《权倾天下后我重生了》 第1节 ============== 《权倾天下后我重生了》 作者:不问参商 文案: #重活一回,和死对头修成正果# 作为北魏三害之一,被无数人恨得牙痒痒也不影响裴蓁蓁玩弄权术,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骤然听闻自己的死对头丞相王洵病亡,裴蓁蓁开心得痛饮一夜,哪知一睁眼,发现自己缩水了。 彼时,爱她的人尚且安好,恨她的人还带着温良的假面。 而她,还是个天真不知事的娇纵少女。 看着一众仇家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好不容易满级又被打回原形的裴蓁蓁:不想奋斗了,反正你们都是要死的。 ——直到她在一场宴会上碰上了前世的死对头王洵。 裴蓁蓁:满血复活.jpg 王洵:??? * 裴姜两家要联姻,裴蓁蓁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箭吓得姜家郎君差点尿裤子,裴父暴跳如雷,裴蓁蓁不以为意。 白捡来的一辈子,自然要活得肆意妄为。 尤其是,要好好欺负欺负那个上辈子坏了自己无数好事的王洵! 哪知有一天,温润如玉的少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隐忍而深情地唤道:“蓁蓁...” 裴蓁蓁:情况好像不大对... 你欠虐啊?! 病娇重生女x温润世家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爽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蓁蓁,王洵 ┃ 配角:预收《前任遍天下》《贵女与恶犬》求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我和死对头修成正果了 立意:即使身处逆境,也要积极向上永不放弃 ============== 第一章 北魏,泰康十三年,国都盛安。 九月中,霜降,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 虞国夫人府中,女子身着一袭玄色杂裾,用金线绣满牡丹的裙摆在矮榻上散开,她懒懒地倚着软枕,指尖涂了鲜红丹蔻,妖冶如血。 裴蓁蓁微阖着双目,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生得实在不好看,甚至说得上有几分可怖,原因便在于那右脸上有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由眼角至下颌——即便已经过了许多年,也叫人看得出当年这一定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怎样的美人,脸上有了这样一道疤痕,都不会好看的。 不过整个北魏,大约都找不出几个敢在裴蓁蓁面前,说她不好看的人了。 虞国夫人裴子衿,昔日河东裴氏嫡幼女,小字蓁蓁。 先帝英年早逝,彼时今上年幼,离乱中曾受裴蓁蓁相助,后来年少继位,他便颇为信重裴蓁蓁,视其为母,封虞国夫人。 而裴蓁蓁却借着这份信任,笼络朝臣,虽未曾身在朝堂,却在暗中搅弄风云,文武百官处在她阴影之下,敢怒不敢言。 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床榻边沿,裴蓁蓁睁开眼,眸光流转,似漫不经心一般道:“听闻今日,王相还是告病在府。” 跪在她面前的男人额头紧贴地面,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声音很是沉稳:“太医院传来消息,王相旧疾发作,怕是不大好了。” 当今丞相王洵,出自琅琊王氏,先帝为今上留下的顾命大臣,风光霁月,温雅如玉,是朝堂上唯一能同裴蓁蓁抗衡的人。 而王洵一旦不在,朝堂上,便真的无人能再与裴蓁蓁争锋。 深秋的空气中已经有了冬日凛冽的寒意,裴蓁蓁抬眼看向窗外,枯黄的叶片随着一阵秋风坠下,显出些许凄清。 她轻轻说了一句:“原来,冬天要到了。” 裴蓁蓁的神情很是冷淡,一双幽深的黑瞳中未曾显露出多少情绪。 也不知道王洵那老狐狸,撑不撑得过这个寒冬。 初冬时分,丞相府中一片静穆。 皑皑白雪落在树梢,放眼望去只见满目莹白,天地空茫茫一片。 王洵躺在床上,肌肤白得透明,他虽然年近不惑,看着却还是青年模样,唯有发间掺杂的灰白,才泄露了他的年纪。 王家七郎王洵,文能提笔定天下,武能上马安山河。 可惜,当日洛阳城中,掷果盈车,引得无数世家女郎倾心相许的少年郎,快要死了。 王洵唇色青紫,明明已经疲劳至极,还是强撑着向围在自己身边的下臣交代自己离开后的朝事。 说到最后,他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嘴边缓缓流出一丝黑血。 “大人!我这就唤太医来——”下属紧张地上前一步。 王洵摆摆手,虚弱笑道:“我大限已至,不必麻烦了。” 下属还想说什么,王洵摇摇头:“我倦了,你们都下去吧。” 他神态坚决,房中的人只能依言退下。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王洵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眼神有些怀念:“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洛阳城破,家国倾覆,距今已经二十余年。 当年旧人,悉数凋零,如他,已经算长寿了。 而他死之后,世间还记得当日洛阳繁花开遍,打马过章台,满楼红袖招的人,就只剩她一个了。 “蓁蓁,不知我去以后,你少了个对头,会不会觉得寂寞。”王洵喃喃道,说着,又咳嗽起来。 他只觉得口鼻之间的空气越发稀薄,心脏仿佛要炸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快要死了。 王洵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蓁蓁...”王洵的声音虚弱到叫人几乎听不清。“再见...” 大朵大朵鲜红的血花在锦被上盛开,混沌之中,王洵恍惚看见家臣和下仆忙乱冲了进来,面色悲怆。他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缓慢而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人生在世,原来终究不过,人生长恨,水长东。(注1) 泰康十三年十一月,冬至。 古人云,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 这一天,也正是王洵出殡的日子。 裴蓁蓁站在高楼之上,玄色曲裾外披着雪白的狐裘,从高处俯视着楼下自远处而来的棺木。 领头的人披麻戴孝,裴蓁蓁认得,这是王洵收的小徒弟。王洵无妻无子,这捧灵摔盆的仪式便只有让弟子代替。 道路两旁站满了寻常百姓,神色悲戚,待棺木近前时纷纷俯首下拜。王洵为相期间行了许多有益民生的举措,在百姓之中官声极好。 雪白的纸钱被人扬手散在空中,哭声呜呜咽咽,在灰白的天空下回荡,经久不绝。 裴蓁蓁静默地看着,仿佛一尊木雕一样站在原处,直到出殡的队伍慢慢离开了她眼前。 她就那么看着远处,眼神中渐渐多了些许空茫。 “夫人?”侍女瞧她一直不动,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询问。 裴蓁蓁这才回过神来,木然道:“走吧。” 侍女不敢多言,急急跟上她的脚步。 裴蓁蓁踩着木质的楼梯一步步走了下去,她唇边渐渐扬起一个笑,那笑意如同涟漪一样,徐徐扩大。 “为我备酒,王洵一死,北魏不过我掌中之物,合该痛饮一番才是!” 侍女连忙应是,心中却觉得,夫人这番话中,并没有多少得偿所愿的欢喜。 * 南魏,宣武十七年,都城洛阳,天麓书院。 “蓁蓁,蓁蓁!” 有人拽着她的袖子,带着几分急切呼唤着。 睡梦中的裴蓁蓁紧紧皱着眉头,她终于被这道声音吵醒,眼眸半阖,露出两分凉意,府中哪个不知死活的侍婢,敢扰她清梦?! 她缓缓睁开眼,冰冷的目光落在吵醒她的少女身上。 少女见她醒了,松了口气,不由抱怨道:“蓁蓁,叫你来换骑装,你怎么还在这里睡着了。” 也就是同时,裴蓁蓁确定,眼前的少女,并非她府中侍女。 她是谁?裴蓁蓁打量四周,是生了什么变故,自己如何会一醒来就到了陌生的地方?难道是…府中出了叛徒?! “蓁蓁,你发什么呆呢!”少女见她眼神游离,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蓁蓁?跪坐在矮榻前的裴蓁蓁终于抬头正眼看着少女。 会这么叫她的人,明明都已经都死绝了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2节 ——出自五代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意为人生令人遗憾的事情太多,就像那东逝的江水,不休不止,永无尽头。 小天使们,我又开新文了~~~ 感兴趣请帮忙点一下收藏,么么哒(*  ̄3)(e ̄ *) 第二章 情况不明,裴蓁蓁没有出声,只是冷淡地用目光将眼前的少女上下打量一通。 大约十五六的年纪,眉目清秀,身着月白色骑装,看得出身份不低,当是哪家娇养长大的女郎。 裴蓁蓁在心里把盛安城的闺秀数了一遍,却没对上号。 是谁费尽心思把她弄来这里… 裴蓁蓁心念微转,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被少女拉着手站起来,匆匆向外跑去。 两个人穿过回廊,春日的阳光洒在裴蓁蓁火红的骑装上,日光明媚得灼人,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在眼前挡了挡。 当目光落在自己右手上时,裴蓁蓁怔住了。五指纤长,肌肤透着水润的粉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可爱,手上更没有任何伤痕和老茧。 这不该是她的手… 是梦么? 裴蓁蓁明明记得,她在庭院中独饮,多喝了两杯,迷迷糊糊便靠着石桌,睡了过去。 所以,眼前这一切,是她的梦么? 长长的回廊尽头,是宽阔的校场,数百少年少女们站在一旁,场内有人弯弓搭箭瞄准箭靶直中红心,引来一片叫好声。 少女和裴蓁蓁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只有站得近的几个小女郎听见脚步声转头瞧了一瞧,随即就回转去小声说笑。 少女放开裴蓁蓁的手,侧首对她道:“还好,还好,赶得及呢!” 裴蓁蓁对上她的眼,在她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准确地说,是属于二十多年前她的脸。那张,还没有被她自己用匕首亲手毁去的脸。 裴蓁蓁有些茫然地望向四周,这里是… ——天麓书院! 她花了些力气,终于从记忆中找出了这一部分。毕竟,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梦见当年旧事了。 天麓书院入学考试,南魏宣武十七年,洛阳城,裴蓁蓁,十三岁。 而裴蓁蓁也终于想起她身边的少女是谁——南阳许氏嫡出三娘,许音,她少年时最好的玩伴。 彼时河东裴氏声名不显,全仰仗主母出身兰陵萧氏方在洛阳城中占有一席之地,与裴蓁蓁来往的自然也只有许氏这样的地方小世族。 不过两年,裴蓁蓁坏了名声,被拘在家中,与许音的来往变少了,又过了不久,她听说许音嫁了门第相当的夫婿,随他外放。 再后来,南魏倾覆,有门路的人纷纷北上,许音和其夫婿侥幸在离乱中保住性命,还在北魏朝堂谋得一职。 裴蓁蓁最后一次见许音,是她跪在自己面前,姿态谦卑地求自己放过她失职的夫婿。 二十多年后谨小慎微的妇人和眼前的清秀少女重合在一处,裴蓁蓁心中只觉得荒唐。 这是一场梦么?这场梦,未免太过真实…还是说这一切,就是漫天神佛与她开的一场玩笑?! “下一位,河东裴氏,裴子衿——” 见裴蓁蓁还在出神,许音忙不迭拉着她上前,唤人的侍从为她递上长弓。许音握住她的手,嘱咐道:“蓁蓁,你骑射一向都好,今天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裴蓁蓁握了握长弓,眼神淡漠。 侍从牵来骏马,扶着裴蓁蓁上马,一旁的许音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满是担心。蓁蓁今天,好奇怪啊… 天麓书院是由太子妃徐氏提议,于宣武十七年建立的一所招收洛阳城中世家子女的书院。太子妃徐氏亲自请来数名经学、数算、诗画等大家,不限男女均可入读。 裴蓁蓁记得,三年后太子登基,徐氏被封皇后,天麓书院出身的第一批学生成为她手下最受信任的人。太子平庸,徐皇后独揽大权,南魏上下皆掌于她手,天麓书院第一批学生,都成了朝堂新贵。 对于裴氏这样的小世族和那些没落的世家门第来说,这也算是一条登天路。想到这里,裴蓁蓁哂然一笑。她驾着马,慢慢到了校场中央。 “姜屿,瞧,这不是你那小未婚妻吗!”校场旁,有少年指着马上的裴蓁蓁调笑道。 他说话的声音实在不小,裴蓁蓁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被他唤作姜屿的少年十五六岁,相貌俊秀,听了他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田兄慎言。” 田桥冲他挤了挤眼,低声道:“你家这些时日与裴氏来往密切,不就是为了这桩婚事么?纵使裴氏门第低了一些,这裴家女郎可有一位做中书令的舅舅呢。” 姜氏在洛阳城虽然算不得顶级世家,但比起裴家来说又好了太多。南魏世家等级分明,能嫁入姜家,对裴蓁蓁来说已是一门极好的婚事。 “表哥...”姜屿身边生得楚楚可怜的少女抓着他的袖角,神情低落。 她是姜家外嫁的庶女所生,父母皆亡,姜家老夫人怜惜,将她养在身边,与姜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姜屿紧紧抿着唇,他抬头对上裴蓁蓁的双眼,沉默地握住了身旁少女的手。 裴蓁蓁看着这一幕,讥讽地勾起了唇角。 姜屿—— 她在心内默念着这个名字,杀意翻涌。 裴蓁蓁十三岁,被养得天真不知事,得知自己将同姜屿订婚,觉得他是个翩翩少年,心中也很是乐意。 哪怕彼此未曾有什么感情,可如今嫁娶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姜屿更为了两家联姻结盟,裴蓁蓁便一心一意想着未来嫁给他,想着对他好。 只是姜屿心中早有了人,他更看不上裴家的门第,他只觉得裴蓁蓁是个乡下来的粗野丫头。 姜裴两家结亲的消息在洛阳城中流传,姜屿却从来对裴蓁蓁不假辞色,以至于世家贵女都将裴蓁蓁看做了笑话。 直至裴蓁蓁坏了名声,姜屿立刻上门退婚… 这便也罢了,裴蓁蓁之所以对姜屿记得那么清楚,还在于南魏倾覆后,她艰难逃脱北上,遇上姜屿,求他庇护,却被他当做玩物送人。 谁让她生了一副祸水的容颜,没有能力护持的美貌,本身就是一种罪过。那一刻,裴蓁蓁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亲手用匕首在自己脸上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结束回忆,再看握着手的姜屿和少女,裴蓁蓁慢吞吞地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 弯弓搭箭,她瞄准的却不是箭靶,而是姜屿的眉心! 第三章 裴蓁蓁的动作叫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场上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般举动。 天麓书院监考的先生更是猛地站起身来:“真是胡闹!这是哪家的女郎,竟敢这样肆意妄为!” 侍从低声禀报:“是河东裴氏嫡女,萧家那位中书令的从女(注一)。” 重要的是后半句话。 “萧家…”先生皱了皱眉,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裴子衿,你这是何意!”姜屿将少女护到身后,冷声质问。他不信裴蓁蓁真的敢放箭,只以为她是一时之气。 裴家教养果然堪忧,如此善妒,如何能做他姜家佳妇! 裴蓁蓁微微偏了偏头,神态竟带出几分天真,语气慵懒:“你莫不是眼瞎,我瞧你不顺眼呢。” 姜屿被她气得面色涨红:“你——” 向来只有他嫌弃裴蓁蓁的份,何时轮到她嫌弃自己了?! 裴蓁蓁懒怠与他废话,手中一松,羽箭飞射而出。 姜屿万万没有想到她真的敢对自己放箭,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箭尖擦着他的鬓角而过落在地面,他这才反应过来,骇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裴蓁蓁骑在马上,逆光中冷漠地看着他:“你这般无用,如何做得我夫婿。” 书院先生被这一箭吓得实在不轻,好在没有伤到人… 他捂着心口:“此女狂妄!便她是谁的从女,我也不会让她入天麓书院!” 让她入了书院,恐怕这天麓书院从今往后再无宁日! 裴蓁蓁才不在乎这些,或者说她敢这么做,早就预料到了所有后果。 她曾经成功拿到天麓书院入学名额,可那又如何?终究不过为她人作嫁衣裳。 既然如此,她便不要这名额,看她们还能如何。 裴蓁蓁扔下手中长弓,翻身下马,马靴踩过长弓,神情冷漠,径自向校场外走去。 她所过之处,都有人主动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许音站在一旁,咬着唇看裴蓁蓁离开,没有上前。 裴蓁蓁的目光与她一触即分,许音心虚地低下头,裴蓁蓁不在意地收回目光。 等她离开,鸦雀无声的校场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说得当然都是那个离开的少女。 有人批判她的肆意妄为,也有人觉得,这一箭放得实在痛快。不过所有人的共识便是,这位裴家女郎,性子实在太烈,上不得台面。 “听说她随父外放,半年前才回了洛阳城,看来是在地方上学岔了性子吧。” “可苦了姜三郎,有这么一位未婚妻,将来日子恐怕不好过,这样的女郎娶回家,真要家宅不宁了。” “哼,我看明明是姜三有错在先,当着未婚妻的面还和别的女郎拉拉扯扯,活该受这一箭!” 姜屿听着周围低低的议论声,面色红得滴血,少女要扶他起身,却被他含怒甩开。 “表哥…”少女泫然若泣,纤弱得仿佛春日柳枝。 可惜方才在大庭广众下丢尽了面子的姜屿如今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安慰她。 * 裴蓁蓁出了校场,看着眼前假山嶙峋,九曲回廊环绕,高台楼阁点缀其中,一时竟有些茫然。 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她怎么可能还记得天麓书院的路。 不过她也不急,酒醉一场回到少年时,睁眼便见故人,饶是她城府极深,也不免有几许惶然,正要好好理一理思绪。 第3节 裴蓁蓁信步向前,沿着山石铺就的台阶缓缓拾阶而上,站在了高台之上。 此处放了一张石桌,桌上是一局残棋,再无别的赘饰,显出一片古朴天然之态。 裴蓁蓁上前,倚着扶栏,自高而下俯瞰园林,春日景致尽收眼底,生机勃勃。 裴蓁蓁近乎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她眼前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几年之后,不止这里,整个洛阳城都会在大火中覆灭。 她的家,她的亲人… 裴蓁蓁又看见那个身着玄甲的少年。 “蓁蓁,二哥会护着你,护着南魏!” 少年翻身上马,他身后旗帜飘扬,声威赫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注二) 少女低沉的歌声从高台之上飞出,谁都能听出歌声中的沉重,更难想象一个小女郎怎能唱出这般复杂的情绪。 裴蓁蓁看着远处,他们对她许过很多诺言,他们说不会留下她一人,可最后,都食言了。 他们一个一个,都抛下了她。他们只会说,蓁蓁,活下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风卷过高台,裴蓁蓁长发飘扬,神情如庙宇中供奉的神像,不似凡人。 她抬脚站上围栏,身形单薄得仿佛一只孤独的鹤。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这场梦,是不是就会醒了? “不知是哪家的小女郎,在此高歌唱无衣。”少年的声音如清泉汩汩流过山石,又温润剔透如上好美玉。 裴蓁蓁垂首,与下方少年目光对上。 那一瞬,好像跨越时光与生死,命盘悄悄转动,走向既定的轨迹。 “王洵…”裴蓁蓁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微弱得随着风一同消逝在天际。 怔然中,她脚下一空,如同一只折翼的蝶一样坠了下去。 王洵一惊,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宽大的袍袖在空中一展,裴蓁蓁就这样落进了他怀中。 那时的王洵还不知道,他一生挚爱,已然落入了他怀中。 帮裴蓁蓁稳住身形,王洵立刻收回手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口中道:“是洵唐突,惊了女郎。” 裴蓁蓁没有谢他出手相助,而是用目光上下将他打量一通,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王洵…” 王洵并不奇怪眼前的小女郎识得他。在这洛阳城中,不识得王家七郎王洵那才真是一件稀罕事。 只是这女郎的目光着实古怪了一些… 还未等他想明白,裴蓁蓁便收回目光,冷淡道:“此处无人,想必王七郎也不愿第三个人知道今日之事,污了你的名声,如此,我便也不用谢你了。” 好生理直气壮,原来没有别的人知道,便不用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从女:侄女 注二,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第四章 王洵哭笑不得,裴蓁蓁却不管他想什么,王洵不知坏过她多少好事,休想叫她对他说个谢字! 她转身就走。 “洵还不知女郎出自?”王洵在她身后含笑问道。 他从来不是什么热络的性子,王家是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世家,有多少贵女想与他说一句话而不得。他待人,自来都是疏离有礼的,主动问人名姓还是第一回 。 王洵想,或许是那首《无衣》被唱得太悲壮,悲壮得不像一个小女郎能唱出的曲子。所以他才忍不住想问一问,这位小女郎的来历。 “无可奉告。”裴蓁蓁头也不回。 她身后,王洵莞尔,未曾因为她的言行生怒。 裴蓁蓁背对着王洵,深吸一口气,她方才一定是被什么魑魅魇住了,竟然起了轻生的念头。 就算这真是什么幻境蜃景,她的命也只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绕过假山,迎面有身形高大的少年冒冒失失地冲上来,按着她肩膀着急道:“蓁蓁,你去了哪里?!吓死我了!” 裴蓁蓁抬头看着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裴清渊…” 她眼也不眨地看着少年,他死后二十余年,从未入她梦中来,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知道自己不愿见他。 裴蓁蓁几乎要记不清他的面容。 裴清渊,这个同她一道长大,最是亲密无间的兄长,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她,最终却选择放弃她的二哥,死在那场至关重要的战役中,她翻遍整个战场也没能找回他的尸骨。 后来听人说,他的尸体早被乱马踏成碎肉。 裴蓁蓁没想过,自己还能见到他,见到年少时眉目间没有丝毫愁绪的裴家二郎。 裴蓁蓁缓缓抬起手抚上裴清渊的侧脸,指尖真实的触感叫她心里酸涩难言。 “裴清渊…” “蓁蓁,你要叫二哥!”裴清渊有些不满地抗议道。 他和裴蓁蓁一同来报考天麓书院,没想到方才考了骑射就听说裴蓁蓁弃考离开,赶紧出来寻她。 裴蓁蓁的手一颤,忽然重重地抬了起来,啪—— 裴清渊捂着脸,眼泪差点掉下来:“蓁…蓁蓁,我做错什么了?” 他被这一巴掌打得莫名其妙,自己又有哪里做错了??? 裴蓁蓁却不理他,绕过他向前去,裴清渊赶忙跟上去:“蓁蓁,我知道没有及时教训那个姜屿一顿是我不好,可我这不是在考骑射么。你放心,等过几日我寻了机会,定要好好揍他一顿,看他还敢落你面子!” 裴蓁蓁没有看他,裴清渊一点也不介意,跟在她身旁继续道:“只是蓁蓁,父亲让我们来考天麓书院,你丢了弓就走,把书院的老夫子气得够呛,回去怎么向父亲交代?” 天麓书院是太子妃徐氏新建,声名不显,裴家为了向她示好这才派了一子一女报考。 裴蓁蓁今日作为,瞧上去便是因为姜屿之故负气离去,不仅打了姜家的脸,还驳了太子妃的面子。 裴蓁蓁脊背挺直,目视前方:“要同姜家联姻,他便自己嫁姜屿去,要考天麓书院,他自来考便是。” 裴清渊无奈地笑了:“这话你同我说便罢了,可不要在父亲面前提起!” 裴蓁蓁没有回答,裴清渊拿她没办法,这样回去,父亲恐怕要大发雷霆,得想个法子才是… * “王七,一转身的功夫你便不见了,我还道你去了何处。”桓陵顺着小径走近,调侃道。 王洵不疾不徐地侧身看向他:“我见你谈兴正浓,不好搅扰,这才出来透透气。” 桓陵撇了撇嘴:“他毕竟是我阿娘母家的子弟,我也不好直接打他的脸。” “今日来本是来看热闹的,没成想自己成了别人的热闹。” 桓家和王家在洛阳城是顶尖的世家,桓家十三郎桓陵和王家七郎王洵无论到了何处都是受人追捧的。 才进了这园子,就有人上来攀交情,王洵不在乎这些,可桓陵却要顾着自己母亲的面子,只得打起精神与人交谈。 偏这王七一点也不讲义气,寻了借口便逃了,留他一人受苦。桓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日真不该来的。 王洵嘴边噙着淡笑:“这春深园是太子妃的陪嫁,寻常不对外人开放,今日能得一见,这般景致也不枉此行。” 何况…王洵想到那个神色冷淡的女郎,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许。 为了兴建天麓书院,太子妃徐氏特意将自己最好的一处园子拿出来做了场地。 桓陵摇了摇头:“这景有什么趣儿,我实在不想与人寒暄了,还是打道回府为好。否则等那些小女郎过了考试,见你在这里,恐怕就难以脱身了。” 王家七郎生得一副好相貌,每每出行,必有掷果盈车,洛阳城的小女郎都抢着向他扔香帕美玉。 桓陵的话很有道理,王洵可丝毫不喜欢被人往身上扔东西。 他三哥倒霉,有回出行被人扔了木瓜,在家修养了十日才缓过劲儿。从此一改往日招摇打扮,出行必带三五雄壮护卫开道。 两人结伴向园外去,桓陵忽然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对王洵道:“今日虽然无趣,不过还是有一桩有趣的事——裴家那个独女,就是那个萧明洲的从女,一箭吓得姜家的姜屿摔了个大马趴,真是笑死我了!” 校场武考之时,桓陵被人簇拥着坐在阁楼之上,一切尽收眼底。 王洵若有所思:“我记得,裴家仿佛是要同姜家联姻?” 桓陵点点头:“那小女郎当着众人说他无用,不堪为配,这回那姜屿可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他话里对裴蓁蓁所为,倒是颇为欣赏。 “当着要联姻的女郎面和表妹卿卿我我,他这一箭,挨得不冤。”桓陵嬉笑道。“也不知道姜屿还敢不敢娶这么一位夫人。不过姜家日渐没落,为了保住在洛阳城的一席之地,萧明洲的从女,他们恐怕舍不得放手。” 中书令萧明洲,当今陛下最信重的近臣之一。 王洵没说什么,目光看向小径旁梧桐树梢:“你可会唱无衣?” 桓陵挑眉:“你想听?我哥前些日子才买了一队歌女,我送你?” “不用。”王洵摇摇头。 寻常歌女,大约唱不出那样杀伐悲壮的无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y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哒~ 请收藏了蠢作者专栏的小天使也收藏一下这篇文吧,没有预收好艰难,猛虎落泪.jpg 第五章 裴府门外,侍女扶着裴蓁蓁下了马车,她抬头看着门上高高的匾额,停住了脚步。 多少年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裴蓁蓁握紧了右手,唇角紧紧抿住。 裴清渊翻身下马,殷勤地凑到裴蓁蓁身边:“蓁蓁,怎么了?” 第4节 “没事。”裴蓁蓁声音冷硬,她垂下头,径自走进门去,侍女连忙跟上。 瑶台院,满园牡丹含苞待放,娇艳欲滴。这还是半年前知道裴蓁蓁要随父回京后,萧明洲吩咐人特意移植来的。 这一园子牡丹,价值万贯,也可窥见萧明洲对萧裴两家这唯一一个女郎的宠爱。即便裴家门第不如姜家,姜家家主也决心借着娶裴蓁蓁攀上萧明洲这位洛阳城新贵。 “女郎,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天气正好,白芷便拿了帕子在院子里刺绣,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吃惊道。 她连忙放下帕子迎了上去:“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裴蓁蓁看着容貌清丽的侍女,宣武十七年,她还好好活着,她还没有为了护着自己而凋零在最好的年华。 两行清泪从裴蓁蓁眼中落下,白芷彻底慌了神:“女郎,莫不是谁欺负了你?!” 裴蓁蓁伸手抱住她,眼泪无声落下,声音嘶哑:“没事…” 她只是,有些伤心罢了。那一场大祸中,她以为最亲最爱的家人放弃了她,唯有自幼跟随长大的侍女拼尽全力护着她,为此不惜赔上性命。 白芷当然不信她的话,便是当年学骑马摔下来,自家女郎也没哭过,若不是受了大委屈,何至于如此。 白芷是裴家家生子,幼时就被选在裴蓁蓁身边伺候,裴父外放,白芷也随着裴蓁蓁离开洛阳城,主仆俩未曾分离过。 裴蓁蓁的失态也不过那一刻,不过一会儿,她站直身,红着眼对白芷道:“没事。” 白芷压下担心,温柔笑道:“那女郎先去换了衣裳吧。” 在府中就不必穿一身骑装了。 她领着裴蓁蓁回房,立刻便有三个身着青衣的小侍女捧着盛了衣裙的托盘进门。 “女郎想换哪一件?” 裴蓁蓁坐在床沿,漫不经心道:“你选一件便是。” 紫檀木整块雕成的梳妆台颇有古意,上面摆着一面菱花铜镜,镶满了各色宝石的首饰盒整齐地堆放在一旁,光芒莹莹。 雕花的木窗前放着一张矮桌,未完成的半幅红梅图被端砚压着,下面还有几张素娟,笔架上搁满了大小不一的毛笔。 素雅的白色瓷瓶中被人放了几枝开得正娇艳的海棠,在阳光下舒展枝条,为房中添了几分生机。 镶玉牙床前烟青色的纱帐挽起,上面坠着两颗东珠,裴蓁蓁收回目光,床上是锦被绣衾,帘钩上素白的香囊浮着浅淡药香。 “那便这件吧,”白芷替她做了决定,“萧大人前日送来的烟霞纱,裁出来的衣裳如晚霞云雾,女郎穿上定是极好看的。” 她取下衣裙,立刻有侍女放下纱帐,隔绝了窗外阳光。 裴正下朝归来,阴沉着脸向后宅去,他身后,亲弟裴元追着他的脚步:“大哥,说不准是误会呢!” “还有什么误会?她当着诸多世家子弟的面,差点没一箭射杀姜家郎君,难不成那么多人都瞎了眼看错了?!”裴正气道。 “这…”裴元努力为裴蓁蓁开脱,“蓁蓁可能就是一时冲动,再说也是那姜屿不对在先,带着他那表妹挑衅…” 裴正挥了挥袖子:“不过是个无甚身份的小女郎,难道还能越过她不成?左不过是个侍妾罢了。世家之中,有几个郎君不纳二色?” 裴元抿了抿唇,他与亡妻便是自幼定亲,青梅竹马长大,即便后来她难产过世,他也未曾再娶,如今身边连侍妾也无。 裴正也想到这一点,叹了口气:“你与弟妹这般,实在是世间少有,只是蓁蓁已经定下与姜家结亲,便不该任性。” 裴元还想说什么,裴正止住他:“你不必再劝,素日里你们将她宠得无法无天,今日再不教训她一二,以后恐怕要闯下大祸!” 说罢,他加快脚步往瑶台院去。 瑶台院中,侍女们见了裴正,纷纷俯身行礼,他没有理会,黑着脸直接进了正厅。 白芷见他这般神色,心内忐忑:“家主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家女郎在何处?”裴正冷声问。 “女郎在小书房,说是想寻两本书瞧瞧。”白芷小心回答。 裴正冷笑一声:“她什么时候肯看书了?怕是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装乖卖巧罢了!” 白芷低下头,不敢多言。 裴正坐在主位:“去将她叫来,我要看看她如今是不是想翻天了!” 白芷听得心惊胆战,女郎今日究竟做了什么,叫家主这么大发雷霆。 而裴正话音刚落,裴蓁蓁拿着两本书卷从门外进来,见了他,沉默一瞬道:“父亲。” 裴正见她这一副淡然模样,只觉得怒上心头,做下了这么大的错事,她竟然还一点也不知悔改! 一气之下,裴正抓起身旁的茶具狠狠摔在裴蓁蓁脚边。 清脆的崩碎声响起,碎片四溅,白芷吓得花容失色,裴蓁蓁却站在原地,低头扫了一眼脚边碎瓷片,身形丝毫未动。 “父亲要撒气,尽管去拿自己的东西,摔我的茶具作甚。”裴蓁蓁语气平平,没有惧怕,也没有怒意。 可这句话仿佛火上浇油,裴正整张脸都变成了赤红:“裴子衿!” 白芷脸色苍白,女郎这是怎么了,家主可是她的父亲,这样激怒他,女郎怎么讨得了好? 裴蓁蓁平静地对上裴正的目光:“父亲有何吩咐?” 裴正深吸一口气,总算压下胸口翻涌的怒意:“我问你,今日报考天麓书院,你做了什么?!” 裴蓁蓁眼睫颤动,眸中寒凉:“不过是不想去那书院,中途弃考而已。” “而已?!”裴正狠狠一拍桌子,“你当着那么多人对姜家郎君放箭,可有考虑过裴家声名?!弃考?做出这等事来,就算你想考书院也不会收了!” 第六章 “那岂不是很好,恰巧我也不想去。”裴蓁蓁嘴边终于带上一丝笑意。 裴正被她这话堵得心头一窒,往日裴蓁蓁虽然娇纵任性,对他这个父亲还是敬畏有加的,怎么今日这般放肆? 他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天麓书院你可以不去,但你必须随我去姜家道歉!” 裴蓁蓁微微偏了偏头,笑意中带上三分讥嘲:“凭什么?” 裴正厉声道:“姜裴两家联姻势在必行,岂容你任性!你若还想做裴家的女儿,就乖乖随我去道歉!” “那我,不做这裴家的女儿便是。” 裴正拍案而起,他指着裴蓁蓁:“姜屿性情温和,才华在同辈中也不逊色,姜家门第高贵,这样一门亲事,你还有什么不满?!” “姜屿此人,怯懦无能,心有所系却还要另娶她人,甚至于连我一箭也接不住,”裴蓁蓁轻蔑道,“这样的人,如何配做我夫婿!” “说得好!”裴正正要发作,门外却传来这样一句话。 他看向门外,白衣飘然的青年负手走了进来,墨发如漆,恍如谪仙。 “明洲?”裴正皱眉看向他。 萧明洲身后,裴清渊悄悄对妹妹眨了眨眼。 萧明洲含笑对裴正说:“姐夫何必生气,蓁蓁这话说得再对不过,姜屿小儿敢将他那表妹带到蓁蓁面前耀武扬威,合该受蓁蓁一箭。” 在他面前,裴正只能压下火气:“裴姜两家联姻已成定局,她这样行事,往后嫁到姜家…” “姐夫这话不对。”萧明洲打断他,“不过是几句玩笑话,连婚书都未曾交换,何来定局?我看蓁蓁说的很是,那姜屿小儿,配不上裴家女郎!” 他轻易就将这桩婚事否决了。 裴正皱眉,他一心想借姜家正式步入洛阳世家社交圈,如何肯轻易放弃。 萧明洲见他如此,笑意幽深:“姜家又算什么,我家蓁蓁自然配得更优秀的郎君。” 裴正心道,怕也只有你这样认为了。但裴家对萧明洲多有倚仗,他也不能违了萧明洲的意。 重重地叹一口气,裴正道:“罢了,你好自为之。” 他拂袖出了门。 萧明洲这才走到裴蓁蓁面前,屈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真会给我找麻烦。” 裴蓁蓁慢条斯理回答:“我想区区姜家,对舅舅还不算太大麻烦才是。” 她仰头看着萧明洲,笑得天真烂漫。 谁也看不出她眼底的悲伤,阔别二十年,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这个比父亲更疼爱她的人,还好好活着。这大约是裴蓁蓁醒来后,最开心的一件事。 “这话倒也不算错。”萧明洲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兰陵萧氏的门第比之姜家自然又高一等,尤其萧明洲是当今陛下信众的近臣,而姜家已有衰颓之势。 裴蓁蓁的母亲嫁裴正,乃是低嫁,他在萧明洲面前,不由便低了一头。 “姜家放肆,既有联姻之意,还放任姜屿在你面前挑衅,真当我家女郎非嫁他不可?”萧明洲说着,眼中带上几分冷意。“蓁蓁放心,舅舅定然会为你出这一口恶气。” 萧明洲未曾成亲,萧家如今只有他早逝的兄长留下了一对儿子,裴家也只裴蓁蓁一个女儿,他对裴蓁蓁自然是宠爱有加的。 裴蓁蓁神色淡淡,她不记得上辈子是不是发生过这件事,如果有,那她应该是忍了下去,没有闹大。 但她既然回到了少年时候,便不可能再活得那么憋屈。她绝不可能再和姜屿定下婚约。 “蓁蓁,你放心,过两日我就带人去套姜屿麻袋为你出气!”裴清渊凑上前,讨好道。 裴蓁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优雅地翻了一个白眼。 她回过头:“小舅,我有话同你说。” 萧明洲笑问:“莫不是又看上了什么首饰?” 裴蓁蓁只是摇摇头,带着他往内室去。 裴清渊要跟上,白芷却得了裴蓁蓁示意,将他拦下。 裴清渊丧气地低下头:他究竟怎么惹蓁蓁生气了? 内室,萧明洲跪坐在桌案前:“蓁蓁?” 屋内只他二人,裴蓁蓁将手中书卷放在桌案上,开口道:“舅舅,我想告诉你…” 裴蓁蓁的口张着,却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借坐下的动作掩住了自己的局促。 为什么她会说不出话来… “怎么?”萧明洲见她久久不再出声,也有了些疑惑。 “天麓书院…”裴蓁蓁最后吐出这四个字。 第5节 她在桌下的手捏住了自己的裙角,方才她为什么会说不出话来?! 裴蓁蓁又尝试发声,可这一次,还是没能成功。 为什么… 裴蓁蓁按住自己的咽喉…是因为…她想说出前世的事么?! 甚至,今日她莫名从高台上跃下,是不是都是因为…她不该活?! 二十余年后的裴蓁蓁,不该活在十三岁的躯壳里! 萧明洲却不知道她脑中的千回百转:“蓁蓁是还想入读天麓书院?这也不难,我同太子妃说一声…” 他以为裴蓁蓁是为了在校场上负气离开,没能完成武考而后悔。 裴蓁蓁摇头,对他挤出一个微笑:“不,我若是不想入读天麓书院,舅舅会怪我么?” 裴蓁蓁和裴清渊入读天麓书院,是萧明洲主动提议。 裴蓁蓁兄妹在五六岁年纪就随裴正外放,如今才回了洛阳城,萧明洲让他们去天麓书院,也是想借此让他们结识一些同龄人。 “说什么傻话,不想去不去便是。”萧明洲不以为意,“恰好远着那姜屿,好将先前联姻的风声压下。” 推门而出时,萧明洲忍不住回过头,只见到阳光从窗外照进房中,裴蓁蓁的一侧落在光中,一侧隐在黑暗里。 她微微低着头,纤细修长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安静得像一只优雅的鹤。 萧明洲的心忽然揪疼一下,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他掌握不了的事发生在这个少女身上。 深夜,瑶台院。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房中,婉约而清丽。 青衣小侍女提着一壶热水穿过回廊,轻声轻脚地推开房门。 按规矩,裴蓁蓁房中每晚都有侍女值夜,定时更换茶水,即便半夜醒来也能喝上热茶。 床榻上,裴蓁蓁紧皱着眉头,似乎睡得很是不安。 第七章 黑暗中,裴蓁蓁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冷冽。 桌上烛火跳动,她能隐约看清屋内陈设,这不是她府中。 裴蓁蓁坐起身,这是哪里,是谁布下的局? 脚步声越来越近,裴蓁蓁赤脚踏在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也就是这一刻,裴蓁蓁摔碎桌上茶壶,捏着碎瓷片飞身上前。 青衣侍女被吓得扔了手中水壶,热水洒了一地,她看着横在自己脖颈上尖锐的瓷片,带着哭腔道:“女…女郎…” 裴蓁蓁冷眼看着少女,这不是她府中侍女… 屋内这样大的动静,睡在主屋旁的白芷自然立刻被惊醒了。作为裴蓁蓁的贴身侍女,白芷不用做换水这样的杂事,但要随时贴身候着。 她匆匆赶到,只看见裴蓁蓁挟持着小侍女,冷漠地看向她。 “女郎,你怎么了?!”白芷颤声问。 裴蓁蓁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你是…白芷…” “对,是我。”白芷小心地上前一步。 “那这里…”记忆纠缠在一处,一时之间,裴蓁蓁竟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手上一松,碎瓷片滑落在地,她按住额头,神情痛苦。 白日发生的一切在裴蓁蓁脑海中重现,额上渗出细密冷汗,这一切,原来不是一场幻梦么? 白芷急忙扶住她:“女郎,这里是瑶台院啊!” 裴蓁蓁阖上眼,再睁开已恢复了平静:“是我梦魇,将这里收拾了。” 目光掠过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侍女:“让她回去休息一月,赏下五贯,今日之事,不必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是。”白芷低下头。 次日,又是一个好天气,裴蓁蓁拿了一本书,蜷缩在在院中秋千上晒太阳。 鞋尖镶着珍珠的翘头履落在秋千下,鹅黄色衣裙下隐约露出雪白罗袜。 阳光照在书卷上,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响,裴蓁蓁秀气地打了一个呵欠。 “女郎,萧家小郎来访。”白芷领着清隽秀逸的少年进了院门,在一旁扬声禀报。 裴蓁蓁微微抬起眼睫,与萧云珩对视一眼,似漫不经心地唤了一句:“表兄。” 她的目光落在萧云珩完好的右臂上——眼前的少年,还没有因为断了右臂而变得阴郁消沉。 萧明洲有一兄一姐,姐姐萧茹嫁到裴家,兄长不幸英年早逝,留下一双儿子萧云深和萧云珩。 萧明洲是老来子,兄长去世时他也不过才一个小小少年,却要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甚至至今不愿成婚,只怕娶回来的夫人不能善待兄弟俩。 “表妹。”萧云珩也回了一句。 白芷看着这一幕,不由有些焦心。 女郎这样做实在不礼貌,怎么也该起身见礼才是啊。往日里,女郎虽娇纵些,也不会这样… 萧云珩倒没有生气。 对裴蓁蓁这个表妹,他不算讨厌,当然也谈不上喜欢。 和天下大多数小姑娘一样,裴蓁蓁娇气爱美,时不时还喜欢耍些小性子。 当然还有一点区别于这些小姑娘的地方,她完全继承了萧云珩姑母的美貌,甚至更胜一筹。 可这也不该是小叔叔无底线宠爱她的原因才是。 萧云珩不明白,或者说,大多数时候,他都猜不透自家小叔的行事。 就如那日天麓书院,姜屿固然有错在先,可蓁蓁叫他丢了那么大的脸,也算扯平了。但小叔却不肯罢休,这几日明里暗里打压姜家... 又因为担心裴蓁蓁心情不好,小叔还命自己带她一道外出踏春。 想到这里,萧云珩不由头疼。 自从半年前裴蓁蓁回到洛阳城以来,萧云深和萧云珩兄弟不是没有带她出游过。但萧家和裴家门第之差摆在那里,注定那些矜傲的世家子女看不上裴蓁蓁,且裴蓁蓁不善琴棋书画,免不得就会在私下被人嘲笑。 一来二去,裴蓁蓁便不愿跟着两位表兄出门了。 萧云深萧云珩兄弟也暗自松了口气,谁也不想出门玩儿还要带个累赘,时时刻刻照顾着。 但小叔已经吩咐下来了,就算萧云珩再不乐意,也只能遵从。 “蓁蓁,今日天气正好,我约了人外出踏春,你也一起出去散散心吧。”萧云珩摸了摸鼻尖,开口邀请。 裴蓁蓁挑了挑眉,邀她出游?若是她没有记错,二十多年前的她和萧家兄弟,并不亲密。 那就是舅舅的吩咐?裴蓁蓁很快明白过来。 她低下头,指尖点过书页,懒懒回答:“不用了。” 萧云珩没想到她拒绝得这么干脆,可他已经应下了小叔... “蓁蓁,左右你在家中也无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萧云珩劝道,“这次前去洛阳郊外,春光正好,想必景色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洛阳郊外? 裴蓁蓁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住了,若是她记得不错,那个人,如今就在洛阳郊外的孤山中隐居才是。 这样看来,去一趟也无妨。 “好。” “你看天气这样好...”萧云珩正要再劝一劝,猛地听到这个好字,还没反应过来。“你答应了?” 裴蓁蓁托着下巴看向他,嗯了一声。 萧云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摸了摸鼻尖掩饰尴尬。他总觉得,蓁蓁今日,仿佛有些不太一样。 那一双眼,就如一口幽深的古井,一眼望不见底。 和往日那个娇气任性的小姑娘简直不像一个人。姜屿对她的打击真有这么大? 也不是没有可能,自从传出裴姜两家联姻的消息,蓁蓁就时时跟着姜屿,姜屿去哪儿赴宴游玩,她便一定要跟着去。 看起来,她的确是很乐意这门婚事的。 可惜姜屿并不欢喜她,甚至身边常常带上他那个表妹,蓁蓁若是针对那个女孩儿,还会被他训斥。 萧云珩本以为裴蓁蓁会一直忍下去,没想到她居然在天麓书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姜屿难堪。 虽然这不是君子所为,但萧云珩心里也很是痛快。裴蓁蓁怎么也算半个萧家的女儿,她在姜屿面前做低伏小,萧云珩兄弟也很没面子。 希望她这次是真的看清了姜屿,不要再因为两句软话就回心转意。 裴蓁蓁俯身穿上翘头履,口中吩咐白芷:“去备车。”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小天使留个爪呀w( ̄_ ̄)w 第八章 洛阳郊外,碧草如茵,曲折的溪流水声潺潺,旁边是郁郁葱葱的密林。 一群少女围坐在草地上叽叽喳喳,身下铺着柔软的羊毛毯,面前是各色精巧的小点心。 裴蓁蓁夹在其中,无视身边少女们时不时瞟来的视线——裴蓁蓁在天麓书院一战成名,是人都有八卦之心,这些出身世家的小女郎也不例外。 不过碍着家教,她们和裴蓁蓁又不算相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只有时不时投去好奇的视线。 裴蓁蓁却没有兴趣和这些小姑娘多说什么,混在其中时不时敷衍地搭上一两句话,心里盘算着怎么悄悄离开去寻人。 马蹄声阵阵,少年们骑在马上呼啸而过,笑声爽朗,引得女孩儿们侧目望去。 裴蓁蓁也不由看了过去,视线落在一马当先的萧云珩身上。 第6节 他脸上满是笑意,眉眼飞扬,意气风发,远不是裴蓁蓁记忆里消沉憔悴的青年。 失去右臂之后,萧云珩便深居简出。原本他文采出众,又出身萧家这等门第,小叔萧明洲更是今上宠臣,前途显然一片光明。 然而,一旦失去右臂,萧云珩便再无出头之日。 南魏朝堂,为官之人身体不可残缺。 所有的少年意气、济世之志都在一夕化为乌有,世间有几人能承受得了这样打击。 裴蓁蓁微微垂眸,萧云珩是因为什么断了右臂? 这时候,少年们跑够了马,停在溪流旁,翻身下马,放它们去饮水。 裴蓁蓁看着正同身边人谈笑的萧云珩,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好像是因为...外出踏春时...遇见了... 裴蓁蓁猛地站起身,她身边的少女因为她的举动一惊,问道:“裴家女郎,怎么了?” 裴蓁蓁没有回答,大步向萧云珩的方向走去。 不管萧云珩受伤是不是今日,还是赶快离开为好! 正在溪流边饮水的马儿突然不安地抬头,打了个响鼻,马蹄在原地刨了刨。 风吹动一旁的密林,树叶晃动,仿佛有什么阴影潜藏其中。 裴蓁蓁心头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她已经快要走近萧云珩。 “阿珩,好像是你表妹过来了。”同萧云珩说话的少年率先看到裴蓁蓁,开口道。 萧云珩因此转过头去,有些疑惑:“蓁蓁?” 尾音刚落,几匹在溪边饮水的骏马嘶鸣一声,不顾一切地跑开了。 裴蓁蓁目眦欲裂,她高声道:“萧云珩,躲开!” 一阵阴风从背后袭来,萧云珩和少年迅速分开,这才发现,竟是一只正当壮年的吊睛白额虎! * 几乎是老虎出现的瞬间,和桓陵在凉亭对弈的王洵便发现了,他面色大变,这洛阳郊外,常有人游玩,何时有猛虎出没! 但此时情况危急,容不得他多思,王洵站起身:“取我的弓来!” 他出了凉亭,翻身骑上照夜玉狮子。 侍从将长弓和箭袋扔给王洵,桓陵也站起身,微皱起眉头看向他:“当心。” 王洵稳稳接住弓箭,点了点头,策马向萧云珩方向奔去。 而同一时间,因为裴蓁蓁的提醒,萧云珩及时躲过猛虎的利爪。 马儿全被惊跑,周围两手空空的少年们对上猛虎,只有四处逃窜的份。萧云珩与离他最近少年分两路跑开,那只老虎却好像认准了萧云珩一般,只撵在他身后。 萧云珩很快就被追上,猛虎一个飞扑,眼看就要将他摁在爪下。他死死咬牙,隐隐感受到绝望,难道他今天真要死在这里了? 电光石火之间,有人将他撞开。萧云珩被撞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三滚才停下,他趴在地上抬头望去,不由失声大叫:“蓁蓁!” 裴蓁蓁背后是三道鲜血淋漓的爪痕,手里攥着一只锋利的簪子,深深刺进老虎前爪。 受伤的猛虎咆哮一声,放弃了萧云珩,转而扑向裴蓁蓁。 裴蓁蓁拔出金簪,就势一滚,顺利躲开猛虎利爪。 顾不得后背的剧痛,裴蓁蓁立刻又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用尽全力向前跑去。 这样的境地下,除了向前跑,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脱身。 感受到身后猛兽越来越近的阴影,裴蓁蓁嘴边扬起了讽刺的笑,没想到她这辈子竟然会是这种死法... 血盆大口在身后张开,裴蓁蓁已经到了精疲力尽的地步,一颗凸起的小石子将她绊倒,疲惫的身体踉跄一下,还是摔了下去,草叶和泥土沾染上裙角。 天旋地转中,裴蓁蓁趴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带血的金簪。 “蓁蓁!”萧云珩声嘶力竭的呼喊从不远处传来。 裴蓁蓁闭上眼,心中一片平静,她为什么要救他呢?说到底,萧云珩不过是她并不算亲近的表兄而已。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 “萧大人,萧大人,留步!”胡子花白的老者在背后高声呼唤。 断臂的青年停下脚步,笑容温和:“老大人可是有事?” 老者深深叹了口气:“陛下年幼不知事,定要封裴氏子衿为虞国夫人,以母侍之,但裴子衿岂能安然受之?!尤其她身为女子,勾连朝臣,暗中左右朝政,这是大逆不道啊!” “裴氏满门忠烈,岂能因为一个裴子衿毁了名声?”老者一副忧心模样,“萧大人是她兄长,实在应该对其规劝一二才是!” 萧云珩收起了笑:“老大人错了,我不过是虞国夫人表兄,有何资格指责她不是。再有,虞国夫人在乱军之中救下陛下,护其性命,有养育之恩,陛下以母侍之,何错之有?” 老者愣住了,他没想到萧云珩会说出这样的话。萧云珩追随先帝建立北魏,是他最信任的军师,所有人都知道他对皇室忠心耿耿,老者以为自己一番话,必能劝得动他。 高楼之上,裴蓁蓁看着萧云珩远去的背影,神情冷漠。 ...... “我没想到你会来。”月夜,萧云珩坐在石桌前,桌上放着一坛浊酒。 裴蓁蓁拉下兜帽,月色下脸上狰狞的疤痕显得越发可怖。 “你该知道,这一战,胜不了。” 萧云珩点点头,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有些事,不得不去做。” 裴蓁蓁嘴边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随你。” “这一战我不去,骗不过他们。只有我去了,北魏才不会输。”萧云珩神色淡然,“现在的北魏,输不起。” 所以,你宁愿拿自己的命去赌? 裴蓁蓁想,她果然永远也不明白这些人的想法。 她那么努力只想活下去,而他们却可以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裴蓁蓁转身要离开,萧云珩再次开口:“蓁蓁,你要活着。不必管什么家国大义,只管做你的虞国夫人。裴家和萧家,为这个天下,付出得够多了。” 裴蓁蓁拉起兜帽将头脸遮住,一言不发地转身。 洛阳郊外的草地上,裴蓁蓁闭着眼,她想,原来就算到现在,她还是不明白。 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三只长箭破空而出,猛虎要害中箭,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裴蓁蓁微微抬头,逆光之中,少年骑在马上,宛若天降。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英雄救美—— 王洵:但笑不语 裴蓁蓁:我才是英雄!!! 萧云珩:那我不就是...美??? 第九章 王洵看着猛虎倒地,心中松了一口气,右手虎口因为连放三箭微微泛红。 裴蓁蓁也认出了他,咬牙憋着一口气站起身,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在谁面前丢脸都不能在王洵面前示弱! 娇弱的少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春日含苞的桃花,又像坚韧的苇草。王洵对上她的目光,眼中出现几分惊讶,是她... 但裴蓁蓁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这具没有吃过任何苦头的少女身躯,已经到了极限。手中的金簪滑落在地,鲜血顺着伤口一滴一滴坠落地面,染红青绿的草叶。 她倒在地上,宛如一尾脱水的鱼。 “蓁蓁!”萧云珩被吓得心脏骤停,他不顾一切地冲上来,颤着手探上裴蓁蓁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呼吸后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萧云珩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萧郎君,你可还好?”王洵翻身下马,走上前来。 萧云珩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没事,我只是有些腿软...七郎君,请你先带我妹妹回城诊治!” 王洵在家排行第七,亲近的唤他一声阿洵,关系浅一点的便称一句七郎君。 形势紧急,王洵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俯身将陷入昏迷的裴蓁蓁拦腰抱起,快步走向马车所在的方向。 混沌之中,裴蓁蓁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青竹香,她似乎躺在什么人怀抱中... 裴蓁蓁微微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清了那个人的脸:“王洵...” 听到自己的名字,王洵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她,只见少女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鬓发散乱,很是狼狈。 “王洵...你没死啊...”裴蓁蓁近乎呢喃般说道。 “真好啊...” 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这是裴蓁蓁清醒时绝不会承认的一件事。 少女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王洵没能听清她说什么,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淡淡的酸涩。 裴家,裴子衿。 * 裴蓁蓁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瑶台院。她看着雕花的床柱,眼神有一瞬的迷茫。 “水...”裴蓁蓁嘴唇干裂,从喉咙中发出一个气音。 白芷听见动静,连忙冲上前,看见裴蓁蓁睁眼,她的眼泪止不住落下:“女郎,你终于醒了!” 她抹了抹眼泪,连忙去拿茶水,一边吩咐房中侍奉的另一个少女:“繁缕,快去禀告郎主,女郎醒了!” 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点点头,语气里满是雀跃,显然也为裴蓁蓁醒来而激动:“好!” 裴蓁蓁有三个贴身侍女,白芷,紫苏,繁缕。 白芷父母都是裴府家仆,自幼跟随裴蓁蓁,温和沉稳,统领瑶台院的事务;紫苏和繁缕是被卖入府中,紫苏性格内敛,不善言辞,但精于数算,便由她管着裴蓁蓁的银钱;繁缕年纪最小,性情活泼,却做得一手好绣活,能梳各式各样的发髻。 第7节 白芷扶起裴蓁蓁,坐起的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她疼得一皱眉头。 “我睡了多久?”裴蓁蓁喝了水,这才有余暇问白芷。 白芷眼眶泛红:“足足一天一夜了。” 这么久? 裴蓁蓁微垂下眼眸,侧脸看上去精致而脆弱。 白芷正要说什么,门被推开,纷乱的脚步声响起,裴蓁蓁转过头,看见萧云珩一马当先地冲了进来。 紧随其后的是他兄长萧云深和裴蓁蓁的二哥裴清渊。 萧云珩凑到裴蓁蓁床边,小心翼翼地问:“蓁蓁,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眼下是一片青黑,看上去很是疲惫。 裴蓁蓁目光落在萧云珩右臂,完好无损。 那她这次也不算无用功吧。 “没事。”裴蓁蓁淡淡道。 她这样态度,反而让萧云珩更加愧疚。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要蓁蓁来救。若不是蓁蓁,这一回他可能就丧生虎口了。 倘若平时他能多练武,也不至于在面对险境时连跑都跑不掉。 裴清渊上前挤开他,握着裴蓁蓁的手絮叨:“蓁蓁,下回你可不能傻了,那么危险的情况你怎么冲上去?你最重要还是要保护好自己!” 说着,裴清渊没好气地瞪了萧云珩一眼,要不是这家伙只喜欢舞文弄墨,蓁蓁哪里会受伤。 萧云深站在一边,也道:“蓁蓁,这回多亏有你,只是以后不要如此了。按道理,是我们要保护你才是。” 他伸手摸了摸裴蓁蓁的头。 裴蓁蓁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小叔也很担心你,昨日守了你一夜。等他下朝后就会来瞧你,除了背上伤口,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萧云深又问。 裴蓁蓁摇头:“还好。” 她说着打了个呵欠。 白芷正好端着药上前:“几位郎君,医官嘱咐,女郎这次失血过多,需要静养,喝过药再睡一会儿才好。” 三个少年点点头,识趣地退了出去。 裴蓁蓁喝了药,白芷往她口中塞了一块蜜饯,随即睡意就涌了上来。她躺下身,迷迷糊糊想起一件事,眼眸半睁半闭:“白芷,是谁救了我?” 白芷背对着她收拾药碗,听她这么问,回答道:“是王七郎君,就是那位琅琊王氏的...” 她说着回过身,却发现裴蓁蓁已经靠着柔软的枕头安然入睡。 白芷无奈地笑笑,小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琅琊王氏府中,高台之上,琴音如流水倾泻,风吹云动,檐角的风铃叮铃作响。 玄衣护卫顺着石阶走上高台,侍立一旁。 一曲毕,王洵停下动作:“如何?” 护卫回禀:“主上,正如您所料,密林之中还留着一些痕迹。” 王洵站起身,走到木栏边:“萧氏本家人丁凋零,作为萧家家主的萧明洲迟迟不肯成亲,眼看偌大萧家只有萧云深萧云珩兄弟,总有人动了些歪心思。” 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乌黑的长发也散在风中。 王洵没在说话,背着手缓缓走下高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注一) 少年的声音如佩环相击,随风传得很远。 护卫本以为他还有什么吩咐,没想到他就这样离开,只能匆匆跟上他的脚步。 “郎君…”护卫迟疑问道。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首诗吟唱结束,王洵抬手接住一枚风中飘落的树叶。“将线索交给萧明洲吧。” 他淡淡笑着。 护卫点头应是,俯身行礼后退下。 园中只剩王洵一人,他端详着手中那枚树叶,轻声道:“裴子衿…”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诗经·郑风·子衿》 死对头挺好磕的对吧~ 继续求收藏啊qaq 第十章 “萧郎君。”白芷压低声音,向来人俯身行礼。 萧明洲看了看安静的床榻,也压低了声音:“还在睡吗?” 白芷点了点头:“可要将女郎叫醒?” “不用,让她睡吧。”萧明洲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在桌上。“这是我向陛下讨来,能祛疤的药,之后你记得为她敷上。” “是。”白芷低着头将药瓶收下。 萧明洲走到床边,静静看了一眼裴蓁蓁的睡颜,又问:“阿姐,可有来看过蓁蓁?” “未曾。” 萧明洲的眼神黯了黯,阿姐到现在,还在怪罪蓁蓁么? 可那件事,如何能是蓁蓁的错? 走出房门,立刻便有侍从迎上前,在萧明洲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哦?”萧明洲挑了挑眉,“他没说别的。” 侍从摇摇头。 “白送这样大的人情给我,”萧明洲的眼神意味深长,“王七郎,所图甚大啊。” 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债。 “那我们?”侍从请示道。 萧明洲微微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将那些伸得太长的手,都砍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这一次若不是蓁蓁引开恶虎,云珩恐怕不死也伤——伤到无法入仕,没有资格继承萧家—— * 裴蓁蓁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照在回廊上,连庭院中的树叶也被映得显出了金红色。 木窗外,白芷停下脚步:“五郎君,你怎么来了?” 少年身形消瘦,身上的衣料虽是上好但显然已经洗涤过很多次,他低着头,气质阴郁:“我...我听说蓁蓁受伤了,来...来看看她...” 白芷闻言笑了笑:“多谢五郎君惦念,不过女郎还睡着,不如五郎君改日再来?” 少年眼神有些失望:“喔,这样啊...好...” “白芷,让他进来。” 裴蓁蓁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白芷有些惊讶,原来女郎已经醒了吗。她领着少年穿过回廊,进了房中。 “坐吧。”裴蓁蓁的唇色还是那么苍白,但眉目间的疲倦已经好了许多。 少年听她的话坐在桌案旁,神态拘谨。 “去倒一杯茶来。”裴蓁蓁转过头吩咐白芷。 少年捏着衣角,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问:“蓁蓁,你...你的伤还好吗?” 这个阴郁内向的少年,就是裴蓁蓁庶出的五哥,裴清黎。 裴家五个儿子,长子二子都是裴蓁蓁的同胞兄长;三子四子是二叔裴元嫡子,其母早逝;而五子裴清黎,乃是裴蓁蓁父亲裴正的庶出子。 裴清黎的生母是裴蓁蓁母亲萧氏的贴身侍女,偏偏动了歪心思,趁裴正醉酒怀上了裴清黎。 要知道,萧家门第远高于裴家,裴正如何敢动萧氏的贴身侍女,这是明晃晃地打萧家的脸。 被侍女算计,裴正深觉丢脸,就算怀上孩子,裴清黎的生母也未能得到名分。 及至生下裴清黎,裴正对这母子俩也没有改变态度,只当他们不存在。 府中下人最会见风使舵,家主态度如此,下人自然也不会把这位庶出五郎君放在眼里。克扣份例、阳奉阴违都是常有的事。 裴清黎七岁的时候,生母病逝,至此便只有他一人在这偌大裴府后宅孤独求存。 十三岁的裴蓁蓁,和这位腼腆自卑的五哥当然是关系平平,裴清黎在她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也只有家宴时会见上一面。 但二十多年后的裴蓁蓁... 裴蓁蓁看着裴清黎,目光复杂,眼前这个少年,和多年后的铁血刺史,简直像是两个人。 谁能想到,裴家默默无闻的妾生子,最后做上了一州刺史,面对胡人铁骑誓死不降,宁愿殉城而亡。 从木窗望出去,能看见天边被夕阳染得通红的火烧云,蓦地,萧蓁蓁又想起当年豫州城破前夕。 冬日的寒风呼啸,刮在人脸上冰冷刺骨,城楼上染血的旌旗飘扬,孤独而悲壮。 “这座城,你守不住的。”一弯孤月挂在夜空,月光凄清孤冷,裴蓁蓁裹着厚厚的披风,慢慢走上城楼。 这里已经有一个人了,裴清黎坐在城楼上,手中抓着一坛酒,俯视着城楼下数量众多的营帐。 “我知道。”他这么回答。 “那你还不快跑,”裴蓁蓁冷声道,“难不成真打算死在这里。” 裴清黎灌了自己一口酒:“我不能走。” 第8节 裴蓁蓁没有问为什么,她转过身同裴清黎一样看向城楼下:“值得么?” “司马公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注一)” 裴清黎温柔地笑了起来,“蓁蓁,我觉得值得。” 城楼上一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得似乎连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听得清。 “听说三哥也在下方围攻的匈奴军队中,可惜不能与他相见,也不知他如今可还好。”过了许久,裴清黎才再次开口。 裴蓁蓁漠然道:“不会比你更差了。听说匈奴王对他礼遇有加,还想把女儿嫁给他,相比之下,你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裴清黎叹了口气:“就算天下人都这么说,我也不相信三哥会为了苟全性命而屈从匈奴,他这么做,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你们口中的声名,究竟有什么可执着的。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与其为了虚无缥缈的声名而死,还不如好好活着。”裴蓁蓁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吗? 裴清黎看向她,无奈地笑着。 “我说错了吗?”裴蓁蓁神情冷硬地迎上他的目光。 裴清黎摇摇头:“没有,只是我们所求,终究不同。” “我果然是不懂你们...”裴蓁蓁闭上眼,她不懂裴清黎,正如她也不懂已经死去的大哥二哥一样。 得了忠义的名声又如何,被天下百姓称颂又如何? 裴蓁蓁只想他们活着,哪怕他们放弃了她,哪怕她心里其实是恨着的,她也希望他们活着。 裴清黎纵容地看着她:“那就不懂好了。蓁蓁,我多希望你这一生也不会懂。” 裴家的儿郎有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甚至为此要放弃许多东西,包括——家人。 可是蓁蓁不必要如此,不必像他们一样。 就当是作为哥哥的私心,裴清黎只希望裴蓁蓁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裴家的门楣与荣耀,南魏的兴衰安定,自有他们来扛。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司马迁《报任安书》 女主几个哥哥的设定是我在其他地方写的旧文里的构思,可惜没能写出来,所以放在这本文里啦~ 第十一章 见裴蓁蓁一直看着自己的脸,裴清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怎么一直看着我?” “好好瞧瞧你长什么样,以免日后忘了。”裴蓁蓁讽刺道,“若是我也忘了,天下恐怕就没有几人记得你是什么样。” “蓁蓁,你说话可真是...”裴清黎忍不住叹气,而后又轻声笑了起来。“没关系,有你记得我就够了。” “走吧,蓁蓁,去北边。你总不想留下来同我一起赴死吧。” 萧蓁蓁拉紧披风:“谁想和你一起赴死。” 她缓缓转过身:“裴清黎,再见。” “再见,蓁蓁。” 两个人心中都很清楚,这将是他们最后一面。 裴清黎死守豫州城,匈奴王久攻不下,折损了双倍于城中兵力,心里肯定憋着一股怒气。豫州城破后,匈奴王绝对不会对裴清黎手软,连全尸也不可能为他留。 裴蓁蓁走下城楼,月光追在她身后,像开出一朵安静无声的花。 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她脸上却是笑着的。 旷野之上,月明星稀,夜幕低垂,风声呼啸着席卷过城楼。 裴蓁蓁想,这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人,终究都为了衰颓的南魏河山,慷慨赴死,只留她一人,于这世间,茕茕孑立。 几日后,城楼上,匈奴悍不畏死,在滚石和火油中攀上城墙,短兵相接,裴清黎带头守在城上,脸上满是血与尘土。 他身中数箭,口中高呼:“豫州刺史,河东裴氏裴清黎在此,吾,宁死——不降!” 那时的裴蓁蓁,在裴清黎心腹保护下,离开豫州,北上而去。 “蓁蓁?”卧房之中,少年的裴清黎犹豫着开口。“你...怎么了?” 怎么一直看着他? 裴蓁蓁回过神,垂下眼:“没事。” 她转开话题:“五哥今日来,是有什么事么?” 五哥?! 不仅裴清黎,就连倒茶的白芷都吓了一跳。 骄纵任性的裴蓁蓁一向是瞧不上这个庶出的五哥的,从来对他直呼其名,什么时候竟会乖乖叫他一声五哥了? 难不成受了伤之后,连性格都全变了? 裴清黎被她一声五哥吓得越发结巴起来:“没...没有...我听说你...你受伤了...我来...来看看你...” 裴蓁蓁却没有察觉自己的不对:“不过是些许小伤,并无大碍。” 怎么会呢?她那么娇气,被花刺划伤了手指都要哭一场的。 可是裴清黎也知道,自己压根帮不上任何忙,不能让她后背的伤口好转,也不能让她不那么疼。 白芷将一杯热茶送到裴清黎手中,他捧着茶杯,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 “有什么事直说便是。”这样扭扭捏捏的裴清黎让裴蓁蓁很是不习惯,未来杀伐果断、足智多谋的豫州刺史才是她所熟悉的。 裴清黎低着头,小心地从袖中摸出什么,嚅嗫道:“这是我在天宁寺为你求的平安符...” 那张黄纸叠成的平安符很是简陋,简陋得似乎不大匹配裴蓁蓁的身份。裴清黎也明白这一点,因而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 裴蓁蓁从他手中取过平安符:“听说天宁寺的平安符,为示心诚,要一步一叩首进入佛殿才能从住持手中取得,五哥有心了。” “应...应该的!”裴清黎有些受宠若惊地道。 送出平安符,他自觉事情已经办妥,就要离开。 “等等。”裴蓁蓁却突然出声叫住他,裴清黎不解地看着她。 “白芷,你亲自送他回去。”裴蓁蓁吩咐道。 裴清黎连忙推辞:“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裴蓁蓁却不管他的意见,看向白芷:“送五郎君回去。” 白芷心中思绪万千,却不敢表露,只能低头应是。 真是...太奇怪了! 白芷自幼跟随裴蓁蓁,对她无比熟悉,可这两日,裴蓁蓁实在太反常了。 女郎对姜家郎君颇有好感,知道要与他联姻很是欢喜,哪怕他身边老是带着青梅竹马十分亲密的表妹,女郎也尽力忍下不满。 这世道便是如此,男人纳妾总是寻常,总归女郎是正妻,任谁也越不过她去。 可是...天麓书院,女郎毫不留情地对姜家郎君出手,之后还不客气地为了婚事同家主呛声,好像一夕之间对姜家郎君没了感情。 还有现在,要她送亲自五郎君离开。 白芷是裴蓁蓁最倚重的侍女,亲自送裴清黎回去,便显示出裴蓁蓁与其交好的意思。 作为裴家嫡幼女,裴蓁蓁身份尊贵,又有萧明洲一心偏袒,府中家仆自然无一敢怠慢她。她改变对裴清黎的态度,府中的风向便要变一变了。 这样的内宅潜规则,裴清黎或许不懂,白芷却再清楚不过。 短短几日,一个人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么?可白芷又很清楚,在自己面前的,的确是自己服侍了十多年的女郎啊。 她怀着满腹心事,领着裴清黎出门。 迎面遇上端了药碗的繁缕:“白芷姐姐,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女郎吩咐我送五郎君回去。”白芷简短地解释两句,看着她手中深褐色的药液,忍不住又多嘱咐了两句。“女郎怕苦,你记得准备几块蜜饯;药得趁热喝,凉了便会减了药性。” 繁缕点点头,发髻上的雪白绒球随之一跳,很是娇俏可爱:“姐姐放心,我都明白的。” * 东篱院,裴清黎住处。 “郎君,我说得不错吧,只要你肯向女郎示好,府中便没有谁敢怠慢你了!”面容姣好的侍女打开方才从膳房取来的食盒,一眼扫过去,只见食盒中的饭菜明显比平时好了一等,她脸上因此带出了明显的得意。 “往后你要多多往瑶台院去才是!” 听她这样说,裴清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青柳,我不过是去给蓁蓁送平安符,再没有别的什么算计。以后我也不会去打扰蓁蓁,你不要再动那些小心思。” 在他身后,青柳不屑地撇撇嘴,真是个榆木脑袋! 裴清黎也发觉了她的不以为然,语气越发严厉:“若不是蓁蓁,我早就没命了,别把你那些算计用在蓁蓁身上!” 他终归是青柳的主人,闻言,青柳只能不甘地低下头:“是。” 同一时间,在裴府的另一处,还有一对母子因为裴蓁蓁,也起了争执。 “阿娘,为什么我要上赶着讨好那个裴子衿啊!”少女气愤地将手中铜簪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上辈子真的都蛮惨的,不过这一世女主拿的当然是爽文剧本(=^▽^=) 第十二章 铜簪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少女面前的美妇人轻轻皱起了眉头。 少女见此,不自觉地瑟缩一下。 “捡起来。”美妇人张氏神情淡淡,语气并不算严厉。 少女虽然害怕,还是梗着脖子看着她,不肯低头。 张氏加重了语气:“阿翘,捡起来。” 她明明生得那样温柔可亲,少女却好像很敬畏她。即使满心不愿,也乖乖弯下腰捡起了铜簪。 可是她心中实在委屈,直起腰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张氏抬手为她擦了擦眼泪:“哭什么。” 第9节 “阿娘,我们又不是裴府的奴隶,我为什么要上赶着讨好裴子衿?!”少女李明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想讨好她!” 张氏抿着唇:“因为她是裴家嫡出的女郎,而你只是裴府门客的女儿。” “那我们就不要留在裴家了,阿娘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个裴子衿简直把我当奴婢看!”李明翘高声道。 李明翘的父亲是裴蓁蓁之父裴正的门客,因病去世后,裴正怜悯他的妻女无处可去,这才将她们留在府中客居。 张氏冷下脸:“离开裴家?” 她抓起李明翘的衣袖:“你知道细布在洛阳城是多少钱一匹么?你知道我们用的饭食又要多少钱么?你我两个弱女子,离开裴府如何谋生,你又想过么?!” 李明翘答不出来,她只能无助地抽噎着。 张氏按住李明翘的肩膀:“无论你有多讨厌裴子衿,你都要牢牢跟在她身边,做她的好姐妹!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借着她嫁入世家!” “就算你厌恶她,也要等她对你没了利用价值再说!阿翘,她不会永远是裴家女郎,你也不会永远是裴府门客的女儿,到那时候...” 之后的话不用再多说,李明翘也明白她的意思。 抹了一把眼泪,她带着泣音道:“阿娘,我明白了。” “明日你带上我亲手做的云片糕,去探望她。”张氏摸摸女儿的头,“她受了伤,你这个做好姐妹的,当然要前去探望才是。” * 看着裴蓁蓁一口气喝下深褐色的药汁,繁缕赶紧递上蜜饯:“女郎真厉害,这么苦的药喝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以前白芷姐姐要哄好久女郎才肯喝一口呢。”她笑得眉眼弯弯,脸上带着一股稚气。 裴蓁蓁含着蜜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繁缕接过药碗放在一边,又问。 裴蓁蓁摇摇头:“白日睡得够多了。” 她让繁缕将之前自己从书房取来的书拿过来,翻到之前看的那页继续读起来。 繁缕见她精神尚好,便没有多说什么,将药碗收下去之后,拿来自己的绣筐,坐在裴蓁蓁床边打络子。 只是握着书卷的裴蓁蓁看了两页,又不由出神起来。 繁缕... 洛阳城破那一日,这个天真活泼的小丫头同她换了衣裳,以裴家女郎的身份被匈奴人带走。 没过多久,听说她被赏赐给一个匈奴勇士,因不堪受辱,用匕首刺进了那个匈奴人的胸膛,而后一把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 本来该死的,是她。 那些胡人要折辱的,是裴家的裴子衿,是河东裴氏女郎这个身份,不过是个小侍女的繁缕,本不该遭遇这些。 洛阳城破那一日,她被所谓的亲人抛下,是这些自幼伴她长大的侍女,用自己的命,换了她一条命。 裴蓁蓁深深地垂下了眼眸。 没安静一会儿,门帘晃动,裴清渊、萧云深、萧云珩三兄弟就闯了进来。 这动静实在不小,裴蓁蓁和繁缕齐齐看向门口。 裴清渊一马当先,手中献宝般地捧着什么凑到裴蓁蓁床边:“蓁蓁,你看!” 他双眼亮晶晶的:“这是我们一起去天宁寺为你求的平安符!” 裴蓁蓁有些讶然,她放下书卷,目光扫过三个少年,他们的衣摆上都沾上了尘土,似乎是急匆匆赶回来的。 裴蓁蓁拿起那枚平安符,对比之前裴清黎送来的那枚,怎么...好像大了点儿? 她微微挑眉,直接问了出来。 “别人都是一个人叩拜,我们可是三个人一起去的,我让那老头儿...嗯...住持给我包了个大的!”裴清渊得意道。 他身后,萧云深、萧云珩兄弟不忍直视地捂脸。 回想在天宁寺中死皮赖脸拽着住持僧袍软磨硬泡要人做一个特大号平安符的裴清渊,他们只想表示自己不认识这个家伙。平安符什么时候越大越有效了?! 总觉得经过这一回,裴萧两家都要被天宁寺拉黑了! 裴蓁蓁看他们的表情便差不多猜出了事情的大概,她的嘴角不由勾了起来。 裴清渊看她笑了,不由也跟着傻笑起来,简直像一只疯狂摇晃着身后尾巴的大狗。 可是下一刻,裴蓁蓁又记起了未来洛阳城破那一日,她的心再次沉了下去。收下平安符,她别过头:“多谢,我有些困了,你们都回去吧。” 裴清渊垮下脸,他还想和蓁蓁再说一会儿话呢。不过他也知道裴蓁蓁伤还没好,正该多多休息,只好同萧家兄弟一起退了出去。 “蓁蓁,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带你最喜欢的红豆泥来看你!”临出门时,裴清渊还不忘倒回来补充一句。 在他们离开之后,繁缕有些奇怪地问裴蓁蓁:“女郎为什么不和二郎君多说一会儿话?” 明明才说了自己不困。 真是奇怪,女郎不是素来和二郎君最亲近的么?今日怎么那样客气? “许是因为,无话可说吧。”裴蓁蓁喃喃道。 繁缕没有听清:“什么?” 裴蓁蓁回过神,淡淡道:“没什么。” 倘若城破那日抛下她的换一个人,她大概都不会这样介怀。可偏偏是裴清渊,偏偏是他。 这个说过要一生一世保护她,与她最是亲密的兄长,终究还是放弃了她。 其实也不意外,那时候的她,名声尽毁,父母厌弃,人人都认为她任性恶毒,因为嫉妒险些害了自己亲生姐姐的命!——那个幼时走失,好不容易找回来,性情温顺,得了裴府上下喜爱的姐姐! 裴清渊会选择放弃她,也不意外不是么? 裴蓁蓁闭上眼,背过身躺了下去,眼泪顺着眼角悄然滑落在软枕上。 其实也没什么,她不过是记起这些太过久远的往事,有些伤心,罢了。 她原本,已经快要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裴清渊,其实也是有隐情的^_^ 第十三章 王府,王三郎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进了自家七弟的院落。 “这又是哪家送来的礼?”王三郎扫了一眼院落中堆的礼物,忍不住惊讶地挑了挑眉,这些东西,作为寻常人情往来,未免太贵重了些。 家仆躬身答道:“是裴家和萧家送来的。” 裴家和萧家?他们什么时候和小七有这般交情了? “前日出游,七郎君出手救了裴家的小女郎,因此才送了这些谢礼来。”不用他多问,家仆便及时解释道。 “哟,原来是英雄救美啊。”王三郎抚掌而笑,“说起来我家小七也到了年少慕艾的年纪了。” 王洵从屋内走出,站在台阶上无奈地看着他:“三哥,你又胡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了?”王三郎笑得风流潇洒,他走向王洵,双手笼在一处,“来,跟三哥说说,那位裴家女郎长得好看吗?” 王洵抬手按住王三郎的额头,把他的脸推远:“随意品评女子容貌,可非君子所为,三哥。” 不过…王洵回想起那个落入他怀中的少女…的确是,极好看的… 王三郎自然发觉了王洵的失神,他摸着下巴,这可真是稀奇了,莫不是他家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七弟,也动了凡心了? 有趣,有趣!他现在真想见见那位裴家小女郎了。 之前天麓书院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王三郎也是有所耳闻的,小七原来是喜欢彪悍一点的姑娘吗? * 次日一早,李明翘便被张氏叫醒,提着她做的云片糕往裴蓁蓁的瑶台院去了。 刚进院子,洒扫的小侍女便躬身向她行礼:“李小娘子是来看女郎吧?” 整个瑶台院的人都知道,女郎和李家娘子最是要好,寻常她来连通报都是不用的。 李明翘矜持地点点头:“蓁蓁受了伤,我阿娘特意做了云片糕叫我带来与她。蓁蓁现在在做什么?” “用过朝食之后便又睡了。”小侍女回答,“如今伤了也不能出门,女郎见了李小娘子定然也很高兴。” 也不需人带领,李明翘径直进了裴蓁蓁的卧房。 云雾一样的轻纱垂下,隐隐可以看见牙床上闭眼沉睡的少女身形。 李明翘合上门,房中顿时只剩下两人。她小心上前,确认裴蓁蓁阖着双眼,呼吸平稳,正是熟睡的迹象,动作顿时为之一松。 随意地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李明翘打量着四周,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妒意。凭什么她能锦衣玉食,骄傲放肆,而自己只能低眉顺目,任人驱使?! 目光最后落到裴蓁蓁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李明翘恨不得能拿一把刀划花了这张脸,这样跋扈恶劣的人,为什么还能生得那么美! 但她还没有失去理智,谁让她母女二人如今寄人篱下? 慢慢踱步到裴蓁蓁的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满目宝光几乎晃花了李明翘的眼。 嵌着各色宝石的金银钗环堆在其中,似乎在主人眼里,它们的价值不过如此。李明翘忍不住拿起一支镶红宝的梅花簪,小心簪进了自己发髻间。 拿起桌面上那柄菱花铜镜,李明翘左右转动着欣赏,心中得意,若是她也能有这么多贵重首饰,打扮起来一定不比裴子衿差! “你在做什么。”裴蓁蓁半坐起身靠在枕上,冷冽的目光透过薄纱落在李明翘身上。 事实上,在李明翘踏进房门的那一刻,裴蓁蓁就已经醒了。 她不想应付这人,原以为李明翘会识趣离开,没想到... 裴蓁蓁微皱着眉头,这瑶台院简直就像个筛子,她的卧房谁想进便进,连通传一声都不必。 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裴蓁蓁对李明翘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唯一叫她记住的,不过是她是张氏的女儿。 那个,害她名声尽毁的女人—— 李明翘被裴蓁蓁一句话吓得险些一个踉跄摔了下去,她慌张地摘下梅花簪和铜镜扔进抽屉关上,面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蓁...蓁蓁,你醒了啊...” 裴蓁蓁起身,赤足踏上地面,雪白的裙摆迤逦在地,她掀起薄纱走了出来。 李明翘抵着桌案,掩饰般地理了理鬓发,这才走上前,若无其事地打开食盒,拿出一碟云片糕:“蓁蓁,我阿娘听说你受了伤,特意让我来瞧瞧你,这是她亲手做的云片糕,你向来喜欢吃,快来尝尝!” 李明翘拈起一片,亲昵地递到裴蓁蓁嘴边。 第10节 裴蓁蓁挑了挑眉,从她手中拿过云片糕,放在鼻尖细细嗅了嗅,嘴边勾起了别有深意的微笑。 “你们母子,还真是费心了。”裴蓁蓁幽幽道。 李明翘觉得这话颇有几分古怪,只是她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讪笑着回答:“那是自然,我阿娘一贯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疼爱的,连我都比不上呢。” 少年的裴蓁蓁不得生母萧氏喜爱,因而无法拒绝张氏对她的好意——她实在太渴望有人能像母亲一样爱她。 可是她对张氏的这份依赖,最后却化作了刺向自己的利刃,让她万劫不复。 裴蓁蓁偏着头看那片云片糕,少年时的她究竟是有多幼稚,竟然会被这样一对母子哄骗? 最后落得那般下场,倒也不冤啊。 厌恶地扔下手中的云片糕,裴蓁蓁冷漠地俯视李明翘,她的身量本就比李明翘更高些。 “你这是做什么?!”李明翘气道。 “这云片糕这么好,你怎么不尝尝?”裴蓁蓁反问。 李明翘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你知道...我...我一向都不爱这些的...这是我阿娘特意为你做的!” 裴蓁蓁逼近一步,盯着她的双眼:“是不喜欢,还是不敢?” 李明翘心虚地别过头:“蓁蓁,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以为,这糕点中加的东西,没人看得出么?”裴蓁蓁看着她的目光冰冷得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怎么可能?李明翘不可置信地看向裴蓁蓁,那游方道士不是说这位药无色无味,连皇室的医官也看不出端倪么?!裴蓁蓁这个傻子怎么会看出来了! 再说,再说这也不是什么毒药,不过是会让她脸上起些疹子,难过一段时日罢了! 李明翘忽然又理直气壮起来,她不信裴蓁蓁看出了什么,一定是故意寻了借口向她发作。 “蓁蓁,我知道我身份低微,不配做你的朋友,可你不喜欢我就罢了,这云片糕是我阿娘一片心意,你怎么能这样?难道你觉得我阿娘会在里面放什么不该放的东西?”李明翘掩面低泣。 李明翘知道,自己阿娘在裴蓁蓁心中是格外不同的,也是因为自己是阿娘的亲女儿,裴蓁蓁才会由于嫉妒,时不时针对自己,叫自己出丑。 只要搬出阿娘,裴蓁蓁一定会妥协! 第十四章 李明翘的算计,如果是面对真正不过十三岁的裴蓁蓁,大约是会奏效的。可是她面前的,是多活了二十余年,权倾天下,令北魏无数朝臣匍匐脚下的虞国夫人。 她这番举动,在裴蓁蓁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 而她搬出张氏的效果,更是适得其反。 裴蓁蓁想,按张氏前世所为,自己就算将她母女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不仅仅是为了张氏害她名声尽毁,亲人厌弃。更重要的,让裴蓁蓁一生无法释怀的是,在洛阳城破之后,这对未能逃出洛阳城的母女,依附于匈奴将领,为了谄媚其上,带着人,活生生挖出舅舅的尸骨,鞭尸□□! 裴府庇护张氏母女多年,她们不曾感恩便罢了,还恩将仇报! 未来率军攻破洛阳城的匈奴王,如今还是南魏的臣子。 他倾慕中原文化,研读儒家经义,行事颇有君子之风,不过朝臣大都瞧不上这个蛮夷外族,多有排挤。 舅舅也不喜欢他,不过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看出他狼子野心,因此对他多有提防,甚至几次坏他算计。 所以几年之后,匈奴王联合胡人攻进洛阳城后,就算那时舅舅已死,他也要挖出舅舅的尸骨泄愤! 而舅舅的死因,朝中重臣都讳莫如深,最后按他死前嘱咐,并未将他埋在萧氏墓园,而是暗中安葬,位置也只有裴萧两家寥寥数人知道。 张氏是因为裴蓁蓁那位找回的走失长姐,得了裴家主母——裴蓁蓁生母萧氏信任才会知道! 若不是张氏母子,匈奴王根本不可能知道舅舅的埋骨之处! 裴蓁蓁冷笑着,伸出左手捏住李明翘的下巴。 李明翘被裴蓁蓁捏着脸,被迫抬头看向她,眼神中不由带上了几分仓惶。 为什么?裴子衿这个蠢钝任性的娇气女郎,何时会有这样可怕的眼神?李明翘的身体小幅度颤抖着,连牙齿也因此开始打战。 “怕什么?”裴蓁蓁欣赏着她战栗的模样,“你既然肯定这云片糕没问题,又何必害怕?” “你想干什么?!”李明翘挣扎着,可是裴蓁蓁的力气却出乎她意料得大,她怎么也摆脱不了,最后只能色厉内荏地质问。“裴子衿,我阿爹是裴府门客,我可不是你能随意处置的奴婢!” 裴蓁蓁低声笑了起来:“我还没打算杀了你。” 那只会脏了她的手。 右手将一碟云片糕拿起,裴蓁蓁强行掰开李明翘的嘴,将所有糕点都塞进了她嘴里。 李明翘当然不愿意咽下,她想把嘴里的云片糕吐出来,但裴蓁蓁轻易钳制住她,李明翘被迫仰着头,被噎得直翻白眼。 “你信誓旦旦地说这云片糕不可能有问题,那不如,就自己尝尝。”裴蓁蓁微笑着,眼中带着浓重的轻蔑。“那才有资格说,我冤枉了你。” 啪—— 茶盏摔落在地,热水四溅,裴蓁蓁转过头去,只见白芷站在门口,手中托盘连带茶水因为惊吓落了一地,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 裴蓁蓁淡漠地收回目光,一把将李明翘甩开,后背的伤口因为用力过度再次撕裂,鲜血染红了单薄的里衣,她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 李明翘半趴在地上,顾不得其他,拼命干呕着想吐出自己吞下的糕点,只是那些糕点,早已经被她咽了下去。 解药...对,解药! 李明翘撑着手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夺门而出,她要赶紧服下解药,否则她脸上... “女郎,这是怎么了?”白芷苍白着脸问道。 “不过是,自食其果。”裴蓁蓁微微笑着,眼中盈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白芷无意识地捏住了衣角,不对,女郎不是一向和李小娘子交好么?怎么...怎么忽然就翻了脸... 随即,她注意到裴蓁蓁后背已经晕出了血色,一时便顾不得李明翘的事,急道:“伤口又裂开了,我这就去请府中医士!” “不用。”裴蓁蓁拦住她。“你替我重新包扎便可。” “叫医士来看看...”裴蓁蓁一个冷眼,白芷不敢再多言,只能照她吩咐行事。 做了那么多年虞国夫人,裴蓁蓁作为上位者,早就没有对人解释的习惯,就算对象是曾经为自己而死的白芷。 包扎好伤口,白芷还是忍不住再劝了几句:“便是李小娘子今日行事叫女郎恼了,也不该...也不该对她动手才是,女子以贞静端庄为美,因着姜家郎君之事,坊间对女郎颇多误解,若是今日的事传出去...” “够了。”裴蓁蓁冷冷道。 白芷无措地抬起脸,看着她的脸,裴蓁蓁终于还是压下了心中的不耐。 倘若她不是白芷,不是那个为自己而死的侍女,裴蓁蓁根本不会再让这样想法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重活一世,她注定不可能做什么循规蹈矩的世家女郎。 “女郎,婢子逾矩。”白芷跪了下去,率先认错。 她虽然是一心为了裴蓁蓁好,却忘了她们乃是主仆,裴蓁蓁如何做,不该是她来置喙的。 规劝几句可以,长篇大论的说教尚且轮不到她来做。 白芷心内苦笑,或许是因为从前女郎虽然骄纵,对她这个相伴长大的侍女还是相当信重,她说的话女郎总会听的,所以这一回,她也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些话。 可现在不一样了,女郎有了自己的主张,那么她这个侍女就不该对女郎的行为再多言。 “起来吧。”裴蓁蓁缓和了脸色,白芷对她而言终究是不同的。“去将地上那块云片糕收好。” 白芷微微睁大眼。 “这是证据。”裴蓁蓁勾起了嘴角,“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呢。” 能做裴蓁蓁的贴身侍女,白芷当然不蠢:“李小娘子送来的云片糕有问题?!” “可...她还与院中小侍女们分了一些,大家吃了仿佛也没有事?”白芷皱起了眉头。 裴蓁蓁意味不明地笑着:“她还算有些小聪明。” 白芷有些迷惑,裴蓁蓁却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收起来吧,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有好戏看了。” 以张氏心性,在知道自己女儿做出的蠢事之后,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若是坐实了李明翘对裴蓁蓁下药之事,她们母女绝无任何可能再留在裴府。 就算她带着李明翘上门请罪,那也没有用,最好的可能不过是得些银钱被打发走。 裴蓁蓁对她也算了解,她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她还没有借裴氏让女儿攀上高枝,怎么舍得离开? 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颠倒黑白,将一切都归结于裴蓁蓁任性,欺侮李明翘。 毕竟,所有的云片糕都被李明翘吃进了肚子里,而分给瑶台院侍女的,没有任何问题。 目光落在白芷手中那块散碎的云片糕上,裴蓁蓁屈指敲了敲床沿,也不知道她看见这块被保存下来的证据,会是什么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快夸我qaq 以及蠢作者想要收藏和评论呀!!! 第十五章 李明翘匆匆忙忙回了房中,张氏正坐在床边刺绣,见她如此,忍不住皱了皱眉,平日里教她的礼仪都忘了不成?! 她放下手中针线,跟上去想训诫两句。 但李明翘此时却完全没有功夫注意她的神态,在自己平日梳妆用的镜匣中翻找一通,终于找出一个小瓷瓶,倒出褐色的药丸吞了下去。 终于松了口气,李明翘脱力般坐在木凳上,后知后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张氏深深地蹙起眉头:“你在干什么?” 李明翘这才发现自己母亲的存在,心脏顿时漏跳一拍,心虚地转开眼:“没什么...” 她这副表现,任谁都不会相信她说的没什么。 “我让你去送云片糕,你又做了什么多余的事?”张氏还是很了解自己女儿的。 而张氏一冷下脸,李明翘便怕了,她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我...我不过是在云片糕里加了点东西...” 张氏险些被她这句话气得背过气去:“我不是说了,叫你好好讨好裴子衿,你还胡闹什么?!” 想也知道,李明翘加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怎么会有这么个蠢货一样的女儿! 第11节 “说,你放了什么?!” 李明翘扭着手:“就是一点药...只会让她起一段时日疹子罢了...” 张氏的目光已经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了,李明翘慌乱中补充道:“那...那她也没吃啊,全部逼我吃了!我只在给她的那碟云片糕下了药,送给瑶台院侍女的都没有动手脚...她没有证据...对,她没有证据!” 张氏再也忍不住怒气,抬手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你觉得我还该夸你是吗?!” 李明翘捂着脸不敢吱声,她心中当然是不服气的,可是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再火上浇油才好。 张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哪里来的这下作玩意儿?” “是...是一个游方道士给我的,他说这药是他祖传秘方,任谁也看不出的...” 谁知裴蓁蓁竟然会发现! “还有没有剩下?!” 李明翘眼神飘忽,张氏狠狠一拍桌子,她浑身一抖,这才手忙脚乱地掏出剩下的药包。 张氏打开药包将没有任何气味的白色药粉倒进桌上茶水,再将茶水浇在屋内盆栽中,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李明翘的眼神很是可惜,她嘴上还道:“阿娘,这下事情总算解决了吧?” 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张氏冷声道:“解决?若是叫人知道你今日作为,我们必然会被赶出裴府!” “可...可她不是没事吗?” “她是裴府嫡出的唯一女郎,你对她下药,难道还想轻易逃过?!”张氏反问。“你觉得今日之事,她还会替你隐瞒不成?” 李明翘终于慌了:“那怎么办?阿娘,阿娘,不如你去求她吧?她一向信你!” “蠢货!”张氏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她今日当着你的面揭穿你,逼你吃下云片糕之时,就证明裴子衿不打算放过你!” “你以为她平日给我三分薄面,就真把我当亲娘看?!” “那怎么办?”李明翘拽住母亲的衣袖,“那我们要是被赶出去了怎么办?!” 张氏恼怒地抽出袖子:“你做事前但凡想到这一点,何至于此!” 可是再生气,她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塞回肚子里再生一回。 “也不是没有办法。”张氏看向窗外,眼神幽深,“只要让人,不信她说的话。” 她抚上李明翘纤细的脖颈,那上面有着浅浅的淤痕,只是不细瞧并不太看得出来。 张氏猛地收紧了手,李明翘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拼命挣扎起来。 片刻后,张氏放开手,李明翘后怕地向后退了两步,而她脖颈上已经变得青紫。 张氏盯着那圈青紫,满意地笑了起来。 李明翘瑟缩一下。 “现在,我们该去寻家主了。”张氏收起了笑。 “什...什么?”李明翘不太明白。 “自然是,求去。”张氏眼中闪烁着冰冷的恶意。 * 裴府,家主居处。 书房外,张氏强硬地扯着李明翘的手:“给我过来!” 看守的家仆上前一步:“李夫人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氏素来会做人,同裴家上下仆役都能说上两句话,她病逝的夫婿乃是裴府门客,众人也客气地唤她一句李夫人。 张氏抹了抹发红的眼:“我是来求见家主的,不知家主如今可在?” 其实这是句废话,张氏自然是打听了裴正的所在这才来了的。 “正在书房中品鉴新得的画卷呢。” “那劳烦小哥替我通传一二,我实在有重要的事求见家主。”张氏的姿态放得很低。 家仆好奇地看着这对母女,只是碍着规矩不敢多问,只道:“那我这就去请示家主。” 真是怪了,她们能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见家主不可?好在家主此时不忙,替她通传一二也未尝不可。 不过半盏茶功夫,书房内传来裴正的声音:“让她们进来吧。” 张氏拉着女儿进门,甫一进门,就厉声对李明翘道:“跪下!” 李明翘默不作声地跪了下去。 裴正本是坐着,看见这一幕,只能起身:“这是作甚?” 张氏夫婿曾是他府中门客,她母女并非自家奴仆,在他面前行此大礼,传出去实在不妥。 张氏也跪了下去:“妾无用,养出这么个粗野无礼的女儿,实在对不住家主多年来庇佑!如今实在无颜留在府中,这才前来求去。” 裴正皱起了眉头,好端端的,如何要离开? “难不成是府中仆役无礼,冒犯了你二人?” 张氏连忙摇头:“府中上下俱是仁善之人,何来冒犯?是妾女儿有错啊!” “便是真做错了,古语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不必求去。”裴正如此道,他留下张氏母女,本就是为了一个仁善的名声,哪里有突然将人赶出去的道理。 张氏哽咽着道:“阿翘此番实在铸下大错,家主就容我二人去吧!” 她再三含糊其辞,裴正当然要追问,张氏只是红着眼圈摇头。 ——直到一旁的李明翘哭出了声。 她抬起头,声音嘶哑:“阿娘,都是我不好!” 裴正一眼就看见了她脖颈上青紫的淤痕。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y小天使的营养液~啾咪╭(╯e╰)╮ 这章有没有闻到熟悉的狗血味鸭 第十六章 “这是怎么一回事?!”裴正一脸震怒。 李明翘脖颈上的伤痕明显是被人掐出来的! 见他如此,李明翘仓惶地低下头:“没...没有...是我,是我自己自己不小心弄伤...” 这一听就是假话,裴正道:“你无须害怕,自有我替你做主,你的伤究竟是谁动的手?” 府中竟还有这等心狠手毒之人! 李明翘慌忙摇头:“不不不...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惹怒了女郎...” 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嘴,一脸惊慌失措。 但裴正早已听得清清楚楚:“蓁蓁?!你的伤是蓁蓁干的?!” 张氏将李明翘挡在身后:“家主息怒!是阿翘不懂事,惹恼了女郎,受些教训也是应该。” “你不必替她遮掩!”裴正越发恼怒,“她素来肆意妄为,如今竟连他人性命也不放在眼中,若是今日放纵了她,日后岂不是要随意打杀身边奴婢!长此以往,必定闯下滔天大祸!” “你放心,我一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定要这个逆女向你母女二人道歉!” 在裴正心里,就算裴蓁蓁和李明翘起了什么争端,也不过女孩儿间的口角,断然不会到要动手伤人的地步。 “女郎身份尊贵,如何行事都是应该,家主怎可为了妾等卑贱之身责怪女郎。”张氏掩面而泣,“还请家主容我们求去!” 她越是这样说,裴正对裴蓁蓁的不满越发严重。因着前日裴蓁蓁忤逆自己,不肯上姜家道歉,定要解除联姻一事,裴正心中一直是压着火气的。 偏偏萧明洲一意护着裴蓁蓁,裴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桩婚事作罢。 除此以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裴正素来以端方君子自居,也一心想让儿女长成温和守礼的模样,可惜裴蓁蓁却天性散漫,行事随心,又有萧明洲、裴元、裴清渊几个兄长护着,裴正想教训她一二也往往被含糊过去。 可是她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裴正下定决心要借此好好训诫裴蓁蓁一番,小小年纪便如此残忍无情,传出去整个河东裴氏的声名都要被玷污! * 短短几日间,这是裴正第二次来瑶台院。 往常他一月也未必会去裴蓁蓁的院落一次。 白芷看着他带着张氏母女,气势汹汹地进了门,心头顿时漏跳一拍。 虽然知道女郎心中有了打算,白芷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 家主的脾气... 只是再担心也没用,现在只希望一切顺利。 她扬起微笑迎上去。 裴正却没有什么好脸色,径直进了正厅,厉声道:“让那个逆女滚出来见我!” 白芷微垂着头:“家主可是有事?女郎如今伤还未愈,还睡着呢。” 希望家主念在女郎还受着伤,不要过于苛责。 “她以为自己受了伤,便有免死金牌了不成?!”裴正一拍桌子,“平时骄纵任性便罢了,如今还动手伤人!” “她不肯出来,那我去见她!” 裴正大步上前,推开了裴蓁蓁的房门,白芷根本拦不住,只能跟在张氏和李明翘身后进去。 裴蓁蓁正歪在软塌上看书,乌黑的长发散在靠枕上,姿态慵懒。 听到推门声,她似乎丝毫也不惊讶,抬头清清冷冷地看了裴正一眼,口中疏离地唤道:“父亲。” 她这样,轻易让裴正想起了一个人。 他的手无意识地握紧。 “父亲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裴蓁蓁见他不说话,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淡声问。 裴正终于回过神来,他冷哼一声:“你还敢问!” 第12节 让李明翘走上前,指着她脖颈间的淤痕:“看看,你做的好事!” 裴蓁蓁看了李明翘一眼,目光扫过张氏,勾了勾唇角:“父亲焉知,这不是她们自己动的手。” “胡说八道!”裴正怒道,“难不成她还要掐了自己脖子,借此诬陷你?!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那父亲应该问问她们,”裴蓁蓁微微偏着头,“究竟做了什么,要心虚到以这种方式,才能留在裴家。” 裴正一怔,转头看向张氏母女。 李明翘心虚地低下头,张氏上前一步挡住她:“女郎,我知道阿翘不该冒犯您,可是您也不能这样污蔑她,若是传出去,阿翘便无颜再活!” 裴蓁蓁对上她的目光,眼神交汇,裴蓁蓁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张氏的心猛然下沉。 不过是半月不见,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郎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张氏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似乎有什么事,脱离了她的掌控。 裴正作为裴家家主,自然不是什么蠢货。先前因为不熟内宅手段,对张氏母女的话不曾怀疑,但到此时他也生了疑窦。 难道这母女俩真有胆子欺瞒于他? 裴蓁蓁敲了敲身前桌案,白芷立刻从一旁端出了白如雪的瓷碟。 瓷碟放在桌上,那里面,只放着一块散碎的云片糕。 李明翘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怎么会?!所有的云片糕,不是都被她吃了吗?! 张氏质问的眼神也落在女儿身上,不是说没有证据么?! 这样一来,她所有的算计都落了空! 李明翘当然不记得,那片被裴蓁蓁拈起来,又扔在地上的云片糕,更不会想到,那片落在地上的云片糕没有被清理,而是被保留下来作为揭穿她们谎言的证据。 张氏心内一片冰寒,这就说明,从一开始,裴蓁蓁就预料到了她们会做什么。这样的城府,如何会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如何会是对她一向孺慕的裴蓁蓁。 张氏此番,本是打算借着裴蓁蓁对她的信任,算计她一遭 ,谁知现在却是被反摆了一道!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张氏低着头,怎么办... 裴蓁蓁将瓷碟向前推了推:“这是李明翘今日送来的云片糕,据说味道不错,可惜给我的这一份里,多了一点东西。” “我没有...”李明翘苍白无力地辩解,谁都能看出她的不对。 裴蓁蓁嗤笑一声:“那就吃了它。左右你都吃了那么多,也不差这一片。若是我没记错,药性发作不过一炷香,父亲今日看来颇为清闲,不如等一等,一切不就清楚了。” 第十七章 话说到这里,情况似乎已经很明了了。 屋内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裴蓁蓁从软塌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李明翘。 而每走一步,就带给张氏母女巨大的心理压力。 停在李明翘面前,裴蓁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吃还是不吃?” 眼中满是恐惧,裴蓁蓁戏谑的态度叫李明翘心中无比恼恨,她已经被逼到了死路。 “不是我!”李明翘尖叫着要推开裴蓁蓁,“是你在云片糕中下药,陷害于我!” 裴蓁蓁轻轻松松地握住她的手腕,听见她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陷害你?” 一脸轻蔑地将她的手甩开,裴蓁蓁声音冷淡:“你是什么身份,值得我用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陷害。” 裴蓁蓁是裴府嫡出的唯一女郎,而李明翘不过是寄居裴府的门客之女,裴蓁蓁若是一定将她们赶出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就是裴正,只要裴蓁蓁哭闹一通,有萧明洲袒护,为了免去麻烦,裴正也会给些银钱送她们出府。 李明翘这话,谁也不会信。 李明翘被甩开,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裴蓁蓁微微躬身,眼神冰冷:“我若想对付你,有千种百种法子,不必用最蠢的一种。” 真像...真是太像了... 裴正看着女儿,心情复杂。 “逆女!”张氏突然上前,干脆利落地打了李明翘一巴掌。“你竟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紧接着,张氏对着裴蓁蓁跪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是妾没有管教好女儿,女郎若是要责罚,便责罚我吧!” 说完,她又连连叩首,而地上已经染了浅褐的血迹。 白芷脸上不由露出不忍的神色,算起来,一切都是李明翘做错了事,如今却要李夫人为她下跪求情。 也不知女郎能不能看在李夫人往日视她如亲女的情分上,饶过她们这一次。 可惜这番举动并不能叫裴蓁蓁动容,张氏这样,叫她又想起来那些褪色的回忆。 ‘妾看到,是二娘子将大娘子推下去的!’ ‘你胡说,我没有!’ 她也是这样跪下去,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二娘子,妾一直将你视作自己的女儿,可这回妾实在不能再包庇你。大娘子被你推入水中,险些就丧命了!你还是认错吧。’ 裴蓁蓁就这么冷漠地看着张氏,朱唇微启:“若是你今日磕死这里,说不准我就能放过你女儿。” 张氏的动作一滞,怎么会... “够了!”裴正突然出声。 他大步走到裴蓁蓁面前,裴蓁蓁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看看你方才说的什么话!纵使她有错,李夫人又何辜?你难道真要逼死她们母女不成?!”裴正痛心疾首,他心中的女儿,该是温柔守礼,大度宽仁的,可眼前这个... 裴蓁蓁扯了扯嘴角:“是她自己上赶着要担责,与我何干?” 那漫不经心的神态,瞬间就叫裴正想起了另一个人。 你娶我,为的不就是萧家的权势么?女子安然地坐在矮桌前,手中捧着茶盏,只用几句话,就将他所有的尊严都碾碎。 啪—— 裴蓁蓁被他一巴掌打得偏过了头,眼中泄露出惊色。 这一巴掌,是裴蓁蓁也没有料想到的。 身形不稳地退后一步,裴蓁蓁回过头,冷漠地看向裴正。 “你今日所为,若是传扬出去,简直叫裴氏的门楣蒙羞!”裴正训斥道,裴家决不能养出一个冷血无情的女儿! 听了他的话,裴蓁蓁轻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带了几分嘲意。 “裴家的名声...” 缓缓收起笑,裴蓁蓁与裴正四目相对:“你这辈子,大约就只为了名声活着吧。” 裴家满门忠烈—— 用尽裴家所有儿郎的性命,才换来一个满门忠烈! 可惜啊,这后面还有一句话。裴家满门忠烈,唯独出了虞国夫人裴子衿这样祸乱朝纲的奸佞! 当她终于逃出失陷的洛阳城,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他说,她不该活着。 她该像那些世家女一样,为了清白,为了家族的名声,自尽! 可是,凭什么? 她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弃自己的性命?! “上辈子...”裴蓁蓁张开嘴,只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撑着一口气,冷冷地看着裴正。 喉中涌上腥甜,几乎用尽全力,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用自己儿子的性命,换了满门忠烈的名声,值得么?!” 可是这句话,只有她自己听得清。 听在裴正耳中,不过是无意义的呢喃。 鲜血从裴蓁蓁口中喷出,溅上了裴正雪白的衣襟,血色蔓延,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女儿在他面前倒下。 “女郎!”白芷满脸惊慌地扑了上来。 她再也顾不得对裴正的敬畏,流着泪哭道:“家主,女郎的伤还没好!” * 洛阳城,萧府。 后花园中正举行着一场宴饮,萧云珩萧云深兄弟坐在主位,席上还有数名与他们相熟的少年,唯一与往日不同的,就是多了王家兄弟。 今日这场宴会,原就是为了感谢王洵当日在洛阳郊外的救命之恩。 王三郎手里握着一把折扇,凑在弟弟耳边道:“怎么回事?怎么没有那位裴家小女郎?” 王洵无奈:“三哥,且不说她伤还未愈,就算是致谢,也没有让女郎在这样全是儿郎的宴会上出面的道理。” 王三郎撇撇嘴:“早知道我就不跟来了。” 今日本来只是王洵和父亲前来,出门之时叫王三郎瞧见了,他听说要来萧府,便死皮赖脸地要跟来。 结果到了之后,王父与萧明洲在书房相谈,而他们则有萧云深萧云珩兄弟来此宴饮,王三郎连那裴家小女郎的影子都没瞧见。 “既来之则安之。”王洵给自家三哥倒了一杯果酒,“三哥你就消停会儿吧。” 席间觥筹交错,少年们高声谈笑,一片热闹中,有家仆悄悄走近,在萧云深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他瞬间变了脸色。 这一幕,恰好被王洵尽收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裴正:我就是想训她一顿qaq 你们可以想象裴正会被弟弟儿子侄子还有小舅子喷成傻子的画面了(* ̄3 ̄) 下章男女主终于能再见面了~ 第十八章 嘈杂之中,只见萧云深对萧云珩简单言语两句,萧云珩随即起身,借不胜酒力离席。 第13节 “你说,这是出了什么事?”王三郎晃着折扇,饶有兴致地问王洵。 王洵微微垂眸:“怕是有什么麻烦。” 否则也不必那么着急,只是不知这麻烦,到底为何。 王三郎好像猜到他没说出的这句话,接话道:“遣人瞧瞧,就知道了。” 他招手唤来自家护卫,吩咐两句,护卫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护卫快步走回,低声禀报:“似乎是裴府的家仆来传话,裴家那位女郎,不大好了。” “宫中医官不是说,她乃是轻伤么?!”王洵脱口而出。 王三郎意味深长地看着幼弟,这么关心啊... 在萧云珩离去之后,萧云深颇有几分心不在焉,不过一会儿,就结束了宴饮。 确实时间也不早,众人便没有生疑,只道下次再约。 看着萧云深步履匆匆地离开后花园,王洵微皱着眉,眼中带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忧虑。 “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位裴家小女郎?”王三郎笑着撞了撞他的肩膀。 王洵没心情同他开玩笑,语气不太好地回答:“三哥,慎言。” “别生气呀。”王三郎挤眉弄眼,“若是担心,去府上瞧瞧她不就好了。” 王洵摇头:“王家与裴府素无往来,你我岂可随意上门拜访。” 尤其是作为王氏子,王洵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他若真的主动上裴家拜访,第二日这消息就会传遍洛阳城,届时他和裴家女郎,都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你我主动上门自然不可,可萧云深主动请我们前去,那就没问题了。”王三郎笑得如同一只偷到了鸡的狐狸。 朱雀大街,从萧家到王家、裴家必经的路口,王家的马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突然停了下来。 王三郎跳下马车,看着折断的车辕,夸张地说:“哎呀,这车辕怎么断了!” 车夫一脸汗颜地看着自家郎君,这车辕分明是离开萧家前他吩咐自己动的手脚,如今还装出这样神情。 跟在他身后下车的王洵不忍直视地回过头。 王三郎似模似样地吩咐两个骑着马的护卫回府报信,再带一辆新的马车来接他们。 等护卫离开后,他站在街头东张西望,不久果然看见了印着萧家族徽的马车。 “快快快!”他示意车夫,“去拦车。” 萧家的马车果然停了下来,车上的萧云深探出头来:“王三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王三郎能看出,他出来得很急,除了车夫,连护卫家仆都不曾带。 “我与七郎途径此处,马车出了问题,车辕断了,只好吩咐护卫回府报信。只是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他们带人来。”王三郎解释道。 萧云深回他:“此处离贵府颇有一段路程,的确没有那样快回来。” 王三郎做作地叹了口气:“只是我兄弟二人等在此处,吃了一嘴尘土,实在不雅。不知萧兄能否顺道送我们一程。” “这...”萧云深露出难色,“我现下正要赶去裴府,分身乏术...” “没关系,我们同你一道去就好了。”王三郎一点也不见外地说,“等你办完了事再送我们回去也不迟。” “啊?”萧云深一脸懵逼。 在他的迟疑中,王三郎反客为主,直接爬上了马车,还一边招呼着弟弟:“七郎,快上来!” 三哥,你可真是... 王洵在心里对萧云深说了一声抱歉,也上了马车。 萧云深被王家兄弟挤在中间,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王洵责怪地看了兄长一眼:三哥,你吓到萧郎君了。 王三郎挤眉弄眼:不管怎么样,如今我们总算可以顺理成章地去裴府。 王洵表情纠结:这样总归不好,下次还是不要如此。 王三郎继续挤眉弄眼: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啰嗦。 萧云深正襟危坐,感受到身边两人的眼神交流,只觉得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萧云深:我总觉得我不该在车上。 三个人就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到了裴府。 萧云深对王家兄弟道:“二位,我要去瑶台院看望妹妹,不如让车夫送你们回去?” 王三郎抢过话:“你说的妹妹,便是指的前日阿洵救了的那位小女郎?恰好来此,也算缘分,我们该去探望她一番才是。” “啊?”萧云深愣住了。 “走吧走吧。”王三郎主动揽住他的肩膀向前走。 * 瑶台院,裴正坐在正厅,面上难掩焦虑,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把女儿气得吐血。 他虽然时常觉得裴蓁蓁骄纵,可那毕竟是他的女儿,裴正也是一心盼着她好才会管教她。 只是他心中对错的标准,与裴蓁蓁是不大相同的。 裴蓁蓁昏过去之后,裴正立刻请了府中大夫来看,可那大夫却只是摇头,言道自己学艺不精。 裴正当时便慌了,派人递了帖子去宫中请医官。 事情闹得这样大,裴清渊立刻便赶来了瑶台院,顾不得尊卑上下,对着裴正发了好一通火,又吩咐人把张氏母女捆起来关了,等蓁蓁好了再处置。 听到消息后,裴清黎、萧云珩也赶来,没敢如裴清渊那样对裴正大发雷霆,但也忍不住拿责备的眼神看他。 理亏的裴正被三个小辈赶到正厅等消息。 现在宫里来的医官已经进去好一会儿,始终没有消息传出来,裴正一颗心七上八下。 脚步声靠近,裴正抬起头,只见萧云深带着王家兄弟进门。 他脸上惊讶一闪而逝。 萧云珩没心情对他多说,只道小叔正忙,之后会赶来,请他待客。 说完,就径直进了卧房。 他就没见过一个做父亲的要为了门客之女逼死自己亲生女儿的! 王洵目光跟在萧云珩身后,心思飘散,以他的身份,并不能直接提出进去探望 ,那会坏了裴蓁蓁的名声。 他和同样心不在焉的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开门声响起,正厅中三个人齐齐看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一定能写到互动qaq 求收藏求收藏呀 第十九章 裴清渊、萧云珩、萧云深兄弟簇拥着背着药箱的医官出门来,裴正顾不上与王洵二人说话,立刻站了起来:“如何?” 胡子花白的老医官皱着眉,沉吟片刻:“女郎脉象,颇有些古怪。” 他还没有见过哪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会因为忧思过度,郁愤至此地步。 裴清渊急了:“那好不好治?!” “老朽且写一张药方,分三剂让女郎服下,若是明晚之前能醒来,那就没有大碍。”老医官拈着长须,并不将话说满。 “那要是醒不过来呢?”裴清渊忍不住又问。 “那恐怕...”老医官摇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可能!”裴清渊怒道,“我家蓁蓁不会有事的,你这个庸医!” 萧云珩和萧云深连忙上前,一人一边将他拉了下去。 裴正有些失神,怎么会呢... 之前她还是鲜活明媚得如同春日鲜花,怎么就突然失去了生气? 悔意爬上心头,裴正今日不知多少次后悔他挥向裴蓁蓁的那一巴掌。若是蓁蓁真出了什么事,就算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裴正嘴里泛起一阵苦涩,但他只能压下心底惶然,对老医官道歉:“小儿无状,请老大人见谅。” 老医官并没有因为裴清渊的冒犯生气:“裴大人客气了,也怪老朽能力有限...” “老大人,此番裴家女郎病情当真凶险?”王洵忽然开口,打断了老医官的话。 老医官抬起昏花的眼仔细瞧了他一番才认出来:“原来是王家三郎君和七郎君啊。” 他俯身见礼。 王三郎和王洵纷纷起身,向他回礼。 “我家供奉了一位医者,山韫先生,若是需要,我可请他前来诊治一番。”王洵礼貌道。 老医官有些惊讶:“山韫先生啊,他若能来,说不准另有法子。只是听说他轻易不出诊...” 王三郎笑着拍了拍王洵的肩:“别人请不来,可我家七郎与他是忘年交,请他出手救个人还是容易的。” 裴正喜出望外:“若是如此,那再好不过!” 王洵便写了一张信笺盖上印信交给裴家下人,叫他前去王家请人。 这事当然要越快越好,由下人快马加鞭前去最合适。 王洵肯出手帮忙,裴正自然感激不尽,他要亲自将两人送出去,却被王三郎拒了:“裴大人乃是长辈,怎么能由你送我们?支个侍女为我们引路便可。” 要真是裴正送他们,今天这一趟就白折腾了。 这话也有道理,裴正便叫待在一旁侍奉的繁缕送这二人出门去。 穿过假山,王三郎忽然一拍手:“不好,我随身的玉佩像是不见了。” 繁缕停下脚步:“可是落在路上?” 第14节 “这我便不能肯定了。”王三郎一脸苦恼,“也说不准是落在了方才坐下的地方。” “那我这就回去为郎君找一找。”繁缕丝毫没有怀疑,脆声应答。 王三郎点点头:“也好,我们便在此处等一等好了。” 待繁缕的背影绕过假山,王三郎嬉笑着对王洵道:“好了,如今你可以去瞧瞧那位小女郎了。” 他可是看出来了,七郎对那位小女郎的病情可是挂念得紧。 王洵皱起眉:“三哥...” 这实非君子所为。 王三郎却不在意那么多,拉着他的手小心绕到裴蓁蓁卧房的木窗外。方才出来的时候,他就注意过地形,一路走来也未曾撞见到来往的侍女。 “快进去。”王三郎推着王洵。“方才你也看见了,房中已经没人。” 爬窗户?王洵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三哥。 王三郎不耐烦和他废话,干脆一把抬起他的腿,硬生生塞了进去。 “快着点儿,要是动静大了被人看见,咱们回去会被阿爹打死的。” 王洵狼狈地卡在窗台上,重重叹了口气,他真是魔怔了才会和三哥一起胡闹! 只是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后悔的余地,王洵撑手一跃,顺利落到了房中。 我去原地等你,帮你望风,你注意时间。王三郎比着手势示意。 王洵点点头,转过头,隔着薄雾般的纱帘,能隐约看见床榻上安静躺着的少女轮廓。 他这辈子,还从没做过私进少女闺房的事,王洵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虽然很担心裴蓁蓁的病情,可王洵实在做不出上前窥探的事,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离开。 “别走...”薄纱后,突然传来少女微弱的呢喃。 王洵一怔,终于还是掀开薄纱上前。 唇色苍白的少女躺在床上,绣满牡丹花的锦被映得她肌肤几乎白得透明。黑发如瀑,眉目精致得如同对月流珠的鲛人。 她的手紧紧握着,额上渗出薄汗,神情满是不安,口中喃喃道:“别走...” 她在叫谁别走呢? 王洵站在床边,慢慢伸出手,指尖将要触及她皱起的眉头的瞬间又收了回来。 他叹了口气,当个君子还是不易的。 负手转身,王洵不再看她,就要离开。 “别走...”裴蓁蓁闭着眼,却准确地抓住他的手腕,“别留下我一个人...” 她好像陷入了什么梦魇,抓着王洵的手用力得指尖发白。 王洵错愕地回过身。 少女脸上突兀落下两行泪,王洵怔怔地看着,她为何会露出,这样心酸的神情? 作为裴家唯一的嫡女,又有待她如珍如宝的中书令舅舅,她千娇百宠地长大,为何会露出这般神情? 王洵又想起当日初见那日,她倚栏凭歌,高唱无衣;再见之时,生死一线之后,仍然要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再到今日... 她当真是自己见过,最不同的女孩儿。 “别走...” “好,我不走。”王洵安抚着她,用衣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 握住了王洵的手后,裴蓁蓁心中似乎安稳了许多,她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 “小姑娘就该多笑笑才是。”王洵温柔地说。 他几次见她,都未能见到她的笑容。 “希望下一次再见,你是笑着的。”王洵嘴角带着轻微的笑意,“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阿巴巴吧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 第二十章 虽然为了安抚裴蓁蓁,王洵说了不走,但是他不可能真的一直留在此处。若是被人发现,恐怕就要被当做登徒子打出去了。 只是...少女的手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好像握着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迟疑一会儿,王洵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块半鱼佩。 他近来得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形状正好雕成一对双鱼佩,如今只雕了其中一块,他一直随身带着。 这玉佩没有任何徽记,便是被人看见,也不会误会是什么私相授受的物件。 将那块半鱼佩放在裴蓁蓁掌心,她终于放开了王洵的手。 裴蓁蓁握着那块玉佩,好像终于安定下来,脸上的不安褪去,睡颜天真如孩童。 王洵心下一片温软,窗外春光明媚,房中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小姑娘,快点好起来吧。” * 是夜,已过子时,夜幕中见不到一颗星子,深沉的夜色笼罩着瑶台院。 繁缕守在裴蓁蓁卧房中,眼皮不停地打着架,头一点一点,几乎就要睡过去。 她使劲晃了晃脑袋,总算清醒一点,明黄的烛火跳跃着,撑起一小片光亮。 那位据说很是了不得的山先生说了,女郎今晚病情恐有反复,要人守着才好。 于是裴蓁蓁的三个贴身侍女便轮番守着,而裴清渊也宿在了瑶台院的偏厅中。 萧明洲也来看过,只是他明日还要早朝,只能叮嘱裴清渊及时通传消息,先回萧府了。 因着再多人守着也无用,萧云深、萧云珩兄弟也被劝了回去。 希望女郎快些好起来才是。繁缕起身剪了剪烛火,又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 怎么会这么烫?!繁缕六神无主,虽然那位先生说了今晚可能发热,可是… 裴蓁蓁脸色烧得绯红,唇色却是异常苍白。 看着她痛苦的神情,繁缕含着泪,浸湿了帕子为她敷在额头。 可是这样做似乎没有多大用处,裴蓁蓁的体温越来越高,繁缕心慌不已,推门出去寻白芷。 “白芷姐姐,女郎…女郎开始发热…我用帕子浸了凉水敷着,可温度一直降不下来!”繁缕说着哽咽起来,她们与裴蓁蓁一起长大,虽是主仆,亦有姐妹之谊。 “慌什么!”白芷披着外衣起身,呵斥了一句。其实她心中担心并不比繁缕少,可是若是她也慌了,谁来照顾女郎。 紫苏也起身,她素来寡言:“会好起来的。” 三人再也睡不着,齐齐去了裴蓁蓁房中守着。 “怎么了。”这番动静也引来了裴清渊。 他双目赤红,眼中全是血丝,想来今晚压根没有睡着。 白芷屈膝行礼:“女郎发热了。” 裴清渊大步走向床边,平日里鲜活明媚的少女躺在床榻,像一朵枯萎的花。 他心中酸楚难当,半跪在床边,忍着泪意说:“蓁蓁,别害怕,二哥在你身边,你能扛过去的。等你好了,二哥带你去跑马…” “二哥…”裴蓁蓁闭着眼,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阿娘…” 裴蓁蓁脸上的神情越发痛苦,裴清渊捕捉到阿娘的字眼,心中一痛。 “蓁蓁,你想见阿娘对不对?二哥这就去找她来!”裴清渊想,虽然这些年蓁蓁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念着阿娘,想同她亲近的。 或许阿娘能来陪着蓁蓁,她就会更快好起来。 裴府,明霜居。 此处是裴家主母萧氏萧茹的住处,只是近些年她一心礼佛,甚少踏出居处,也不让人前来请安。 若非年节,便是她的亲生儿女也难以见她一面。 至于裴府内宅事务,多由她身边的贴身侍女持萤处置。 裴清渊到明霜居外时,院门紧闭,整个明霜居都沉寂在一片静谧中。 他不管不顾地上前拍门,声音惊动了整个明霜居。 守夜的婆子急匆匆地披了外衣开门,口中骂骂咧咧:“哪个作死的小蹄子,这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及至打开门,见了裴清渊赤红的双眼,脸上的怒色顿时全化作后怕与讨好:“原来是二郎君啊…” 二郎君一向好脾气,应当不会同她一个下人计较吧? 裴清渊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径直往主屋去了。 “二郎君留步哇,主母正在休息!”婆子连忙阻拦。 只是她哪里追得上裴清渊的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闯了进去。 萧氏的卧房前,持萤穿好衣衫,只是鬓发散乱着还未梳齐。 婆子气喘吁吁地向她告罪:“持萤姑娘,这二郎君不听我劝,非要闯进来。” 持萤挥手让她退下,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对裴清渊道:“二郎君来此,可是有甚要紧事?” “蓁蓁病了,请阿娘去看看她。”裴清渊声音嘶哑,眸色沉沉。 持萤回答:“主母已经睡下,等明日醒来,我便为二郎君通传。” “她的女儿,病得快要死了!”裴清渊低吼着,一双眼如同愤怒的困兽。 “主母身子不好,还请郎君不要扰了她清梦,持萤明日一定将消息告知主母。”持萤没有松口。“二郎君请回吧。” 裴清渊彻底恼了,一把挥开她:“你不过区区奴婢,也敢拦我!” 持萤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见裴清渊要硬闯,终于急了:“二郎君此举,可是忤逆不孝!” 第15节 裴清渊冷笑着看了她一眼:“你阻拦阿娘去看女儿,论理,该杖毙才是!” 持萤咬住唇。 房门大开,裴清渊进门,对上床上坐起的萧氏一双清冷的眼。 他低下头,僵硬地唤了一句:“阿娘。” “二郎好大的威风,深夜到这明霜居来,教训我的侍女。”萧氏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 裴清渊声音干涩:“事急从权,阿娘,蓁蓁病得很重,她很想你,你去看看她吧。” “我又不是医士,去了有何用?”萧氏语气平淡,仿佛生病的那个人,不是她亲生的女儿。 裴清渊跪了下去,头紧紧贴在地面:“阿娘,我求你了,你去看看蓁蓁吧。”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裴清渊双手紧握:“当年的事,当年蓁蓁不过是个不记事的孩子,她是无辜的,阿娘,你怎么能尽数怪到她身上?!” “她病得那么重还念着你,你去看看她吧…阿娘,我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定情信物get~ 女主的病是剧情需要,大家不要担心(* ̄3 ̄) 第二十一章 在裴清渊说出这番话的刹那,萧氏眼中出现了近乎刻骨的仇恨。 强烈的情绪在下一刻掩去,萧氏冷硬道:“我不是说过了么,我并非医士,去了也无用。” “阿娘!”裴清渊抬起头,他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同萧氏说话。“蓁蓁也是你的女儿啊!你就无情到连去看她一眼都不肯?!” 从前萧氏疏远裴蓁蓁,裴清渊总是觉得她怀胎十月,艰难生产,作为儿女,他们不可怨怼。 可是这一次,裴清渊没办法再为她开脱。 “阿娘,你既然不爱她,当初为什么还要生下她?!” “如果在你眼里,只有裴舜英才是你的孩子,你又何必生下我们!” 裴清渊站起身,直直地看向萧氏。 “够了,二郎。”裴正站在门外,神情复杂。 原来在裴清渊强闯进明霜居的时候,持萤便差人去告知了裴正。 “不可对你母亲无礼。” 裴清渊咬着牙别开头。 裴正背着手,平静地看向萧氏:“夫人,蓁蓁病了,作为母亲,你还是该去探望一二。” “我想明洲,应该也是这么认为。” 他很客气,客气得仿佛眼前不是与他成婚十数年,生下几个儿女的枕边人。 萧氏冷冷地看着他,良久突然笑了起来:“好,便去看一看。” * 瑶台院,萧氏独自进入裴蓁蓁房中,她坐在床边,冷眼看着少女苍白的面庞。 她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打量着裴蓁蓁的目光仿佛她是一件死物。 空寂的室内,突然响起一句话:“裴子衿,你早就该死了。” 裴子衿,你该死! 你该死!你该死! 无数道不同的声音混在一处在裴蓁蓁脑海中炸开,最后在她眼前化作一个女子。 她满目含怨:“裴子衿,你早就该死了。” “洛阳城破那一日,的确是我故意将你抛下。” 这个人,就是她的阿娘啊... ... 南魏昭明二年秋,胡人连下三城,直逼洛阳。 骤然得知噩耗,皇室为防城中大乱,压下消息,暗中逃离。 在外领兵的裴清渊听到风声,率心腹回城,要带家人离开。 那时候裴蓁蓁住在裴府最偏僻的青山院中,竟然无人来通知她一声。 还是白芷觉得府中气氛奇怪,出门拉了一个脚步匆匆的外院侍女询问,这才知晓消息。 主仆四人立刻收拾了几样要紧的细软,赶去外院。可她们到的时候,早已没有裴清渊等人的踪影。 被裴清渊留下来等待裴蓁蓁的护卫说:“女郎,不是二郎君不肯等你,实在是夫人拔剑架着自己的脖子,说二郎君再不走,就在他面前自刎...二郎君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况且,若是再等下去,胡人进了城,大家便都跑不了了...女郎,若是你能早一刻来...” 早一刻...裴蓁蓁惨淡地笑着,根本没有人来青山院告诉她们这个消息! 她心中抑制不住地生了怨恨,她的至亲,就这么将她抛下。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她的二哥,终究选择放弃了她! 裴蓁蓁脸上静静地落下两行泪,这就是,她的阿娘啊... ... 北魏,元和三年,国都盛安。 “王七郎此来,也是劝我去死的吗?”狰狞的疤痕横亘在女子的脸颊上,她脸色有些苍白,穿着一身素衣。 王洵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摇了摇头:“裴娘子何故这样说。” 他说着,咳嗽起来。 在战乱中受伤之后,原本能弯弓射雕的王七郎再也上不了马,即使是酷夏之中,也要披着厚厚的狐裘。 “整个盛安城,不都是这么想的。”裴蓁蓁笑得讥讽,“你们这些世家子,不都觉得,我早该在洛阳城破那日,同你们的母亲姐妹一样,自尽殉国么?这样,方不负裴家那满门忠烈之名!” 多可笑啊,她好不容易在尸山血海中,踏过满地荆棘,活了下来,现在却要她为了一些虚无缥缈东西去死! “不。”王洵眼神温和,“我想这世上,再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裴娘子,除了你自己,这世上没人有资格决定你能不能活。” 裴蓁蓁怔怔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冷淡道:“那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一番废话?” 王洵没有生气,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地契放在裴蓁蓁面前:“这是我之前买下的一处温泉庄子,就在盛安城郊,城中人多口杂,女郎若是在裴府住得不顺心,不如暂且去那里住上一段时日。” 说完,王洵站起身,腰间一对双鱼佩温润生光。 “裴娘子,好好活下去吧。” 裴蓁蓁沉默地看着桌上的地契,最终缓缓拿在手中:“王洵,多谢。” 面对他的背影,她这么说道。 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怎么能轻易就去死?不管再艰难,她也要活下去,不仅是为了她自己,还有这一路北上,护着她的那些人。 ... 北魏,盛安,摘星阁。 王洵披着雪白的狐裘,慢慢从高楼上走下。乌发如墨,更显得他唇色发白,时光待他甚是厚爱,眼前这个人似乎不会老去。 “王相。”裴蓁蓁一身烟紫宫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洵抬手对她行礼:“洵,见过虞国夫人。” “王相来见国师,不知是为了什么朝廷大事?”裴蓁蓁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不过是些个人的小事罢了。”王洵微笑着搪塞,“夫人也是来见国师的?更深露重,洵就不耽误夫人,先行告辞。” 双手笼在袖中,他与裴蓁蓁错身而过。 “王洵,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初帮了我。” 若是没有王洵,当初的裴蓁蓁未必有勇气活到如今。 可以说,他当日的举动,是帮了自己未来朝堂上最大的敌人。 “从未。”背对着王洵,裴蓁蓁看不见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 王洵望着漆黑的天幕,眼神温柔而缱绻。 帮她是,践行自己的道与她对立是,爱她...亦是。 不将那份心情诉诸于口,更是。 作者有话要说:  王洵真的超好啊15551 蟹蟹辞绿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3^ 第二十二章 摘星楼上,裴蓁蓁拢着披风,缓缓走向跪坐在殿中,一身雪白长袍的女子。 星光透过打开的穹顶落在身上,她神色恬淡。 素衣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星辰纹路,在暗夜中泛着幽光,女子抬头看着布满星子的夜幕,似乎没有注意到裴蓁蓁的到来。 “观了这么久星,可又看出什么来了。”裴蓁蓁走到她身旁,拂衣坐下。“国师大人。” 女子终于转过头,看着裴蓁蓁眉眼弯了弯:“你不是,向来不信这些吗?” “我当然不信。”裴蓁蓁微微勾起嘴角,“你当日第一次见我,就说我活不过十七岁,可是你看,直到如今,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若是我信了,这世上就不会有什么虞国夫人。” 星阑认真解释道:“人的命轨本就是有多种可能的,你只是做出了与我观测到的那种可能不同的选择。” “命运从不是一成不变,我们的每一个选择,其实都会影响所谓的命运。” 裴蓁蓁笑了笑,也不知有没有相信,她转开话题:“上回缺的药草找到了,我将它制成香丸放在这锦囊中,你放在身上,或许能多睡一刻。” 裴蓁蓁从袖中拿出鹅黄色的香囊,轻轻放在星阑裙角边。 第16节 抬头与她一样看着夜空,良久,裴蓁蓁才道:“我听人说,玄门之人每一次泄露天机,都会有反噬。星阑,少看看这些危险的星子吧。” 说完,她站起身,就要离开。 “你也少喝些酒吧。”星阑望着夜空,动作不变。“医官不是说,你的身体也需好好养着。” “放心,死不了。”裴蓁蓁没有回头,挥了挥手,“如我这样的祸害,活得定然比你们长。” 星阑莞尔。 “子衿,如果你能回到过去,你想做什么?” 夜风中,星阑这句话轻得像一缕一吹即散的烟。 “你怎么会问这么无聊问题?”裴蓁蓁淡淡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假如,真有这个可能呢?” 裴蓁蓁闭上眼:“那么,就让这世上,少死一点无辜的人好了。” 她走下高楼,盛安城中还有零星几点灯火亮着,数十年战乱,才换得这片安宁。 黑暗中,裴蓁蓁的身形透出几分寂寥。 摘星楼上,星阑突然按着心口,喷出一口鲜血。 她咳嗽两声,伸手摸到裙边的香囊,慢慢收紧了手。 眼神空茫地盯着面前的虚空,原来她的眼已经看不见了。 “子衿,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啊...”星阑嘶哑着声音,缓缓说。 * 南魏,洛阳,裴府瑶台院中。 ‘子衿,你该醒了...’ 混沌中,裴蓁蓁看见穿着雪白长袍的星阑,温柔地对她笑着。 ‘星阑...’裴蓁蓁怔怔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星阑没有回答,转过身离开,裴蓁蓁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前方是一片黑暗,她的意识猛然坠落,有光撕破了她眼前的黑暗。 床榻上,裴蓁蓁猛地坐起身,眼熟的陈设映入眼中,叫她的心忽地安宁下来。 守了裴蓁蓁一夜的繁缕靠着桌子,在一旁歪着头睡着了。 收回目光,裴蓁蓁立刻便发现了落在软枕边的半鱼佩。 她伸手将玉佩拿起,微微透着粉色的葱白手指映着温润的羊脂白玉,煞是好看。 这是?若是没记错,这不是她的东西... 但,的确很眼熟。她似乎在哪里看见过这玉佩。 有谁,腰间挂着这玉佩... 是与前世有关吗?这就是她活过一生的证明? 裴蓁蓁将半鱼佩塞在软枕下,不管是不是与前世有关,先好好收起来。 赤脚走到窗前,明媚和煦的阳光尽数洒在裴蓁蓁身上,窗外鸟雀在枝头跳跃,叽喳不停。 一身的疲乏、伤痛,在阳光之下,似乎都一扫而空。 她还活着...她回到了...十三岁... 裴蓁蓁极其缓慢地,从嘴角牵起一个微笑。 “女郎?!”白芷端着药碗进门,看见赤脚站在窗边的裴蓁蓁,惊喜道。 不过下一瞬,她就蹙起眉:“女郎,你才好了一些,怎么能不着鞋袜就下地?这样容易受寒气。” 放下药碗,白芷拿起一旁挂着的披风将裴蓁蓁裹住,将她扶到床榻边,细心地为裴蓁蓁穿上罗袜,口中嘱咐道:“女郎,以后可不要如此,一定要保重身体...” 裴蓁蓁这两日出的事,真叫瑶台院上下都吓得不轻。 低头看着半蹲在自己身前的侍女,裴蓁蓁突然开口:“白芷,我很高兴。” 白芷抬起头,眼中有些惊讶,下一瞬,又尽数化为温柔和喜悦:“婢子也很高兴。女郎能平安醒来,真是再好不过。” 裴蓁蓁知道,自己和白芷说的,当然不会是一件事。她没有解释,静静看着白芷的发顶,这一次,她一定会护住她身边的人。 这时候,繁缕也醒了,她眼皮打架,看见裴蓁蓁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猛地擦了两下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繁缕惊喜道:“女郎,你醒了?!” “好了,”白芷嗔了她一眼,“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 知道繁缕守了裴蓁蓁一夜,白芷也没有苛责她睡过去的事:“你也守了这样久,先回去睡一觉,等醒了再来女郎这里侍奉。” 繁缕点点头,告罪退下。 拿起药碗盛到裴蓁蓁面前,白芷劝道:“女郎趁热将药喝了吧,山先生说了,得再服三日的汤药才好。” 裴蓁蓁看着深褐色的药汤,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口中问:“山先生?” “便是琅琊王氏家中供奉的那位神医,”白芷回答,“此番多亏了他出手,女郎才能醒过来,真要感谢王七郎君。” “王洵?”裴蓁蓁捏着鼻子灌下汤药,猛然听见这句话,被呛得咳嗽两声。 白芷连忙给她喂了一块饴糖,替她轻轻拍着背。 裴蓁蓁含着糖,脸颊鼓鼓,有些含糊不清地问:“和他有什么关系?” 白芷便将事情简单讲来:“...王七郎君请来了山先生,山先生开了药方,这才救了女郎。” 裴蓁蓁沉默一刻才道:“上回救我的,也是王洵?” “是啊,算来,王七郎都救了女郎两次了。” 裴蓁蓁抓着自己的手指,王洵... 作者有话要说:  被死对头救了—— 裴蓁蓁:靓仔语塞.jpg 王洵: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才是*^_^* 现在蓁蓁还没有清楚意识到自己心意,如果知道半鱼佩是王洵的一定会还他⊙﹏⊙ 王*被未来媳妇儿当死对头*洵,好惨一男的。 下章姐姐登场,一大波狗血即将到来~ 蟹蟹y小天使的营养液啾咪呀(*^3^) 第二十三章 “对了,女郎,”白芷又道,“你那晚发热,将大家都吓得不轻。二郎君还请了夫人来看你呢。” “夫人心中还是念着你的。” 白芷低着头,看不见裴蓁蓁嘴角讥诮的笑意。 从前裴蓁蓁一心盼着萧氏能对她多看一眼,哪怕说两句温和的话,她心里都是高兴的。因此白芷这么说,也是想叫她开心。 不过,以后,再也不需要了。 “白芷,糖没了。”裴蓁蓁轻易地转开话题。 白芷站起身,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女郎,糖可不能多吃,会坏了牙。婢子一会儿为你做些枣泥山药糕可好?” 裴蓁蓁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你将紫苏叫来,我有事吩咐她去办。” “是。” 白芷收了药碗,向外走去,刚要迈出房门就迎面遇上匆匆赶来的裴清渊。 “见过二郎君。”白芷蹲身行礼。 “免礼。”裴清渊越过她,大步走向裴蓁蓁,“蓁蓁,你终于醒了!” 他按着裴蓁蓁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背后伤口还疼不疼?如果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快点告诉我...” 说着又绕着她走了一圈,扯着她的袖子看。 裴蓁蓁拍开他的手:“我没事了,你毛手毛脚的干什么。” 裴清渊嘿嘿傻笑两声,挠了挠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裴蓁蓁坐到桌案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来我这儿,是有什么事?” “她们说你醒了,我当然要亲眼看见才放心。”裴清渊大马横刀地坐在她身边,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不过也的确还有一件事。”裴清渊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张氏母女如今还被关着,小舅舅说,等你醒了,由你亲自处置她们。” “将她们逐出府去便可。”裴蓁蓁低头看着清冽的茶水,冷淡道。 裴清渊皱起眉:“蓁蓁,她们险些将你害死,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们?” “轻易?”裴蓁蓁重复这两个字,轻笑一声。 对于这对母女来说,被逐出裴府,再也没有攀上高枝的机会,这才是最大的折磨。 “就算我想要那对母女的命,我们那位端方有礼的父亲,也不会愿意裴府落了个仗势欺人,欺凌孤儿寡母的名声。”裴蓁蓁漫不经心地说,“与其和他来一场无意义的争吵,不如大方一点,让她们离开。” “可...”裴清渊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裴蓁蓁看了他一眼:“气什么,人生在世,总少不得要妥协一二。” “不过记得,送他们出府之时,将她们做过什么,好好宣扬宣扬,否则怎么能显出父亲的大度。” 裴清渊若有所思:“这样一来...” 张氏母女受裴府庇护,却暗中包藏祸心,算计裴蓁蓁,险些害了她性命,而裴府还让她们安然无恙离开,已是最大的宽仁。 担着这般名声,从此就断绝了李明翘嫁入高门的可能,她们在洛阳城也成了过街老鼠。 那才是她们最害怕的,不是么? 想通这一点,裴清渊怔愣地看向裴蓁蓁。 第17节 “怎么,同情她们?”裴蓁蓁淡然自若地面对他探究的目光,唇边笑意浅淡。 “没有。”裴清渊还不至于对差点害死自己妹妹的人散发多余的同情心,只是...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沉默片刻才道:“蓁蓁,你好像变了很多。” 从前的裴蓁蓁,一定想不出这样软刀子杀人的计策。 “人总是要长大的,”裴蓁蓁看向他,露出一个微笑,“不是吗?” 这个道理,还是你教我的啊,二哥。 洛阳城破那一日,她才明白,这世上,没有谁能永远护着她,陪着她。 * 明霜居外,紫苏神色平淡:“我奉女郎之命,来为夫人送一封信。” “你将信给我,我帮你交给持萤姐姐。”小侍女声音清脆,如同一只欢快的黄鹂鸟 。“夫人爱清静,不喜欢外人进明霜居来呢。” “女郎吩咐,要我亲手交给夫人。”紫苏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上毫无波动。 “你这人怎么这样死板呢!”小侍女噘着嘴,“好吧,那我去帮你问问。” 花厅中,萧氏听了小侍女的通传,手中转着佛珠:“她有什么信非要给我。” “紫苏姐姐不肯说,她只说要亲自见您。” 萧氏闭上眼,沉思一刻才道:“让她进来。” 小侍女领着紫苏进门,面对萧氏,她行了一个规矩方正的礼。 “如今你见了夫人,将信呈上来吧。”持萤上前一步道。 紫苏将信拿出,放到持萤手中,而后看向萧氏:“女郎还有一句话要我带给夫人。” “既然要礼佛,便应该潜心静修。” 说完这句话,她俯身行礼,不等萧氏出声便退下。 萧氏转动佛珠的手一顿,睁开双眼:“把信打开。”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持萤心中一跳,强作冷静取出信笺。 那张纸上只有三个字—— 裴舜英。 佛珠被狠狠摔在地上,细线断开,檀木珠四散,滚落一地。 “她是在威胁我么?她敢威胁我?!”萧氏神情扭曲,状若疯狂。 * 半月后,一辆印着裴家族徽的马车缓缓驶入洛阳城门,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骑着马跟随在左右。 车帘掀起,少女从马车中探出头,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宽阔的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不绝于耳,酒旗招摇,正是一片繁华景象。 “真热闹啊。”郑婉不由自主地感慨道。 裴清衡骑在马上,闻言对她道:“等回了家,休息两日,我带你出来玩儿。这洛阳城里,好玩儿的地方多了去!” 郑婉笑容明艳:“好啊。” 下一瞬她脸上又浮出担心的神色:“我就这样随你们回来,好吗?我真的是你们的阿姐?” “那是自然!”裴清衡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身上那块玉佩上,正是我裴家族徽,这难道还能有假吗。” “若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郑婉笑着,“能有你们这样的弟弟,我真是太高兴了。” 阳光下,她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没那么简单哒o(n_n)o 蟹蟹nea/m□□len~ 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二十四章 “女郎…女郎…”繁缕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像是一路狂奔回来。 白芷为她倒了一杯水递上去,好笑道:“怎么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歇口气,慢慢说便是。” 繁缕一口气将水喝了个干净,用袖子抹了抹嘴这才缓过气来:“女郎,三郎和四郎回来了!” 三郎裴清知和四郎裴清衡,都是裴蓁蓁父亲裴正一母同胞弟弟——裴元的一双儿子。 裴元和妻子陆氏乃是青梅竹马,两人成亲后琴瑟和鸣,是一对叫人艳羡的夫妻。 可惜好景不长,在生下裴清衡之后,陆氏的身体便一直不太好,最后一场风寒竟直接没了性命。 裴元伤心欲绝,在她去后十余年也未曾再娶,身边更没有一个侍妾通房。 也因为如此,即便陆氏已经不在,陆家与裴家关系也十分亲密。每年,裴清知裴清衡兄弟都会去陆家看望母家长辈,并住上一段时日。 白芷听完繁缕话,接道:“算算日子,三郎君和四郎君的确该回来了。” 这也没什么要紧吧? “他们还带回来一个女郎,说…说是当年走失的大娘子!” 裴蓁蓁手中的笔一顿,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慢条斯理地洗了笔挂好,这才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着繁缕道:“慌什么,这不是一件好事么。” 白芷的目光中满是担忧,她跟在裴蓁蓁身边快十年,从没听说过裴家还有一位走失的大娘子… 这位突然被找回来的大娘子是怎么一回事?女郎和夫人… 白芷不敢深想,只希望一切不要是最坏的结果。 相比侍女们的忧虑重重,裴蓁蓁反而更像置身事外的人。 “为我更衣。”裴蓁蓁站起身,淡淡道。 “女郎要出门?”繁缕好奇地问。 裴蓁蓁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窗外:“既然找回了我那位姐姐,再过一会儿,也该有人来叫我去见见她了。” “女郎…”白芷欲言又止。 “担心什么。”裴蓁蓁微微笑着,纤长的睫毛如同颤动的蝶翼。“我有分寸。” 她早就不是那个会为了萧氏一句软话,一个微笑,就一次又一次退让的傻子。 * 裴府正厅,萧氏搂着郑婉,泣不成声:“我的女儿,我的舜英,你这些年受苦了…” 这时候的她,才真正像一个母亲。谁也不会想到,不久之前,她还对自己另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儿,说出那样恶毒的话。 裴正坐在她旁边,面无表情,也没有劝一劝痛哭不止的夫人。 裴清知、裴清衡坐在下手,只觉得气氛颇为尴尬。 “大伯母,您别哭了,阿姐这不是回来了吗?”裴清衡开口劝道,总不能看着她们就这样哭一天嘛。“该高兴才是啊,你说对吧,二哥?” 裴清渊难得冷着脸,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由不得他心里不是滋味儿,在裴清渊记忆里,萧氏永远都是一副冷淡模样,对大哥,对自己,对蓁蓁,几乎都没有什么亲近举动。 而面对这个突然被找回来的大女儿,态度却全然不同。 这可真是…讽刺。 裴清衡对他冷淡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他们将走失的阿姐找回来,不是一件好事吗?干嘛这副表情? “你什么意思啊,难道是不欢迎长姐?!”裴清衡压低声音质问道。 裴清渊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若是蓁蓁看见这一幕,还不知道会多伤心。他对这位长姐没意见,她能被找回来,自己也是高兴的,只是… 他不耐烦地看了裴清衡一眼,没有搭理他。 裴清衡被他的眼神惹恼了,还要说什么,被亲哥哥裴清知按住了肩膀。 “阿衡,消停点儿。”裴清知实在无奈。 他比裴清衡年长一些,对当年发生过的事也还有几分印象。这件事,实在叫人不好评说。 郑婉为萧氏擦掉泪:“阿娘,阿衡说得对,我们能再见,实在是一件好事,该高兴才是…”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还能见到您…”郑婉说着,自己的眼泪倒忍不住了。 “看来我来得很不是时候?” 众人齐齐向门口看去。 裴蓁蓁一身烟青色的交领襦裙,堕马髻边是清透如水的碧玉簪,只是站在那里,就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 她懒洋洋地站着,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不如我先回去,等你们哭够了再来。”裴蓁蓁的目光扫过郑婉,扯了扯嘴角。 “裴蓁蓁,你这么说话的!”裴清衡立刻站了起来,怒道,“你的礼数呢?” “的确比不上你懂礼数。”裴蓁蓁慢吞吞地回敬,表情平淡。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裴清衡想上前,却被裴清渊和裴清知一左一右按住肩膀。 “喂,你们不要太过分,看看她说的什么话,你们还护着她!”裴清衡简直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裴清渊牢牢按着他的肩膀,偏心得理所当然:“蓁蓁病刚好,你就不要惹她生气了。” “我惹她生气?!”裴清衡指着自己的鼻子,二哥是瞎了吧! 裴清知头疼地拉着他坐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阿衡和蓁蓁从小就不对盘,就算到了现在也没有丝毫好转。 裴正干咳一声,终于开口:“蓁蓁,不可无礼。” 裴蓁蓁挑了挑眉,拂衣坐在裴清渊旁边。 “阿娘,这是…”郑婉靠在萧氏怀里,轻声问。 萧氏眼神一沉,裴清衡抢着道:“这个一点礼数都没有的小丫头就是咱们最小的妹妹,你可以叫她蓁蓁…” 第18节 郑婉忍不住偷偷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她头上的装饰不过只有一支碧玉簪,但郑婉能看出,那支发簪的价值,超过了她曾经有过的全部首饰。 烟青色的衣裙轻薄如同云雾,郑婉曾在刺史府女郎身上瞧见过,一尺便值一两黄金。 这些…也将会属于她… 猝不及防对上裴蓁蓁的目光,幽深不可见底的星眸叫郑婉下意识地低下头,心头狂跳。 那种眼神,似乎轻易就将她看穿。 “裴蓁蓁,这是咱们走失的长姐,你还不快叫阿姐!”裴清衡嚷嚷道。 裴蓁蓁偏了偏头,姿态矜傲,似乎并没有将这个所谓姐姐放在眼中。 她徐徐道:“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她是裴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y 小天使和仙缈缈(#/。\#)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哒^3^ 第二十五章 裴清知、裴清衡兄弟的母亲陆氏,出自许昌陆家,在当地也是有名的望族。 白云观在许昌很是有名,供奉之人众多,香火旺盛。 陆家老太君笃信道教,每月都要去白云观清修几日。恰好裴清知、裴清衡前来探望,便陪她一起来了白云观。 白云观建在许昌城外一座荒山上,那座山本是没有名字,因着白云观名气越来越大,便也被人称作白云山。 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玩的去处,裴清衡踢着脚下石子,百无聊赖地对兄长道:“三哥,这里也太无聊了吧。” 裴清知笑了笑:“修道之地,自然要清静才是。” 裴清衡撇了撇嘴,裴清知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再忍一日外祖母就会带我们回去了。阿娘去得早,便只有你我能多在外祖母面前为之尽孝。” “我知道…”裴清衡情绪有些低落,他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在裴清衡记忆里,几乎没有对陆氏的印象。 只有对着父亲裴元曾经为妻子画的画像,裴清衡才能依稀窥见陆氏的容貌。 裴清知叹了口气,转开话题:“等回了许昌城,我们在城里好好逛一逛吧?来这里一趟,还是应该带些礼物回去,若是忘了,蓁蓁少不得又要一番闹腾。” “谁要给那个臭丫头带礼物!”裴清衡愤愤道,再没有心思伤春悲秋。 裴清知扶额:“你们俩啊…你好歹是哥哥,怎么就不能让让蓁蓁呢?” “凭什么?!”裴清衡一脸不服,“我不就比她大了一岁吗!凭什么事事都要我让着她?!” “蓁蓁是女孩儿,娇气一点也是应该…”裴清知无奈。 裴清衡打断他:“就是仗着自己是裴家、萧家唯一的女儿,你们都护着她,她才这么任性!别人家的妹妹都温温柔柔,细声细气地叫哥哥。我们家这位呢?只会和我抢东西!” “任性到不行,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哦,还有,你看她之前追着那个姜家的姜屿跑,还没订婚呢,但凡哪家女郎同姜屿亲近,她都要去警告一番,真是丢尽了裴家的脸!” 说起对裴蓁蓁的不满,裴清衡真是滔滔不绝,看得出来是积怨已久。 “总之,你休想我给她带礼物!”最后,裴清衡总结一句,大步往前走去。 他没注意脚下,不小心将什么踢了出去。 裴清衡连忙停下脚步,一眼看过去,被他踢到的,似乎不是什么石子,而是…一块玉佩?! 他上前将玉佩捡了起来,认真瞧了瞧:“三哥,你快过来!” 裴清知皱了皱眉,追了上来。 裴清衡将玉佩递给他:“三哥,这是不是我裴家的族徽?” 仔细打量一番,裴清知犹豫着开口:“这的确是我裴家族徽…若是我没记错,裴家子女出生之时都会备上这样一块玉佩,作为身份的证明。” “阿衡,你是不是将玉佩带出来,又不小心落在了这里?”裴清知问。 裴清衡摇头:“没有,这不是我的。” 这玉佩虽然是身份证明,但也不必时时带在身边,两兄弟都是将玉佩收在家中。 看见裴清知神情,裴清衡就知道这也不会是他的:“三哥,难道是有人仿造?” “不,”裴清知否定道,“我们的玉佩,都是用的同一块玉料。” 他摩挲着带着一丝碧色的玉佩:“这一块玉料,的确和我们的玉佩是同一块。” “那?”裴清衡彻底想不明白了。 裴清知神情复杂:“你知不知道,十二年前,裴家走失了一个女儿,伯父和伯母的第一个孩子——” 裴清衡睁大了眼。 面容清丽的少女提着裙子自远处跑来,她看见裴清知手中玉佩,眼中露出喜色:“二位郎君,可否将我的玉佩还给我?” * 裴府,正厅。 “我从前一直认为自己是郑家的女儿,直到去年,阿爹阿娘才将玉佩交给我,告诉我,我并非他们亲生。”郑婉娓娓道来,“那年阿娘的女儿夭折,她悲痛欲绝,意外见到我,觉得和自己的女儿有几分相似,就将我买下,当做亲生女儿养大。” “直到我年纪渐大,他们觉得不该再瞒我,才将我从小随身带着的玉佩交给我。” 裴清衡不满地觑了裴蓁蓁一眼:“听见了吗?这一切都是巧合,她当然是裴家人,也是你阿姐!” 裴蓁蓁意味深长地笑着,嘴角轻轻翘起:“我可没有,随意认谁做姐姐的爱好。” 萧氏冷冷地看向裴蓁蓁:“当日若非是你,你姐姐也不会走失,如今她找回来了,你还敢这般说话?” 裴蓁蓁嗤笑一声:“若是我没记错,十二年前她走失之时,我尚在襁褓,不足一岁,我想问问,她是如何因我走失的?阿——娘——” 最后两个字,她拖长了声音,嘲讽意味十足。 裴正和裴清渊心中都是一惊,蓁蓁,明明是不记得当年的事才对… 是谁告诉她的?! 裴家长女裴舜英走失之事,因着不知名的缘由,在萧氏的歇斯底里中,被彻底掩埋。 及至如今,除了少数几人,根本没有人记得裴家还有走失的女儿。 萧氏从没有被裴蓁蓁这样直白地顶撞过,她目光冰冷,像眼前的不是女儿,而是仇敌。 面对妻女的争锋,裴正眼观心心观鼻,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裴清衡很是奇怪,换了平时,伯父早就该训斥裴蓁蓁不懂礼数不敬长辈了,今日怎么… 还是郑婉看气氛不对,温声对萧氏道:“我突然回来,妹妹一时不能接受也是应该的。等相处些日子,她或许就愿意叫我一声姐姐了。” 她说着,对裴蓁蓁温婉地笑了笑,尽显大度。 裴清衡抱着手对裴蓁蓁道:“看看阿姐,再看看你自己,哪有一点世家女的气度。” “你就少说两句吧!”裴清知低声斥道。 这傻小子难道看不出气氛不大对吗!裴清知眼中隐隐有些担忧,真不知道他们将这位走失的长姐带回来,是对是错。 裴清衡的话对裴蓁蓁来说无关痛痒,不相干的人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屈指点了点桌案,面前的少女向裴蓁蓁散发着善意,她却只用看戏的目光瞧着她。 真是——好一出大戏。 裴蓁蓁想,她为什么要揭穿呢?真的裴舜英,假的裴舜英,于她而言,都无甚区别。总归,同她没有什么关系。 ‘阿姐,你告诉她们,我没有推你,我是要救你!’ ‘我…我…不知道…好像真的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你当日将剑横在脖子上,逼裴清渊离开,为的,就是要他去救已经出嫁的裴舜英吧?你可真是,我的好阿娘——’ 裴蓁蓁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有郑婉打圆场,萧氏总算有了台阶下,她疼惜地摸了摸郑婉的头:“苍天有眼,如今你终于回来了…” “郎君,既然阿英回来,府中一时没有她的住处。”萧氏看向裴正,“让子衿将瑶台院让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33是个小可爱 ,冥灵岚 ,青蕊,仙缈缈(#/。\#),我爱壮壮胆 五位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哒~ 下章继续怼人o(n_n)o 第二十六章 洛阳城寸土寸金,裴家当初也是借了萧家的面子,才能在这里置下如今这处宅子。 大部分的院落都有了用处,郑婉来得突然,也未曾为她收拾住处。 但是萧氏出口就让裴蓁蓁让出瑶台院,就连裴清衡也觉得过分了些。 裴蓁蓁连看都懒得看萧氏一眼,不屑之意溢于言表,显然没将她的话当回事。 “裴蓁蓁!”萧氏加重了语气。 漫不经心地抬起头,裴蓁蓁懒洋洋道:“青山院不是还空着么,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青山院是裴府最偏僻的院落,景致也十分寻常,除了打扫的仆役,几乎无人踏足。 “荒谬!青山院那等地方,如何适宜住人。”萧氏想也不想地否决了。 是吗?可裴蓁蓁曾经在那个偏僻的青山院中,住了两年有余。 她住得,裴舜英就住不得? 母女之间气氛剑拔弩张,裴清知、裴清衡闭口不言,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不敢插嘴。 最后还是裴清渊来打圆场:“我看不如这样,让阿姐搬进瑶台院与蓁蓁同住…” 裴蓁蓁看他的眼神也带上了冷意:“我不惯与人同住。” 裴清渊讪讪住口,他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蓁蓁是他的妹妹,可裴舜英也是他的姐姐,这些年走失在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蓁蓁这样…裴清渊左右为难。 萧氏彻底恼了:“裴子衿,你是要忤逆我吗!” 这话太重了,历朝历代,忤逆不孝都是大罪,一句忤逆不孝,可以轻易毁了一个人的名声。 第19节 裴正的眸色沉了沉。 不过如今的裴蓁蓁,最不在乎的,就是所谓名声。 她还没开口,有声音从门外传来:“阿姐这些年吃斋念佛,似乎没有多大变化。” 萧明洲负手从门外走了进来。 萧氏皱了皱眉:“明洲,你怎么来了?” “听闻阿姐走失的女儿被找回来,我自然要来看看。”萧明洲衣袍宽大,飘然若仙。 他走到裴蓁蓁身边,拂衣坐下。 “是我让明洲来的。”裴正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他今日实在沉默得不正常。“你要大摆宴席认回女儿,自然要先知会明洲。” 萧氏看向弟弟,萧明洲扫了郑婉一眼,淡淡道:“是不是舜英,总要查过才知道,没有因为一块玉佩就认亲的道理。” 郑婉低下头,两只手紧紧握在一处。 萧氏与萧明洲对视良久,终于败下阵来,只能妥协。 “对了,方才听说阿姐要让蓁蓁让出瑶台院?”萧明洲又道。 萧氏冷声回答:“舜英走失多年,好不容易回来,她便是谦让一点也是应该。” “瑶台院是蓁蓁的住处,她既然不愿意,那便罢了,阿姐用忤逆不孝的罪名压人,未免过分。”萧明洲语气平淡,但说出的话却并不客气。 裴清衡扯了扯兄长的袖子,低声问:“怎么回事,小舅舅怎么一心偏着裴蓁蓁?” 裴清衡知道萧明洲一向偏心裴蓁蓁,但他以为,这是因为裴蓁蓁是裴家萧家唯一的女孩儿,没想到裴舜英被找回来,小舅舅的偏心反而更严重了。 “前日出游,有猛虎袭人,蓁蓁为了救云珩引开猛虎受伤。”裴清知压低声音为他解释道,“伤还未好,她又大病一场,如今将将病愈。”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萧明洲今日为什么这么偏袒裴蓁蓁了。 裴清衡不可思议地看着裴蓁蓁:“她能为了救表兄那么干?!她不是向来最胆小怕疼了吗!” 裴清知示意他噤声:“今日的事你就别掺和了。” 裴清衡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他一向听这个哥哥的话,只能忍下一肚子迷惑。 而这边,萧氏被萧明洲的话气得不轻:“你是在指责我?!” 萧氏比萧明洲大了近十岁,未出阁时他总是跟在萧氏身后当小尾巴,对萧氏的话也是言听计从。 萧氏的愤怒并没有影响到萧明洲,他嘴边含着浅淡的笑意:“是又如何?” 萧明洲冷漠的眼神仿佛给萧氏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她突然想起,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跟在她身后稚气未脱的小弟,而是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深受当今陛下信重的中书令大人。 她已经没有资格与他叫板,甚至,她能在裴家立足的底气,也全来自于萧明洲和他背后的萧家。 拳头紧了又松,萧氏妥协一般道:“好,舜英搬到明霜居,同我住。” 裴清渊急了,阿娘这么做,蓁蓁会怎么想…他看向裴蓁蓁,却发现她脸上没有因为这句话一丝一毫的波动。 裴清渊怔在原处。 萧明洲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叹了口气,或许阿姐,是彻底失去这个女儿了。 “可。”萧明洲吐出一个字。 “但我还有一个条件,”萧氏自然不会白白退让这一步。“我要舜英,入读天麓书院。” 天麓书院? 郑婉心中一跳,她当然听说过由太子妃徐氏牵头办的这所书院,只是作为郑家女的她,连报考的资格也没有。 “阿姐说笑了,天麓书院入学试已结束,不会再招收学生。再等上一年,或许可以。”萧明洲收起了笑。 天麓书院入学考试,裴蓁蓁理所当然没有通过,但裴清衡却是顺利通过了。 裴蓁蓁一点也不意外萧氏会提起这件事,毕竟曾经,就是因为萧氏一句话,自己便将天麓书院的入学名额双手奉上。 所以当日入学试上,裴蓁蓁毫不犹豫地向姜屿射出了那一箭。 她不会再将自己的东西拱手相让,更不想上太子妃徐氏这艘注定会沉的船。 哪怕她在几年后,会是朝堂上独揽大权的徐皇后。 “明洲,你可还记得,当日母亲体弱多病,是我将你一手带大,你生病时我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如今不过是要你为舜英求一个天麓书院的名额,你都不肯?”萧氏这话摆明了是以情相挟。 裴蓁蓁敛眸掩下冷意,情分这种东西,用掉一点便少一点,迟早有一日,被要挟的人会失去耐心。 不过萧氏也没有别的办法,裴蓁蓁未能入学,郑婉总不能顶了裴清渊的名额去。 萧明洲沉着脸,最终还是道:“阿姐既然这样说,我少不得要向太子妃讨一个恩典。” 不过下一刻他看向裴蓁蓁:“蓁蓁,你可想去天麓书院?” “不必。”裴蓁蓁眸光流转,语气懒懒。 郑婉心中一塞,她这样,好像是自己捡了她不要的东西一般! 萧氏的脸更是气得铁青,她这辈子最不愿意的事,就是裴舜英会被裴蓁蓁压一头。 她的舜英,本该是裴家尊贵的嫡长女,裴子衿有的一切,原都该属于舜英! 萧明洲无视了她难看的脸色,意有所指地道:“阿姐也不必着急,毕竟你的女儿是不是真的找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郑婉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萧明洲!”萧氏怒道。 萧明洲微微勾起嘴角:“阿姐既要侍奉佛祖,便要记得养心,否则吃斋念佛再多年,也没有用。”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打脸的机会还很多o(n_n)o 下章把男主拉出来遛遛,不然都快成背景板了 王洵:……遛? 蟹蟹仙缈缈(#/。\#) 小天使的营养液~ 最后再求一波收藏呀,还没收藏的小天使都动动手指收藏一下叭(づ ̄ 3 ̄)づ 第二十七章 瑶台院,裴蓁蓁与紫苏主仆俩关在卧房中,紫苏左手拿着账册,右手拨着算盘珠子。 “女郎的首饰多是有徽记,绝不能流出去,能熔了做钱使的就是那十几支无甚式样的金银扁簪;寻常留下打发下人的金银锭子还有几个,女郎往常例钱也未曾攒下。”紫苏一样一样为裴蓁蓁数来。 “瑶台院中摆设多是中书令大人送来,价值不菲,都有登记在册,不能拿出去当了;女郎不想叫人知道自己缺钱使,那院中的物件便不能动。” 裴蓁蓁微蹙着眉,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回到少年时,她遇到第一个棘手的问题竟然是缺钱! 裴蓁蓁吃的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物,只是这些东西却不能换作银钱使。 “能用的金银总共有多少?”裴蓁蓁按了按眉心,“可够在洛阳城中盘下一个铺子?” 紫苏有些茫然地看向裴蓁蓁,她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紫苏不过是个内宅侍女,如何能知道这一点。 “换身衣裳,同我出门。”裴蓁蓁很快下了决断。 她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敛财,如此才有资本在几年之后的大乱中立足。 紫苏不明白裴蓁蓁怎么突然起了要买铺子的念头,但她向来顺从,从不多言。 繁缕被叫来为裴蓁蓁梳头:“女郎怎么想着梳这样简单的发?” 裴蓁蓁向来偏爱复杂华贵的发式。 “又不是要去见什么要紧的人,简单些便好。”裴蓁蓁发间只有一簇桂花,那是琉璃烧制的,算不得多贵重,工艺却很是精巧,仿佛有暗香盈鼻。 白芷收拾了披风交给紫苏,见她们要离开,忍不住叮嘱道:“女郎病才好,注意不要受了风。” 裴蓁蓁点点头,带着紫苏往马厩方向去。 看着两人背影,白芷眼神是止不住的担忧,女郎如今行事,真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白芷跟在裴蓁蓁身边多年,出行都是将她带在身边,而紫苏嘴拙,往往将她留在院中看家。今日却是独独带了紫苏出门,也不知要办什么事。 不过马厩处,裴蓁蓁却是很不凑巧地遇上不大想看见的人。 萧氏牵着郑婉,身后还跟在裴清渊、裴清衡,看样子也是要出门。 见了裴蓁蓁,裴清渊立刻有些心虚。他总有种自己好像背叛了蓁蓁的感觉… 可是阿娘有命,他身为人子,如何能不遵从? “蓁蓁,阿娘要去七宝阁为阿姐选些首饰,你可要一道前去?”裴清渊努力想替她们挽回一些母女关系。 可惜不管是萧氏还是裴蓁蓁都不需要。 郑婉到了裴家之后,萧明洲总觉得裴蓁蓁受了委屈,什么上好的衣料,宫中内造的首饰都如流水一般送进瑶台院,郑婉却什么都没有。 用萧明洲的话,就是她身份未明,在派去郑家调查的人回来之前,他不会承认郑婉的身份,直将萧氏气了个倒仰。 因此在明霜居礼佛多年,轻易不出门的萧氏才憋了一口气,要亲自为郑婉置办一些用度。 裴蓁蓁连和他们寒暄的心思也无,敷衍地行了礼,同紫苏一道上了马车。 拿起一旁幕篱戴上,精致的面容便尽数掩在薄纱之后。 紫苏觉得,女郎心中一定是不好受的,可是她实在不会说话,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 裴清渊看着远去的马车,整个人都垂头丧气。夹在阿娘和蓁蓁之间,他真是里外不是人。 * 朱雀大道,今日这处异常热闹,车水马龙,几乎将整条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裴蓁蓁掀开车帘看去,轻易便认出了前方几辆马车上的族徽,都是洛阳城中颇有名的世家。 “去问问,怎么回事。”她吩咐马夫。 过了半刻,马夫回来,这才知道,原来是羊皇后的亲弟摆了宴会,要在府中与这洛阳城中鼎鼎有名的商贾沈余斗富。 羊皇后是当今陛下的继后,膝下并无儿女,陛下对她虽没有什么情谊,还是给足了作为皇后的尊荣。 羊家几代积累,家中豪富,这一代又只羊涣一个男丁,父母去后,偌大家业便全归了他一人。 第20节 羊涣最爱吃喝玩乐,年轻时是洛阳城里有名的纨绔,而今年纪渐大,则是更会享受的老纨绔。 沈余则是白手起家,以平民之身积累下连世家都为之眼红的财富。他也不是什么低调内敛的性子,吃的是用快马千里运来的海中鲜鱼,岭南的荔枝用冰镇着,到了洛阳仍是新鲜的,擦手的布料更是外边千金难求的烟云纱。 传到羊涣耳朵里,免不了就生了几分不悦,一个低贱的商贾,竟然比他堂堂世家子还要讲究。 因此便有了今日这一出,羊涣大摆宴席,要与沈余斗一斗富。 作为羊皇后的弟弟,洛阳城众世家免不得要给羊涣几分面子,何况凑热闹是人的天性,去往羊府的朱雀大道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看一时半刻过不去,裴蓁蓁干脆下了马车:“我走过去便是,你将车赶到别处等我。” 车夫有些犹豫:“女郎只带一个侍女,若是被人冲撞了可怎生是好?” 裴蓁蓁正要说话,余光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只一个晃眼,那人便远离了她的视线。 裴蓁蓁一时顾不得其他,匆匆交代两句:“在此处等我!” 紫苏一惊,只见她如游鱼一般,转眼就消失在车流中。 “这…”她站在原地,想追上去,可又因为裴蓁蓁留下的一句话不敢动。 裴蓁蓁的目光追随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只是此时朱雀大道上满是马车和行人,她能不跟丢已是不易。 眼看一直追不上,裴蓁蓁心里升起几分烦躁。 一个错眼,她撞在来人胸膛,幕篱一歪,直直坠在地上滚了出去,被来往的人踩了好几脚。裴蓁蓁皱了皱眉,未曾言语,侧身就要往前追。 那人抓住她的手腕:“小女郎,你的东西落了。” 这声音实在熟悉,裴蓁蓁猛地回过头:“王洵?” 少年含笑看着她,芝兰玉树,叫人见之忘俗。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心都瞬间漏跳一拍。 而王洵手中,正是原在裴蓁蓁发间的桂花簪,方才撞那一下,意外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是存稿箱呀~ 感谢在2020-08-10 15:07:32~2020-08-11 01:1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缈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八章 换了别的时候,裴蓁蓁应该会和王洵多说几句话,只是今日… 眼见那人越走越远,裴蓁蓁赶紧提着裙子继续追上去。 王洵还是头一回被无视得这样彻底,他无奈地笑笑,将桂花簪收在袖中,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跟了上去。 因此王三郎一个转头,发现自家七弟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 房中燃着清雅的梅香,裴蓁蓁对着铜镜卸下浓重的艳妆,她才献了一曲舞,额间还有薄汗。 镜中女子眉黛如远山,姿容绝色,只是一双眼如深潭古井,惊不起丝毫波澜。 便是舞姬,裴蓁蓁也是与别人不同的。她救过府中主人燕王的命,若非王妃善妒,家世不凡,燕王甚至有意将她纳为姬妾。 不过因着王妃的缘故,裴蓁蓁只能继续做舞姬,但看在救命之恩,倒也无人会折辱她。 房中烛火忽然一暗,裴蓁蓁回过头,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姑娘莫慌,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件事。”男人沉声道,身体与裴蓁蓁保持了距离。 “还请姑娘不要高声惊来护卫,否则在下只能动手打昏你。” 裴蓁蓁点点头,男人于是松开了手。 “你要打听什么。”裴蓁蓁重新点燃烛火,冷眼打量着男人。 他大约三十许,一身青色劲装,长发用一根发带束起,额前散落几缕发丝,显出三分落拓侠气。 看起来是个行走江湖的游侠。 “你可知道,河东裴氏失陷在洛阳的那位女郎,裴家子衿?” 裴蓁蓁眼神一凝:“你问她做什么?” 男人有些惊喜:“姑娘知道她?可否告诉我她在何处?” “你寻她做什么。”裴蓁蓁盯着眼前的人,未曾因为他的话轻信。 “我受人所托,要带她离开洛阳城。” “受谁所托?” “姑娘,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男人笑了一声。 裴蓁蓁也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她在哪里。” 男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开口道:“那可否劳烦姑娘,告知于我?” “我可以告诉你,”裴蓁蓁想,眼前这人,大约是她离开洛阳城的最好机会。“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及,告诉我,你是谁,为何寻她。” “什么条件?” 裴蓁蓁一字一句道:“带我,离开洛阳城,北上。” 男人没想到她的条件会是这样,先是一怔,随后道:“好,我可以答应你。”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某是江风池,一介江湖游侠,曾…受前中书令萧明洲大恩,听闻他从女失陷洛阳城,故前来解救,还请姑娘告诉裴家女郎何在。” “她死了。” 这句话很轻,轻得江风池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死了。”裴蓁蓁重复了一遍,眼神麻木。“洛阳城破后不久,有胡人想折辱她,她在袖中藏了匕首,杀了那人,引火自焚。” 江风池失神道:“怎么会…” “洛阳城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当然,他们中的许多人,也都已经死了。”裴蓁蓁勾起一个笑,被胡人肆虐的洛阳城,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 江风池愣在原地。 ‘洛阳城破这么久,你怎么知道,你妹妹还活着?’ ‘我家蓁蓁那样聪明,不会轻易有事的。’ ‘既然如此,那我帮你跑一趟也没什么,你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将她护送到北边。’ ‘…若是她问你是谁,你只说,曾受我小舅舅大恩,故来寻她。’ ‘为什么?’ ‘沙场刀剑无眼,叫她恨着我,到时我死了,她也不会那么伤心。’ ‘…好。’ ‘江兄’ ‘嗯?’ ‘若是…若是她真的不在了,请你,帮我这个无能的兄长,在她墓前上一炷香,九幽之下,我再亲自向她赔罪!’ 江风池看向裴蓁蓁:“你是谁?” 为何会知道得那么多? “我不过是个舞姬,当日,曾和她关在一处。” 江风池长长叹了口气:“你能带我去她坟前看一看么?我想为她,上一炷香。之后,我会按照约定,带你离开洛阳城。” “好。”裴蓁蓁近乎冷漠地说。 * 裴蓁蓁最后停在巷口,她要找的人在这里没了踪迹。 “除非有人生了翅膀,否则他会去的,只有这羊府之中。” 高墙之前,王洵慢慢走到裴蓁蓁身边。 “我知道。”裴蓁蓁盯着高高的院墙,目光没有移开。 “你不会想翻墙过去吧?”王洵看着裴蓁蓁的小身板,忍笑道。 裴蓁蓁终于看向他:“王七郎今日莫不是很闲?” “还好。”王洵悠然答道,“我劝女郎,还是不要想着翻墙为好,若是被当做梁上君子,羊府的诸多护院可不是白养的。” “不用你管。”裴蓁蓁不客气地向他翻了个白眼,这人怎么这么多话。 王洵见她要离开,才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话:“羊府今日设宴,要进门也容易,只要有张帖子——”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裴蓁蓁,笑而不语。 裴蓁蓁抿着唇,渐渐鼓起了腮帮子。 王洵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下一刻,裴蓁蓁整个人扑了上来,在他身上摸索着:“帖子在哪儿?!” 王洵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只得后退两步,举手投降:“好了好了,我带你进去,帖子不在我身上。” 裴蓁蓁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 王洵无奈道:“真的,今日我三哥也来了,帖子由他拿着。” 他说着,将裴蓁蓁一缕散落下来的鬓发别到耳后。 这明明是王洵第一次见到清醒的裴蓁蓁,但他们的相处却像认识了多年一样熟稔。 王洵也觉得奇怪,但这感觉意外地不叫人讨厌。 “不过就要委屈女郎,暂且扮做我的侍女。” 裴蓁蓁有些迷惑:“你为什么帮我?” 之前救她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还要这么帮着她?上辈子这时候,裴蓁蓁和王洵可没有什么交集。 第21节 在裴蓁蓁眼里,王洵还是那个走一步算三步,绝不能大意的死对头。 “女郎若是觉得洵多管闲事,那便罢了。”王洵笑容不变,转身离开。 裴蓁蓁连忙扯住他的袖子,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便宜怎么能不占。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王洵嘴边的弧度悄悄变大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存稿箱呀~ 斗富情节灵感来自于魏晋时石崇~ 第二十九章 羊府的宴会,能拿到帖子的,都是在洛阳城中颇有地位的世家,如裴家,还不被羊府放在眼里。 但像王洵,即便身上没有带帖子,带着裴蓁蓁走门的时候,羊府仆役连问都不问一句,只恭敬地躬身行礼。 裴蓁蓁今日穿得并不出众,来往之人的侍婢中,衣衫比她华贵的大有人在。 既然顺利混入了羊府,裴蓁蓁当即就要甩开王洵。 王洵无奈地看着她:“过河拆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裴蓁蓁挑眉:“那你还想如何?” “小女郎,你这河可还没过呢。”王洵负手说道,“先不说羊府护卫诸多,随意行走引起注意,再来羊涣今日宴客,其中众多洛阳纨绔子,你这样容颜,若只是侍女,他们少不得会轻薄一二。” “若你跟在我身边还罢,倘若你孤身一人,即便我的名头,也不能叫他们收敛。”王洵说到这里,眸色微深。 王家固然清贵,实权也不小,却也做不到在洛阳城一手遮天。 在那些出身高贵的纨绔子眼中,王家、王洵固然得罪不得,但一个小小侍女却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玩物。 王洵一向不喜欢这些人的行事,只是这一切终究不是能随他的意志而改变。 “再说,羊府这样大,你可知道往何处去寻人?”他最后又问 裴蓁蓁微微仰头看着他:“你这么说,便是你知道了?” 王洵也不卖关子:“方才你停留的地方,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翻墙而过的位置;能翻过院墙不引起护卫注意,这身功夫实在不错,有这般本事,不至于沦落到做梁上君子。” “他的身份应当不高,否则应该可以拿到一张帖子光明正大前来l.k.d.j;甚至是临时起意要来此处,有准备的话,扮作哪家护卫总比冒冒失失地翻墙而过来得安全。” “这样一来,你要找的人,应当是个游侠儿吧。而他来此,也是为了寻人。”王洵唇边始终挂着一丝笑容。 他说得,竟是一点不错。江风池,正是近年来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游侠儿。 裴蓁蓁也是方才想起来,江风池曾告诉过她,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父母双亡后被婶母卖掉,江风池几经周折,才查到她辗转到了洛阳城。 那女子,在沈余府上做了歌姬。可是,裴蓁蓁也记得,江风池虽然寻到了她,但在他将她赎出来之前,她就死了。 羊府宴客,这么大的阵仗都是为了沈余,沈余自然也是大张旗鼓地赴宴,想来他带来的歌姬中,就有江风池的未婚妻。 他意外见了,这才不管不顾地跟着那女子来了羊府。 “不错,你能找到他?”虽然不知道王洵是吃错了什么药主动帮忙,但裴蓁蓁乐得省些力气。 她当然也有法子找到人,不过确实麻烦些。 王洵点点头:“只是你需告诉我,他要找的人,是谁。” “若我没有猜错,是沈余今日带来赴宴的歌姬之一。”裴蓁蓁答道。 “这样啊…”王洵若有所思,“我想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人了。” “何处?” 王洵没有直接告诉她,只是转身向东边走去。 裴蓁蓁只能提着裙子追上去:“王洵,你快说,是哪儿!” * 羊府一隅,这里种满了桃树,天气渐渐回暖,桃花也不再繁盛如樱粉的云。 枝头还点缀着点点开得热烈的花朵,桃树下一男一女相对而立,不知在说些什么。 隔得太远,裴蓁蓁甚至看不清两人的脸。 “你再往前走两步,他就会发现了。”王洵拦住她。 “那你可有什么好法子…”她话音未落,王洵伸手揽住她的腰,纵身而起,足尖掠过枝头,两个人没进了花叶之中。 风声中,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下了一场雨。 江风池和女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你…”裴蓁蓁面上浮起薄怒,她怎么也没想到王洵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别说话,否则就会被他们发现。”王洵在身后牢牢地搂住她纤细的腰,用气音说道。 裴蓁蓁只能不情不愿地闭嘴。 树下的女子抬手接住一枚落下的花瓣,神情温柔而寥落:“我本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江风池眼中满含自责:“阿宁,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和方宁的父母乃是旧交,二人因此自幼定下婚约。江风池父母早亡,死前将他送到山上学艺,嘱咐他及冠之后下山,同方宁完婚。 江风池去年下山,寻到方家才知方宁父母已在两年前过世,而她也被婶母卖掉。 一路打探,江风池找到了洛阳城,之后便失去了所有线索。 直到今日在街上,他看见了沈余马车边的歌姬,尽管数年不见,江风池还是一眼认出了方宁。 “若是我能早一点下山寻你,你就不会…”江风池满脸懊恼,“阿宁,你这些年还好吗…” “我一定是傻了,怎么会问你这句话…”江风池自嘲地摇摇头,沦落到这般地步,怎么会好。 方宁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其实也没有那么糟,我辗转卖到家主府上,家主豪富,对我们这些奴婢也不苛刻。除了一开始学曲子时挨过教习姐姐打骂,旁的再没什么。” 江风池只觉得心中酸涩,哪有说的那么轻松,为人奴仆,性命都不得自主,何况尊严。 “阿宁,你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将你赎出去的!”江风池握住方宁的双手,承诺道。 方宁摇摇头:“你可知道,家主买我花了多少贯?三百贯,你要去哪里凑到这些钱?” 三百贯,便是卖了江风池也不值这么多钱。 何况,沈余最喜欢的一支曲子,必须由方宁在内的五人才能演奏,沈余根本不缺三百贯,怎么会放她离开。 “我会想到办法的,”江风池咬着牙,“我一定会将你赎出去!” “阿宁,你在哪里?”桃花林外,有少女的声音传来。 方宁抹了抹眼角的泪:“你快走吧,若是叫这里的权贵发现你擅自闯入,你就麻烦了。” 江风池不动,她推了推他:“快走吧!” 话中带了泣音。 江风池深吸一口气:“阿宁,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赎出去!” 说完,他纵身一跃,再没了踪影。 在他离开后,同方宁一般装扮的少女走了过来:“阿宁,你怎么在这里,姐姐叫我来寻你呢。” “我看这儿桃花开得极好,忍不住凑近仔细瞧瞧。”方宁笑道。 少女撇撇嘴:“咱们府上的桃花,开得比这儿可还好看呢。” 方宁挽住她的手:“好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随着两道身影走远,树梢动了动,裴蓁蓁语气不善地对王洵说:“你的手可以放开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t^t 下章继续互动~感谢在2020-08-11 01:22:16~2020-08-13 17:3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co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女郎确定?”王洵微笑着问。 裴蓁蓁伸手抓住树枝:“王七郎没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么?” “有理。”王洵点点头,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一跃而下,衣袂飘飘,下一瞬他稳稳地站在树下,仰头笑着看向裴蓁蓁。 这样就能难住她?裴蓁蓁牵起一脚,躬身降低重心,也跳了下去。 满树桃花坠落,她像是误堕凡世的花中精魅。 裴蓁蓁有些挑衅地回望王洵。 王洵却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唇边微笑未曾改变丝毫。 他突然上前一步。 裴蓁蓁脸上的笑凝固了,她就这么不偏不倚地落入王洵怀中,看上去就像主动投怀送抱一般。 “小女郎,这可是你主动扑过来的。” 他将裴蓁蓁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 “王——洵——”裴蓁蓁大叫一声,抬起双手捏住他的脸往两边扯,看见这张笑脸就来气! 王洵微笑着任她动作,抱着她的手始终没有一点不稳。 直将他脸都捏红,裴蓁蓁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后知后觉自己还呆在他怀里,推开他站在地上,整了整裙角。 “无论如何,今日之事多谢你,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平复下心情,裴蓁蓁恢复冷淡对王洵道。 说完,头也不回地向桃花林外走去。 王洵摇了摇头,果真是用完就扔,他跟了上去。 第22节 将要走出桃花林,裴蓁蓁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调转过头,拉着王洵袖口躲在他身后。 王洵诧异地挑了挑眉,向前看去,原来是一群世家少年郎从此处经过。 “王七郎。”为首的少年见了王洵,主动向他问好,他身后少年也都抬手作揖。 王洵回礼,他与这些少年不算相熟,不过洛阳城众世家盘根错杂,弯来绕去总有亲,赴宴时总会见到,就算私交甚少,也混了个脸熟。 不过叫裴家小女郎躲之不及的人,会是谁?这群人中并没有萧家儿郎… 王洵的目光最后落在最末尾的姜屿,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原来是因为他。 “宴会将要开始,王七郎怎么还在此处逗留?今日羊公与沈余斗富,若是错过了,实在可惜。”少年笑着寒暄。 “前厅嘈杂,我出来透透气,恰好走到此处,见桃花开得可爱,这才多留了一会儿。”王洵回答。 少年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眼桃花林,这里的桃花,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啊。 “原来如此,时间不早,七郎可要同我们一道过去?” 躲在王洵身后的裴蓁蓁心一紧,虽然被人认出也不算太大不了的事,但能少一桩麻烦还是更好。 “诸位先行,我还想再赏一会儿花。”王洵温和地婉拒。 少年们实在不明白这处花期将尽的桃花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叫堂堂王七郎流连忘返。好在他们都是识趣的人,寒暄之后便离开了。 由始至终,姜屿只能跟在众人身后,连同王洵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看到人都走了,裴蓁蓁这才松了口气,从王洵身后走了出来。 王洵抬头看了眼天色,忽地摇了摇头:“你现在,走不了了。” 裴蓁蓁皱起了眉:“宴会要开始了?” “是。”王洵答道,“如今羊府正门已经关闭,客人都聚集在花园宴客处,你要出去,必定经过花园,这时候,出去的人唯有你,实在太显眼。” 世家仆役行事都有定度,裴蓁蓁孤身离开定会被叫住询问,羊府待客周到,若有急事通传自有羊家仆役去办,无需一个娇弱侍女;就算是什么贴身的物件忘在马车,羊府为她开门,若是去了不回,免不得会叫人探究。 尤其是王洵的侍女,羊府家仆绝不敢怠慢,见人久不回来定会报上去,说不定连羊涣都要问上一句,反而将事情闹大。 王洵也有些无奈,现今确实没有什么好借口让她顺利出去。 “委屈女郎,暂时跟在我身后,做半日侍女。” 裴蓁蓁抿着唇,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大丈夫能屈能伸! * “七郎,你去了何处?亏我到处寻你,一转头的功夫就不见了。”王三郎没好气地说。 他当然不担心王洵会出事,这可是在洛阳城,但宴会即将开始,羊涣此人心胸狭小,七郎若是迟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觉得七郎这是故意落他面子。 王家虽然不惧羊家,但也没必要轻易树敌,尤其这羊涣还是半个疯子。 “走到桃花林,多留了一会儿罢了。”王洵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王三郎也不在意他究竟去了哪里,反正七郎自小就有主意。他的目光落在跟在王洵低眉顺目的裴蓁蓁身上:“这莫不是你从哪里哄来的哪家侍女?” 难道七郎终于开窍了? 王三郎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荡漾,挤眉弄眼道:“放心,你告诉这是哪家的侍女,三哥替你讨回来,带回去红袖添香,往后冬日也不愁无人暖床。” 一只手悄悄从背后伸出,按住王洵的腰,狠狠掐了一把。 王洵吃痛,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在心中苦笑。 他拉过王三郎,对他耳语几句将事情解释清楚。王三郎恍然大悟,目光忍不住往裴蓁蓁身上跑,还要装出一副没有看她的模样。 裴蓁蓁哪里察觉不到,微微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这个敢把她当暖床丫鬟的王三郎一眼。 “七郎,你这动作比我想象的还快啊。” 前些日子还要靠他偷偷摸摸地探病,今日就扮作主仆私会了。 王洵扶额:“三哥你想什么呢,只是意外遇见帮她一帮而已。” “我懂我懂。”王三郎一副过来人的神情,笑得很不正经。 王洵放弃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对王三郎道:“三哥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说罢也不再理会他,带着裴蓁蓁入席,王三郎嘿笑两声,也跟着入了席。 时辰已经差不多,该来的客人大都已经按照羊府安排的席位坐下。只缺了两人,一个,是应当坐在主位,举办这场宴会的羊涣本人,另一个,则是被羊府安排在最下首,洛阳城首富,沈余。 众人看着空空如也的两个席位,心思各异,春日的阳光明媚灿烂,席间宾客却都嗅到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第三十一章 “叫诸位好等,某来迟了!”一阵粗犷的笑声传来,羊涣带着一群美婢,自后方缓缓而来。 谁都知道,他这是托词,特意迟一点来,叫众人等着,仿佛这样他就高人一等。 他一贯是这般性子,在场的人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好歹是皇后的亲弟弟,羊府也是世家,就算羊涣是半个疯子,他们也得看在皇后和羊氏的份上给三分薄面。 不过—— 一群美婢簇拥着羊涣坐下,他环视一眼,在看见最下首空荡的席位时,脸上的笑忽地僵住了。 沈余!羊涣兀自在内心咬牙切齿,这区区商贾,请他赴宴已是恩典,竖子竟敢迟来! 眼见着羊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也无人出声劝一句,他的人缘实在不好。 “羊大人,在下来迟了。” 不远处终于有了动静,所有人齐齐看过去,沈余宽袍大袖,儒雅的脸上带着淡笑。 他大概三十余岁,身姿风雅,不像个铜臭味满满的商贾,更像修玄的世家郎君。 和他一比,羊涣顿时就显得粗豪无礼,谁让大家都看脸呢,长得好的人总是更容易叫人有好感。 羊涣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迟了!” 沈余笑容不变,轻轻拍了拍手,他身后一队捧着托盘的歌姬齐齐上前。 “以示歉意,这点薄酒,就当是在下向诸位赔礼了。” 歌姬们恭敬地将酒壶送到每张桌案前,行礼退下。 羊涣拿起酒壶,他倒要看看,洛阳城首富拿出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好酒! “是青山醉!”席上有人惊呼出声。 青山醉是从西域传来的美酒,清冽如水,味道却又十足香醇,被商队带到洛阳之后,就颇受权贵追捧,炒出了天价。 从西域一来一回路程颇远,因此带回的青山醉就更显得稀有。 即便在座众人身份均是不低,也不可能一次拿出这么多青山醉。 醇厚的酒香散开,好酒的人已经顾不上说话,急急忙忙倒了一杯品味。 相比之下,羊涣原来准备用来待客的好酒就显得寻常了。 他捏着酒壶,面色越发阴沉。 大手笔拿出那么多壶青山醉的沈余风轻云淡,仿佛只是送出的不是什么价值千金的西域美酒。 沈余落座,羊涣看着他的动作,心中咬牙,今日定要将这个小小商贾知道,世家几代积累的底蕴,不是他行商敛财能比得上的! 他一挥手,羊府侍女自远处聘聘婷婷而来,盛上菜肴。 第一道菜,是盛在精致的雪白瓷盘中的生鱼脍。 鱼肉晶莹剔透,被切成薄如纸的片状在盘中开出一朵花,旁边有点点翠绿缀饰。 “这银鱼,是南地特产,生长的深潭冰冷刺骨,受了伤之后只能活一日,要想抓到它活着送来洛阳,就绝不能用钓饵。”羊涣带着几分得意道,“沈余,你可知道,要如何抓到它。” “请羊公赐教。”沈余微微一笑。 “要水性最好的青壮,赤身潜入水底,一日中能得三四条便是不错。”羊涣炫耀道,“之后更要用冰养住鱼,从南地到洛阳,快马加鞭,跑死数十匹千里马,才能得如今席上这些鲜鱼。” 裴蓁蓁听着,垂下了眸。 王三郎见王洵没有动筷子,奇道:“七郎,你怎么不用,这银鱼味道的确很是不错。” 王洵将鱼脍朝他移了一点:“三哥既然喜欢,便多用一点吧。” 王三郎一边吃,一边疑惑问道:“你平常也是会吃一些鱼脍的,今日怎么挑剔起来了。” “这银鱼长在深潭,人力轻易不可去往,为抓这银鱼,不知有多少人葬身深潭。”王洵淡淡道,“跨越千里,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只为些许口腹之欲,实在不必。” 王三郎叹了口气:“只要出了足够的银钱,那些为生计所困的平民有什么不能做?世道如此罢了。” 王洵抿着唇,没有说话。 裴蓁蓁看着他的侧脸,少年的轮廓还有几分稚嫩,但裴蓁蓁却在他身上看见了日后一心为民,撑起社稷朝纲的王相。 那时候王洵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裴蓁蓁每次见他,他都披着厚厚的狐裘,说话时总是咳嗽,文弱得连马都上不了。 和眼前年华正好,一箭能杀猛兽的少年,几乎是两个人。 她牵着幼帝的手走入大殿,满殿朝臣再是不甘也只能对她俯身下拜。而王洵站在最前,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说:“臣,拜见陛下,拜见,虞国夫人。” 裴蓁蓁从没想到,她还能见到健康无恙的少年王洵。 “怎么一直看着我,莫不是想尝尝青山醉的味道。”王洵微微举起酒盏,挑眉看向她。 裴蓁蓁心中一跳,用余光逡巡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这里才松了口气。 “你自己喝吧!”裴蓁蓁咬牙道。 不管是现在的王洵还是以后的王洵,果然都是一样的讨厌! 王洵用袍袖遮住将酒饮下:“放心吧,今日的热闹不在于我,没人会盯着这里。” 王洵说得不错,羊涣和沈余的斗富似乎越发激烈起来。 一盆完全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牡丹盆栽放在席上,供人观赏。 上好的羊脂白玉价值连城,而眼前的牡丹盆栽没有丝毫杂色,在阳光下光泽流转,正是极品,这样的盆栽,怕是数十万贯也未必能买到。 第23节 “如何?”羊涣挑衅地看向沈余。 沈余起身:“羊公可能容我上前一观?” 羊涣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为显大度,还是点了点头。 沈余上前拿起盆栽,放在手中仔细瞧了瞧:“的确是佳品——” 羊涣得意地昂着头,可是下一刻,盆栽直直落在地上,沈余挑了挑眉:“手滑了。” 羊涣拍案而起,厉声质问道:“沈余,你什么意思?!” 这样的盆栽,就算对羊涣来说也是珍品,平白摔了当然心疼。 沈余笑道:“在下手滑,摔了羊公宝物,为示歉意,就送上这样的三件玉石赔礼可好?” 三件?! 沈余拍了拍手,沈府侍卫立刻捧着三件玉石上前,每一件,都比那牡丹盆栽更大。 羊涣对上沈余的笑脸,气得几欲呕血。 这牡丹盆栽是羊涣常用来夸耀的宝物,沈余笃定他今日还会这么做,因此特意带了三件更好的玉石前来。 施施然回到席位,沈余道:“想来诸位大人赏宝也该累了,不如叫我府中歌姬献上一曲?” 不待羊涣回答,他已经叫歌姬上前,羊涣一句话憋在嘴里,脸色酱紫。 琴筝共鸣,柔曼的歌声缭绕而上,直达云霄,叫人心情为之一松。 不少人甚至随着曲子打起了拍子,唯一听不进曲子的,大约就是羊涣了。 一曲罢,沈府歌姬对着众人俯身施礼,就要退下。 “等等。”羊涣阴沉着脸开口,“这曲子的确不错,我倒是好奇,若是将这群歌姬里处死一人,剩下的人可还能唱好这曲子?” “不如,就杀了她如何?” 羊涣手指指着的,正是方宁。 作者有话要说:  青山醉,银鱼啥的都是杜撰哦o(n_n)o 第三十二章 一群歌姬听着羊涣的话吓得花枝乱颤,瑟缩成一团,而被羊涣点名要杀的方宁更是面色惨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羊府一行,自己会遭此飞来横祸。 贝齿轻咬,她看向沈余,只盼家主对自己还能有三分怜惜。 她…才再见风池,她才见了他一面,就要成为最后一面了吗? 沈余脸上的笑收了起来。 羊涣的想法很容易猜到,沈余摔了他视若珍宝的牡丹盆栽,还拿出更好的玉石羞辱,他自然要还以颜色。 寻常财物,沈余是不放在眼里的,连价值千金的青山醉都能轻易送出,旁的更不算什么。 直到看到这一群歌姬,羊涣想起,沈余向来喜好音律,听说常亲自为府中歌女抚琴,指正其中错漏。 若是杀了这群歌姬中一人,这曲子便要重排,沈余毁了他的心爱之物,他也要毁掉沈余的心爱之物,这才公平。 而方宁,恰恰是其中歌喉最出众的。 看到沈余脸色变化,羊涣便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见沈余沉默不言,他便又道:“怎么,你沈余自称什么洛阳城首富,连区区一个歌女,都舍不得杀?” 沈余终于开口:“羊公哪里的话,区区歌女,既是惹了羊公不快,杀了便也杀了。” 一个歌女,在羊涣等人眼中,不是人,而是装饰身份的物件。 便是沈余平日总与她们混在一处,温柔可亲,甚至亲自教她们音律,但在他心中,这些歌女也永远只是可以任意打杀买卖的奴婢。 与他的面子相比,不值一提。 方宁一颗心沉沉地坠下去,她再也看不到任何生的希望。 “阿宁…”少女们围在她身边,六神无主地唤着她的名字。 谁会想到,唱得最好,竟成了方宁的催命符。 方宁只会比她们更茫然无措,今日,她真要死在这里了吗… 裴蓁蓁下意识抓住了王洵的手:“救她!” 王洵也认出了方宁,这就是他们在桃花林中看到的女子,那个裴蓁蓁追到这里来的游侠儿的未婚妻。 “那游侠儿,究竟是你什么人?” 王洵有些奇怪,以裴蓁蓁的身份,不大可能认识江风池这样浪迹江湖的游侠儿才对。 “你问那么多作甚。”裴蓁蓁眼中有了些急色,若是旁人倒罢了,江风池却于她有半师之谊,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方宁死在她面前无动于衷。 “王洵!”裴蓁蓁走近一步,抓着他的手,紧了紧。 王洵只觉得像被小猫崽在心上挠了挠,他还要说什么,一旁的王三郎转过头来:“你们打情骂俏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 裴蓁蓁一个眼刀飞过去,王三郎心道,果真彪悍! “小女郎,你不觉得以七郎的性格,就算你不说,也不会让这歌女白白没了性命的。”王三郎叹了口气,看起来挺聪明的小姑娘,怎么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 裴蓁蓁立刻反应过来,她又被王洵套路了! 收回手,她不再看王洵,自闭了。 王洵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王三郎,王三郎轻咳一声,移开目光。 他最后还是顶不住王洵的压力,讨饶道:“我的错我的错,此事便交给我吧。” 王家上下,与羊涣还算有些交情的,就是风流浪荡,眠花宿柳的王三郎了,这回羊府宴客,也是羊涣向他下的帖子。 王洵则是被他借着上回裴府的事,硬拉着陪他来的。 以王三郎的性情,是不大愿意掺和到羊涣和沈余的斗气之争中的,若是早知会牵扯上人命,他便不会拉着王洵来,七郎定然不会无辜之人枉死。 好好的美人,偏要取人家性命,真是不懂欣赏。 王三郎站起身:“好好的宴会,何必要做那等煞风景的事。” 羊涣看向他,眼神很是不悦。 虽然他们有些交情,可王三郎要阻止他杀方宁,就是在驳他的面子。 “难得大家聚在一处宴饮,就该高兴些,恰好我来了兴致,借羊公画笔一用,我为羊公献图一幅。”王三郎继续道。 而这句话,叫羊涣转怒为喜。 王三郎风流浪荡,尤善音律书画,不过他出身王家,并不需要以此为生,又性情散漫,因此他的画也是千金难求。 能得王三郎一幅画,足够羊涣吹嘘许久,凭这一点,他就压过了沈余。 王三郎走下席位,对沈府歌姬道:“还不快退下。” 方宁感激地看着他,俯身施礼,才随着姐妹们一起退下。 席间又恢复了热闹,方才的事,仿佛一颗石子坠入湖中,在一圈一圈的涟漪后再无踪迹。 这些沉溺于酒色醉生梦死的世家子弟不会想到,不过几年之后,胡人铁骑踏破南魏山河,洛阳城燃起熊熊大火,届时不管权贵还是平民,都沦为丧家之犬。 在这片繁华盛世的背后,已经开始腐朽的南魏王朝发出崩塌之前最后的余响。 宴席结束,裴蓁蓁随着王洵兄弟一道自正门而出。 王家的牛车旁,王洵问裴蓁蓁:“可用我送你一程?” “不必,裴府马车就在不远。” 王洵也不勉强,护卫为他递上一顶幕篱,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吩咐人寻来的。 “不愿叫人知晓身份,还是戴着幕篱更好。”他将幕篱递给裴蓁蓁。 将幕篱拿在手中,裴蓁蓁动了动唇,声音极低:“多谢。” 王洵笑了笑,裴蓁蓁有些着恼,立刻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王洵出言阻止。 他从袖中拿出之前收起的桂花簪,俯身轻轻簪在裴蓁蓁发间。 “小女郎,下次可不要再落了贴身之物。” 温热的吐息扑在耳畔,裴蓁蓁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动作。精巧的桂花静静开在她发间,仿佛有幽香扑鼻。 王洵直起身,神情温柔。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注一) 这句话用来形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哪怕裴蓁蓁一直视王洵为死对头,也不得不承认,王洵乃是世家以百年底蕴,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子弟。 微微抬起头,裴蓁蓁轻声道:“王洵,谢谢。” 谢谢,还有,能再见到你,其实我很高兴。 她终于对王洵露出了相遇后第一个发自真心,不带一点杂质的温柔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诗经·卫风·淇奥》 第三十三章 “别看了,已经走远了。”王三郎从王洵身后探出头来,一脸调侃。 王洵淡笑着看了他一眼,负手上了牛车。 “我往常总是以为你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没想到如今你竟也有了心悦的小女郎 。”王三郎跟着他上车。 “心悦?”王洵重复着这两个字,神情温和,“若是那么容易心悦,是否过于浅薄?” 喜欢么?王洵说不清楚,生在王家,他见过无数名门女郎,但她们对他而言,不过是世交之女,并无私交。 第24节 他是当今陛下亲口称赞的王家麒麟儿,兄长俱都年长其数岁,自小众星捧月般长大,出行时掷果盈车,洛阳城想嫁他的女郎不计其数。 可王洵长了十五年,还没有想过娶妻之事。 直到遇见裴蓁蓁,初见时一曲《无衣》,再见时血染衣裙仍要傲然地站起来,病床上那个叫他别走的少女,让王洵不由自主地被她拨动心弦。 裴蓁蓁,实在和他以前见过的所有女郎都不同。 而每当她露出寂寥的神情,王洵也忍不住心疼,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认识这个小女郎,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这就是喜欢么? 看着陷入沉思的王洵,王三郎勾唇笑了笑,感情上的事,终归还是要自己想明白。 * “女郎,你去了哪里?”紫苏见裴蓁蓁自远处走来,终于松了口气,赶紧迎上去。 她和车夫等在这里快半日,眼见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心情越发焦灼起来。 不知女郎去了哪里,她孤身一人,若是碰见什么意外可怎生是好? 如今见裴蓁蓁回来,紫苏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裴蓁蓁也知道自己离开得实在太久,紫苏定是担心不已,软下声音安抚道:“是我错估了时辰,叫你担心了。” “那女郎可还要看看各处铺面?”紫苏又问,时辰已经不早... “罢了。”裴蓁蓁没想到今日会意外遇见江风池,完全打乱了自己的计划,看来只能改日再出门。“先回去吧。” “裴家小女郎。” 听到这一句,裴蓁蓁幕篱下的眉头微微皱起,她转身,只见不远处沈余坐在牛车之中,对她微微一笑。 裴蓁蓁没有言语,隔着薄纱冷淡地打量着沈余,这位洛阳城首富,想做什么? 沈余招手,对上前的护卫耳语几句,那护卫便下了马,向裴蓁蓁走来:“小女郎,我家主人有请。” 他佩着刀,身形高大,站在两个小姑娘面前不免显出几分压迫感。 紫苏下意识地把裴蓁蓁挡在自己身后,眼神警惕。 “我家主人只是想请小女郎一叙,两位不必害怕。”护卫表情木讷。 “我家女郎,乃是河东裴氏嫡出贵女,你家主人若想求见,自去府上递帖子,没有半路拦人的道理。”紫苏不知道这人口中的主人是谁,但任是谁,都没有这样请人做客的道理。 护卫不为所动,只重复那一句:“请小女郎与我家主人一叙。” 简直是块油盐不进的榆木疙瘩! 局面一时僵持,沈余看见这一幕,摇了摇头,失策,真不该叫这不会说话的木头去请人。 牛车上,妆容精致的少女正翘着手指为沈余剥葡萄,沈余温和地拍拍她的肩,低声说了一句,少女净了手,施施然下了牛车向裴蓁蓁走来。 “裴家女郎,我家主人让婢子为你带一句话,裴家女郎,何时做了王七郎的侍女。”沈府婢女轻笑着说出这句话。 裴蓁蓁看向牛车,沈余笑着对她点点头,裴蓁蓁便知道,沈余果然是发觉了。 应当是王三郎起身为方宁解围时,他注意到自己,偏偏又在离开时恰好遇到,又注意到马车上裴家族徽,是以猜出自己身份。 裴蓁蓁自紫苏身后走出,眼神淡漠:“既然你家主人盛情相邀,我走一趟又如何。” “女郎…”紫苏不知她怎么会答应这么无礼的要求,急道。 “你去萧家,告诉舅舅,我在沈家做客,劳烦他来接。”裴蓁蓁对那侍女道,“走吧。” 侍女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忌惮,兰陵萧氏是沈府惹不起的存在,中书令萧明洲更是深受当今信重,权势颇大。 牛车前,沈余坐在车中,居高临下地对裴蓁蓁一笑。 裴蓁蓁挑了挑眉,也不等他开口相邀,干脆地上了牛车。 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盘坐在牛车中,姿态风流,身旁案几上放着各色水果,其中不乏不该出现在这时节的种类。 裴蓁蓁跪坐在他对面的软塌上,摘下幕篱放在一旁,取了一粒杨梅放进口中。 “小女郎安好。”沈余对她的无礼并没有生出怒意,反而笑着问,“这杨梅味道如何?” “再过两月,应当更甜些。”再过两月,才该是杨梅成熟的时节。 沈余赞同地点点头:“毕竟是违逆天时。” 他拍了两下掌,牛车随即缓缓动了起来。 “不知阁下大费周章,要带我去哪儿?” 沈余觉得眼前的小女郎实在有趣极了:“见小女郎生得好,想聘你回去做夫人。” 若是寻常小女郎,听了这话必定恼怒至极,裴蓁蓁却很是平静:“若你活够了,大可以试试。” 即便裴氏在洛阳城根基不深,也不是出身寒门的沈余能挑衅的,更何况,裴蓁蓁的舅舅乃是中书令萧明洲。 虽然沈余凭着钱财身上也有官职,但在洛阳城众世家之中,他永远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寒门子。 “哈哈哈!好气魄,不愧是萧明洲的从女!”沈余没有生气,反而夸奖道。 裴蓁蓁并不因为他看似温和的态度放松,沈余此人,在任地方刺史时,依仗权柄,暗中抢劫过往商客掠取巨额财物,以此发家。 在沈余日后被夷三族时,这便是其中一宗罪。 能做出这样的事,绝非善类,不可轻视。 “不知沈公今日盛情相邀,意欲何为?”裴蓁蓁不想同他继续周旋,再多说些废话。 “我与小女郎一见如故,想请你去府中做客。”沈余半真半假地说。 裴蓁蓁当然不信他的话,恐怕一见如故是假,想拿自己找乐子是真。 “早听说沈公府上景致乃是请隐世已久的古先生亲自设计,巧夺天工,尤其春景最是美妙,可惜我未有机会亲眼得见。”裴蓁蓁不疾不徐地说道,“今日能得沈公相邀,也算心愿得偿。” 她微微抬头,目光与沈余相接,一瞬间锋芒毕露,毫不退让。 沈余不由得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这裴家小女郎,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如今春意还未完全散去,小女郎前去,尚且赶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  蓁蓁还是很强的,就是面对王洵容易智商偶尔下线⊙﹏⊙ 蟹蟹延陵和阿倪小天使的霸王票~ 蟹蟹阿弥、郁渝、吃饭睡觉打豆豆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哒(* ̄3 ̄) 第三十四章 牛车在沈府门前缓缓停下,随行的家仆下了马,弯腰恭敬地趴在地上。 沈余站起身,踩着仆人的背稳稳走下牛车。 看见这一幕的裴蓁蓁皱了皱眉,沈余回身见她没有动作,奇道:“小女郎可是嫌这仆人粗鲁,脏了你的足,可要我寻一美婢为你做脚凳?” 听见这句话的家仆浑身一抖。 裴蓁蓁冷淡道:“不必。” 她撑着车厢,跳了下来。 沈余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中多了一分深思。 “走吧,小女郎,随我去瞧瞧。”走到大门前,沈余对裴蓁蓁伸出手。 裴蓁蓁略带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向沈府中。 沈余笑着收回手,也不觉得尴尬。 一进府门,只见一条溪流自府外萦回而入,水声潺潺,清可见底。溪流两旁种满桃柳,虽是晚春,仍可见桃花灼灼、柳丝袅袅之景,溪水也因此得名桃柳溪。 抬眼望去,依山形水势建成亭台楼阁,高下错落有致,桃柳溪穿流其间,偶有几尾锦鲤跃出水面,周围几十里,皆是沈府宅邸之内。 “如何?”沈余语气中满是自豪。 为了请山先生来为他设计建造府邸,他可是花了很大功夫。 “果然是人间仙境。”即使裴蓁蓁曾见过无数美景,也忍不住为之惊叹,她带着叹息赞道。 沈余领着裴蓁蓁走上一座高台,自上而下看去,府中景致尽收眼底。 “在此处下棋会友,美景尽入眼中,再有美人挥袖起舞,真是天下第一大乐事。”沈余感叹道。 裴蓁蓁点点头:“沈公的确好享受。” 她跪坐在石桌旁,拿过桌上酒壶,打开嗅了嗅:“果真又是青山醉。” “旁人要得一壶尚且艰难,沈公这里,青山醉倒是当水喝。” 沈余坐在她对面:“小女郎可听说过,钱能通神,只要有足够多的银钱,这世上有什么事做不到?” 说着,沈余为裴蓁蓁斟了一杯酒。 裴蓁蓁没有动那杯酒:“我看不是钱能通神,而是沈公手段高明才是。” 沈余停住了动作,裴蓁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得了一张酒方,宣称是西域来的美酒,送与几位好酒的所谓名士,有了名声之后,每月只放出寥寥几坛,如此一来,便将这青山醉哄抬出了天价。” 裴蓁蓁勾起唇角:“沈公手段,可真是高明。” 沈余收起了笑,定定地看向裴蓁蓁。良久,才叹息道:“小女郎,你可真是这世上难得的聪明人。” “世家总自诩高人一等,最爱华而不实的东西,我不过是成全他们,当然,能从中获利,自然是再好不过。”沈余突然凑近道,“小女郎可是要揭发我?” 裴蓁蓁一根手指抵在他眉心:“沈公多虑,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 前世沈余处斩,青山醉的骗局也被揭开,裴蓁蓁身在深闺,也听说一二。 沈余退后,摇着头道:“小女郎啊,如今,我可是真想将你聘作夫人了。” 裴蓁蓁正要开口,抬眼看见沈余身后,忽地笑道:“听闻沈公近来纳了一位如姬夫人,你若娶我为妻,便要先将这姬妾遣散再说其他。” “不过是些平日里用作取乐的玩意儿,小女郎若愿下嫁,自然随你处置...” 话还未说完,一声泣音传来,沈余错愕回过头,只见到一身月白衣衫的背影远去。 再看裴蓁蓁,她挑着眉对沈余一笑。 “你——”沈余哭笑不得。 第25节 “沈公当知道,祸从口出。”裴蓁蓁慢条斯理道。 沈余苦笑一声,他只顾着玩笑,却反而着了这小小少女的道:“受教了。” “沈公不追上去?当心美人伤心。” 沈余回答:“贵客在此,我岂能因为一个妾室失陪?” 他吩咐人拿过棋盘,要与裴蓁蓁手谈一局。 黑白的棋子都由暖玉制成,裴蓁蓁握着黑子,纤长的手指被衬得越发白皙。 将黑子放在棋盘上,裴蓁蓁淡淡道:“沈公,承让。” 沈余扔下手中棋子,叹道:“小女郎好棋艺。” “是沈公心不在焉,如何下得好棋。”裴蓁蓁屈指点点棋盘,“若是想去追,尽管去便是,我不会笑沈公的。” 天下有多少人能有幸遇上自己心尖上的人呢?既能相伴,便该珍惜。 沈余的确心神不定,听她这样说,俯身施礼:“请恕我失陪,小女郎便在府中四处走一走,想去何处,都只管吩咐这些婢女带路。” 待沈余离开,裴蓁蓁走近高台画栏,凭栏而望。不过几年之后,这如画景致便要化作一片焦土。 摇摇头,裴蓁蓁走下高台,这不是她能阻止的,天下没有人能阻止,当命运如洪流倾泻而下,人不过是其中一朵身不由己的浮萍。 “府中歌女都在何处?”裴蓁蓁开口问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我想听支曲子。” 既然来了沈府,就不该白来一回,若是能将方宁带走,也算还了江风池与她的恩情。 * “原来小女郎也是爱好音律之人。”沈余在府中乐坊寻到裴蓁蓁,笑言。 他吩咐身边女子:“如姬,去见过裴家女郎。” 如姬是个不过二十的美貌女子,一举一动娴静温柔,正是最讨男人喜爱的模样。 她盈盈施礼,身姿窈窕:“妾,见过裴家女郎。” 裴蓁蓁对她点点头,以她的身份,还不必向如姬这样的妾室回礼。 也不知沈余说了什么,这么快就将人哄好了,倒是好手段。 如姬羞怯一笑,又退回沈余身边。 一旁歌女正唱到精彩处,沈余拊掌叫好,一时兴起:“取我的琴来,如姬你来伴舞,今日与小女郎相见,某甚是开心,且来奏一曲!” 如姬掩唇而笑:“遵郎君令。” 乐声响起,如姬抬手,水袖甩出,腰肢纤细灵活,月白的裙摆散开,仿佛开出一朵含羞的花。 沈余处斩后,昔日众多相识都一心要与他撇清干系,只怕因为与他相熟而被连累,生前奢靡无度的沈余,死后却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无。 最后,是已经不受他宠爱的如姬——听闻那时她已经拿了身契离开沈府,自卖己身换了口上好棺木为他收尸。 为沈余守灵七日后,如姬来到沈府,自高楼之上,一跃而下。 原来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注一)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化用自苏轼《蝶恋花》‘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一句。 蟹蟹y 小天使的地雷,啾咪(づ ̄ 3 ̄)づ 第三十五章 一曲罢,沈余意犹未尽地停下手:“如何?” “不错。”裴蓁蓁点头,“若是哪日沈公落了难,去做个琴师糊口也绰绰有余。” 沈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小女郎,嘴上真是不饶人,也不知将来要嫁个怎样的夫婿才能降住你。” “这便不用沈公担心了。”裴蓁蓁却不会像寻常少女一样,一听见婚嫁之事便羞恼得不行。 如姬柔柔地依偎到沈余身边:“郎君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欢喜小女郎的。” 沈余挑眉:“你又知道了?” “往常有客来,郎君可从未亲自为人鼓琴,今日肯这么做,定是将小女郎当做知音。”如姬声音柔媚,一颦一笑俱是风情。 沈余笑着摇摇头,没有反驳,他看向裴蓁蓁:“小女郎,你可有意也奏一曲,若你愿意,这把绿绮琴,便赠与你。” 他说着,拍了拍身前的古琴。 裴蓁蓁这才注意到,沈余弹奏的,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名琴绿绮。 “《西京杂记》云:司马相如作《玉如意赋》,梁王悦之,赐以绿绮之琴,文木之几,夫余之珠。琴铭日:桐梓合精。没想到最后到了沈公手中。”裴蓁蓁垂眼,也不知前世沈余死后,绿绮又流往何方。 沈余抚着绿绮,眸中满是喜爱:“这世上,钱不能办到的事,还是少数。” “我没有夺人所爱的兴趣,我为沈公奏一曲,沈公将此女赠我可好?”裴蓁蓁看向方宁。 沈余看向方宁,眼神幽深:“不知我府上这歌女是何来历,不仅羊公,连裴家女郎也看中了她。” 方宁捏住衣袖,神情惶然。 裴蓁蓁神色平常:“她曲子唱得不错,何况沈公既能轻易让人取她性命,想来她于沈公并不要紧,赠我也并非什么大事。” 沈余定定地看向裴蓁蓁,一言不发,裴蓁蓁就淡然地面对他深沉的打量,不显丝毫心虚。 良久,沈余笑道:“好,便如小女郎所言。” 他起身,示意裴蓁蓁入座。 纤长的手指放在琴弦上,裴蓁蓁端坐在琴案前,气质沉静。 风吹动纱幔,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裴蓁蓁拨动琴弦,琴音如流水般倾泻,她的手在琴上飞快跳动,将曲子推上高.潮。很难想象,裴蓁蓁这样养在深闺的少女,竟能弹出满是杀伐之气的琴音。 琴音越来越快,沈余被掠去了所有心神,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最后的琴音落下,裴蓁蓁停下动作,缓缓收回手,深吸一口气才平复过来。 下一刻,沈余鼓起掌:“女郎的琴艺,叫某觉得,这几十年真是虚度了岁月。” “沈公谬赞。”裴蓁蓁施施然起身,整了整袖角,“可值得一个歌女?” “便是十个也值得。”沈余叹道,“方宁,去收拾行李,随小女郎去吧。” “冒昧问一句,不知小女郎师从何人,习得这般高超琴技。” 裴蓁蓁眼前忽然出现女子冷漠的脸,她有些失神:“...家师不喜浮名,未曾宣扬技艺。” 沈余有些惋惜:“我还想着上门请教一二。” “她向来不喜外人。”这便是委婉拒绝了。 沈余最是知情识趣,也不再提。 恰是这时,有沈府家仆来报,中书令萧明洲前来。 这便是来接裴蓁蓁了。 沈余看看天色:“的确是天色不早了,走吧,小女郎,我送你出去。” 方宁拎着包袱,惴惴不安地跟在裴蓁蓁身后。 她不知道,走出这沈府大门,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不安,裴蓁蓁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我与江风池相识。” 方宁怔住了。 裴蓁蓁没有多说,与沈余一道向府外去。 “小女郎,我之前说要聘你做夫人,只是玩笑话,不必当真。不过,我倒是真的挺喜欢你的,不如,你做我女儿如何?”沈余忽又说道。 饶是裴蓁蓁也忍不住为他的跳脱思维翻了个白眼:“我舅舅来了,你这话与他说去。” 沈余讪讪一笑:“算了,算了…” “萧家凤凰池,我可招惹不起。”想到萧明洲,他有些牙疼。 时人都将中书令称为凤凰池,沈余口中凤凰池,指的当然就是如今担任中书令的萧明洲。 大门处,沈余拢着袖子:“我便送到这里了。” “多谢沈公今日款待。”裴蓁蓁看见了萧府的车驾,隔着轻薄的车帘,隐约透出萧明洲侧脸的轮廓。 裴蓁蓁抿唇,这回恐怕少不得要被舅舅训一顿。 “怎么,小女郎,看不出你也有怕的人啊。”沈余见她如此,忍不住调侃道。 裴蓁蓁冷淡道:“沈公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罢了罢了,不与你玩笑,快些回去吧。”沈余笑言。 裴蓁蓁犹豫一瞬,还是抬起头与沈余对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想这个道理,沈公应当明白。”(注一) 沈余先是愣在原地,而后才道:“小女郎,你这样的年纪就该开开心心地赏花弄琴,思虑得太多,小心将来长不高。” 裴蓁蓁冷冷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你才长不高! 她身后,沈余突然开口:“女郎留步。” 裴蓁蓁回过头。 “今日有幸与小女郎相见,还未请教女郎芳名?”沈余肃容,郑重地向她施了一礼。 裴蓁蓁眼神复杂,她转过身,面向沈余,高举双手还礼:“河东裴氏裴子衿,拜别沈公。” 此番一别,他们大概不会再见。 沈余直起身,目送裴蓁蓁走远。 裴家子衿啊,盼着你这一生都能无忧无虑,永远做个骄傲的世家女郎。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说的固然不错,可我沈余,早就习惯肆意妄为,奢靡无度。 人活一世,不过短短数十载,若是事事都要瞻前顾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还有什么意思? 第26节 沈余这辈子,喝过天下最烈的美酒,赏过人世最美的景色,即便身死,又还有何遗憾? 沈余笑着,将身旁的如姬拉到怀中,向府内走去,在他身后,大门缓缓合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出自《左传·桓公十年》 蟹蟹郁渝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哒^3^ 第三十六章 马车前,裴蓁蓁忍不住犹豫了一瞬,车厢内萧明洲淡淡道:“还不上来。” 裴蓁蓁提着裙子爬上去。 一进车厢,便被一股浓郁的酒气熏了个正着。 裴蓁蓁忍不住皱起眉看着躺在榻上的裴清渊:“他这是怎么回事?” 萧明洲答道:“得了你侍女的消息,等不及我就往沈府来,被一群侍女围住劝酒,便成了这副样子。” 裴清渊闭着眼,脸上带着傻笑,呼吸间全是酒气。 裴蓁蓁嫌弃地捏住他的鼻子,这下裴清渊便只能大张着嘴吐气,模样很是可笑,叫裴蓁蓁微微勾了勾嘴角。 “蓁蓁。” 听到萧明洲这一声唤,裴蓁蓁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乖乖坐在他对面,眉眼温顺:“小舅舅。” “蓁蓁,你可知错?”萧明洲严肃着脸问。 他在裴蓁蓁面前一向温和,这次却难得露出厉色。 裴蓁蓁低着头:“...知道...” “错在何处?” “不该随沈余前去。”裴蓁蓁乖巧认错,这种时候认错就要够快。 萧明洲脸色稍缓:“你该知道,若你不松口,沈余也没胆子强求。” 可谁叫裴蓁蓁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中呢,决不能叫小舅舅知道她去了羊府! 是以裴蓁蓁只能低头听训,叫萧明洲以为,她不过是因着好奇才随沈余去了沈府。 她认错态度良好,萧明洲说了两句便也消气,最后叹息道:“蓁蓁,沈余此人肆意妄为,终有一日会自取灭亡,不是可交之辈。” “舅舅放心,我都明白。”裴蓁蓁点头,沈余的下场,大约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了。她也不会因为沈余对她的态度,就忘了他是以劫掠商客发家,将奴仆性命视若猪羊的洛阳首富。 萧明洲摸了摸她的发顶:“今日为何独自出门?可是那郑婉给了你不痛快?” “与她无关。”裴蓁蓁答道,她犹豫后还是说道,“舅舅,我想在洛阳城中,开一家铺子。” 现在的她,手中的筹码实在太少。 “怎么突然想起这回事,难道是缺钱使了?”萧明洲有些奇怪。 “有些银钱傍身总是好的。” 萧明洲颔首:“以你的年纪,是该学学当家管账了。” 想也知道,萧氏是绝不会教导裴蓁蓁这些的。 “此事交与我,过几日便为你备好。”萧明洲许诺道。 裴蓁蓁放下心来,舅舅一向是言出必行。 “舅舅派去青州打探消息的人可传回信了?” 郑家便是出自青州,当然并非士族,郑父不过青州刺史手下一个小小的主簿,多方疏通关系才得了擢升入洛阳城的机会。 他让妻女先离开青州,自己则要交接政务后才出发。郑家在洛阳城并无根基,郑婉母女便在许昌城郑母的娘家暂住。 按郑婉的说法,那日白云观,郑婉正是陪外祖母前来清修。 萧明洲的神色淡了一些:“想来再有三五日,就该回来了。” 他是不相信,郑婉会这么巧就是当日裴家走失的女儿裴舜英。 * “女郎今日又要出门?”繁缕为裴蓁蓁梳着发,口中问道。 “有些事要办。”裴蓁蓁戴上一只镶红宝的赤金镯,答道。 繁缕嘟起嘴:“女郎现在出门,便只带紫苏姐姐,再想不到我和白芷姐姐。” 裴蓁蓁好笑地揉揉她的头:“等我忙完,便带你们出去散心如何?” 得了这句话,繁缕立刻又开心起来。 白芷抱着长颈的美人瓶走进房中:“女郎,我看近日府中各色花都开得极美,便收拾了这瓶子,房中也能多两分生气。” “白芷姐姐,我去采吧!”繁缕主动道,双眼亮晶晶,她最爱这些花儿粉儿了。 白芷将美人瓶放在桌案,温柔道:“也好。” 她将裴蓁蓁随手放在软塌上的书收起,一面道:“女郎,大娘子的养父母,还有一位表哥,已经来了府中拜访,因着暂无歇脚之处,家主便让他们在府中住下。” 裴蓁蓁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听说大娘子养父此番入洛阳城,本就是要擢升,若能得家主相助,怕是能做一个侍郎。”白芷话中带着不浅的忧虑。 有了裴舜英,裴蓁蓁便不是裴家唯一的女儿,也不是裴家的嫡长女,作为裴蓁蓁的贴身侍女,白芷当然忍不住为她担心。 “不必管她们,是真是假尚且还没有定论。”裴蓁蓁实在没有功夫在意这等小事,对于熟知所有内情的她来说,萧氏对郑婉的百般好都不过是一场笑话。 白芷垂下头:“...是。” 裴蓁蓁带着紫苏走出房中,院子里,方宁拘谨地站着,姿态恭敬。 她在瑶台院待了几日,裴蓁蓁都未曾见她,以至于方宁心中颇是不安,想不明白这位裴家女郎的意图。 “我带你去见江风池。”裴蓁蓁不过十三岁,身量还不足,她微微抬头看着方宁说。 方宁心中一松,不管这位女郎有什么目的,该来的终于来了,总比一直未知的等待好。 裴蓁蓁离开后,繁缕也没有旁的事做,翻出竹编的花篮:“白芷姐姐,我去后花园摘些花儿来!” 裴府中的花木都是由人精心养护的,寻常也不能叫人任意采摘,只有得了府中女郎郎君吩咐才能去摘。 白芷见她这么积极,抿嘴笑道:“好,可不许太多,多了也易招虫子呢。” “知道啦!” 见繁缕蹦蹦跳跳出门去,白芷摇头失笑:“真是个小孩子。” 裴府后花园,假山后。 “婉儿,你如今是要同我撇清干系了么?”少年的声音含着几分烦躁。 郑婉推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右手:“你放开!” 少年自然不肯:“你别忘了,我们可是早就定下了婚约!” “和你定下婚约的是郑婉,如今我已经是裴家女郎,这婚约自然不作数。若你一定要娶,便娶我妹妹好了。”郑婉一反在裴家人面前的温柔大方,近乎冷酷地说。 少年被她气得面色铁青:“你如今成了裴家人,便翻脸不认人了?郑婉,你骗得过裴家人,休想骗过我!我们自小认识,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姑姑姑父的养女了!” 郑婉咬着唇:“表哥,你这是想鱼死网破?” “郑婉,你若不想泄露自己假冒裴家嫡长女的事,便乖乖嫁给我。”少年威胁道,他当然也不希望郑婉的身份暴露,毕竟娶郑家女和娶河东裴氏女,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但前提是,郑婉能依照婚约嫁给他。 郑婉柔下声音:“表哥...” 她得安抚好他,决不能让事情败露。 不远处,繁缕提着花篮,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这是... 郑婉原来根本不是裴家的女儿,而是个冒牌货! 她要立刻告诉女郎! 繁缕后退两步,转身时却恰好踩中一根树枝。 “谁?!” 郑婉立刻从假山后走了出来,繁缕心慌不已,手中花篮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捡,提着裙子慌慌忙忙向瑶台院的方向去。 少年站在郑婉旁边,惊疑不定道:“是被谁听见了?” 郑婉眼神幽深,她并没有去追繁缕,只是道:“没有意外,是瑶台院的侍女。” “你可认识?”少年沉着脸,“若是她说出去...” 郑婉轻轻笑了起来,无端让人生出几分寒意:“她没有机会的。” 若是她没记错,裴子衿今日已经出门去了,借着那位夫人对自己的宠爱,要收拾一个侍女还不容易?左右她已经看清了那张脸。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o(n_n)o,希望小天使们多多支持,到时候有三章合一大肥更掉落,记得留言我发红包~ 郑婉的身份要揭发啦~ 蟹蟹magi小天使的地雷和郁渝小天使的营养液,比心╭(╯e╰)╮ 第三十七章 人声嘈杂, 来自天南海北的游侠儿、车夫挑工围坐在酒肆中,一面高声谈笑,一面大口灌下不值两个钱的劣酒。 酒肆前的台阶下已经生了厚厚的青苔, 阴冷湿滑。汗味, 污水,酒气等味道混杂在一处,叫紫苏忍不住蹙起了一双柳眉。 她虽是奴婢,却自小被卖进裴府, 何曾来过这样的地方。 而反观裴蓁蓁,她裹着轻薄的披风,兜帽遮住了半张脸, 似乎对这样脏乱的环境并无不适。 她领着紫苏和方宁绕到酒肆后,示意紫苏上前敲门。 门响过三声后,缓缓打开。 一脸精明的中年人从门后探出头来:“不知几位姑娘贵脚踏贱地是有何事?” 第27节 裴蓁蓁淡淡道:“前日有约,我来见江风池。” 中年人恍然大悟:“原是姑娘。” 他眼底带着惊讶,没想到前日派人要他找来江风池的,竟是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女郎。 一个瞧上去便出身不凡的小女郎, 一个浪迹江湖的游侠儿, 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不错, 这酒肆正是一个买卖情报的去处。之前有人到酒肆, 花重金要这中年人寻来江湖上有名的游侠儿江风池。 虽然酒肆寻常不做寻人的活计, 可只要钱给得到位, 那又有什么要紧。 听了裴蓁蓁的话,中年人连忙让开身:“女郎请。” 三人走入后院,坐在木桌旁焦躁不安的江风池立刻站起身,定定地看向裴蓁蓁身后的方宁。 “阿宁!”他顾不得许多,冲上来抱住方宁。 方宁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慢慢靠进他怀中。 好一会儿,江风池才平复下情绪,有些戒备地看向裴蓁蓁:“阁下能从沈府赎出阿宁,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阁下这番好意,有何求?” 混迹江湖这几年,江风池学会一个道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女是什么身份,但她大费周章从沈府救出阿宁,绝不仅仅是好意这么简单。 阿宁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图谋的,而他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游侠儿,这位小女郎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 裴蓁蓁打量着眼前的青年,相比她记忆中,此时的江风池还带着些许青涩,风霜之气也没有那么重。 她为什么要帮江风池? 裴蓁蓁陷入了回忆。 ‘别总是绷着一张脸,姑娘家,就该多笑笑。’ ‘逃难?逃难怎么了,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笑比哭划算。’ ‘你想随我学剑?那可不行,我师父说了,只有入了我门下,才能学这剑法。’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只是我话先说在这里,你资质不行,至多将这套剑法学个皮毛,不过就算皮毛,收拾两三个不会武艺的壮汉也绰绰有余。’ 十七岁的裴蓁蓁拿着剑,狠狠刺出。 江风池屈腿坐在树上,感叹道:“蓁蓁,你真是我见过最不可思议的女子。” “像你这样差的资质,竟能把惊鸿剑法练到如此火候,远胜我那些疲赖的师兄弟。” 每日挥剑三千下,江风池没想到,他从洛阳城里带出的舞姬,会有这样的毅力。 裴蓁蓁收回剑,汗水从脸侧滑落,随着年纪增大,她的容貌越发惹眼,若不是一路有江风池保护,根本不可能平安走出洛阳城北上。 “我想活下去。”裴蓁蓁面无表情。 她想活下去,不再做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我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要是她还活着,我们成了亲,说不定现在连女儿都有了,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那她…怎么会不在了? ‘我自幼入师父门下,上山学艺,及至下山寻她,才发现她父母病逝,她被叔叔婶婶卖掉。’ ‘我找了她很久,才知道她在洛阳城沈府中做了歌女,我偷偷与她见面,承诺她,一定会尽快凑够钱将她赎出来。’ ‘可是,当我带着三百贯上门,沈府的门房却告诉我,她已经死了。’ ‘据说,是因为她惹怒了沈府贵客,她的尸体最后被裹了草席扔在乱葬岗,野狗争食,白骨混在一处,我再也寻不到她。’ ‘我提着剑冲去沈府,想杀了沈余为阿宁报仇,可这位洛阳首富身边实在有太多高手。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扔了出去。’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最后,我还是活了下来。有个世家郎君救了我,他说如沈余行事,必定会有灾殃,叫我好好活着,定能看到那一日。’ ‘果然,没过多久,沈余下狱,沈府倾没。没了仇人,我便开始四处游历,尽我所能帮一帮有难的人。’ ‘我想多做一点好事,或许下辈子就能再见到阿宁。’ ‘我答应过你,我会带你北上,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裴蓁蓁本以为,这个落拓潇洒的男人,会陪着她北上,他们会一起平安地走到北边。 可这世上有的,往往是事与愿违。 一队胡人的士兵骑着马冲进偏远的村庄,江风池带着裴蓁蓁偷偷跟上去,果然听到了惨叫和哀嚎,茅草屋上方飘起黑影,胡人不止劫掠,还要放火烧了这里。 哭嚎和狂笑声不断传来,安宁的村庄一夕化作人间地狱。 “蓁蓁,去藏好。”江风池定定看着村口那棵老槐树,握紧了手中的剑。 裴蓁蓁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抓住江风池的手:“你要干什么?!” “救人。” “你疯了么?!”裴蓁蓁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她很少有这么强烈的情绪,“那一队胡人再怎么也有三十余人,都带着刀剑,你只有一个人,白白去送死么?!” “我当初没能救下阿宁,现在,我希望自己能救下眼前的村民。” 裴蓁蓁不肯放手:“江风池,你答应过,要保护我北上!你答应过的!” “蓁蓁,抱歉,这一次,我要食言了。” “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江风池将她额前散落的一缕鬓发别在耳后,“你既然学了我门下剑法,便要记住,剑是为了守护,不是为了杀戮。” “往后拔剑时,要记住这一点。” “蓁蓁,活下去。” 他最后,只给裴蓁蓁留下一个苍凉的背影。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安危,赔上自己的性命?为什么答应了要保护她,最后却又食言? 为什么又让她只剩自己一个人! 裴蓁蓁在附近的山洞中躲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才鼓起勇气走进村中。 深秋的风吹动她的裙角,呼啸着好像谁悲恸的哭声。 江风池安静地躺在泥地上,他全身都被血色染红,裴蓁蓁数不清他身上有多少刀口。三支长箭钉在他上身,在他周围还躺着十来具胡人的尸体。 四周安静得可怕,被火烧过的茅草屋摇摇欲坠,天边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瓢泼大雨。 “江风池,你也是个蠢货。”裴蓁蓁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她上前,费力地扶起江风池。 村外槐树下,裴蓁蓁抬眼看着枯败的枝干:“你便暂时在这里睡一觉吧,倘若...倘若我能活着到北边,到时候,再想法子为你寻一处安眠之地。” 裴蓁蓁拔出剑,沉默地在树下挖坑。 长剑并不适合干铁锹的活,不久便卷了刃,裴蓁蓁咬着唇扔开剑,像是和谁赌着气,跪下身用十指将泥土掘开。 就算十指鲜血淋漓,她也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大滴大滴的雨水倏而落下,细密地打在裴蓁蓁身上,没过多久她便全身湿透,连眼睫上也落了水珠。 而顺着脸颊滑落的,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直到坑洞已经足以容纳一人,裴蓁蓁终于停下了手。 裴蓁蓁从地上爬起来,衣裙上全是泥水,她踉跄着走到江风池身边,男人睁着眼,浑身冰冷,脸色却好像笑着。 裴蓁蓁颤着手,替他合上双眼。 随后拖着他的身体向槐树下走去,周围逐渐围上一群衣衫粗陋的村民,应该是在江风池与胡人缠斗时逃脱的。 有青年上前一步:“我们来帮你吧...” 裴蓁蓁回过头,声音冷硬:“滚开!” 因为她冰冷的态度,青年僵在原地。 江风池的身体被泥土深深地掩埋,那个爱笑落拓的江湖侠客,从此在这里长眠。 裴蓁蓁捡起剑,沉默地向前走。 蓁蓁,活下去。 她会活下去,不管多艰难,她都要活下去。 * 看着眼前的江风池,裴蓁蓁勾了勾唇:“不必紧张,若我要害你,何须从沈府救出你的未婚妻。” 江风池将方宁挡在身后,并未放松:“那么小女郎,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裴蓁蓁慢慢解下兜帽,露出精致的面容,她对江风池轻轻笑了笑:“我要你替我北上——” 与此同时,裴府之中,医士小心地涂了药,替郑婉包扎好手上擦伤的伤口。 萧氏几乎是震怒:“瑶台院的侍女,果真是随了那个逆女,胆大包天,竟敢伤了你!” “阿娘不要生气,”郑婉连忙劝道,“许是,许是无意中推了我一把,阿娘千万不要为了我责怪妹妹!” “你不必为她开脱,今日能动手推你,来日怕不是要害你性命?!”萧氏怒道,“今日我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将那以下犯上的侍女杖毙!” “可...妹妹那里...”郑婉脸上满是犹豫。 萧氏拂袖:“这府中尚且轮不到她做主,我才是裴家的主母!” 她说完,领着郑婉,招来一群健妇往瑶台院去。 瑶台院中,负责洒扫的外院侍女急匆匆地跑进门:“白芷姐姐,不好了!夫人领着一群人往咱们这里来了!” 站在白芷身边的繁缕脸色煞白,六神无主地抓住白芷的衣袖:“白芷姐姐,怎么办?” 她匆匆跑回院中,将自己听到的事情尽数告诉白芷,而白芷在听到她被郑婉看见面容时,便知道大事不好。 繁缕是女郎的贴身侍女,以夫人对女郎的态度,恐怕根本不会相信她的话,偏偏这时女郎又不在,那郑婉为了自己的身份不被泄露,一定会对繁缕出手! 白芷遣了小侍女去院外守着,若是看见夫人或郑婉向院中来,就赶紧回来禀报,又使人从侧门出府,去寻女郎,告知她情况,请她尽快回府。 事情也果然如白芷预料一般,萧氏带着郑婉,气势汹汹地往瑶台院来了。 “夫人...夫人她会把我赶出去吗?”繁缕含着眼泪,怯生生地问。 白芷安抚道:“放心,女郎马上就回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她嘴上这么说,眼中却满是忧虑,若是那郑婉足够心狠,只怕繁缕前脚出府,后脚就没了性命。 白芷不敢将繁缕的命寄托在郑婉良心发现上,毕竟裴家嫡长女的身份,意味着权势和富贵。 第28节 为了权势和富贵,人可以做出无数疯狂的事。 小侍女提醒道:“白芷姐姐,夫人马上就到了,咱们该怎么做?” 一旦萧氏进了瑶台院,而裴蓁蓁又不在,繁缕便只能任她宰割。 最重要的是,萧氏是裴家主母,后宅之事理应由她做主,裴正、裴清渊等人也不会插手。 繁缕的话没有证据,根本不能取信于人! “去将大门锁上。”白芷终于下了决断。 小侍女吃了一惊:“这...” 按理说,只有入夜才会锁门的。 “关上,”白芷目光坚定,“事后若要问责,由我一力承担!” 只有将门锁上,才能将夫人拦在门外,争取等女郎回来的时间。 小侍女见她如此说,只得点点头去办。 萧氏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到门外,才发现白日中瑶台院竟然大门紧闭,她眉头一蹙,命人上前拍门。 “谁啊?”小侍女隔着门,紧张问。 健妇粗着嗓子回答:“夫人前来,还不开门迎接!” “夫人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白芷将繁缕护在身后,深吸一口气高声问。 健妇得了萧氏示意,回道:“夫人命你们将门打开,她做什么,尚且不需你一个下人来置喙。” “我得了女郎吩咐,今日瑶台院闭门谢客,在她回来前,谁也不能进。” 萧氏气急而笑:“荒谬!这府中我要去哪里,难道还有人拦得住?!还不快将门打开,否则我便将这瑶台院上下不知尊卑的侍女,统统赶出府去!” “婢子的主人,唯有女郎一人,夫人之命,恕奴婢不敢遵从。”白芷并没有被吓住,在门后这样回答。 在女郎回来之前,她一定要撑下去。 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侍女拦住瑶台院外,萧氏只觉得自己身为主母的权威被冒犯,裴蓁蓁的侍女,果然也是和她一般放肆的性子! 气到了极点,萧氏反而冷静下来:“持萤,去外院叫仆役,将这扇门拆了。” 持萤一惊:“夫人...这...” 夫人和女郎的关系本就恶劣,要是再大动干戈拆了瑶台院的院门,母女俩恐怕就真是势同水火了。 况且这样的消息要是流传出去... “还不快去!”萧氏冰冷的目光落在持萤身上,“难道你也想违逆我?” 持萤僵硬地低下头:“是,婢子这就去。” 萧氏转向郑婉,语气又温和下来:“舜英,你放心,阿娘一定会为你做主。” 郑婉乖顺地笑着,望向瑶台院的余光含着森森寒意。 * “买地?!”江风池惊疑不定地看向裴蓁蓁。“你要我北上帮你买地?!” 北边荒僻,土地贫瘠,还时有外族侵扰,地皮根本不值什么钱,在北边买地有什么用?就算要买,不在洛阳城,也该往南边去才是。 江风池想劝劝这位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的小女郎:“北边的地可不值钱,一年的收成也很有限,小女郎不如在南地...” 裴蓁蓁打断他的话:“我自有我的原因,你只要听我的去办便是。” 她看了紫苏一眼,紫苏会意,将身上的包袱放在桌上。 解开包袱,满目珠光几乎晃花了江风池的眼。 自古大侠,总是穷的多,江风池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一时间见了这么多值钱的金银首饰,他声音干涩:“这...这是...” “用这些钱,你在北地并州买下一处庄子,周遭地皮也可以尽量买下。你和方宁,替我照看庄子三年,吃穿用度尽可以取用这些钱,三年之后,我们两清。”裴蓁蓁淡淡道,这里是她所有没有徽记,可以拿出来抵作钱财的饰物。 江风池瞧她少年老成,忍不住玩笑道:“小女郎就不怕我拿了这些东西,远走高飞?” 方宁闻言不由扯了扯他的衣角,这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我相信你。”裴蓁蓁微笑着看向他,笃定道,“我相信你,江风池。” 江风池终于正色:“女郎既然这样信我,那江某定然不负所托,这三年定会为女郎照看好田庄。” 裴蓁蓁举起手:“击掌为誓?” 江风池伸出手与她相击:“击掌为誓!” 谈好合作,裴蓁蓁便轻松许多,早早去往北地,这一次,江风池和方宁,大概就能有一个好结局了。 她戴上兜帽,打算离开,江风池却叫住她:“小女郎,你救了阿宁,我做东请你吃顿饭食如何?不过我囊中羞涩,恐怕只有粗茶淡饭。” 裴蓁蓁正要回答,门突然响了,中年人刚打开门,门外的人就冲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女郎,女郎,不好了!” 是裴府外院跑腿的家仆,裴蓁蓁皱起眉,怎么回事? 少年快步走到裴蓁蓁身边,低声将事情交代了一遍。 裴蓁蓁立时变了脸色,再顾不上旁边的江风池,径自向外走去。 方宁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恐怕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江风池回答,他轻咳一声,眼珠子都快落到首饰上的中年人终于回过神来,对他讪讪一笑。 收起桌上的包袱,江风池对方宁道:“既然已经答应了那位小女郎,那咱们也要选个日子北上才是,你在洛阳可还有什么牵挂?” “我在沈府有几位相识的姐妹,若要离开,我想同她们最后见一面,告知一二。”方宁温柔道。 酒肆门前,裴蓁蓁和紫苏坐上马车,吩咐车夫:“立刻回府。” 传话的少年也坐到马车外,车夫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一扬马鞭,马儿嘶鸣一声,向裴府奔去。 奔驰的马车颇为颠簸,裴蓁蓁撑着放在车上的软枕,神情沉凝。 紫苏未能听清少年的传话,但看着裴蓁蓁阴沉的面色,即使满腹疑窦,她也不敢开口询问。 进了两旁都是摊位的街道,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下来,裴蓁蓁沉声道:“怎么回事?” 车夫抹了一把汗:“女郎,此处行人实在众多,前方也有马车来往,若是撞伤人可怎么是好?” 裴蓁蓁掀开车帘,车夫说得不错,此处是集市,行人熙熙攘攘,若是快速行车,免不了会有撞伤人的隐患。 她面上露出几分焦色,若是能有一匹马... 裴蓁蓁下意识地向路旁看去,一匹浑身乌黑无一丝杂毛,唯有四蹄雪白的马儿映入她眼中,牵着马的人,赫然就是王洵! “停车!”裴蓁蓁高声道。 车夫赶紧勒住缰绳,裴蓁蓁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紫苏担心道:“女郎!” “王洵,借马一用!”裴蓁蓁来不及和他细说,褪下手腕上的赤金红宝镯扔到他怀中,“这就当我借马的费用,之后会将马还你。” 说完,她抢过王洵手中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拿起马鞍上马鞭一扬:“驾——” 王洵看着她策马离开的背影,手中握着那只赤金红宝镯哭笑不得:“这小女郎,可真是...” 他是爱马之人,同马商颇有交情,今日也是得了信,有一匹踏雪乌骓送到洛阳,这才亲自出门来验看,合了眼缘便当即买下。 跟在他身边的侍从也是摸不着头脑:“郎君,这...” 踏雪乌骓这样的好马,可遇而不可求,竟然被一个小女郎当街抢了去,向来爱马的郎君看上去还并不生气,真是怪了。 王洵叹了口气,将手镯收好:“我识得这位小女郎,上门去讨便是。” 不知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叫她这样着急。 与此同时,瑶台院外,被萧氏叫来的仆役拿着斧头,齐心协力终于将厚重的木门砍出了明显的裂口。有了第一道裂缝,木门便再也不堪重负,斧子劈下,门轰然倒塌。 萧氏带着人,踏过木门的废墟走进瑶台院。 白芷强忍住惶恐,俯身行礼:“婢子见过夫人。” 萧氏冷笑一声:“你原来还肯称我一句夫人,将我关在门外时,可曾想过我乃是裴家主母!” “夫人不肯说明来意,婢子只能依照女郎吩咐。”白芷低着头,姿态恭敬,“毕竟,这里是女郎的瑶台院,婢子的主子,是女郎。” “果真是裴子衿的侍女,跟她学了好一副伶牙俐齿。”萧氏语气嘲讽。 她眼神一厉:“将她押下去。” “夫人...” 白芷还要说什么,萧氏却已经不耐烦再听:“堵上她的嘴。” 按住白芷的健妇立刻捂住了她的嘴,白芷挣扎着,女郎...女郎若是再不回来,繁缕就危险了! 向来做主的白芷被押下去,瑶台院的侍女跪了一院子,萧氏指向方才进门时被白芷护在身后的繁缕:“舜英,可是这个贱婢害你受伤?” 郑婉试图劝道:“阿娘,不过是轻伤,不必这样兴师动众,饶过她一回好了。” 繁缕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我没有...” 她明明没有做过! 萧氏神情冰冷:“死到临头还嘴硬。舜英,阿娘知道你心软,但对于这些胆敢以下犯上的贱婢,就该让她们知道上下尊卑。” 在白芷选择紧锁大门将萧氏拦在门外时,就狠狠打了她作为裴家主母的脸,不仅为了郑婉,也为了裴家主母的威严,萧氏也不会放过繁缕和白芷。 “来人,掌嘴。”萧氏嘴边勾起冷漠的笑。 两个健妇制住繁缕,另有一人摩拳擦掌,高高扬起手。 繁缕害怕地闭上眼。 长鞭划破空气,裴蓁蓁骑着踏雪乌骓闯进瑶台院,她紧勒缰绳,踏雪乌骓的前蹄高高扬起,右手的马鞭卷住健妇将要落在繁缕脸上的手。 白芷终于松了一口气,女郎,女郎还是赶回来了。 狠狠一拉,健妇被甩了个踉跄,裴蓁蓁骑在马上,冷声道:“都给我放开!” 或许是她气势太盛,明明萧氏还在一边,下人们却不由自主听从她的吩咐,放开白芷和繁缕。 裴蓁蓁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氏:“母亲今日造访瑶台院,可真是好大的威风。” 萧氏冷声答道:“我也是第一回 见到,敢有下人将主母锁在门外。” 第29节 “是我出门前吩咐,她们不过是遵我的令。”裴蓁蓁翻身下马,替繁缕擦去脸上泪痕。 繁缕满腹委屈:“女郎…” “没事,我回来了。”裴蓁蓁安抚了她一句。 眼前的少女曾经为了她死在火中,这一次轮到她来保护她们了。 “裴子衿,你的意思是,是你锁了院门,将自己的母亲拒之门外?!”萧氏质问道。 裴蓁蓁转过头,冷淡道:“不错。” 这却是出乎萧氏意料的回答,她难道真不怕事情传扬出去,落个不孝的名声,无人敢娶? 而裴蓁蓁一旦不在乎所谓名声,萧氏能钳制她的地方便极为有限。 萧氏捂着心口,这个女儿,果然生来便是克她的! “我还要问过母亲,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不肯等我一等,非要着人拆了我的院门踏足!”裴蓁蓁目光冰冷。 “你还敢问!”萧氏深吸一口气,“你的侍女推了舜英,害她受伤,如此以下犯上的贱婢,便是杖杀也不为过!” “繁缕,可有这回事。”裴蓁蓁没有回头。 繁缕大着胆子道:“没…没有!” 裴蓁蓁便又说:“母亲可听到,她说没有。” “真是胡搅蛮缠!”萧氏厉喝,“难道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裴蓁蓁勾起唇角:“不知母亲说她推了你的女儿,又是哪里来的证据?” “舜英乃是裴府长女,需要说谎诬陷一个小小侍女么?” 郑婉突然开口:“阿娘,算了吧,就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 “舜英,你也看见她的态度了,不必再退让。”萧氏打定主意要将繁缕赶出去。 郑婉便又看向裴蓁蓁:“妹妹…” 裴蓁蓁抬手止住她的话:“且慢,我可当不起你这一句妹妹。” 她缓缓走到郑婉面前,似笑非笑道:“毕竟,你是真是假,还未定论。” 说起来,郑婉和真的裴舜英,裴蓁蓁说不清更讨厌谁。 她原不想插手这桩顶替的闹剧,可郑婉竟敢将手伸向她身边的人,那裴蓁蓁就容不得她再待在裴府。 郑婉大受打击,一脸失落地低下头。 萧氏恼恨之下,竟一巴掌向裴蓁蓁扇去。 裴蓁蓁抬手握住她的扬起的手腕,冷淡道:“母亲出身世家,何时学了那市井泼妇说不过便要动手的习气。” 她甩开萧氏的手。 持萤上前扶住萧氏,目光责备地看向裴蓁蓁,女郎怎可这样对夫人说话。 萧氏第一次意识到,那个曾经对自己百依百顺,会举着一朵小花来自己面前献宝的女儿,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究竟是什么时候,事情变成了如此? “你又凭什么说,舜英不是我的女儿。”她收拾心情,沉声道。 裴蓁蓁慢条斯理地回道:“舅舅派往青州查探的人,差不多也该回来了,母亲不如派人去请他来一趟,看舅舅是如何说。” 听见她这么说,郑婉身形微僵,不,不会的,他们不会发现的! “不必着人来请。”萧明洲走进院中,“我已经到了。” “阿姐,我看你是越发糊涂了,命下人拆了自己女儿的院门,传出去像什么话!”萧明洲斥道。 萧氏冷下脸:“这是裴家的家务事,阿弟管得未免太宽。” 萧明洲顿时没了与她多说的心情:“你身边的,不过是拿了裴家玉佩顶替你女儿的冒牌货,这个,才是你真正的女儿。” 萧氏不可置信地看向郑婉。 郑婉整个人都摇摇欲坠,怎么会… “阿娘…”她泪盈于睫,轻轻拉住萧氏的手。 萧氏迟疑了,这是又是怎么一回事? 萧明洲没有多说,示意随从将人带来,老嬷嬷牵着少女的手,从他身后缓缓走出。 少女的衣衫很是粗陋,弓着腰,谦卑地看向地面,这分明是哪家的婢女,当她抬起头,那张脸只能勉强称作清秀,连郑婉都生得比她好。 可当她抬头的那一刻,萧氏就知道,这才是她的女儿,这才是她的舜英! 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郑婉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她知道,自己是满盘皆输。 萧氏松开郑婉的手,不顾一切地跑到少女面前,温柔地抚着她的脸:“舜英…我的舜英啊…” 裴蓁蓁讽刺地看着这一幕,萧氏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裴舜英,就是因为她长着一张那个男人的脸。 那个曾寄居萧府,哄得萧氏以身相许,最后被早逝的萧氏长兄赶出去的男人!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注一) 裴舜英的名字出自这首诗,而她的名字子衿,则是代表萧氏对那个男人的思念! 每每想到这件事,裴蓁蓁就觉得可笑。 萧氏恨她,不光为着生育裴蓁蓁时难产,不光为了当年裴舜英走失,她却安然无恙,还因为在她出生后不久,萧氏从少年时爱慕的那个男人,就意外身故。 从此她便认定,裴蓁蓁是生来克她的。 这些事,是前世的裴蓁蓁后来才知道的,在她历经艰难险阻北上,遇见了姜家,遇见了自己的生母,以为自己终于安全时,她的好母亲,连同姜家,将她当做礼物送给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 为了保住最后的尊严,裴蓁蓁亲手划花了自己的脸。那时候她发誓,她一定会到盛安,她要不择手段向上爬,直到再也没有人敢折辱她。 萧氏拥着少女,看着她因为做活粗糙的手指,一身粗麻布的衣衫和脸上恭敬不安的神情,悲从中来。 她的女儿,本该是裴家女郎,锦衣玉食,却落得做个下人,不知吃了多少苦。 萧氏搂住真正的裴舜英,哭声悲恸。 裴正和裴清渊站在萧明洲身边,眼神复杂。 裴蓁蓁见着眼前母女情深的一幕,却丝毫不觉感动,她嘲讽地笑了一声,向屋内走去。 裴清渊最后看了一眼萧氏和裴舜英,追了上去。 谁也没有功夫理会郑婉,她无力地跌坐在地,笑意惨淡,完了,一切全完了。 “蓁蓁…”少年惴惴不安地蹭到裴蓁蓁身边,讨好地唤了一句。 裴蓁蓁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路赶回来说了这许多话,实在口渴。 “蓁蓁,你是不是,不喜欢阿姐…”裴清渊小心翼翼地问。 裴蓁蓁面无表情地吹了一口浮在表面的茶叶,淡淡道:“只要她不来招惹我,如何都好。” “蓁蓁,她毕竟是咱们一母同胞的姐姐,待她好些,母亲也会高兴…”裴清渊劝道,他不知内情,还抱着近乎天真的想法。 裴蓁蓁冷笑道:“她高兴与否,与我何干?” 裴清渊无措地看向她。 “你今日很闲?”她冷着脸,“我乏了,你出去。” 裴清渊离开的背影,简直像条垂头丧气的大狗,可裴蓁蓁没有丝毫心软。 她不会再让这些人,有第二次伤她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诗经·郑风·有女同车》,颜如舜英意为容貌就像木槿花。 感谢订阅! 小天使们留言发红包哦o(n_n)o 蟹蟹阿弥 和y 两位小天使的地雷以及郁渝小天使的营养液,啾咪~ 第三十八章 暮色四合, 裴府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气氛尴尬。 原本府中,是各人的侍女仆从自行从膳房取了饭菜在自己的院子用, 只有年节时才会聚在一处。 是萧氏说找回了裴舜英, 今晚定要众人在一处用饭。 萧明洲却不惯她,冷冷丢下一句,我并非裴家人,不敢入你家家宴。 说完拂袖而去, 萧氏因为他轻慢的态度沉下了脸,这个弟弟真是越发不将她当回事。 郑婉一家已经被赶了出去,虽然萧氏恨不得要了郑婉的性命, 但在律法上,郑婉假冒裴家女身份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名,裴正和萧明洲不同意动私刑,萧氏便只能把这一家赶出去。 前几日萧氏因为找回女儿带着郑婉频频出现在洛阳街头各大商铺,半个洛阳城都知道裴家找回了长女。 真相揭晓,裴舜英忽然换了一个人, 原来是错认了女儿, 裴家和萧家算是闹了天大的笑话, 颜面扫地。 得罪了裴家和萧家的郑婉一家, 当然不可能再在洛阳城待得下去。不说擢升, 不被贬职便不错了。 如萧明洲的身份, 他甚至不用开口,自有人揣摩他的心意,郑父又出身寒门,仕途到此便彻底断绝。 谁也没想到郑婉一个小女郎会这么大胆。裴舜英幼时被拐走,贴身的身份玉佩未曾叫人发现得以保留, 她辗转被卖到郑婉外祖母身边,做最低等的烧火丫鬟。 郑婉母女前不久暂住娘家,郑婉意外捡到这块玉佩,发现可能是世家的证明,心中立刻起了谋算。 除了母亲,她谁也没有告诉,打探到玉佩上族徽乃是河东裴氏,又有裴清知裴清衡兄弟来许昌白云观,这简直是绝佳的机会,母女俩也去了白云观,假作无意让裴清知裴清衡发现玉佩。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她成了裴舜英,裴家嫡长女。 而丢了玉佩的真正的裴舜英不敢声张,只能在府中四处寻找,却始终没有任何踪迹。 不得不说,郑婉实在是个有勇气的赌徒,可惜这一局,她赌输了。 裴家人难得聚得这样齐,裴正、裴元、萧氏,裴清渊、裴清知、裴清衡、裴清黎四兄弟,裴蓁蓁、将将寻回的裴舜英,除了在外游学的裴正长子都在。 只是一家人坐在桌前,气氛却很是尴尬,谁也没有说话,沉默蔓延,候在一旁的下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侍女脚步轻盈,手中捧着透明的琉璃碗,碗中是粉末状的澡豆(注一),身旁跟随的婢子手中则是盛了清水的铜盆。 第30节 裴舜英怯怯地看着恭敬地半蹲在自己身前的侍女,面前是清水和澡豆,鼻间满溢着澡豆散发的清香。 她迟疑着拿起碗,举着竹筷就往嘴里送。 手中空了的侍女惊恐地看向裴舜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用澡豆净手的裴清渊兄弟不约而同地顿住了动作,这…他总不能为了保护这位长姐的面子,也吃下净手用的澡豆吧… 只有裴蓁蓁一脸淡然,用澡豆细细净了手,立刻有侍女上前奉上柔软的雪白布巾,她擦着手,一举一动都气定神闲,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裴舜英立刻便知道自己做了怎样丢脸的事,她竟然把净手的东西当做吃食用了! 脸上爬上晕红,裴舜英微微低下头,渐渐红了眼,她放下琉璃碗,不可抑制地发出哭声。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从没见过这些,她不过是个,待在膳房烟熏火燎许多年的下人! 裴舜英越发伤心,眼泪止不住地滚落。 见她如此,萧氏一阵心疼,连忙将她拉到怀中轻拍着安慰,裴家四兄弟也不得不起身凑到她身边劝解。 丝毫没有动作的便只有裴正和裴蓁蓁两人了,裴蓁蓁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冷漠的笑。 裴正一怔,不自然地移开眼。 裴蓁蓁漠然地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裴舜英,比起郑婉,真正的裴舜英什么也不会,不会主动害人,不会主动算计,不会主动争抢什么,她只会哭。 丢了面子哭,被冤枉误会哭,什么不知道也哭,哭着哭着,所有人便觉得她受了委屈,便觉得她实在无辜,她想要的,她说着不用的,便都成了她的。 郑婉和裴舜英,裴蓁蓁说不清更讨厌谁。 ‘阿姐,你告诉他们,我没有,我没有将你推下水!’ ‘我不知道…’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裴舜英黑发还是湿漉漉的,她一脸茫然,无措地摇着头。 ‘我明明没有做,你告诉他们啊!’ 裴舜英红了眼眶,她满脸委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眼泪滑落眼眶,有人挡在她面前,狠狠推了裴蓁蓁一把:‘裴子衿,你够了!你推了自己亲姐姐下水,还要逼她为你做假证么?!’ 裴蓁蓁眼中透出深深的讽意,她偏过头对侍女道:“摆饭吧。” 侍女犹豫地望向裴正,裴正点头,她这才转身前去吩咐。 一顿饭大家都吃得索然无味,等裴正起身,便都散了。 萧氏让持萤先带裴舜英回明霜居,自己竟跟着裴正去了外院书房。 “夫人有何事。”裴正坐在书案前,眼神幽幽。 萧氏将门合上,坐到他面前:“既然舜英找回来,府中也该办一场宴会,宣布她的身份。” 裴正必须出现,只有这样,裴舜英才是裴家被承认的女儿,能名正言顺地以裴家长女的身份出席各种场合。 “我能容许她冠上裴姓,将来她出嫁花轿也能从裴家离开,但是裴家族谱上,嫡长女永远只有蓁蓁一人。”裴正语气坚决,话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萧氏冷冷看向他:“如今裴氏日渐兴盛,你便不将我,不将萧家放在眼中了?” 裴正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我想明洲,应该也会同意我的想法。” 萧氏一掌拍在书案上,目光锋利如刀,但裴正的目光平淡如常,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怒气。 “好,很好!”萧氏站起身,“你可以不出现,但这场宴会我一定会办!” 这是她作为裴府主母的权利。 “随你。” 回答裴正的是萧氏摔门而去的巨响。 他低头看着书案,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线。 另一边,裴清黎带着侍女青柳往自己的院子去。 天色已经暗下去,后花园中草木茂盛,青柳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前方,蜡烛晕黄的光照亮了前方一小段路。 “真是太好笑了,那位大娘子,竟然把澡豆当做饭食吃,太好笑了!”青柳眉飞色舞地嘲弄道,“看她那样,从前肯定是个干粗使活计的下等人!” 堂堂裴家大娘子,见识还不如她一个侍女!青柳心中忍不住生出微妙的优越感。 “好了,青柳。”裴清黎皱着眉阻止道,“不可随意议论长姐。” 青柳噘着嘴,没好气地道:“知道了知道了,这条路寻常根本没人走,也只有咱们的院子那么偏才要从这里过。” “那你也不能随意评论长姐。”裴清黎严肃道。 “真是无趣…”青柳撇撇嘴。 她又想到什么:“郎君,你说大娘子那般没见识的人都能去入读天麓书院,不如你也去求求女郎,女郎最得中书令大人宠爱,你求求她,说不准她就能帮你在中书令大人面前美言两句,让你入读天麓书院。” “够了。”裴清黎冷下脸,“你别想着利用蓁蓁!” 青柳心中不忿,大娘子恐怕大字都不识几个,也能入读天麓书院,郎君怎么这么没出息? 这么不争不抢,日后可怎么办?郎君出不了头,她这个贴身侍女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 其实裴清黎心中也不平静,他当然也想去天麓书院,只是…嫡庶有别。 嫡庶有别,裴清黎面上露出苦涩的笑意。 三日后,裴府中侍女下仆来来回回,忙得不可开交。 裴府已经许久没有办过这样大的宴席了,裴正外放,儿女都随他在外,半年前才回到洛阳城;萧氏待在明霜居,轻易不肯出门,更别说办什么宴席了。 偏厅中,持萤向萧氏报着准备情况,她皱着眉翻着账册,裴舜英待在一旁,神情依赖。 裴家四兄弟也被抓来做壮丁,萧氏对着四人道:“客人马上就要上门了,裴正不在,你们兄弟要好好招待客人,不得怠慢。” 几个小辈谁也不敢问裴正为什么不在。 萧氏也没注意他们略带古怪的神情,四下扫了一眼:“裴子衿呢?” 持萤低着头:“恐怕还在瑶台院。” 萧氏不耐烦地说:“只会给人找麻烦!” 到时还需裴蓁蓁带着裴舜英介绍相识的女儿家,同龄人聚在一处,才有话说。 裴清衡打起圆场:“伯母别急,我们这就去寻她来。” 萧氏眉头微松:“那就交给你们了,快去快回。” 她看向持萤,吩咐起别的事。 裴清衡看向裴清渊:“二哥…” 裴清渊脸色淡淡:“你想去便自己去吧。” 他说完就往外走。 “诶?二哥?!”裴清衡一脸莫名。 “我也觉得,蓁蓁若是不想来,就算了吧。”裴清黎对裴清衡抱歉地摇摇头,“抱歉,四哥。” 他追上裴清渊的脚步。 裴清衡无措地看向自家亲哥,裴清知摇摇头:“你自己揽的事儿自己看着办吧。” 伯母对舜英和蓁蓁的态度实在太偏颇了,裴清知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他们也不好插手。也只有阿衡这个傻子才会掺和进去。 罢了,该叫他吃点教训。 对着他的背影,裴清衡徒劳伸出手:“别啊,三哥!” 是以最后,裴清衡孤身站在瑶台院外,犹豫良久,最后以一脸英勇赴死的神情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澡豆是古代洗涤用的粉剂,以豆粉添加药品制成。 澡豆情节有参考《世说新语》王敦典故,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康康~ 下章可收获被气到跳脚的裴清衡和本章神隐的男主o(n_n)o 蟹蟹猪地灵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3^ 第三十九章 “…总而言之, 阿姐能找回来是件好事,她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为奴为婢, 已经够可怜了, 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妹妹就让着她一点又如何?”偏厅中,裴清衡苦口婆心地企图说服裴蓁蓁。 裴蓁蓁端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尖移动, 在生宣上写出一行银钩铁画的小字。 那行字分毫没有闺中少女该有的娟秀雅致,凌厉得仿佛生在凛冽寒风中的墨梅。 裴蓁蓁忍不住皱了皱眉,裴清衡的话仿佛清风过耳, 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他。 “那个假冒的阿姐做的事的确不对,你心里不痛快也不该迁怒阿姐,伯母今日费心操办宴会,你若不去别人会怎么想?”裴清衡没有放弃。 或许是被念得烦了,裴蓁蓁终于半抬起头,赏给他一个眼风:“他们爱怎么想, 便怎么想。” 说完, 又低下头。 裴清衡从右侧换到她左侧:“你任性也该有个度吧!现在不过是要你出席宴会罢了, 这么小一件事, 你还推三阻四, 裴蓁蓁, 你能不能懂事一点!” “不能。”裴蓁蓁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裴清衡被她这句话噎得险些翻白眼,怒火中烧,一时却想不出说什么话合适。 见裴蓁蓁一直低头看着宣纸上那行字,裴清衡看过去,不过就是一句寻常诗词, 字写得倒还不错,却也没有必要一直盯着看吧? “裴蓁蓁!”裴清衡不满地唤了一句,好歹把头抬起来和他说话啊! 裴蓁蓁懒得理会他,拿起狼毫蘸了墨汁。 裴清衡忍无可忍,伸手去抓裴蓁蓁手中的毛笔:“你真的够了!” 左手架住裴清衡的手腕,裴蓁蓁使巧劲一转,便将他的手压在桌上。 裴清衡目光一凝,裴蓁蓁也算精通骑射,但并未修习武艺,按理说,根本不可能接得住他这一招。 右手被裴蓁蓁压制,裴清衡又伸出左手试探,裴蓁蓁静坐不动,握着狼毫与他拆招。 裴清衡越打越起劲,便顾不得和自己动手是谁,他认了真,右手轻易挣脱开,坐下的裴蓁蓁应付得有些狼狈。 蘸了墨汁,抛出手中狼毫,裴蓁蓁另一只手举起生宣挡在自己面前,墨色飞溅,裴清衡连连后退几步,但今日换的一身新衣已经全毁了。 第31节 “裴蓁蓁!”裴清衡气得跳脚。 裴蓁蓁扔下污了的生宣纸,站起身,对他扯了扯嘴角:“还打吗?” 裴清衡一口热血上头:“打,怎么不打!” 这丫头随伯父外放,竟然学了一身好武艺,之前也没见她展露过。 他话音刚落,裴蓁蓁撑着桌案飞身而起,足尖对着他的脖颈狠狠扫了过去。 裴清衡倒吸一口冷气,及时退了半步,双手握住她的脚踝。 身躯翻转,裴蓁蓁灵活得如同一只飞燕,挣脱了他的手。 趁她落在地上身形未稳,裴清衡飞身上前,从背后制住裴蓁蓁双手。 裴蓁蓁头向后一撞,好在裴清衡躲得及时,否则下巴就该遭殃了。 兄妹俩打得你来我往,裴蓁蓁虽然气力不如裴清衡,出手却很是果断,没有一招是多余的。 她的剑法是同江风池学的,大开大合,而拳脚却是另一个人教的。 “女郎…”在一旁侍候的白芷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 桌案翻倒,宣纸、毛笔、几本书册散了一地,一大滩墨汁污了地面,博古架上的花瓶摇摇欲坠,最后还是落了下来,摔成一堆碎片。 “你出去等着。”裴蓁蓁冷声道,若是不小心受伤便不好了。 单凭力气,裴蓁蓁是一定胜不了裴清衡的,借力跃起,脚狠狠踹向裴清衡,他将手架在身前硬生生接住,随后不得不倒退卸力。 裴蓁蓁也没讨得了好,落地后脚步不稳地停在门边。 裴清衡这时候才想起,和他交手的是自己妹妹,不是平时一起摔摔打打的皮实小子。 尴尬地挠了挠头,今天这事儿要是被二哥知道了,他一定会把自己往死里揍的。裴清衡心内暗悔,他怎么打着打着就什么都忘了。 不过说真的,蓁蓁的招式总让他觉得有点眼熟… “你不要紧吧?”裴清衡讪讪道。 裴蓁蓁突然对他一笑,退出门外,白芷上前:“女郎,你没事吧?” 裴蓁蓁只道:“钥匙给我。” 白芷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立刻拿出钥匙。 裴蓁蓁接过,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白芷一脸错愕,就…就这么把人关在这里? 将钥匙扔回白芷手中,裴蓁蓁吩咐:“今天宴会结束三哥应该会来找他,到时候再放他出来。” 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转头补充一句:“对了,到时记得把今天打坏的东西列了单子一起交给三哥。” “…是。”白芷应道,“女郎这是要出门去?” “不想看见傻子,出门散散心。” 恰好舅舅之前为自己送来三间铺子的地契,也该去看看。 眼看着门合上再也没有打开,裴清衡心生不妙,他赶紧上前查看,门果然被锁上了。 他瞬间炸了,拽着门道:“裴蓁蓁,你什么意思!” 可惜不管他怎么叫,裴蓁蓁已经走远,什么也听不见。 白芷听着房内四郎君气得跳脚的声音,心中微妙地生了一丝同情。 记得女郎和四郎君从小就爱互掐,为了一块糖,一匹马,你扯我头发,我挠你脸,胜负也都在五五分。就这样,还老喜欢凑在一处玩闹。 只是现在…四郎君好像拿女郎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 洛阳城,王家。 王洵盘坐在屋檐下,面前摆着一盘残局,他手中握着一枚黑子静静思索。 微风拂过,檐角风铃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桓陵从院中走来,口中笑道。 王洵抬起头,不疾不徐地问:“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桓陵掀袍坐在他对面:“看你这些日子都不出门,来瞧瞧你都在做什么。” 木窗大开,窗内放着一个插.满桃花枝的白瓷花瓶。 目光扫过,桓陵调侃道:“听说你那日去羊府赴宴,那处桃花林叫你流连忘返,我认识你那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竟喜欢桃花了?” 王洵有些无奈,那日之后,羊府竟送了一大捧桃花枝来,他也只能收下,放在瓶中,养在水中几日竟还没有完全枯萎。 “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桓陵笑道:“我猜也是,不过羊涣这老家伙真会顺杆爬,借了你这句话四处宣扬,引得许多人都往他府中桃花林去,就想瞧瞧被王七郎称赞的桃花,开得是有多好看。” 王洵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这等小事也不值得多花心思,桓陵转开话题:“听说你前日得了一匹踏雪乌骓,怎么不见你放到我家马场来?难道这洛阳城周围,还有比我桓家更好的马场?” 桓家在洛阳城外有一处绝佳的马场,城中权贵大都将自己的爱马养在那处,王洵的照夜玉狮子平日也多放在那里。 听到踏雪乌骓,王洵先是一怔,随后低笑道:“被一只小狐狸叼了去。” “多大的狐狸能把马叼走?!”桓陵抱着手臂搓了搓,忍不住道,“你能别那么笑么,我瘆得慌。” 总觉得他又在算计什么,桓陵记得,从小自己替王洵背黑锅之前,就是这种恶寒的感觉。 王洵挑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桓陵气得语塞,却拿他无法,不气不气,气坏了身体是自己吃亏。 “不同你玩笑了,今日天气好,去马场跑两圈如何?天天待在家中也无趣。”桓陵提议道。 王洵的确几日都未出门了,闻言点头:“也好。” 也不必大张旗鼓,两人骑了马,带着几个随从便往马场去。 私下出行,没有乘有族徽的马车,即便王洵和桓陵气度不凡,也未曾被人拦下围观。 打马走过白石桥,水中映着杨柳窈窕的身姿,游鱼跃出水面,似乎追逐着飘扬的柳絮。 王洵抬眼,看见少女自店铺中走出,身旁只跟着一个小侍女。 他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露出连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笑容。 桥下支了一个卖竹编的摊子,编了各式动物、用具等,桓陵觉得有趣,勒住了缰绳细看。 王洵对随从道:“我有些事要办,你让阿陵先自行去马场。” “啊…”随从还没来得及问他要办什么事,王洵已经驾着马走远了。 是以裴蓁蓁领着紫苏方出门,便有一匹高头大马挡在她面前。 抬起头,王洵对她笑道:“小女郎,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裴蓁蓁下意识想讽刺两句,却想起王洵如今不是她的死对头,还帮过她几回,只能硬生生将话又憋回去。 “一向都好,若是你能把在我家蹭了好几日草料的马领回去,那就更好了。”裴蓁蓁等了好几日都不见王洵来,又不好派人上王家的门。 王洵失笑:“小女郎借了我的马,用点草料作利息也不过分吧。” “随你。”裴蓁蓁无言以对,最后只吐出这两个字,绕过王洵,就要离开。 “小女郎,可要随我去跑马?”王洵在她身后道。 裴蓁蓁转过头,逆光下王洵笑容温和:“我听说你甚爱骑射,桓家的马场是个跑马的好去处。” 裴蓁蓁意动。 作者有话要说:  王洵已经把蓁蓁的爱好了解得差不多了~ 追人第一步,投其所好~ 昨天发现好多旧文的小天使,真的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比心 (*≧▽≦) 以及明天要上夹子,所以会很晚更,小天使们见谅(* ̄3 ̄) 最后蟹蟹郁渝小天使的营养液呀~ 第四十章 王洵的提议让裴蓁蓁很是意动, 但下一刻她又想起,自己如今不过是小小的裴家女郎,已经不是权势滔天,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虞国夫人。 而且, 她和王洵的来往,似乎也太多了一点。 前世这时候,她跟在姜屿身边寸步不离,何曾识得王洵。 裴家的女郎, 在天下人眼中,在所谓世家眼中,是没有资格做王家麒麟儿朋友的。 若是叫人知道裴蓁蓁同王洵走得太近, 那些歆慕他的世家女郎,恐怕能将她生吃了去。 “不必了。”裴蓁蓁微微仰起头,神情淡淡,“王七郎,裴王两家素无交情,你我也没有熟到一同出游的地步。” 王洵还没有被人这么冷淡地拒绝过:“小女郎, 你仿佛还欠着我人情吧。” “那是你自己多管闲事。”论起翻脸如翻书, 谁又比得上虞国夫人。 王洵低笑一声, 裴蓁蓁见他不说话, 以为他已经放弃, 转过了身。 驾着马上前两步, 王洵侧身,马鞭卷住裴蓁蓁的手腕,微微用力,她便稳稳落到了自己怀中。 一挥马鞭,马儿放开四蹄向远处跑去。 裴蓁蓁怎么也没想到王洵会这么做, 她熟悉的王相是个病弱温和的君子,谁会想到少年时的他行事也会这样放肆。 “女郎!”紫苏没想到这骑在马上的郎君同女郎说了几句话之后,竟然直接将人掳走,她一脸急色地追上去,可哪里追得上,只能看着裴蓁蓁离她越来越远。 裴蓁蓁从马上转过头:“紫苏,你带车夫去洛阳城北门外候着!” 紫苏应了一声,眼看着两人在自己眼前消失。 被迫坐上马背的裴蓁蓁眼神愠怒,反手化掌劈向王洵脖颈,只有将这家伙扔下马去,才能解她心口恶气。 第32节 王洵侧头躲开,左手稳稳地握住缰绳,右手同她缠斗,很是游刃有余。 将她的手压在背后,王洵轻笑道:“小女郎何必生那么大气,今日就当你还了我的人情如何?” 这当然是给裴蓁蓁一个台阶下,裴蓁蓁冷哼一声,意味不明。 “既来之则安之,前方便是桓家马场了。” 大门打开,王洵同桓陵交好,是这里的常客,立刻便有马场的仆人迎上来。 * 洛阳宫,太极殿外,朝议结束,百官陆陆续续从殿中走出。 萧明洲拢着袖子走下台阶,玄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比旁人都好看三分。 “中书令留步。” 萧明洲回过头,刘邺带着笑快步走到他身旁。 他笑容谦和,仿佛儒雅君子,但比魏人略深的眼窝以及高挺的鼻梁却暴露出他胡人的血统。 “原来是将军。”萧明洲看了他一眼,态度很是冷淡。 刘邺降了南魏,在南魏帮助下顺利当上了匈奴王。为了显示他对南魏的臣服,刘邺为自己取了这个汉名,来到洛阳城中学习中原文化。 南魏陛下李炎封了他一个将军的虚衔,刘邺广纳门客,余暇时常同世家子一起出游,似乎在这洛阳城中待得很自在。 刘邺脸上的笑意并未因为他的冷淡而减弱:“可是平日里下臣何处做得不妥,得罪了中书令大人?” “将军说笑,你我素无往来,又何谈得罪?”萧明洲反问。 刘邺眼神幽深:“是么?那中书令大人在今日朝会上,为何要极力阻止下臣的上奏?” 萧明洲失笑:“我等为官,自要为国为民,我驳斥你的上奏,当然是因为你的上奏,于南魏无益,同个人恩怨无关。” “匈奴臣服于大魏,这些年来视其为主,处处以大魏为先,中书令还要如此揣测我匈奴,实在叫小王心痛啊。”刘邺意味深长地说。 “匈奴既是大魏的臣属,那么君主无论做什么,臣子都该感恩戴德。”萧明洲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随后负手向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刘邺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 中书令,萧明洲。 他一定是匈奴崛起路上,最大的一块拦路石。 背对刘邺,萧明洲的脸色也不好看。 这位匈奴王在洛阳城中的口碑很是不错,坊间多传他行事颇有君子之风,世家中与他交好的郎君也不少,但萧明洲却觉得,刘邺并非善类,更不是什么与世无争的角色。 萧明洲眼神冰冷,有他在,匈奴休想吸着南魏的血壮大。 * 照夜玉狮子打了一个响鼻,鬃毛柔顺,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裴蓁蓁眼中不由露出喜爱,这样神骏的马儿,实在难得一见。 王洵把照夜玉狮子牵到她面前:“这是我叔父多年前从大宛为我带回的马,当时还只是一匹小马驹,养到如今,才算成年。” 裴蓁蓁记得,王洵当日救她,骑的似乎,就是这匹照夜玉狮子。 “要不要骑它跑一圈?”王洵提议道。 “好马认主,怎么会轻易让生人驾驭。”裴蓁蓁温柔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 王洵笑道:“玉狮子性情温顺,何况,还有这个——” 他解下腰间荷包递给裴蓁蓁,裴蓁蓁打开一看,原来是一袋子饴糖。 “玉狮子最爱吃糖,你试试。” 裴蓁蓁拿出糖块,伸出手放在照夜玉狮子眼前,马儿舌头一卷,便将糖吃了下去。接连喂了它几块,照夜玉狮子似乎就同她亲近起来。 王洵扶着裴蓁蓁上马,握着缰绳,裴蓁蓁道:“便是不用你,我也上得来。” 虽然身量不足,看起来会有些狼狈便是。 王洵莞尔:“是吗?” 裴蓁蓁驾着马走在他身边,两个人慢慢说着话。 “好你个王洵,将我扔下,原来是为了讨好小女郎!”桓陵骑在马上,远远就对王洵叫道。 他说完这句话,加快速度上前:“我倒要看看,你藏起来不肯叫我看见的是哪家小女郎。” 竟然让王洵心甘情愿为她牵马。 从背后绕过去,桓陵看见裴蓁蓁的脸,迟疑道:“这位是...” 他还以为,必定是哪家认识的女郎。 桓陵把同自家和王家交好的世家女郎都数了一遍,确实没有能对上的脸,难不成是他记漏了? 不可能,他桓十三交游广阔,记下了就不会忘。 “这位是裴家小女郎。”王洵解释道。 裴家? 桓陵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位在天麓书院一箭吓得姜屿差点尿裤子的裴子衿啊。 难怪他认不出来,裴家是拿不到桓家、王家宴会帖子的,他自然不可能见到这位裴家女郎。 只是...裴家今日不是为那位才找回来的裴家长女宴客么?作为裴家女的裴子衿,为什么又到了马场来,还和七郎在一处? 桓陵对王洵飞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却只得了他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八面玲珑的桓十三郎当然不会傻到当面问出这些问题,他坐在马上,对裴蓁蓁抬手行礼:“在下桓家十三郎桓陵,见过裴家小女郎。” “裴家,裴子衿。”裴蓁蓁回礼。 这小女郎生得这样好看,待人却是冷淡得紧,桓陵心内感叹。 “既然来了马场,当然要跑上两圈才痛快,你们俩这牵着马慢悠悠地走有什么意思。”桓陵吩咐随从再牵一匹马来。 “我们三人就沿着向前跑一段,瞧瞧谁更快,小女郎,可要比比?”桓陵对裴蓁蓁笑道。 王洵扶额,桓陵这小子,坏人好事倒是一把好手。 裴蓁蓁也有些跃跃欲试,照夜玉狮子这样的好马,跑起来一定不错。方才王洵牵着马,她也就不好提出来。 说话间,随从已经牵来了一匹毛色纯黑的汗血宝马,桓陵指着马道:“这也是我家马场中的好马,比之七郎的照夜玉狮子虽然稍逊,但他马术那样好,如此才公平呢。” 裴蓁蓁点点头:“十三郎君骑着好马,可不要输了才是。” 桓陵骑的,是不比照夜玉狮子差的狮子骢。(注一) 她不客气扭捏的态度反让桓陵觉得欣赏,大笑道:“好,今日若是我输了,便送你一匹好马!” 王洵骑上马走到裴蓁蓁身边,心道,今日实在不该叫桓陵也出现在这里。 “桓十三——” 少女的声音远远传来,气势汹汹。 桓陵一脸惊慌:“她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手中马鞭一扬,狮子骢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去,裴蓁蓁驾着照夜玉狮子追上,王洵头疼地按按眉心,也只能追了上去。 “那人好像是来寻你的。”裴蓁蓁回头看了一眼,一身火红骑装少女在后面紧追不舍。“莫不是你辜负了她?” 裴蓁蓁最厌恶没有担当的男人。 桓陵没有回头,听了她的话一脸心有余悸:“我可消受不起这位!” 也不知是什么人,叫桓陵这样避之不及。 “那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三公主李常玉。”王洵与裴蓁蓁并辔而行。“他二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裴蓁蓁不明情况,觉得他说得有理,跟着他退到一旁。 少女一身红衣,身下的马也是火红,仿佛一团燃烧的烈焰,灿烂明艳。 “桓十三!”少女甩出马鞭,鞭梢正好勾住桓陵的腰带,她用力一拉。 桓陵赶紧勒住缰绳,口中讨饶道:“别拉别拉!” 要是腰带落了,今日这人可就丢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桓陵:你是不是故意放她过来的? 王洵:怎么会^_^ 注一:骢,cong,青白杂毛的马。狮子指的是它的鬃毛。 蟹蟹重徽小天使的地雷,蟹蟹绯絮,冥灵岚,梦之流光,郁渝和冬天来了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四十一章 桓陵提着自己的腰带, 一脸懊丧地被李常玉盯着下了马。 少女生得明艳,就如她身上穿的一身红衣,烈烈如火, 几乎有些灼人。 李常玉翻身下马, 一手插着腰,一手甩着鞭子:“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桓十三,前儿咱们说得好好的,我帮你从父皇那儿求了那尊西域上贡的琉璃盏, 你帮我将小颜约出来。怎么,琉璃盏我拿到了,你却给我玩消失!” 桓陵被她抓着衣领, 心中暗暗叫苦,这本就是个借口啊! 桓陵和李常玉也算半个青梅竹马,因着身份的缘故,桓陵常常进宫,自小便认识了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儿三公主李常玉。 谁知前日这丫头见了颜家的小儿子颜复之,便嚷着非卿不嫁, 风声传出去, 将素来内向斯文的小颜吓得不轻, 但凡李常玉参加的宴会, 他绝不敢露面。 李常玉堵了几次人没成功, 也不知那个多嘴的告诉她颜复之和桓陵交情甚好, 若是桓陵出面,一定能请到颜复之。 李常玉便缠上了桓陵,桓陵被她缠得无法,便说,她若能向陛下求来琉璃盏, 他就帮她约桓陵。 谁都知道,陛下近来最喜那尊琉璃盏,就算李常玉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也未必能求来。 可李常玉还真的求到了,桓陵一时便没了主意,小颜性格温和,遇上这个嚣张跋扈的丫头怕要被欺负死,何况小颜也不喜欢李常玉,他怎么能坑兄弟呢? 是以这些日子桓陵都躲着李常玉走,结果还是被她抓住了。 第33节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桓十三,你是不是想反悔?!”李常玉威胁似的挥了挥鞭子。 “怎么会呢...”桓陵头向后仰,试图离她远一点,这要找个什么借口好? “七郎,你也说句话啊!”桓陵看向王洵,挤眉弄眼地暗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李常玉好像这才发现王洵的存在:“哦,王七,你也在啊。” “见过三公主。”王洵和裴蓁蓁也下了马,两人牵着马慢慢走上前。 “这是哪家小女郎?”李常玉看着裴蓁蓁眼生,不由问道,目光扫到两人身后一黑一白的马,又道,“这一黑一白,还挺配。” 王洵嘴边的笑意深了些许。 裴蓁蓁俯身向她行礼:“河东裴氏裴子衿,见过三公主。” “原来是裴家的女郎,不必多礼,我今日是来找这家伙算账的。”李常玉揪着桓陵的后衣领,拖到一旁。 救命——桓陵拼命地用眼神向王洵求救。 王洵淡笑着转头对裴蓁蓁道:“看来他们一时半会儿是不得空了,我先陪你跑一会儿?” “也好。”傻站在这里也没趣 ,裴蓁蓁一向也不喜欢多管闲事。 三公主李常玉...裴蓁蓁认真回想了一遍,却还是想不起前世她嫁了谁,毕竟她们是毫无交集的人。 * 裴府,一辆简朴的青帷马车缓缓停在门前,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车帘,走下马车。 裴清行看着门口高大的牌匾,眼神怀念,三年前他决定外出游学,是以未能随父亲一起回到洛阳城。 在他身后,又有一男一女走下马车,少年清逸俊秀,少女生了一双杏眼,明眸善睐,气质出众。 看着裴府门前停了不少的马车,少年笑道:“清行兄,看来你回来得不凑巧,府上正在宴请客人呢。” 裴清行点点头:“原本打算回洛阳前先去澎湖看一看,我便给父亲去信言道半月之后回家,谁知澎湖大雨数日,不宜行路,只好直接回了洛阳。” 他带着两人上前,敲响了门。 门房不太耐烦地起身开门,这是哪家不懂规矩的人,这样迟才来。 待他看到门外裴清行的脸,立时便愣住了。 “刘伯,是我。”裴清行脸上露出一个淡笑。 “大郎君?!”门房惊喜道,“你回来了!” 他赶紧让开身,看见裴清行身后两人:“这两位又是?” “我在回家途中意外结识这两位,哥哥翟瑜,妹妹翟莹。”裴清行解释道。 门房忙向两人俯身行礼。 “不必客气。”翟瑜忙道,“这一路还多亏了清行兄照顾呢。” 他温和有礼,门房便也为裴清行认识这样的朋友高兴,笑呵呵地领着三人进门去。 “大郎君如今回来,府中真是好事成双!”门房感叹道。 好事成双,裴清行皱了皱眉:“这又从何说起?” “大郎君还不知道吧,当年走失的大娘子找回来!”门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都与裴清行说了,末了,叹道,“不管怎么样,真正的大娘子总算找了回来,夫人可高兴得紧,今日宴请便是为了庆贺大娘子回来。” 裴清行的眉头并未松开,他依稀记得当年裴舜英走失,母亲歇斯底里发疯的模样,那时蓁蓁尚在襁褓,母亲却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她,甚至要... “父亲也在席上?”裴清行问。 门房摇头:“大郎君要见郎主?那要去书房才行。” 翟氏兄妹交换了一个眼神,女儿找回来,父亲却不露面,看来其中别有隐情啊。 裴清行也觉得不对,思虑之后,还是决定先去见父亲。 书房里,裴清行同父亲请安,简单说了自己游学所见,裴正点点头,父子俩之间便沉默下来。 裴清行和裴清渊是双生子,偏偏相貌性情都南辕北辙,长子裴清行内敛庄重,自小博览群书,行事颇有古君子之风;而次子裴清渊性格跳脱,最爱舞刀弄枪。 裴正也不是健谈之人,和老成持重的长子凑在一处,说罢了正事,似乎就无话可说。 “父亲,我听说长姐被找回来了?”最后,还是裴清行主动开口。 裴正点点头,眼神淡淡:“不错,你去拜见你母亲,就能见到她。” 裴清行一时无言,父亲的态度也实在奇怪,当年的事他毕竟年纪还小,并不清楚太多细节。 站起身,裴清行拜别裴正:“那儿子先告退。” 出了门,翟瑜迎上来:“清行兄,府上今日正忙,我兄妹二人实在不好叨扰,就先去寻在洛阳城中安家的伯父,过几日再来造访。” 翟瑜翟莹兄妹来洛阳城,本就是为了投亲,谁知路上遇到山匪,丢了行装两手空空,幸好遇见裴清行出手帮忙,顺路将他们带回洛阳。 裴清行想到心中诸多疑惑,还是同意了:“恕我招待不周,待我将事情都处理妥当,再请你们一道出游。” “那裴大哥可不要忘了。”翟莹笑弯了一双眼,嘴边有两个小巧的梨涡,很是可爱。 送走翟氏兄妹,裴清行独身一人向后花园中走去,这时赴宴的客人都在花园中打发时间。 一群小女郎凑在凉亭中下棋,湖边有三两人垂钓,裴清渊则带着相熟的郎君们一起投壶,还有贵妇人带着女儿,聚在一处谈笑,裴清行的到来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 “大哥!”是裴清知率先发现了自家大哥,他失声叫道。 裴清渊有些没听清:“三郎,你说什么?” “是大哥,大哥回来了!”裴清知激动道。 裴清渊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站着的,不就是他外出游学的大哥么! 他顿时顾不得旁人,兴冲冲地冲上去,抬手抱起裴清行转了一圈:“大哥,你回来啦!” 裴清行被他出其不意的举动惊得忘了动弹,让他成功得了手。 “胡闹!”被他举着的裴清行口中斥道,“还不快将我放下来!” 裴清渊知道自家大哥行事素来一板一眼,会这么说也不奇怪,放下人,他挠挠头道:“大哥,我这不是见你回来太高兴了么。” 他双眼满是赤忱,裴清行心中一软,拍了拍他的肩膀。 和裴清渊交好的小郎君们都凑了上来。 “裴二,这是你长兄?” “还不快为我们引见一二!” 少年们七嘴八舌道,和裴清渊交好的,大都爽快性子,自来不与他见外。 裴清渊连忙为裴清行介绍这些相熟的朋友。 这般动静自然也引起了带着裴舜英在身边说话的萧氏注意,她远远看见裴清行,怔愣地站起身。 裴清行抬步走到她面前,俯身下拜:“儿子,见过母亲!” * 裴蓁蓁回到裴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若是有人问起我今日去了何处,不必提马场的事。”马车上,裴蓁蓁吩咐紫苏道。 “是。”紫苏素来沉默寡言,比不得白芷面面俱到,也不如繁缕机灵活泼,但循规蹈矩,对裴蓁蓁唯命是从,是以裴蓁蓁对她很是放心。 穿过洞门进了内院,迎面碰上裴清知,裴清衡兄弟。 裴清衡方才被裴清知从瑶台院中领出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此时见了裴蓁蓁,暴跳如雷:“裴蓁蓁!” 裴清知无奈地笑着,从背后拖住他:“阿衡,蓁蓁可是妹妹。” 裴清衡委屈到快要爆炸:“三哥,她今天可是关了我一下午!” 裴清知生来体弱,养了这些年身体都比常人弱些,裴清衡挣扎起来,他几乎要拉不住他。 “四郎,怎可欺负妹妹。”裴清行听见动静从正厅走出来,恰好看见这一幕。 而裴清渊一个箭步冲上去拎起裴清衡:“这一下午都跑哪里野去了,真是皮痒了,还欺负起蓁蓁来了!” 裴清衡真是有苦无处诉,他大叫道:“哥——你们也太偏心了——” 他叫嚷什么裴蓁蓁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对上裴清行的目光,她捏紧了衣角。 “蓁蓁。”裴清行温和地看着他,唤道。 隔着数十年光阴,当裴蓁蓁再次见到这个早逝的哥哥,她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裴清行的死仿佛开启了一个魔咒,在他之后,裴家儿郎皆赴国难,无一幸免。 “大哥。”裴蓁蓁听见自己轻轻唤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裴清渊:举高高*(^o^)/* 裴清行:强颜欢笑.jpg 蟹蟹23333,冬天来了两位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四十二章 雅室中, 裴蓁蓁跟在裴清行身后进门,跪坐在其中的裴舜英见了她,立刻局促地站起身:“妹妹…” 裴蓁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寻了最远的位置坐下, 裴舜英见此,尴尬地双手交握,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阿姐也坐吧。”裴清行叹了口气,对裴舜英道。 母亲偏心太过, 就算长姐自幼被人拐走,也不该怪在蓁蓁身上,她这么做, 只会与蓁蓁离心。因她偏颇的态度,两姐妹也不可能交好。 裴清渊三兄弟也接连走了进来,被裴清渊揉搓一顿的裴清衡一脸愤愤,抱着手坐在了裴舜英身边。 裴清行终于回来,几个兄弟忍不住缠着他讲一路游学见闻。 裴蓁蓁静静听着,主位的裴清行语气温和, 耐心答着几个弟弟层出不穷的问题。 他是个文雅端方的君子, 自幼于诗书上便有不同寻常的天分, 萧明洲便将他送去兰陵萧氏族学, 拜在萧家大儒萧伯清门下。 曾身居高位的萧伯清赞他, 未来必定是朝廷肱股之臣。 裴清行是裴正的骄傲, 也是萧氏的骄傲,他将扛起光耀裴氏的重任,是裴家的门楣,也是萧氏立足裴家的底气。 第34节 可是,背负着裴家荣耀的裴清行, 在太极殿上揭下官帽,重重撞向金龙柱,以死相谏。 现在的太子那时已经登基做了陛下,他颤抖着站起身,看向垂帘听政的徐皇后:“…皇后,父皇曾言,裴卿是忠臣,你…你便听一听他的话吧…” 垂下的珠帘挡住徐皇后的面容,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 “既然陛下都这样说了,今日所议之事,便暂且按下吧。”她的声音湿冷,仿佛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血色蔓延,但徐皇后自始至终也未曾说一句唤医官来。 裴正脸色灰败地跪在地上,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年轻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失去呼吸,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那日的情景裴蓁蓁并未亲眼得见,她只看到裴清行被送回裴家那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不久后裴家挂起白幡,洛阳城中所有叫得上名号的世家,都前来祭奠。 他们说裴清行是忠义之士,他用自己的命,保住了那些不肯受徐皇后威胁为她歌功颂德的名士。 在徐皇后的威压之下,裴清行仍不肯避其锋芒,据理力争,为此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 才十五岁的裴蓁蓁不懂那么多,她只知道,她的大哥,永远地留在那一年寒冷的冬日,孤独地长埋于黄土之下,从此日落月升,春秋轮转,都再不与他相干。 * “好你个王七,亏我还把你当兄弟,你竟然见死不救!”回府的路上,桓陵忍不住数落王洵。 王洵挑了挑眉:“一诺千金,你既然答应了三公主,就该守诺才是。” 更何况,他可不想陪这对冤家胡闹。 桓陵听了他的话,苦下脸:“这下我可要对不住小颜了。” 亲手把兄弟送入李常玉那个女人的魔爪,饶是桓陵素来脸皮厚,也不由一阵心虚。 “这么说来,你近日是要宴客了。”王洵似无意般说道。 桓陵点点头:“也只有赴宴的借口,才好将小颜请来。” 他突然觉得不对:“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七郎,你可从来是不关心这些事的。” “阿瑶年纪也大了,该带她出来结识一些朋友。”王洵淡然自若,完全看不出什么心虚。 王洵口中的阿瑶,便是他的亲妹妹王瑶书。 桓陵反应过来,一脸坏笑:“最好要结识那位裴家的小女郎,之后还要多走动一二,对吧?” 王洵矜持地看了他一眼:“你同萧家大郎,也是熟识的。” 桓陵笑着摇头:“七郎啊七郎,你可真是…” 他一时也想不出太合适的词,只能失笑着摇摇头。 “我从前只见你对相识的女郎都很是冷淡,恪守礼仪,还以为你是天生不解风情,却原来,是还未曾遇见动心的人啊。”桓陵冲他挑挑眉。 “裴家小女郎天真率直,我想阿瑶与她,定能成为至交好友。”王洵慢条斯理地说道。 桓陵险些没喷出来,天真率直?!虽然也就见了裴蓁蓁一面,但结合之前关于她的传闻,桓陵敢肯定,这小姑娘绝不简单,王七这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啊。 “…你高兴就好。”桓陵拉着缰绳,最后只憋出这几个字。 “对了,那只叼走你踏雪乌骓的小狐狸,也是她吧?”桓陵忽然反应过来。 王洵但笑不语。 前方到了路口,两人也要分开。 “王七,你当知道,裴家和王家的门第,乃是天壤之别,若是娶了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桓陵骑在马上,回身对王洵道。 且不说来自家族的反对,倘若日后王洵自己也后悔,那么对于嫁给他的人,才是真正的悲剧。 王洵先是一怔,随后轻笑道:“阿陵,放心,我心中有数。” 得了他这句话,桓陵也算松了一口气,王洵是他兄弟,萧家大郎也是他朋友,而裴蓁蓁是裴氏女,身后却还站着萧家。 他一扬马鞭,马蹄扬起一阵灰尘,王洵看着他的背影道:“别忘了说好的事!” “放心!”桓陵对他挥了挥手。 * 裴清行来到明霜居门口时,天色已晚。 一路走过,园中侍女恭敬地向他躬身行礼,正厅之中,萧氏见了他很是惊讶,她身边的裴舜英立刻起身,羞怯地向裴清行问好:“见过阿弟。” 裴清行一丝不苟地向她还礼:“见过阿姐。” 看着自己最爱的一双儿女,萧氏的眼神也变得温软:“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快坐下。” “礼不可废。”裴清行坐在萧氏下手。 萧氏被他一句话噎住了,只能生硬地转开话题:“你才到家,该多休息才是,不必急着来给我请安。” 裴清行回答:“此来不仅为请安,还有些事情要问过母亲。” “什么?”萧氏有些疑惑。 裴清行看向裴舜英:“还请阿姐暂离。” 裴舜英一怔,心中不由觉得委屈,为什么不让她听?果然还是不将她当做一家人吧… 也对,她做了这么多年奴婢,怎么会有人瞧得起她… 裴舜英低着头,不想叫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萧氏皱起了眉:“舜英是你阿姐,有什么话她不能听?” “请阿姐暂避。”裴清行重复了一遍。 萧氏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情,只得退让道:“舜英,你先回房。” 裴舜英嗯了一声,语气似乎带了点哽咽,裴清行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哭的理由。 那大概是真的听错了吧。 “母亲这些年,便一直独居明霜居中?” 萧氏点头:“我素来喜欢清静,一人住着甚好。” 原来到了现在,父亲和母亲还是未能和好。 “母亲是还在为数年前阿姐走失一事怨愤” 裴清行皱着眉问道。 萧氏冷下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闻蓁蓁回来这半年,母亲始终不肯见她,对于阿姐却是呵护备至,如此偏颇,实在不妥。”裴清行并没有被她难看的脸色吓退。“同是女儿,母亲该一视同仁才是。” “舜英不过五岁便被拐走,为奴为婢,而今好不容易找回来,我多疼惜三分,你也有意见?!”萧氏话中满是怨气。 “阿姐走失之时,蓁蓁尚且不知事,她于此事毫无过错,您不该迁怒于她。”裴清行口吻平淡,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现在,是为了裴子衿在质问你的亲生母亲吗!”萧氏厉声道。“你可知什么是孝道!” 裴清行似乎不大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生气:“若明知母亲犯错而不加以劝诫,那便是愚孝。母亲所为的确失了公平,若是传闻出去,也叫他人取笑萧家教养。” 他说的每个字都发自真心,并未故意针对萧氏,但却正好戳在萧氏心上,将她气得浑身发抖。 而罪魁祸首裴清行,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怎样的诛心之言。 “够了!”萧氏强行压下火气。“你也请过安了,退下吧!” 说完这句话,她怫然而去。 再同他多说几句,萧氏只怕自己要被气得折寿。 在她身后,裴清行皱眉不语。 “大郎君,您别怪夫人,她这些年也实在不好过…”持萤上前一步,忍不住劝道。“夫人一直盼着您回来,您就不要在她面前说这些叫人生气的话了。” 裴清行站起身,挺拔如松:“错便是错,既是错了,就该改正才是,逃避不可能解决问题。” “你跟在母亲身边侍奉,深得她信重,更应该规劝她才是。” 裴清行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持萤低下头,夫人如何是她一个奴婢能劝住的她对女郎的憎恶,几乎已经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 何况,这其中还有更复杂的缘由… 那是必须深埋在黑暗中,永远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秘密。若是被人知晓,不仅她活不了,就连夫人也… “看来今日母亲乏了,我明日再来请安。”裴清行负手走了出去。 “…是。”持萤恭敬地送她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这样的君子对付萧氏有奇效o(n_n)o 文章开了50%的防盗呀,订阅率不足的小天使见谅蟹蟹y、君冰颜两位小天使的地雷~ 蟹蟹君冰颜 ,林宥嘉的慢歌 ,梦之流光 ,郁渝 四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比心 (*≧▽≦) 第四十三章 “郎君, 你怎么又在看书?”青柳嫌弃道,“这本书都快被你翻得起了毛边。整日待在房中看书能有什么出息,你可知道, 那位才被找回来的大娘子, 今日已经去了天麓书院呢!” 想到她那日闹的笑话,青柳嘲笑道:“她恐怕还不识得几个字呢!” “这样的人都能去书院,若是你肯出门求求女郎中书令大人那么疼女郎,说不准就让你也一起去了!” “好了。”裴清黎按了按眉心, “我做什么还不用你来置喙。” 青柳哼了一声,甩着袖子出门,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郎君, 她可真是劳碌命。他不肯去,只好自己去了。 摔门声响起,裴清黎抿了抿唇,青柳是他母亲为他留下的侍女,自幼照顾他长大,一些小事上, 裴清黎向来都不会和她多计较。 手指摩挲着面前桌案上《大学》粗陋的封皮, 如青柳所说, 这本书已经被他翻得起了毛边。 事实上, 裴清黎拥有的不多的藏书, 大都是如此。 你不过是个庶子, 生母背主向家主下药才生下你,裴家供你吃喝,不曾苛待,已是仁至义尽,你怎么还敢想着同嫡出郎君一般? 裴清黎在心中对自己道, 你怎么敢有那样的奢望? 他拿着书,缓缓站起身,将书放回简陋的书架。 第35节 站在书架前,裴清黎久久没有动作,他只是,他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男儿生于天地,又有谁不想做出一番事业? 瑶台院中,繁缕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偏厅,双丫髻上装饰着几个小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叮叮当当地响,别有一番趣味。 “女郎,这是白芷姐姐亲自做的蜜豆糕!”白如玉的瓷盘之中盛着四五块小巧精致的糕点,玲珑可爱。 裴蓁蓁放下手中的书,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白芷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她忍不住赞了一句。 只是怕裴蓁蓁多吃了甜坏牙,白芷向来是不肯多做一点的。 繁缕看着裴蓁蓁用食,绞着手指,一脸欲言又止。 她的神情实在太明显,裴蓁蓁便抬起头问:“怎么了,可是有话要说。” “…女郎,今日大娘子就随二郎君一道去天麓书院了…”繁缕犹豫着开口。 裴蓁蓁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繁缕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把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既然大娘子都能读天麓书院,那女郎为什么不向中书令大人提一句,叫五郎君也去书院?五郎君性情温和,必定记得女郎的情,将来女郎出嫁,他也一定会帮衬你…” 这么长一段话,她说得磕磕巴巴。 裴蓁蓁静静地看着她,繁缕涨红了脸,继而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裴蓁蓁冷淡道。 这种话,绝不是繁缕自己能说出来的。 “…是…是五郎君身边的侍女,青柳。”繁缕好像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情绪低落。“她在院外拦住我,求我在女郎面前提一提五郎君。她说,五郎君这些年刻苦读书,天麓书院实在是极好的地方,他却连报考的机会都没有…” 天麓书院入学考试,只有裴蓁蓁和裴清渊去了。因为裴清知裴清衡兄弟在外,并不能及时赶回来,至于裴清黎,根本没有人想到他。 这个侍婢所出的庶子,这些年在裴府活得都像半个隐形人。 “她许了你什么好处。”裴蓁蓁没有看繁缕。 “没有!”繁缕急忙道,“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青柳的确想塞一个银镯子给我,我当然不能要,只是想着前日女郎受伤,五郎君特意为女郎求来平安符,是个好人,这才想着帮他说几句话。” 说到最后,繁缕话中都带了哭音,她跪在裴蓁蓁面前:“女郎,我错了,您罚我吧!” “错在何处。”裴蓁蓁淡淡地问。 繁缕俯下身,额头贴在地上:“不该逾矩。” 作为女郎的贴身侍女,她只需要伺候好女郎,听女郎吩咐便是,如今日之事,本就不该是她该多言的。 裴蓁蓁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她缓和了语气:“以后做事,要记得谨言慎行。起来吧。” 繁缕红着眼站起身,向裴蓁蓁俯身行礼之后才退了下去。 青柳?五哥身边这个侍女,胆子还真是不小。 不过若不是今日她借繁缕提起,裴蓁蓁险些忘了,如今的裴清黎,在府中可是默默无闻的小可怜。 不过,就算要帮裴清黎,天麓书院却是不必去的。 太子妃徐氏是一艘大船,但用不了多久,便会沉没。 何况仔细算来,裴蓁蓁眯了眯眼,徐氏,还是裴家的仇人。 * 晚春的阳光已经带上夏日特有的热意,萧云深和萧云珩一路穿过花园小径向裴蓁蓁的瑶台院去,身上竟也出了一层薄汗。 “这天气真是一日日地热起来了。”萧云珩道,他是不耐热的体质,每年到这时候都要苦夏,做什么都没劲。 兄长萧云深点点头:“可不是,这要到夏天了。” “夏天最是恼人。”萧云珩抱怨道,到了夏天,便是他平日最感兴趣的什么诗会宴饮,都不能叫他出门。 萧云深笑道:“阿珩,我看你多花些时间练习武艺,打磨一下身体,说不准到时就不会那么惧热了。” 萧云珩连忙告饶:“我已经开始练武了,循序渐进便好,一口可吃不成胖子。” 萧云珩一直忘不了在洛阳郊外裴蓁蓁为了救自己险些命丧虎爪的事,所以那日之后,他也开始跟着萧云深一起学些拳脚功夫。 阳光穿过茂盛翠绿的树叶,从缝隙中撒下一点碎金。 “阿珩,你这两月月例可还有剩?”萧云深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萧云珩点头:“倒是还没用光。” “先借我一点可好?”萧云深厚着脸皮开口,他有急用,这事儿还不能让小叔知道。 萧云珩没有起疑,解下腰间钱袋给他:“就是不多了,大哥,你莫不是又看上什么上好的兵刃?” “…我之后还你。”萧云深不自然地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萧云珩没在意,两兄弟随口说着家常话,说话间,瑶台院已经近在眼前。 裴蓁蓁坐在秋千上,翘头履随意地脱在一边,裙摆遮掩着只露出一点雪白罗袜。 她倚着秋千,昏昏欲睡。 “蓁蓁。”萧云深凑到她身边,轻轻唤道。 裴蓁蓁朦朦胧胧地听到他的声音,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慢慢睁开双眼。 “深表兄,珩表兄。”裴蓁蓁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两兄弟坐在一旁的石桌上,裴蓁蓁吩咐小侍女拿些茶水来。 “蓁蓁,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你出门?”萧云深主动问道。 十三岁的裴蓁蓁是闲不住的性子,最爱约了相熟的女郎出门游玩,乖乖待在府中的时间可不多。 “可是之前的伤还有哪儿不好?!”萧云珩连忙道,若是蓁蓁因为救他留下什么后遗症,萧云珩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没有。”裴蓁蓁神情淡然,“只是懒得动弹罢了。” 萧云珩皱了皱眉,想到那位才找回来的裴家长女,从裴清渊兄弟那儿,他们也听说了一二。莫不是那位大娘子,给了蓁蓁什么委屈受? “过些日子,你随我们一起到庄子上避暑如何?”萧云珩并未将心中疑虑表现出来。 干脆让蓁蓁离那位大娘子和偏心眼的姨母远一点好了。 萧云深也点头:“洛阳的夏天实在难熬,左右你也没去天麓书院读书,恰好随我们一起。” 裴蓁蓁觉得不错,夏日里白芷不许她多用了冰,说于身体有碍,去庄上避暑倒是个好主意。 “表兄今日,便是来同我说话的?”便要去避暑,也要月余后才是。 萧云深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从袖中掏出一份请柬:“桓家十三郎宴客,他请我给你带一份帖子。” 桓十三?裴蓁蓁挑了挑眉,他们应该就只有那日在马场见了一面吧?桓家和裴家门第相差甚远,这帖子下得实在莫名。 “十三郎听说了你救阿珩的事,很是佩服,想见见你,之前你一箭射向姜屿,他便觉得你是个不寻常的小女郎呢!”萧云深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裴蓁蓁将帖子推了回去:“不去。” “为什么?!”萧云深和萧云珩异口同声道。 裴家往日根本入不得这些洛阳城顶尖世家的眼,更别提拿到帖子。 从前裴蓁蓁不愿借萧家的名头跟着萧云深萧云珩赴宴,原因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笑她借了萧家想攀高枝,妄图挤进不属于自己的圈子。 但这回桓陵是正式向她下了帖子,便没有这个顾虑才是。 “这样的宴会,没什么意思。”裴蓁蓁懒懒道。 萧云深抓了抓头,蓁蓁现在,好像真的很不一样了。 只是他都答应了桓陵要请到人,如今可怎么好?看来只能向他赔罪了。 萧云珩却道:“蓁蓁,你不如带清行表弟一道去,这可是个好机会。” 裴清行方才回到洛阳城,以桓陵的宴会作为社交场合的第一面,足够叫人记住。若是能在宴上结识三五好友,那就更好了。 他说得有理,裴蓁蓁思虑片刻,道:“可。” 萧云深见她同意,也很高兴,这下便不用向桓陵赔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超长作话预警—— 最近有很多小天使留言问了相似的问题,这里统一解答一下: 1萧氏为什么讨厌女主 生女主难产,女主生下不久她少年时的爱人就去世,不久,作为她最后感情寄托的裴舜英被拐,以上可见入v第一章 末尾。 2为什么不揭发、阻止萧氏 萧氏是女主三兄妹生母,如果传出去,裴家蒙羞,女主三人名声尽毁;萧氏真正做的就是偏心,偏心阻止不了。 3哥哥的态度 他们都不知道裴舜英的身世。 4男主对女主的感情过快 暧昧期,没到非卿不娶。上一章关于嫁娶,是桓陵提醒王洵门第之差,并不是王洵这时候就决定要把女主娶回家。现在是有好感,所以想接近。 还有一些隐情在后文。 5裴家儿女身份 除了裴舜英都是亲生的。 6女主有时不成熟的举动 裴蓁蓁不是天赋型选手,不然前世也不会那么惨,她是经历了许多之后才爬上高位的,十三岁的身体对她有影响。 以及有些事情要看结果,只看过程觉得女主蠢有些偏颇⊙﹏⊙ 最后的最后,看过我旧文的小天使应该都知道我喜欢反转,提示就到这里啦~以后相关问题的评论我就不会一一回复了哦╭(╯e╰)╮ 蟹蟹重徽、君有木兮、浅水的鱼、君冰颜三位小天使的地雷~ 也蟹蟹君冰颜和竹舟已至小天使的营养液~给大家比心o(n_n)o 第36节 第四十四章 桓陵的宴会是在他名下的那处朝芳园。约好了是齐聚赏月, 最好再得三五绝佳诗赋。 午后,萧云深萧云珩兄弟便来了裴家,要与裴蓁蓁和裴清行一道前去。 “蓁蓁还没去过朝芳园吧?”萧云深笑道, “桓十三在那处养了不少名贵的花儿, 景致也有趣,咱们便早一些动身。” 既然是为了交际,自然要早些前去为好。 裴清行见他们来,才知道这事, 皱着眉道:“我便不去了…” 他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桓家下帖子,本就是为了大哥。”裴蓁蓁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裙,宛如枝头迎春, 含苞待放。“大哥在萧家叔父身边学习这些年,如今回了洛阳城,看在萧家面子上,也该请大哥前去。大哥也不该拂了这番好意。” 萧家兄弟对视一眼,蓁蓁颠倒黑白的本事可真不小啊!裴蓁蓁的话的确不错,但这次宴会乃是桓陵私宴, 却不用顾及太多。 裴清行这样的端方君子, 当然不清楚其中弯弯绕绕, 他点点头, 去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 萧云珩悄悄对裴蓁蓁比了个大拇指, 像清行这样做事一板一眼的老古板, 要说服他可不容易。 当年还在兰陵时,他和大哥想带他去乐坊听曲儿,都被严词拒绝了。 四人坐上萧家的牛车,牛颈上挂着古朴的铜铃,悠闲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同铃声汇在一处。 朝芳园外,裴蓁蓁等人被候在门外待客的桓家婢女迎了进去。 “云深!”桓陵正与身边的少年寒暄,远远见了萧云深,别过少年,上前与他招呼。 桓陵交游广阔,这洛阳城中上上下下的少年郎,他都说得上两句话。 萧云深便将裴蓁蓁与裴清行介绍给他,桓陵笑道:“原来是裴家的郎君和小女郎。” 装得好似没见过裴蓁蓁一样。 他端正地对两人施礼,兄妹俩也回礼,但在抬起头的一瞬间,裴蓁蓁发现桓陵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冲她眨了眨眼。 裴蓁蓁立刻明白了,今日这宴会,恐怕是这桓十三刻意要她来的。 为什么?裴蓁蓁心念急转,桓陵想做什么?前世,他们可没有什么交集,因而裴蓁蓁一时也猜不出他的意图。 桓陵同几人寒暄几句,叫来了自己的妹妹桓露:“阿露,这位裴家小女郎便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 桓露见了裴蓁蓁,不由眼前一亮:“我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小女郎!” 她上前亲昵地挽住了裴蓁蓁的手,笑容可掬,裴蓁蓁难得与人这样亲近,不由身形微僵。 桓陵点了点桓露的额头,笑道:“这小丫头,从小就看脸待人,最喜欢同长得好看的人亲近,真是叫你们笑话了。” “十三哥,哪有你这样揭妹妹短的!”桓露冲桓陵做了个鬼脸,拉着裴蓁蓁向一边去,“走,裴家妹妹,不理他们,我带你去玩儿。” 安排了裴蓁蓁,桓陵便带着萧家兄弟和裴清行往少年们玩乐的地方去,男客女客喜欢的总是有些差别。 “阿露,这是谁啊?”少女的笑容很是甜美,嘴边有两个小巧的梨涡。她的容貌并非多么出众,迎面走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好漂亮的小女郎,还不快为我介绍一二。” “这是裴家小女郎,”她先对少女道,而后又转过头看着裴蓁蓁,“这位姐姐是于家九娘,最是温柔可爱不过了。” 于家虽比不得桓家,也是这洛阳城中扎根数十年根基深厚的世家之一,不过于家女儿太多,儿子却少,因此女儿不怎么受重视。 于九娘听了桓露的话,掩唇轻笑:“阿露,你的嘴怕不是抹了蜜,怎么这样甜,你这般夸我,我可会不好意思。” “九娘姐姐冤枉,我说的话可是句句发自肺腑,没有丝毫作假,难道九娘姐姐觉得我的话错了?”桓露眨了眨眼,眸光流转尽显狡黠。 “你可真是…”于九娘无奈地指了指桓露,“瞧你这张嘴,定是跟你十三哥学的,真是一模一样。” “怎么都说我像他,怎不说是他像我呢。”桓露翘起了嘴抱怨。“罢了,不说这些闲话,九娘找我做什么?” 于九娘这才想起自己来的正事,口中道:“平日里总是下棋作画,实在没什么意思,今日阳光甚好,时有微风,这天气放纸鸢再合适不过了,我们方才叫你家仆人拿了几只纸鸢。” 她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几个衣饰华贵的女郎手里各自拿着色彩各异的精致纸鸢,见桓露看过去,都一脸兴奋地向她挥手。 桓露的眼睛亮了,她一向是个爱玩闹的性子:“太好了,放纸鸢可比什么琴棋书画都有意思多了!” 她看向裴蓁蓁:“裴家女郎,我们一道去放纸鸢吧!” 放纸鸢?裴蓁蓁脑中关于此的记忆都是几十年前了,她实在没法想象自己混在一群十余岁的少女中与她们一起玩闹。 裴蓁蓁婉拒道:“不必了,我的身体还需静养,不便相陪。” 恰好看见湖边放着几支钓竿,裴蓁蓁便又说:“我在此垂钓即可。” 垂钓?桓露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玩儿的。喜欢垂钓的,好像都是家中上了年纪的长辈,裴家小女郎小小年纪,怎么会喜欢垂钓这样无聊又费时的事情。 难道是因为和她们不熟,所以才不愿随她们一起放纸鸢吗? “裴家女郎,这些女郎同九娘姐姐一样,都是我相熟的朋友,最是好相处了,就算不认识也没有妨碍的。”桓露劝道,她可是答应了十三哥要照顾裴家女郎的。 裴蓁蓁当然不是她能轻易说动的:“我的确是更喜欢垂钓,你不必担心我,自去玩便是。” 桓露还是有些犹豫,这样走了实在失礼… 于九娘便也劝道:“阿露,裴家女郎都这样说了,便让她按着自己的喜好垂钓好了,难道在你十三哥的朝芳园中,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她隐秘地用目光打量着裴蓁蓁,眼神说不上善意或者恶意。裴蓁蓁的身份,对于九娘这样的出身而言,实在不值得留意。出生桓家这样大族的桓露,才是她要交好的 “那好吧。”最终还是放纸鸢的念头在桓露脑中占了上风,“裴家妹妹,你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园中下人,不要拘束。” 说完,她招手让候在一旁的婢女上前:“好好照顾裴家小女郎,不可怠慢。” “是。”婢女俯身,恭敬地回答。 桓露这才同于九娘走向不远处正等着她们的一群小女郎。 裴蓁蓁目送她们走远,终于松了一口气。桓露这样热情的性子,还真让裴蓁蓁有些招架不住。 和这样天真烂漫的女郎相处,裴蓁蓁反而觉得很不自在,她们的心情几乎全写在脸上,叫人一眼就看透了。 在设好的垂钓位置坐下,裴蓁蓁还没动手,桓露唤来的婢女便已经主动上前,拿起钓竿为她上好鱼饵,随后再将钓竿奉到裴蓁蓁面前。 裴蓁蓁挑了挑眉,没有动作:“想不到你还会上鱼饵。” 这些世家豢养的奴婢,吃穿用度大多比寒门女郎更加精细,几乎称得上养尊处优。 便如裴家,她身边贴身伺候的白芷、紫苏、繁缕,恐怕都是不会上鱼饵的。 婢女恭谨地低着头,闻言答道:“十三郎君偶尔也会同友人一道垂钓,婢子们自然要对此用心。” 原来如此,裴蓁蓁接过钓竿扔进湖中,不过一会儿,便觉得无聊。 她自来不是个有耐心的性子,当然不会喜欢垂钓,方才不过是为了不与那些小女郎放纸鸢找个借口。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将手中的钓竿交给婢女。 “女郎?” “你拿着吧。”裴蓁蓁道。 婢女很是奇怪,这样哪还有垂钓的乐趣? 但她不过是个奴婢,没有资格置喙,只能乖乖接过钓竿,代替裴蓁蓁认真地盯着湖中。 没了钓竿的裴蓁蓁躺在椅子上,拿过一旁绣着一枝红梅的团扇遮住直射的阳光,合上双眸,光明正大地闭目养神。 * “那便是裴家的?” “可不是嘛,天麓书院那日,她竟敢对着姜屿放了一箭,把书院先生气到不行,放言绝不许她入读呢!” “若不是有位做中书令的舅舅,太子妃定会问责于她,姜家可是太子妃的人。” “果真是裴家那样的门第出身,怪不得那样粗俗。” “听说裴家还找回了一个长女?这下嫡长女的名头也没了,也不知谁还肯娶她?” “那位裴家长女,给人当了十多年奴婢,我阿姐也在天麓书院,她说呀,简直还不如我们家的婢女!” “和她一起做客,真是拉低了咱们的身份!定是厚着脸皮跟着萧家郎君来的,想借着那张脸攀上高枝呢!” “萧家郎君的相貌也是真的不错,裴家那位长子也是…” “光生得一副好皮囊有什么用,谁知道是不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她也就仗着有个做中书令的舅舅了,若是有一日那只会谄媚君上的萧明洲失了圣心,瞧她如何。” 裴蓁蓁身后高台上的八角亭中,数个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女郎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地嬉笑着。 * 王家,花园中,翠竹掩映,少女身姿端庄,面上神情淡淡,看不出太多情绪。 “你竟也有要我帮忙的一天。” 王洵与她相对而立,唇边笑意不变:“妹妹哪里的话,不过是带你去赴一场宴会而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瑶书冷着脸,“往日你可想不起要带我出门。” “王洵,你前日害我被阿爹收了画本子的仇,我还记着呢!”王瑶书虽然表情不变,眼中却燃起了怒火。 王洵挑眉:“没得商量?” “没商量。”王瑶书坚定道。 王洵点点头,似乎并不着急,转身就走。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王瑶书微微睁大眼,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眼神却泄露了她的茫然。 “等…等等!”王瑶书屈辱地叫住了王洵,“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王洵停下脚步,转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像是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五十本市面上最新的话本。”王瑶书狮子大开口。“必须有青竹先生最新写的!” “三本。” 王瑶书妄图用眼神杀死自己哥哥,这打的折扣也太狠了吧,她咬了咬牙,主动退了一步:“三十本。” “五本。”王洵老神在在。 “王洵,你不要太过分!”王瑶书怒道,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七本。”或许她的眼神实在太悲愤了,王洵又道,他补充一句,“再多爹会发现,到时你一本也没了。” 王瑶书在脑子里进行了一番天人斗争,还是妥协了:“成交!” 谁会想到,端庄优雅,堪为全洛阳城世家女郎表率的王家瑶书,最大的爱好竟是看话本。 第37节 但在王家,话本这样的闲书当然是不被允许存在的。为了看话本,王瑶书使出百般手段,可惜都瞒不过自己爹的眼睛,没两日便被发现,全没收了去。 就是最不着调的王三郎,也不敢当王瑶书的同谋。 七哥最聪明了,有他帮忙,这回一定能瞒过爹!王瑶书心里的小人儿转起了圈圈,神情却还是很端庄。 王洵一眼就看出她在走神,不由提醒道:“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王瑶书回答:“放心,我一定和她成为闺中密友!” 为了她的话本! 王洵无奈一笑,罢了,左右只是借她的名义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王瑶书有点面瘫~ 下章打脸和互动~ 蟹蟹11111 ,阿弥 ,冥灵岚 ,郁渝 四位小天使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四十五章 河东裴氏在地方也算颇有实力的世家, 但放到洛阳城中,自然又不够看了。 当年裴氏摇摇欲坠,裴正独身进了洛阳城, 想为裴氏谋一个未来。无意中见了还未出阁的萧氏, 顿时为之心折,不顾门第之差上门求亲。 洛阳城中知道此事的世家子弟都暗暗笑话他,萧氏长子,萧明洲与萧茹的兄长萧明泽尚在, 萧家正如烈火烹油,哪里是裴正高攀得上的。 但叫所有人跌破眼镜的是,萧明泽竟然真的将萧茹许配给了裴正, 十里红妆,萧茹就这么入了裴氏。 有萧明洲帮衬,裴氏未曾没落,更在洛阳城中渐渐有了一席之地。 可惜不久之后,萧明泽与夫人于外出途中溺水,留下一对年幼的儿子和幼弟萧明洲。 萧明洲比萧明泽小了足有十岁, 是被兄嫂当做儿子养大的。 萧明泽夫妻出事时他也不过十余岁, 被萧氏旁支排挤, 不得不让出洛阳城中的宅邸, 带着两个从子避退回兰陵老宅。 裴家势弱, 裴正也只能接济他一些财物, 旁的却是有心无力。 直到萧明洲及冠,不知如何得了当今陛下赏识,重回洛阳城,以雷霆手段扫清萧家旁支,从此萧家又是主脉的天下。 而萧明洲也一步步, 坐上了中书令之位,洛阳城上下,再无人敢看轻于他。 不过面上不敢表现,有些人私下里却忍不住说几句酸话。本以为兰陵萧氏已经没落,哪知这萧家小儿竟有扭转乾坤之能,生生又杀回洛阳城。 朝上的官职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萧明洲占了一个,别人也就少了一个,何况多一个萧明洲,别的世家就不得不吐出一部分资源分给他。 这般想法自然也影响了自家小辈,这些小女郎见了传闻中最受萧明洲宠爱的裴蓁蓁,恰好裴家又是不需要他们忌惮的存在,自然忍不住出言嘲讽。 她们嬉笑的声音实在不小,隔得并不远,闭眼假寐的裴蓁蓁将每一句话都听清清楚楚。 但这些女郎显然不在乎裴蓁蓁能否听见,甚至就是有几分故意的意味在其中。 她们自信即便裴蓁蓁听见了,也没有胆子来质问她们,这些八角亭中的小女郎,无论哪一个拿出来,家世都比裴家高,若是裴蓁蓁识趣,便该让自己做个聋子,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这么想原也没错,前世的裴蓁蓁不止遇到过一回这样的情形,她虽然心中气恼,但碍于大局,还是只能默默忍下。 然而如今站在这些小女郎面前的,却是多活了数十年,心思深沉的虞国夫人。 她何须忍气吞声,尤其这些人还辱及了她的舅舅。 拿起遮住阳光的团扇,裴蓁蓁慢慢站起身,手腕一转扔了出去。 团扇直直向上飞出,打在亭柱上发出一声巨响。 小女郎们被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一片混乱中不知谁踩了谁的裙子,谁又推了谁一把,闹得人仰马翻。 团扇借着亭柱又反弹回去,裴蓁蓁抬手接住,转过身,对上少女们惊恐的眼神。 “你!你就是裴子衿,你什么意思?!”有少女扬声道,颇有几分惊魂不定。 “你怎么这样粗俗,若是不小心伤了我们,管叫你裴家上下满门万死难赎!” “别以为你有个做中书令的舅舅,我们就会饶过你!” … 少女们居高临下地看着裴蓁蓁,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起她的作为来,原有的一点说人坏话的心虚,也因为己方人数足够多消失了,继而理直气壮地质问裴蓁蓁。 裴蓁蓁嘴边带着嘲讽而冷漠的笑意,她微微抬头:“也不知哪里飞来一群乌鸦,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逐字逐句说来,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淡漠的神情配上这般口吻,未曾表现出明显的轻蔑,却比叫骂的话语更让人来气。 明明是她处在下方,但亭上的少女们无端生出一种被俯视的人是她们一般的错觉。 灌木丛后,恰好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王瑶书喃喃道:“真厉害…要是被她知道我故意接近她,不会被打吧?” “不会不会,”王瑶书自我安慰,“她看起来应该还是讲理的。” “阿瑶,为了你的话本,拼了!”王瑶书自我鼓励。 当然,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你敢骂我们乌鸦?!”马上就有性子冲动的少女要冲下八角亭同她对峙,不过她身边的同伴将她死死拉住了。 “不必同她一般见识,平白跌了自己身份!”有人劝道。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喜欢自比鸟雀。”裴蓁蓁表情冷淡,她看着那个最冲动的少女,只觉得有些眼熟。 若是没记错,她就是于九娘家中不知排行到了多少的庶出妹妹。 几年后洛阳城破,有不少世家女郎都未能及时逃出,最终沦为胡人的战利品。 这些原本身份尊贵,容貌出众的女郎一朝跌下云端,会遭遇什么,自然不必多说。因而其中不愿受辱的人,都在胡人入城时选择自尽,但也总有许多人选择拼命活下去。 这位于家小女郎当时已经嫁人,嫁的人虽然身份不高,但有于家在,夫妻也算和睦。 只是胡人打下洛阳城,于家便再算不得什么。因为她容色出众,丈夫竟起了歹意,为攀附胡人,将妻子献给一个小将领。 胡人没有那么多规矩,打下洛阳城后,有些身份的便都住在了皇宫中,白日在城中烧杀掳掠,晚上就在皇宫中纵情声色。 当时和繁缕交换了身份的裴蓁蓁在宫中做了不起眼的侍女,每日白芷都会记得用黑灰为两人抹脸,这样才得以保全尊严。 裴蓁蓁负责伺候的,正好便是于家女。 被丈夫转手卖了的她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小将领因她好颜色,对她也算百依百顺,要什么便有什么。 直到有一日,于家女笑意盈盈地靠在小将领怀中,丹蔻染红的指尖艳丽如血,她指着跪在面前的丈夫,娇声道:“我瞧他实在不顺眼,请大人帮我杀了他。” 那个男人便被兵士拖下去,无论怎么哭喊求饶都没有用。 于家女笑着,仿佛一只妖娆的美人蛇。 没过两日,在她房中,匕首扎进胡人将领心口,前来送饭食的裴蓁蓁手中托盘摔在地上。 于家女抬起头对她笑着:“你看,如今欺辱我的人,都死了。” 裴蓁蓁嘶哑着声音:“你会死的。” 杀了这个胡人,她也活不了。 “没事...繁缕,去帮我备些水,我想沐浴,这一身,可真脏啊。”她还是笑着,却有眼泪从眼角滑落。 但沐浴后,她却不见了踪影。 最后,裴蓁蓁在朱红的城墙上找到了她。 “你做什么?!”裴蓁蓁的心紧了紧,高声道,“快下来。” 说不定...说不定还有办法! 于家十四娘对她笑着,口中轻轻唱起一曲吴地小调,声音柔婉。 “我是于家十四娘,我亲手杀了一个胡人,没有辱没于家的声名!”月白的长裙上用银线绣着大朵大朵开得绚烂的山茶,她张开手,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裴蓁蓁徒劳地向前跑去,于十四娘的身躯重重落在她眼前。 殷红的血液流了一地,裙摆上的山茶花被血染得通红,女子脸上带着疯狂而解脱的笑:“阿爹...阿娘...” 最后的最后,她向抱着自己的裴蓁蓁缓缓伸出手:“活下去…裴子衿,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竟然不知何时,认出了裴蓁蓁。 那是裴蓁蓁第一次面对这样惨烈的死亡,于十四娘说得不错,她要活下去,她不能死在这里—— 血色在眼前蔓延开,她好像听到无数人的哭嚎悲鸣… 够了,别想了,裴蓁蓁,一切还没有发生! 深深地看了于十四娘一眼,裴蓁蓁收回目光,也没了同这些小女郎计较的心情。 只是她不计较,八角亭中的少女们却不想就这么放她走。 “真是牙尖嘴利,裴家好教养。”于十四娘被气得脸通红,讽刺道。 青衣女郎看向于十四娘,笑容清浅:“十四娘,你何必同她逞那口舌之快,平白跌了身份。” 她上前一步,挺直脊背看向裴蓁蓁:“裴家女郎,你若是现在肯为方才那番话向我们赔礼,今日之事便暂且揭过,否则,你在朝为官的父亲少不得要连降三级…” 裴蓁蓁眸色一冷,前世今生,她都很不喜欢受人威胁。 “足下又是哪位?”裴蓁蓁勾起带着冷意的笑。 “杨氏青梅。”那女郎有些骄傲地扬起头。 “你若是识趣,就赶紧向我们赔礼认罪,杨家姐姐的祖父可是吏部尚书!惹怒了杨姐姐,小心她让杨大人直接贬了你父亲的官!”有少女忙不迭地帮腔。 杨青梅有些心虚,祖父对她的确还不错,但也没有可能为了女儿家的口角就…萧家那位中书令,可不好相与呢。 不过这种时候,她当然不能露怯,先将这裴家女唬住再说。 “是吗?”裴蓁蓁盯着杨青梅,不疾不徐道,“原来朝上官员升迁,都在杨家女一念之间,杨大人这官,做得好生威风。” 杨青梅的脸顿时白了,她没想到自己的话竟然没有哄住裴蓁蓁。若是今日的话传出去,她定会被祖父狠狠斥责一顿。 “胡说八道,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你这是污蔑!”杨青梅又急又气,甚至忍不住埋怨方才帮腔的少女多嘴。 “阁下方才不是要将我父亲连降三级么?这话,桓府的仆人想是也听得很清楚。”裴蓁蓁字字诛心,“原来朝臣兢兢业业,还抵不过尚书大人家女眷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杨青梅气急败坏地打断。 第38节 “你给我闭嘴!” 裴蓁蓁轻笑一声:“杨家女郎急什么?莫不是心虚了?” 杨青梅又急又气,此处人多口杂,若是她的话真传了出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怒气上头,杨青梅再顾不得什么风度,她今日非要好好教训这个裴家女一顿! “来人,给我将她赶出去!”杨青梅高声命令朝芳园的桓家下人。 “这裴氏女对我等出言不逊,辱及父母,我们这才命人将她逐出,可对?”杨青梅扫视众人一眼,语带威胁。 于十四娘小声道:“这样,是不是太过分…” 裴家女郎本就因为姜屿的事名声不佳,要是杨姐姐的话再传出去,往后还有哪家的儿郎愿意娶她? 但她剩下的话,在杨青梅严厉的眼神下全咽了下去,杨青梅是她们之中身份最高的,于十四娘一个庶出女,得罪不起她。 满意地点点头,杨青梅看向没有动作的桓家下人,斥道:“你们还不快动手!” 杨青梅算是朝芳园的常客,裴蓁蓁却是第一次来,况且杨家也远比裴家的门第高,桓家的下人犹豫之后,还是遵从杨青梅的吩咐,缓缓走向裴蓁蓁。 王瑶书已经逐渐走近,看见这一幕,轻声道:“杨青梅怎么还是这么没脑子。” “不过我的机会来了!”王瑶书眼中泛起奇异的光芒,“英雄救美!以身相许!青竹先生话本里最经典的桥段!” 她终于可以亲身体会一次话本里的桥段了! “裴家女郎,还请你暂离此处。”桓家下人姿态放得很低,说到底,作为下人,他们谁都得罪不起。 杨家势大,杨家女郎又正在气头上,这位裴家女郎不如离开此处,暂避锋芒。 下人心中对盛气凌人颠倒黑白的杨青梅也没什么好感,可惜郎君不在,无法主持公道,他们也只能劝裴蓁蓁离开。 “住手。”王瑶书终于到了,她沉声说出早就想好的台词,心内小人儿狂喜乱舞,英雄救美,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洵:英雄救美?以身相许?阿瑶,你对自己是有什么误解? 蟹蟹乐肆 ,竹舟已至 ,小白好白 三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四十六章 见了王瑶书, 杨青梅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瑶书,这事儿你别管。”杨青梅冷声道, “此女对我出言不逊, 合该受些教训!” 王瑶书端庄地站在裴蓁蓁身旁,神情冷淡:“我不曾见她无礼,倒是你等背后妄议他人,实在有失教养。” 有些面皮薄的小姑娘, 立时便红了脸。 王家瑶书是洛阳城中一等一的淑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幼这些小女郎便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要向她看齐。 如今被她当面训斥, 纷纷羞愧地低下头。 杨青梅咬着唇道:“王瑶书,你今日非要和我作对不是!区区一个裴家女,也值得你替她出头!” 王家地位不凡,可在这洛阳城中,也休想一手遮天! 她竟是全然忘了,先以势压人的, 分明是她。 王瑶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今日是桓家十三哥的宴会, 来的都是他的客人, 你若有不满, 且去同十三哥分说, 再言逐人的事。” 便是没有自己哥哥的吩咐, 王瑶书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杨青梅仗着家中的势力欺负人,何况她还答应了七哥。 “你——”杨青梅气得跺了跺脚,她看向身边,围在她身边的少女们都不自觉地躲开她的目光。 一群没用的东西,她满面怒色地转身出了八角亭。其他人对视一眼, 也觉得没趣,一个接一个从亭上离开。 在她走后,王瑶书默默看向裴蓁蓁,按照剧情,接下来这小女郎就该谢谢自己,自己客气一番,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邀请... 还没等王瑶书脑补完,只见裴蓁蓁疏离对她点点头:“多谢。” 说完,竟是打算转身就走。 多了几十年记忆的裴蓁蓁,戒心自然比常人都来得重,对于突然跳出来帮自己解围的王瑶书,心中也是防备的。 王瑶书一懵,怎么不按剧本来啊? 来不及多想,她下意识地握住裴蓁蓁的手腕。 裴蓁蓁停住脚步,皱眉看向她。 王瑶书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这可是她的七本话本子,决不能叫她跑了。 木着脸,王瑶书道:“我与女郎一见如故,想请你到安静处谈谈心。” 但凡是个人,都不会信这句话。 裴蓁蓁无语地看着王瑶书lkzl,她究竟想做什么? 王瑶书与她对视,快看我真诚的眼神—— 可惜裴蓁蓁并不觉得感动,她被看得毛骨悚然,任谁被人没有表情直勾勾地盯着,都不会高兴的。 她试图挣脱王瑶书的手,却被死死握着,王瑶书甚至上前一步,抱住了她的手臂。 裴蓁蓁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一时无奈:“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位王家女郎,好像同传闻里不大一样。 “你跟我走。”王瑶书简直半个身子都要挂在裴蓁蓁身上了。 裴蓁蓁无奈:“你下来,我随你去便是。” 见见让这女孩儿来缠着她的幕后黑手! * 桓陵带着萧家兄弟和裴清行绕过假山,前方是苍翠的竹林,林中曲折的溪流蜿蜒而出。 溪流两旁各自坐着数位少年,酒樽随水而下,停在谁身前,便由谁赋诗一首,这便是曲觞流水。 酒樽停在蓝衣少年面前,他拿起酒樽起身,朗声诵了一首诗,赢得满堂喝彩。裴清行瞧着,只觉得这人甚是眼熟。 与之相反,萧云深和萧云珩却觉得这少年陌生得紧。 “十三郎,这是谁?我从前像是没见过他。”萧云深问道。 桓陵回答:“那是博陵崔氏的郎君崔瑜,自幼在老宅长大,如今年纪到了要入仕,才来了洛阳城,投靠伯父。” “不过他也是倒霉,快到了洛阳,却遇上山匪,好在护卫得力,拼死护着他和妹妹逃脱,虽然没了行装,好歹逃了性命。” “他家伯父见兄妹两人狼狈上门,大吃一惊,知晓始末之后气得不轻,隔日便上奏陛下,要发兵肃清洛阳周围山匪。” 裴清行心中不妙的预感越发严重,坐在溪流两旁的少年们正好听见脚步声,都转过头来,那蓝衣的少年也不例外。 崔瑜脸上轻松的笑在见了裴清行时尽数退去,裴清行冷下脸,原来当日借他马车来到洛阳城的翟瑜翟莹兄妹,根本是崔家的人。 他们该叫崔瑜崔莹才是。 看见裴清行的那一刻,崔瑜便心道不好,他本想之后寻机会告知裴清行自己身份,谁知猝不及防在这里见了面。 崔瑜尴尬地瞧着裴清行随萧家兄弟入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只能按捺住心中焦虑,暂时坐下。 * 洁白的梨花遮蔽如云,树下,王洵一身白衣,袍袖被风吹起,,飘然若仙。 他面前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上是一局残局,王洵手中握着一枚白子,似乎很是认真地研究着眼前的棋局。 但只要懂棋的人看一看,便知道这残局根本还没有动过。 被王瑶书强行拖来这里的裴蓁蓁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冷笑一声,果然是他。 王瑶书拉着裴蓁蓁坐在王洵面前,毫无感情背出说好的台词:“七哥,我与裴家女郎一见如故,特意邀她前来,切磋一下棋艺。” 人我带来了,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王瑶书以眼神示意。 放心,忘不了,你寻个借口离开便是,王洵回以眼色。 “既然下棋,怎么能不煮一壶好茶,”王瑶书站起身,“我这就去为你们煮一壶茶来。” 说完,她立刻动身,简直像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一般。 裴蓁蓁气笑了:“王洵,你究竟想做什么。” “阿瑶孩子心性,女郎不要见怪。”王洵轻咳一声,“既然来了,不如对弈一局?” 裴蓁蓁翻了个白眼,这话谁会信,王瑶书分明是遵了他的意思。 “我对下棋没兴趣。”裴蓁蓁冷淡拒绝,“告辞。” 怎么重生一世,她和王洵的交集平白增加了这么多。 起身的那一刻,王洵抓住她的手,一瞬间,裴蓁蓁有些怔愣地看向他。 下一刻,裴蓁蓁反应过来,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皱起了眉。 王洵敛眉掩去自己方才刹那的失神,随后抬头玩笑道:“急什么,小女郎难道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凭你?”裴蓁蓁冷笑一声,她俯身,凑近王洵,两人的距离近得王洵能感觉到她鼻尖呼吸出的热气。“王洵,不妨直说,你究竟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王洵微微垂着眼眸,唇边噙着淡笑:“天麓书院那日,你一箭射向姜屿,毫不留情。可是前一日,你还跟在他身后,未有半分异常。” “原来短短一日,就能叫人全然变了想法。” 裴蓁蓁勾起嘴角:“你难道不知,女人最是善变。” “也对。”王洵对上她的目光,“那么养在深闺的裴家女郎,是如何识得江湖上有名的游侠儿江风池,又为何要救了他的未婚妻,命他去并州买地。” 他果然暗中调查了她!裴蓁蓁磨着牙,前世今生,王洵果然都是她最大的对头! “我喜欢在何处置下家业,同你有什么干系,”裴蓁蓁咬牙切齿地笑着,“你不觉得自己管得有些宽么?” 王洵笑了笑,凑近她耳边低语几句:“...一件两件事便罢,这样多的事凑在一处,叫我不得不觉得,你将要往北地去。” 裴蓁蓁本以为自己行事已经足够低调,没想到还是叫王洵全都查了出来。她如今手中可用的资源比起王洵,实在太有限了。 王洵本是随口吩咐护卫一句,谁知裴蓁蓁做的事实在足够隐秘,叫他反而觉得不对,吩咐人仔细查探,这才将一切都弄个明白。 “真是奇怪,你父母亲人俱在洛阳,也未曾定下在北地的亲,我实在不明白小女郎你有什么理由要去北地。” “除非,你觉得这洛阳城,未来会有危险,危险到你必须离开,去可称安全的北地。” 王洵也觉得这个猜测很荒谬,作为南魏国都,还有哪里比洛阳更安全的地方,除非南魏倾覆,天下再找不出比洛阳城更安全的地方。 第39节 如今边疆太平,当今陛下正值壮年,南魏江山并无不稳的迹象。 裴蓁蓁直起身:“王洵,你实在很聪明。” “我想问小女郎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王洵笑意幽深。 裴蓁蓁沉默一瞬,虽然对立多年,王洵的人品却是她信得过的,只是她不能说,她不能说,两年之后,南魏烽烟四起,洛阳陷落,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便是世家也只能如丧家之犬,仓皇而逃。 裴蓁蓁看着王洵,缓缓摇了摇头。 王洵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了。” 裴蓁蓁挑眉:“你信了?” 他摇了摇头:“不。洵不明白女郎的想法自何而来,你这么做固然有你的原因,但洵,也只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当今陛下贤明,他在,南魏无倾覆之虞。” 即便世家和皇族天然对立,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当今陛下李炎确实称得上一位明君。 那么,如果李炎不在了呢?如果皇位上,坐的是那位痴愚的皇太子,那又当如何。裴蓁蓁冷漠地看着在风中飘落的梨花,没有问出这句话。 鹅黄的裙角随着风翻转,落花中,她的身形显得异常单薄,透出一股浓浓的孤独,仿佛茫茫天地,唯她孑然一身。 王洵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泛起一阵突兀的疼痛,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 站起身,缓缓走到裴蓁蓁面前,王洵低下头轻声问道:“我可以,抱一抱你么?” 裴蓁蓁错愕地抬起头。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33是个小可爱 天使的地雷~ 也蟹蟹婠婠 ,心有所想,故行有所向,郁渝 ,曼托 ,竹舟已至 六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四十七章 裴蓁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洵方才说什么? “你是不是疯...” 裴蓁蓁的话没能说完,王洵已然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猝不及防落到王洵怀中, 裴蓁蓁猛地睁大眼, 脑中一片空白。 怎...怎么回事... 或许是太过惊讶,她就这么被他抱在怀中,一时没有任何动作。 王洵眼眸低垂,露出温柔的神光。 在抱住眼前少女的那一刻, 他心中原本缺失的那一块,仿佛一瞬间被填满,曾经的遗憾, 终于尽数消弭。 眼前忽然出现无数破碎的光影,时空交错,女子回过头,神情高傲。 偏偏就是那样的神情,叫他的心脏一阵钝痛。 “王洵!”裴蓁蓁终于反应过来,狠狠将他推开, “你发什么疯!” 她面上染上一层薄怒的绯红, 仰头扬声质问王洵。 虽然将王洵当做死对头, 但她也从来是相信王洵的, 信他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与自己这个玩弄权术, 肆意妄为的角色相反。 谁知道今日,她竟然被王洵调戏了! 她眼中羞恼和错愕实在太过明显,但王洵不但不觉得抱歉,还感觉她生起气也是别样的生动可爱。 便是再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眼前这人, 真是她认识的那个王洵吗?裴蓁蓁忍不住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实在做不出像小女儿家一样大叫登徒子,然后给他一巴掌的举动,裴蓁蓁恶狠狠地瞪了王洵一眼,转身要离开。 她果然,就该离王洵远一点。 可惜王洵并不这么想。 “小女郎,是我不好,这壶桃花酿,就当是我向你赔礼可好?” 不出王洵意外,裴蓁蓁停住了脚步。 他嘴角轻轻弯了弯。 虽然就他查到的情报,如今的裴蓁蓁喜好中并无酒一项,但王洵莫名觉得,她一定是喜欢的。 拿起酒壶,将清冽的酒液倒入酒樽中,甘甜的酒香弥散开,顿时叫人精神一振。 “这是前年春天我亲自酿的,如今也只剩了这一壶。”王洵又补充了一句。 裴蓁蓁便有些迈不动步子。 前世因为身体受了寒气,她不得不靠饮酒来减轻些许,久而久之,便也成了善饮之辈。 王洵亲手酿的桃花酿,当年在北魏便抱着无数金银也求不来,只会赠与友人。而裴蓁蓁的势力在朝堂上处处与王洵争锋,自然是没资格得一壶的。 如今有机会一尝,怎么叫她不心动。 臭着脸坐在王洵对面:“就当是你的赔礼!” 王洵宠溺地笑笑:“好。” 裴蓁蓁举起酒樽一饮而尽,美酒入喉,她舔了舔嘴角,果然,比她想象的还要好上许多。 要是这酒不是王洵酿的就好了,裴蓁蓁遗憾地想,若是别人,她想喝就容易了。 既然这壶酒是赔礼,裴蓁蓁便不同王洵客气,握着酒壶自斟自饮,就这么将整壶酒都喝了个干净。 王洵也没有拦,桃花酿并非烈酒,寻常人这一壶喝下去也不至于醉过去。 而裴蓁蓁根本不认为这一壶酒能将自己如何,便是再烈的酒,区区一壶也不能叫她有醉意,何况还算不得烈酒的桃花酿。 她忘了一件事,自己已经不是千杯不醉的虞国夫人,而是不过十三岁的裴蓁蓁。 所以不久之后,王洵被她一手握着酒樽,一手拍着肩膀道:“谁许你入我府中的?!”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罢了,不同你一般见识。” 醉眼朦胧地站起来,裴蓁蓁伸手接住一片坠落的梨花花瓣:“这两日,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啊...” 明明是酒话,她眼中的悲伤却一点也不似作伪。 “是美梦么?”王洵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唯有美梦醒了,才会露出这样寂寥又悲伤的神情吧。 “我不知道…”裴蓁蓁看着掌心那朵落花,轻声道,“我也不知,这算美梦,还是不过一个重蹈覆辙的噩梦。” 不等王洵作答,裴蓁蓁又抛下手中落花:“无妨,便是再艰难的境况我也经历过,总不会更糟。” “王洵,我给你跳一支舞吧。”裴蓁蓁忽然低头看向仍然坐着的王洵,“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跳舞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王洵身边,扶着他的肩吃吃地笑:“你…” 王洵无奈地伸手扶住站不稳的醉鬼:“小女郎,你醉了。” “醉?我没醉!我怎么可能醉——”尾音未落,她直直地倒了下去,头正好靠在王洵肩窝。 王洵只能再次勾起无奈的轻笑。 “原来酒量这样差。”王洵摸了摸她鸦羽般的长发,“也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你敢!”裴蓁蓁简直像垂死梦中惊坐起,将王洵吓了一跳。 说完这句话,她的头一点一点,又靠了下去。 噗嗤——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忍不住的笑。 王洵拈起一枚石子,轻轻一弹,石子破空而去,下一刻,王瑶书捂着额头从树上跳了下来。 “听得高兴么?”王洵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妹妹。 王瑶书戒备地后退一步:“你不会想杀人灭口吧!” 王洵也算服了这个妹妹的脑洞:“去叫人备些解酒汤来。” 王瑶书微妙地觉得自己被鄙视了,但她一向斗不过这个哥哥,只能默默忍了,起身去唤人准备解酒汤。 * 裴蓁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摆设素净雅致的客房中。 一旁轻轻打着扇的侍女见她醒了,松了口气,宴会即将开始,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这位小女郎呢。 按了按眉心,裴蓁蓁开始回忆自己是怎么睡到了这里。 她只记得在一片梨花树下见了王洵… 裴蓁蓁懊恼地捶了捶床沿,她竟是忘了,自己现在不过十三岁,未曾沾过一滴酒,又何来千杯不醉的酒量! 喝醉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裴蓁蓁全然想不起来了。 侍女见她没有动作,不由小声提醒:“裴家女郎,即将开宴,您可要过去。” 裴蓁蓁回过神,她应当是没有失言才是—— 她一向觉得自己酒品甚好。 “好。”裴蓁蓁起身,接过侍女递来温热的帕子擦了脸,顿时便清醒许多。 又净了手,侍女领着她,向宴会开始的草地去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挂上小巧精致的宫灯,烛火照亮了安静的夜。 桓陵坐在主位,下手男客和女客分坐两侧,各自与相熟的人闲谈着。 裴蓁蓁来得有些晚,一直没见到她踪影的裴清行亲眼见了她,这才安心:“蓁蓁,你方才去哪里了,来得这样晚?” 裴蓁蓁看向一旁,掩去自己眼中些许心虚,自然不能说是喝醉了,睡了一下午。 否则裴清行非要念叨她足足一个月才作罢。 “觉得有些困倦,便让人引我去客房中睡了一会儿。” 第40节 “原是如此。”裴清行没有怀疑,“下回若是身体不适,便不要出门赴宴了。” 裴蓁蓁点头应道:“是。” 这时候桓露也急急赶了过来,歉意地看向裴蓁蓁:“真是不好意思,今日我竟只顾着自己玩儿,全然将你忘了。” 方才没见到这位裴家女郎人影,可叫她心中好是七上八下,若是十三哥知道自己这样失礼,定会训她一顿。 “没事。”裴蓁蓁当然不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我不过是寻了个地方睡了一下午,未曾出什么事。” 桓露便对裴清行道:“裴家兄长,我便带裴家妹妹去女客处了?” 裴清行点头:“劳烦女郎照顾小妹。” “应该的。”桓露挽住裴蓁蓁的手,亲热地往一边去。 “今日真是对不住。”桓露轻声对裴蓁蓁说。 裴蓁蓁神情淡然:“方才不是已经道过歉了?” 桓露摇摇头:“我是说,杨青梅的事。” 当时若是她在,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十三哥的宴会,何曾轮到一个杨家人放肆。 裴家小女郎是十三哥请来的客人,那杨青梅这样做,分明是不给桓家面子! 可恨在场未有一个聪明的仆役,竟真想依了杨青梅的话将人赶出去! 倘若真这么做了,明日洛阳城上下便全都要笑话裴家和桓家了,两家因此结了仇也不奇怪。 好在王家阿瑶站了出来,事情总算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虽然有些冒昧,我还是想恳请女郎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桓露有些赧然,“今日之后,我十三哥定会遣人上杨家要一个说法。” 非要叫杨家长辈,好好管教一下这杨青梅不可! 这事传出去实在不好听,世家行事讲究的便是无论内里如何,面上总要花团锦簇,裴蓁蓁也很清楚这一点,是以桓露提出来,她便也不无不可地应了。 没必要多惹麻烦。 桓露感激地看向裴蓁蓁:“真是多谢了,说来都是我不好,不该抛下你一人垂钓。” “也不必都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裴蓁蓁淡淡道。 这位裴家女郎,倒是意外的好说话,桓露略带好奇地看着她。 在听闻了天麓书院之事后,桓露一直以为裴蓁蓁一定是个不好惹的女郎,没想到见了真人,除了话少,也不难相处。 “阿露,这里。”不远处,王瑶书端庄地坐着,轻声唤了一句。 桓陵对裴蓁蓁笑道:“裴家妹妹,那咱们便同阿瑶一处坐好了。” 她想裴蓁蓁在这宴上也不识得什么人,恰好下午阿瑶为她解了围,正是合适。 对上王瑶书狂热的眼神,裴蓁蓁僵硬一瞬才答道:“…可。” 这是…什么眼神? 而王瑶书在裴蓁蓁坐下后,自以为隐晦地打量着她,这可是能叫七哥吃瘪的人,一定要好好学习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戏苦手,笔力有限,见谅。感谢在2020-08-30 19:05:19~2020-08-31 20:1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君冰颜、国师夫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喜欢 58瓶;婠婠 8瓶;郁渝 5瓶;河童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今日如何?”桓陵调笑着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王洵。 王洵却是泰然自若, 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不错。” 他这样反叫桓陵没了趣,摇着头,桓陵叹道:“如你这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注一)的人, 真不知道何时能见你愀然变色。” 王洵将酒樽塞到他手中:“且喝你的酒吧!” 说话间, 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下人匆忙来报:“郎君,三公主已到了园外!”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其中尤以颜复之神情最是惊慌。 为了避着这位三公主, 颜复之已经多日未曾出门,好容易得了桓陵邀请,确定宾客中没有李常玉, 他这才敢出来透透气,谁知... 见到颜复之仓惶之色,桓陵掩面道:“这回我算是做了出卖朋友的小人了。” 王洵失笑:“如今你可明白勿轻诺的道理?” “往后可不敢同人轻易下什么赌约了。”桓陵心中的确有些后悔。 正说着,李常玉已经带着侍从风风火火地从远处来了。 如那日在马场见到的一样,她今日也是穿了一身热烈如火的红色衣裙,裙角上金线绣的凤凰, 仿佛马上就要振翅高飞。 众人起身, 齐齐俯身行礼:“见过三公主——” 李常玉洒脱地笑了笑:“都免礼吧。” 她说完, 径直向颜复之的位置去。场中大哗, 李常玉瞧上了颜复之一事, 众人都有所耳闻, 但亲眼见她如此,还是感到惊愕。 桓陵赶紧起身,终于在她要强行挨着颜复之坐下前拉住了她。 “公主,女客在那边。”桓陵拽住她的手腕,不顾李常玉的不满, 将她带到王瑶书身边,按着她坐下。 “桓十三...”李常玉嚷道,好容易见到人,隔着这么远,她怎么同颜复之说话,又怎么叫他喜欢上自己。 桓陵咬牙切齿地笑着:“差不多得了,一会儿总有机会叫你寻他说话,你再闹,以后都休想我帮你的忙。” 李常玉只好噘着嘴坐下来。 身姿窈窕的舞姬缓缓而来,水袖抛出,腰肢柔软,舞姿赏心悦目。 待舞姬退下,按着原本的安排,桓陵正要开口,让众人行飞花令(注二),杨青梅却突然站起身:“等等!” 桓陵皱着眉看向杨青梅,今日在园中发生的事他也尽数知晓了,此时杨青梅站出来,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桓家兄长,今日宴饮,不如我来抚琴一曲助兴?”杨青梅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对桓陵道。 虽不知她心中盘算什么,桓陵却不打算给她作妖的机会,正要委婉拒绝,李常玉兴致勃勃地插话:“好啊,一向听说杨家青梅的琴艺冠绝洛阳城,可惜本公主未曾亲耳听过,今日倒是好机会。” 桓陵一口气堵在喉间,险些没接上来,这丫头捣什么乱! 可李常玉是在场身份最高的人,她既然这么说了,桓陵也不能违逆,只能叫仆人搬来一张古琴。 “能得公主赏识,是青梅的荣幸。”杨青梅轻言细语,同在裴蓁蓁面前的恶心恶状判若两人,她说话时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又在裴蓁蓁身上略停了停。 对上裴蓁蓁冷淡的目光,杨青梅不知想到什么,满意地笑了笑,坐在琴案前。 “一曲高山流水,贺今日宴饮。”杨青梅说完这句话,将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 琴音从杨青梅纤长的十指下倾泻而下,为示尊重,众人敛息静坐,随着曲子渐入佳境,有人甚至闭上双眼,放任自己沉浸在透澈的琴音中。 裴蓁蓁抿了一口茶水,低垂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冷意。 原来这些世家女,喜欢耍的手段都那么相似。 坐在主位的桓陵叹了口气:“杨青梅的琴艺却是越发出众了,假以时日,说不定能称一句大家。” 便是有些瞧不上杨青梅今日作为,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王洵眼神很是冷淡:“在她将琴当做斗气的手段时,便已经落了下乘。” “她这么做,肯定是要针对那位裴家小女郎。”桓陵头疼道,他实在不懂这些女孩儿家的计较,不过是几句口角,这杨青梅怎么还不依不饶了。 “她占不了便宜去。”王洵为自己酒樽中添了酒,嘴角还是含着三分笑意。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杨青梅。 桓陵挑眉:“看来你对这位裴家小女郎,颇有信心。” “她可不是什么寻常小女郎。”王洵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许。 敢小瞧她的,怕是要吃个大亏。 一曲毕,满场叫好,杨青梅施施然站起身,向众人俯身施礼:“小女献丑。” “听闻裴家女郎也懂琴,只我一人献艺未免单调,不如裴家女郎也来抚一曲。”杨青梅掩唇笑道。 她这是笃定裴蓁蓁的琴艺不如她,上前抚琴必会自取其辱。 裴蓁蓁只觉得无趣,上辈子,也有过类似的情景。 以裴家的门第,哪怕姜家日渐没落了,她当时许给姜屿,也算高攀。 何况后来太子妃徐氏做了徐皇后,执掌朝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手下的马前卒姜氏地位便也不可同日而语。 姜屿也成了洛阳城无数女郎眼中的香饽饽,偏他已和门第不显的裴蓁蓁定了亲,背地里无数人都道裴蓁蓁好运气,死了做中书令的舅舅,未婚夫却一跃成为朝堂新贵。 有眼热的女郎便在宴会上挑衅裴蓁蓁,让她抚琴助兴,可那时的裴蓁蓁自幼娇养,只爱骑射,琴棋书画只学了个皮毛。 这样的程度,决计比不上那些世家女郎,裴家势弱,她被逼着上前,琴声响得断断续续,惹得哄堂大笑,姜屿只觉丢尽了脸,眼神厌恶地看着她,裴蓁蓁委屈极了,哭着退下。 没想到重活一回,提前几年,换了个场景,她还能遇见这样手段。 看着杨青梅,裴蓁蓁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从哪里听闻的?” 杨青梅脸上的笑僵住了,裴蓁蓁这句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中,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裴家女郎这话,是什么意思?”杨青梅强撑起一个笑。 “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粗人,不会抚琴。” 杨青梅忍不住冷笑:“女郎说笑了,世家女儿,谁不学琴棋书画?女郎莫要自谦,快些上来吧!” 语气凌厉,大有裴蓁蓁不抚琴她就绝不善罢甘休的意味。 李常玉听不下去了,她柳眉倒竖:“你这人,莫不是听不懂人话么,她既然说了她不会,你怎么还非要同她比?难不成是闲得发慌!” 她身份尊贵,行事随心所欲,自然也就不会考虑给杨青梅留面子。 杨青梅的脸色霎时便沉了下去,偏生名义上李常玉是君,杨家是臣,正面对上可讨不了任何好。 她索性不看李常玉,只继续对裴蓁蓁道:“难不成堂堂裴家,连一个教习琴艺的先生都请不起?还是说你分明是瞧不起我,这才找借口搪塞!” 第41节 李常玉简直想拍案而起,还有完没完了,便是看不起你又如何! 可余光瞟到颜复之,她要拍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 听说他喜欢温柔体贴的女孩儿,自己可不能暴露本性。 她这一顿,便有王瑶书开口:“你若想听琴,便有我来抚一曲。” 洛阳城中琴艺能与杨青梅相比的女郎不多,王瑶书算一个。 杨青梅没想到王瑶书会这么护着裴蓁蓁,脸色不禁越发难看。 “王家阿瑶,如今可不是要听你的琴呢。”有少女娇笑着开口,“我也想听听这位裴家女郎的琴音,瞧瞧是何等人物,看不上阿屿也罢,竟一箭射向他,万幸是没有出事。” 裴蓁蓁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却不记得自己识得这人。 “是姜家女,姜屿的姐姐。”桓露在一旁小声提醒。 裴蓁蓁立时便明白了,怪不得。 男客一边,萧家兄弟和裴清行只能暗自着急,女孩儿们说话,他们却是不好直接插嘴。 “怎么不说话,想来裴家这样的门第,也寻不到什么良师。”姜家女冷嘲道,“你不是有位做中书令的舅舅么,他难道也求不来一位名师?” 若不是这裴子衿有个陛下心腹的中书令舅舅,阿弟如何看得上她! 有了人声援,杨青梅也恢复了淡然:“裴家女郎若实在是怕,那便也算了,只可惜听说萧大人尤善音律,不知怎的有了你这样的从女。” 她似乎窥探到,只有用萧明洲的名义,最能激怒裴蓁蓁。 她成功了。 裴蓁蓁站起身,拢着袖子看向杨青梅,嘴边扬起一抹笑:“我的确不会抚琴,不过若要比起来,倒是胜过你的。” 在场一片哗然,这叫什么话?意思是她自认为不会抚琴的自己,琴艺胜过杨青梅一筹? 这未免也太猖狂了。 萧云深有些坐不住了,大话说出来容易,可是蓁蓁真有那么好的琴艺吗?! 他和萧云珩不约而同地看向裴清行,蓁蓁半年前才回洛阳,他们兄弟还真是不太了解她会什么。 裴清行摇摇头:“自离开兰陵后,我四处游学,未和蓁蓁相处,寄来的家信中也未曾提过。” 他看向缓缓走向杨青梅的裴蓁蓁,轻声道:“蓁蓁既然敢这么说,想必一定是有把握的。” “但愿如此。”萧云珩还是皱着眉。 “杨家女郎,若是连我这不会琴艺的人都比不过,往后,还是不要抚琴了。”裴蓁蓁停在杨青梅面前,笑容冰寒。 杨青梅气得胸口起伏,她让开琴案:“若比不过你,从此我再绝不碰琴!”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语出苏洵《心术》 注二:飞花令,原是饮酒助兴的游戏之一,输者罚酒。 剧情很俗套,但蠢作者写起来很欢乐~ 就爱狗血和打脸~ 这两天准备回学校,不能及时回复评论,但会看,蟹蟹留评的各位*^_^*感谢在2020-08-31 20:18:53~2020-09-01 20:4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郁渝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裴蓁蓁坐在琴案前,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是圆润,掌心连薄茧也没有。 这是一双很适合的抚琴的手。 指尖拨动琴弦, 转瞬之间, 高昂的琴音便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南魏如今的琴曲多以柔和舒缓,旷达清远为主,在场众人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激越高昂,让人不由为之心神一震的乐曲。 这首曲子, 是裴蓁蓁入教坊司后,主事应胡人要求做的。他们嫌弃南魏的歌舞柔软无力,定要教坊司排演出属于胡人的舞乐。 如同汹涌的海潮不停拍击着礁石, 每一波浪潮都携着席卷之势而来,紧紧牵动每个人的心神。 除了铮铮的琴声,四周再听不见任何杂音,似乎连蝉鸣也静止了,裴蓁蓁的手指如同翻飞的蝴蝶,在琴弦上不停舞动。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裴蓁蓁的手离开琴弦, 缓缓抬起头, 表情仍是淡淡。周围静得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 一时竟没有敢贸然出声打破这片宁静。 下一刻, 古琴上一根琴弦骤然断裂, 突兀的金石之声叫众人终于回过神来。 “好!”作为主人的桓陵率先抚掌叫好。 王瑶书轻轻一叹:“这不仅是抚琴,更是炫技呢。” 李常玉不明所以:“这话如何说?” 她虽于音律上并无造诣,但也看得出这裴家女郎技艺更胜杨家女一筹,不过对于王瑶书这句话,不免有些不明所以。 桓露主动为她解惑:“公主可看见那断裂的琴弦了?” 李常玉点点头, 桓露才接着道:“兄长拿出的这把琴虽算不上什么绝佳名品,但也是一把寻常难得一见的好琴,琴弦断不会轻易损毁。” “那弦会断,是因为这裴家女郎指尖动得太快。且不说别的,想弹出那么快的曲子,本身就已经是种挑战了。” 桓露看向王瑶书:“阿瑶,你可能做到?” 王瑶书犹豫一瞬才道:“我未曾试过,练上一段时日,许是可以的。” 桓露叹了口气:“我却是做不到的。” 她看着裴蓁蓁:“这小女郎,才十三岁呢。” 欣赏地看着站起身的裴蓁蓁,桓陵悄声对王洵道:“我好似有些明白你为何待她不同了。” “她本就是不同的。”王洵道。 桓陵摸了摸下巴,他听着这小女郎的琴声,总感觉有几分如今兰蘅坊当红的锦绣娘子的影子。 许是他听错了,养在深闺的裴家女郎,怎么会和一个乐坊歌女有关系。 裴蓁蓁却不管他人是什么想法,只看向杨青梅:“认输么?” 杨青梅坐在席位上,听着裴蓁蓁这句话,慢慢握紧了拳头。她竟然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琴艺上,输给了一个毫无声名的小女郎!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多数都带着看好戏的戏谑,杨青自小娇养,习惯被人捧着,何时经历过这样场面,她瞬间红了眼眶。 可惜没有人因为她的眼泪为她出头,大家都记得今日寻衅在先的,分明是她。 猛地站起身,杨青梅含着泪恨声道:“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从今往后,我再不抚琴!” 她说完,背过身往外跑去。 桓陵唤来仆人,低声吩咐道:“派个人跟着她回去,可别出了什么事。记得要将今日发生的事都告诉她家大人,帮我问一问,杨家是不是瞧不上我,在我的宴会上对我的客人无礼!” 仆人领命离开。 裴蓁蓁已经离开了琴案,但萧云珩还是久久不能回神,他喃喃道:“我从来不知,蓁蓁竟有这般琴艺。” 在裴蓁蓁奋不顾身救他之前,萧云珩对裴蓁蓁的印象,一直都是娇气任性的小女孩儿,还颇有几分爱面子和臭美,是个长得好看却没有什么值得人留心地方的寻常少女。 偏偏就是这样的裴蓁蓁,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引走了那只追着他不放的猛虎。 而今日,裴蓁蓁再次让他感到惊讶。这个妹妹,居然有一身堪称大家的琴艺。 他往日对她的嫌弃,原都是不愿去了解她的偏见。 萧云珩叹了口气:“我从前果真是错了啊。” 见他如此,萧云深颇为欣慰,难得阿珩知道反省自己。 至于裴清行,他心中则更多是遗憾,自小未能陪在蓁蓁身边长大,如今她已经是一个能独面风雨的女郎了。 再也不会牵着他的衣角,哭诉四弟又抢了她的玩偶,叫他主持公道。 杨青梅含愤离开后,这些惯于粉饰太平的世家子女又开始欢歌宴饮,仿佛方才的尴尬未曾发生过一般。 少了一个杨青梅,宴会还是顺顺利利地结束了 酒过三巡,天色实在已晚,差不多到了该打道回府的时间。 “裴兄留步!”身后有人急急唤道。 萧家兄弟诧异地看向裴清行,他冷着脸,未曾停下脚步。 知道他素来有分寸,这么做定有自己的缘故,萧家兄弟便也不曾多言。 但身后的人见他不肯停下,小跑两步拦在几人面前:“裴兄,请听我一言!” 这人正是崔瑜。 他苦着脸对裴清行作揖:“我并非故意隐藏身份,欺瞒裴兄。实在是当时情况特殊,我本想这几日登门拜访道谢,亲口向裴兄告知此事,但伯父又令我四处走亲访友,一时未能抽出空来,还请裴兄原谅我这一遭!” “你既然不肯信我,你我便也不必称兄弟。当日带你兄妹回洛阳,不过举手之劳,崔家郎君言重。”说完这番话,裴清行不再看崔瑜,径自往前走。 崔瑜苦笑连连,如裴清行这样的端方君子生起气来,才真是棘手。 通过两人这番对话,萧云珩将事情猜得七七八八,他拦下崔瑜:“崔家郎君若真的觉得抱歉,那改日便亲自上门致歉吧。” 在这里拦下人解释算怎么回事。 崔瑜只能狼狈低头:“萧世兄说得有理。” 裴蓁蓁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崔瑜,她对这位崔家郎君,甚至整个崔家,都好感欠奉。 她随三个哥哥站在朝芳园门外,等着车夫赶车来。 “裴家妹妹。”王瑶书自远处缓缓而来,嘴角微微勾起些弧度,恰到好处。 “几位世兄,可否容我同裴家妹妹说几句话。”她轻声对裴清行等人道。 王瑶书在洛阳城中是有名的世家闺秀,裴清行很是乐见妹妹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故而欣然点头。 当着裴清行等人的面,裴蓁蓁便不好直白地戳穿王瑶书的来意,只好随着她离开。 跟着王瑶书走到掩映的灌木丛后,裴蓁蓁有些无奈道:“又是王洵对吧。” “小女郎聪慧。”王洵笑着从一旁走出。 第42节 王瑶书冲两人眨眨眼,识趣地退到一边。 “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裴蓁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拿少年时的王洵,还真有些没办法。 十五岁的王洵,行事和几十年后大相径庭。 “我不知道,你如此善琴。”王洵感慨道。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不过就是心中有种再单独同她说说话的冲动。 裴蓁蓁偏着头:“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王洵正要说话,忽然察觉到什么,旋身捂住裴蓁蓁的嘴,带着她半蹲下身。 “颜复之,你站住!”李常玉气喘吁吁地追上脚步匆匆的颜复之,大张着手拦在他面前。 颜复之见实在躲不过,只能俯身行礼:“拜见三公主。” 李常玉走到他面前:“你起来。” 颜复之死死低着头:“臣不敢。” 李常玉强行扳起他的头看着自己,对上她灿若寒星的双眸,颜复之不由一愣,随后红着脸后退两步:“公主,公主自重。” 李常玉嘻嘻笑着,问他:“我哪里不自重了。” 颜复之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李常玉心情很是不错,她仰着头又道:“颜复之,你为何躲着我?” “臣没有,不过是,不过是近来身体不适,所以在家中休养。”颜复之看起来不常说谎,这几句话说得磕磕巴巴。 李常玉撇撇嘴:“说谎!你是不是怕我吃了你?!” 她说着向前踏了一步,颜复之便跟着退一步:“公主说笑了…” 李常玉才不同他兜圈子:“你不必怕我呢,我一见你就觉得欢喜,想你做我的良人。” 颜复之整张脸都红透了:“这话…这话怎么能直接说出来…” 他从没见过李常玉这样直白热情的姑娘。 李常玉只觉得他脸红得实在可爱,瞧见远处有随从找来:“你只要记住我欢喜你呢,往后不要躲着我了。” 她是趁着甩掉随从才能直白地对颜复之说这样的话,若是那些随从知道了,必定会传到父皇耳中,将她训斥一顿。 李常玉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你记住,往后可不能躲着我了!” 颜复之缓缓抬头看着她的背影,吭哧着答了一句:“…好…” 直到两人都走开,王洵才放开裴蓁蓁,裴蓁蓁嫌弃地退开两步:“没想到王七郎还喜欢听人壁角。” 王洵无奈地看向她,这还不是怕被人瞧见,损了她的名声。 想到坦率表白自己感情的李常玉,王洵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可有欢喜的人,可是…那姜屿?” 裴蓁蓁用你有病的眼神扫了王洵一眼:“少将我同他扯到一起。” 虽然早已猜到答案,王洵还是因此松了一口气。 裴蓁蓁见他心情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只觉莫名其妙。 不想同她解释自己有些可笑的小心思,王洵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小女郎,你今日答应了要为我跳一支舞,可不要忘了。” 裴蓁蓁护住自己的头,不满地看向他,王洵却已经抬起了手,轻笑一声后转身离去。 什么跳舞,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难道是她醉酒之后…裴蓁蓁蹙起了眉头。 王瑶书走到她身后:“七哥很欢喜你呢!” 裴蓁蓁挑眉,王洵欢喜她?!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上辈子他们可是斗得不可开交的死敌!谁知道他如今发了什么疯,一直往自己身边凑? 莫不是…他发觉了什么,所以来试探?! 除了她,是不是还有人拥有多余的记忆?裴蓁蓁抿着唇,陷入深思。 王瑶书看出裴蓁蓁全然不信自己的话,忍不住在心中为王洵点蜡,七哥,这小女郎完全不知道你的心意呢。 所以追人就该直接一点嘛,何必那么多弯弯绕绕,小心被人截了胡! 罢了,看在他是自己哥哥的份上,就帮他一把。 “裴家女郎,以后我可以邀你一同探讨琴艺么?”王瑶书真诚道,她也的确很喜欢裴蓁蓁的琴声。 裴蓁蓁回过神,点头:“当然。” “我叫王瑶书,以后你可以叫我阿瑶。”王瑶书脸上神色还是淡淡。 “裴家,裴子衿。”裴蓁蓁不知为何,对这个缺少表情的王家女郎,竟颇有好感。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有点晚t^t 有阿瑶邀请,以后就可以一起出游了~ 关于琴艺都是胡扯,一切为了装逼,别当真⊙﹏⊙ 感谢在2020-09-01 20:42:44~2020-09-02 22:0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饭睡觉打豆豆 10瓶;郁渝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女郎, 家主唤您前去待客。”白芷听了外院仆役通传,令人拿了两个大钱与他,这才走回偏厅中向裴蓁蓁禀报。 手持一把小巧的银剪子, 裴蓁蓁修剪着面前那只美人瓶中的花枝, 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是哪家女郎?” “博陵崔氏。”白芷心中也是惊讶,未曾听闻裴氏和博陵崔氏有什么交情啊,崔氏可是与王氏、桓氏、谢氏等齐名的世家,裴家的门第是万万及不上的。 崔氏的郎君竟领着妹妹主动递了帖子上门拜访, 这叫人如何不惊讶。 裴蓁蓁放下手中银剪,示意一旁候着的小侍女奉水净手。 “你也应当听闻崔氏子在洛阳外遇见山匪,险些丢了性命一事。”裴蓁蓁一边净手, 一边为她解释。“大哥回家途中恰好遇见他们,顺路带他们一起回洛阳。” 原是如此,那的确该上门道谢。 不过...白芷有些疑惑,怎么这件事在洛阳城一点风声也无? 裴蓁蓁只看她眼神便猜到她在想什么,嗤笑一声:“大约是怕裴家攀附,之前崔氏子并未告知大哥身份, 若非前日赴宴意外撞见, 便不是他们上门, 而是下了帖子要我们前去拜见了。” 上辈子, 不就是如此? 因为被裴清行提前撞破身份, 说谎在先的崔瑜理亏, 这才带着妹妹亲自上门。 若是裴清行不曾知道,那崔瑜便会在之后崔家的宴会上邀请裴家人,再向裴清行解释自己身份,这便是所谓世家风度。 也不是多么正式的场合,只是平常待客, 那裴蓁蓁身上穿的这一身便不必再换,她领着白芷出了瑶台院。 后花园中,如流水潺潺的琴声传来,意境辽远高旷,裴蓁蓁心中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 她加快了脚步。 凉亭中,少年膝上放着一把古琴,他低垂着眉眼,神情温和。他的人,便如他的琴声一样,叫人如沐春风。 绿竹掩映,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撒下斑驳的光影。 崔莹制止了要出声的侍女,怔怔地看向那人。 崔莹出身博陵崔氏,这便注定了她身边认识的儿郎都极为不凡。 可是那些人谁都不能让崔莹另眼相看,唯有眼前这个安静抚琴的少年,叫崔莹觉得一眼万年。 这人,也是裴家的郎君吗?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裴蓁蓁抿了抿嘴角,而后扬声道:“崔家女郎。” 这一声叫崔莹回过神,也让亭中抚琴的裴清知停住了手。 他抱着琴起身,温声唤了裴蓁蓁一句:“蓁蓁。” 又看向崔莹:“这位是?” 崔莹含羞俯身:“博陵崔氏,崔莹,见过郎君。” “河东裴氏,裴清知,见过女郎。”裴清知抬手回礼,而后道,“我便不搅扰你们女孩儿说话,先行告退。” 毕竟男女有别,裴家和崔家又非世交,裴清知自认实在不便在此多留。 崔莹只能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见裴蓁蓁向她走过来,委婉问道:“这也是你哥哥么?” “那是我三哥。”裴蓁蓁淡淡答道。 “原来不仅你的琴艺好,你三哥的琴声也如此动人。”崔莹笑着对裴蓁蓁道,那日在朝芳园,她也是在的。 况且那日的事情闹得那样大,如今洛阳城上下,谁不知道杨家青梅想用自己引以为傲的琴艺挑衅裴家裴子衿,却反被羞辱。 裴蓁蓁并不想将话题停在裴清知身上,不着痕迹地引着崔莹转开话头。 崔莹,竟还是一眼看中了裴清知。 其实裴蓁蓁两辈子也没想明白,崔莹怎么就偏偏看中了裴清知,甚至在日后议亲时放言,此生只嫁裴家三郎。 后来呢? 博陵崔氏尊贵的嫡女,怎么可能真的下嫁裴家? 崔莹那位在朝堂上担任要职的伯父亲自带着人上门,当着裴清知的面指桑骂槐,言谈之间全是指责其父裴元教子无方,让儿子哄骗自家女郎。 崔家和裴家因裴清行援手崔瑜兄妹而建立的交情就此分崩离析,崔家前脚离开,裴元后脚便气得呕血晕了过去。 当时的裴蓁蓁一心只想着自己那点子事,并不清楚裴清知是否也心悦崔莹,只知道,他本就体弱,因为自己连累家族名声,害父亲受辱,心思郁结,继而缠绵病榻数月,整个裴家,都因为这件事沦为了洛阳上下的笑柄。 裴蓁蓁垂眸,以裴清知的品性,便是真与崔莹有情,也绝不会做出任何逾越礼数的事。 可是,崔氏却将崔莹对裴清知的欢喜全部推到裴清知身上,只道是裴清知蛊惑了她。 崔氏势大,说黑便是黑,说白便是白。 裴家的儿郎被坏了名声,迟迟不能娶妻,而崔莹却顺利择了一门不错的婚事,出嫁后随夫婿前往地方,不仅躲过洛阳城之祸,还得了半生尊荣。 何其可笑! 第43节 直到裴蓁蓁做了虞国夫人,她睚眦必报,崔莹如何讨得了好去。 这辈子,还是叫裴清知远着崔莹好,裴蓁蓁带着崔莹,缓缓走过回廊。 * 马车停在裴府门前,侍女扶着裴舜英下了马车,她双眼通红,竟是生生哭肿了。 赶车的随从敲响了门,大门立刻就打开,见了裴舜英泫然若泣的脸,门房一惊:“大娘子,您不是在天麓书院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今日可不是沐休,看这模样,难道是受了欺负?! 裴舜英听他这样问,红肿的眼中又落下泪来,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门房也急了:“究竟怎么了?二郎君呢?” 这只哭不说话算怎么回事?! 赶车的随从是自幼跟随在裴清渊身边的,见此,也顾不得什么规矩,急道:“老叔,那杨家的郎君逼二郎君与他赛马,半路二郎君的马发了狂,将他甩下来,腿还被姓杨的小子骑着马踩过去!” “书院的医士治不了,先生们便赶紧让我送二郎君回来,老叔快去禀告郎君,请宫中医官来吧!” 门房脸色大变:“怎会如此?!我这就去!” 一刻钟后,裴清渊的院落,裴正同裴清行面色难看,床榻上,一向生龙活虎的裴清渊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右腿的裤脚上洇出殷红的血迹。 宫中请的医官还未到,谁也不敢碰他的腿。 房中气氛凝滞,只听得到裴舜英低低的抽泣声和萧氏温声安慰的絮语。 不久,裴元也带着两个儿子赶来,见到裴清渊如此,心中一痛:“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正将原委简单说来,向来冲动的裴清衡暴怒道:“不小心?!我瞧他分明就是故意的!堂堂杨家郎君,连自己的马都驾驭不了?!二哥的马发狂,恐怕也是他动的手脚!” 没有人说话,裴清衡所说,也正是他们心中所想。 裴蓁蓁来得最晚,当她看到闭着眼昏迷的裴清渊时,一颗心沉沉地坠下去。 前世,裴清渊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意外。 她沉默地走到床边,知晓这两兄妹感情最好,其他人默默为她让开路。 裴蓁蓁探手摸向裴清渊脉搏,好在性命无碍,她又看向裴清渊无力的右腿,紧紧抿住唇。 宫中的医官来得很快,所有人便都退出去,候在门外,等他的诊断。 半盏茶功夫,老医官打开房门,叫他们进来,叹道:“贵府郎君的性命并无大碍,但他的右腿,老朽实在无能为力。若是休养得好,往后行走能与常人无异…” 这便是说,裴清渊往后,只能做个跛子了! 裴蓁蓁瞳孔一缩,不由自主地看向安静躺着的裴清渊,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自幼,便想做征战四方的将军,骑射武艺,便放在洛阳城中,也是拔尖。 若是瘸了腿,他就永远也做不了将军了! 耳畔裴舜英的哭声又响起,裴蓁蓁冷声道:“人还没死,哭什么丧!” 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直直刺向裴舜英,裴舜英立刻被她吓住,收了声。 萧氏恼道:“那杨家郎君对二郎出手,不全是因为当日你叫他妹妹丢尽了脸,若非如此,怎会有今日祸事,裴子衿,你还敢在这里发脾气?!” “不…不怪蓁蓁…”裴清渊虚弱地睁开一丝眼,声音嘶哑,“蓁蓁…没错…” 裴蓁蓁从没见过他这般虚弱的样子,他永远是神采飞扬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蓁蓁,我将来要做大将军,为南魏开疆拓土,到那时候,你就是大将军的妹妹,天下的好儿郎任你挑!’不过七岁的裴清渊对她放出豪言。 ‘蓁蓁,你跳下来,不要怕,二哥在下面接着你!’小小的裴蓁蓁扒着树枝,丝毫不敢动,树下裴清渊张开手,高声对她说。 她闭着眼,狠狠心跳了下去,裴清渊稳稳地接住她,抱着她转了一圈。 ‘看吧,我说的没错吧,二哥一定会接住你的!’ … ‘蓁蓁,我会永远护着你。’ 其实裴蓁蓁最怨恨的,不是萧氏,是裴清渊。 萧氏从未对她好过,而裴清渊,同她最亲密无间,答应了一辈子要护着她的二哥,选择放弃了她,将她丢在了炼狱一样的洛阳! 她更怨的,是他战死沙场,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她连他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得到! 她那么怨恨他,却还是希望他活着,希望他好好的。 裴蓁蓁抹去眼角滑落的泪,冷声道:“还有希望,还有人能治他的腿。” “谁?!”裴清衡率先问道。 “洛阳郊外三十里处,小庄山,派人去请一个叫褚月明的人,将情况说明,他会来的。”裴蓁蓁抓住裴清渊的手,你不会有事的。 裴清衡从未听说过这人,但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见她说得笃定,便抱着试试的想法道:“我骑快马,亲自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收拾杨家子,还是预警一下,女主非善类⊙﹏⊙ 等过几天回学校有时间考虑给小天使们加更,这几天确实不行t^t感谢在2020-09-02 22:06:07~2020-09-03 20:3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染蓝川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一章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裴清衡暴跳如雷,他站起身就要往外冲,被裴清知一把拉住。 裴清知微微皱着眉:“阿衡, 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打断那杨家庶子的腿!区区庶子, 也敢欺我裴家至此!”裴清衡梗着脖子道。 “你这么去,连杨家的门都进不了,就被人打出来了。”裴蓁蓁冷冷道。 裴清衡一脸不满:“裴蓁蓁,二哥被伤成这样, 那杨家知道此事,却只是砍下杨磊坐骑的马蹄送来,说什么小儿玩闹, 无心之失。这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难道我们就这么忍了?!” 杨磊便是借赛马之事,断了裴清渊右腿的杨家庶子。 一个庶子,敢做出这等事,很难说背后没有谁的示意。 “四郎,蓁蓁说得不错。”裴清行也是面沉如水,“你这般冲动, 没有任何用处。” 裴清衡气红了脸, 又不敢反驳长兄的话, 裴清行在兄弟之间, 一向很有威严。 凉亭中的几人看向书房, 萧明洲已经进去了许久, 不知和裴正在谈什么,一直未曾出来。 萧云深负手站着:“我想小叔一定有法子,为阿渊报这个仇!” “我们等在这里也没有用,阿渊如今可还好,我想去瞧瞧他。”萧云深又道。 昨日裴清衡骑快马从洛阳郊外带回了褚月明, 看了裴清渊的伤,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青年只说了两个字,能治。 裴清行因此答道:“这个时间,褚先生应当正好为二郎结束针灸,我们一道去吧。” 于是众人便动身去往裴清渊的院落。 进门之前,裴蓁蓁突然出声叫住了走在最末的萧云珩,两个人停在门外。 裴清衡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 “蓁蓁,怎么了?”萧云珩问她。 裴蓁蓁微微仰头看着他:“我想请表兄帮一个忙。” 萧云珩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请表兄,邀相识的郎君外出到郊外密林打猎,一定要叫那杨磊到场。”裴蓁蓁眼神幽深。 萧云珩吃了一惊:“蓁蓁,你想做什么?!” “他伤了裴清渊一条腿,我断他一条腿,也是公平。”裴蓁蓁平静道,话中冷意却叫人不寒而栗。 萧云珩怔怔地看着她,顿了顿才道:“…这…恐怕不大好吧…若是叫人知道…” 以牙还牙固然爽快,可是这么做定会毁了裴家声名,恐怕裴姑父不会同意。 “那只会是一场意外。”裴蓁蓁勾起凉薄的笑意,说得笃定。 萧云珩沉默一瞬:“你可有把握?” “自然。” 萧云珩咬咬牙,答应下来:“好,你等我消息!” 若是到时候叫人知道了并非意外,大不了他便说全是自己的主意,该叫杨家吃个教训! 裴蓁蓁目送他走进院门,深深地看了院中一眼,还是没有进去。 她才转过身,只听身后道:“小女郎为何过门而不入?” 长着娃娃脸的青年走到她身边,含笑问道。 裴蓁蓁没有看他:“便是我去了,他也不会好得更快。” 褚月明的笑意深了些,左脸的梨涡变得很是明显:“这话倒是不错。” “劳烦褚先生为我兄长伤势费心,这段时日还请安心在裴家安心住下,待兄长伤好,裴家定有厚报。” 褚月明摇摇头:“我既然做了医者,治病救人便是分内之事。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想请小女郎为我解惑。” “先生请讲。”裴蓁蓁的态度礼貌而疏离。 “褚某隐居山中,平日治的都是山鸡野兔,活人倒没几个,小女郎是如何知道我,又如何知道,我能治你兄长的腿?”褚月明探究地看向裴蓁蓁,“倘若我记得不错,你我应当从未见过?” 裴蓁蓁神色不动,褚月明便又笑道:“难不成,小女郎竟是能掐会算?” “许是,我真的能掐会算。”裴蓁蓁向前走了两步,回过头,对褚月明轻轻笑了起来。“又许是,我能未卜先知。” 看着她的背影,褚月明喃喃道:“真是个叫人全然看不透的小女郎…” 裴蓁蓁低下头,看见自己行走时裙角下漏出的一点鞋尖。 她勾起嘴角,咽下一丝泪意。 * 第44节 暴雨倾盆,湿漉漉的长发贴着身躯,鲜血顺着指缝和雨水一道滑落,埋葬了江风池的裴蓁蓁,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蓁蓁,活下去。 她眼前闪过无数张人脸,他们都对她说,活下去。 可是,他们口口声声叫她活下去,自己却义无反顾地选择死亡? 裴蓁蓁的牙齿因为寒意打着战,她淌过泥水,交织的雨幕模糊了她眼前,裴蓁蓁几乎是全然靠意志走了下去。 她的脚步越来越沉,最后,和着呼啸的风声雨声,缓缓倒了下去。 等裴蓁蓁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山间一座简陋的茅草屋中。 暴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鸟雀在枝头啁鸣,院子里晒了一地药材。 娃娃脸的青年端着药碗进门:“小姑娘,下那么大雨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躲,若非遇上我,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你的命。” “这是哪里,你是谁。”裴蓁蓁嘶哑着声音问。 “小庄山,我是褚月明。”青年答道,他调侃道,“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不先谢谢我?” 褚月明收留了裴蓁蓁,山中生活清贫安宁,哪怕山外已是烽火连天,也不影响这一方天地。 … “小心。”裴蓁蓁手中拿着抹布,正在收拾木箱中瓶瓶罐罐,褚月明从她手中抢下小小的药瓶,“这可是剧毒,不要混在一处了。” “你还会制毒?”裴蓁蓁有些诧异地挑挑眉。 “医毒不分家,我入山采药,总要准备些防身的玩意。”褚月明将药瓶放到一旁。 裴蓁蓁放下抹布:“你能不能…教我用毒…” 褚月明一脸惊诧,下一刻他果断摇头:“不行,医术是用来救人的,我不能教你用毒。” 这段时日,褚月明也试图教裴蓁蓁一些医术,可惜她于此实在没有什么天赋,便是有褚月明手把手地教,也不过将将入门,褚月明也泄气放弃了。 裴蓁蓁知道他的性子,抿了抿唇。 … 深夜,裴蓁蓁借着月光,一点点地辨识药材,选出自己所需的种类。 屋内突然燃起烛火,褚月明无奈地看着裴蓁蓁:“你是从哪里找出我的手记?” 裴蓁蓁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双手攥在一处。 褚月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定要学毒术?” “我想活下去。”裴蓁蓁抬起头,“学会之后,我便能多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她答应过很多人,一定要活下去。 褚月明怔然,良久,他轻声道:“好,我可以教你。但你要答应我,绝不能用毒,害无辜之人的性命。” … 数日后,城外密林。 数十少年郎君鲜衣怒马,领着众多护卫聚在林外。 借着萧云深的名义,萧云珩顺利请来了这些人,沈磊骑马跟在他嫡兄身后,很是低调。 因着裴清渊受伤,萧明洲联合裴正,将朝堂上几个杨家派系的人挤了下去,换上自己麾下,算是从杨家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 杨家虽死咬着裴清渊受伤一事乃是意外,但也识趣地收敛,没有火上浇油的打算。 今日萧云深同时邀来杨家和裴家,看在别人眼里,便是和好的讯息。 那日萧云珩同萧明洲报备这份邀约时,顶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浑身发毛。 他几乎以为小叔什么都知道了。 “适可而止。”最后,萧明洲只说了这句话。 萧云珩的头几乎快垂到地上去了:“是!” 结束回忆,萧云珩的目光不经意落到杨磊身上,眸中掠过一抹冷意。 萧云深完全没有察觉到亲弟弟的盘算,只当之前的争端已经过去。 他看着众人,笑道:“今日既是打猎,还是要比试一二才有趣味,可不许带着护卫前去。” 这密林之中早有萧家护卫清理过,并无大型猛兽,不过考虑到怕有意外,便决定两人一组,各自向不同的方向去。 结果一抽签,竟是杨磊和裴清衡抽到的签子同色。 裴清衡当即撂下脸:“我可不要同他这样的人一处!” 他臭着脸御马远离杨磊。 被这样落面子的杨磊脸色自是很不好看,见裴清衡扔下自己独自往密林中去,杨磊冷哼一声,向相反方向进了密林。 计划进行得这样顺利,竟然不需他多说一句话,萧云珩扯了扯嘴角,对无措的兄长道:“大哥,这林中并无危险,便是独身一人也无虞。杨磊害了阿渊,也不怪清衡如此。” 萧云深只好点点头。 杨磊负气进了密林,心中很是不痛快,那裴家子,也敢和他甩脸色! 裴家女害得青梅沦为洛阳城笑柄,从此再不能碰自己最爱的琴,他与裴清渊赛马,毁其一条腿,也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杨磊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更不觉得后悔。父亲和祖父口头训斥几句,却未真的给他什么惩戒,面对萧家和裴家,更是一力袒护,这已经说明了他们的态度。 世家行事,本就霸道。 唯一叫杨磊可惜的,是裴家竟然寻来了一个能治好裴清渊腿的医者。 要知道他当时是奔着废了裴清渊的目的去,故意下了狠手。 心思杂乱的杨磊没有发现,他骑的那匹马,好像被什么吸引着,往既定的方向去了。 淡淡的药香弥散在密林中,像是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随着坐骑速度越来越快,杨磊终于察觉到不对,他皱着眉拉紧缰绳,却不能叫马儿的速度慢下来。 怎么回事?! 杨磊心中一惊,难道是谁给他的坐骑下了药,就像他曾命人对裴清渊所做的一般。 不对,这是他从家中带来的坐骑,路上也并未进食… 杨磊心中烦躁,因为他用力拉着缰绳,马儿被迫慢了下来,它打了个响鼻,很是暴躁。 药香就在不远,杨磊再也拉不住马,他的坐骑发疯一般地向前飞奔,他将上半身伏下,躲开低垂的树枝。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杨磊心中发狠,从靴子旁拔出匕首,找准时机,狠狠扎进马儿要害。 高速狂奔的马儿嘶鸣一声,身躯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杨磊护住头脸,在地上滚了一圈,狼狈地摔在一棵五人合抱粗的大树前。 试探着站起身,杨磊松了口气,没受什么太重的伤,不影响行走。 他抬起头,一身白衣的小女郎突兀出现在他眼前。 双眸如古潭幽深,她瞧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在这林间阳光下,却让人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你是谁?!”杨磊摆出戒备的姿态。 眼前的少女,简直像山间蛊惑人心的精魅。 裴蓁蓁熄了手中线香,拿出袖中香炉,奇异的幽香从小巧的香炉中飘出,随着她走近,杨磊无力地靠在身后大树上。 “这是怎么回事?!”手脚无法动弹的杨磊睁大眼,惊惧又愤怒地看向裴蓁蓁。 “不过是些,让你暂时不能动弹的小玩意。”裴蓁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是谁,要做什么?!”杨磊咬牙看向她,“我乃杨氏子,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裴蓁蓁微微偏了偏头,冷冷笑着:“你有的,我尚且瞧不上。” “我只要,你的右腿。” 杨磊脑中一片空白,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你和裴家是什么关系?!” “你难道就是,裴子衿?!”杨磊冷汗涔涔,这个年纪,正该是那个叫他妹妹丢尽了脸面的裴家女郎! 可是…眼前这个少女,竟让他感受到了彻骨的惧怕,她身上的威势,是父亲都不曾有的,唯有在祖父面前,他才有这样的感觉! 她怎么会是裴家的女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3 20:31:30~2020-09-04 21:0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染蓝川 10瓶;郁渝 5瓶;婠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二章 裴蓁蓁走近了杨磊。 看着她一步步逼近, 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他心上,杨磊额上忍不住渗出冷汗,他脑子飞快运转着, 想着如何才能脱身。 他肯定, 眼前少女一定对他下得了手! “裴子衿,你可不要忘了我的身份,你今日若敢伤我,杨家定不会善罢甘休!”杨磊语气沉沉。 在杨家这等大族眼里, 便是他们跟前跑腿的下人都比旁人更金贵几分,杨磊的话还真不假。 裴蓁蓁面无表情,朱唇微启:“有没有人说过, 你的话,实在很多。” 她脚尖一转,直直踢在杨磊右脚腕骨,看似轻轻巧巧的一脚,却叫杨磊倏地惨叫出声。 他痛得几欲昏厥,若是还能动弹, 怕是要满地打滚。像杨磊这样的世家郎君, 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看向裴蓁蓁, 杨磊眼中是刻苦的仇恨:“你敢做出这样的事, 裴家日后休想在洛阳城中立足!” 他从没有想到裴家敢用相同的手段报复自己, 洛阳城众世家, 哪里有这般做事的?!裴家怎么敢和杨家撕破脸! 裴蓁蓁轻轻笑着:“谁会知道是我做的?分明是你自己不小心摔下马,断了腿。” 她笑着,翘头履踩在杨磊小腿骨上,用力一踏。 杨磊的惨叫声几乎变了调,裴蓁蓁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惨状而有所动容。她既然要出手, 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第45节 杨磊涕泗横流,一张脸上神情全然扭曲,裴蓁蓁脸上带着冰冷的笑意,像是看着什么死物:“你断裴清渊腿的时候,可曾想过他有多疼。” 那是她的二哥,是从小与她一道长大的二哥,也是未来为了南魏天下,战死沙场的大将军,如杨磊这等人,有什么资格动他! 裴蓁蓁动的手,天下便再没有谁能治好杨磊的腿,他彻彻底底地废了。 他加诸在裴清渊身上的,最后尽数还到了他自己身上。 裴蓁蓁抓住在他的头发,迫使他看向自己:“若是再有下一回,我便叫你整个杨家都不得安宁。” 杨磊因为惊惧和疼痛完全说不出话来,裴蓁蓁在他脖颈间的穴位一按,他便不甘心地翻着白眼晕过去。 直起身,裴蓁蓁没有回头,冷冷道:“看了这样久,阁下是否也该现身了。” 她身后,王洵骑着马,从树后走出,神色复杂。不知道他从何时起到了,看到了多少。 裴蓁蓁转过身,眼神冰冷:“原来王七郎,还有窥探别人秘密的爱好。” 他们一人骑在马上,一人孑然而立,裴蓁蓁的气势却丝毫不输王洵,她仰着头,姿态戒备。 王洵沉默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了眼前的人。他身下的照夜玉狮子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烦躁地刨了刨马蹄。 “为何?”王洵问出口的瞬间,便知道自己这话实在多余,前日杨磊才害了眼前这小女郎的哥哥——用同样的手段。 果然裴蓁蓁嗤笑一声:“王七郎何必问些废话。” 王洵心内五味杂陈,眼前的少女,和之前他所认识的裴子衿,简直是两个人。或者说,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她。 原来之前他看到的,都不过是一层假面。 王洵有些心乱,幼时父亲便教导他,看人不可只看表面,结果到了如今,他还是犯了这么简单的错误。 他有些茫然,叫自己心中悸动的,真是眼前的少女,还是不过是他臆想出的人物? 最后,还是裴蓁蓁打破了两人间的僵持:“今日之事,王七郎打算如何?” “是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还是,要为杨家主持‘公道’?” 裴蓁蓁懒得与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 眸中暗色翻涌,她做的准备还算周全,便是王洵不识趣,她也有法子应付,只是总归要麻烦一些。 最好的,还是这人闭上嘴。 “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王洵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裴蓁蓁。 “端看王七郎,是要与我为敌,还是与我为友。”裴蓁蓁知道,以她自己现在的身份,其实并没有资格说这话,没有资格与出身琅琊王氏的王七郎平等对话。 但是与人谈判,最要紧不能露怯。 王洵垂下眼眸:“我从未想过与你为敌。” 想到当日朝上与自己势同水火的王相,裴蓁蓁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王洵调转马头:“今日之事,我会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多谢。” * 回城途中,桓陵与王洵并骑而行,口中叹道:“那杨家子也真是倒霉,那么大的林子,偏他去了那处长了能叫人生出幻觉的花草,又那么巧因为吸了花粉头昏脑涨,竟自己动手杀坐骑,摔下来断了腿。” 众人久见杨磊不回,只好一道入林去寻,最后在密林中发现了树下摔断腿昏迷的他,旁边还有他插着匕首倒下的坐骑。 连忙令人去请了附近的医士来,诊断之后,才知道原是吸入了能叫人混乱神智的花粉,大家便能猜出,定是神志不清以为坐骑发狂,这才动手杀了马,结果自己也落下来摔断了腿。 “七郎,你说这是不是就叫报应?”桓陵感慨万千,“那杨磊前日算计裴家二郎断腿,连宫中医官都无能为力,好在裴家不知从哪儿找了一位高人,这才治好了裴二郎,听说这几日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今日杨磊自己也摔断了腿,莫不是做贼心虚,才觉得自己的坐骑也被动了手脚?” “或许是吧。”王洵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神却是淡淡。 桓陵自幼与他玩在一处,自然轻易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怎么了?” “没什么。”王洵握紧缰绳,低头看着自己指尖。 “你是担心那位裴家小女郎吧?”桓陵猜测道,“听闻她和自己这个二哥关系最是亲近,裴家二郎出了这种事,也不知她会哭成什么样。” 她可不会哭,王洵心道,她只会将同样的手段,用在伤了她兄长的人身上,叫那些人悔不当初。 “你若实在担心她,不如叫你家阿瑶请她到家,你也好瞧瞧她。”桓陵提议道,七郎处心积虑叫阿瑶结识裴家小女郎,为的不就是能光明正大同她往来。 王洵没有说话,他一挥马鞭,照夜玉狮子加快了速度。 桓陵赶紧追上去,他有些莫名其妙:“七郎,你怎么了?!” 王洵没有说话,照夜玉狮子放开速度疾驰,道路两侧的风景被抛在脑后,耳边听得风声呼啸,他的心乱极了。 是夜,月明星稀,王洵在静室枯坐一晚,繁杂的心绪却并未理清。 随从在静室外小心翼翼地请示:“郎君,夜已经深了,也该安歇了。” 澄澈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房中,落在跪坐的王洵身上,他合着双眸,神情冷清。 随从说完那句话,屏声敛气等在门外,不过一刻,房门打开,王洵缓缓走出。 躺在床榻上,王洵本以为自己会没有睡意,但恰恰相反,他很快便陷入了睡梦。 北地的冬天很冷,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凛冽的寒风刮在人脸上,像是刀割。 王洵看见自己披着厚厚的狐裘,间或咳嗽一声,马车停下,有人为他掀开车帘,那张脸很是陌生,是他不认识的人。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眼见着自己起身,被人扶下马车。 抬起头,眼前很是平常的宅邸上挂着裴府的匾额,他的身体发出一声轻叹。 这是哪里?眼前的裴府…是他知道的那个裴府么?王洵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侵袭了自己的身体,那寒意一点点钻进骨缝,好像五脏六腑都浸在了冰水里。 扶住他的人突然开口:“可怜裴家满门忠烈,最后,只有两个女郎活了下来。” “只是那位裴家二娘子毁了容貌,又是从洛阳那等地界逃出来的,如今还有谁敢娶她呢。若是自尽,怕还能得个贞烈的名声。”这是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宦官,是当今陛下的亲信,派来接自己的长子。 他低咳着,淡淡道:“这世道,能活下来便最好。” 若是可以,他希望自己的妹妹也能如这位裴家二娘子一样活下来。 可她们,都在洛阳城破那一日,悬梁自尽。 一阵几乎叫人溺毙的悲伤淹没了王洵。 “若是没有她,大皇子一个孩童,也不可能活到今日。”他说完这话,宦官不敢再出声。 扶住他的年轻人道:“竟是那位裴家大娘子运道最好,嫁了姜家,早早北上,未曾吃过什么苦。” 他没有说话,让年轻人敲响了门,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走进了裴府。 庭院中很是空荡,除了领路的老仆,竟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下人。 整座府邸,好像都笼罩了一层沉沉的死气。 他在正厅见到了裴家的家主裴正,他满头花发,佝偻着腰,眸中死寂,听了他的来意,嘶哑着声音吩咐老仆:“带他们去见二娘子。” 于是绕过回廊,穿过满地枯草的庭院,他终于见到了这个九死一生从洛阳城逃到盛安城的女子。 狰狞可怖的伤疤横亘在她面颊上,大多数人见她的第一眼,都会被这道伤疤吓退。 她身边站着一个瞧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幼童,怯怯地抓着她的裙角,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看向他。 很难想象,就是眼前这个柔弱如蒲草的女子,在战乱中顺利活了下来,活着来到盛安,还护住了一个与自己并无关系的孩子。 谁会想到,北魏陛下被乱军劫走的长子,竟然还好好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4 21:09:47~2020-09-05 21:1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颂言 20瓶;河童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我不同你们走, 我要和阿娘在一起!”王洵看到,在他们说明来意之后,那个怯生生的孩子高声叫道, 他死死握着女子的裙角, 眼中满是敌意。 宦官赔着笑上前,却被他戒备地躲开。 可是那女子想的,显然与这孩子并不同,她神情冷漠, 强硬地将他的手拉开。 “阿娘!”他带着哭腔唤道。 “我不是你阿娘。”裴子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北魏陛下的长子,你的母亲, 是已逝的文皇后。” “现在,你该回你自己的家去。” 说完这句话,女子将他关在门外,任凭他怎么哭喊都不曾回应。 “殿下。”王洵的身体蹲了下来,与幼童平视,“同我回宫吧。” 幼童红肿着双眼, 狠狠地瞪着他。 温柔地抬手抚了抚幼童的头, 他说:“你该知道, 做陛下的长子, 对你, 对她, 都好。” 幼童死死咬着牙,好半天,伸出手放在了他掌心。 这个叫平安的孩子,就在一个雪天,被王洵带回了皇宫, 那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叫他平安,他是北魏大皇子,李瑛。 这也是王洵第一次见到裴子衿,盛安城中流言蜚语诸多,威力不逊于利刃,他本是很怜悯这个女子,但真正见了面,才知道,她无需旁人的怜悯。 若是他的母亲、妹妹,能有这个女子的坚韧,不去在意所谓的世家气度,是不是... 彼时,王洵是北魏陛下最信重的臣子之一,前途无量,而裴子衿,是毁了容貌,家族凋零的裴家二娘子,这两人,风马牛不相及。 走出院门的那一刻,王洵若有所感地回过头,看见微微敞开的房门,裴子衿漠然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孩子身上,她的身形纤弱却又坚忍。 眼前忽然漫上浓厚的迷雾,王洵只觉得自己的身躯不停地下坠。 月光温柔而缱绻,他从床榻上坐起,满头是汗。 王洵的呼吸有些急促,刚刚那个梦... 一切好像掩着一层薄雾,只觉得怎么也看不真切。 那个梦…那个梦… 王洵恍惚又看见那个冷漠的女子,穿过漫长的时光,对他投来清冷的一瞥。 第46节 他梦到了什么?!王洵努力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头疼得快要炸开。 他赤足踏在地面,推开门,迎面刮来的夜风叫他清醒了些许。 裴子衿… 王洵走到院中,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复杂难言。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她。 甚至忍不住自问,他是心悦她么?他一厢情愿地接近她,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可其实,从未了解过真正的裴子衿。 王洵从前未曾喜欢过谁,是以也分不清自己如今的心绪,他从未这样混乱过。 走过鹅卵石铺的小路,凹凸不平的地面贴在足底,王洵每每心烦意乱,便会赤足在这里走一走。 只是今日,直到走出了自己的院子,王洵也未能有所决断。 石桌旁,青年席地而坐,手中握着银质的酒壶,衣襟微微敞开,端的是风流不羁。 王洵见了他,俯身行礼:“九叔。” 王九真懒懒地挥了挥手:“就你最是多礼。夜深了,你还在这儿作甚。” “九叔不也还没睡吗?”王洵反问。 “我是在此赏月,至于你,”王九真用手撑着头,笑意慵懒,“却是惊梦而起。” 王洵看着自己身上的寝衣,无奈地勾了勾嘴角,他这般,确实不难猜出。 “七郎,你自小习的养气功夫,今日竟是全忘了。”王九真就着酒壶灌了一口酒,语气淡淡。 王洵坐在他身边,微微垂下头:“是,洵知错。” 他自幼所受教导,便是喜怒不可形于色,今日却是难得破了戒。 见他这样老实,王九真失笑出声:“也不必如此较真,洛阳城中,能比得你的少年人,寥寥无几。” “来吧,同九叔说说,是什么叫我家麒麟儿如此烦心。” 王洵坐得笔直,身姿挺拔,正好同狷狂不羁的王九真成了鲜明对比。 听完他的话,王九真禁不住哈哈大笑,王洵被他笑得无奈,只能唤道:“九叔。” 差不多够了。 “我家七郎,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啊。”王九真拍着王洵的肩膀感叹道,“你有了心上人这事儿传出去,洛阳城不知有多少小女郎要碎了一颗芳心。” “…我真的欢喜她么?”王洵眼中闪过茫然。 王九真侧首:“你心中没有答案么?” “我不知道。”王洵抬起头,“算起来我和她也不过寥寥几面,她叫我忍不住靠近,似乎离她近一点,鼓噪不安的心才能安宁。” “可是到今日,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甚至我的接近,于她可能是种负担。” “九叔,我不知道,我心中欢喜的是她,还是,我心中臆想出来的泡影。” 王九真啧了一声,王洵有些奇怪地看向他,被他抬手敲了敲额头。 果然,不管再怎么聪明,终究还是个少年郎。 王九真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站起身,回过头看向王洵:“你觉得自己不了解她,那便去了解她便是。” “去看看,真正的她,是否值得你爱慕。” * 裴府门口,裴清衡下了马,将手中马鞭随手丢给仆从,匆匆向府内走去。 他身后,裴清知皱着眉:“阿衡,你去做什么?” 裴清衡却没有回答,沉着脸向前走。 穿过庭院,他站在了瑶台院门口,见了他,小侍女赶忙俯身对他行礼。 裴清衡沉声问:“你家女郎呢?” “女郎早早便出门去了。”小侍女脆声答道,“四郎君若是要寻女郎,且等一会儿再来吧。” “我就在此处等她!”裴清衡神色变幻莫测。 是以裴蓁蓁一回府,便在自己院子门口见到了一尊门神。 她挑了挑眉:“你在这儿做什么?” 太闲了想找她吵架? 裴清衡看了一眼旁边的小侍女,抓着她的手腕去了树下。 裴蓁蓁皱着眉甩开他的手:“裴清衡,你做什么。” “杨磊断腿的事,是不是你做的?!”裴清衡压低声音质问道。 裴蓁蓁神情冷淡,闻言勾了勾嘴角,不疾不徐道:“看来你还不算蠢。” “你怎么敢?!”裴清衡见她承认,暴躁地在原地踱步,“要是叫人发现了,我瞧你怎么办!” 杨磊这样固然叫人解气,可…这也太危险了! 那日裴蓁蓁叫住萧云珩,裴清衡就隐隐觉得不对。他比不得兄长聪明,却天生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待到今日,见了杨磊和二哥一模一样的伤处,哪怕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意外,所有线索都证明这是意外,裴清衡就是觉得,这件事,恐怕是裴蓁蓁的手笔。 在他记忆里,她明明还是那个娇气任性,会为了一件衣裳一件首饰大发脾气的小姑娘,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样周密,这样毒辣,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裴清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事,就是要动手,也该有他们几个做哥哥来,她何必为了那杨磊脏了自己的手! 裴蓁蓁一点也在意裴清衡眉宇间的焦躁,好整以暇道:“我既然敢动手,那便不会叫人抓住把柄。” 裴清衡犹如困兽,原地转了两圈,烦躁道:“不许有下回了,你以后绝不能再做这样的事!” 裴蓁蓁忍不住冷笑一声:“你这是在管教我?” 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裴蓁蓁,你够了!长姐温柔,不是你欺负人的理由,姜屿选了长姐正是应该,看看你这样子,满洛阳城还有哪家儿郎敢娶你?!’ 裴清衡将默默哭泣的裴舜英护在身后,一脸怒气地对十五岁的裴蓁蓁斥道。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那之后,裴清衡便和裴清渊一起上了战场,死在了那场战役中。 裴蓁蓁眼中的讽刺意味实在太浓厚,裴清衡恼道:“我是你哥哥!怎么不能管教你!” 裴蓁蓁嗤笑一声:“裴清衡,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她抬脚向前走,裴清衡一把抓住她的手要拦住她,裴蓁蓁却不想和他多说,冷着脸一转手腕,轻松躲开。 裴清衡另一只手就要按住她的肩,裴蓁蓁右脚后退,身体微微一侧,裴清衡的手便落了空。 两人拳脚相接,竟是又打了起来。 双手撑着裴清衡的肩膀翻身而起,裴蓁蓁屈膝在他后背一顶,裴清衡便身形不稳地向前踉跄两步,裴蓁蓁再踹在他的膝弯,裴清衡便半跪了下去。 他狼狈低头,露出后颈一颗红痣,裴蓁蓁看着,瞳孔微缩。 裴清衡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转过头道:“裴蓁蓁,你要再这样我也不客气了!” 裴蓁蓁对他说什么已经不感兴趣,她抿着唇,突然上前,一把抓住裴清衡的衣襟,狠狠一撕。 “你干什么?!”裴清衡炸了,他生平头一遭被人撕了衣裳。 右肩暴露在空气中,肩后一块形状特殊的红色胎记盘踞在皮肤上,煞是显眼。 裴蓁蓁怔在原地,她缓缓放下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他不早就死了吗?!他不是,和裴清渊一起,死在战场上了吗?! 裴清衡羞恼地拉着衣襟:“裴蓁蓁,你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我是你哥哥你也不能这么干!” 裴蓁蓁微红着眼眶,狠狠看了裴清衡一眼,转身离开。 裴清衡讪讪收声,看着她的背影嘀咕道:“明明是你撕了我的衣裳,怎么你还哭上了…” 算了,先去把这一身换下来才是正经。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个月下楼扭伤了脚,本来以为是小伤,结果今天在校医院拍片发现骨裂,又圆润地滚回家打石膏养伤,今天更得很晚,小天使们见谅t^t感谢在2020-09-05 21:19:12~2020-09-07 22:5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婠婠、白小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裴清衡和裴清知兄弟自幼亲近, 一直是住在一个院子的。 这也是他们俩父亲裴元的希望,发妻亡后,裴元无心再娶, 膝下唯有这二子, 便希望两人能亲密无间,相互扶持。 裴清衡回来时,裴清知跪坐在正厅中,手中拆了方才送来的信默看。 听见脚步声, 他匆匆将信纸塞在桌上的书册中,抬起头。 “阿衡,你这是怎么了?”裴清知诧异地看着裴清衡破损的衣物, 站起身来。 方才回府的时候尚且还好好的呢。 裴清衡没好气地回答:“还不是裴蓁蓁这臭丫头!不知发的什么疯,好端端的撕了我衣裳!” “阿衡,蓁蓁年纪小,你便多让着她些许吧。”裴清知无奈。 裴清衡哼了一声:“她年纪可不小,不仅年纪,胆子也…” 他将后面的话又咽了下去, 杨磊的事, 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何况就算告诉三哥, 也不过是多一个人担心罢了。 裴清衡摆了摆手, 径自往内室去, 裴清知有些担心,便跟了上去。 风吹动书页,夹在书中的那张信纸露出几个字,青竹先生—— * 扔下裴清衡,走回瑶台院的裴蓁蓁捂住心口, 只觉得有无数道不同的声音在脑海里叫嚣,真是太荒谬了,怎么可能… 如果是他… 第47节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是裴清衡?!她与裴清衡,分明是相看两相厌的!他不是该恨不得她死么! “女郎…”小侍女见她脸色难看,上前一步,小心问道。 裴蓁蓁哑声道:“没有我吩咐,谁也不许进我房中。” 她走进卧房,将房门合上,下一刻,终于无力地靠着门,缓缓坐了下去。 她双手抱膝,将头伏了下去,乌黑的长发散开,掩去所有表情。 深秋的风带着浓重的寒意,裴蓁蓁牵着小小的平安,行在荒芜的旷野。 脚下是泛黄的枯草,远远能看见山脉深浅不一的轮廓,这片草地仿佛漫无边际,怎么也走不到头。 停住脚步,裴蓁蓁回过头:“你还要跟着我们多久。” 男人左眼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是刀伤,刀口很深,因此也毁了他的左眼。 下巴上是青色的胡茬,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他像个落拓潦倒的游侠。 “好歹我之前也救了你们,也不用这么冷漠吧。”男人嘴里叼着草叶,散漫地笑着。 “我母子二人身无长物,没什么值得你图谋的。”裴蓁蓁冷声道,面上疤痕狰狞,这副样子,也不必担心被人图谋美色。 男人失笑:“何必对我这么防备,看方向,你们是要北上对吧?既然同路,那咱们一道,我也能保护你们一二。” 裴蓁蓁戒备地看向他,并不把他的话当真,这乱世之中,最不可靠的,便是人心。 “你不是也说了,你们并无什么值得我图谋的。”男人仅剩的一只眼中透出复杂,语气却还是那般随意,未曾叫裴蓁蓁察觉。“不过是顺路罢了。” 裴蓁蓁回过头,也不知信了没有:“随你。” 或许是她多心了。 … “应该是不小心染上了风寒。”破庙里,男人皱着眉,手覆在平安的额头。 平安小小的脸烧得通红,半梦半醒间还唤着:“阿娘,我热…” 裴蓁蓁抓着他的手一紧,眼中染上慌乱:“没事…平安,阿娘在这里…” 她有些自责,恨自己只顾着赶路,没有早些发现,否则平安也不会烧得这么严重。 最重要的是,裴蓁蓁虽然随褚月明学会毒术,于医术却是一窍不通。眼见着平安烧得没了意识,她却束手无策。 “要赶紧送到医馆!”男人背起平安就往外走。 裴蓁蓁站在原地,抿着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钱!” 说出这两个字时,她心中觉得很是荒唐,谁会想到,堂堂裴家女郎,竟有一日会沦落到连看大夫的银钱都没有。 男人也没钱,否则他们也不必栖身破庙。 “我来想办法。” 漆黑的夜里,男人背着平安,裴蓁蓁跟在他身后,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裴蓁蓁看见男人脖子上一颗鲜艳的红痣,垂下眼睫:“为什么要帮我们。” “帮人,还需要什么理由。”男人额上落下一缕乱发,嘴边带着浅淡的笑意。 裴蓁蓁沉默一瞬:“你是谁?” “我…我姓陆,若你不嫌弃,便叫我一声四哥。” 裴蓁蓁微微抬起头:“我是裴蓁蓁。” “你在家行四?” 见她没有怀疑,陆四说不清心中是庆幸还是遗憾:“是。” “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陆四自嘲一笑,“他们都不在了。” 裴蓁蓁低低地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陆四又问:“平安的父亲呢?” “他是我捡到的孩子。”裴蓁蓁的目光落在平安身上,眸中泄露出些许温柔,“他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至于还活着的裴正、萧氏、裴舜英,裴蓁蓁不想将亲人二字,放在他们身上。 … 胡人占据洛阳城后,南魏众世家仓皇逃窜,一路北上。渡过分割南北的镇江,放火烧了江上大桥,胡人大军便只能与魏人划江而治。 可是这把火,也断了北上的路。 镇江隔岸的崇州有豪族吴氏,麾下养有大批水军,渡船无数,只是为了保一家之平安,吴氏水船每日巡视镇江,却不会接对岸的任何人渡江。 要想渡过镇江,便只能自己想法子。 陆四在江边伐木绑了木筏,只等到了夜里,便坐木筏渡江。 胡人暴虐,南地的百姓都想北上,为了不让治下变成空城,胡人也派人在镇江看守,胆敢偷渡,便就地处决。 但裴蓁蓁他们的运气实在很糟,那夜渡江之人不少,江边突兀燃起火把,燃烧着的箭支飞过江面,射中他们的木筏。 或许是北上的人太多,胡人终于决定要杀鸡儆猴。 裴蓁蓁落进水中,冰凉的江水瞬间叫她全身湿透,拉住快要溺水的平安,裴蓁蓁咬着牙向前游。 “把平安给我。”陆四在她身后道。 裴蓁蓁水性不差,但要带着一个孩子游过镇江,还是太勉强了。 陆四将平安护在怀里,同裴蓁蓁一起向前游。 江水并不算湍急,可是裴蓁蓁还是渐渐没了力气,离对岸,还有一半的距离。 耳畔传来呼救声,裴蓁蓁麻木地看过去,原来不远处就是吴氏的渡船,船上点着灯,兵士沉默地看向水中浮浮沉沉的平民,没有丝毫要出手救人的意思。 “他们不会救人的。”陆四面容冷峻,“这就叫,划江而治。” 裴蓁蓁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恨意,还有让人窒息的无力感,这种无力,她已经体会过太多次。 若有一日,若她能活下去…裴蓁蓁死死咬住牙。 可是,江岸明明近在眼前,裴蓁蓁却觉得自己怎么也到不了,为什么还有这么远… 她机械而麻木地向前游着,几乎是凭着一股意志支撑。 陆四发现了她的速度越来越慢,伸手将她抱住,叫她拉住平安,拖着两人往前。 漆黑的夜里,裴蓁蓁从水中冒出头,吐了两口水,湿漉漉地爬上岸边。 检查过平安没事,裴蓁蓁回过头,有些欣喜地对陆四道:“四哥,我们到了!” 陆四下半身都浸在水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闻言对裴蓁蓁淡淡地笑了笑。 裴蓁蓁心中一跳,凑近去看,才发现他身旁的江水有浅淡的血色。 她变了脸色,拼命将陆四从水中拖上岸,平安也在一旁帮忙。 鲜血已经将他背后的衣衫全都染红,原来不仅木筏,陆四也中了箭。 平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娘,四叔,四叔是不是要死了…” 裴蓁蓁颤着手为他抹掉眼泪:“不会的,我们都会活下去,我们都要活下去…” 陆四虚弱地睁开眼,慢慢抬起手:“蓁蓁…” 利落地撕开陆四的外裳,右肩后一块朱红的胎记很是显眼,裴蓁蓁用自己的衣袖简单包扎住陆四的伤口。 将人扶起,陆四高大的身躯压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压垮。 “蓁蓁,别哭…”微弱的热气扑在裴蓁蓁耳边,平安听话地跟在她身旁。 “我没哭。”裴蓁蓁咬着牙,眼中透着一股狠意,“陆四,你别睡,等进了城,我就带你去医馆。你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你答应了要陪我去盛安城!” 说到最后,她话里忍不住带了哭腔。 “对不起…”陆四靠在她身后,缓缓闭上眼。“蓁蓁,你要活下去,你要…去看看这天下…” 对不起,蓁蓁。 裴蓁蓁背着人走了一夜,终于进了崇州城,天光乍破,医馆的小伙计打着哈欠开了门,被站在门外水鬼一样的女人唬了一跳。 “救他!”裴蓁蓁抬起头,眸色沉沉。 小伙计扶着陆四放在床榻,老大夫弓着腰上前,只看了一眼:“夫人,这人早已经断气了。” “不可能!”裴蓁蓁狠声道,“他还活着!” 老大夫无奈:“老朽便是有再好的医术,也实在做不到起死回生。” 裴蓁蓁上前抓住他的衣襟,状若疯狂:“若是你救不了他,我便杀了你!” 她这样子实在可怕,平安从未见过她这样,害怕地抓住她的裙角,哭着道:“阿娘,我怕…” 四叔为什么躺着不肯起来? 平安见过很多死亡,可是那都不是四叔。他知道,死了的人就要被埋起来,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扛着他骑大马。 裴蓁蓁被平安的哭声唤回了神,她怔怔地松开老大夫,后退两步。 老大夫叹了口气:“夫人,逝者已矣,还请节哀。” 蓁蓁,活下去。 你要活着,去看看这天下。 裴蓁蓁闭上眼,将眼泪咽下。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小天使们关心,伤势不重,就是要养一养长骨头。 以及以后受伤一定要及时就医,不要像我,把骨裂当扭伤t^t 第五十五章 “女郎?”白芷在门外轻轻敲了敲, 轻声问道。 第48节 裴蓁蓁站起身,抹去眼角的泪,一张脸上又恢复了与寻常一般无二的平静:“何事。” “繁缕已经将饭食取来, 女郎可要现在用, 还是歇一会儿?” 裴蓁蓁打开门:“将饭摆上吧。” 她走了出来,白芷跟在身后,轻声道:“女郎可是忧心二郎君的伤势,听随从们说, 褚先生医术高明,二郎君已经能不靠别人扶着走一段路了。” 裴蓁蓁淡淡地嗯了一声。 白芷抿了抿唇,她如今, 是越发不能明白女郎的心思了。 次日,杨家突然遣人上门,求那位治好了裴清渊腿的褚先生,去为杨磊诊治。 裴清衡当时便冷笑一声:“杨家也真是足够不要脸,差点废了二哥,如今还敢上门!” 他立刻就要命人将其打出门去。 裴蓁蓁放下手中茶盏, 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唇边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既然他诚心来求, 褚先生医者仁心, 便去一趟又如何。” 裴家和杨家的争端, 与褚月明却无关系, 若是杨家绕过裴家来请褚月明,他也是会应下的。 既是如此,不如白送杨家一个人情。 听她这样说,裴清衡立刻不满地看过去:“裴蓁蓁…” 冷冷地瞥他一眼,裴蓁蓁声音清冷:“褚先生终究只是凡人, 也不是什么伤,都能治的。” 她动的手,杨磊这辈子,便只能安心做个废人。 裴清衡倏然收声,看向裴蓁蓁,似乎明白了什么。 裴蓁蓁站起身:“看来你还不是太蠢。” 看着她的背影,裴清衡兀自跳脚:“你说谁蠢呢?!” 裴蓁蓁想,她在裴清衡身上,真是瞧不出一点属于陆四的影子。 偏偏这是一个人。 老天真是荒谬。 五月初五,仲夏端午,苍龙七宿至正南中天,便如《易经·乾卦》第五爻爻辞曰:“飞龙在天”,大吉之日。 一大早,白芷便领着人将瑶台院上上下下用艾草熏过,每处房门都挂了艾草与菖蒲。 裴蓁蓁出门时,繁缕将五色丝线系在她腕上,笑得眉眼弯弯:“驱邪避疫,女郎定会无病无灾。” 裴蓁蓁笑笑,摸了摸她双丫髻上的小铃铛,带着紫苏出门去。 城外长亭,裴蓁蓁罩着披风走下马车,褚月明负手而立,一张娃娃脸含笑看着她。 “褚先生只管到并州,到时会有一个叫江风池的人接你,我承诺你的,他都会做到。”裴蓁蓁微微仰头看着他。 治好裴清渊之后,裴蓁蓁许诺,会为褚月明开一家医馆。 “裴家小女郎,我们应当从未见过。”褚月明认真地瞧着她,“你为何知道我能治你二哥的伤,又如何知道我住在小庄山中?” 分别之际,褚月明终于问出了这段时日以来心中的疑惑。 “那便是我的事了,不与先生相干。”裴蓁蓁眼神不避不让,“褚先生,并州苦寒,但先生志在行医救人,那却是好去处了。” “我总是觉得,你好像很了解我。”褚月明苦恼地敲敲额头。 “先生于裴家有恩,我自不会害先生的。”裴蓁蓁俯身下拜,“此去一别,愿先生能践行医道,事事顺心。” 褚月明也不再纠结,回礼道:“借小女郎吉言。” 他翻身上马,潇洒地挥了挥手,算是与裴蓁蓁最后拜别。 真是个古怪的小女郎,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女郎?”紫苏看见了她眼角的泪,小心翼翼地问。 “无妨。”裴蓁蓁笑了笑,“不过是,风沙迷了眼。”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注一) 若为医者,当践行如此。 茅草屋中,褚月明拿着药杵,神情温柔地说。 那我,这一生大约都做不了医者。 那是小庄山中很寻常的一个白日,寂静的山间突然响起马蹄声,褚月明从窗中看过去,只见一队胡人士兵骑着马自远处来。 他皱起了眉:“胡人来小庄山做什么?” “不会有什么好事,我们且躲一躲。”裴蓁蓁说着,就要收拾东西。 “恐怕,是为了我来的。”褚月明看清了领头之人面容,叹了口气。 “那便更要逃了!”裴蓁蓁恼道。 “人如何跑得过马。”褚月明摇摇头,“且看他们为何而来。” “我与你一道!”裴蓁蓁下意识地说。 “你这般容貌,叫他们见了,才真是有麻烦。”褚月明安抚道,“没事,左不过是要我救什么人罢了。” “可…” 裴蓁蓁的话没能说完,银针扎在她颈侧,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褚月明,银针封穴?! 她身体再不能动弹,也开不了口。 褚月明将她藏在床下,温声道:“半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蓁蓁,小庄山已不是可留之地,离开这里。” 那你呢,你怎么办? 褚月明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心,笑了笑:“我自有法子脱身。” 裴蓁蓁藏在床下,不能动不能言,只依稀听到外间传来的隐隐说话声。 原来带着胡人到小庄山来的,是褚月明的师兄。 他二人都是被其师傅捡回来的孤儿,自幼随之学习医术,在师傅去世后,褚月明师兄不甘平庸,离开小庄山,而褚月明继承师傅衣钵,隐居山中。 他师兄投了胡人门下,如今在洛阳城中做了医官。匈奴王刘邺近年来患了头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唯有褚月明的师兄施针能缓解一二,他因此成了刘邺面前红人。 但这段时日,他的针术逐渐失了效用,刘邺被头疼折磨,脾气越发暴虐,他险些被拖下去砍了。 紧要关头,他想起褚月明这个医术比自己更高明的师弟,这便带着人来寻他。 师兄弟寒暄一番,褚月明便同意随他去。 那师兄笑道:“师弟,这便对了,只要你治好了大王,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何必同师傅一样,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山中。” 脚步声远离,四周陷入一片沉静,裴蓁蓁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心急如焚,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半个时辰后,银针失效,裴蓁蓁立刻从床下爬出,屋中早已空无一人,她咬着唇,心乱如麻,如今该怎么办? 你说天下病人在你眼中,皆无分别,那我问你,你乃魏人,胡人乱我河山,屠戮平民,他们,你也要救么? 褚月明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裴蓁蓁,神色郑重:你说得不错。 我是医者,也是魏人。 医者不可见死不救,但若是我死,便不算违背大医之道。 裴蓁蓁忽然觉得一阵心慌,她手忙脚乱地上前翻开药香。 毒药,那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不见了! 褚月明,他分明,是存了死志! 裴蓁蓁腿一软,缓缓跌坐在地。 她还是什么也做不了,还是只能见着他们,一个个,死在她面前。 仲夏的阳光有些灼人,裴蓁蓁抬起袖子挡了挡:“又是一年夏。” “今日正是端午,城外恰有龙舟赛,女郎可要去瞧瞧?”紫苏问道。 “不必凑这个热闹了。”裴蓁蓁淡淡笑了笑,这一世,她一定要尽她所能,护住他们。 裴蓁蓁的马车入了城门,只听耳边传来叫卖声、少女嬉笑之声,鼻尖嗅到艾草菖蒲气味,今日端午,许多小娘子出门游玩,热闹非凡。 因着人潮涌动,马车便难以行进,半刻功夫也未能过了眼前这条街。 裴蓁蓁便提着裙子下了马车,对车夫:“你且慢慢回府,我四处走走。” 目光掠过形形色色的人,耳边嘈杂喧嚣,盛夏的阳光撒在她身上,裴蓁蓁这才生出几分自己尚在人世之感。 “女郎,等等我!”紫苏见她不等自己,赶紧拿着伞跳下马车,急急道。 “我想一个人走走。”裴蓁蓁从紫苏手中接过纸伞,仰头撑开,遮住了灼目的阳光。 “可…”紫苏当然不放心,女郎怎么能独自出门。 “不会有事的。”裴蓁蓁转过身,迎面混入了人潮。 纸伞上一枝红梅傲骨嶙峋,正是裴清知亲手绘制。 茶楼二楼上,王瑶书脸上毫无表情,语气却很是不满:“今日这样热闹,偏偏你我坐在这里,还有什么趣味!” 她想看赛龙舟!想去买青竹先生新写的话本! 王洵跪坐在她身侧,手中如行云流水般点着茶:“你自己得意忘形,叫阿爹发现了话本,被罚禁足,今日能带你出来放放风,已经是宽宥。” 王瑶书心虚地移开目光:“我这不是不小心吗…” 王洵不置可否,今日他几个兄长都出城去看赛龙舟,唯有他留下陪王瑶书。 一则前日因裴蓁蓁,他欠了王瑶书人情;二则他近来心思浮躁,无意被各家女郎围观,与人寒暄。 王瑶书托着腮叹了口气,她真是太可怜了,爹爹真过分,不仅没收了她的话本,还罚她禁足一月,她待在府中真快闷死了。 七哥最近也不知怎的,闭门不出,他和那位裴家女郎如何了?王瑶书好奇得紧,但看出王洵心情不佳,又不敢直接问。 目光忧郁地看向窗外,王瑶书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七哥,你看那是谁!” 王洵循声看过去,恰好对上伞下抬起的一双星眸,一时间,他怔在原处。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唐代孙思邈所著之《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 《大医精诚》 下章感情戏~ 第49节 上辈子蓁蓁也是被爱着的,但是世上总有很多无奈。感谢在2020-09-08 21:22:01~2020-09-09 21:2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心有所想,故行有所向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六章 见王洵没有动作, 王瑶书心中有些着急,七哥怎么像只呆头鹅? 她站到窗边,扬声道:“裴家女郎!数日不见, 不如上来一叙?” “不必。”裴蓁蓁疏离而有礼地笑了笑, “今日天气好,正想四处走走。” 王瑶书便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暗自着急。偏过头去, 拼命地向王洵使着眼色。 王洵终于站起身,低下头同裴蓁蓁四目相对:“数日不见,女郎近来可好?” “劳王七郎挂念, 诸事顺心。”这话答得颇有深意,王洵未曾说出那日杨磊之事,这个情,裴蓁蓁还是领了。 寒暄两句,两人便沉默下来,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可说。 “不搅扰二位雅兴, 我先离去。”裴蓁蓁主动打破僵局, 回过了头。 “裴子衿!” 裴蓁蓁停住了脚步。 这是自他们此世遇见以来, 王洵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不是裴家女郎, 是裴子衿。 裴蓁蓁垂下眼睫, 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小片阴影。 王洵, 你究竟想做什么? 两辈子,她都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北魏王相叫她看不透,眼前尚在少年的王七郎,她竟是也不明白。 于裴蓁蓁而言,王洵是不同的。他们在朝堂为敌十余载, 可是当日唯一向裴蓁蓁伸出援手的,也只有王洵。 哪怕他们行事不同,所求不同,但在家国大事,抵御外敌的问题上,又是一致对外。 “今晚金水里街市,洵想邀女郎同游,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知道了。”裴蓁蓁没有回头。 看着她的背影,王瑶书眼神有些迷惑地侧身看向王洵:“这算是答应了么?” 王洵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没有回答。 王瑶书回到他身边,撇嘴道:“原来你是想同裴家女郎单独相处,这是嫌弃我多余吧,果真是过河拆桥。” 王洵姿态安然,淡淡瞥了她一眼:“你知道自己多余就好。” 王瑶书被气得鼓起了嘴。 七哥真是个讨厌鬼! 天边被落日的余晖染成绯红,层层叠叠的云霞美得目眩。 裴清行来瑶台院时,裴蓁蓁正好用过了饭。 “大哥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裴蓁蓁吩咐白芷沏茶,引着裴清行到正厅坐下。 “今日端午,晚上金水里大摆街市,一起去逛一逛倒也不错。”裴清行解释道,他近日已经按着萧明洲的安排入朝为官,在家中时间便不多。 想着今日端午佳节,一家兄弟姐妹一起出游,也好多些交流。 裴蓁蓁的笑收了一瞬,而后又恢复如初:“抱歉,今晚我已同人有约。” 裴清行抿了抿唇。 若是之前还犹豫要不要去赴王洵的约,那么现在裴蓁蓁便已经决定下来。 她实在没有兴趣同裴舜英演什么姐妹情深。 裴清行也隐隐猜出一点:“…蓁蓁,对于长姐…” “我活了十三年也没有姐姐,往后,也不必有。”裴蓁蓁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笑如同一张完美的假面。 裴清行沉默一瞬:“当年长姐被拐一事,母亲处事的确有失偏颇。” 白芷奉上热茶,裴蓁蓁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白瓷,口中道:“大哥何必忧心那么多,我如何看待裴舜英,无关紧要,她如何想我,于我,也并无意义。” “做个陌生人,最合适不过。” 这是她对裴舜英,最大的容让了。 “对不起。”裴清行叹了一声。 “这与大哥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道歉。”裴蓁蓁偏了偏头。 “作为长兄,我自小离家,未能护着你和二郎,实在是我的失职。”裴清行自责道。 裴蓁蓁失笑:“大哥不必如此苛责自己,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她从未怪过他。 上辈子舅舅死后,会当面为她怒斥萧氏的,也就只有裴清行了。 裴正并不过问内宅之事,裴清渊夹在母亲与妹妹之间左右为难,至于裴元父子,更是没有立场出面。 唯有裴清行,会直言萧氏偏心之举,为她讨一个公平。 可惜那时候的裴蓁蓁太不争气,为了萧氏的一句软话可以无止境退让,为了从指缝中漏出来的一点可怜母爱,她将姿态放到最低。 她自己立不起来,旁人怎么想帮都无能为力。 听了裴蓁蓁的话,裴清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蓁蓁,若是这样你会高兴一些,那便随你的心意去做吧。” 裴蓁蓁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些日子二郎也日渐好了,听下人说你常常唤人去问他的病情,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二郎很想你。”裴清行又问。 裴蓁蓁看着茶盏中浮起的叶梗:“便我看了,他也不会更好上一分。” “但他会很高兴。”裴清行一针见血。 裴蓁蓁嘴上的笑彻底消失了。 “蓁蓁,二郎粗莽,或许有些地方惹了你生气,你只管告诉我,我为你做主,不要憋在心中。”裴清行也看出了这些时日裴蓁蓁对裴清渊刻意的疏远。 “没有。”裴蓁蓁对上他的目光,“大哥多虑了。” 裴清行觉得,自己除了叹气,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二哥伤好之后,父亲可曾与大哥说过什么打算。”裴蓁蓁转开了话题。 裴清行皱起眉:“此言何意?” “我的意思是,天麓书院,不必再去。”裴蓁蓁眸中暗光闪过。 “为何?” “太子妃徐氏并非善与之辈,天麓书院乃是她为发展麾下势力创立,入读天麓书院,便天然打上了□□的印记。”裴蓁蓁娓娓道来,“舅舅是当今陛下心腹,裴家萧家一体,不必趟这滩浑水。” “蓁蓁,陛下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裴清行眼神严肃。 当今陛下李炎称得上明君,只是子嗣艰难,膝下唯有一个已逝皇后所生的嫡子李崇德。 但李崇德生来痴愚,当了十多年太子,值得称道也只有侍亲极孝一点。 因此李炎为他娶了颇有成算的太子妃徐氏,为他谋划。但朝堂之间,仍对太子诸多不满,常有要求帝王过继宗亲兄弟之子为太子的言论。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裴蓁蓁意有所指。 这便是摆明了不看好太子。 这番见解叫裴清行再不能将她当小女孩儿看,郑重道:“那么你觉得二郎该如何?” “去军中。”裴蓁蓁言简意赅。 “裴家在军中并无人脉,二郎想以此晋身,太难了。”裴清行认真考虑起她的建议。 “二哥不喜官场俗务,与其让他做个没什么实权的小官,不如去军中自小兵做起,以他身份,两三年间,一个小将总是能做,一旦未来有变,便是裴家立身的倚仗。”裴蓁蓁解释道,她必须说服裴清行。 “蓁蓁,你仿佛觉得,洛阳城中,未来定会生变?”裴清行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洛阳城中,分明是一片盛世安宁之景。 裴蓁蓁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不仅是洛阳,整个天下,未来都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太子痴愚,陛下无其他子嗣,却有一众兄弟分封在外,子侄中贤能者众。”裴蓁蓁露出些许嘲讽的笑,“这难道还不是生乱的预兆?” 就算是李炎这样头脑算得上清醒的帝王,也只希望将皇位传给自己亲生儿子,哪怕那是个傻子! 裴清行沉默一瞬,而后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他站起身:“你所说的事,我会告知父亲,同他商议。” 裴蓁蓁知道,他这么说,便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裴清渊之事应该不久就能尘埃落定。 见他起身,裴蓁蓁想起滢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看裴清衡在家中也闲得很,将他一起送去也不错。” 将这两人都扔去军中训一训,省得在她眼前晃惹人心烦。 裴清行走后,看看天色,裴蓁蓁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裙,繁缕握着木梳:“女郎想梳个什么样的发式?” “如寻常一样,垂鬓分肖髻便好(注一)。”裴蓁蓁觉得怪怪的,她去见王洵,为何还要精心打扮。 “女郎今日不随大郎君他们一道出门,定是与小娘子们有约,要去看俊俏的世家郎君吧?”繁缕笑道。 与王洵有约之事,裴蓁蓁连身边三个贴身侍女都未曾告诉。 为什么会有种心虚的感觉…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繁缕将悬着长长珍珠流苏的发梳插进发髻中,满意道:“好了。” “女郎,当真不需我们陪着一道去?”白芷有些担心。 “难得一个节日,你们也该四处放松一下才是。你取些钱散与院中下人,今日便不必伺候了。”裴蓁蓁吩咐。 繁缕笑眼弯弯:“多谢女郎!” 第50节 裴蓁蓁心中一软,摸了摸她的头,走出门去。 金水里,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街道两旁都挂上了颜色鲜艳的灯笼,很有节日热闹的氛围。 正当年岁的少年少女结伴走过,行走间少女袖间幽香散出,偶尔说到兴处,举起袖子掩唇而笑。 裴蓁蓁拢着袖子,看着这一切,眼神是她自己未曾察觉的柔和。 白石桥上,少年戴着赤色鬼面,叫人看不见他的容貌,但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叫人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 桥下数盏河灯随着水流而去,像是繁星落入银河,美不胜收。 裴蓁蓁一眼就认出了王洵,晚风吹动他白色的衣袍,像是画中人走了出来。 她也不奇怪王洵为什么戴着鬼面,若是王家七郎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恐怕早就被寒暄的人淹没了。 穿过人流走上石桥,王洵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裴蓁蓁不知想到什么,伸手要取下他的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唐代少女发式标志 关于为什么要取王洵面具:猫都是有好奇心的→_→ 裴蓁蓁:喵? 第五十七章 王洵反射性地握住来人的手腕, 下一刻意识到是谁,手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裴蓁蓁顺利揭下了他的面具。 四目相对, 王洵深邃的眼眸中映出裴蓁蓁的模样。 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随后将赤色鬼面戴在自己脸上,微微仰起头:“你叫我来,到底想说什么?” 王洵手指动了动,看着长满獠牙的鬼面哑然失笑, 又从袖中拿出一张青色鬼面戴在自己脸上:“今日这样热闹,不如四处走走。” “喂!”裴蓁蓁看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叫了一声。 王洵却没有停下, 径自向前走去,裴蓁蓁只好跟了上去。 她倒要看看,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走下白石桥,裴蓁蓁跟着王洵,眼前的人潮突然拥挤起来,四周甚是嘈杂, 裴蓁蓁很久没凑过这样的热闹, 忍不住皱起了眉。 只是这样拥挤, 她要跟上王洵脚步也变得麻烦。 前方的王洵突然停下脚步, 回过身对她伸出手。身后灯火通明, 夜空中有零零散散几盏孔明灯飘远, 少年白衣飘然,青色鬼面后的神情叫人无法窥视。 裴蓁蓁的心忽地漏跳一拍,她失神地看着王洵,直到少年含笑开口:“该走了。” 定是今晚夜色太美!裴蓁蓁回过神,有些羞愤地想。 亏着脸上鬼面, 没人能发现她脸上绯红。 别别扭扭地抓住王洵袖角,裴蓁蓁故作冷淡:“走吧。” 王洵也不在意,收回手继续向前。不过他的步子相较之前,小了许多。 裴蓁蓁就这么牵着他的衣角,走过喧闹的街市,眼前的少年似乎又和多年后病弱温和的男人重合在一起。 他们…本就是一人啊… 花灯铺子前,裴清衡抱着手,不尴不尬地挤在一群小女郎中,等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道:“二哥,你好了没啊!” 他们两个大男人站在小姑娘堆里,简直太奇怪了! 挤在最前指点着老板拿下最左边花灯的裴清渊头都没回:“等一下等一下,这盏花灯蓁蓁一定喜欢!” “方才你也是这么说的!”裴清衡扶额,只是裴清渊腿上的伤还未曾全好,他得陪着,不能叫他一人到处乱跑。 无奈地转过头,裴清衡的目光掠过赤红的鬼面,这是… “阿衡,我们走吧!”裴清渊挤出人群,左手右手各提着几盏花灯,将灯交到随从手里,对裴清衡道。 裴清衡一惊,再一看,那红色的鬼面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阿衡,你在看什么?”裴清渊奇怪道。 裴清衡若有所思:“我方才好像看见蓁蓁了…” “哪儿哪儿?!”裴清渊立刻伸长了脖子逡巡四周。 “刚刚走过去了。”裴清衡也不敢确定,“不过她戴着面具,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是她。哦,她好像是跟着个少年郎君在一处…” “什么?!”裴清渊当即炸了,“是谁?!谁敢拐骗我家蓁蓁,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裴清衡死死拽住他:“二哥,人都不见了!何况戴着面具,也说不准我看错了!” 好说歹说,裴清衡才劝住裴清渊,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伤还没好全,二哥还是不肯安分点。 眼见着两人已经绕着街市逛了一整圈,裴蓁蓁终于忍不住了,她拉住王洵袖口:“你到底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王洵停止脚步,转身面对她,目光相接,却是一片沉默。 良久,他才轻声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好。” 什么?!裴蓁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没想好?! “那你还让我今日出游?!”裴蓁蓁恼道,这人是将她耍着玩儿么! 她不悦地一拂袖,转身就要离开。 王洵抓住她的手腕:“我只是,很想见你。” 想与你一道出游。 这话实在太奇怪了,裴蓁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王洵怎么可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要放烟花了!”周围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循声看去,不远处高台上,已经有洛阳府衙的衙役搬了大量烟火上去,周围逐渐聚集了许多民众。 “我知道一处看烟火的好去处。”王洵握住裴蓁蓁的手,牵着她跑起来。 裴蓁蓁不明白,这算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要陪着王洵这家伙发疯! 可是在她胸腔之中,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却雀跃起来,因为奔跑的步伐跳动得越发剧烈。 她是因为…王洵在欢喜么? 怎么可能?怎么会? 她和王洵… 裴蓁蓁和王七郎… 玩弄权术的虞国夫人和心怀天下的王相… 王洵停了下来,他们面前,是洛阳城中每日都会响起的钟鼓楼。 楼上悬着南魏最大的铜钟,当撞钟人敲响铜钟,整个洛阳城内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裴蓁蓁摘下鬼面,面色因为方才的奔跑有些微微泛红,她看着眼前的钟鼓楼,只觉一言难尽:“这便是你口中看烟火的好去处?!” 这钟鼓楼上只悬着一口铜钟,连站的地方也没有。 王洵没有说话,他揽住裴蓁蓁纤细的腰肢,飞身而起。 夜风将两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裴蓁蓁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他脖颈。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便落在了钟鼓楼顶上。 仲夏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去除了夏日燥热。王洵也揭下了面具,拂衣坐在楼顶,姿态潇洒。 “你看。” 王洵话音刚落,一声巨响之后,灿烂的花火在夜幕中炸开。 裴蓁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色彩绚烂的烟火映在她眸中,月白色的裙摆上,银线绣的大朵大朵山茶花暗光流转。 她看着烟火,王洵却看着她。 谁都没有说话,烟火响声中,裴蓁蓁的心难得感到安宁。 端午的烟火足足放了一刻钟,最后结束在国泰民安四字烟花上。 “这里看烟火,的确不错。”裴蓁蓁轻叹一声。 国泰民安啊… 裴蓁蓁坐到王洵身边。 两个人并肩看着缀满星子的夜空,良久,王洵忽然道:“对不起。” 裴蓁蓁没想到他会说这三个字:“为什么?” 她的确是不明白,重生以来,王洵数次助她,对不起三字,从何而来? “你可记得我们初见。”王洵轻声道。 裴蓁蓁挑了挑眉,那应该是… “天麓书院?” “当日你凭栏而歌,高唱无衣,第一眼见你,我便觉得你是不同的。”王洵温柔地看向她,“我总觉得,我们似曾相识。” “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裴蓁蓁握紧了手中赤红的鬼面,心乱如麻,他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之后,我忍不住接近你,一厢情愿地想帮你,照顾你。”王洵低下头,“却不曾问过你的意愿。” “那日密林中,我才明白,我眼中的你,不过是我自己臆想中的,并非真正的你。” 裴蓁蓁已经冷下了脸色:“所以呢?” 他究竟想说什么… 难道王洵,也有了未来的记忆,不对,若是他有,便不该是这样态度。 “我想重新认识你。”王洵站起身,“我想看清自己的心,真正的欢喜,不该有一点杂质。” 他希望自己不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影响,而是真正欢喜眼前这个血肉分明的小女郎。 “在下,琅琊王氏王七郎,见过女郎。”他俯身拜了下去。 第51节 见他这番动作,裴蓁蓁眼神复杂,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心间,少年时的王洵,竟然会欢喜上她么?! 太荒唐了! 可是对上少年赤诚真挚的目光,裴蓁蓁竟是一个狠绝的字也说不出口。 “王洵,我不是你该喜欢的人。”裴蓁蓁也站起身。 她也不值得他欢喜。 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虞国夫人,和以家国为先呕心沥血的王相,从不是一路人。 王洵直起身,神情温柔:“欢喜你,是我的事。” “你会后悔的。”裴蓁蓁笃定道,只要他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或是…想起了未来记忆,都一定会后悔。 “那请女郎,给我一个后悔的机会。” “你——”裴蓁蓁无话可说,退了一步,发现自己正在高空之中,竟是逃避不了。“王洵,你可是故意带我来这里?!” 王洵负手而立,白衣如雪,一派仙人气度:“女郎多虑。” 裴蓁蓁难得体会到无路可退的窘迫,少年时坦荡赤诚的王洵,对她来说,比之未来的王相更加难应付。 她习惯了同王洵为敌,处处算计,却不知道怎样面对他诚挚的剖白。 这数丈高的钟鼓楼上,她连逃避也无法做到。 她捏着赤红鬼面,咬着牙一言不发。 见她如此,王洵软下声:“你为何觉得,自己那般不好呢?如天下每一个小女郎一般,你也是值得人欢喜的。” “我与这天下间的女郎,都不同。”她这副少年的躯壳中,装的是腐朽不堪的灵魂。 王洵走近她,两个人靠得极近,裴蓁蓁甚至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所以我才这样欢喜你。” “你可懂什么叫矜持!”裴蓁蓁抵住他的胸膛,有些狼狈道。 王洵失笑。 裴蓁蓁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你且站住。” 她慢慢冷静下来:“河东裴氏,裴子衿,不过,你可以唤我裴蓁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名字是萧氏为她取的,裴蓁蓁从来不喜欢这个名字,萧氏生下她的时候,还心心念念想着少时的情人。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注一)这是舅舅为她取的字,这才是她的名字。 “蓁蓁。”王洵看着她,神情认真地唤出这两个字。 仲夏的蝉鸣不绝于耳,像谁鼓噪的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诗经·周南·桃夭》 感情戏真的好难写t^t 王洵对蓁蓁一直是不同的,所以她没办法拒绝他 第五十八章 “蓁蓁, 我很高兴。”王洵突然伸手,将裴蓁蓁抱在怀中。 裴蓁蓁霎时怔住,手中赤红的鬼面跌落。 她的心, 为什么跳得这样快? 她竟然会为这样一个少年人心动么? 下一刻, 王洵克制地放开她:“洵失礼。” 裴蓁蓁蹲下身,捡起鬼面,遮住了自己所有神情。 她看向钟鼓楼旁那株高树,飞身而起, 落在树梢,而后借力而下,顺利落在地面。 月白的裙摆在夜色中展开, 仿佛一朵盛放的花。 “蓁蓁,我们算是朋友了吧。”王洵在上方问她。 “你若觉得是,那便是吧。”裴蓁蓁没有回头。 王洵不自觉地勾起唇,笑意比寻常更深了一分:“改日洵请女郎出游,还请女郎赏光。” “若我得空!”裴蓁蓁留下这几个字,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 她不惧别人算计, 却害怕最真挚的善意。 裴蓁蓁心烦意乱地向裴府走去。 “裴蓁蓁!” 她垂着头, 未曾听到这声唤。 “裴蓁蓁!”裴清衡拉住她的袖子, 走到面前, “真是你, 叫你好几声, 怎么都当没听见!” 虽然隔了一张面具,裴清衡还是轻易认出了裴蓁蓁。 “你怎么在这儿。”裴蓁蓁现在瞧见裴清衡这张脸,就觉得烦。 若他不是陆四… 裴蓁蓁有些头疼,偏偏他是…是那个为了护着她北上,为此不惜牺牲性命的四哥。 她前世从未发觉, 她从未想过,战死沙场的裴清衡,竟还逃得一条性命,虽然没了左眼,音容尽改,他还是活了下来。 最后,又为了她,没了性命。 “今日大哥带我们一道出游,你该知道吧?”裴清衡奇怪道,“既是遇见了,便等一等,咱们一同回去。” 说着,他高声叫了一句:“二哥…” 裴蓁蓁阻止不及,眼看着不远处的裴清渊转过头,见了她,一双眼立刻亮了起来。 “蓁蓁!”裴清渊如同一只大狗围着裴蓁蓁打转,不停撒欢。“蓁蓁,你在这里啊,我今日为你挑了许多花灯,你瞧瞧可有喜欢的!” 裴蓁蓁按住他额头,左手摘下脸上赤红鬼面:“你安分点,伤还没好蹦跶什么。” “蓁蓁,你在关心我对不对?”裴清渊摇着尾巴,“你放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按褚先生的说法,再过几日骑马打猎都不在话下。” 裴清衡拿过裴蓁蓁手中面具,仔细瞧了瞧:“方才我没看错啊,那牵着个少年郎君袖子的,正是你。” 裴清渊立刻警觉起来:“什么郎君?!蓁蓁,难道今日你竟然是和哪家野小子出游?!” “不是!”裴蓁蓁瞪了裴清衡一眼,真是多事,她垂眸避开裴清渊的目光,不对,她干嘛心虚?! 想到此处,裴蓁蓁抬起头:“别听他胡说!” 裴清衡听了这句话,很是不服气:“明明就是这张面具!何况,我还认不出你么!” 裴清渊听着捋起袖子:“蓁蓁,那家伙是谁,有没有占你便宜?!” 裴蓁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蓁蓁,你不知人心险恶,可不能叫那些臭小子的花言巧语骗了!”这是裴清渊。 “没错,你看那姜屿,长得人模狗样,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你可不要上第二回 当!”这是裴清衡。 裴蓁蓁深吸一口气,冷静,淡定,没必要和这两个傻子多说。 “蓁蓁…” “蓁蓁…” 裴蓁蓁忍无可忍,双手堵住耳朵,加快了脚步。 “蓁蓁,你等等我!” “裴蓁蓁,大哥他们还在后边儿,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两个二傻子! * 王氏府宅。 王洵将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收回手,脸上的笑容深了许。 缓慢的脚步声靠近,王九真从他背后探头看来,口中笑道:“哟,这残局你竟是解出来了。” “九叔。”王洵站起身,抬手向王九真行礼。 王九真懒懒地坐下:“好了好了,就你这样多礼数。” “礼不可废。”王洵这才随他一起坐下。“九叔今日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王九真半偏着头,自有一派风流潇洒:“我瞧你的神色,看来心中疑惑之事已经得了解决。” “是,多谢九叔为我解惑。”王洵坦荡地笑了笑。 果真是少年人,王九真点了点棋盘:“那就好,你换身衣裳,我带你去见一位客人。” 城外留园,依山傍水建了各色景致,引活水入园,一派自然之景,仿佛天成。 王洵随王九真一路走来,竟未曾见过一个下人,园中冷清异常。 “这位客人喜欢清净,我这留园的仆役,都让他遣了去。”王九真笑道,留园是他名下产业,如今借给了那位客人暂住。 “九叔是不是也该告知我,这位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王洵挑了挑眉,九叔卖关子的功夫,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看出他眼中不满,王九真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正是你解的那局残局的主人。” 被乱了鬓发的王洵本在恼怒,听了这话顾不得其他:“元微公?!” “正是。”王九真拢着袖子,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走。 “元微公为何到了洛阳城?”王洵赶紧跟了上去。 元微公乃是南魏名士,在天下颇有声名,他善谋断,曾辅佐当今陛下登基,却又在事成之后飘然而去,这般不慕名利,叫他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王九真背着手,他与元微公乃是忘年交,因此得知其到了洛阳城,让出留园供其歇脚。 与善谋断同样出名的,还有元微公的棋术。他留下的残局数十,至今天下能解的人都寥寥无几,叫王洵苦思冥想数日方才解开的残局,便是其中之一。 虽不曾相识,但王洵与元微公却是神交已久。 第52节 “元微公为何突然出山?”王洵有些奇怪,元微公隐居数年,为何又选择回到这朝堂之中。 “按他的说法,是怕晚年寂寞,所以想收几个弟子养来玩玩儿。” 王洵摇头,好好的收徒,到了九叔口中,竟是这样不正经。 “元微公肯收徒,这留园的门槛恐怕都会叫人踏破了去。” 不过王洵却是不会拜在他门下的,王洵祖父便是名声丝毫不输元微公的名士。王洵自幼跟在祖父身边长大,没有再拜其他老师的道理。 “不错,所以他叫我放出收徒的消息后,在留园外摆出他近来想出的残局,能解者,才可入园中一见。” “新的残局?可否容我提前一观?” 王九真见他这样迫切,笑了笑:“今日带你来,便是为此。好叫那元微看看我王家麒麟儿,是何等风采。” 元微老儿欺他解不出这棋局,还妄言什么天下无人能解!且叫七郎解出,好好打一打他的脸。 “九叔,若是无人解出这棋局,那元微公的弟子,从何而来?”元微公独步天下的棋艺,可不是作假。 “这棋局,拦的只是那蜂拥而来的拜帖,有门路的人,自有法子进留园。”王九真收起笑,双手背在身后,宽袍大袖,如同仙人,似要乘风而去。 王洵皱起了眉,这话的意思,便是元微公的弟子,也是凭权势人脉能做的。 “人生在世,总少不得妥协一二。”王九真叹道,“七郎,你我,亦是如此。” 王洵沉默不语。 裴府,瑶台院。 白芷拿着一封信进了书房,裴蓁蓁正站在放了满满当当书册的书架前,踮着脚看过去,像在寻一本书。 “女郎,是王家仆役送来的信。”白芷候在门口,并未进门。 应当又是王家女郎的信吧,也不知怎的女郎和王家女郎投了缘,近些日子常有书信往来。 裴蓁蓁动作一顿:“你将信放下吧。” “是。”白芷走进书房,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息,将信放在书桌上后,又悄然退了下去。 裴蓁蓁走到桌边,拆了信,这些时日王家来的信,固然有王瑶书的亲笔,不过其中也有王洵来信。 不知今日又是写的什么。 裴蓁蓁嘴角带了一丝浅笑。 只是今日的信与往日,都很是不同。裴蓁蓁一目十行地扫过,眼神一凝,将随信寄来的棋谱展开,这正是一局残局。 元微公收徒么… 裴蓁蓁想起了,前世姜屿得知此事,也是想拜元微公为师。 只是棋局难解,姜家用尽人脉,辗转叫他见到了元微公,可惜他未能入元微公眼,归府之后颓唐数日。 当时裴蓁蓁上门劝解,还被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只道她什么也不懂。 想到此处,裴蓁蓁讽刺一笑。 如姜屿这等人,若真入了元微公门下,那才是荒唐了。 年少时,她竟丝毫未曾看出此人本质,将他当作良人。 当年种种,算来都是她识人不清。 她看不清萧氏,看不清裴清渊,看不清姜屿… 裴蓁蓁闭上眼,再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平静。 元微公收徒,倒可以叫裴清知、裴清衡前去一试。若能成功,日后要执掌一方便也容易。 裴蓁蓁敛眸,这两人只心性,便胜过天下许多人。 裴家,满门忠烈… 大名鼎鼎的元微公啊,前世,留园外的残局无人能解,直到数日后,王七郎王洵于府中勘破关键,解开棋局,王家麒麟儿之名,就此传扬天下。 一切,终于都要开始了。 王洵,以天下为棋盘,这一局,你我是执棋人,还是他人手中棋子? 裴蓁蓁站起身,收起所有繁杂心绪,走出门外。 吩咐门外候着的小侍女叫来白芷、紫苏,裴蓁蓁淡声道:“你二人亲自去三哥、五哥院中,请他们来这瑶台院,我有要事相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感情戏真的蛮苦手t^t 昨天小天使们的评论我有认真看了,设定中,因为前世经历,蓁蓁就是缺爱的,害怕再次被伤害,所以筑起高高的心防。 而王洵看出这一点,才会有上一章的话,可能笔力有限没让大家感觉到,只能说见谅啦⊙﹏⊙ 看看今天憋一憋能不能有二更y(^_^)y感谢在2020-09-11 19:57:22~2020-09-12 14:2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郁渝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九章 裴清黎和裴清知端坐在裴蓁蓁面前, 细细看了棋谱上那局残局,最后双双摇头。 棋艺在裴家几兄弟中最出众的裴清知叹了口气:“这残局之精妙,非我能参透。” 元微公, 实在不是那么好见的。 “这不重要。”裴蓁蓁将棋谱拿开, “重要的是,你二人可想做元微公的弟子。” “元微公谋断之名天下闻名,能做他的弟子,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裴清知苦笑一声, “只怕我等,入不了他的眼。” “能不能入他的眼,要先见过了再言其他。”裴蓁蓁轻轻一笑。 若是她没记错, 这回元微公收的弟子,足有五十余人。在他门下学习三年之后,这些弟子借着元微公的面子去往各地为官,无人留在洛阳城中。 这些人,也是未来北魏朝廷的基石。 想到这里,裴蓁蓁忽然愣住了, 这一切, 只是巧合么?! “蓁蓁?”裴清知见她不语, 轻声唤道。 裴蓁蓁回过神来:“我们去见舅舅, 有他出面, 定能让你们得入留园。” 兰陵萧氏, 中书令萧明洲,这两项加起来,足够见元微公一面了。 萧家兄弟同裴清行一样,是拜在萧伯清门下,元微公收徒, 与他们关系倒不大。 “这样劳烦中书令大人…”裴清黎微微低着头,作为庶子,他没资格开口称萧明洲一声舅舅。 “只要能有个好前程,欠舅舅的恩,来日多的是机会报。”裴蓁蓁站起身,这一世,她一定会保住舅舅性命。 * 王府,阳光照进静室,房中放了足量的冰块,身处其中,即便在盛夏也不会生出暑意。 王洵跪坐在桌案前,面前棋盘上正是元微公摆出的残局,他低着头,神情专注,身形不动,不知保持了这个姿势多久。 “可用过朝食了?”院中,王父负手而立,询问在王洵身边侍奉的随从。 “用了一碗清粥,便又回静室中了。”少年侍从恭谨地在王父面前俯下身,“只是郎君昨夜不肯回房,静室灯亮到深夜,郎君还吩咐我等不许搅扰,我等不敢违逆,但这样熬下去,不免坏了身子。” 王父冷冷地看向身旁的王九真:“看你干的好事!” 王九真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谁知道七郎会对这残局这么着迷,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大哥放心,我想以七郎的聪明才智,定会很快解开这残局。”王九真赔着笑。 “最好如此。”王父扔下这四个字,拂袖而去。 王九真讨好地跟上去,他这不也是为了七郎么。 与此同时,低调的青帷马车驶入留园,裴清知和裴清黎跳下马车,随后裴清知伸手,将裴蓁蓁扶了下来。 萧明洲没有来,他得上早朝。 留园中的马车并不少,裴蓁蓁扫了一眼,便从族徽上数出了几个世家。 佝偻着腰的老仆有气无力地叫裴清知两人随他去,裴清黎却问:“我家妹妹如何?” 老仆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声音还是那般有气无力:“园中景致颇多,女郎四处走走便是。” 裴清黎见四周未有一个侍女,不由皱起了眉:“可否唤一名女婢前来引路?” “主人爱清净,园中除我,未有别的仆人。”老仆慢吞吞地说道。 裴蓁蓁止住裴清黎:“你们且去,我就在这园中,不会有事。” 既是为拜师而来,裴蓁蓁一行人颇是低调,未曾带了侍奉的随从。 裴清知摸了摸她的头:“你等一等,就在园中,不要乱跑。” 他还将裴蓁蓁当孩子一般。 “好。”裴蓁蓁甚是乖巧地应了一声,目送两人随老仆离开。 希望一切顺利。 穿过垂拱门,眼前便见得一片青翠竹林,苍翠的绿意驱散了夏日的燥热,浮光在枝叶上跳跃,裴蓁蓁轻轻笑了笑。 “哟,这不是裴家的小女郎么!”突兀的一声,打破了这片沉静,裴蓁蓁转过头,只见桓陵含着笑向她走来。 “十三郎君。”裴蓁蓁屈膝向他见礼,态度疏离。 桓陵背着手上前,打趣道:“好歹也是一起去跑过马的交情,别这么冷淡嘛。” “十三郎君可是闲得慌?”裴蓁蓁冷淡地看向他,她没有兴趣同不熟的人废话。 如桓陵这等出身,自然早就拜有名师,今日却是随父亲前来,与久不相见的元微公一叙。 只是长辈说话,却不要他这晚辈旁听,直将他赶了出来。 桓陵逛着园子,只觉甚是无趣,今日真不该陪着阿爹一道来,这留园他来过不知多少回,各处风景早就看腻了。 嗯…这不是那裴家女郎么? 桓陵眼前一亮,走上前去。 第53节 谁知这小女郎丝毫不客气,桓陵摸着鼻子,七郎的喜好,可真是与众不同。 “确实是挺闲的。”桓陵也不尴尬,顺水推舟说道。 倒是难得的厚脸皮,裴蓁蓁彻底不想同他多说,才转过身,却听桓陵在身后道:“裴家小女郎,你可想见七郎?” 裴蓁蓁没有回头:“我见他作甚。” “自从见了元微公的残局,七郎在家中苦思冥想,废寝忘食,半步也不肯出静室。”桓陵在她身后感叹,“这可是元微公花了几年时间设下的残局,也不知何时能解,可别棋局未解,先坏了身体。” 他抱着手看向裴蓁蓁的背影。 果然,下一刻,裴蓁蓁转过头:“区区残局,何至于此。” “七郎所爱不多,恰好,棋算一样。”桓陵笑着道,看来,七郎也不只是一厢情愿啊。“听下人说,他似乎已经三日不眠不休,连饭食也未曾用什么。” 裴蓁蓁想到前世传闻,为了破这残局,王洵的确是耗尽心力,才能解了这残局… “如何,你要不要随我去见见他?说不定你劝一句,他便肯休息一刻。”桓陵笑眯眯地抛出诱饵。 裴蓁蓁面色仍是冷淡:“无故登门,裴家和王家,尚无那等交情。” “这有何难,你乘我的马车去。”桓陵爽快道,七郎啊七郎,这回,你可要好好谢谢我。 “七郎见了你,定会很高兴的。” 裴蓁蓁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桓陵讪讪一笑,带着她向我走去。 王府,桓陵带着裴蓁蓁一路顺利入了王洵院中,他自幼与王洵相识,王家他熟得便像自己家一般,便是身边带了个以面纱遮面的少女,也未曾有人盘问一句。 静室中,王洵跪坐桌前,仍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他看着棋盘,仿佛静止一般。 敲门声响起,王洵面带愠色地抬头,声音不悦:“我不是吩咐,任何人不可打扰?” 桓陵推开门,从门外探出头:“倒是难得见你如此。” 王洵坐正身体:“你最好是有正事。” “亏咱们俩自幼相识,你却这样待我,真叫人心寒。”桓陵一脸唏嘘。 王洵拣了一枚棋子扔向他,桓陵一矮身躲过:“好了好了,知道你想见的人不是我,不过我呢,把你想见的人带来了。” 他让开身,裴蓁蓁缓缓走进静室,将面纱摘下。 “蓁蓁?!” 王洵一惊,立刻站起身来,却因为久坐经脉不通,险些一个踉跄摔了,好在扶住桌案才稳住了身。 桓陵毫不给他面子地大笑出声,七郎这一幕,他能笑一整年。 在他们这群世家郎君中,七郎一向是最沉稳可靠的,谁都不免被长辈念叨两句七郎如何如何,只道要学着点儿。 现在看来,就算是王七郎,见了欢喜的女郎,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王洵带着杀气的眼神飞向桓陵,他瞬间收声,干咳一声:“你们聊,你们聊。” 他说着退出门外,还贴心地带上门。 裴蓁蓁走上前,在王洵对面坐下。 “你怎么来了?” 王洵正要坐下,裴蓁蓁止住他的动作,指向一旁软榻:“你还是去躺着的好。” 跪坐了那样久,这双腿怕是不想要了。 王洵当然不愿,躺着说话实在不雅… “去躺着。”裴蓁蓁冷淡地看他一眼。 王洵一窒,脚步缓慢地挪向软榻。 裴蓁蓁心内啧了一声,这腿都快没知觉了还强撑呢,将来的王相,可不是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他年少时,竟是这般。裴蓁蓁唇边带上几不可见的笑意。 “听桓陵说,你已经三日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地研究这残局?” 裴蓁蓁看向棋盘,王洵不过下了三子,便再无头绪。 王洵听她这样说,颇有些诧异:“不至于此,我的确想解开这残局,却不会为此真的荒废身体。” 虽然将自己关在静室独思,王洵还是定时用饭,就寝,不过比起平日,总是打了点折扣。 裴蓁蓁这时候怎么还会不明白,自己分明是被桓陵拿话哄了! 王洵也想到了这一点,失笑道:“十三郎说话总是夸张些,让你担心了。” 裴蓁蓁恼道:“谁担心了!” 王洵但笑不语,这种时候,说得多,错得多。 “自元微公拿出这残局至今,该是七日有余了。”裴蓁蓁拈起一枚棋子,垂下眼睫,“这七日,你都一心扑在这棋局上?” “元微公的残局实在精妙至极,叫人难以自拔。”王洵起身,坐到了裴蓁蓁面前。 “在解开残局前,我恐怕无心与女郎出游。”王洵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裴蓁蓁抿了抿唇,上一世他花了多久才解开此局? 足足半月。 他花了半月解开元微公花了几年设下的残局,自此,王家麒麟儿之名传遍南魏。可王洵,也因为心血耗尽,大病一场。 “你那么想解开这残局?”裴蓁蓁偏头看向王洵,她是不明白的,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执着的。 解开这残局又如何? 若要解开,裴蓁蓁现在就能将这残局的解法写出,当日随着王洵之名传开的,还有这残局和解法,便是裴蓁蓁身在深闺,也有耳闻。 后来与王洵为敌,为了了解他,裴蓁蓁特意查了他的生平,让他扬名的元微公残局 她也记了下来。 为了这残局,耗费那么多心力,可有必要? 可是对上王洵双眸,裴蓁蓁好像又明白,他不需要自己告诉他解法。 “值得么?”裴蓁蓁这样问。 为了一盘棋,费这么大心力。 王洵先是一怔,随后笑道:“于我而言,自是值得。” “我知道了。”裴蓁蓁不再说话。 王洵有些讶异:“那你…” 鸦羽般的眼睫颤动,裴蓁蓁淡声道:“你解你的棋局,我看着便是。” 她的意思,是要陪着他么? 王洵心内浮上一团暖意,他轻声说:“好。” 仲夏的日光很长,若是按着裴蓁蓁的记忆,王洵今日,是解不开这残局的。 她等在这里,似乎毫无意义。虞国夫人,向来不做无谓的事。 可那又有什么? 那也没什么。 第六十章 桓陵等在门外, 好半天见没有动静,心道,不应该啊... 难道这裴家小女郎也劝不得七郎? 他心中实在好奇静室内是何种情形, 便探头探脑走到窗下, 慢慢冒出头来。 只见房中两人相对而坐,一人执棋沉思,一人垂眸静坐,倒是意外和谐。 “喂...”恰好裴蓁蓁的方向对着窗, 桓陵挤眉弄眼,对她做出口型。 他可不敢叫出声,若是搅了七郎思绪, 定会被他记上一笔。 裴蓁蓁挑了挑眉,这家伙又想做什么? 桓陵招招手,示意裴蓁蓁出门来,他手舞足蹈好一会儿,裴蓁蓁终于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去。 “怎么你都来了 , 七郎还关在静室里不肯出门?”桓陵问道, “你也不劝劝他?” “要破元微公的残局, 自是要花些心里和时间。”裴蓁蓁淡淡道。 桓陵无奈:“原以为你来, 能叫他歇上一歇。” 裴蓁蓁看向枝头苍翠的绿叶:“这是他想做的事情。” 她收回目光看向桓陵:“他会做到的。” 桓陵叹了口气, 轻声笑道:“是, 七郎想做的事,向来都是会成功的。” 沉默一瞬,他又道:“可要我送你回留园。” “不必。”裴蓁蓁捏着袖口,“我想,留下来陪他待一会儿。若是十三郎君无事, 可否稍待?” 她还需借着桓陵出王府。 桓陵眼中漫上真心的笑意,这世上最好的事情,大约莫过于此。 “自是可以,女郎放心,我会等你一道。”桓陵一口答应下来,他这也算为兄弟两肋插刀了。 日光悄悄偏移了角度,静室中,粗拙小巧的红泥小炉上,水壶咕噜噜地冒着泡,水汽蒸腾而上。 裴蓁蓁提起水壶,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泡好了几盏清茶。 将茶盏放在王洵面前,他抬起头,四目相对,裴蓁蓁道:“天色不早,我该去留园了。” 裴清知、裴清黎见不到她人,还不知会何等着急。 王洵下意识抓住她的手,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没有理由再叫她留下。 “抱歉...”王洵松开手,宛如叹息般说道。 裴蓁蓁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掩住了她莹白如玉的手指:“不必急于一时,你会解开的。” 第54节 “已经七日,我却毫无头绪。”王洵嘴边的笑意有些苦涩,“或许我做不到。” 他的唇有些干裂,因为长时间聚精会神,面上也透出了疲惫之意。 “你会做到的。”裴蓁蓁对他笑了起来,仿佛暗夜里静静盛开的一株幽昙,在月光下舒展开花叶。 “王洵,我相信你。” 说完这句话,她缓缓走向门边。 王洵低下头,目光落在茶盏中清冽的茶水上,炒制过的茶叶在沸水中浮浮沉沉,清香在空气中氤氲开,王洵在茶盏中看见了自己的眼。 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纵横,那一刻,王洵好像看见漫天星辰在他眼前轮转,低下头,他将手中黑子放在棋盘正中,原本无解的死局,在这一刻,向死而生。 “我知道了!” 裴蓁蓁停下脚步,怔怔地看向他。 王洵已经无暇顾及其他,手中黑子不断落在棋盘上,他额上慢慢渗出薄汗,双眼却是灿若星辰。 他解出来了?!裴蓁蓁眼中满是惊愕,如今,不过才七日,明明,他需要足足半月才能解开这残局的。 是真的么?裴蓁蓁回到桌案旁,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激烈,难解难分,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会成功么? 只用七日,王洵,能解开元微公的残局么? 她能不能,见证一个奇迹? 王洵额上的汗流得越发厉害了,他眼中只剩下纵横的棋盘与黑白的棋子,所有的心神都放在棋局之上。 最后一枚黑子落下,白子的大龙被黑子死死缠绕,再无生机。 破了! 裴蓁蓁收紧手,脑中只划过这两个字。 王洵几乎有些颤抖地收回手,深吸一口气,终于将狂乱的心跳平复下来。 他站起身,上前抱起裴蓁蓁:“我解开了!” 即便是以王洵的沉稳,在这时,也不由露出了明白的喜色。 他抱着裴蓁蓁,忍不住在原地转了两圈。 看着他脸上纯粹的笑意,裴蓁蓁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情愫,叫她也轻轻地牵起嘴角,露出浅淡的笑意。 所谓命运,从来不是一成不变。 正如她一直所相信的那样,人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 * “解开了?!”桓陵猛地站起身,袖口带倒了石桌上的茶水,溅了他自己一身。 不过他且顾不得这些,抓住通报的随从再三确定:“当真解开了?!” “是。”王洵的随从躬身答道。 “七日啊...”桓陵感叹道,“从此之后,王氏七郎之名,要传遍南魏了。” 与此同时,得了消息的王父高声大笑:“当真是我王氏麒麟儿!” 他招来仆从:“立刻将消息送去留园。” 洛阳城外,留园。 数十少年郎君从屋内走出,裴清知和裴清黎也在其中,并不显眼。 高台之上,王九真与元微公并肩而立,茂盛的草木掩住两人身形,两人自上而下俯视着这些离开的少年郎们。 “看着这些少年人,我才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元微公是个留着美髯的中年文士,脸上带着些微笑意,让人见之可亲。 王九真失笑:“元微公何故生此感叹,若你愿意,怕还能为南魏效力三十载有余。直至今日,陛下口中都还时常念着你呢。” “官场倾轧叫人心神俱疲,哪里比得山中清净。”元微公摇头叹道。 “那公为何如今又选择下山,回到这纷扰不休的洛阳城中?”王九真笑问,“我可不信,你只是为了收徒。” “何况,我从未听说,有谁一日之间收了五十余名弟子。” 王九真看着元微公,眼神探究,如他们这等身份,收徒当然是贵精不贵多,五十多人,如何有一一教导的精力。 元微公叹了口气,望着下方少年们离去的背影,神色怅惘:“我只愿,是我杞人忧天。” 王九真肃下脸色:“难道你看出了什么变数?!” 世人只知元微公善谋断,运筹帷幄,从无遗漏,只有王九真这等相交甚深的挚友,才知他还精通紫微斗数,能掐会算。 元微公转头看向王九真,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何意?”王九真不解。 “天机不可泄露。”元微公最后给出这几个字,神色凝重。 王九真一阵头疼,这话说到一半,真叫人急死。但他也明白,窥探未来本就是逆天而行,怎可轻易诉诸于口。 那五十余名弟子,便是为了那个不可说的未来么? 马蹄声急促而密集,王府的仆从骑在马上,踏过青石板路面,狂奔进入留园。 “王氏七子洵,已破元微公残局!” 仆从扬声叫道,声音随着风传开,留园中的少年郎君们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身在高台上的王九真和元微公对视一眼,都露出几分惊色。 “不过七日...”元微公长长地感叹一声,“九真,你家七郎,比我预料中,还要天纵之才。” “今日之后,王氏麒麟儿之名,必定传遍天下。” 王九真对着他深施一礼:“还要谢过公成全。” 从一开始,这便是王九真为王洵所做的谋划。 当然,若无元微公配合,一切也不会这样顺利。 不过,七郎也没叫他失望,七日...原以为,他最少也需半月有余,才能解开这残局。 元微公扶起王九真:“你我至交,何必如此客气,何况,这天下,本就该是这些少年郎的,如我这等老家伙,早该退隐山林。” 裴清黎听着王府仆役高声通传,不由失神,还是裴清知叫了两声,才让他回过神。 “怎么了?”裴清知声音温和。 裴清黎看着碧蓝无垠的高空:“如王七郎那般人物,真叫人神往。” “真想,亲眼见识一二。” 裴清知弯了弯眉眼:“会有机会的,都在这洛阳城中,总有机会相见。” 两人一道走下台阶,下方,裴蓁蓁已经在等着他们。 “蓁蓁。”两人异口同声地唤道。 裴蓁蓁走上前:“如何?” 裴清知摸了摸她的头,笑得很是温柔:“幸不辱命。” 裴清黎也有些害羞地点点头。 他们两人都成功入了元微公眼。 裴蓁蓁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双眼禁不住涌起酸涩之感。 “怎么了?”裴清知见她不语,笑着问。 “没有。”裴蓁蓁仰头看他,“我只是高兴,我只是,很高兴。” 眼前的少年被胡人所掳,匈奴王刘邺为显礼贤下士,将他留在身边,以礼相待。天下人都唾骂他,骂他苟且偷生,辜负了两个战死沙场的兄弟,辱没了裴氏的名声。 裴蓁蓁不那么想,名声有什么要紧,没了性命,便什么也没了。 可是裴清知终究与她不同。 豫州城破后,刘邺设宴庆贺,裴清知抚琴相贺,酒意半酣,他自琴中取剑,刺杀刘邺。 未遂,服毒自尽,刘邺暴怒,命人鞭尸三百,弃于荒野。 他的刺杀没有成功,但也重伤了刘邺,拦住了胡人向北边进发的脚步。 那时候,天下又开始吹捧他的义举,赞他忍辱负重,不负皇恩。 可那又如何? 裴蓁蓁温和内敛的三哥,爱抚琴下棋,总是微微笑着的三哥,永远留在那一年。 “蓁蓁,你眼睛怎么红了?”裴清黎紧张道,难道是有人欺负了蓁蓁? 裴蓁蓁回过神:“可能是阳光太灼人,有些不舒服。” “那我们这就回去吧。”裴清黎急道。 裴蓁蓁又想起了那个月夜,他叹息着说,蓁蓁,我真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懂。 刘邺攻破豫州,为泄愤,将他头颅斩下,高悬在城门之上,震慑所有敌人。 那时的裴蓁蓁,在裴清黎几个心腹护送之下,走在离开豫州的路上。 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回头望向豫州方向,泪水无声划过脸颊。 而等到裴清知的噩耗传来,耳畔风声呼啸,荒原之上满是流离失所的魏人,他们走着走着,便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裴蓁蓁发现,自己竟然连一滴泪,也落不下来了。 她的五个哥哥,一个接一个,为了这南魏天下,死在了本该鲜衣怒马,看尽满城花的年纪。 ‘女郎,前方便是青州城,姜氏此时正在城中,大人曾言,您的母亲和妹妹同姜氏一处,您可前去投奔。’ ‘你们呢?’ ‘大人被胡人枭首,尸骨无人收殓,我等便是拼上性命,也要为大人收殓。’ 迎着落日的余晖,裴蓁蓁扬起脸,这一世,她要他们都平平安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2 22:40:12~2020-09-13 21:0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5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和也 30瓶;郁渝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一章 “七郎, 今晚我在朝芳园有宴,你可要一道来?”桓陵将箭支扔出,正中壶中。 他满意一笑, 又取了一支箭在手中。 王洵摇摇头:“你这一月都办了多少场宴会了?也不觉得无趣。” 桓陵手中的箭支稳稳当当地落入壶中, 他转头对王洵笑道:“左右也无事,大家聚在一处喝喝酒有什么不好。你我也就这两年轻松了。” 王洵拨动身前古琴,脸上笑容温和,各自有各自的活法, 便是挚友,他也不会对其的生活方式指指点点。 “还是在朝芳园?”琴弦拨出不成曲调的几个音,王洵问。 “不错。”桓陵答道, “看我今日投壶定要拔得头筹!” 他拂衣坐在王洵身旁,又道:“今晚我们还请到了乐坊那位清梨姑娘,她歌舞均是一绝,你当真不愿去瞧瞧?” “无甚兴趣。”王洵神情淡淡。 “好罢,如今你眼中只有一个裴家女郎,再看不进别的女子了。”桓陵取笑道。 王洵淡然如常:“我心中既然有了她, 便不该再多瞧别的女子。” 他这般反叫桓陵没了趣味, 撇了撇嘴:“罢了罢了, 不该同你这顽石说这些。” 能叫眼前这顽石开窍的裴家小女郎, 也真是本事。 说起这裴家小女郎… 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桓陵又开口说:“今晚萧家云深也会去, 就是那裴家小女郎的表兄,说起来,这清梨姑娘,便是他请来的。” “他也是不易,不久之前这清梨还对他与其他恩客一般不假辞色, 亏得他日日前去,花重金只为博美人一笑,而今总算待他有几分好脸色。” 听了这番话,王洵停住了手中动作:“听说萧家向来家教甚严,他怎敢与一个乐坊歌姬关系这般密切?” 萧家那位中书令,怎么会纵容他这样败坏自己的名声。 与歌姬纠缠,对世家子弟来说的确是桩风流雅事,但萧云深如此,竟有几分深情模样,倘若他真将一个乐坊歌姬放在心上,如何还有门当户对的女郎肯嫁他? 作为萧明洲已逝大哥的长子,在萧明洲不肯娶妻生子的情况下,未来如无意外,定是萧云深继承萧家。 而他如今所为… 桓陵摸了摸鼻梁:“这样的事,自然是要瞒着长辈们了。” 便是纨绔,也是讲义气的。如王洵这样的慎独君子与洛阳城的纨绔,并不在一个圈子,自然也无从得知这些事。 也就桓陵交游广阔,洛阳城中谁他都能说上两句话,故而知道了这件事。 “说来云深也是可怜,萧家那位中书令对他一向管教,每月月例都是有数的,他这些日子为清梨花的银钱,还是借遍了周围一群人的。”桓陵叹道。 王洵深深地皱起眉,桓陵见他神色,只说:“我知道你一向不屑这般,但这也不过些许小事。云深如今对那歌姬正是情热之际,等过段时日,他清醒过来便好。” “到那时,他自会对这清梨撂开手,哪里会真的想将这歌姬娶回家中做夫人。” 桓陵的神色很是薄凉,这时候,他面上便显出了桓家这等大族养出的世家郎君独有的傲慢。 “但愿如此。”王洵这样说,脸上却未见笑意。 或许他该将这事,告知蓁蓁。 * 天色已暗,裴蓁蓁才带着紫苏回到瑶台院。 白芷第一时间将王家来的信交给她,裴蓁蓁原以为又是一些家常闲话,走进卧房,一边拆开信封,一边任白芷为她脱下披风。 将信读完,裴蓁蓁神色大变,转身就往院外跑去。 白芷手中拢着她的披风,见此惊道:“女郎,怎么了?!” 裴蓁蓁却无暇理会她,她怎么忘了,她怎么忘了这件事!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裴蓁蓁快步穿过庭院,在外院门口与裴清行撞了满怀。 “蓁蓁,怎么了?”裴清行见她如此匆忙,有些奇怪,不是方才从府外回来,怎么现在又往外跑? “我有急事出府。”裴蓁蓁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事态紧急,她必须立刻赶去朝芳园。 “等等,”裴清行拉住她,“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宵禁,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非要此刻出门。” 裴蓁蓁神情凝重:“我骑快马,会在宵禁之前赶回来。” 裴清行当然不可能答应,他怎么能放下裴蓁蓁一个小女郎在夜里独自出门?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裴蓁蓁话里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裴清行叹了口气,吩咐下人备车。 “我陪你一道。”他这样说。 前往朝芳园的马车上,裴蓁蓁望向窗外,死死抿着嘴角。 希望来得及,希望她还来得及阻止一切。 马车到了朝芳园外,裴蓁蓁利落地翻身下车,快得裴清行来不及扶她一把,只能拿着她未来得及披上的披风跟在她身后。 月色明净,朝芳园的大门紧紧关上,高高的围墙挡住了一切窥探的视线,四周一片静谧。 裴蓁蓁冷着脸,上前一脚踹在了门上,木门发出一声闷响。 一时无人回应,裴蓁蓁带着怒气连踹几脚,裴清行看得无奈,蓁蓁这样,实在有失端庄… “谁啊?!大晚上的不睡觉,扰人清梦!”负责守门的随从满脸酒气地打开门,睡眼朦胧,今日郎君宴客,也赏了他一坛子酒,他多喝了几杯,混沌着正睡过去,便被这踹门声惊醒。 裴蓁蓁不曾理会他,直直冲了进去。 随从的酒一下子被吓醒了:“你是谁?!怎敢擅自闯进我家郎君的园子!” 他这就要唤来护卫,将人拿下。 裴清行赶紧上前一步,递上裴家的名帖,为裴蓁蓁收尾。 随从见了名帖,想起这也是曾来朝芳园做客的客人,态度便和缓下来。 裴清行解释道:“这是我家妹妹,表兄云深正在园中做客,我们寻他有急事,因而失礼,还望见谅。” 随从听他这样说,便去了疑惑,主动带着他往园中去。 这时,朝芳园中,十余个世家少年郎围坐在一起,旁有歌姬抚琴而歌,推杯交盏之间,酒意正酣。 “真不知道云深怎么就偏偏瞧上了那个清梨?若论相貌,她也不算顶尖,性格还清高得很。前些日子,对云深还是爱搭不理,云深使了那么多银钱,才得了她一个好脸。这般女子,有什么好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各花入各眼,云深偏偏就喜欢她呢!” “还是二郎大方,直接为云深买下了清梨的初夜,清梨可是清倌,这价钱可真是不便宜。” 被称作二郎的少年满面晕红,闻言挥了挥手:“这有什么,我别的不多,就是钱多的是。云深瞧得起我,肯做我兄弟,一个歌姬而已,若不是那乐坊眼见云深真心喜欢,死咬着不肯让我给她赎身,我便将那清梨买下送他了!” “无妨,无妨,只要过了今夜,清梨就是云深的人…” 桓陵懒懒地坐在主位,自斟自饮,未曾参与这些闲话。 “十三郎,十三郎!”身旁的少年忽然狂拍桓陵肩膀。“我是不是喝醉了?” 桓陵翻了个白眼:“你有没有喝醉自己不知道么?” “我怎么好像看见有个小女郎冲过来了…” 嗯?!桓陵抬起头,抹了抹眼睛,喃喃道:“难道我也喝醉了?” 否则怎么会看见那裴家小女郎出现在自己面前… 用力甩了甩被酒意熏得混沌的头,桓陵看向身旁少年:“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身旁少年搓着手:“十三郎,这可是你家妹妹?长得可真是好看得紧…” 是真的?桓陵赶紧地站起身:“裴家小女郎,你怎么来了?” 他环视四周,只见一群喝得半醉的醉鬼,心中一突,若是七郎知道自己叫他欢喜的小女郎到了此处,定然不会放过自己的。 裴蓁蓁无心与他寒暄,直截了当地问:“萧云深在哪里?!” “你问这作甚?” 桓陵话还没说完,他身旁的少年抢着道:“就在那间房中…” 裴蓁蓁转身便走,那少年立刻要跟上去,被桓陵拉着肩膀拽回来:“你这般殷勤作甚!” “这小女郎好生漂亮,十三郎,她是什么出身?可有婚配?” 桓陵勾着他的脖子,抬手敲了他一记:“别看了,她可不是你能肖想的!” 看着裴蓁蓁的背影,桓陵被酒意麻醉得迟钝的脑子突然想起,现在那清梨和云深正一道在房中,现在进去… 桓陵赶紧追了上去:“裴家小女郎,你可不能进去!” 叫她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七郎不得扒了自己的皮! “喂,十三郎,你什么意思,我堂堂大好儿郎,如何配不得这小女郎了!” 桓陵匆匆追上去,急得一身冷汗,裴蓁蓁却将他甩在身后,丝毫不曾理会他说什么。 这时候,裴清行也赶到了,眼见桓陵这般着急,便问:“怎么了?” “不能叫你妹妹进去!”桓陵喘着气道,酒意上头,不由有些眩晕。 “为何?”裴清行不解。 “云深…和那乐坊的清梨姑娘都在里面!” 裴清行也变了脸色,他立刻便明白为何不能叫裴蓁蓁看见,责怪地看了桓陵一眼,上前要阻止。 而这时,裴蓁蓁已经到了萧云深的房门前,面色冰冷。 第56节 “蓁蓁,等等!”裴清行高声道。 但这话已经晚了。裴蓁蓁抬起脚,狠狠踹在了房门上,似乎将这房门当做了萧云深来泄愤。 砰地一声巨响,房门竟然就这般轰然倒塌。 看见这一幕的桓陵咽了口口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他还是闪远点儿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3 21:03:40~2020-09-14 21:1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還在想!! 10瓶;一哚哚的趴趴兔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二章 裴蓁蓁大步走进房中, 只见薄纱之后,少女身段姣好,她微垂着头正将纱衣解下, 露出的半边香肩肤白胜雪。 身后, 萧云深双目紧闭,无声无息地躺在床榻之上。 见到裴蓁蓁突兀闯进来,少女惊叫一声,骇得连连后退, 直撞上身后屏风,她这才反应过来,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裳扯下裹住自己。 裴蓁蓁丝毫不曾理会她, 走上前抓起萧云深的手腕为他把脉,片刻后终于松了口气,不过是寻常迷药,只叫人昏睡,并不伤身。 看着萧云深带着三分酒气的脸,裴蓁蓁气不打一处来, 他倒是睡得安稳! “蓁蓁, 怎么回事?”裴清行见了这一幕, 实在不解。 虽然与歌姬亲密往来确非好事, 但这样生气, 似乎也不必。 “他中了迷药。”裴蓁蓁冷声道。 裴清行目光一凝, 慎重地看向清梨,若是迷药,这一切就定不是那么简单。萧云深迷上这歌姬,怕是有心之人故意算计的结果,还有今夜... 旁边的铜盆中还盛着半盆洗脸用的水, 裴蓁蓁一把抓起,半盆水兜头淋了萧云深一脸,而后泄愤一般将铜盆狠狠掷在地上。 “谁啊?!”萧云深迷瞪着睁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谁?谁敢拿水泼他?! “蓁蓁?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着眼前的裴蓁蓁,一脸状况外。 扫视一眼,看见披着外衣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清梨,他更是不明白了。 “清梨,你怎么了...” 裴蓁蓁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蠢货,你现在还不明白么?!” 连自己中了别人的计都不知道,连自己喝下了带迷药的酒都未曾察觉,萧家是养出了怎样一个蠢货! 萧云深被这一掌打蒙了,听见铜盆落地之声不得不进来查看的桓陵等人也被这一掌惊住。 好彪悍的女郎啊! 萧云深素来好脾性,但此时也有些动怒:“蓁蓁...” 裴清行拦下他的话:“表兄,你方才,中了迷药。” 若不是裴蓁蓁一盆冷水,此时还醒不过来。 迷药?! 在场所有人都为这句话惊住,怎么会中迷药,他们一道饮的酒,怎么就云深出了事?! 除非...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角落中的清梨身上,能给云深下迷药的,似乎也只有她了。 被这样多的目光注视,清梨知道事败,脸色惨白。 桓陵皱着眉,见她已经衣衫半褪,问:“你不愿意伺候云深直说便是,何必行此手段。” “你们这些世家郎君,我如何得罪得起。”她惨淡一笑,很是凄凉。 旁观的纨绔子中,有人禁不住对她升起几分同情。 萧云深脸色黯然:“你我相识数日,你不肯,难道我还会逼你不成?” 清梨别过头,不肯言语。 “罢了。”萧云深摇摇头,“今日之事,就此算了吧。说来,也是我的错,我不该强求。” 裴蓁蓁听得血气翻涌,反手又给了他一掌。 萧云深捂着通红的脸:“蓁蓁,你过分了吧!” 真当他没有脾气啊。 在场的少年郎君也帮腔道:“云深心善,你这女郎打他作甚,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清梨也未曾真的伤了他,云深都不计较,只当一切未曾发生便是。” 十来岁的少年郎,最是怜香惜玉了。 裴蓁蓁冷笑一声,上前强硬地拉过清梨的手腕,一探脉搏,果然不出她所料—— “你做什么?!”清梨察觉到什么,忙不迭地甩开裴蓁蓁,拼命往后退去,却是一个踉跄,狼狈地摔在地上。 她下意识地捏住自己的右手腕,面色惊惶。 裴清行肃容看向裴蓁蓁:“蓁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裴蓁蓁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缩的清梨,目光冰冷:“你只要请一个医士来为她把一把脉,一切便清楚了。” 萧云深想到什么,脸上的怒容转为不可置信:“蓁蓁,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蓁蓁转身看向他:“你可知,她腹中,已经有了快两月身孕!” “怎么可能?!清梨不还是清倌吗?!”有人惊声道。 萧云深默默握紧了拳。 “这就要问问她了。”裴蓁蓁捏住清梨的下巴,冷冷与她对视。 桓陵冷眼看向清梨:“你竟然要将不知是谁的孩子,赖在云深头上。” “她竟然敢这么做...”少年们倒吸一口冷气。 敢这般算计一个世家郎君,难道未曾想过事情败露,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若今日叫她成功,他们这些人,岂不是都成了帮凶?! 那被众人称作二郎的少年一时气不过,冲到清梨面前,高高扬起了拳头,但犹豫一番终究还是没能落下去。 他堂堂男子汉,如何能对一个弱女子动手? 恨恨地放下拳头,少年高声质问:“你说,云深有何处对不住你,为了讨你欢心,花了多少银钱,你要什么,他绝无二话!今日本也是你自己答应了要来,你自己同意了,却又反悔!这也罢了,怀了别人孩子还要栽在云深身上,你为何要这样害他?!” 云深每次见这女子,他们都有陪同,她甚是清高,云深之前连她一根手指都未能碰过,那孩子绝不可能是云深的! “对不起...对不起...可我...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清梨掩住面,泣不成声。 没办法?你没有办法就可以伤害别人? 还是害一个赤诚待你,未有坏心的少年?! 清梨跪在地上,膝行两步到萧云深跟前,抱住他的腿:“郎君,清梨知错,清梨不该起了这样的心思,我只是,我只是想给腹中孩儿一个好出身,求郎君宽容,我的孩子是无辜的,求让我将他生下,那之后,便是刀斧加身,清梨也丝毫不怨。求郎君容我生下孩子!” 在场心软些的,都不由为她这番慈母之心动容。 但裴蓁蓁眼中尽是冷漠,未曾对她升起一丝一毫的同情。 前世清梨自今夜之后便消失,直到一年之后,抱着孩子逼上萧家门,只道萧云深抛弃妻女,让他身败名裂。 那时,她可曾知错? 裴蓁蓁的目光投向萧云深,偏生这个蠢货,竟还傻傻认下,不顾舅舅阻拦,娶清梨为妻,让萧家上下,都成了洛阳城的笑话!那日舅舅被气得当场呕血,缠绵病榻数日。 彼时萧云珩断臂,已无入朝为官的机会,更不可能任家主之位;而萧云深名声尽毁,萧家旁支借此逼舅舅废除萧云深继承萧家的资格,为了不叫家主之位旁落,舅舅未曾病愈还要强撑着应付族人,因此伤了根本。 萧云深挣了挣,可清梨将他的腿抱得太紧,他无措地看向裴蓁蓁,不知如何是好。 对上萧云深的目光,裴蓁蓁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仁善、赤诚,也有担当,可是他的仁善,什么用也没有! 他是萧家的长子,他本该承担起萧家的荣耀,最后却死在破庙之中,只得一副草席裹身。 可也是他,明明断了一条腿,还将自己护在身后。 见裴蓁蓁不语,萧云深抿了抿唇,对清梨道:“你告诉我,腹中孩子父亲是谁,我可以为你做主,让他娶你为妻。” “不!”清梨脱口而出,她摇着头,不行,她不能说... 萧云深,一定是想问出他的姓名,然后报复他! 见她如此,萧云深也意识到了她的想法,原来到此时,她也不曾信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的举动。 他心中酸涩难言,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女子,却没想到是这般结果。 她原来,从未信过他的真心。 “你莫不是现在,还对她心存怜惜?”裴蓁蓁冷声问道。 萧云深声音嘶哑:“我...” 裴蓁蓁将清梨从地上拎起:“你以为,她一个小小歌姬,真有胆子这样算计你?!若不是背后有人算计,你和这歌姬之事怎么会不漏一点风声,叫舅舅丝毫不知!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萧云深收紧了手,怔怔地看向清梨。 “不!没有——”清梨高声叫道,“不是的,一切都是我自己谋划的,是我大胆,我愿以死谢罪,只要我生下腹中孩儿,清梨愿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你以为你这一条贱命,抵得过萧家百年清名,换得了萧云深一世前程?!”裴蓁蓁冰冷地逼近清梨的脸,目光锐利如刀。 按捺住心中杀意,看向清梨小腹,只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那个叫她姑姑的孩子... 见裴蓁蓁说得严重,在场的少年纨绔忍不住道:“哪有这般严重,不过是个歌姬,便有了孩子,纳为妾室放在后院便是。” 桓陵面色冷肃:“既然有心算计,哪有那般简单。” 是啊,哪有那么简单。 萧云深娶了清梨,从此南魏再无世家女肯嫁入萧家门,他真以为那个孩子是他的女儿,待她如珠如宝,他也对清梨一心一意,舅舅要为纳几名妾室他也不肯。 他未曾怪过清梨抱着女儿上门毁了他的名声,还后悔自己未能及时找到她们,叫她孤身生下孩子。 第57节 直到几年后,清梨卧病在床,临死之前才说出真相,她早已服下丹药,再不能生育。而生下的女儿,也是他人血脉,她要女儿,去寻自己的亲生父亲! 萧云深的仁善,最后尽数化作利刃,插在他心口。 缓缓站起身,萧云深复杂地看向清梨:“将你背后之人说出,我可饶你和腹中孩子一命。” “没有...真的没有...”清梨仓惶地摇着头,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4 21:11:29~2020-09-15 14:1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欢欢 4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三章 夜色浓重, 树梢挂着一弯明月,风吹过林间,有蝉声窸窣。 锦绣低眉敛目走入房中, 行走间烟青色的裙摆没有丝毫晃动。 “奴, 见过大人。”锦绣俯身下拜,额头紧紧贴在地面。 男人端正地跪坐在桌案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册,闻言缓缓抬头, 嘴边勾起一抹笑:“起身吧。” 他衣着与南魏人丝毫无异,但比常人更深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还是显出他胡人的身份。 锦绣站起身, 微垂着头,并不敢直视他。 男人轻笑一声:“怎么,我这样可怕,叫你连看一眼都不敢?” “大人威严,奴不敢直视。”锦绣恭敬而谦卑。 男人放下书册,一步步走到锦绣面前, 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果真是个美人儿, 怪不得洛阳城中那么多世家郎君, 都做了你的裙下臣。” 锦绣目光低垂着:“谢大人赞。” “听闻这些时日, 就连中书令萧明洲也常来听你抚琴?”男人又问。 “是, 他常同三五好友一道饮酒, 让奴抚琴助兴。” 男人放开手,声音阴冷潮湿,如同吐信的毒蛇一般缠绕上锦绣的脖颈:“日日对着那般人物,你是不是,也想常伴他身旁?” 锦绣立刻跪了出去:“奴不敢!奴对大人忠心耿耿, 绝不会有二心。” “怕什么?”男人笑了起来,“若是今夜之事能成,便让你入萧明洲后宅又如何?” 锦绣眼中却并无喜意,她死死掐住掌心,压下心中惧怕,说:“锦绣此生,只忠于大人!” “最好如此。”男人背过身,“今夜之事,你的手脚应该足够干净吧。” “大人放心,从头到尾,我都未曾露面。” * 与此同时,朝芳园中。 清梨摇着头,只说不知道,甚至连她腹中孩子生父是谁也不肯交代,萧云深不免心寒。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裴清行上前道:“如今已过宵禁,不如先将她关起来,明日回萧家交给舅舅,调查清楚之后再行处置。” 告诉小叔叔?萧云深的脸色有些不自在,若是叫小叔叔知道… 裴蓁蓁冷冷瞥他一眼:“你莫不是认为,到了这时还能瞒住舅舅?” 萧云深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见他老实,裴蓁蓁对桓陵道:“桓家郎君,今晚我兄妹在此打扰一晚,还望见谅。” 桓陵摇摇头:“女郎客气,若非我设宴,云深今夜也不会遭人算计,你放心,我桓家也会助云深查明真相。” 朝芳园的侍女领着裴蓁蓁进了客房,正要为她更衣,被裴蓁蓁抬手止住:“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动手。” 见她脸色不佳,侍女识趣地退出门外。 房中蜡烛静静燃烧,寂静的夜里,裴蓁蓁坐在窗边,慢慢阖上眼。 裴蓁蓁追着女童来到破庙前,枯败的树叶落了满地,女童被石子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吃痛地捂住腿。 裴蓁蓁走近她,女童害怕地往后退了退,却没有放开手中钱袋,反将钱袋往怀里藏了藏。 “将钱袋交出来,我便不计较你偷盗之事。”裴蓁蓁冷声道,她下半张脸都被布巾缠了两圈,只露出一双冷冽的眼。 女孩儿咬着唇,脏污的脸上表情倔强,她摇了摇头。 “你想让我抓你见官?”此地偏远,未有兵祸,官府尚有威严。 “爹爹,治病,钱。”女孩儿终于吐出几个字。 “你爹爹病了,同我有什么关系。”裴蓁蓁冷漠道,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何来心力救别人。 女童瘪下嘴,抽泣两声,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这般动静终于惊动了破庙中的人,青年披散着头发,杵着一截树枝走出。 “念念?念念?”他高声唤道,面上带着急切,却怎么也走不快。 他很快看见了大哭的女童,和她牢牢护在怀中的钱袋,再有冷眼站在一旁的裴蓁蓁,顿时便明白了。 “念念,你是不是偷了别人的钱?!”他厉声道,“爹爹平日怎么教你的?!还不快将钱袋还给这位女郎!” 男人训斥完女儿,又转过身,弓着腰有些可怜地对萧蓁蓁赔礼:“女郎见谅,我女儿年幼无知,我定会好好罚她,请你原谅她这一遭…” 裴蓁蓁的目光落在他褴褛的衣衫,散乱的长发,还有空荡荡的右腿裤管上。 “表兄…”裴蓁蓁只觉得鼻尖酸涩,她哑声唤道。 青年僵住了,她弓着的脊背慢慢挺直,这动作叫他有些陌生,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站直过了,要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必须学会弯下腰。 他看着裴蓁蓁被布巾掩住的面容,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是他想的那个人么?她还活着么? 裴蓁蓁解开脸上布巾:“是我,表兄,我是蓁蓁。” 狰狞可怖的伤痕横在她脸上,将娇美的容颜全然毁去,从五官中却还依稀辨得出年少模样,萧云深眼眶泛红:“蓁蓁,你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们都以为,都以为你在洛阳城破之后便自尽了…”萧云深抹了一把脸,艰难露出一个笑。“若是小叔叔知道,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蓁蓁,你的脸,你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却发现自己指尖全是黑灰,又沉默地收了回去。 “是我自己划的。”裴蓁蓁淡淡道。 她说得很是轻描淡写,萧云深却明白,对一个女郎来说,何等境地才会亲自下手毁了自己的容貌 。 “若是小叔还在,见你如此,不知会多伤心…”萧云深低喃道。 他低下头,叫过女童:“念念,来,叫姑姑,这是你姑姑。” 小小女孩儿怯生生地看着裴蓁蓁,抹着眼泪唤了一句:“姑姑。” 南魏兵败如山倒,萧云深带着女儿逃亡的一路,断了右腿。他重伤在山洞昏迷时,是萧念哭求了山中采药人为他敷上伤药,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伤了右腿的父女俩一路到此,全靠山间野果为生,近两日栖身破庙,萧云深断了的右腿疼痛难忍,几乎叫他无法入眠,萧念才动了偷盗的念头。 偏巧偷到裴蓁蓁头上。 裴蓁蓁身上的银钱,若她一人倒是足够北上,但萧云深的腿伤太过严重,治了几日便将钱花得七七八八。 为了赚些药钱,裴蓁蓁不得不去当地豪族家中做些浆洗的活。 萧念跟在她身边,小小的身体举着衣物挂起,寒冬腊月,两人的手浸在冰水里冻得通红。 “饿不饿?”裴蓁蓁将她被风吹乱的额发理顺,温声问。 萧念摇摇头,露出稚嫩的笑容:“不饿的。” 怎么会不饿?裴蓁蓁摸摸她的头:“今日为爹爹买了药,姑姑给你买一串糖葫芦怎么样?” 萧念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还是摇了摇头:“不用的,存下来,给爹爹治病。” “一只糖葫芦罢了,不会影响爹爹治病。”裴蓁蓁眼神温柔。 走出药铺,裴蓁蓁牵着萧念,停在街口小贩面前:“一支糖葫芦…” 她放开萧念的手,从袖中摸出铜钱交给小贩。 结果一转身,却不见了萧念。 “念念?念念?!”裴蓁蓁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拿着糖葫芦,扫了一眼四周却没看见人,走了两步,终于急了。 “念念!念念你在哪里?!” 街口处,一辆马车狂奔而过,驾车的仆人扬着马鞭,街道两边路人纷纷避让,路中却有一个小小女孩儿蹲着身,不知在做什么。 裴蓁蓁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萧念娇小的身躯被马车撞飞,她翻滚一圈,最终毫无声息地躺在地面。 “不——” 裴蓁蓁手中的药包和糖葫芦落了一地,她冲了上去,抱起躺在血泊之中的萧念。 “姑姑…”萧念虚弱地睁开眼,断断续续地叫她。 裴蓁蓁的手发着抖:“念念,没事,姑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撞了人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马夫骄横之色不改:“好端端地往路中跑,分明是找死!我家郎君心善,这串大钱拿去,休要纠缠!” 一串钱被扔了下来,落在血中。 裴蓁蓁赤红着双眼抬头:“你以为这点钱就能买我念念的命!” 马夫冷哼一声:“真是贪心不足!” 他只觉得这女子想借着这意外,狮子大开口。 车厢中的人好像说了什么,马夫点头哈腰谄媚应是,转头面对裴蓁蓁又是另一副面目:“我看你们分明是故意跑到这路中,想讹钱罢了!我家郎君说了,你若不服,尽管去告官便是,我家郎君乃钱氏三郎,千万别弄错了人!” 说完这番话,他一鞭挥下,马车便将裴蓁蓁甩在身后。 “姑姑,我好疼啊…”萧念呢喃道。 裴蓁蓁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将萧念背起:“没事,念念,姑姑这就带你去治伤,你不会有事的!” 第58节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向医馆,萧念身上的血液顺着裴蓁蓁的脖颈流下,染红了她的衣襟。 “姑姑…我不是故意要讹钱…我只是去捡…阿娘留下的珠子…”萧念靠着裴蓁蓁的背,气息微弱,“念念不是坏孩子,爹爹教过,不许偷钱…念念不做坏事…” 裴蓁蓁哽咽道:“姑姑知道,姑姑知道念念最乖了,你再忍一忍,不要睡好不好?姑姑答应了给你买糖葫芦,你还没有吃呢…” 这个孩子会把她冰冷的双手放在怀中取暖;会因为新编的辫子开心一整天;会仰着脸笑着对她说,姑姑,我不饿,你吃。 她还那么小,她还没能看看这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5 14:17:04~2020-09-15 21:1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ir 20瓶;梦之流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四章 那日在破庙之中, 萧云深等来的,只有一具幼小而冰冷的尸体,萧念手中, 还紧紧握着那颗不值钱的翡翠珠子。 那是清梨留给她的, 留给她去寻亲生父亲。 萧云深当时就疯了,可他什么也做不了,断了右腿,他连走动也难, 再也不是当年洛阳城中英姿勃发,枪挑高丽使者的萧家大郎君。 最后,他不顾裴蓁蓁的阻止找人写了一张状纸, 将钱三郎告上公堂,为萧念讨一个公道。 可这乱世之中,哪还有什么公道。 前脚两人被赶出县衙,后脚钱家的马夫便带了人找上他们。 棍棒加身,萧云深紧紧将裴蓁蓁护在怀中,痛极才发出一声闷哼。 破庙被大火点燃, 钱家的人放下话, 若裴蓁蓁两人还敢留在榆县, 便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裴蓁蓁背起腿伤复发的萧云深, 继续向北边去。 端王已在盛安称帝, 萧云珩在他麾下征战, 是有名的谋士,裴正也在盛安,只要到了盛安,他们就有法子报仇! “蓁蓁,放我下来吧。”萧云深气息微弱, 脸色灰败。“你一个人,到盛安去,别管我了。” “别说话。”裴蓁蓁吃力地背着他走在荒原上,“我会带你到盛安,你一定能活下去。” 我们一起活下去。 可萧云深不这么想。 裴蓁蓁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清晨,当她从睡梦中醒来,只看见萧云深的头无力地垂下,尖锐的树枝刺进他的胸膛,伤口的血液早已凝固。 “萧云深!”萧蓁蓁扑上前,不可置信地抓着他的肩膀。 他的身体已经冰冷,无法再给裴蓁蓁任何回应。 裴蓁蓁抱着萧云深,呜咽声顺着风传得很远。 “萧云深,别留下我一个人!我什么也没有了…别留下我一人…” 萧云深是因为萧念的死了无生意,还是因为不愿拖累裴蓁蓁而选择自尽? 裴蓁蓁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她只知道,自己再一次地,被放弃了。 幽暗的夜,天空中无星无月,积聚乌云似乎预示着一场狂风暴雨。 马夫跌跌撞撞地走出酒肆,他满身酒气,一张脸通红,眼睛也是半眯缝着。 无人的小巷,不胜酒力的马夫提着酒坛,口中还胡乱叫嚷着什么。 雪亮的刀锋闪过,他的眼猛然睁大,喉咙中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气音,便重重地倒了下去。 血液染红了青石路面,黑暗中他直直看向前方,似乎还残存着惊惧。 裴蓁蓁扔下染血的长剑,双眼一片漠然地向前走去。 她会活下去,即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也要活下去。 她再也,不会给任何人抛下她的机会。 数年后,盛安城中。 赵郢出身赵家,侥幸逃过大乱,未曾受什么苦便到了北方,做了北魏臣子,在朝廷任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虽然在盛安城中排不上号,但来自地方想在盛安城出头的小士族,以参加他的宴会作为起点,便是很好的选择。 觥筹交错之间,忽有人高声道:“虞国夫人到——” 一时间,席上一片混乱,作为主人的赵郢额上立刻冒出热汗,他可和这位大名鼎鼎的夫人从未有过交情,她为何会突然到来? 他想不出头绪,只能领着众人一道起身,深深俯下身去。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赵郢好像听见女子腰间的环佩撞击声。 他低着头,连呼吸声都不敢重。 虞国夫人,今上视之如母的女子,面若恶鬼,手段狠辣。若非朝上还有王相支撑,那北魏便是她的一言堂了。 真如那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裴蓁蓁停在一个青年身边,她似笑非笑地开口:“你便是,钱三郎?” 青年低着头,腰深深地弓着:“是…” 他心中狂跳,不知这位虞国夫人为何会识得自己,难道他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夫人耳中? 烟紫的裙摆用银线绣着凤纹,衣料是一匹便值千金的薄纱,腰间环佩上还挂了流苏,钱三郎的视线不敢再向上。 女子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算起来,你我还是旧交。” 钱三郎不明所以,虞国夫人出身河东裴氏,便是在落魄之时,也不是他能结交的才是。 “小人惶恐…不知小人与夫人,何时相识?” 他实在是记不起来自己和虞国夫人何时有了交情。 “十多年前,榆县街口,你的马夫撞死了一个女孩儿。” “当时你不是说,叫我记得来找你,钱家三郎,叫我千万不能,找错了人。” “好在本夫人记性不坏,过了这些年,还未曾忘了你。” 钱三郎再也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双腿一软,当即跪在了女子面前。 裴蓁蓁睁开眼,天边已经泛白,钟鼓楼的晨钟声远远传来,宣武十七年的夏天,快要结束了。 王洵翻身下马,朝芳园的侍从对他很是熟悉,立刻殷勤地上前接住他扔过的马鞭。 玄色披风下摆被露水湿润,就连王洵发间也有朝露的气息。 他大步走过花园,卧房之中,桓陵睡得横七竖八,便是开门声也只叫他皱着眉头拉高了被褥盖住脸。 王洵走到床边,不客气地掀开他的被子:“她呢?” 桓陵翻了个身:“什么她啊…大早上的干嘛扰人清梦…” 或许是王洵的目光太冷,终于叫他清醒一点,桓陵打着哈欠坐起身:“七郎啊…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你给我传的信么?”王洵冷声道。 “哦…”桓陵双眼半睁半闭,“不就是昨晚么…那位裴家女郎来寻她表兄,这不是过了宵禁,他们就留在这里住下…” “所以?”王洵快被他逼得失去耐心。 “那位裴家女郎好像很生气,我总觉得她不对劲,这不就派人一大早给你传个信么。”桓陵又倒了下去。“不用谢,出去记得把门带上。” 他昨晚喝了那么多酒,现在只想多睡会儿。 “她在哪间房中?” “西厢左数第三间。”桓陵拿被子捂住头。 王洵无奈叹了一声,转身离开。 裴蓁蓁房门外,王洵轻敲三记房门,安静等着。 “谁?” 王洵听出这声音有些沙哑,不由皱了皱眉:“是我。” “我能不能进来?” 房中的蜡烛已经燃尽,坐了一夜的身体有些发木,裴蓁蓁动了动手指,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你进来吧。” 王洵推开门,对上了裴蓁蓁清冷的目光。 那股冷漠,叫他心中一紧。 “你一夜没睡?” 裴蓁蓁垂眸:“没什么睡意。” 王洵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与她平视。 “你很难过。”王洵握住她的手,明明是夏日,她的指尖却有些发冷。 裴蓁蓁勾起一个漠然的笑:“不过是想起一些叫人不悦的回忆。” 她不过才十三岁,却好像背负着太多沉重的过去,那些情绪,本不该出现在她这样的年纪。 王洵知道,那不是现在的他可以轻易探寻的,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陪着她。 “蓁蓁,我在这里。”王洵轻声道,“我会陪着你。” “没有谁会永远陪着谁。”裴蓁蓁认真地看着他,“我已经不需要了。” 就算是一个人,她也能走下去,一个人,就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抛下。 “那便由我来告诉你,能有人一直陪着你走下去。”王洵温柔地拂过她侧脸。 “王洵,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这样费心?”裴蓁蓁偏了偏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王洵笑了:“你便是我所求。” 裴蓁蓁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 第59节 “你是不是在害怕?”王洵张开手,“没关系,大胆走下去吧,我会陪着你。” 裴蓁蓁流着泪抱住了他。 阳光朦朦胧胧从窗纸透出,两人拥在一处,像一幅静谧的画卷。 “王洵,你相信命运么?” “什么是命运?”王洵反问。 裴蓁蓁轻轻笑了起来:“我也不知。有人告诉我,人的命,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可我不信,我从来不信,所谓命运。” 朝芳园外,裴清行扶着裴蓁蓁登上马车,而后回头看了园中一眼,眼神深沉。 马车中,萧云深挤在车中一角,安静如鸡。 之后的事情,包括清梨,便尽数交到了萧明洲手中,不用他们插手。 不过便是萧明洲,也未能查出萧云深之事的幕后主使,清梨交代了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但旁的,也再也问不出什么。 整件事情,似乎就是清梨知道自己还有身孕,偏偏孩子的父亲不过出身低微的门客,无力将她赎出乐坊,因而生了歹念算计萧云深。 但如萧明洲、裴蓁蓁等人心中都清楚,这其中绝不可能无人推波助澜,否则萧家早已察觉此事。 裴蓁蓁求情叫萧明洲饶过了她腹中孩子,至于清梨,生下孩子后如何,裴蓁蓁便懒得理会。 那个孩子叫裴欢,裴蓁蓁为她取的名字,她被交给裴府中未有子女的一对夫妇收养。 至于惨遭算计的萧云深,萧明洲一怒之下,如裴蓁蓁所言,为他求了北地一小官,自去磨炼。 北地苦寒,长在南方锦衣玉食的世家郎君如何习惯,放在从前,萧明洲也是不舍他吃这份苦头的。 萧云深离开洛阳那日,裴蓁蓁随众兄长一道为他送行,萧云深抬手作揖,神色褪去从前稚嫩。 “三年之后,我再回洛阳城,请你们喝酒!” 他骑上马,背影潇洒。 两年后,洛阳城,裴府。 花厅之中,一群小女郎聚在一处高声谈笑,娇言软语,好不热闹。 裴舜英温婉笑着,姜氏女挽了她的手,姿态甚是亲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5 21:16:55~2020-09-16 19:2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玖珩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五章 “阿英, 你妹妹呢?”圆脸的少女转过头,声音叽叽喳喳如鸟雀,“若是我没记错, 你还有个妹妹呢, 她也在府中吧,何不叫她出来一道说话,人多才热闹呢!” “是呀,你是有个妹妹, 我记得当年,她差点就和阿翎的哥哥定下婚约,结果天麓书院入学考试那一日, 她竟然…”有知道当年内情的女孩儿开口,说到一半,却被身旁同伴扯了扯衣角。 她这才注意到姜翎的脸色很是难看,当年姜屿被裴蓁蓁一箭吓倒,整个姜家都成了洛阳城中茶余饭后的笑话。 直到如今,人们才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她这时候旧事重提, 姜翎当然不会高兴。 不自然地笑了笑, 女孩儿僵硬地转开话题:“这两年可都没怎么看见这位裴家妹妹出门呢。” 两年间萧氏带着裴舜英出门赴宴, 着实刷了个脸熟, 世家之中便都清楚裴家找回了走失的大娘子。 至于裴蓁蓁, 萧氏不待见她,她自己本也没有兴趣浪费时间去那些宴会,是以这两年来,连与裴家交好的世家儿女都不曾知道她近况如何。 “子衿喜欢安静,因而少有出门。”裴舜英温温柔柔地笑着, 像一株无害的芍药。 姜翎冷哼一声,刻薄道:“我看她是知道自己没脸出门!当年敢做出那样胆大妄为的事,她也知道自己最好少出门,否则整个洛阳城,谁敢娶她过门!” 裴舜英一脸忧愁地拉住姜翎:“阿翎,别这样…” 姜翎回握住她的手,又换了一张脸:“就因为她,险些叫裴家和我姜家多年交情化为乌有,好在有阿英姐姐,如今她和我哥哥定了婚约,两家终于重归于好。” “阿英姐姐温柔又大方,才不像那个裴子衿!” 立刻就有识趣的人帮腔:“没错,那娇纵任性的裴子衿,如何比得过咱们阿英?” “能做世家宗妇的,还要阿英这样端庄大方才是!” 在场的人都与裴舜英、姜翎交好,自然要向着她们说话,至于话中真假,那却是不必深究的。 裴舜英略有些羞涩地笑着:“你们别这么说,当年只是蓁蓁年纪小,如今长了两岁,想必不会像从前一般任性妄为了。” 话音刚落,花厅门外一抹天青的身影走过,风吹起裙角,薄纱如缥缈的烟云。 裴舜英对上她清冷的一瞥,心中一窒。 那张容颜如同高悬的明月,叫周围一切都化作了陪衬。柳眉黛如远山,唇不点而朱,那双眼眸沉静而冷清,叫她过盛的容颜不会显得轻浮。 方才的话,她…都听见了么… 裴舜英有些惶恐地捏住衣角。 裴蓁蓁却只是收回目光,带着紫苏向前走去。 这般态度让裴舜英更加难忍,她从来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两年了,她从来没承认过自己这个姐姐。 仿佛她是脚边尘土,根本不值得她留心。 这才最叫人难堪。 同样是爹爹阿娘的女儿,裴子衿自幼锦衣玉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还生了一副绝色的容颜;而她被人拐走,为奴为婢,到了十七岁才回到家中,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从头学起。 不知多少个日夜,裴舜英因为听不懂书院先生的课默默垂泪,花了两年,她才终于得到了这些洛阳城贵女的认可,终于没人会当着她的面说,那就是裴家那个做过奴婢的长女啊。 就连姜屿,原本属于裴子衿的亲事,最后也成了她的。如今世人提起裴家女郎,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裴家长女裴舜英。 可裴舜英还是觉得不够,每当她看见裴子衿那张脸,她就觉得感受到难以言喻的窒息,同样的父母,为何她的脸那样普通? “那是谁?”直到裴蓁蓁走过,才有人呐呐开口。 “那便是裴子衿吧?”这裴府之中,还会有哪家小女郎? 裴舜英勉强地笑了笑:“…是啊。” “太美了…”圆脸少女痴痴地看向门外,久久不能回神。 姜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长得再美也不过一具皮囊,她那般性子,谁消受得起!” 圆脸少女却好像没有听出她的不满,托着脸看向门外:“这样的美人,便有些脾气也是应该。” 空气中出现淡淡的尴尬,任谁背后说人小话却被正主听见都会不自在的。何况,这裴子衿,竟生得那样美,甚至叫她们庆幸她甚少出现在人前。 回廊上,紫苏皱着眉:“大娘子那些手帕交说话未免过分,叫她们这样胡说,平白坏了女郎名声!” “不必放在心上。”裴蓁蓁很是淡然,方才那些话于她便如清风过耳,在心中掀不起丝毫波澜。 紫苏眼中满是忧虑,女郎这两年行事越发随性了,可就像白芷姐姐常说,女郎这个年纪,很该定下一门亲事,不在人前出现,夫人又不上心,如何觅得如意郎君? 裴蓁蓁却不知道她心中种种忧虑,便是她知道了,也不会在乎——她要做的事太多,嫁人却不是其中之一。 马车出了裴府,径直向城外去,最终停在桓家马场外。 裴蓁蓁跳下马车,叫紫苏自去休息,自己穿过木制的栅栏,到了马厩前。 踏雪乌骓见了她,唏律律地长啸一声,欢喜地动了动马蹄。两年前,王洵将这马送给裴蓁蓁,考虑到府中并无善养马的仆从,裴蓁蓁便也将踏雪乌骓寄养于此。 见踏雪乌骓这般情态,裴蓁蓁原本冷淡的脸上扬起一个笑,解下荷包,去了糖块喂到踏雪乌骓嘴边。 照夜玉狮子见此,也挤了过来,急躁地在裴蓁蓁面前甩了甩头。 裴蓁蓁失笑,安抚地摸了摸照夜玉狮子雪白的马鬃,也喂了它一块饴糖。 两匹马在她面前伏下头,甚是乖顺。 “什么时候,你对我能有这般温柔?”王洵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调侃道。 两年时光,他的身量挺拔许多,脸上是数年如一日的温和笑容,一袭白衣如谪仙临世,整个人如同一块温润生光的暖玉。 去年端午出游,他与桓家十三郎泛舟湖上,两岸少女扔下的花果绢帕,险些没将两人直接埋了去。 “原来王七郎好好的人不做,反而想做马。”裴蓁蓁侧过头,唇边带着浅淡笑意。 即使王洵已经将她的容颜牢牢记在心中,此时还是忍不住为之失神。 “有时候我真想做一件事。”他叹道。 这话没头没尾,裴蓁蓁不解地挑了挑眉。 “昔日武帝有金屋藏娇之说,我竟也想建一座金屋,将你藏起来不叫别人看见才好。” “七哥,你太肉麻了!”王瑶书挽着裴蓁蓁的手,木着一张脸对王洵道。 她实在听不下去了。 王洵深吸一口气,毕竟是亲妹妹,不能动手。 王瑶书对他飞去一个小人得志的眼神,挽着裴蓁蓁向前走,一面还吩咐:“七哥,你叫人把马牵上。” 王洵实在很好奇,她怎么能用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传达出那么丰富的眼神。 眼见着两人走远,王洵摇摇头,无奈地跟上她们的脚步。 草地前方,桓陵、桓露、李常玉早已经坐在马上等着他们。 李常玉还是惯常的一身红衣,这时招着手扬声对他们道:“怎么来得这样晚,我们可都跑了一圈了!” 王瑶书不与她见外:“三公主今日怎么有空来见我们,不陪你那颜家郎君了?” 虽然木着一张脸,外人也总觉得王家瑶书端庄有礼,但亲近的才知道,她的话一点不少。 李常玉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鞭子:“本公主也不是时时都同他在一处的!” 两年来,李常玉还是认准了颜复之,追着他跑,洛阳城世家中都对此事心知肚明,但因为她是当今最宠爱的女儿,自有任性的资本,也无人说嘴。 颜复之已不畏她如蛇蝎,但也只是寻常交情,更多却是没有。 桓陵立刻揭了李常玉的底:“那是因为小颜今日去诗会,那些诗赋她向来是一句也听不懂,这才来寻我们作伴。” 他当初本以为李常玉对颜复之便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两年过去,她竟还痴心不改。 第60节 只是小颜愿不愿意尚主…罢了,这些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桓十三,你不说话会死么?!”李常玉瞪他。 “会。” 桓陵嬉皮笑脸,气得李常玉扬起马鞭向他挥去,他驾着马退后两步,李常玉便打了个空。 “桓十三,本公主今日定要你好看!” 桓陵驾着马跑开:“你还是追上我再说吧。” 两个人一逃一追,立刻便跑远了。 桓露无奈地摇摇头:“只要这两人撞在一处,便没有安宁的时候。” 她又看向裴蓁蓁:“蓁蓁,邀了你几次,可算愿意出门了。” 裴蓁蓁骑上踏雪乌骓:“冬日天寒,便没有兴致。” “真是可惜了,上次梅林看雪,我本想介绍几位朋友同你认识。”桓露可惜道,“那日我们还亲手烤了鹿肉,甚是有趣,约好了今年冬天还要同去。这回你便一起吧?” 她说得实在真诚,裴蓁蓁便道:“若是得空。” 桓陵笑起来,露出脸颊两边梨涡:“王七哥和阿瑶也一道?” “蓁蓁去了,我七哥怎么会不去?”王瑶书揶揄道,“他不在,蓁蓁…” 王洵一马鞭抽在王瑶书的坐骑上,马儿立刻冲了出去,她惊叫一声,及时抓住缰绳稳住身形。 “阿瑶,我看你的话也太多了。”王洵慢条斯理地说,他仍是一派风光霁月,好似方才的缺德事不是他干的一般。 桓露和裴蓁蓁都不由失笑。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大了~感谢在2020-09-16 19:25:09~2020-09-17 21:5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六章 初春的微风很是宜人, 裴蓁蓁等四人也不去追桓陵和李常玉,驾着马缓缓前行。 “马上就要到二月初二了,到时洛阳城中又是一番热闹。”桓露又新起话题, “今年花朝节, 要从城中各大乐坊中选一位花神呢。” 每年二月初二,正是花朝节,到那日士庶同游,庆祝百花生日。 “这点子倒新奇。”王瑶书点评道, “怎么个选法?” 桓露答道:“如今城中数得上名号的乐坊都推了一位花侍,在花朝节当晚,每五个大钱便能买一支花签, 得了最多花签的,便是花神。” “也不知背后策划的是谁,本是风雅之事,却成了敛财手段。”王瑶书一眼看出本质。 桓露无奈笑着:“不就是十三哥。阿爹想让他入朝为官,他却死活不肯答应,便是挂个闲职也不肯, 阿爹一气之下便停了他的用度, 他就只好自己琢磨些来钱的法子。” 王瑶书也不太理解, 像她七哥, 半年前也入了朝中, 不知为何桓家十三哥那么抵触做官。 “管他呢, 十三哥一向随性,他心中一定有分寸。”桓露笑道,“阿瑶,蓁蓁,花朝节当晚我们一起去瞧瞧选花神如何?” 王瑶书有些抱歉:“我已答应三哥, 那日与众位兄长一道出游。” “没事,”桓露笑笑,“说不定能遇上呢。蓁蓁,你呢?” 裴蓁蓁还没说话,王洵便先道:“她一向喜欢清净的。” 桓露脸上笑意渐深,面对她打趣的目光,王洵仍是淡然模样。 看在多年交情,便帮王七哥一把好了。 桓露看向王瑶书:“阿瑶,我们去前面看看,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呢。” 王瑶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桓露伸手拉了缰绳,一道向前走去。 见她们走远,王洵才对裴蓁蓁道:“花朝节当晚,女郎可愿与洵出游?” “不是你说,我向来喜欢清净?”裴蓁蓁挑眉。 “不错,”王洵脸上笑意不改,“两人同游,当然才算清净。” 裴蓁蓁侧头问他:“我留在家中,不是更清净?” “何处能比我身边更清净?”王洵反问。 裴蓁蓁回过头:“王洵,有没有人说过,这两年你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见长?”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王洵骑着照夜玉狮子慢悠悠地陪在她身边,“陪在你身边,总要受些熏陶。” 裴蓁蓁白他一眼,绝色的容颜立时生动起来。 拉了拉缰绳,踏雪乌骓的步子便快了些,王洵在她背后问:“去不去?” “去。”裴蓁蓁没有回头,“只要你追得上我。” 一甩马鞭,踏雪乌骓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 王洵失笑摇头,也驾着照夜玉狮子追上去。 * 徐骋百无聊赖地骑在马上,身后两个跟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些话为他解闷,他却听得很是无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阿姐也真是的,不就是失手打死一个乐坊歌女么?下九流的行当,难不成还有为了一个低贱的歌女问罪他这个徐家嫡子? 偏阿姐小题大做,勒令他这半年再不许去花街柳巷,否则就打断他的腿扔去军中历练。徐骋可不想去军中受那份苦,只好暂时收敛,不敢再惹是生非。 家中待得实在无聊,徐骋便带了两个小士族的跟班来了桓家马场,跑跑马也比闷在家中好。 直到此刻,徐骋心中还有些埋怨自己长姐,何必这么小心翼翼,她的夫君,未来可是南魏陛下,陛下就这一个儿子,难不成还真如那些文官所言,这皇位不传给儿子,还传给外人? 没错,徐骋的长姐,便是颇有贤名的当今太子妃,徐氏。 烟青色的裙摆如一团轻薄云雾,发尾在风中扬起弧度,骑在马上的小女郎神情冷淡,美得不似凡人。 徐骋的眼睛立刻亮了,他问两个跟班:“那是谁家的女郎?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两人都摇头,确实没见过。 “那身份就不会太高了...”徐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他脸上扬起一个自以为得计的笑,驾着马追了上去。 “郎君...”跟班之一一脸莫名。 另一人将他拦住,挤眉弄眼道:“你看不出么?他又找到乐子了。” 徐骋追上裴蓁蓁,轻佻笑道:“美人儿,你是哪家女郎,相逢就是有缘,我们认识认识?” 裴蓁蓁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一个字都未曾同他说。 徐骋,徐家三子,洛阳城中有名的纨绔,也是未来横行街头的徐国舅。 裴蓁蓁没兴趣同这样的人多说一个字。 徐骋却未曾察觉到她的厌恶,只是一眼,便叫他心神荡漾,自然更不肯离开。 “美人儿,别这么冷淡嘛,我可是徐家三郎,我姐姐便是当今太子妃...”徐骋滔滔不绝,裴蓁蓁垂下眼睫,加快了速度。 只是徐骋的坐骑也是不比踏雪乌骓差的名驹,一时并不能将他甩开。 徐骋盯着裴蓁蓁的脸,越发心痒难耐,竟然嬉笑着要伸手去拉裴蓁蓁的缰绳:“停下来说说话不好么...” 裴蓁蓁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右手微动,藏在袖间的匕首已经滑到掌心,只要徐骋敢靠近,便废了他那只不规矩的手。 不过徐骋的手尚在半空,便被一条马鞭卷住手腕,动弹不得。 他面色一沉,手上用力,一时僵持不下。 徐骋心中暗惊,他生得高大健壮,力气超出常人,虽是个纨绔,一身武艺却不容小觑,没想到今日没讨到半分好处。 他转过头:“王七郎?!” 王洵手中马鞭卷住徐骋左手手腕,他脸上再无笑意,徐骋左手青筋暴起,面色因为用力涨得通红,却还是没能挣脱。 在这时间,裴蓁蓁已经到了王洵身边。 “没事吧?”王洵问她,手上未曾放松。 裴蓁蓁摇摇头:“放心。” 王洵晚一点儿,徐骋左手已经被她废了。 当年□□教裴蓁蓁的,俱是近身搏斗之术,招招对准要害。 这时,王洵才放开马鞭。徐骋揉着左手,脸色很不好看,嘴上还要道:“萍水相逢,我不过想结交一下这位女郎,王七郎怎么还对我动起手来?” 他得罪不起王洵,太子痴愚,便是太子妃徐氏百般矫饰,朝中百官也心知肚明,只能骗骗市井小民。 这两年来,太子丝毫不见好转,朝中废太子的声潮日渐变大,太子妃徐氏如履薄冰。如果这种时候,徐骋敢得罪王洵,开罪他身后的琅琊王氏,不用别人,徐氏便会动手收拾这个弟弟。 面对王洵,徐骋的气势天然矮了一头。 “她并不想认识你。”王洵与裴蓁蓁并肩而立,好似一对璧人。 王洵的姿态不像护着姐妹,倒像... 徐骋面色阴晴不定,他原以为这是王家哪个少有露面的女郎,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王七郎,你又不是她,如何知道她怎么想?”徐骋笑道,“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未曾听过王七郎你与哪家女郎定下婚约,如此说来,我对这位女郎一见钟情,想上门求娶,也没有任何错吧。” 他满意地看见王洵的脸色沉了下去。 “徐骋,听说前些日子你才因为失手打死一个歌女被你爹亲手抽了三十鞭,怎么,伤这么快就好了?” 徐骋一脸恼怒地回过头,看是谁敢当面揭他的短,不远处,李常玉红衣如火,神情轻蔑。 徐骋立刻换了张脸,口气亲近:“原来是三公主在此,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何必这样说。” 李常玉挥了挥鞭子:“打住,什么一家人,我是君,你是臣,便是太子哥哥娶了你姐姐,也轮不到你在这儿攀关系!” “是,是...”徐骋赔着笑,很是尴尬。 怎么这跋扈公主今日也在这儿?真是倒了大霉! 第61节 桓陵走到王洵身边:“你们先走,自有三公主对付他。” 和这种纨绔在此作口舌纠缠毫无意义。 王洵点了点头,眼神幽深:“洛阳风气,实该整肃一二。” 桓陵沉默一瞬:“我明白。” 他心中替徐骋默哀一瞬,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七郎。 “今日之事,我自会告知舅舅。”裴蓁蓁淡淡道。 她如今既是小女郎,告状便是理直气壮。 中书令萧明洲,当今心腹,兰陵萧氏家主,手段高明,便是桓陵父亲如今也敬他三分。 桓陵更觉得这徐骋作死,调戏谁不好,偏要调戏那裴家小女郎。 过不了几日,这洛阳城街头巷尾,恐怕就看不见这徐骋的身影了。 对桓陵点点头,王洵带着裴蓁蓁离开。 沉默蔓延,最后还是裴蓁蓁开口:“难得出门,一直沉着脸做什么。” 王洵扯了扯唇角:“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王洵转头看向她:“你如今已经十五,也到了该定亲的年岁。” 裴蓁蓁握着缰绳的手一紧。 “听说裴家大娘子不久便要出嫁,你呢?家中未有安排?”王洵说得直白。 “我不会定亲。”裴蓁蓁对上他的目光。“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所以,便是我此时上门提亲,你也不会允。”王洵的语气有些怅然。 “不会。”裴蓁蓁移开目光。 照夜玉狮子和踏雪乌骓悠闲地前行,王洵苦笑:“蓁蓁,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王洵知道,她的婚事,倘若自己不点头,便是不作数的。 “想放弃了?”裴蓁蓁偏了偏头。 王洵一笑:“不会。这世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会叫我动心的女子。” 这两年时间,他已经清楚看清自己的心。 裴蓁蓁有些面热,脸上却未露出端倪:“花朝节当晚,别迟了。” 王洵笑得温柔:“自然不会。” 说话间,王瑶书和桓露驾着马向王洵与裴蓁蓁来,因为跑了一圈马,两人的脸都泛着健康的晕红。 王瑶书还没喘过气,便急着问道:“蓁蓁,我听马场仆从说,徐家徐骋方才对你无礼,你没事吧?” 徐骋的名声在世家之中也是极坏。徐家比不得王家底蕴,但也传了百年,没想到这一辈会养出徐骋这样一个草菅人命的纨绔。 王瑶书知道徐骋向来好色,她也曾受过这人一句言语调戏,但知晓自己身份后,徐骋连连道歉,王家便也不好追究。 想到蓁蓁比自己更惹眼的容貌,王瑶书自是着急。 桓露见王洵陪在裴蓁蓁身旁,松了口气:“阿瑶,有王七哥在,那徐骋讨不了好的。” 王瑶书这才放下心,同桓露一道骂了徐骋一顿,心中终于舒服许多。 第六十七章 二月初二, 花朝节,是夜,洛阳城中灯火通明, 行人如织, 正是一片繁华安乐景象。 王洵与裴蓁蓁一道走下白石桥,湖中,数十艘画舫上坐着不同乐坊选出的花侍,或抚琴而歌, 或反弹琵琶,或翩翩起舞,露出皓腕如玉。 两岸, 无数洛阳百姓看得连声叫好,不时有花果抛至画舫。青年男女把臂同游,相视而笑,年幼的孩童举着精致的花灯呼朋引伴,跑过街头,留下一串童稚烂漫的笑声。 不远处自水中搭起一处高台, 各色鲜花装点其上, 到时选出的花神, 便会在那高台之上戴上百花冠, 献舞一曲。 “时辰还早, 不如四处走走?”王洵提议道。 他早在湖边茶楼定下视野绝佳的包间, 正能解将这花神会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为了骗空更多人的荷包,桓陵安排揭晓花神的时刻距现在,还要好一会儿。 “也可。”裴蓁蓁头上戴着白色的幕篱,薄纱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王洵倒是未曾遮掩面目, 便是对世交的女郎他也一向冷淡,又未曾定亲,叫人瞧见他和一名小女郎在一处,也只会觉得那是他某位妹妹。 信步前行,街边叫卖的吃食,各色玩物首饰,对于两人都并无太大的吸引力。 以他们的出身,这些确实很难入眼。不过便是不买什么,一起走走也是一件很叫人欢喜的事。 与裴蓁蓁一起时,王洵是无所谓做什么的。 前方是摆满了种种鲜花的摊子,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今日花朝节,本就是为了庆祝百花生日,这倒很是应景。 细看有山茶、芍药、海棠等,更有许多是花期不在春日,却被人为改了花时,很是齐全。 “这位郎君,给你妹妹买一枝花吧。”摆摊的青年热情招呼道,笑容很是真诚。 王洵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抿了抿唇角:“她不是我妹妹。” 青年的笑微不可见地顿了顿,复又说道:“对不住,小人眼拙,原来这是郎君夫人。郎君为夫人挑一枝花吧。” 这回轮到裴蓁蓁开口:“我们未曾成亲。” 青年便又道:“原来还未成亲啊,郎君,为你未婚妻买一枝花吧。” 王洵和裴蓁蓁对视一眼,都失去了再解释的兴趣。 轻轻笑了笑,王洵对青年道:“劳烦帮我拿一枝桃花。” 青年从瓶中取出一枝桃花,王洵放下钱币,却只在其上折了含苞欲放的一小枝,旋即转身。 “郎君,你的花…”青年看着他的背影叫道。 阑珊的灯影中,王洵的侧脸仿佛有莹莹光晕,他看着手中花枝,含笑道:“这一枝便足够了。” “蓁蓁。” 裴蓁蓁微微抬起头看他,王洵撩开薄纱,将那一枝桃花簪在她发间。 “很好看。”四目相对,王洵眼中的温柔似乎要满溢出来。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裴蓁蓁的心漏跳一拍,薄纱垂落,也掩去了她眼中一瞬无措。 三顾茶楼。 姜屿带着姜翎、表妹柳芷并裴舜英一道走入大门。 裴舜英有些跛着脚,姜屿扶着她,温声问道:“阿英,你还好吧?” 裴舜英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崴了一下,回去搽些药酒揉一揉便好,姜郎不必担心。” “我如何能不担心?”姜屿温柔道,“今日邀你出游,却没能照顾好你,都是我不好。” 姜翎重重地哼了声:“这如何怪得了哥哥?” 她瞪着柳芷:“若不是她乱跑,阿英姐姐怎么会为了找她崴了脚?!早知道就不该带你出门,真是碍眼!” 柳芷任她数落,低着头,忍气吞声。 “阿翎,算了。”裴舜英主动道,“阿芷一定不是故意,你便不要怪她了,这不过些许小伤,今日大家一道出游,该高高兴兴的才是。” 言语间尽显大家气度。 姜屿便也道:“表妹,还不快向阿英道歉。” 柳芷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姜家,她与姜屿青梅竹马,生出情愫,若无意外,姜屿娶妻之后,便会迎她做侧室。 而同姜屿定下婚约的裴舜英也知悉此事,她未有不满,反而常常在与姜屿出门时带上柳芷,很是大度。 同娇纵任性的裴蓁蓁相比,哪怕裴舜英颜色差了些,姜屿也更欢喜她。 柳芷听了姜屿的话,泫然若泣,盈盈下拜向裴舜英致歉。 她本就生得楚楚可怜,做出这般动作正如弱柳扶风,叫人怜爱不已,姜屿心中瞬间生出怜惜,表妹也不是故意,但阿英身份摆在那儿… 唉,罢了,明日寻摸一件好首饰与她,宽慰她的委屈吧。 裴舜英亲热地扶起柳芷:“你我日后便是姐妹,何须这样客气。” 两人这般,仿佛真是亲姐妹了。 姜屿看得很是欣慰,虽然阿英容貌寻常,但这样的气度,正是正妻的好人选,能容得下比她美貌的阿芷。 却不知柳芷心中暗恨,倘若真不在意,为何要待她下拜后才开口。 四人上了二楼,自上往下,能看见湖中数艘画舫,河灯随水而下,点点光亮如繁星。 脚步声响起,正对着房门坐下的姜屿抬眼,背后的木窗吹进一阵清凉夜风,扬起少女幕篱前的白纱,露出一半绝色容颜。 只一眼,就让姜屿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神全乱。 而等他回过神,少女早已不在眼前,姜屿怅然所失,总觉得,似曾相识… 王洵已经带着裴蓁蓁走入雅室,打开窗,湖中高台恰入眼底。 两人跪坐在窗边,王洵亲手斟了热茶,推到裴蓁蓁面前。 她摘下幕篱,发间桃花灿烂明艳,叫她清冷的面容也多了两分烟火气。 “开始了。”王洵放下手中茶盏,温声道。 裴蓁蓁抬头看去,只见湖中画舫已纷纷行到高台边,被选为花侍的乐坊女子们一一走上高台。 高台之上,桓陵玩世不恭地坐着,花签的结果已经送到他手中,饶有兴趣地看了两眼,他似乎惊讶地挑挑眉,却始终不肯公布。 不远处的画舫中,王瑶书恨恨地拍了拍桌案:“桓十三惯会吊人胃口!” 连十三哥也不肯叫了。 不过桓陵再怎么喜欢吊人胃口,这结果总是要公布的,他拖长声音道:“宣武十七年的花神是——花月楼,锦绣娘子——” 第62节 听见这个名字的刹那,裴蓁蓁下意识握紧了身前的茶盏。 ‘我见她身段不错,往后,就来教坊司吧。’ 裴蓁蓁伏在地上,脸侧红肿,年长的宫女被迫收起怒意,讨好笑道:‘锦绣姑姑能瞧上她,是她的福气,只是她…’ 那时任教坊司主事的锦绣冷冷觑她一眼,她再不敢言语。 夜晚,锦绣轻轻抚着裴蓁蓁洗净之后的脸庞:‘若是你舅舅看见你这般,定是会很伤心。’ ‘你认识我舅舅?’裴蓁蓁仰起脸,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萧明洲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锦绣笑着,眼神怅惘。‘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你要活下去。’ … ‘怎么,难道跟在我身边,还委屈了她一个教坊司舞女不成?’ 裴蓁蓁的美貌,在无力护持时,便是一种祸患。 ‘能在将军身边侍奉,该是她的福分,只是今晚她还要在燕王席前献舞,献舞之后,我再将她送到将军府上可好?’ ‘那便这么办吧。’ 当夜,燕王宴席,锦绣与裴蓁蓁同舞,曲终之时,袖中利刃滑出,直刺主位燕王。 裴蓁蓁未曾料到这一幕,转身之间,锦绣握住她的左手,在旁人看来,便是裴蓁蓁拉住锦绣,将她推开。 燕王的护卫立时赶到,长戈从四面八方刺出,殷红的血液从锦绣口中缓缓流出,裴蓁蓁呆滞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锦绣对她露出此生最后一个笑,无声地启唇说着什么。 裴蓁蓁看出了,是活下去。 她让她活下去。 那夜之后,裴蓁蓁成了燕王的救命恩人,她仍旧是舞姬,却不必委身他人求生。 她留在燕王府,直到江风池到来。 画舫上,王瑶书起身,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若不是王三郎及时拉住,她现在就在水中了。 “阿瑶,你做什么?!” 王瑶书双眼燃着熊熊烈火:“桓十三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请来了青竹先生为花神戴上百花冠!” 青竹先生还要为她写话本! 王三郎无奈:“阿瑶,你怎么到现在,还喜欢那青竹先生?方才要不是我拉着,你难不成想从水里游过去?” 其他几个哥哥也七嘴八舌地打趣起王瑶书,阿瑶为了那些话本子,可被罚过不少回了。 王瑶书更气了,她瞧着戴了面具的青竹先生下了高台,被众多小女郎围在其中,愤怒地磨着牙。 湖畔,颜复之俯身放下点燃的河灯,起身,对上李常玉笑靥如花。 他慢慢晕红了脸,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王洵与裴蓁蓁走出茶楼,抬眼,漆黑的夜幕上飞上三两盏孔明灯,比繁星更耀眼。 “可要放一盏灯祈愿?”王洵笑问。 “你相信这些?”裴蓁蓁偏头问他。 王洵负手而立,宽大的袍袖被风灌满:“能有愿望,总是好的。” 话说到这里,便买了两盏孔明灯,一旁有笔墨,供人写下祈愿。 “你准备写什么?” 裴蓁蓁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叫人看了,便不会实现。” 王洵失笑,不是说不信么。 他收回目光,执笔写下自己的祈愿。 两盏孔明灯相伴着飞上高空,明亮的火焰跳跃着,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你写的什么?”裴蓁蓁问他。 “愿望说出来,便不灵了。”王洵莞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8 21:31:30~2020-09-19 21:5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qbudaoweng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八章 裴府, 裴蓁蓁躺在秋千上,春日的阳光实在太好,她手中的书卷不知不觉滑落在地。 纤长白皙的手垂落, 散开的长发如同鸦羽, 她合着双眸,神情安然。 缓慢的脚步声靠近,裴蓁蓁迷迷糊糊睁开眼,神色尚还有三分茫然。 萧明洲拾起地上书卷, 放在一旁桌案上,见她醒来,温声笑道:“在外面睡, 小心风邪入体。” 裴蓁蓁秀气地打了个哈欠:“看书看得困了,眯了一会儿。舅舅今天怎么来了?” “来寻你父亲商量些事,”萧明洲解释道,“顺道便来瞧瞧你。” 他温和地看着裴蓁蓁:“徐骋如今已经离开洛阳城,三五年内是断回不来的。” 得知徐骋对裴蓁蓁出言无状,萧明洲自不会轻易揭过, 便在朝堂将他失手杀死歌女的事掀了出来, 又有王家推波助澜, 徐骋因而被今上责问, 赶回了徐氏老家修身养性。 一个歌女, 还不足以让徐骋抵命, 这便是权势。 裴蓁蓁垂下眼眸,低低嗯了一声,模样沉静。 萧明洲轻轻叹了一声:“你如今是越发稳重了。” “这样不好么?”裴蓁蓁扬起脸看他。 “这样,很好。”萧明洲最终,还是笑着说道。 可他还是有些想念那个笑容明媚, 会发点小脾气,任性娇纵的小姑娘。 是从什么时候变了? 奋不顾身救下云珩?被父亲训斥时?还是,那个所谓的长姐回来之后? 他曾经想,要护住这个被阿姐憎恶放弃的女儿,可到头来,他还是未能做到。 “蓁蓁,你将要及笄,如今,也该考虑一下婚事。”萧明洲摸了摸她的头。 裴舜英年内便要出嫁,蓁蓁也该定下一个好儿郎,慢慢准备嫁妆。 想起裴舜英的婚事,萧明洲眼中有一丝阴霾。 裴舜英身份尴尬,名义上是裴家长女,偏偏做了许多年奴婢,洛阳城世家表面不提,私下却很是介怀此事。 因着这般,愿意将裴舜英聘回家,又门当户对的人家,实在没有一户。 这般情况下,萧氏竟然找上萧明洲,要将裴舜英许给萧云珩。她有自信,只要有她在,萧云珩断不敢辜负了裴舜英 萧明洲当然不会答应,他那么疼爱裴蓁蓁,也未曾想过将裴蓁蓁许配给萧家两兄弟。 倘若彼此有情他也不会反对,可裴蓁蓁与萧家兄弟只有兄妹情谊,而裴舜英,更是连兄妹情谊都说不上,萧明洲自不会答应这样荒谬的亲事。 眼见着裴舜英年纪渐长,而姜屿也因当年裴蓁蓁的缘故迟迟未能定亲——他房中已经有了三两侍妾,萧氏竟和姜家再次搭上了线。 等裴正和萧明洲知道时,萧氏已经和姜家交换了庚帖。事已至此,何况裴舜英总要出嫁,便只好认下此事,裴姜两家也恢复正常往来。 裴蓁蓁的目光有些游移:“舅舅,我还未及笄,不必着急。” 在萧明洲面前,她却不好说那不愿成亲的话。 “不早了。”萧明洲笑道,“定了亲事,一切才好准备起来,到时舅舅和你父亲,一定让你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出嫁。” “你如今可有什么欢喜的郎君?” 裴蓁蓁脑海中飞快闪过王洵含笑的脸,她垂下眼眸:“没有。” “正好之后便是太子妃寿辰,你也一道去,瞧瞧可有心仪的郎君。”萧明洲便道。 裴蓁蓁立时便要拒绝,还未说出口,便被萧明洲抬手止住:“这两年你躲在家中,半步不出,我念着你年纪小便罢了。但你将要及笄,再不能躲这些人情往来。” 裴蓁蓁只得应下。 * 数日后,太子妃徐氏生辰。 偏厅之中,裴正、萧氏,并裴清行、裴舜英都已经等在厅中。 眼看时辰不早,裴蓁蓁却还不见踪影,萧氏端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她如今是越发不知礼数,竟还叫父母等候,往后怕是无人能管教得了了。” 裴正淡淡道:“夫人言重。” 裴清行亦道:“母亲稍安勿躁,我去瑶台院看看蓁蓁。” “不必了。”话音刚落,莲花纹的绣鞋踏入厅中,鞋尖缀着一颗光泽莹润的东珠。 裴蓁蓁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裙,松松绾了堕马髻,红宝的流苏簪斜簪发间,长长的流苏全是由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 半掩的手腕间露出缠丝红宝细镯,裴蓁蓁慢慢抬起眼,蝶翅般的眼睫下,仿佛盈着一泓水波。 她很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今日一穿,实在叫人眼前一亮。 萧氏看见裴蓁蓁,也是一怔,她在裴蓁蓁身上,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少年时,也曾名动洛阳城的,她自己。 裴舜英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袖,她感受到一股自舌根处蔓延开的苦意。 她们甚少在一处,因而裴舜英此时才发现,裴蓁蓁的容貌中,至少有三分像了萧氏。 她们,分明才像母女。 裴舜英低头,看见自己月白的裙面。她容颜寡淡普通,是不敢穿太热烈的颜色,月白、天青、鹅黄,她的衣裙左右不过这些颜色。 为什么? 凭什么? 第63节 同样是爹娘的女儿,为什么她生得这般寻常,凭什么她被人拐走,为奴为婢,而裴子衿却自幼长在锦绣之中,未曾受过一丝半毫的委屈?! 咬着牙悄悄自腕上褪下同是红宝的手镯,裴舜英将其收在袖中,叫人瞧见,她便成了东施效颦。 裴清行走到裴蓁蓁面前,将她耳边一缕发顺到而后:“蓁蓁,今日很是好看。” “大哥终于也学会讨女子欢心。”裴蓁蓁似笑非笑。 裴清行笑着摇头:“这是真心话。” 裴正站起身:“既然都已准备好,便走吧,别误了时辰。” 顺着朱雀大道走过,皇宫门前,马车停下,裴家一行人下了马车,此时来客众多,他们也未曾引起太多注意。 太子宫殿中,四处装饰喜庆,桓陵拉着王洵入席,拿了壶酒自斟自饮,一边瞧着络绎不绝的客人。 “真是热闹,”桓陵不正经地笑着,“陛下怜惜太子妃这些年辛苦,吩咐了好好操办今年生辰,今日洛阳城上下,有头有脸的人物可都到了。” 王洵唇边含笑:“若是再不给太子羽翼吃一枚定心丸,太子妃手下,便要无人可用了。” 朝中废太子的声潮渐大,而多年来太子心智始终如幼童,不见好转,帝王的态度似乎也随之模棱两可,太子的位置眼见不稳,太子妃徐氏当然也坐不住了。 这也是她一反平常低调娴熟,大办寿宴的最大原因。 “自古以来,还没有心智不全之人继位的先例,只怕陛下百年之后,大魏掌权的,是徐家女了。”桓陵神色讥嘲。 “十三郎,慎言。”王洵仍是淡然到凉薄。 “好吧好吧。”桓陵仰头饮下一盏酒,“我不说便是。” “大魏陛下是谁,与我们又何干,如何影响得了你我两家权势?”桓陵似乎醉了,可眼中分明又是清醒的。 “十三郎,你醉了。”王洵按住他继续倒酒的手。 桓陵只好收回手,他托着脸,显出风流落拓之态:“七郎,你我出身世家,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可那又如何,终是不得自由。” “市井小民尚能抉择自己未来,而你我却是池中游鱼,不管怎么游,都离不得那池水。” “离了,便只有死。” 王洵沉默一瞬:“没有人愿意见那件事发生。” 桓陵六哥才能平庸,性情温和,最是个好相处的人。只他不知为何喜欢上街头卖花女,一心求娶。 但他原本就已经定下婚约,家中也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出身低微的卖花女,为了断他念想,便要为这卖花女定一门亲事,将她嫁给府中一管事。 在桓家看来,他们已是仁至义尽,桓家的管事,是比出身寒门的官员还要来得体面。 但那卖花女与桓陵六哥两情相悦,抵死不从,就算被家人强绑着送去喜堂,当夜绳子一解开,便一头撞在墙上,气绝而亡。 被关在家中的桓陵六哥从下人议论中知道这事,也悬梁而去。 桓陵和这个六哥关系不错,也劝伯父遂了六哥心愿,成全一对有情人。他向来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只觉得六哥喜欢,那便足够了。 可惜没人听得进他的话。 眼见惨事在眼前发生,却无能为力,桓陵数日都是郁郁寡欢。 这等丑事,桓家瞒得极好,对外只道桓六郎是坠马身亡,王洵也是近日才得知真相。 “十三郎,我知你心中愧疚,但这并非你的过错。”王洵开解道。 桓陵曾对他提过,桓家六郎曾求桓陵帮忙,放他离开,与那卖花女私奔,只是桓陵觉得婚姻之事,还是有父母首肯才好,未曾应下,怎料… 桓陵笑了笑:“我活了十多年,才发觉自己在牢笼之中。” 所以他不肯遂父亲的心意为官,不肯再走那条长辈已经为他铺好的路。 “七郎,裴家的门第,对于王家,还是低了。”桓陵望着虚空,“你又会怎么做呢?” “倘若我要娶妻,妻子一定是她。”王洵笃定道,这两年他还是常常做一些重复的梦,梦中一切如雾里看花,但他还是明白了一件事,不管他想做什么,前提是要掌握足够的权势。 娶裴蓁蓁是,应对梦中那个未来,亦是。 桓陵失笑:“我竟忘了,你比我六哥有本事多了,定不会落到那般田地。” 说话间,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桓陵和王洵循声看过去,只见被风吹起的水红色裙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9 21:55:36~2020-09-20 22:2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吃想睡还想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九章 裴家一行人走进殿中, 途中不免遇上相识的,这便要停下来寒暄一番。裴蓁蓁这两年甚少出现人前,裴正需将她介绍给众多亲友。 大魏从上到下都爱美人, 只从王洵出游, 掷果盈车便可见一斑。裴蓁蓁的容貌实在太惹眼,一路走来,来客都忍不住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殿中,裴蓁蓁抬眸, 和王洵的眼神一错而过。 今日为赴宴,繁缕花了大心思为裴蓁蓁打扮,便是王洵, 也忍不住为之惊艳。 桓陵拿肩膀撞撞王洵,促狭道:“怎么,看呆了?” 王洵只是冷淡地回看他一眼。 “这般盛极的容颜,今日之后,怕是再也藏不住了。”桓陵感慨道,“珍藏心中的宝物被放在人前, 感觉如何?” “桓陵, 你今日话很多。”王洵似笑非笑地觑他一眼。 不过...这滋味儿确实不好受。 桓陵见他脸色, 识趣地闭嘴。 王家和裴家素无往来, 便是为了那裴家小女郎的名声, 七郎都不能主动上前搭话, 心情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姜屿正与交好的少年郎君说话,这时,姜翎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我瞧见了裴家伯父伯母。” 姜屿转头看去,第一眼瞧见的却不是裴舜英, 而是裴蓁蓁。 以裴蓁蓁的容貌,任是谁在她身边也容易被忽视。 姜屿瞬间愣住了,这不是那日在三顾茶楼之上的少女... 他又瞧见裴清行护在少女身边,不由握紧了手,怎么会?她是裴子衿?! 她怎么会是裴子衿?! 姜屿怔在原处,心神大震。 还是姜翎不解地唤了两声,他才回过神。 有些狼狈地同友人暂别,姜屿带着妹妹走向裴正等人。 “屿,见过伯父,见过伯母。”姜屿躬身向裴正与萧氏行礼,很是礼貌。 裴正淡淡地嗯了一声,不见多少热情。 相比之下,萧氏就温和许多,她问过两兄妹近日可好,便要裴舜英随姜屿一道四处看看。 两人已经定下婚约,年内便会成亲,亲近一点也无妨。 “阿屿。”裴舜英羞怯地唤了一句。 姜屿心神不定地应了一声,裴舜英向来心细,随即便发现姜屿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裴蓁蓁身上。 她咬紧了牙,侧身挡住姜屿的目光,拉着他的手:“阿屿,我瞧见了书院的朋友在那边儿,我来为你们引见。” 姜屿恍惚地点点头,被裴舜英有些强硬地拉走。 裴清行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微不可见地下抿一点。 姜家姜屿,实非良配。 不远处,萧云珩瞧见裴清行,快步走来,见了裴蓁蓁,笑道:“蓁蓁,你总算肯出门了,今日可真是漂亮。” 他方才就听人议论,说裴家有位堪称绝色的女郎来赴宴,现在一看,果然是蓁蓁。 又向裴正夫妻问过好,萧云珩自告奋勇带着裴清行和裴蓁蓁去认识些朋友。 小叔叔交代了,要好好为蓁蓁物色几个婚配的人选,门第不能太高,但也不能低;相貌可以寻常,但要五官端正;不说文武全才,但也要琴棋书画略通,骑射不弱;家中关系不要太复杂,婆媳妯娌关系最是难处... 唉,便是挑女婿也没有这么严苛啊。 不过看着裴蓁蓁的脸,萧云珩忽然又有了点信心,总会找到一个被美色迷了眼的冤大头! 瞧着萧云珩领着裴蓁蓁走向一群少年,王洵微笑着捏碎了手中白釉酒杯。 酒水沾了满手,王洵微笑着扔下瓷片,从袖中取了绢帕插手。 桓陵喝了口酒压压惊,怎么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太子宫中的宫婢微躬着腰,恭谨地走到裴蓁蓁身边:“敢问可是裴家女郎?” 萧云珩皱了皱眉,上前一步,隐约露出保护的姿态:“何事?” “娘娘有命,请女郎前去说话。”宫婢答道。 娘娘,指的当然便是太子妃徐氏。 好端端的,太子妃见蓁蓁做什么? 这答案,一个小小宫婢自然是不知道的。 太子妃有请,裴蓁蓁当然没有资格拒绝,萧云珩不放心,和裴清行对视一眼,决定他同裴蓁蓁一道去。 “放心。”萧云珩拍了拍裴清行的肩膀。 裴清行点头,眼中忧虑却未散,思及前日徐骋之事,只觉得太子妃来者不善。 内室之中,太子妃高坐主位,四周陪着诸多衣饰华丽的贵妇人,不知是谁说了句笑话,惹得众人齐齐发笑,花枝乱颤。 太子妃徐氏笑意温和,一身明黄正装衬得她端庄大气。 “娘娘,裴家小女郎到了。”宫婢敛眉躬身,轻声回报。 “哦?”太子妃笑意深了深,“快让她进来。” 乌黑的发髻堆云砌墨,眉心花钿如朱砂晕染,一抬眸,那双眼似乎含着初春还未尽融的霜雪。 萧云珩和裴蓁蓁一道下拜:“见过娘娘。” 第64节 内室里一时安静下来,所有女眷的目光都落在裴蓁蓁身上,似乎只要一出声,便会惊了眼前少女。 最后,还是太子妃徐氏打破了这片沉默:“我多少年没见过这般美人了,快上前,让本宫细瞧瞧。” 她这句话终于叫众人都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凑着趣。 “瞧我们这没见识的,头一回见这样绝色的妹妹,直直看呆了去!” “好漂亮的人儿,若我是个男儿身,定要娶回家藏起来才好呢。” ...... 萧云珩听着一群女眷叽叽喳喳,只觉得耳边有一千只麻雀齐声叫嚷,脑袋都大了一圈。 裴蓁蓁走到太子妃跟前,她含笑握住裴蓁蓁的手,指尖染着鲜红的丹蔻,与裴蓁蓁如雪的肌肤正好形成鲜明对比。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太子妃欣赏地打量着裴蓁蓁,“我若是有个你这样的女儿,那便好了。” 太子和太子妃成婚也有好几年,但太子妃至今未曾育有子嗣。按理说两人年纪都不大,此事并不急,但太子痴愚,若是能诞下正常的子嗣,有了继承人,当今陛下肯定不会再考虑废太子之事。 可惜太子后院之中,至今也无人有所出。 裴蓁蓁听了太子妃的话,微微低下头去,仿佛羞怯一般,无人发现她眸中冷淡。 “你今年几岁了?可曾定亲?”太子妃又问。 “回娘娘,将要十五,未曾定亲。”裴蓁蓁轻声答道,尽显温婉。 萧云珩看得很是不自在,他实在不习惯这么乖巧的蓁蓁。 太子妃点点头:“快要及笄,该选一门亲事了,也不知哪家儿郎,有那么好的福分。” 这话裴蓁蓁不好回答,只能再作羞怯低头。 拍了拍她的手,太子妃又含笑道:“我家阿骋年慕少艾,有时行事不免失了分寸,却是并无坏心,我在这里替他道个歉,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萧云珩上前一步:“娘娘这是哪里话,蓁蓁养在深闺,何曾与徐家郎君有了交集。” 这位太子妃还真是有手段,短短几句话,便想将蓁蓁和那一无是处的徐骋扯到一起。 小叔叔当朝上奏请求肃清洛阳风纪,这才引出徐骋之事,从头至尾都未提及徐骋对蓁蓁的无礼之事,与那等五毒俱全的纨绔扯到一起,吃亏的只有蓁蓁。 太子妃的微笑一顿,随即又面不改色地道:“许是我误会了。” 可惜了,裴家小女儿,中书令萧明洲最疼爱的从女,若是能嫁给阿骋,于她,便是一大助力。 太子妃也清楚徐骋的名声,一击不成便放弃了,否则没能结亲,先与萧裴两家结了仇便不好。 “在家都喜欢做些什么?”她转开话题,“我听闻你的琴艺很是不错。” 她这么一说,在场众人便想起了两年前,朝芳园中,裴蓁蓁一曲逼得杨家青梅应了再不碰琴的誓言。 再看看眼前含羞垂头的少女,这两年间,裴家女郎的性子倒是好了许多。 “我常习骑射,旁的倒是没什么。” 这... 太子妃脑中空白一霎,准备好夸赞的话再说不出口。 世家女子贞静为要,当习的是琴棋书画,骑射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爱好。 “原是如此。”太子妃很快反应过来,探究的目光落在裴蓁蓁身上,这裴家小女郎,恐怕不是瞧上去那么羞怯没主见的角色。 “本宫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年父皇寿辰,叫本宫安排,恰好还缺了献舞的人,我瞧裴家妹妹,就是很好的人选。”太子妃亲切地拍了拍裴蓁蓁的手,笑意渐深。 裴蓁蓁也没想到她这神来一笔,错愕抬头,对上她幽深双眸。 萧云珩也看不出她这么做的用意,替裴蓁蓁拒绝道:“多谢娘娘厚爱,只是我这妹妹愚笨,也未曾学过什么舞乐,陛下寿诞那等场合,怎么轮得到她来献舞?” 在场的女眷们也是心思各异,陛下寿诞献舞,是何等出风头的事,她们家中都有妹妹、女儿,凭什么落到这门第不显的裴家女身上? 太子妃止住萧云珩的推脱:“便是不会跳舞,教坊司那么多舞姬,学些时日便会了,如今离父皇寿诞还有半年有余,怎样也来得及。” 这便是定下了。 以裴蓁蓁的身份,根本没有资格拒绝太子妃。 她眸中清冷,徐氏这般示好,既是为徐骋无礼之事,更是想拉拢舅舅。 而得了献舞机会的她,恐怕会对上——裴蓁蓁看见在场大多数人眼中的艳羡,不屑和嫉恨。 宴会之后,裴蓁蓁站在殿门外,等裴清行与同僚寒暄。 王洵从她身后走过,笑容温和。 “你可记得,当日答应了要为我跳一支舞?”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裴蓁蓁一脸莫名地转过头,只看见他走远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0 22:28:02~2020-09-21 21:5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哚哚的趴趴兔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章 一辆平凡无奇的青帷马车停在王府门前, 车帘掀开,裴清知扶着老师下了车。 不过两年,元微公仿佛已经老了很多, 鬓间竟已染上霜色。 这两年他带着五十余名弟子游历四方, 教他们何为民生社稷,他要的不是左右朝局的鬼才,而是能做实事的官吏。 因而在游历途中,元微公便借着自己人脉将弟子安排在四方, 直到回到洛阳,他身边只剩裴清知一人。 裴清衡留在了豫州,这事也有书信告知了裴正。 至于裴清知, 却是因为他性情过于温和清正,元微公实在不放心他为官,打算再将他带在身边教导两年。 何况他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年轻人跑跑腿。 元微公和王九真交情甚深,表明身份之后,立刻便被下仆迎进府中。 老友相见, 自是一番欣喜不提, 元微公只道二人要手谈一局, 让裴清知去花园中休息一会儿。 有些事, 还是不适合裴清知这样的少年人听。 家仆领着裴清知穿过回廊, 庭院中山石嶙峋, 灌木修剪得恰到好处,春日的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洒下一地碎金。 “郎君可在此处暂歇。”王家家仆躬身说道。 裴清知回他一个淡笑,温声道:“多谢。” 眼见家仆恭谨候在一旁,他便又说:“我在这里四处走走便是, 你去歇着吧。” 在裴家时,他便不习惯有人一直在身旁候着。 因他是元微公弟子,家仆自不会怀疑他的品性:“郎君若有需要,尽管高声唤我。” 裴清知点头。 王家的园景很是别致,百年的底蕴不是裴家比得上的。 裴清知一面赏景,一面顺着石径走上高台,如此便将园中春色尽收眼底。 只是高台之上,却并非空空如也。 一张宣纸摊在石桌之上,笔架上悬着各式不同的画笔,一支沾了天青颜料的画笔放在一旁,各色颜料中,独独缺了天青。看得出,画画的人是因为天青的颜料用尽才暂时离开。 裴清知实在有些好奇,他走到桌前,发现宣纸上画的正是自高处俯视而得的春景。他欣赏地瞧着,看得出作画的人很是有灵气,不过... 他笑着摇摇头。 “郎君何故如此?” 少女空灵的声音让裴清知抬起头,王瑶书一身素白衣裙,衣袖和裙角都沾了些许不同色的颜料。 裴清知俯身告罪:“抱歉,不知女郎在此作画,我被这春色迷住,因而到了此处。” “郎君多礼。”王瑶书一脸端庄大方,称得上是世家典范,“听说今日元微公携弟子来访,王家瑶书,见过郎君。” “裴家,裴清知。”裴清知赶忙回礼,他仿佛听说,这位王家女郎,和蓁蓁算是相熟。 “原是蓁蓁的哥哥。”王瑶书身上冷淡的气息淡了些。 裴清知笑了笑:“是。无意扰了女郎作画,实是我的不该,在下告退。” “等等。”王瑶书却拦住他,“方才你看着我的画摇头,可是我画的有什么不妥?” 裴清知只道:“女郎画作颇有灵气,假以时日,或成大家。” 王瑶书并不被他这句话哄去:“你既然摇头,定是觉得有什么不好,蓁蓁说你尤善书画,还望郎君不吝赐教。” 对于爱好的事物,王瑶书总有一股“痴”劲,譬如这些年王父屡禁不止的话本子。 裴清知素来是个温和的人,叫王瑶书一逼,进退两难,一时竟不知如何脱身才好。 王瑶书上前一步:“请郎君赐教。” 她瘫着一张脸,眼中却好像燃起熊熊烈火。 裴清知不由有些头疼,他只得道:“这不过是我个人所见,女郎这幅画...” * 洛阳城门外,须发皆白的老人牵着双眼蒙了薄纱的少女缓缓走入城中。 老人一身道袍,脸上沟壑颇深,显出仙风道骨的气派,一老一少两人,最后停在了萧家门前。 庭院中,萧云珩和裴蓁蓁相对而坐,他从袖中摸出一本名册翻开:“来,蓁蓁,你看看,这是洛阳城中与你适龄相配的儿郎名单,你看看可有什么合心意的,这可是我托相熟的朋友,费了好大力气才准备好的。” 听了他这番话,便是裴蓁蓁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原来你今日要我来商议的大事,便是这?” “你的婚事,难道不大么?”萧云珩答得理直气壮。 裴蓁蓁不想同他说话。 萧云珩却还道:“你马上便要及笄,若是不早点定下亲事,那些好儿郎便被人挑光了。” 裴蓁蓁合上他手上名册:“我不打算嫁人。” 第65节 萧云珩挑了挑眉:“你这话同我说可没用,这都是小叔叔和姑父的意思。莫不是你有了心上人,却因为门第不当不敢说出来吧?” 裴蓁蓁恼道:“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你深居简出,如何识得什么少年郎君。”萧云珩一脸不出所料,“既然你也没有心上人,不如先见见几个看得顺眼的郎君认识认识?” 说不定就遇上一生良人了。 “萧云珩,你堂堂大男人,怎地像个保媒拉纤的喜婆。”裴蓁蓁说完,起身就走。 不经意中想起王洵对她轻笑的脸,裴蓁蓁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喜婆?!”萧云珩气得够呛,“我这都是为了谁?!裴蓁蓁,你给我站住,今日你必须得选一个!” 他抓起桌上名册追了上去。 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裴蓁蓁和萧云珩一前一后跑了出来,家仆正领着老人和蒙眼少女走来,见了二人,连忙俯身行礼:“二郎,女郎。” 在外人面前,两人立刻收敛,裴蓁蓁的目光落在一老一少身上,只觉得分外眼熟。 萧云珩问道:“这两位是...” “这位道长是家主旧友,前来求见。”家仆解释道。 老人对萧云珩拱手作揖:“贫道云霄,见过小郎君。这是小徒星阑。” “道长好。”萧云珩回礼,“小叔叔正在书房,我领道长前去吧。” 裴蓁蓁怔怔地看向蒙眼的少女,怎么会...她怎么会是星阑?! 眼前的少女分明双目已盲,而作为北魏国师的星阑,最厉害的便是观星之术! 没了双眼,她还怎么观星?! 萧云珩见裴蓁蓁不动,拉了她往前走,一边小声道:“你今天别想逃!” 裴蓁蓁却是神色恍惚,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耳中。 * 目盲的少女坐在花厅中,裴蓁蓁进来时,她摸索着拿住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星阑。”裴蓁蓁轻轻唤了一句。 少女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方向:“你是...” 裴蓁蓁走到她面前坐下,看着她眼上的薄纱,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你的眼...是怎么回事?”裴蓁蓁轻声问道,似乎害怕不小心惊了她。 “我不认识你。”星阑的神色很是困惑,“可你好像,认识我。” 不待裴蓁蓁说话,星阑便抓住她的手:“我想看看你的手相。” 裴蓁蓁一怔,下一刻,星阑摸着她掌心纹路喃喃道:“真奇怪,为什么我算不出你的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命数,我怎么看不见你的未来...” 她有些泄气地鼓起嘴:“或许师傅说得对,我学得还不够好。” 她还是同前世一模一样,裴蓁蓁心中一涩。 上一次,也是在萧府之中,星阑跟随她的师傅前来,见她的第一面,便说,你活不过十七岁。 骄纵任性的裴蓁蓁当时便恼了,恶狠狠对她一顿冷嘲热讽,可星阑却只是抬着头,一双眼澄澈如幼童,这是我看见的未来。 十余年后,北魏再见,裴蓁蓁对她说,你错了,我没有死。 星阑笑起来,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澄澈明亮,那真是太好了。 高处不胜寒,权倾天下的虞国夫人,后来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也只有被封为国师,超脱于世俗的星阑。 裴蓁蓁抽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侧:“你的眼睛怎么会看不见了?” 解下那层薄纱,星阑的双眼明明完好,却毫无神采。 “两年前,就看不见了。”许是因为裴蓁蓁让她看了手相,星阑也乖乖答道。“师傅说过,我们学紫微斗数,窥探天机,也会身受反噬。” 两年前? 裴蓁蓁心中一缩,她在天麓书院醒来,不就是两年前?这之间,难道会有什么联系?! 书房中,老人向萧明洲深深躬下身:“往后,星阑就托付给小友了。” 萧明洲扶起他:“道长何须行此大礼,我欠你大恩未报,照顾令徒当然是分内之事。” 云霄老道叹了口气:“星阑天赋异禀,却在两年前受天谴盲了双眼,紫微斗数最紧要便是观星,不能观星,她便失却了大半能力。若她双目完好,我本是想请你引见,让她入钦天监,如今却只盼着小友多照顾她一二。” “老道大限已至,心中牵挂唯小徒星阑,如此,多谢小友,了我牵挂。” 萧明洲沉沉地叹了口气,即便是能算出命数,生老病死,也非人力能轻易扭转。 黄昏之时,云霄老道在萧家门前温和地摸了摸星阑的头:“小星阑,师傅要走啦。” 星阑无措地抓住他的手:“师傅要去哪里?” 她是云霄老道捡回的孤儿,自幼随他学习紫微斗数,从未与他分开过。 云霄老道矮下身:“师傅要去该去的地方,星阑那么聪明,应该明白的。” 星阑红了眼眶,眼前薄纱被泪水打湿:“…是,星阑明白的。” “星阑,你要记住,我们算到的命运,并不就是未来。” “别被命数禁锢了手脚。” 老道的身影在夕阳中拉得很长,裴蓁蓁抱住星阑,无声安慰。 第七十一章 回裴府的路上, 马车突然停住。 裴蓁蓁回过神,问:“怎么了?” “女郎,前方似乎是使团进城。”马夫答道。 使团?裴蓁蓁想起, 今年是今上李炎五十整寿, 自要大肆庆贺,各国都会遣使者朝拜。 不过如今还未入夏,不只是哪国的使团来得这样早。 她掀开车帘,望见风中飘扬的白底狼首旗。 裴蓁蓁的瞳孔猛地放大, 那是匈奴的王旗,记忆中洛阳城中飘满的匈奴王旗,是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枣红的骏马上, 异族打扮的少女不满地甩着鞭子,对陪在身边的护卫道:“都怪你们没用,害得我们这么晚才进城,那些城门守卫险些不肯放我们进来!” 她容貌明艳,很有异族的风情,如同草原上自由生长, 生机勃勃的野花。 匈奴王女, 刘邺之女, 雅其格。 裴蓁蓁紧紧握住了车帘。 “女郎, 怎么了?”身旁的白芷忍不住担心问道, 女郎的表现, 实在太奇怪了。 裴蓁蓁侧头看向她,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洛阳城破,胡人士兵闯入裴府,危机之间,繁缕主动和她换了衣物, 冒充她的身份,最后死在火中。 皇宫之中,胡人彻夜宴饮,充耳是靡靡之音,有人抓过白芷要凌辱于她,她挣扎之中,被那人一脚踢中心口,呕血不止。 裴蓁蓁和紫苏求了医官开药,却是没有用,那个冬天,白芷便被一卷草席裹了扔出皇宫。 一个宫女的命,当然不算命。 紫苏因着善数算,被匈奴王女雅其格收在身边做侍女,借着这一点,紫苏在一晚宴饮之中,在酒中下毒。 她做的并不算严密,事后轻易便被查了出来,她便也逃不过一死。 雅其格恨她让自己失了面子,拿着马鞭生生抽了紫苏三十鞭才解气。 裴蓁蓁等宫女都被抓来观刑,她看着鲜血淋漓的紫苏,却连哭都不敢出声。 “女郎?”白芷再次唤了一声。 裴蓁蓁终于回过神,她垂下眼睫,复又看向窗外。 “公主,你就别怪他们了,马车车辕断了,他们也没办法。”青年笑着驱马到了雅其格身边,“马车里装了那么多朝贡的贺礼,也不能丢了。” 雅其格哼了一声,显然怒意未消。 青年便又劝道:“公主,马上就要见到大王,你难道不高兴吗?你不是一直很想来洛阳城看看么,明日属下陪你逛逛洛阳城可好?公主是草原最美丽的花朵,当然要笑起来才最美。” 他好话说了一堆,雅其格的脸色终于由阴转晴:“好吧,好不容易要见到阿父,不该为这些蠢货生气!” 其他的护卫暗暗向青年竖起大拇指,果然只有你劝得了公主。 他们这位公主,可真是不好伺候的主儿,稍不顺心便要鞭笞身边人,根本是不讲理的。 只是裴蓁蓁看向青年,杀机毕现。 石敢—— ‘为什么?’ ‘到了这时候,你还在问为什么?裴子衿,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蠢。’ ‘你就这么恨我?我也是你的女儿,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你生下来那日,我就该掐死你!你生来就带着灾厄,你该死啊!若不是你,他不会死,阿英不会走丢,我不该生下你!’ ‘什么他?’ ‘他是我唯一爱过的人,我大哥却逼我们分开,嫁给裴正!我从来没忘记过他,阿英是他的女儿,我要将最好的一切都给阿英!裴子衿,你就该在泥沼中,一生不得挣脱!’ ‘你疯了吗!’ ‘我怎么会疯?’萧氏奇异地笑起来,她将下了迷药的茶水强行灌入被绑缚了双手的裴蓁蓁口中。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朦胧,裴蓁蓁隐隐约约听见她说,当日洛阳城破,也是我故意将通传你的人拦住,我逼着裴清渊离开。 裴子衿,你果然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我从来没将你们三兄妹当做儿女,你们流着裴正的血脉,不配做我的孩子。 ...... 第66节 ‘自己毁了容貌?啧,既然如此,就叫她做个洒扫的下人吧,好好的主子不肯做,偏要讲究什么骨气,我成全她。’ 月上柳梢头,花园之中,琴瑟之声温柔婉转,作为青州刺史的石敢左右都陪着容色出众的女子,女子娇笑着将酒盏喂到他嘴边,石敢喝了,面上一片晕红。 喝到兴起,他起身到正中,跳起舞来。 裴蓁蓁捧着一壶酒走上前,她低头弯腰,就如寻常婢女。 半途上,醉得不轻的石敢一把拉住裴蓁蓁,抬手要撕开她的衣襟。 裴蓁蓁手中酒壶落地,她拼命挣扎,却比不过石敢的力气,混乱中,她直直给了石敢一巴掌。 这一巴掌叫石敢清醒些许,也叫他怒气勃发,瞧着裴蓁蓁脸上狰狞的疤痕,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般样貌,还做什么坚贞不屈的样子!” 他一巴掌打在裴蓁蓁脸上,她不稳地跌坐在地。 “本将军想做什么,你还敢违逆!”石敢冷笑着,他尚且觉得不解气,又上前踩住她挥手打了他一巴掌的右手。 脚底用力一碾,裴蓁蓁疼得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你们这些魏人,天生就低我们一等,便该如猪羊,任我宰割!” 她原本只打算逃出青州,可是这一刻,她改了主意。 她不会放过,任何欺侮过她的人。 她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她。 一月之后,裴蓁蓁踏出青州城门,同一刻,青州刺史,刘邺亲封的武威将军石敢,横死府中。 瑶台院中,裴蓁蓁倚在高大的松树树干上,手中提着白瓷的酒壶,眼神很是冷漠。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事了。 重回少年时,那些故人也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如石敢这等以屠戮南魏平民为乐的,不妨早一些送他上路。 裴蓁蓁灌了一口酒,过了两年,她已不会如第一次那般沾酒便醉。 她该离开洛阳了,风暴即将来临,身处漩涡之中的,无人能全身而退。 轻松跳下树,裴蓁蓁只觉得喝下的酒液仿佛在血液中燃烧,叫她的心似乎也燃起一把火。 演武场上,裴蓁蓁最后一招剑式挥出,额头汗水滴下,她的眼比剑芒更加锋利。 “我从来不知,你有这样好的剑术。”裴清行站在一旁,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哥。”裴蓁蓁收回剑,淡淡唤了一句。“你不知道的事,有很多。” 裴清行无奈地笑笑:“是我不够关心你。” 两兄妹并肩坐下,裴清行递了帕子给裴蓁蓁,她擦去额上薄汗,道了声谢。 “你不必那么关心我。”裴蓁蓁的语气很冷淡。 “我是你大哥,血脉相连,自然是该关心你的。”裴清行觉得她的话很奇怪。 裴蓁蓁嗤笑一声:“即便亲生的母亲,也有盼着子女死的,血脉何曾可靠。” “蓁蓁...”裴清行皱起眉,他那般聪明,如何听不出裴蓁蓁的言外之意。 裴蓁蓁打断他的话:“大哥心中应该也是明白的,旁的话不用多说。” 她和萧氏之间,绝没有和解的可能。 裴清行自然清楚,直到今日,他都还记得,长姐走失的那一晚,母亲疯魔的模样,她甚至抱起蓁蓁,想将她活活摔死。 母亲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劝蓁蓁委曲求全包容母亲? 裴清行是端方君子,行事自有原则。 “你今日不开心,是因着亲事?”裴清行转开话题。 其实并不是为了这件事,但令裴蓁蓁不开心的事,是决不能诉诸于口的。 见她不语,裴清行便以为是她默认:“你年纪尚小,尽可以慢慢选一个自己欢喜的。只要你欢喜,父亲和舅舅便不会反对。” “那,如果我根本不想嫁人呢?”裴蓁蓁面容沉静,眼中认真不似作伪。 裴清行有些惊住,在他一贯的观念中,男女嫁娶,该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件事。 “蓁蓁,你怎么会这么想?”裴清行很是不解。 裴蓁蓁却不想解释,裴清行不懂她,正如她也不懂裴清行。 “大哥,倘若有一日,你一人之死,能换数条人命,其中还有你的恩师,你会怎么做。”裴蓁蓁问他。 裴清行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一人死,能换数人活,自然值得。” 他会义无反顾,慷慨赴死。 裴蓁蓁勾了勾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她果然没猜错。 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们为什么能轻易献出自己的性命。 裴蓁蓁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大哥,夜深了,我该回去就寝。” 裴清行点头,看见她起身,身影渐渐融入夜色。 他突然觉得,她的背影很是寂寥。 “蓁蓁,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永远是你大哥!” “…好。”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马蹄扬起尘土,半空中白底狼首的匈奴王旗飘扬,而大魏的旗帜已经染上鲜血,残破不堪。 喊杀声震天,王洵看见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脚下的土地被鲜血染红,那一瞬,他有些茫然。 王洵不知道自己身上多了多少道伤口,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敌人。 可是没有用,这一场仗,根本没有胜算。 那位大将军,让他们断尾,便是要他们这些人的命,换一个喘息的机会。当日承诺的支援,根本就是一纸空文。 “七郎,对不起,若是我能听你的,兄弟们便不用随我一起死…”端王年轻的脸上露出沉重的愧色。 王洵看见不远处胡人领军的将领,他策马向前,弯弓搭箭,流矢擦过脸侧,王洵的手丝毫未动,那一箭,正中眉心。 胡人的阵型顿时乱了起来。 长刀劈在王洵背上,周围的胡人高叫着为将军报仇,将他团团围住。 四面的兵戈挥向王洵,鲜血顺着嘴角流出,端王怒吼着带人杀入包围圈中,玄色的披风上满是暗红的血色。 “冒坼已死,尔等还不快降?!”王洵拼尽最后的力气,射下匈奴的王旗。 端王和亲兵也高声道:“冒坼已死,尔等快降!” 声浪一波一波传开,得知首领已死的胡人军队军心涣散,一时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 端王带着王洵,趁这个机会带着残兵逃离战场。南魏残破的战旗倒在身后,那是一个王朝末日的悲歌。 王洵捡回了一条命,却落下了一身伤病,从此世间,再没有能纵马驰骋的王家麒麟儿。 便是仲夏之时,他也要披着厚厚的披风,握着暖炉。他是北魏王相,也只能永远端坐府中,殚精竭虑,运筹帷幄。 王洵从梦中惊醒,他转头望向窗外,只见月色朦胧,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前世主线就交代完毕了,小天使们应该能理出完整的时间线啦 快到高潮了~ 第七十二章 《尔雅·释天》载:春猎为蒐, 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匈奴使团到了洛阳, 为示欢迎, 当今陛下李炎特意在仲夏之日在皇家围场举行了一场狩猎,同时也是为了炫耀武力。 当日刘邺在匈奴势单力薄,他与李炎约定,只要魏人能助他称王, 匈奴便向大魏俯首称臣。 刘邺称王之后信守诺言,将李炎当做君主对待,自己更是亲自前来洛阳为质, 也因此,匈奴之中对他不耻者众。 至今数年,匈奴之中公然反对刘邺的已被清洗,刘邺羽翼渐丰,自然也不愿意继续在洛阳为质。 这几个月,他已经数次透露出想要回归匈奴的想法。 李炎当然不想放他离开, 时至今日, 他对刘邺仍然未曾放下戒心。但他也没有理由强留刘邺, 作为匈奴大王, 刘邺主动为质是一回事, 李炎强行将他留在洛阳又是另一回事。 匈奴使者浩浩荡荡前来, 未尝没有施压的意思。 因着这个缘故,李炎举行这一场夏猎,希望震慑匈奴。 裴蓁蓁今日身着鹅黄的骑装骑在马上,身旁便是裴清行。 前方,李炎玄甲加身, 脸上虽然显出老态,精神却是极好,他高声勉励众人几句,最后一马当先进了围场之中。 “蓁蓁,你可要去射几只野兔?”裴清行笑问。 裴蓁蓁摇头:“人太多,便失了趣味。” 何况今日夏猎,不知多少少年郎君卯足了劲想多猎几只猎物,好叫李炎另眼相看,裴蓁蓁实在不必在今日同他们争抢猎物。 “不如大哥多猎几只猎物,也叫未过门的大嫂瞧瞧你的英姿。”裴蓁蓁轻轻笑了笑。 裴清行的婚事已经定下,待一月后裴舜英出嫁,便该轮到裴清行娶亲。 听她这样打趣,裴清行无奈摇头,只道:“你既然不去打猎,若是无趣,便去寻交好的女郎说说话吧。” “我留在帐篷中看看书便好。”裴蓁蓁答,不见丝毫异样。 裴清行叮嘱了她,这才放心打马进了围场。 驾着马慢慢往回走,裴蓁蓁微垂着头,眼神沉静。 若是她没有记错,这一次夏猎之中,会发生一场震动朝野上下的刺杀。 太子受伤,太子妃徐氏更是为太子挡刀以致命悬一线,匈奴使者过半殒命,刘邺的心腹石敢重伤,参与夏猎的朝臣与世家子弟也多有死伤。 之前李炎本已接受朝臣进谏,招了颇有名声的诸侯王世子数人入洛阳考察,似乎有废太子之意,但犹豫良久,始终未曾下定决心。 但在这场刺杀之后,李炎大发雷霆,而调查线索恰恰又指向自己某个分封在外的兄弟。 第67节 这叫他不由心生恐惧,他尚且在世都有人要太子的命,若是将皇位交给兄弟的儿子,待他百年之后,自己的儿子焉能还有命在。 废太子的事就此又被搁置,无论朝臣再怎么劝谏,李炎都压下不提。 这场刺杀中,裴清行、王洵、桓陵等人都未曾有事,是以裴蓁蓁并不担心,刺客的目标并不是他们。 比起如此,更叫裴蓁蓁在意的,是石敢此番重伤之事。 作为刘邺的心腹,未来的武威将军,石敢气力过人,十五岁便能弯弓射雕,有万夫莫开之勇。 正面相对,裴蓁蓁绝不可能杀他。唯一的法子便是用毒,但石敢作为匈奴使者,若他死在洛阳,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万无一失的,只要做了便一定会留下痕迹。 裴蓁蓁不担心自己,却不想连累舅舅,也不想牵连裴家。 所以这次夏猎,便是很好的机会,否则石敢随刘邺回了匈奴,她便再难找到下手的机会。 翻身下马,裴蓁蓁将踏雪乌骓交给白芷,吩咐道:“今日起得太早,我看会儿书便要睡了,不要叫旁人来打扰。” 白芷接过缰绳应道:“是。” 帐篷中,裴蓁蓁在桌案前展开围场地图,这处,是太子一行人进入围场的方向,而这处是为匈奴一行人安排的射猎区域。 能让刺客藏匿的地方只有…推算下来,石敢重伤后会逃往… 裴蓁蓁用朱砂圈出了一片区域,扔下笔,她冷漠地点燃烛火,看着火舌一点点将纸张吞噬。 把床榻伪装为有人睡下,裴蓁蓁换了一身月白劲装,身姿如狡狐一般从窗中跃出。 围场中,裴蓁蓁藏身于茂盛的枝叶中,眼神清冷幽深,树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背后背着长弓,箭袋中放了数十箭支。 四周很是平静,她听见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偶有几声不成调的鸟叫,枝头花苞在阳光下舒展开身姿。 日头偏转,远处有阵阵马蹄声,随风传来少年少女的谈笑,也有利箭破空,射中毛色驳杂的野兔。 马蹄声渐渐远去,裴蓁蓁并未心急,对于要做的事,她向来最有耐心。 时间已过正午,仅靠阳光,裴蓁蓁并不能准确地判断时间。 周围还是那么安静,静得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但这份安静却透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意味,风中似乎传来一丝血腥气。 马蹄声传来,当日陪在雅其格身边进城的石敢左臂染血,身上更有大小不一数道伤口,右手紧紧握住缰绳,让坐骑用最快的速度逃亡。 刺客袭来,石敢与雅其格在混乱中分离,多亏石敢护卫悍不畏死,才让他从众多刺客中逃脱,不过在一番拼杀之后,他也伤得不轻。 不确定是否有刺客还追在身后,石敢不能放松,只要再跑一刻,便到了围场边缘,届时他就安全了。 高树上,裴蓁蓁慢慢抽出一支箭,搭在长弓之上,她眼中是极致的冷静,并未因为石敢是昔日仇人而乱了心神。 长箭破空而出,正对上石敢心脏要害。 就在箭支将要射中前的一刻,石敢猛地抬头,眼中映出破风的箭羽。 他双手一撑马背,放开缰绳,狼狈地滚落地上,也顺利躲开了致命的一箭。 他的坐骑却被箭支射中,哀鸣着倒下,滴落的鲜血染红地上草叶。 石敢不由一阵后怕,若非他躲得及时,现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便是他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第二支箭也破空而来,这一次他看得更加清楚,闪身躲入树后,他高声道:“何方鼠辈,暗箭伤人!” 这不像是那群刺客的手笔,看了一眼马背上的伤口,出手的人,气力显然逊于寻常男子,恐怕也是为此,才从高处放箭。 裴蓁蓁未曾理会他说了什么,只是冷漠地再次拉动弓弦。 这一箭射中了石敢正好受伤的左臂,他惨叫一声,冷汗直流。 咬着牙拔下身上箭支,石敢旋身掷了出去,为了躲开这一击,裴蓁蓁不得不跳下树枝。 石敢捂住受伤的左臂,看着眼前月白劲装的少女,扭曲地邪笑一声:“原来是个小女郎。” 怪不得气力不足,要藏匿树上放箭。 “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我的命?”石敢靠住身后大树,喘着气问。“你究竟是谁?!” 裴蓁蓁扔下长弓和箭袋,这样的距离,弓箭便无用了。 她神色平静无波,并无为石敢解惑的打算:“我是,来取你命的人。” 话音刚落,袖中匕首滑出,指尖翻转,裴蓁蓁飞身而上。 石敢抬起未曾受伤的右手挡住裴蓁蓁这一击,转手用力将她击退,眼神阴沉。 这个看似娇生惯养的小女郎,出手甚是狠辣,招招直逼要害,学的竟是杀人术。 石敢的气力比裴蓁蓁想象中还要惊人,她抿着唇,借着树腾跃,自高处横踢,才将他逼退两步。 她身如灵蛇,丝毫没有怜悯,对准石敢受伤的左臂出手。 石敢额上全是汗水,因为疼痛暴起青筋,右手握住裴蓁蓁刺来的匕首,气息沉重。 僵持之际,裴蓁蓁扭身而起,手肘狠狠击在他背后,石敢身形不稳地向前倒去,瞬息之间,裴蓁蓁反手用匕首断了他右手经脉。 石敢右手无力垂下,他惨叫着,受伤的左臂不顾疼痛挥出一拳打在裴蓁蓁肩上,将她击退。随后脱力地摔在地上,右腿传来轻微的骨折声。 裴蓁蓁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抹去嘴角一丝鲜血,她神色冷酷。 石敢的身手,便是当年的□□来,恐怕也讨不了便宜,好在他今日受伤不轻,否则自己根本不可能动得了他。 勉强坐起身的石敢气喘如牛,他神色阴霾:“你我究竟有什么恩怨,你为何一定要杀了我?!” 石敢想,他便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死在一个小姑娘手上,真是草原勇士的耻辱! 裴蓁蓁冷冷地盯着他,手中匕首滴着血,一步一步上前。 “我乃是匈奴使者,你敢杀我,不怕被查出?!”石敢再次道,眼前的少女,分明是魏人。他生在草原,头一回来洛阳城,何曾与人结下生死大仇?! 裴蓁蓁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漠然地走向他。 石敢见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不能叫她犹豫,心中也着急起来,难道他今日真要死在这里?! 不!他怎么能死得这么憋屈! 风吹过草地,石敢的耳朵动了动,他忽然看向右侧,高声道:“救命!” 裴蓁蓁不知这是不是他的计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戒备地看向石敢右侧。 照夜玉狮子打了个响鼻,缓缓向前,露出马背上的王洵。逆光中,他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你为什么在这里。”裴蓁蓁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神甚至是戒备的。 似乎她每次做什么,都会恰好遇见他,这也未免太过巧合。 “我也想问你,为什么。”王洵骑在马上,直直地看向她。 石敢并未察觉两人间的暗潮汹涌,他高声对王洵道:“王七郎,我乃匈奴使者石敢,你快救我!” 裴蓁蓁手中的匕首还向下滴着血,日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耀目的光。 “你要拦我?”裴蓁蓁一边说,一边计算如何在王洵要保石敢的情况下取他性命。 王洵右手紧紧握着缰绳,显示出他心中并不如表面那么平静,他看向石敢,眼前忽又出现满天飘扬的白底狼首旗,屠刀挥起,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王洵沉默着,从马鞍旁的箭袋中取出一支箭。 那支箭呼啸着从裴蓁蓁眼前飞过,最后准确地插、入石敢心脏要害。 石敢缓缓低下头,看见缓缓被染红的衣襟,眼神中还残余着不可置信。 裴蓁蓁下意识地看向王洵,四目相对,她怔在原处。 世人只记得王相温润如玉,是翩翩君子,却忘了他也曾浴血长空,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3 22:25:41~2020-09-24 20:35: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天来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三章 王洵眼中仿佛凝聚着一团沉沉的阴翳, 他面上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翻身下马,他大步走到裴蓁蓁面前,右手按住她的后脑, 几乎强硬地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裴蓁蓁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骤然睁大眼,眸中溢满了不可思议。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就要推开王洵, 却被他进一步揽进怀中,掐住腰,那个吻越发具有侵略性, 不容抗拒。 裴蓁蓁发出零星抗议的声调,如霜雪一般的面容慢慢染上绯红。 鼻息间的空气越发稀薄,裴蓁蓁捶着他的肩膀挣扎起来,这人是想把她憋死么?! 王洵终于放开了裴蓁蓁,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裴蓁蓁的唇瓣如玫瑰一样娇艳, 她恶狠狠地瞪了王洵一眼:“你发什么疯!” 面上的绯红还未褪去, 裴蓁蓁的容颜因此显出异于寻常的生动。 “为什么要这么做。”王洵沉声道。 裴蓁蓁看了一眼石敢的尸体:“我要杀他, 自有我的原因。” 不必向他交代。 “为什么要将自己放在这样危险的境地!”王洵眼中酝酿着风暴, “你难道不知, 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今日若非石敢重伤,死的便是你了!” 石敢是刘邺的心腹,被封为匈奴第一勇士,如何是裴蓁蓁能对付的! 当王洵自远处看见裴蓁蓁被石敢一拳击退时, 他的心脏几乎都骤停一瞬。 裴蓁蓁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我自然是有把握,才会动手。” 她不可能告诉王洵,自己是知道石敢会重伤,才会在此埋伏。 “那万一呢?”王洵眼神冷峻,“你敢不敢保证,一定不会出现任何意外,但凡出现丝毫意外,你承担得了那样的结果吗?!” 裴蓁蓁当然不能保证,她握紧了手中匕首,死死抿住唇,而后抬头对上王洵的双眼:“这是我的决定,我不会后悔。” 从洛阳到盛安,她遇见过无数险境,眼见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注一),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害怕的事。 “那你可知,我有多担心!”王洵双目有些泛红。 第68节 担心… 裴蓁蓁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对她说过这两个字。 因为后来,会为她担心的人,和她会担心的人,全都不在这人世了。 她眼中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那种浓重而无法摆脱的孤独感,再一次将她整个人笼罩。 “王洵,你又懂什么?”裴蓁蓁流着泪,嘴边却扬起了笑。“你什么都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 只有她一人,背负着前世的回忆,踽踽独行。 重活一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些已经刻下的伤痕,永远也无法修复如初。 她只能向前走。 她的神情叫王洵有些恍惚,穿过时光,漫天飞雪之中,女子决绝地走出门外,脸上也是这般神情。 王洵再次抱住她,隐忍而深情地唤着:“蓁蓁…” 对不起… 他怎么能忘了,他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承受那么多… 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裴蓁蓁在他怀中无声呜咽。 “王洵,我真的好累…” 可她还是要继续向前走,她不能停下。 “我知道…”王洵闭上眼,往后,你再不会是一个人。 这一场眼泪,叫裴蓁蓁终于宣泄出心中压抑的情绪。等她心情平复,便立刻推开王洵,翻脸不认人可见一斑。 好在王洵算是很了解她的性子,并不意外。 “往后,不必你多管闲事。”在王洵面前哭这这一场,裴蓁蓁深觉丢脸。 见她要离开,王洵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你还想做什么?”裴蓁蓁皱起眉,双眼还有些泛红,几乎像只红眼的兔子。 “你不能走。”王洵温和地笑着。 “为什么?” 裴蓁蓁的话音未落,王洵一个呼哨,在旁边踢着马蹄吃草的照夜玉狮子立刻疾驰而来,王洵揽着她翻身上马,两人一前一后坐在马上。 “你这一身血衣,若叫人意外见了,便是麻烦。” 裴蓁蓁恼道:“我自然会避开…” 王洵脸上的笑意依旧:“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 这算什么?! 裴蓁蓁被这话噎住,不待她说什么,不远处传来兵戈相接之声,自灌木丛后望去,王洵眼神一深:“是匈奴人。” 正与黑衣刺客交手的,正是前来洛阳城的匈奴使团中人,刘邺的女儿雅其格也在其中,匈奴这方,尚且占了上风。 见王洵没有离开,裴蓁蓁便问:“你要救他们?” “石敢已死,若是雅其格也死在这里,匈奴更有借口发难。”王洵简短道。 而且此时出手,更能帮裴蓁蓁摆脱嫌疑。 这便是要救人的意思,裴蓁蓁冷冷道:“你要救人自己去便是,休想拉上我。” “恐怕不行。”王洵微微一笑,驾着照夜玉狮子跨过灌木丛。“此番,还需蓁蓁保护我才是。” 眼看着黑衣刺客离他们越来越近,裴蓁蓁磨着牙,拿过长弓,抬手便是一箭。 从背后砍向雅其格的刺客中箭倒地,雅其格看向裴蓁蓁,扬声道:“多谢!” 裴蓁蓁没有应答,只是沉默地收割着黑衣人的性命。 雅其格等人本就在上风,多了裴蓁蓁两人,战局结束得很快。 驾着马走到照夜玉狮子面前,雅其格笑容明媚:“今日真是多谢你们了。” 她扫了一眼王洵和裴蓁蓁衣上溅的血液:“你们可有受伤。” “并无。”裴蓁蓁冷淡道,并没有同雅其格多说的意思。 王洵主动开口:“尚不知围场中还有多少刺客,还是先离开围场为好。” 雅其格点头,聚集还活着的护卫,一行人快马向外行去。 围场外,大部分进入围场的人都已经安全出来,他们并非刺客的目标,虽然也遭遇刺客,不过拼杀一番还是逃脱。 裴清行皱着眉头同几位交好的郎君站在一处,他衣袖上染了点点血迹,好在身上并无伤口。 “真是太大胆了,皇家围场,竟有刺客袭击!”出身世家的郎君愤愤道,为了保护他逃出,身边好几个护卫都丢了性命。 身边的人都附和起来,他们大都没有受伤,但受的惊吓却不轻。 裴清行没有说话,这么久了,还未曾见到太子和太子妃… 原本以太子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入围场打猎,但他坚持,只道想亲手射一只鹿献给父皇李炎,再有太子妃帮腔,两人便一起入了围场。 想到如今朝堂局势,裴清行沉沉叹了口气。 好在蓁蓁待在帐篷中,没有跟来,这样的事,不该叫她看见。 耳边一阵马蹄声,裴清行转头看去,他以为在帐篷中安全的妹妹,正在别人马上。 他立刻变了脸色。 “那仿佛是王七郎…,还有匈奴王女?” “看样子,他们也遇上了刺客,不过他身前的小女郎是谁?” “清行?那是不是你妹妹…” 裴清行没有回答,他冷下脸,走到照夜玉狮子前。 王洵正扶着裴蓁蓁下马,裴蓁蓁轻盈地落地,一抬眸便对上裴清行的眼,她顿时僵在原处。 王洵的手尚还扶着她,裴清行握住妹妹的手:“蓁蓁,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脸色难得这般难看,裴蓁蓁微有些心虚地垂下眸子:“我在帐中待得有些无聊,便进了围场想走走…” “你的马呢?”裴清行又问,为什么和这王七郎同骑? “没骑…我只是想散散心…” 裴清行这才看向王洵:“多谢王七郎救了舍妹,改日我裴家必定登门道谢。” “裴兄客气。”王洵神态自若地放开手。 他又对裴蓁蓁道:“蓁蓁,改日我去看你。” 什么?!裴蓁蓁猛地睁大眼,王洵这家伙胡说什么! 这话说出来,别人定然会误会。 “你胡说什么!”裴蓁蓁压低声音问他。 王洵笑了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我尚未定亲,我追求你,也无违君子之道。” 裴清行将他的话听得清楚,随即将裴蓁蓁挡在身后:“王七郎厚爱,舍妹当不起。” 王洵的确是洛阳城中首屈一指出色的郎君,但琅琊王氏的门第过高,裴清行并不觉得他是裴蓁蓁良配。 被驳了话,王洵也没有生气,仍是一派温和,裴清行却越发觉得他城府过深,行礼之后,带着裴蓁蓁离开。 “你听见了吗?” “王七郎竟是看上了那裴家未出嫁的小女郎!” “裴氏女的确漂亮得过分,原来王洵也是那等看中美色的人…” … 闲言碎语之中,桓陵来到王洵身边,调侃笑道:“七郎,你终于忍不住了?” 他还想着,那裴家小女郎始终不愿暴露与他们的交情,七郎能忍到何时呢。 王洵为照夜玉狮子顺了顺马鬃,嘴边始终噙着浅淡笑意:“我只是觉得,怎么也该得个追求者的名分。” 桓陵挑挑眉,若有所思,七郎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啊… “你家兄弟可都平安出来了?”王洵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桓陵嗯了一声,道:“你哥哥们也无事,至于阿瑶和阿露她们一群小女郎,她们只在最外围走了两圈便回来了。” 见王洵神色并未放松,桓陵奇怪道:“你怎么还是一副担心的模样?” “太子可有归来?”王洵问。 “尚未,不过太子身边护卫众多…”桓陵突然停住,眼神瞬间凝重起来。“难道今日这场刺杀,是针对太子?!” 联想今日朝堂上的风雨,桓陵深深锁住眉心,难道真有人已经等不及,要除掉太子这个绊脚石,让帝王不得不重立太子? 若是如此,今日之后,怕就要有一场血腥的清洗!当今圣上李炎,可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角色。 桓陵还未回神,忽有小内侍慌慌张张跑来:“十三郎君,不好了!不好了!” 桓陵一眼便认出他是李常玉身边伺候的人:“什么事?” 小内侍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三公主,她,她说要去围场中寻颜家郎君,到现在还没回来!” “什么?!”桓陵怒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任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可知今日围场中出了刺客!” 小内侍哭丧着脸:“十三郎君,三公主的性子您也清楚,如何是我们劝得住的。因着刺客的事,陛下大发雷霆,正为太子担心,小的如何敢这时候告知他三公主失踪的事?便也只能来求您了。” “这么多年,她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么任性! 桓陵憋了一肚子火,却也无法,只能招来手下护卫,命他们再入围场寻人。 他却不可能亲自进去,他父兄不会允许。 王洵也命王家护卫一起帮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桓陵心中焦躁,但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围场外踱步等待。 作为好友,王洵当然要陪着他。 第69节 “不行,我得进去找她!”桓陵等不住,终于下了决定。 他刚要唤护卫牵来坐骑,围场方向却有了动静。 李常玉白皙的脸上沾了尘土,她背着一个人,艰难地走出灌木丛。眼前出现熟悉的人,李常玉心中一松,脱力坐了下去。 “公主!”小内侍喜极而泣,扑了上去。 李常玉嫌弃地看着他,虚弱道:“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桓陵快步上前:“李常玉!你…” 李常玉疲惫地看向他:“好了…我知道你想骂我…不过先叫人来为复之治伤…” “他为我挡了一刀,腿受伤了。” 桓陵这才注意到她背出来的人,正是颜复之。 颜复之白着脸,唤了一句:“十三郎。” 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桓陵扯了扯嘴角,看来,她这回是得偿所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多章终于亲上了t^t 王洵已经想起了一部分关于蓁蓁的记忆~ 注一:出自曹操《蒿里行》 第七十四章 另一边, 裴清行带着裴蓁蓁离开,走到一半,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你和王七郎是什么关系?” 裴蓁蓁低着头:“没有, 没有关系。” 她拒绝交流的样子, 颇让裴清行头疼:“蓁蓁...” 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可是裴清行常常觉得自己看不透裴蓁蓁。 她心中好像藏着许多事,不想说, 也不能说。 “若是你真的也喜欢那王七郎,大哥也不会反对,父亲母亲, 定然也会以你的意愿为先。”裴清行只能道,“蓁蓁,我们永远是你的家人。” 不,不是。 裴蓁蓁想,只有她一人,最后, 只剩下她一人。 所有的承诺和誓言, 都化作飞灰。 她不会再相信他们。 “大哥, 到了, 我想沐浴, 换身干净的衣裳。”帐篷前, 裴蓁蓁声音平淡。 她油盐不进的态度,让裴清行只能轻叹一声。 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裴清行道:“还未有太子的消息,今日恐怕还不能离开围场,你沐浴之后, 好好睡一觉,不必管外间风雨。” 裴蓁蓁点头,白芷听见这边动静走来,见了裴蓁蓁,立刻便吃了一惊,只能低头掩饰:“女郎。” 她从未见女郎出门,为什么说要休息的女郎,会换了一身衣裳,还染了血迹站在帐篷外? 她不敢问,只能沉默地跟在裴蓁蓁身后进门。 为裴蓁蓁寻了一件干净的新衣,白芷走到她身边:“女郎,我为你更衣。” 裴蓁蓁拿过衣裙:“我自己来,你去着人准备热水。” 白芷的动作很快,裴家带来的下人不用吩咐,便提前准备好热水,供主人随时取用。 膀大腰圆的两个妇人为木桶加够热水,行了礼退下。 裴蓁蓁看了一眼等在一旁的白芷:“退下吧。” 白芷终于还是忍不住,惴惴不安地开口道:“女郎,你今日...” “这件事,不要让第三人知道。”裴蓁蓁打断她的话,虽然白芷是否说出都无关紧要,但她不希望,这个陪她共患难的侍女,会背叛自己。 “...是。”白芷抿着唇,无声退下。 在白芷离开之后,裴蓁蓁终于慢慢皱起了眉,她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右肩,那里有一大块青紫,正是被石敢一拳打伤的。 石敢不愧于匈奴第一勇士的名头,重伤之后的一拳仍有这般威力,好在今日裴蓁蓁没有托大,选择先用弓箭埋伏。 将身体浸入木桶之中,裴蓁蓁慢慢闭上眼,很快,风雨就要来了。 太子于皇家围场遇袭,帝王震怒,下令彻查事情始末。事情牵扯众多,数十朝臣下狱,从他们口中,又问出更多不知是真是假的同谋。 李炎似乎下定决心要借此清洗朝堂,每日都会有一批牢狱中的犯人被拖出斩首,一时间洛阳城血流成河,谁也劝不住拿起屠刀的帝王。 此事之后,朝中再无人敢重提废太子之事,这一次刺杀,反倒帮太子保住了他的权位。 这场刺杀,当真是出自哪位诸侯王之手? 不仅没能达成目的,还起了反效果,究竟是蠢到了什么程度才想出这种计划? 作为最大受益者的太子夫妇,当真只是无辜的受害者? 裴蓁蓁将头沉入水中,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早晚要离开洛阳城,南魏已经开始从内里腐朽,面上的花团锦簇,不过是镜花水月。 换了干净洁白的里衣,裴蓁蓁随意地坐在床榻上,用帕子擦拭头发。 抬手的一瞬间,她感到右肩传来的疼痛,打算擦干了头发再上药。 笃笃笃—— 裴蓁蓁停住动作,看向被敲响的窗。 不等她回应,王洵已经从窗口跳了进来。 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如王洵这样的少年,便是做跳窗这样的动作,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裴蓁蓁皱起眉,王洵往日可不会做翻窗这么有失风度的事。她不知道,早在几年前,在她陷入昏迷时,便已经被这人翻过窗了。 “我见你的侍女撤下热水,想你应该已经沐浴完毕。”王洵走到她床边,衣袍上还有点点血迹,看来还未换下。 “这么久了,你连换身衣服的功夫都没有?”裴蓁蓁挑了挑眉。 王洵脸上笑意浅淡:“三公主追着颜复之进了围场,一直未曾归来,她的内侍来求十三郎帮忙,便派了桓家和王家的护卫一起去寻,我同十三郎一起等,方才找到人。” 太子未曾找到,哪怕李常玉是李炎最宠爱的女儿,此时也顾不上过问她。 “这样久了,三公主竟还是没放弃。”裴蓁蓁忍不住点评一句。 她是不太理解李常玉这样一厢情愿的喜欢,颜复之对李常玉的态度,显见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王洵笑了笑:“十三郎也奇怪,三公主做事向来想一出是一出,这些年,也只有对颜复之的执着坚持到现在。好在,她也得偿所愿了。” 裴蓁蓁看向他:“什么意思?” “今日颜复之为她挡了一刀伤了腿,也全靠她,颜复之才走出围场。”王洵解释道,“他二人,看来已心意相通。” “那也不错,颜复之尚有兄长,无须顶门立户,只要他不想着做官,尚主是个不错的选择。”裴蓁蓁说完,皱起眉,“你来做什么?” 难道就为了与她闲话? 王洵从袖中掏出药瓶:“来为你上药。” 裴蓁蓁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她突然顿住,王洵可能正好瞧见她被打伤的那一幕。 “你放下药,我自己来。”裴蓁蓁转而道。 “我要看看你的伤势。”王洵握住药瓶,语气不容转圜。 裴蓁蓁撑着床向后退了些许:“男女授受不亲,王七郎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事急从权,我想蓁蓁,一定听过这句话。”王洵坐在床边,笑容依旧。 裴蓁蓁戒备地看向他:“别逼我叫非礼!” 王洵逼近了她:“倘若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我自然是不介意的。” 裴蓁蓁抓了软枕挡在两人之间:“你还记不记得什么是君子?”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王洵慢条斯理道,“现在是有所为的时候。” 裴蓁蓁愤愤道:“诡辩!” “若是不想我做扒人衣服的登徒子,蓁蓁便自己动手吧。”王洵笑意不改。 裴蓁蓁抿着唇,慢慢将衣襟解开,露出右肩青紫。 王洵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抬手一按,疼得裴蓁蓁一声冷嘶。 “还好,只是淤伤,未曾伤到骨头。”王洵总算放下心。 他打开药瓶,将上好的伤药倒在手中,随后毫不留情地敷上裴蓁蓁的伤口按摩。 这样的淤伤,一定要将药力化开才能尽快好。 裴蓁蓁咬着唇,眼睫颤动,憋红了眼。 这具身体实在娇气,一点疼便觉得受不了。 她忍耐的表情叫王洵越发心疼,只是手上的力度还是不减。 为裴蓁蓁上完药,王洵走到水盆边净了手,他背着身,口中叮嘱:“这两日不要再伤到右肩,过几日便会好全。” 裴蓁蓁趁这时候抹去眼角疼出的泪花,总算没叫他看见,一面在口中应了一声。 王洵擦干手,又回到床边,裴蓁蓁仰头看他,嘴唇因为咬过显得异常红润,上面还留下浅浅的痕迹。 王洵不由抬手拂过她的唇:“很疼么?” 裴蓁蓁怔了一瞬,而后别过头:“还好。” “别再做那么危险的事。”王洵点了点她的鼻尖,“我会很担心。好好睡一觉。” 他收回手,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裴蓁蓁抱住软枕,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瓣,口中喃喃:“你担心...关我什么事...” 围场行宫,李炎正大发雷霆,随行前来的百官站了满殿,却无一人敢出声,谁也不想直面帝王的怒火。 第70节 看着这群安静如鸡的朝臣,李炎越发恼怒,太子到现在还未有消息,生死不知,这些废物什么法子也没有,只会请他息怒! 那可是他的儿子,哪怕他是个傻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扫了一眼朝臣,李炎心中怒火更甚,这些人心里恐怕都盼着太子死吧!他们早就想废了太子,他一步步退让,甚至将兄弟的儿子接进了洛阳。 可是现在,却有人等不及要太子的命! 如今尚且如此,等他百年之后,太子如何能保得住姓名?! 他堂堂帝王,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他的皇位,难道他还不能决定谁来继承?! 李炎沉下眼,眸中酝酿起风暴。 “陛下,您到现在还未曾用过饭,不如先用些饭食?”跟随李炎多年的老太监弓着腰,小心问道。 李炎拂袖:“太子生死不知,朕如何有胃口!” 正在这时,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进门禀报:“太子,太子回来了!” 什么?! 殿中朝臣神情各异,唯有李炎一脸欣喜地冲出门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行宫四处都燃起了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夜。 太子一身狼狈,明黄的骑装染上了血迹,脸上也沾了黑灰,见了李炎,他惊慌地扑上来,涕泪横流:“父皇...父皇...” 李炎安抚着儿子,眼眶也有些湿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厢父子情深,围观的朝臣心中却暗暗叹气,这样的太子,将来便是做了帝王,又如何能治理江山? “父皇...快救珊珊...她流了好多血...我好怕啊...她会不会死啊...”太子又哭诉道。 李炎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太子妃徐氏唇色苍白,包着她的杏黄披风上蔓延开一大片血迹。 太子是刺客的目标,哪怕他们身边护卫众多,还是占不了上风,好在这些护卫都是太子妃心腹,悍不畏死,这才杀出一条血路。 只是刺客穷追不舍,太子惊慌之中摔下马,眼看着刺客长刀落下,是太子妃不顾自己的安危,扑上去为他挡了这一刀。 一路冲杀,终于出了围场,太子妃因为失血过多,几近昏迷。 感受到她的手渐渐冰凉,太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炎拍拍儿子的肩膀,扬声道:“传医官!” 帝王出行,自然有宫中医官随侍。 李炎深深地看了鬓发散乱,脸上沾了血与尘的太子妃一眼:“你做得很好。” 朦朦胧胧中,徐氏听到这句话,轻轻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赌对了。背上的刀伤如烈火灼烧一般疼痛,可徐氏很开心,再不会更开心了。 内侍们带走徐氏,太子想跟去,却被李炎拦下:“崇德,放心,有宫中医官在,徐氏不会有事。” “真的吗?”太子抽噎着,眼神依赖如幼童。 “当然。”李炎阴沉的眼光扫过一旁朝臣。 第七十五章 夜色浓重, 明霜居中,裴舜英依偎在萧氏身边,见持萤捧来木匣, 有些好奇地问:“阿娘, 这是什么?” 萧氏将木匣打开,满目珠光几乎耀花了裴舜英的眼。 赤金的凤冠上镶着拇指大的东珠,剔透的红宝石流光溢彩,每一块拿出来都是价值不菲, 凤冠上却嵌了数块。 “你看,这便做你出嫁时的凤冠可好?”萧氏笑得温柔。 裴舜英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真好看,当然是好的!阿娘最疼我了。” 萧氏抚着她的发:“这是我差人花了十万钱寻来的, 你喜欢就好。” 她又将凤冠旁的一叠地契拿起:“这是我当日陪嫁来裴家的,而今你全带了去,姜家绝不敢小看你,再有为你压箱的钱,也是准备好了,六十四抬嫁妆, 阿娘必要风风光光地出嫁。” 裴舜英一惊, 这样多! 她犹豫着开口:“将来几位弟弟还要娶亲, 阿娘将陪嫁全予了我...” 萧氏眼神一冷:“你不必管他们, 阿娘的陪嫁, 只给你一人。” 只给她唯一的女儿。 裴舜英心中也有些奇怪, 似乎不止裴子衿,连裴清行、裴清渊,也不得萧氏欢喜。 许是因为自己自幼走失,阿娘因此疼惜了些吧。 左右是自己得好处,裴舜英也没有深究什么。 伏在萧氏膝头, 裴舜英软言道:“阿娘,能做您的女儿,真是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 萧氏笑了,为她顺着头发:“你放心,有阿娘在,到了成亲那日,必叫你做天下最美的女子。” 最美的女子... 裴舜英眉眼一低:“有妹妹在,我又算得什么。有了她,谁能瞧见我呢?” 若是裴子衿出现在自己的婚宴,只怕所有人都只看得见她了。 裴舜英眼神晦暗地捏住了袖子。 萧氏的手一顿,片刻后,她再次开口:“你放心,阿娘,绝不让她碍了你的眼。” 伺候在一旁的持萤心中一跳。 * “女郎当真要去那花月楼?”瞧着繁缕为裴蓁蓁梳好了简单的发髻,白芷终于还是忍不住再问。 “花月楼的锦绣娘子,善舞,陛下寿宴将至,我去向她请教一二。”裴蓁蓁淡淡回答。 白芷抿了抿唇,心中是极不赞同的,虽说乐坊也不是没有女子出入,但白芷总觉得那是风月之地,不该女郎这样未出嫁的世家女前去。尤其女郎这般出众容貌,若是遇见登徒浪子,岂不白白伤了名声。 她心中的柔肠百转,裴蓁蓁是不知晓的,她总要见一见锦绣,她欠了她一条命,这一世定要护住她。 裴蓁蓁下了决定,旁人是劝不住的,前世白芷规劝她,总能见效,但多活了几十年的裴蓁蓁,却再不是那般没主见。 白芷见她带着紫苏出门,只能沉沉地叹了口气。她能为女郎做的,是越发少了。 繁缕见她眼神忧郁,上前道:“白芷姐姐,别担心了,咱们女郎可聪明呢,必不会有事的。” 白芷皱着眉头笑了笑,转头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问:“你怎么瞧上去脸色很不好看?” 说着,她伸手去探繁缕额上的温度,却是没有发热。 繁缕打了个哈欠,眼下有浅浅的青影:“也不知为何,就觉得倦得很。” 连声音都不如平日活泼。 “也未曾发热,许是这几日换季,染了风寒,应当不严重。”白芷沉吟道,“你这几日便好好歇着,不必在女郎身边侍奉,等身体好了再回来,可不能将病传给了女郎。” 繁缕也觉得精力不济,闻言点点头。 “可要请医官来瞧瞧?”白芷又问。 繁缕连忙摇头:“我也未曾发热呢,姐姐饶过我吧,我可不想喝那苦药汁子。” 白芷只好点了点她的额头:“真是娇气,我看定是你前日贪凉,多喝了两碗冰酪,这才病了。快去歇着吧。” 繁缕乖巧地应了一声。 自锦绣在花朝节选上了花神,花月楼名声大振,一跃成了洛阳城中最有名的乐坊,听曲赏舞的人每日都络绎不绝,也是世家郎君交际的绝佳去处。 也偶有小女郎来见个新奇,因此当裴蓁蓁带着幕篱进门时,也未曾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回廊之上,裴蓁蓁错眼看见另一端青年离去的身影,异常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又不好追上去瞧个清楚,便暂且搁下。 花月楼的侍女殷勤地为她打开房门,裴蓁蓁让紫苏候在门外,独自走入。 锦绣正在擦拭琴案,桌边放了青竹先生的手稿,见裴蓁蓁进门,起身行礼,声音如银珠飞溅。 她生得雅致,容貌并非夺目的美,站在眼前,便是空谷幽兰在侧,幽香沁鼻。 裴蓁蓁摘下幕篱:“锦绣娘子。” 锦绣眼中一怔,而后才回过神来。便她身在风月场中,见了裴蓁蓁的容貌,也不由为之失神。 “女郎见我,可是要听什么曲子,或是要看我跳一支舞?”自被选为花神后,也常有世家的小女郎前来见锦绣。 裴蓁蓁笑了笑:“锦绣娘子善舞,恰好我之后要于陛下千秋宴上献舞,才想来向娘子讨教。” 锦绣手指微微一弯:“原来是裴家小女郎。” 太子妃指了裴家小女郎在陛下千秋宴上献舞,洛阳城上下都是听说了的。 “能得女郎看重,是锦绣荣幸,不知女郎想锦绣做些什么?”她抬起眼,未曾露出丝毫异样。 花月楼外,裴清知负手走出,他一身青衣,朗如松竹,让人一见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走过朱雀大道,巷口的一家书肆正挤得水泄不通,很是热闹。 “可买到了?!”王瑶书抓着侍女的手,眼中难得露出急迫。 侍女为难地摇摇头:“却是晚了,今儿一大早开门,青竹先生的新话本便卖了光,余下俱是往日的。” 王瑶书泄气地放下手,往日的话本,她全是看过了。都怪三哥,临出门时,偏要拖着她说话,叫她来得这样晚。 “都是奴婢不好。”侍女见她如此,连忙请罪。 王瑶书并未怪罪她:“是我自己来得晚,如何能怪你,先回去吧。” 她有些沮丧地转身,低头向前走去,却是猝不及防撞上了裴清知。 裴清知后退一步,袖中的书册落在地上。 “冒犯了。”王瑶书知道是自己分神才撞上了人,连忙道歉。 她拾起落在地上的书册:“...青竹先生的新话本?” 抬起眼,王瑶书一惊:“裴家兄长?” 裴清行回礼:“原是王家女郎,无意冲撞,还请见谅。” “原是我走路分神,不该你道歉。”王瑶书神情认真,“你原也是青竹先生的书迷?” 第71节 这... 裴清知犹豫一瞬,点了点头。 “真是好运气,能抢到新话本。”王瑶书将话本递还。 她眼中的遗憾太过明显,裴清知道:“女郎未能买到?” 王瑶书仍是面无表情:“来迟了些。” “那这话本,便送与女郎吧。”裴清知温和笑道。 “这怎么好...”王瑶书嘴上这么说,手里却不愿放开。 见她如此,裴清知莞尔,这位端庄得体的王家女郎,难得显出几分孩子气。 “多劳女郎照拂我家蓁蓁,这小小心意,女郎不必客气。”裴清知又道。 “那...谢过郎君。”王瑶书还是收下了。 暮色四合,花月楼中,裴蓁蓁同锦绣额上都有了薄汗,这一支舞练了数次,实在耗费体力。 “女郎练得极好,我已找不出缺漏。”锦绣淡淡笑了笑。 “多谢。”裴蓁蓁抬手行礼。 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锦绣只好道:“女郎可还有事?” “我想,为锦绣娘子赎身。”裴蓁蓁对上她的目光,眼神幽深。 锦绣的脸色冷淡了许多,目露戒备:“女郎这是何意。” 裴蓁蓁明白,自己贸然提出为她赎身,会被怀疑很正常,但她没有更多时间浪费。 “娘子于音律上的造诣实在不凡,我想将娘子聘作身边教习娘子放心,我自会以师傅之礼相待。”裴蓁蓁微笑道。 “娘子尽可以多考虑几日,我的话,会一直有效。” * 裴蓁蓁摘下发间两支小巧的银钗,忽然想到什么,问身旁白芷:“繁缕呢?” 三个贴身侍女中,繁缕最是活泼,没了她在,瑶台院倒是显得太安静了些。 “这丫头贪凉,这几日多吃了些冰酪,恰值这时节,便有些不舒服,我叫她回去歇着,等好了再来女郎身边伺候。”白芷解释道。 裴蓁蓁皱了皱眉:“可有请大夫看过?” “倒是没有,她怕苦,不想喝药。我看她也没有发热,可能也是因为这两日院中事多,有些累了,休息两日便好。” 裴蓁蓁屈指敲了敲桌面:“我去看看她。” 白芷低头应是,两人便往繁缕房中去。 房中烛火摇曳,繁缕盖着锦被,侧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唇色有些苍白,看起来睡得很不安稳。 她从来是活泼爱笑的,此时安静躺着,显得异常虚弱。 白芷想叫醒她,被裴蓁蓁止住。 抬手把住繁缕的腕,裴蓁蓁的眉头慢慢蹙起。 “女郎,怎么了?”白芷见她脸色不对,小心问道。 裴蓁蓁脸上仿佛蒙着一层寒霜:“她不是病了。” 不是病,那还是什么? 白芷心中一紧。 “她这两日都碰过什么。”裴蓁蓁冷声问。 “便如平常一般,为女郎打理首饰,绣些络子,吃食也是与我们一道...”白芷沉思一瞬,“对了,这两日将要换季,我们将女郎夏日的衣裙收起,针线房的秋衣也送来了,繁缕便说要将衣裳熏一熏。恰好院中有新得的上好紫檀香,她便用那香熏了衣裳。” “将香取来!”裴蓁蓁话中已是抑制不住的怒意。 白芷心慌意乱,急急去取了来。 一打开木匣,浓郁的香味便散在房中,这的确是上好的紫檀香。但裴蓁蓁却轻易嗅出了香中的异常。 香是好香,却被人加了料。 裴蓁蓁拂手将木匣扫落,满匣子的熏香落了一地。 见她震怒,白芷立刻跪了下去。 “女郎,可是这香有问题?”白芷只觉得心慌不已,“府中新采买了紫檀香,送了过来,前日的香料还未用尽,我便想着过几日再换上。” 而恰好繁缕薰衣裳,用了紫檀香,谁知就这么着了道。 “看来她真正想害的人,是我。”裴蓁蓁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没来由地让白芷觉得心悸。 这个她,是谁? 还能是谁? 府中掌管采买的是谁的人,能不着痕迹在香中动手脚,有胆子这么做的,会这么做的,也只有明霜居的那一人罢了! 白芷也猜到了,但她不敢相信。这世上怎么会有母亲这样对自己的子女?哪怕夫人平日偏心些许,也不至于如此才是! “将这香处理了,旁的事,等我回来解决。”裴蓁蓁冷声道。 繁缕中的毒不重,只要休息两日便好,也不必去请府中医士,他诊不出这毒。 若是萧氏动的手脚能轻易被诊治出,她怎么敢动手。 “女郎,你要去哪儿?!”白芷见着她转身出门,忙问。 女郎不会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傻事吧! 白芷连忙起身,想追上去,因为慌乱,站起来的瞬间险些摔了一跤,她顾不得许多,狼狈地提着裙子跟上裴蓁蓁的脚步。 偏厅之中,裴蓁蓁取下墙上佩剑,转身出门,门外,白芷远远看着她,喘着气道:“女郎...女郎,你冷静些!你不能做傻事啊!” 恰好紫苏取了饭回来,白芷赶紧高声道:“紫苏,快拦下女郎!” 紫苏不明所以,没等她动作,裴蓁蓁已经从她身边走过,风牵起她的裙角,她目光锋锐如刀。 白芷无法,还想继续追上去,但脚一崴,直直坐在了地上。 紫苏赶紧上前扶起她,讷讷道:“白芷姐姐,怎么了...” 白芷素来端庄稳重,紫苏从未见过她这般慌乱,还有,女郎,方才,是提着剑出门了? “还未用过饭,女郎便要去练剑么?” 白芷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大事不好了!” 平复一口气,白芷夺过紫苏手中食盒扔在一边:“且不要管什么饭食,立刻请家主和大郎君去明霜居,越快越好,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决不能迟了!” 紫苏虽然不知事情始末,但她最大的好处便是听话,立刻便赶了去。 白芷崴了脚,一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暗自心焦。 女郎可是提着剑出门啊,只盼着女郎还有些理智,千万不要做出什么错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怼萧氏o(n_n)o 第七十六章 明霜居的院门半掩着, 再晚些,便该关门落锁了。 守门的妇人捧了饭食坐在花台边沿,荤素俱有, 萧氏掌管后宅, 她院中奴婢吃穿用度自不会差了去。 院门被人用力踹开,惊得守门的妇人立刻站了起来:“...女郎?!” 裴府上下皆知,裴蓁蓁和萧氏的关系冷如冰霜,一年里坐在一处用饭的时间都甚少, 更不用说踏足明霜居请安。 亲生的母女,如何会有这般大的冤仇? 妇人不明白,不过这也不是她一个下人能说嘴的。 见裴蓁蓁一身煞气, 妇人艰难挤出一个笑:“女郎可是来向夫人请安的?如今夜已深了,不如明日...” “滚开。”裴蓁蓁冷眼一瞥,妇人被吓得心惊胆战,从她面前退开。 瞧着裴蓁蓁的背影,妇人仍然心有余悸,目光落在裴蓁蓁手中佩剑上, 她摇着头:“要出事了...可不得了...要出大事了!” 正厅之中, 萧氏放下筷子:“行了, 撤下吧。” 见桌上饭菜未曾动过多少, 持萤有些担心:“可是菜色不合胃口?不如奴婢吩咐膳房重做一些?” “不必麻烦了。”萧氏拨着手中小菩提佛珠。“天色已晚, 难为你跑一趟, 膳房下人也正是用饭的时辰,让他们安心用饭吧。” 大多数时候,萧氏并不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子,她是兰陵萧氏养出的嫡女,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 除了遇上与裴蓁蓁有关的事。 连持萤都不明白,萧氏为什么那么恨着裴蓁蓁,恨着自己亲生的女儿,在面对与裴蓁蓁相关的事情时,她仿佛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不如用些大娘子送来的蜜饯果子?”持萤便又提议道。 萧氏目中露出些许暖色:“也好。” 持萤便要唤人来收拾了桌上碗碟,此时却听屋外传来骚动之声。 “女郎,女郎,你不能进去!”侍女拦在裴蓁蓁面前,未得夫人吩咐,她们可不能放女郎进门。 谁不知夫人和女郎这对母女关系最是冷淡,女郎如今持剑而来,便更不能叫她闯入。 只是几个身娇体弱的侍女如何拦得住裴蓁蓁,她抬手一挥便将她们推开,剑柄翻转击门,房门立时大开。 房中的萧氏和持萤齐齐看了过去,见到裴蓁蓁,萧氏眼神厌恶:“擅闯母亲居处,裴子衿,你如今是越发不知礼数了!” 裴蓁蓁走进门,侍女们齐齐跪下请罪:“夫人,我等实在拦不住女郎...” 萧氏站起身:“裴子衿,滚出去!” 她不想在自己的居所看见她! 裴蓁蓁走到萧氏面前,与她相对而立,两年时间,裴蓁蓁的身量已经比肩萧氏,一身气势只强不弱。 萧氏袖中的手不由有些微微颤抖,她又在裴蓁蓁身上看见了那个影子,那个年少时的自己,她的呼吸快了几分,不...不该如此! “萧茹,两年前我就警告过你,安安心心待在明霜居,别将手伸到我瑶台院。”裴蓁蓁眼中没有丝毫感情,看向萧氏的眼神仿佛她是件死物。“如今,你是嫌自己过得太舒坦了?” 第72节 萧氏神情坦然,未曾因为裴蓁蓁说的话露出什么痕迹,反而冷声质问:“裴子衿,你闯明霜居,直呼母亲名讳,只为说这一番不知所谓的话?!” “你真以为,自己在紫檀香中动的手脚毫无痕迹?”裴蓁蓁偏头冷笑。 萧氏瞳孔一缩,见她已经发现,反而淡然许多,施施然坐下:“你比我想象的,竟是聪明一些。” “不过,那又如何?”萧氏抬起头,难得对裴蓁蓁露出一个笑。“我是你母亲,是裴家主母,你能奈我何?” 持萤目露不安,夫人何必如此... 裴蓁蓁也笑了,尽显杀意:“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话音刚落,长剑出鞘,将面前桌案一分为二,桌上碗碟落了一地,骇得持萤惊叫一声。 萧氏也没想到裴蓁蓁会动手,她目光一厉:“裴子衿,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裴蓁蓁踩着一地狼藉靠近她,剑刃泛着寒光。 萧氏终于露出些惊惶,持萤扑将上来,张开手把萧氏挡在身后,摇着头:“女郎,不可!” 她怎么敢弑母?!萧氏捂住心口,急促地喘着气。 “原来你也会害怕?”裴蓁蓁恶劣地笑了笑。 萧氏不配让她动手,何况,死对于她来说,太轻松了。不过便是为了替自己受过的繁缕,裴蓁蓁也要叫萧氏付出一些代价,叫她再不敢对瑶台院做什么小动作! 持萤推开萧氏:“夫人,快跑!” 女郎一定是疯了! 面临生死威胁,萧氏只能狼狈地逃窜,再无任何裴府主母的风度。 裴蓁蓁转身,脚尖一点,持剑刺向萧氏。 “蓁蓁,住手!”好几道声音同时从门外传来。 裴蓁蓁未曾理会,前方已经无路可退,萧氏只能停下脚步,转过身,剑芒在她眼中放大。 滴答—— 一滴又一滴的鲜血滴落在地上,裴蓁蓁抬眸,对上裴清渊复杂难言的眼神。 “裴清渊。”裴蓁蓁冷声唤道。 裴清渊紧紧握着长剑,掌心被利刃刺破,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不曾放手。 他没想到,自己从军中赶回来的第一日,便看见了这样一幕。 “滚开!”裴蓁蓁吐出这两个字。 她突然又想起前世那些事,眼前这个人,便是为了他的母亲,放弃了自己。 裴清渊摇着头:“蓁蓁,这是我们的母亲!” “那是你的母亲。”裴蓁蓁冷然道。 鲜血映红了她的眼,裴蓁蓁心中刺痛,却不肯放开手,仿佛与她较劲一般,明明身手甚于裴蓁蓁,却一定要赤手握着剑刃。 裴正和裴清行也已经赶到,还有和裴清渊一道从军中回家的裴清衡,他见兄妹两人僵持不下,赶紧上前夺过了剑扔在地上:“二哥,你的手还想不想要了!” 又看向裴蓁蓁:“你发什么疯,竟要对自己母亲动手!” 这时候,萧氏方才松了一口气,脱力地跌坐下去。 * 明霜居偏厅之中,裴清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自始至终,裴蓁蓁坐在椅子上,笑容嘲讽。 裴正、裴元并萧氏坐在主位,裴家五兄弟,除了在外为官的裴清黎,也俱都在场,裴舜英陪在萧氏身边,默默垂泪。 见裴蓁蓁毫无悔过之意,裴清衡彻底恼了:“裴蓁蓁,你还不知错?!你怎么敢对大伯母动手!” 她真不是魔怔了?! 从身旁紫苏手中接过木匣,裴蓁蓁掷到萧氏脚边,匣中紫檀香滚落,萧氏被这一声惊得心跳快了一瞬。 “你不如先问问你的大伯母,对这紫檀香做了什么。”裴蓁蓁坐着,神情冷淡,语气不疾不徐,她终于在裴家人面前,露出属于虞国夫人的峥嵘。 众人面面相觑,裴正让医士上前查验,但医士仔细看过,却是摇头,只道这是上等的好香,未有什么不对。 裴清行沉声道:“蓁蓁,你有什么解释。” “既然这香好,便将它燃在裴舜英房中,日日夜夜,绝不能停。”裴蓁蓁冰冷地笑着。 “不行!”萧氏脱口而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这般反应,便是傻子也知道不对。 握紧裴舜英的手,萧氏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为什么不行。”裴正看向萧氏,目光无一丝情意。 萧氏不肯说话,室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裴蓁蓁笑出声来:“自然是因为这香,长时闻了,会坏人心智,变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子。” 这话真叫人不寒而栗,尤其,这还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动的手。 他们都知萧氏厌恶裴蓁蓁,却不知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不可能...”裴清渊苍白着脸摇头,阿娘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他不信! “若是不信,自可以去查查这紫檀香的来路。”裴蓁蓁讽刺地瞧着这一幕,萧氏自恃无人能发觉这香中不对,何曾掩饰。 裴清衡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一向清冷高傲的大伯母,怎么会做出这般下作的事?! 她们是母女啊! “说不定…说不定…大伯母有什么苦衷…”其实这话,裴清衡自己听着都觉得苍白无力。 他一出生便没了阿娘,他的阿娘只是一块冰冷的墓碑,裴清衡将对母亲的幻想,都寄托在萧氏身上。 可她怎么会是那样不堪的人! “别急着为她说话。”裴蓁蓁抬手,紫苏将手中名录奉到裴元面前。 “这是裴舜英的嫁妆单子,二叔不妨仔细看看。” 裴元将名录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慢慢变了脸色。 “大嫂,你将所有陪嫁都给了舜英?!”裴元沉声道,他无意为官,府中财物、生意便都有他和萧氏分别打理。 “我的陪嫁,我想给谁,不用你来管。” “那你凭什么将府中最赚钱的几处铺子全都放在嫁妆中,还有裴家前几日卖了的庄园,为何也在嫁妆中!”裴元怒声质问,他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但萧氏所为,已经触到了他的底线。 前日他便奇怪为何萧氏要贱价卖了几处庄园,但那毕竟是长嫂,或许有自己的打算,他也不好过问。 直到见了嫁妆单子,裴元才明白,萧氏这是故意将补贴女儿!嫁女之事都由萧氏操办,裴元也不会特意查看从女的嫁妆单子,险些被蒙混过去。 这分明是欺负裴元一房没有掌家的夫人。 裴元不介意裴舜英嫁妆丰厚,但是萧氏这分明是故意卖了公中产业补贴女儿,动的是裴家几兄弟的利益! 萧氏掌家多年,未出过差错,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裴元气得面色通红。 他抬手撕了名录:“我不同意这份嫁妆!从未听说哪家嫁女,竟是要搬空了半个家的!” 裴舜英可不是独女。 掩着面,裴舜英簌簌落泪,可惜此时已经没人有功夫劝慰她。 裴清衡想对萧氏说什么,裴清知却伸手将弟弟拉到身后,缓缓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他们能说话的局面。 萧氏拨着腕间小菩提木珠,神态漠然,像是未曾听见裴元的话。 裴清行起身,跪在裴正面前:“父亲,母亲铸下大错,儿不敢为她辩驳。” 重重地对裴元磕了三个响头:“侄儿在此,给小叔请罪。” 他额上青紫一片,裴元看得心疼:“这又如何是你的错?” “长姐的嫁妆不妥,自该重拟,公中财物,以出嫁女旧例为先,不可多一丝一毫。”裴清行冷声道,“至于母亲陪嫁,她想都交给长姐,便遂她的心意。” “二郎,你可有异议。”裴清行看向裴清渊,对上他的目光,裴清渊缓缓摇头。 “蓁蓁,往后,大哥自会为你挣一份该有的陪嫁。” 裴蓁蓁冷漠地笑着,她从不在乎萧氏那一点东西,便是拿了,她也嫌脏。 裴舜英心中悄悄松了口气,若是能保住阿娘陪嫁,那也是不少的。 “父亲,可同意儿的决断。”裴清行最后看向裴正。 裴正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好。” 裴清行起身到萧氏面前,再次跪下:“儿不孝,请母亲为自己所为,向二叔一家道歉,向蓁蓁道歉!” 萧氏终于开口,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我乃她生母,你要我向她道歉?!” 裴清行眼神沉静:“错了便是错了,母亲做错了事,便要认错。” “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可知什么是孝道?!”萧氏声音尖利,“你如今,便是要忤逆于我?!” 裴清行重重地磕下头去:“请母亲向二叔一家道歉,向蓁蓁道歉!” 裴清渊红着眼,也跪在萧氏面前:“请母亲向二叔一家,向蓁蓁道歉!” 头重重地磕在地面,裴蓁蓁看着,那种无人能言说的孤寂再次蔓延在她心上。 你们怎么那么蠢呢?你们当她做母亲,可在这个人心中,从未将你们视作儿女。 裴正见自己一双儿子如此,渐渐红了眼,青石的地面染上锈红,他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萧氏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你们休想,你们休想!我绝不会向她道歉!她是我生的,便是我要将她千刀万剐,也是应该!” “便是你们磕死在我面前,也休想叫我道歉!” 裴清行和裴清渊跪在她面前,仿佛两尊沉默的石像。 “够了!”匆匆赶来的萧明洲恰好听见她这一番话,大步走到萧氏面前。 啪—— 萧氏被打得偏过脸去。 “有女如此,真叫兰陵萧氏蒙羞!”萧明洲冷声道,他终于对萧氏失去了所有耐心。 第73节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千字都没写完这个情节t^t 女主不打算杀人,故意吓萧氏的,打打杀杀不提倡啊 杀人诛心,大家放心吧~ 第七十七章 萧氏被这一掌打得偏过头去, 一张脸迅速红肿起来,她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萧明洲:“我是你姐姐, 你敢对我动手?!” 这是他的姐姐, 幼时会将小小的他抱在怀中,用温柔的声音为他讲故事,哄他入睡的阿姐。 她什么时候,变作了眼前狰狞可怖的模样? 萧明洲心中五味杂陈, 他闭上眼,再睁开,已经不再有丝毫温情:“我是萧家家主, 你敢令萧家蒙羞,我便可以替萧家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萧氏慢慢站起身,大笑起来,“若是真要清理门户,二十年前,你们便该做了, 如今才想起来, 不觉得晚了么?!” 这话颇有些叫人莫名, 在场听懂的, 也不过三人。 萧明洲沉下声:“阿姐, 慎言。” 这件事, 决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道。 为了裴萧两家的声誉,为了清行、清渊和蓁蓁的未来,当年旧事,必须深埋泥下! 萧氏挑起了眉:“怎么,你怕了?” 她眼神显出疯狂之意。 萧明洲负着手:“阿姐, 你若还想最爱的女儿来日能安安心心出嫁,最好不要惹怒我。” 被突然点了名的裴舜英不由瑟缩一下。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么冷,裴舜英甚至不怀疑,下一刻这位舅舅就能下令要了她的命。 可是为什么?她也是爹娘的女儿,为何舅舅对裴蓁蓁百依百顺,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对自己,却是如同陌生人一般! 难道,就因为她做过奴婢,他便这般瞧不上她么?! “你威胁我?”萧氏恨声道。 “阿姐愿意这么想,便当是吧。”萧明洲神色淡淡。“若你一定要大家都不安宁,我也只好送阿姐和你心中珍视的东西,一起上路。”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没有人敢不将他的话当真。 尚且跪在地上的裴清行和裴清渊怔怔地看向舅舅,不明白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这般狠绝,不留一点余地。 究竟长辈之间,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萧氏看着幼弟,慢慢冷静下来:“不愧是大哥一手教养出来的弟弟,不愧是,中书令——” 她坐了下去,眸中恢复死寂。 “阿姐往后,就安心在明霜居中念经礼佛吧。”萧明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身体不好,便不要出门,你们也不必来请安,坏了她清修。” 后半句话,是对裴蓁蓁几兄妹说的。他的意思,便是要将萧氏软禁。 偏厅中鸦雀无声,谁也没有说话。 萧明洲又转向裴正,继续道:“至于府中俗务,姐夫便寻信得过的人接手,裴舜英出嫁之事,也不要叫阿姐烦心。” 裴正哑声道:“我会安排。” 裴舜英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这算怎么回事,若没了阿娘,还有谁为她打算? “还有最后一件事。”萧明洲扫了裴舜英一眼。“阿姐的陪嫁,一分为四,没有单给一人的道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裴舜英的脸色立刻转为惨白,这样一来,她的嫁妆,也不过是同洛阳城中那些寻常世家女一般,她如何叫姜家另眼相看? 裴舜英知道自己容貌不足,那便要从旁的方面补足。 “萧明洲,你不要太过分!”萧氏森然道,她自认已经一退再退。 萧明洲却不会理解她这般心情,冷冷回道:“我自认已经足够宽容。” 若非如此,裴舜英早就没命站在此处,更不用说出嫁。 裴舜英忽然掩面而泣:“舅舅,我知道我做了这许多年奴婢,叫裴家蒙羞,可,可不论怎样,我也是裴家的女儿...虽然我远比不上妹妹,但我已经很努力去做了...哪怕您能对我,能有对妹妹的三分,阿英也是高兴的啊...” 这番作态,便如梨花带雨,显出十分可怜。 但她的小心思又如何瞒得过萧明洲,他连看一眼也懒怠施舍与她。 萧氏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嵌进掌心:“萧明洲,这是我的陪嫁,我如何安排,你有什么资格置喙!” “你的陪嫁,皆出自萧家,我如何没有资格过问。”萧明洲冰冷地笑了笑。“没有萧家,你什么也不是。” “如果你觉得四分之一还多,那便再少一点也无妨。” “不——”不等萧氏开口,裴舜英便先叫了出来,尖利刺耳的声音叫在场多数人都不由皱了皱眉。 怎么能更少,再少,她嫁去姜家,少不得要被嘲笑! 她可是裴家的嫡长女! 裴舜英眼中还含着泪,她无助地看向萧氏,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便是阿娘了。 可惜在萧明洲面前,萧氏也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 裴蓁蓁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她不会坏了裴舜英的姻缘,恰恰相反,裴舜英一定要嫁给姜屿才是。 想起前世跪在她面前卑微求饶,甚至愿意亲手杀了自己妻儿只为保住自己性命的男人,裴蓁蓁只觉得,他和裴舜英是天生的一对,不该分开。 雷厉风行地将事情处理干净,萧明洲拉起跪在地上的裴清行兄弟:“以后,不要做这些无谓的事。” 裴清渊还罢,他想事情从来简单,裴清行却是心中一凉。 夜渐渐深了,闹这一场,只让裴家上下都疲惫无比,裴正让各人散去,回房休息。 萧明洲走在他身边:“姐夫,今日之事,全是我萧家过错,日后,阿姐不会有胡来的机会。” 裴正无力地笑了笑:“当日,是我主动要求娶她的。” 是他自己选的路,怎样的结果,都该自己承担。 两人便都沉默下来。 前方,裴清渊抓住裴蓁蓁的手:“蓁蓁!” 裴蓁蓁眼神冷淡:“你还想做什么。” 她瞧着裴清渊额上青紫血痕,心中竟生不出丝毫波澜,他要孝顺,自该受些代价。 裴清渊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不由自主地放开手:“母亲...或有不妥,可,她毕竟是怀胎十月将我们生下的母亲...” “她生下我的时候,也未曾问过我是否愿意。” 裴蓁蓁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凉薄的话。 若是可以选择,她也不会做萧氏的女儿。 宵禁已过,裴正便为他安排了住处,萧明洲却未曾休息,去了裴蓁蓁的瑶台院。 书房之中,他负手看着书架:“蓁蓁,这两年你爱看的书,却是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根据书册的位置,轻易便能看出主人习惯。 “人总是会变的。”裴蓁蓁坐在书案前,闻言敛眉轻声道。 萧明洲回过身看她:“蓁蓁,你恨你阿娘么?” “舅舅觉得,我该恨她么?”裴蓁蓁抬起头,对上萧明洲的目光,嘴边是若有若无的笑意。 萧明洲沉默一瞬:“你该恨她。可我希望,你不要恨,恨一个人,太累了。” “蓁蓁,她不值得你恨。” 这是前世他们从未提及过的话题。 萧明洲在裴蓁蓁面前俯下身,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蓁蓁,舅舅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过每一天。” “只要舅舅活着,就会护着你,谁也不能伤了你。” 萧明洲将她抱住怀中,裴蓁蓁抓着他的衣袖,靠在他肩上,眼泪无声滑落。 “那你要记得你说的话,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这一世,她一定要保住舅舅的性命。 月余之后,便是裴舜英出嫁的日子,被关在明霜居的萧氏终于被放出来,坐在主位,受了新人大礼。 她脸色难看,但眼中喜意半分不假,倒坐实了身子不好需要休养的说法。 那一日,裴府处处装饰上红绸,裴蓁蓁站在院中高台上,冷漠地瞧着那一片热闹,嘈杂喜庆的乐声传得很远。 将手中信笺交给紫苏,她冷声道:“寄去北边。” 既然萧氏敢不顾她的警告对瑶台院伸手,那便不是简单的禁足能叫裴蓁蓁消气的事。 她要让萧氏最珍视的一切,在她眼前化作乌有。 * 王家,王洵在书案前凝神静气,手中挥毫泼墨,宣纸上的字显出嶙峋风骨。 这实在不像少年人的字,倒像出自饱经沧桑的老者。 王洵的手动得越来越快,他面上失了素来的笑意,眉间泄露出一丝烦躁。 写完最后一笔,王洵扔下笔,深吸一口气,才将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记不起来,还是记不起来。 那些记忆如同湖中游鱼,偶尔跃出水面,却每次都从他指尖溜走。 王洵少有这样无力的时候,可是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他做不到的事。 必须要记起来,那些少年时的记忆,那些关于洛阳,关于南魏的记忆…他有预感,若是不能及时记起来,恐怕会有很多他不想看到的事发生。 拿起桌上半鱼配,王洵的眼神渐渐温柔下来。当日将刻好的半块留给裴蓁蓁,后来,王洵又将另外半块刻好。 第74节 摩挲着玉佩,王洵心道,也不知蓁蓁可有好好收起来。 其实前世也想送她,那对半鱼配陪着王洵从南魏到北魏,一路生死。可那时他与裴蓁蓁是朝堂死敌,她将他视作对手,这玉佩,当然是送不出去的。 没想到这一世阴差阳错,却是早早达成了心中所愿。 王洵握紧了手中玉佩,蓁蓁,这一次,我不会放你一个人,我会陪着你一起,走下去。 深夜的洛阳城是一片寂静,处处都已熄了灯火,整座城都沉沉睡去。 “她说,要为你赎身?” “是。” “你可想去?” “奴婢只听大人吩咐。” “你倒是乖觉。”男人轻笑一声。“你该去啊,坐裴家女郎的教习,不比待在乐坊之中好上许多。” “是。” “我从不知道,萧明洲还有这样有趣的一个从女,真是,太有意思了!”男人低沉的笑声回荡在幽暗的室中,叫人打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波就可以直接送走萧氏了*^_^* 接下来就是献舞,再发点糖~感谢在2020-09-28 20:55:13~2020-09-29 22:4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之流光 15瓶;月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八章 九月, 大魏当今陛下李炎寿诞。 洛阳城众商户都借着这个理由张灯结彩,城中来往百姓面上都挂着笑,整座城都洋溢着热闹和喜气。 千秋宴是在晚上举行, 届时朝上百官均会携女眷出席。 今夏皇家围场发生的刺杀, 让洛阳城蒙上一层阴霾,借着李炎寿宴这个机会,大肆庆贺,也算一扫之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裴家上下今夜都要前去, 除了萧氏。在裴舜英出嫁那一日之后,她便不得不回到了明霜居,萧明洲既然放了话, 便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太子妃早早便派人来接了裴蓁蓁入宫,宴上歌舞总要先排演过,否则临场出了差错,丢的便是皇家的面子。 大明宫外,裴蓁蓁走下马车,抬头望去, 高高的宫墙巍峨, 宫殿的金顶在秋日的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 这是裴蓁蓁这一世第二次进入这里, 但上辈子, 她却在大明宫中生活过一段不短的时间。 接她来的太子侍女出示对牌, 看守宫门的侍卫仔细瞧了, 这才放她们进入。 太子妃徐氏已经在太液池等着了,今晚李炎便要在此招待群臣。 李常玉也在,她今日难得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裙,显出与平日不同的温柔。不过一说话,又是原形毕露。 “蓁蓁, 你终于来了,快,让我瞧瞧你这些日子排的舞!”李常玉招着手,动作一如既的大大咧咧。 太子妃嗔了她一眼:“年纪也渐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李常玉笑得没心没肺,有李炎宠爱,她自然什么也不用烦心,更不用长大。 “前些日子我病着,还未亲眼见你这舞如何呢。”太子妃又对裴蓁蓁笑道,她脸色还有些许苍白,但精神却极好。 裴蓁蓁回道:“劳娘娘挂念,且要在这处试试,才能知道有无问题。” 徐氏点点头,也不再多言,只叫她先同李常玉坐着,先过了前面的流程。 扯着裴蓁蓁的袖子,李常玉凑在她耳边说小话:“蓁蓁,我今日这身裙子好看么?” 裴蓁蓁好笑地点点头:“好看,你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可别尽说些好听话哄我。”李常玉撅起嘴,“我还是觉得红色好看呢。” “那穿红色便是。”裴蓁蓁理所当然道。 “不行,复之喜欢淡雅的颜色,我想叫他喜欢。”李常玉摇着头,神色认真。 裴蓁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为了另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喜好,但李常玉的神情分明又是甘之如始。 她不喜欢天青色,可若是能让颜复之喜欢,她便高兴了。 “你就那样喜欢颜复之?”裴蓁蓁忍不住问,上辈子她却是不与李常玉相熟,也记不得她后来嫁了谁,又是不是幸福。 “对啊,我很喜欢复之。”李常玉笑得眉眼弯弯,“他已经答应了,会娶我的。” 少年人的感情真挚纯洁,叫裴蓁蓁苍老的心也有些触动。 前世今生,她似乎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欢喜过一个人。 裴蓁蓁的眼神有一瞬的茫然,什么又是喜欢呢? 前世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嫁给姜屿,将他当做自己的所有物,追在他身后,最后得了个惨淡收场。 那不是喜欢,姜屿另娶裴舜英时,裴蓁蓁也无什么痛失所爱的感受。 至于南魏颠覆之后,裴蓁蓁只是活着便已经拼尽全力,又如何有心力去考虑那些情爱。 “欢喜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裴蓁蓁问出这句话,又觉得自己问得可笑,不由摇了摇头。 李常玉未曾察觉她的不对,笑着道:“喜欢一个人,见着他便觉得欢喜,只想同他这一生都在一处,再不分离。” 她偏了偏头,有些奇怪:“蓁蓁,难道你喜不喜欢谁,自己还不清楚么?” 裴蓁蓁袖中的手指不自然地屈了屈。 * 夜色弥漫太液池畔,随着各路官员携家眷前来,这里渐渐变得喧闹,素有交情的来客各自交谈。 树梢的宫灯照亮了水面,依稀辨出池畔树影。 “陛下驾到——” “太子——太子妃到——” 随着老太监尖细的嗓音,李炎一身玄黑衣袍,不怒自威。 他身后便是盛装的太子夫妇,有太子妃多次告诫,太子李崇德今晚终于装出了正经模样,这样一来,倒是与李炎有几分相似。 众人齐齐下拜,李炎领着太子夫妇走上主位,一压手:“众卿平身。” 群臣入席,李炎嘴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说了几句寒暄的场面话,也不废话,示意太子妃开始。 千秋宴由太子妃操办,此时她和太子正坐在李炎身旁,换做往日,绝没有这般待遇的。 李崇德的确是李炎唯一的儿子,他由已逝的前皇后所出,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但同时,也是李炎一生的污点。 徐氏扬手,宫中乐师拨动琴弦,音符一个一个飞上云间。 裴蓁蓁已经换了一身红色的舞衣,水袖迤逦在地,她眉心是朱砂点的火焰纹,烙在她莹白如玉的脸上,仿佛真在燃烧。 沉默地瞧着推杯换盏的朝臣,裴蓁蓁想,这片盛世安宁的景象,用不了多久,便会如云烟消散。 抬头望向云间,明月半掩着面庞,洒下朦朦胧胧的微光。 约定好的前奏响起,裴蓁蓁飞身而起,太液池上平放了一面巨大的鼓在水面,灯光突然照亮,周围还架起数面小鼓。 绯红的水袖如红云自空中飘过,裴蓁蓁落在鼓面上,微凹的鼓积着水,随她落下的动作飞溅。 水袖甩出,击在身侧小鼓上,鼓声和着激越高昂的乐声,完全牵住看客心神。 裴清渊怔怔地看着,苦笑道:“真好看啊...” “我都有些,不认识蓁蓁了...” 那个骄纵任性,需要他保护的妹妹,已经不在了吧。 他闷头灌下一盏酒,将所有情绪都混着酒咽下。 “她便那般好看么?”裴舜英面上带着笑,声音低得只有身旁的姜屿能听见。 “什么?”姜屿回过神,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皱起了眉。 裴舜英话中是藏不住的妒意:“你瞧着她,眼睛都直了!” 姜屿便有些心虚,他方才心中的确不是滋味儿,原本他要娶的,是容貌绝色的裴子衿,倘若裴舜英能再好看一些,姜屿都不会这样不平衡。 可是同裴子衿相比,裴舜英实在逊色太多。 原以为她是长女,又有萧氏疼爱,可带来的嫁妆不过平平。 唯一的好处,便是端庄大度,可成亲之后,这唯一的优点,似乎也就没了。 姜屿有些厌烦道:“我既然娶了你,就不可能和她还有什么关系!” 裴舜英悄悄捏住裙角,憋红了眼。 踮足旋转,裙摆开出一朵盛放的花,隔得太远,王洵看不清她的眼,更看不清她眼中情绪。 她今晚,像是暗夜中舒展开身姿的牡丹。 水袖半掩住面容,裴蓁蓁眼神幽深,今日,大概是南魏盛世的最后一点余响。 随着乐师按下最后一个音,王洵留念地看着池水上裴蓁蓁的身影,站起了身。 夜风微凉,所有人都留在太液池中赏歌舞,别处就显得冷清许多。 王洵提着酒壶,飞身倚在亭台顶上,仰头将壶中酒液饮进口中,姿态潇洒。 “宴中歌舞尚未结束,你倒是一个人来了这里喝闷酒。”裴蓁蓁不知何时坐在他身旁,已经换下舞衣,素白的衣裙如幽昙,与跳那支舞的仿佛两个人。 “不是你,便不值得看了。”王洵笑了笑,远远看着荷花池,池中只剩荷叶,残荷枯败,显出几分凄清。 裴蓁蓁夺过他手中酒壶,自己饮下一大口,王洵惊了一瞬:“这酒的后劲不小。” 他记得,她的酒量不算好。 “这一点,还醉不了。”裴蓁蓁没有看他。“你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很明显?”王洵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有些无力,我突然发现,自己能做的,实在太少。” 他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 第75节 那些重要的回忆,攸关整个南魏的回忆... 王洵今夜有些神思不属,故而也没有发现裴蓁蓁的不寻常。 好一会儿,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侧头看向裴蓁蓁:“你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裴蓁蓁转头,对上他的目光:“王洵,你可知,什么是欢喜。”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 “许是知道的。”王洵虽不知她为什么这么问,还是答道。 他神情温柔,眸中仿佛盈着漫天星河:“你于我,便是欢喜。” “为什么?”裴蓁蓁微微偏头,眼中疑惑不似作伪。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 王洵拂过她脸侧:“喜欢何曾需要什么理由呢。” 他爱她,因为她是裴蓁蓁,这便够了。 “哪怕我心中没有你?” “是。”王洵敛眸,眼中不免有一抹黯然。 耳边隐隐传来太液池歌舞之声,沉默之中,裴蓁蓁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王洵,我也想知道,我心中可有你。”裴蓁蓁放下手中酒壶,捧住王洵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唇齿相接的那一刻,她听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原来,我心中是有他的,裴蓁蓁失神地想。 王洵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般动作,整个人仿佛都变作一尊雕塑,愣在原地,无知无觉,做不出任何动作。 裴蓁蓁放开了他,唇色殷红:“我或许,也有些喜欢你。” “五年后,若你未曾婚娶,我便迎你入府。”裴蓁蓁提起酒壶,洒脱道,语气霸道得理所当然。 她乘着月色落在地面,向前走去,只留下王洵僵硬的身影。 待王洵回过神,只能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笑着摇了摇头,不论如何,他总算得了她一句承诺,得了个‘名分’。 王洵的内心却没有他表面那般淡然自若,失速的心跳昭示着他心里的不平静。 原来她也不是没感觉,原来她心中,也是有着自己的。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深夜,宴罢,群臣与家眷自大明宫中鱼贯而出。 “裴家女郎,你等等!” 裴蓁蓁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匈奴王女雅其格朝她跑来,抬眼间,裴蓁蓁对上她父亲刘邺的眼,刘邺对她温和一笑。 裴蓁蓁冷淡地垂下眸,雅其格已经到了她身前,语气兴奋:“裴家女郎,你跳的舞真是太美了,箭术也好,我们做朋友吧!” 裴蓁蓁神色疏离,与她拉开距离:“王女客气,不过雕虫小技,洛阳城中比我出色的女郎,还有太多。” 雅其格不明白她为什么这般态度,皱了皱眉,裴蓁蓁已经行礼将要离开。 “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么?” “我们之间,不可能是朋友。”她只留给雅其格一个清冷的背影。 隔着家国天下,她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太难写了⊙﹏⊙感谢在2020-09-29 22:41:33~2020-09-30 22:5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陈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梓颜 39瓶;吃瓜群众 10瓶;河童儿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九章 瑶台院, 白芷捧着汤药进门,远远的,裴蓁蓁便闻到那股浓重苦涩的药味, 叫她不由自主地轻皱起眉。 “这是什么?”见白芷将汤药奉到她身边, 裴蓁蓁问,她可未曾染病。 白芷笑道:“天气转凉,近日城中好些人都染了风寒,这是府中医士开的方子, 好预防的呢。” 繁缕在一旁苦下一张脸:“女郎,这药可苦了,那医士定是放了好些黄连!” 府中下人也是要服药, 若是染了风寒,便不能在主子身边服侍。今秋的风寒来势汹汹,由不得人不小心。 “良药苦口利于病。”白芷见她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笑道,“既是嫌苦,多吃两块蜜饯果子好了。” 汤药冒着腾腾的热气, 裴蓁蓁一口饮了, 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 繁缕说得不错, 的确是苦极了。 裴蓁蓁连吃了几块桌上的蜜饯, 那股苦味才被勉强压下。 白芷便道:“我为女郎做些红豆枣泥糕可好?这药得要连饮三日才可。” 红豆枣泥糕甜味儿足, 比蜜饯还要强些。 裴蓁蓁点头:“也好。” 繁缕兴奋道:“真是太好了,白芷姐姐的手艺比灶上娘子更佳,可是有口福了。” 每回白芷姐姐做了什么糕点,女郎总会赏下一些的。 可惜白芷姐姐管着整个瑶台院,自来很忙, 女郎又不嗜甜,这样的机会便很少。 繁缕是最爱甜滋滋的点心,白芷常笑她孩子气。 收拾着药碗,白芷随口道:“因着这一场风寒,洛阳城中的药材供不应求,价格翻了好几倍,那寻常人家,竟是连药钱也付不起了。” 白芷等人虽是奴婢,背靠裴家,却是不用忧心这等事。 裴蓁蓁听着,有些出神,要开始了么? 那场席卷洛阳的风暴... 裴蓁蓁站起身:“我去院中走走。” 白芷忙让繁缕拿了披风来为裴蓁蓁披上:“这几日可要小心,决不能受了凉。” 宽大的宝蓝披风将裴蓁蓁整个人罩住,显出几分娇小,繁缕跟着她去了院中。 枝头的树叶已经枯黄,有些已是摇摇欲坠,一阵秋风拂过,便落了一地枯黄,翘头履踩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裴蓁蓁拢着手抬头,灰暗的天空中云层堆积,叫人觉出深深的不安。 她的记忆有限,况且前世这时,裴蓁蓁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女郎,眼中只瞧得见自己的方寸之地,对洛阳城中的风云变幻几乎是无所察觉。 她只知道,在这个冬天,一向身体康健的皇帝李炎病逝,不久,最疼爱她的舅舅,便被传召入宫,丢了性命。 不只是萧明洲,还有许多李炎在时信重的旧臣,都没能逃过一死。 其中隐情,却不是裴蓁蓁能知道的。 后来南魏倾覆,这些旧事便随着崩塌的王朝一起埋葬,再无人知晓。 不过这也不重要,裴蓁蓁只要保住萧明洲的性命,旁的,都不重要。 * 大明宫,后宫。 李常玉满脸怒色:“那个匈奴王子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蛮夷,也有胆子向父皇求娶我?!” 她说得恼了,一拂手,将桌上摆的几碟子糕饼全扫在地上,碗碟碎裂的声音吓得殿中伺候的宫女内侍都缩了缩肩,只怕一个不小心,这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李常玉的生母顺妃捏着帕子怯怯地看向女儿:“阿玉,你别这样...” 她是个没本事的,生得娇娇弱弱,性情也怯懦,更不懂宫中弯弯绕绕,好在李炎子嗣不丰,她又生了个女儿,这才封了妃。 随着李常玉渐大,又得李炎宠爱,顺妃的日子便越发好过,有谁叫她不顺心,自有李常玉为她讨一个公道。 她这样,自然也管不住女儿的。 眼看着李常玉气得摔盘砸碗,她也只能六神无主地陪在一旁,一点主意也没有。 今日在朝上,刘邺突然上奏,替自己在匈奴的儿子求娶李常玉。 这些日子,刘邺请求回匈奴的折子都被李炎压下,但匈奴已是今非昔比,胡人各部似乎也蠢蠢欲动,李炎已经没有足够的底气强留刘邺,他还不想再起战火。 只是就这么放刘邺回去,李炎也不甘心,虽然这些年刘邺表现得温和无害,李炎心中也还是防备的,只怕一不小心,便是放虎归山。 今日,刘邺突然为自己的嫡长子求娶李常玉为正妻,这意思便是匈奴未来的王后是魏人,未来还会有一个流着大魏皇族血脉的匈奴继承人出现。 这样的姿态便有十足的诚意,只要南魏未曾倾覆,李常玉的地位就是不可动摇的。 再有,刘邺这个儿子能文能武,相貌堂堂,配李常玉一点不差。 李炎动了心,他虽没有一口应下,但看他态度,许是过几日便会降下旨意。 事情立刻传到李常玉耳朵里,她当即气疯了,谁要嫁给那面都没见过的匈奴王子?! 况且和匈奴和亲,她便要离开洛阳城,离开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当然不愿! 李常玉想嫁的,只有一个颜复之而已。 顺妃根本拉不在女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冲了出去。 李常玉闯进紫宸殿,门口的小太监本想拦着,但又不敢对她动手,因此叫她闯了进去。 李炎听见动静,皱着眉抬头,见李常玉模样,斥道:“你如今是越发没有规矩了,这紫宸殿也是你能胡乱闯的?” “父皇,我不嫁那个匈奴王子!”李常玉顾不得其他,急急道。“女儿不想离开洛阳,您别让我嫁他!” 李炎放下奏折:“朕听闻那匈奴王子年纪虽轻,但颇有建树,与你甚是相配。” “不配!”李常玉满脸通红,“我不喜欢他!” “那你喜欢谁?”李炎挑了挑眉。 李常玉险些将颜复之的名字脱口而出,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将话又吞了回去。 第76节 若是叫父皇知道她和颜复之私定终身,怕会大发雷霆,更不用提让他们成亲。 “...我...总之我不喜欢那匈奴王子!”李常玉红了眼,“父皇,若是我嫁去了匈奴,您以后便见不着我了,您舍得么?” “女儿舍不得父皇,也舍不得母妃,女儿不想离开洛阳城...”李常玉的眼泪断了线般从眼中滚落,她从来是明媚活泼,何曾有过这样委屈的模样。 比起一味的刚强,适时的示弱十分必要,李常玉能得李炎宠爱多年,自然不是真的任性无脑。 李炎当然心疼,这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啊... 将李常玉招到身边,李炎抚着她的长发:“父皇当然也舍不得...但...你让父皇考虑一二...考虑一二...” 李常玉依偎在父亲怀里,紧紧抿着唇。 * ‘...父皇现在还在犹豫,复之,只要你在朝议之时向父皇求娶我,我在父皇面前哭一哭,许是就成了。复之,我只欢喜你,我只想嫁你...’ 颜复之回到府中,神思不属。 他要怎么同父母说呢? 颜家清贵,瞧不上尚公主的那份荣华,颜复之在夏猎时同李常玉许了终身,这事却还未曾告诉过父母。 如今突然告诉他们,颜复之只怕父母兄长不会同意自己求娶三公主。他读圣人书,从来孝顺,并不敢瞒着父母贸然在朝上提出尚主。 但常玉... 颜复之握紧了手,他从未那么喜欢过一个姑娘,她好像一团灿烂热烈的火,闯进了他的生命,让他见到了不同以往的风景。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颜复之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路。 雨后的泥土有些湿润,池塘边,颜复之踏上青苔,一个踉跄,直直跌入水中。 他这样的文士,当然不会是凫水的,手脚并用在池塘中挣扎,颜复之呛了好几口水,浑身湿透。 这池子挖得颇深,此时池边也无奴仆,便只有颜复之自己无助挣扎,一边呼救。 深秋的池水冰冷,颜复之眼中满是恐惧,寒气侵入身体,他渐渐没了力气。 “复之?!”便在这时,颜家大哥从旁经过,见了这一幕,顾不得其他,和身后随从一起跳下水,架着颜复之,总算将他救了下来。 不过这等天气,在池水中泡了一遭,颜复之同颜家大哥便都染上了风寒,病倒在床。 另一边,太子宫中,太子妃徐氏听了属下来报,哼笑一声:“咱们这位三公主,竟还是个痴情种!对那颜复之死心塌地。” 今日李常玉私见颜复之,要他求娶自己的事,竟被她知道了个清楚。 不过...她可没有成人之美的好意,徐氏眼神阴森,李常玉,必须和亲匈奴! “珊珊,珊珊!”太子李崇德傻笑着举着一束菊花跑进殿中,身后跟着一群气喘吁吁的小内侍。“花,花...” 他将菊花往徐氏跟前递,见他这般模样,徐氏咬着牙,狠狠打落了这束菊花:“看看你这样子!你可是堂堂太子,能不能做些合乎身份的事!” “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便由着太子胡闹么?!”她又指着太子的随侍骂道。 殿中顿时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太子被徐氏这般狰狞模样吓得后退几步,神情茫然无措。 徐氏见他这般,只觉得烈火灼心:“将他带下去,不许他乱跑!” 她挥手,身边宫女立刻哄着太子出门,太子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瞧着徐氏,偷偷打量着她的脸色。 深夜,颜府之中,颜家大哥突然发起热来。 灯火通明,颜父颜母都起身,守着自己的儿子,医士写了药方,冒着热气的汤药被灌进昏迷不醒的颜家大哥口中,却有一般都淌在了软枕上。 颜府上下都是文人,颜家大哥的身体还比不得颜复之好。 折腾到天明,颜家大哥的气息微弱,颜母抹着泪,双眼红肿,一夜都不曾睡着。 颜父却还要强撑着上朝,李常玉身处后宫,命身边宫女时时注意着朝上动静,可等到朝会结束,也未曾得了颜家求娶自己的消息。 许是,许是明日,许是过几日,左右父皇还未曾应下匈奴的和亲,李常玉这样安慰自己。 颜父一身疲惫地回到府中,一进门却听到哭声震天,他甩开仆人搀扶的手,急急入府,到了长子房中,只看见躺在床榻之上,毫无声息的儿子。 颜母哭得几乎昏厥过去,颜复之还未好全,听了动静让侍女扶他前来,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今秋的风寒,竟是直接要了颜家大哥的命。 颜复之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若不是他神思不属,跌进水中,大哥便不会为了救他入水,也不会染了风寒... 颜父老泪纵横,颜家族人众多,但他这一房,不过就两个儿子。颜家大哥自幼聪慧,在李炎面前也是挂了号的,是颜家未来支撑门户的儿郎,如今,却因为一场意外的风寒没了性命! 颜家上下,顿时陷入了一片悲声。 内宫之中,李常玉却还等着,听说颜复之告了病,她尚且还安慰自己,或许是要等他病好,亲自求娶自己。 颜家大哥,还未曾发丧。身在后宫的李常玉,消息本就不通,便也没有人特意告知她一声。 她有心出宫,但太子妃又因为城中风寒肆虐,不叫人进出宫门。李常玉正要在李炎面前装作乖巧模样,便不能如往日那般随意任性。 桓陵有心告知李常玉颜府的变故,托了相熟的小宫女递了消息给她,只得了知道的回复,却无下文。 难道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桓陵有些奇怪。 他也不好插手太过,便将此事放下了。 却不知,他的消息,根本没有送到李常玉跟前。在宫中的经营,又有几人比得过太子妃徐氏? 桓陵这样的世家郎君,不会考虑到那等后宫女子的弯弯绕绕。 如此,宫中的李常玉,变成了瞎子、聋子。 又过了两日,李常玉差身边宫女打探,偷偷在太极殿外瞧着,知道颜复之今日来了朝会,心中便又升起了希望。 大约,就是今日了。 她满心都是期待,从小到大,喜欢颜复之是她坚持得最长久的事。她想同他在一处,一起慢慢变老,这是李常玉所能想象的,最幸福的事。 “怎么样?” 李常玉派去太极殿打探的宫女回来了,她迫不及待地站起身,眼中充满了期待。 宫女不敢看她,低着头,声若蚊蝇。 “你说什么?”李常玉皱着眉,她没能听清。 “陛下,许了匈奴的求娶...”宫女自小跟随在李常玉身边,当然知道这消息对她打击有多大。 公主一心欢喜着颜家郎君,终究还是被辜负了。 “不可能!”李常玉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可能!他答应过我...他答应了我的!” 说到最后,她语气带了泣音。 “父皇...父皇怎么舍得我去和亲...我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么?”李常玉尖叫道,“我不信!一定是你弄错了,一定是误会,我要去见父皇,我要见颜复之!” 宫女拉住李常玉,也红了眼:“公主,圣旨已经下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否则,便是抗旨不遵啊!便是不为你自己,你也要想想娘娘啊!” 若是再闹,只会彻底遭了陛下厌弃。 但李常玉最爱骑射,岂是寻常宫女能拦住的,她什么也听不进去,这世上对她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同时背叛了她! 甩开宫女的手,李常玉奔向太极殿,乌黑的长发散在风中,身旁似乎有无数嘈杂喧嚣的声音,那些宫女内侍的脸,仿佛都模糊起来。 太极殿外的御前侍卫执戈将她挡下,李常玉面无表情地抬头,看见头顶威严的匾额。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高能,及时撤退⊙﹏⊙ 萧氏下线快了,不用着急,十章以内吧 最后祝大家双节快乐,这章留言发红包呀么么哒 第八十章 大明宫中的侍卫, 便没有不认识李常玉的,但即便她得李炎宠爱,也没有资格进入议政的太极殿。 “三公主, 此刻正是朝会, 未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可入殿。”侍卫见她鬓发散乱,不由皱起了眉。 三公主,似乎有些不对。 李常玉慢慢低下头, 面无表情地对他们说:“让开。” “无陛下旨意,公主不可擅闯太极殿!” “让开!”李常玉提高了声音,眸色沉沉, 仿佛藏了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 侍卫当然不可能放她进去,长戈挡在身前,李常玉伸手握住,掌心被刺破,温热的血液流下,侍卫吃了一惊, 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李常玉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夺过长戈, 狠狠扔在一旁。 “公主?!” 见李常玉真的受伤, 侍卫们不由慌了神, 毕竟她得李炎偏爱, 是金尊玉贵的大魏公主,伤了她,追究起来便是冒犯皇族威严。 在他们愣神时,李常玉已经踏入了太极殿,她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九重台阶之上, 李炎端坐殿上,朝臣跪坐两侧,有人正高声奏报。 突兀响起的脚步声叫众人都转过头去,鲜血染红裙角,几乎可说狼狈的李常玉惊住了所有人。 李炎深深地锁住了眉头,沉声道:“谁准你擅闯太极殿,还不快退下?!” 他正要令人将李常玉带下去,李常玉却抬起头,逼视着他:“父皇,你下了旨意,要将我嫁去匈奴是么?” “是。” 李常玉神情凄楚:“你明明知道,我明明告诉过你,我不愿意,我想不嫁那个匈奴王子!” 李炎眼神幽深:“够了!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朕既然下了旨意,便容不得你任性胡闹!” 对于李常玉闯入太极殿质问自己一事,李炎深感震怒,帝王行事,如何轮得到他人置喙,雷霆雨露,均是天恩。 天下所有人,都是他的臣。 “你不是说,我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吗?!”他这样冷漠的态度叫李常玉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歇斯底里叫道,“历朝以来,和亲外族的公主,有几个能有好下场?你的宠爱,便是要送我去死么?!” 这话一出,脸色最难看的便是刘邺,李常玉拒婚,打的便是他和匈奴的脸。 “你既然是大魏公主,自该担起应有的责任!是朕素来宠你太过,才叫你敢在这殿上撒野!”李炎怒道,“来人,将她押下去!” 第77节 李常玉推开那些上前的小太监,因她状若疯癫,旁人一时近不得她身。 李常玉声嘶力竭地笑着,任眼泪从脸颊滑落,她从前总以为自己尊贵无比,可原来,也不过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放弃的物件。 她茫然地侧过身,看见了跪坐群臣之中的颜复之,目光交错的刹那,颜复之别过了头。 李常玉脸上是半干的泪痕,她缓慢地走到他身边,声音空茫:“你不是答应了要娶我么?” 知道两人情谊的人不多,其中绝不包括颜父,他阴沉着脸看向幼子。 “...对不起。”颜复之声音干哑,他根本不敢对上李常玉的眼。 “你答应了要娶我!你答应了要与我白头偕老!”李常玉将他拉起来,逼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你不是说,会在朝上向父亲求娶我么?” “对不起...”颜复之机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再说不出别的。“常玉,对不起...” 兄长病亡,父母便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要承担起大哥的责任,若是尚主,便再不可能担任要职... 他已经害死大哥,不能再叫阿爹阿娘失望... “那你便要,眼睁睁地看到我和亲匈奴?”李常玉从未这样失望过,她爱的,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么。 她的父亲不顾她的幸福,要将她远嫁匈奴;而她爱的这个人,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李常玉不知道颜复之心中的挣扎,她也不想知道了。 放开手,她回到殿中,环视了在场朝臣一眼,吃吃地笑了起来:“诸位啊,都是大魏的栋梁,可这大魏江山的稳固,却要靠牺牲一个女人来达成,真是好笑!” 她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却知道,倘若匈奴真的与大魏开战,岂会为了一个和亲公主而罢手! 她的存在,不过是权利博弈下,一个用来装点矫饰的摆设罢了。 李常玉何等骄傲,她是打马过桥头,看尽满城花的大魏三公主,她不要嫁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男人。 若是她和亲匈奴,日后,她不是魏人,也不是匈奴人,一旦大魏与匈奴交战,她便是无家无国的孤魂! “父皇,我说过,若是我要嫁,一定只嫁自己喜欢的人。”李常玉勾起一个笑,显出十分的凄婉。 她总是明媚如朝阳,李炎宠爱她,也正是因为她于深宫之中,鲜有的那份蓬勃生命力。 李炎忍不住站起身:“玉儿,父皇...” 他想说,自己是爱她的,想说,和亲匈奴也未必那么糟,那匈奴王子或许正是她的良人... 可是李常玉不想听了,她摇着头,向一边退去:“若是匈奴要娶,便让他们——” 雕着蟠龙的金柱矗立在太极殿中,李常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前撞去。 “娶一具尸体吧!” 李常玉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鲜血从她头上、口中喷涌而出,仿佛要将身上月白的素衣都染作她最爱的绯红。 谁也没想到李常玉会做出这样决绝的举动,她就这么轻易放弃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凋零在最好的年岁。 李炎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身边的老太监及时扶住,他便要直接摔个实在。 “不——”颜复之凄厉的嘶吼回荡在太极殿上空,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李常玉抱在怀中。 “常玉...不要...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他摇着头,“你不要死...” 李常玉望着太极殿金色的穹顶,眼神空茫。 她看见颜复之满是惊惶的脸,他的泪落在自己脸上。 她想说,不必哭了。 我从前见你,心中只觉得欢喜,可现在,我再也不想见你。 你不必哭,最好快些忘了我,因为,我也不会再记得你。 李常玉张开嘴,口中的呢喃却没人听得清,她以为自己说了很多,可留在这世上的,未有只言片语。 “玉儿!”李炎捂着心口,喉头一甜,竟是直直倒了下去。 他从未想过,女儿会以这么决绝而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血液染红了太极殿的地面,王洵唇色苍白,剧烈的疼痛侵袭他脑中,无数的记忆碎片涌现,很多年前,好像也有同样的一幕发生在他眼前,一样的惨烈决绝。 大明宫外,王父回过身,却见幼子直直向他的方向倒了下来。 王三郎接住幼弟,几个兄弟齐齐围上来,只见王洵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王父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立刻回府,此事不可传扬出去!” * 偏厅之中,裴蓁蓁手中茶盏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角:“你说...什么...” 紫苏低着头:“前院传来的消息,今日,三公主于太极殿,撞柱而亡。” “为什么?”裴蓁蓁无意识地按住桌面,她并不记得有这一件事,常玉... 她想起初见时一身红衣烈烈如火的少女,只觉心乱如麻,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那日之后,李炎便病了。 后宫中,羊皇后素来是不管事的,最后操持李常玉丧礼的,便是她的生母顺妃。 丧礼并不盛大,李常玉拒婚自尽,于李氏皇族,并非什么光彩的事,还狠狠打了匈奴人的脸。 这丧礼,便一切从简。甚至关于她的死,都未曾有消息流传开,成了秘而不宣的事。 终归只是死了一个公主而已。 裴蓁蓁到芳仪殿时,风吹动高高挂起的白色灯笼,异常凄凉,这里原是李常玉的寝宫。 但在门外,却有人拦住她的脚步:“裴家女郎...” 裴蓁蓁抬头,少年脸色惨白,眼中满是红血丝,似乎多日未眠。 是颜复之。 那便不奇怪,他怎么能安然入眠。 裴蓁蓁沉默地看着他,颜复之弓着腰,姿态放得很低:“请女郎替我,将这封信燃在常玉灵前。” “你若有话对她说,该自己去。”裴蓁蓁冷淡道,她已经得知事情始末,对眼前这人,实在升不起丝毫好感。 颜复之不敢,他连求娶李常玉都没有勇气,又怎么会有勇气去她灵前祭拜。 裴蓁蓁不再看他,与他擦肩而过。 颜复之还弓着腰,秋风中,身形瞧上去那般伶仃。 殿中是女尼低沉的诵经声,裴蓁蓁取了三支香,敬在灵前。 李常玉的棺柩就在殿中,那个明媚动人的姑娘,沉默而安静地躺在那里,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 一滴泪从裴蓁蓁脸侧滑落,未曾叫人注意。 “蓁蓁。”上了香后,王瑶书和桓露便迎了上来。 桓露红肿着一双眼,见了裴蓁蓁,眼泪便又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阿玉...阿玉...没了...” 裴蓁蓁只能拿了帕子替她擦着泪,轻声安慰。 王瑶书一贯是没什么表情的,但眼中的悲意谁都瞧得出。 好半日,桓露终于止住泪,裴蓁蓁和王瑶书带着她到一旁,喝了两杯茶水,缓过情绪。 “十三郎呢?”裴蓁蓁未见到桓陵的身影,只觉不该。 桓露摇头:“自知道阿玉的死讯,便没有回过府。” “身在琅琊的祖父不知何故招了七哥前去,便只有我替他在阿玉灵前上一炷香。”王瑶书沙哑着声音道。“十三哥大约是不能接受吧,他和阿玉...” 桓露用力眨了眨眼,吞回眼泪:“倘若阿玉欢喜的,不是那个颜复之便好了,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不如十三哥娶了她...” 谁也不明白李常玉为何偏偏对颜复之死心塌地。 可感情的事,又有谁说得清? 不过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在殿外遇见了颜复之。”裴蓁蓁道。 桓露变了脸色:“他还敢来!” 她便要出去,将颜复之赶出大明宫,不叫他扰了李常玉灵前的清净。 裴蓁蓁拉住她:“阿露,他不会进来的。” 倘若他能有这般勇气,也不会有今日的事。 王瑶书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啊...” 一夕之间,那个与他们策马同游的少女,便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尸首。 脚步声响起,裴蓁蓁三人齐齐转过头去,殿门外,桓陵披散着发,身形落拓,缓缓走进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  躺平任捶,别打脸t^t感谢在2020-10-01 22:18:11~2020-10-02 22:2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ir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一章 桓陵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眼神却很是清明,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手中握着鲜红的衣裙。 那抹红色, 与一片缟素的灵堂格格不入。 顺妃抬起头, 满目疲惫,短短几日,仿佛苍老了不止十岁。 “娘娘,我来迟了。”桓陵站在她面前, 半跪下身。 顺妃木愣愣地看着他,良久,终于开口道:“你来了...阿玉定是很高兴的...” 声音轻得, 似乎被风一吹便会散去。 桓陵笑了笑,起身走到棺柩旁,突然抬手,一用力,将棺柩打开。 “你干什么?!”跟在顺妃身边的老太监再也忍不住,高叫道。 第78节 桓陵并未理会他, 棺柩之中, 李常玉安然睡着, 额上伤口已被洗净, 一身素白。 看着她, 桓陵展开手上鲜红的衣裙, 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浴火而生,即刻便要展翅飞出。 为李常玉披上红衣,桓陵轻声道:“你终于,自由了。” “岂有此理!”老太监颤着手道, “这简直是有违礼法!娘娘...” 自古以来,从未有着红衣入葬的规矩! 桓陵已经转过身,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径自走出殿外。 顺妃轻笑一声:“礼法?我的女儿都没了,我还管什么礼法呢?” 桓露通红着眼看着桓陵的背影:“十三哥,是喜欢阿玉的么?” 那为什么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同那颜复之在一处? “许是喜欢的,只是这喜欢,还不够深。”裴蓁蓁轻声道,世间情爱,谁能说得清呢。 便如她和王洵,她从未想过,原来有一日,这人竟会被她放在心上,成了弥足轻重的存在。 * 数日之后,桓家马场旁。 山林幽寂,未曾刻字的石碑伫立林中,落叶铺了满地,秋意萧瑟。 “没想到,娘娘真会同意将阿玉葬在这里。”王瑶书叹着气,将香敬在坟前。 这是裴蓁蓁建议的,与其等到洛阳城破,尸骨葬于皇陵被辱,不如将李常玉葬在这里,她应当,也会高兴的。 只是要这么做,必要有顺妃同意才可,否则根本遮掩不住。原本以为以顺妃温柔怯懦的性情,是不会同意,但她竟然立刻应下了。 如此,便有了今日在此祭拜的一幕。 桓露显得比往常沉默许多:“没了阿玉,娘娘反而刚强许多。” 裴蓁蓁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索性便不说了。 桓陵提着酒坛,揭了酒封倒在坟前:“往常总是贪杯,今日可以喝个痛快了。” “阿玉,再见。” 他摔了酒坛,抓起一把纸钱一扬,白色的纸片纷纷而下。 桓陵转身,姿态洒脱:“阿瑶,你七哥还未回来么?” 王瑶书摇头。 “可惜了,原想走之前见他一面。”桓陵笑着,神色与往常无异。 “你要走?”裴蓁蓁皱了皱眉。 桓陵点头:“四处走走,洛阳城中待得太久,实在乏了。” 裴蓁蓁直视着他:“你是在逃避么?” 她问得很不客气,桓陵却未生气:“不,我只是不想再做桓家十三郎。” 他要做桓陵。 桓家,洛阳,都再不能困住他。 “想好了么?”裴蓁蓁又问。 桓陵点头:“想得再清楚不过。” 裴蓁蓁微微笑了:“那就好。” 桓陵对她俯身下拜:“此别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蓁蓁,你和七郎有幸相识相知,便珍重眼前人吧。” “希望你我等人,数年之后,还能再聚首。”裴蓁蓁敛容,俯身回礼。 大乱将至,又有何人能幸免呢?桓陵及时离开洛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琅琊。 王九真迎上从房中走出的白发老人,神情急迫:“如何?” 老人叹了声气,缓缓摇头。 王九真立刻急了:“您这是什么意思?!七郎究竟是怎么了,别光是摇头啊!” 那日朝上,李常玉触柱而亡,出了宫城,王洵便失去意识。 回到家中,府中数位名医为他诊治,却未曾发现任何问题,金针刺穴,王洵仍是昏迷,不见醒转。 眼见他呼吸微弱,却未有任何病症,王父只得叫人每日为他灌下参汤续命,又安排王九真亲自护送他回到琅琊,请荣养在老宅的神医出手。 不确定是不是有人对王洵暗中下手,王父便严令府中上下不得泄露此事丝毫。 “七郎这病实在奇怪,我也未能诊出端倪,他仿佛只是睡着了。”老人皱着眉,神色凝重。 他治过无数疑难杂症,却未见过王洵这样的症状。 “怎么可能?”王九真眉头紧锁,“哪有人一睡半月的道理?” 老人点头:“是啊,实在蹊跷。” “不知是谁敢对我家七郎下毒!”王九真恨声道,眸中闪过杀意,“若叫我抓到是谁,必将他千刀万剐!” 房中,王洵安然躺在床榻之上,沉沉地睡着。 * 大明宫中,黄昏时分,太子宫殿。 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拂过铜镜,太子妃徐氏没有回头:“陛下的病还没有好转么?” 宫女躬着身,姿态恭敬:“回殿下,听太监们说,还是咳着,便是夜间,也常听见咳喘之声。” 徐氏的嘴角微微弯着:“陛下多日不曾上朝,我这心中,甚是担心啊。” “娘娘孝心,陛下必定是知晓的。”宫女深深地低着头。 徐氏摘下头上一支金簪,轻轻放在桌前。 小太监脚步匆匆,未有人通禀便直直进门,殿中伺候的人也不以为奇。 他凑在徐氏耳边,低语几句,徐氏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 “我也有两日未曾见过父皇,该去向他请安才是。”徐氏站起身,仍是雍容大方的姿态。 自从李炎病了,太子便常在他身边侍疾,徐氏却没有一直陪着,这时候,她不需要有太多的存在感。 带着两个宫女,徐氏便往紫宸殿去。 殿外,正有宫女托着药碗走来,徐氏便接过汤药,让她退下。 外殿之中,太子李崇德正坐着打瞌睡,徐氏见他如此,便觉得心头一股怒气翻涌,走上前去。 “殿下!”她低声叫道。 李崇德顿时惊醒,见了她,眼中全是欢喜:“珊珊...” 徐氏斥道:“你来为陛下侍疾,如何能这样懈怠!” 叫他来表孝心,这般小事竟也不能做好! 李崇德低着头,扭着手指:“方才有位老大人来了,是父皇让我出来...” 徐氏眼神一厉,指尖蔻丹鲜红,她摸了摸发髻:“我去为父皇奉药。” 李崇德乖乖点头,徐氏拿着药碗向内殿行去,随着距离渐近,便隐隐听见殿中说话声。 “...太子痴愚,如何能承继江山大业,还请陛下早废太子,重立一位能担当起这江山社稷的继承人!” “朕膝下唯有崇德一子,若依卿之言,崇德日后该如何自处?”听得出,李炎的声音有些虚弱。 “臣明白陛下爱子之心,但这大魏江山,却重于个人私情啊!唯有贤明的君王,才能叫百姓安居乐业,叫众臣拜服,老臣请陛下,为天下计。” “父皇,该喝药了。”太子妃走入殿中,恰好打断了这一番谈话。 她的目光与老臣交错而过,随即垂眸。 李炎见此,便对老臣道:“卿说的事,朕会再考虑,卿先退下吧。” “是。”老臣起身,佝偻着腰,慢慢退出殿外。 徐氏的余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心中杀意汹涌。 这些老贼,着实可恨! 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儿子,是嫡长子,合该继承皇位!他们却想着从她夫君手中夺去大魏江山! 徐氏服侍着李炎服下汤药,垂头敛去眼中阴翳。 她一定会是大魏的皇后,任是谁,也不能挡了她的路! * 萧府,侍女领着裴蓁蓁入府,书房外,她敲响门,唤了一声:“舅舅!” 埋首奏报的萧明洲抬起头,有些诧异,蓁蓁今日怎么过府来了? 她一向畏寒,如今已经入冬,今日怎么肯出门来了? “进来吧。” 裴蓁蓁围着厚厚的狐裘斗篷,手中握着暖炉,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 萧明洲有些好笑:“不过初冬,你便穿得这样多,再冷些,怎么办。” 话这么说,他还是起身,燃起了房中炉火。 上好的银丝炭,烧起来不会有一点烟味。 裴蓁蓁这才脱了狐裘:“那时节我便不要出门了。” 萧明洲失笑着摇摇头:“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听说近日陛下已经恢复早朝,身体可是大好了?”裴蓁蓁问。 “不,”谈起这件事,萧明洲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若是再不开早朝,朝中怕要人心涣散,陛下这才强撑着上朝。” 只是众臣都能看出,李炎的脸色实在不佳。 第79节 “本是风寒,却反反复复不见好转。”萧明洲皱着眉。 裴蓁蓁盯着炭火:“朝臣多有废太子之言,陛下既然身体欠佳,可曾有所决断?” “蓁蓁,慎言。”萧明洲看向她。 “舅舅,你是拥立太子,还是想,废太子?”裴蓁蓁却继续道。 萧明洲抓住她的手腕:“蓁蓁,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他顿了顿:“陛下正值壮年,小小风寒,过些时日自会痊愈。至于太子之事,我想陛下心中,自有决断。” 萧明洲放开手:“作为大魏臣子,我效忠的,只有皇位上的帝王,旁的,与我无关。” 裴蓁蓁紧紧抿着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明洲见她神情严肃,软下神色,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蓁蓁,别担心,只要舅舅在,定会护你周全。这天,不会变。” 裴蓁蓁握紧手,她两年筹谋,无论如何,一定会保住舅舅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葬礼红衣梗来源于小时候看的黑执事。 下章就是大变,高能预警,也是全文高潮 我接受各种评论,但不接受人身攻击,更不接受辱骂我父母家人,这类评论一律删除投诉处理,大家互相尊重一下。 顺便排几个雷: 1.男女主已经定情,之后应该没有大篇幅感情戏,只想看男女主腻歪的可以弃文了 2.看过我旧文的小天使应该知道,我在配角身上着墨不少,雷这点也可以跑了,另,出现的配角基本都为了剧情发展,不会用配角水文 3.我只保证男女主感情不会波折,不会误会,他们也不会分开,配角命运如何不保证 4.这篇不是无脑甜文,我没打过甜文标签,只从背景设定也能看出来 5.剧情预警:南魏会倾覆;并州是女主大本营;男女主不会称帝;会再次权倾天下 现在是主线剧情,前世遭遇不是废笔,联系一下应该已经能推出接下来的剧情和女主真正仇人。 以上不能接受的尽快跑吧,弃文不必告知,蟹蟹。感谢在2020-10-02 22:25:17~2020-10-03 21:2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二章 宣武十九年的冬夜里, 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雨珠连成串从屋檐下低落,偶有闪电撕破天穹,紧随着雷声隆隆。 在这雨天中, 有数十大臣, 受了李炎诏令乘着马车入大明宫,其中便有萧明洲。 这一月以来,李炎日渐病重,近两日竟是直接陷入昏迷, 朝中上下人心惶惶,今夜终于得了诏令。 众臣在老太监的带领下穿过长廊,油纸伞只能遮蔽头顶方寸空间, 走动间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袍角,却无人顾得上这些。 紫宸殿外,众臣鱼贯而入,恰在此时,一个惊雷落下,声势骇人。 裴蓁蓁从梦中惊醒, 只觉得心慌无比, 披上厚实的雪白狐裘, 她赤足走下床榻, 来到窗边。 隐隐听得风雨之声不止, 裴蓁蓁打开窗, 只见院落中雨点大滴大滴砸在地面,狂风骤雨之中,树枝摇曳,仅剩的枯黄叶片也被大雨打落在地。 裴蓁蓁抿着唇,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若是她没有记错, 李炎之死,便在今夜。 这样的大事,即便她前世身在深闺,也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今夜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徐氏为何要大开杀戒,裴蓁蓁却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宫灯点亮了漆黑的夜,整齐的脚步声在宫城之中回荡。雨水打在厚重的甲胄上,又慢慢滑落。 雨势未曾转小,裴蓁蓁听着雨声,再无丝毫睡意。 王洵去了琅琊之后,至今未归,就连王瑶书也不知道缘故,只道可能是老宅祖父思念,多留他数日。 真的么? 裴蓁蓁不知,但她知道,王洵不会有事。 不过,这样久不见他,心中竟有了思念一般的情绪。 往常便是不见面,也有信笺从府外来的。 在这雨声中,她再次感受到一股无法言说的孤独。这时若王洵在… 房内不曾熄灭的炭火散发着暖意,裴蓁蓁沉默地站在窗前,静静等着,所谓的命运到来。 钟声轰鸣,穿过雨声,传遍整个洛阳城。连响九记,唯有帝王薨逝,才会有此钟声。 李炎,薨了。 雨声渐小,黑夜的浓雾似乎缓缓散去,天朦朦胧胧地亮了起来。 披坚执锐的禁军守住大明宫内外,紫宸殿中,太子李崇德失声痛哭,神态宛如幼童。 他身边,太子妃徐氏姿态端庄,面上有浅淡笑意。 十数名连夜赶来的臣子被禁军看押在一旁,殿中除了李崇德的哭声,再听不见其他,气氛压抑至极。 “诸公见证,陛下仙逝,便该太子继位,尔等,还不拜见陛下?!”徐氏大喝。 天边破晓,明光驱逐开夜色,紫苏进门之时,便看见裴蓁蓁于窗前赤足而立,房中炭火已近燃毕。 她变了脸色,急急上前扶住裴蓁蓁回到床榻,为她围上锦被:“女郎这是做什么,如今天寒,若是染病怎好。” 摸到她双手,指尖冰凉,紫苏又连忙去拿了小暖炉放在她手中。 裴蓁蓁任她动作,良久,才缓慢抬头,神情漠然地对紫苏道:“自今日起,将我在洛阳城的产业全部变卖,所有人手撤离,前往并州。” 这?!紫苏一向木讷少言,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将情绪表露在脸上,此时却不由得满面惊色。 紫苏善数算,裴蓁蓁的产业都是交在她手中盘账,自然也知道,自两年前起,女郎便在并州也置了不少家业。 并州苦寒,无甚可称道之处,紫苏从不明白女郎为何要这么做,不过她心知自己身份,未曾逾越询问。 但现在,女郎竟要将洛阳的产业都变卖了?!这么做… “女郎…”紫苏犹豫地看向裴蓁蓁,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裴蓁蓁并没有解释,只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你立刻去办,越快越好。” “是。”紫苏低头应是,“我去唤白芷姐姐为女郎梳洗。” 萧府,萧明洲走下马车,神情有着明显的倦怠,衣角已干的泥点,昭示昨晚发生过的风雨。 等了一夜的萧云珩见了他,急忙迎了上去:“小叔,宫中…” 萧明洲打断他的话:“陛下仙逝,太子继位。” 萧云珩便什么也明白了,不再多问。 萧明洲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有些久,叫萧云珩抬起头不明地回望过去。 萧明洲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同他一道向府中去。 “风雨将起,近些日子,便不要出门了。”萧明洲沉声叮嘱。 “是。” 七日之后,太子李崇德继位,封原太子妃徐氏为后,改元昭明。 短短七日,李炎还未来得及下葬,徐氏便迫不及待地要太子登基,朝中重礼法的老臣对此颇有不满。 但李炎已死,太子继位是应有之义,徐氏手中又握有禁军,朝中再多的不满也被压下。 而在李崇德登基当日,徐氏也入太极殿,于御座旁垂帘听政。 朝野沸腾,反对之声不绝于耳。 高高的九重丹陛之上,珠帘后,徐氏微微勾唇,御前侍卫进殿,雪亮刀锋闪过,鲜血四溅。 萧明洲闭上眼。 徐氏还是笑着,唇上口脂鲜红如血,她柔声道:“现在,可还有谁反对?” 从头到尾,李崇德没有说一个字,当看到徐氏命人对朝臣动手时,他满目惶恐,几乎坐不稳身下御座。 李炎一死,徐氏终于撕下温和端庄的假面,露出狰狞的獠牙。 * 瑶台院,卧房中。 裴蓁蓁将信件扔入面前燃烧的炉火中,跳动的火光照亮了她的眼。 “…今日,皇后封其父为国公,其兄弟为侯,反对的大臣,都被她投入大狱。”紫苏低声禀报。 裴蓁蓁并不意外,徐氏,如今该称徐皇后的那一位,实在是一个很有手段的女子。 足够狠心,足够果决。 不过她和裴蓁蓁注定是敌人,前世,便是她下令召在李炎驾崩当夜进宫的朝臣觐见,痛下杀手。 那时距离李炎薨逝,不过一月。 裴蓁蓁眼神阴霾,她不会给徐氏动手的机会。 “女郎,洛阳城中所有产业已经变卖,不过因为时间仓促,折了些价。这两日大部分人手已经前往并州,还有部分不方便立刻离开,会在之后慢慢转移。”紫苏又道。 裴蓁蓁嗯了一声:“去准备出城的车马,三日后我会带人离开洛阳。” “三日后?”紫苏没想到裴蓁蓁真要离开洛阳,她皱着眉,“那家主和郎君们…” 难道不必告知他们? 裴蓁蓁瞥来淡淡的一眼,紫苏咽下了剩下的话。 看了一眼窗外寥落的院景,裴蓁蓁补充了一句:“遣人去问过锦绣娘子,可否愿意随我们离开。” 紫苏点头,房中随之陷入了一片沉默,只听得炉火静静燃烧。 第80节 次日,紫苏一路小跑进了院子,白芷远远看着,不由皱起眉:“紫苏,你这是作甚?” 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紫苏只是摇着头,没有功夫同她细说,直直进了偏厅。 白芷的眉心不能苏展,这两年来,女郎倒是越发倚重紫苏,许多事连她都不肯告知。 想到这里,白芷眼中划过一抹黯然。 “女郎,不好了!”紫苏喘着气,也顾不上向她行礼,“宫中传下诏令,宣大臣入宫,也有使者往萧府去了!” 裴蓁蓁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怎么可能?!上一世,明明是在半月之后,现在怎么会… 为什么会提前了日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不,她不信! 还来得及,使者才出宫,一切还赶得及,她一定要阻止舅舅入宫! 她一定要保住舅舅的性命! 裴蓁蓁自马厩中随意骑上一匹马,马鞭一挥,向萧府疾驰而去。 萧府大门紧闭,裴蓁蓁翻身下马,用力地叩响门。 “谁啊…” 大门打开,裴蓁蓁疾步走进门去,门房在她身后有些茫然:“女郎…” “舅舅!”尚在外院,裴蓁蓁便高声唤道,“舅舅!” 这样的声音先招来了萧云珩:“蓁蓁,你怎么了?寻小叔可是有什么急事?” 有什么事叫她这样着急,萧云珩暗暗奇怪。 “舅舅在哪里?!”裴蓁蓁无暇与他多说,揪着萧云珩的衣领喝问。 “书房…”萧云珩讷讷道,蓁蓁的眼神好生可怕。 裴蓁蓁便要往书房去,萧明洲已经因为她的动静走了出来:“蓁蓁。” 裴蓁蓁上前抓住他的手:“舅舅,我们立刻离开洛阳!” 只要出了城,徐氏的手就伸不了那么长,她有的是法子躲过她的势力。 萧明洲却没有遂她的意愿,站在原处:“蓁蓁,别胡闹了,回家吧。” “我没有胡闹!”裴蓁蓁红了眼,“舅舅你应该知道的,我们必须立刻出城,再晚便来不及了!” “城门已经戒严,难道你还想杀出去不成。”萧明洲语气淡淡。 徐氏既然动了杀机,如何会不防着他们出逃。 “杀出去又何妨!”裴蓁蓁咬着牙,她两年筹谋,不是不能一搏。 “别任性了。”萧明洲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蓁蓁,我不能走。” 如果他逃了,固然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可作为姻亲的裴家,远在兰陵的萧氏族人,如何幸免? 更何况,他有不得不赴死的理由,为了先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为了未来… “我一人死,好过更多人丧命。”萧明洲温和地笑着。 “不!”裴蓁蓁尖叫道,再不能保持一点冷静,“我不管别人如何,我只要你活着!” 这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是她两辈子心中唯一的温暖,她不要他死! 萧云珩听得云里雾里,实在不明白他们在争论什么。 “中书令萧明洲何在?”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僵局,裴蓁蓁回过头,只见老太监带着一队禁军护卫大摇大摆进了萧府。 “传娘娘懿旨,宣中书令萧明洲,入宫觐见——”太监一甩拂尘,神情不阴不阳,徐氏做了皇后,她身边的人便是鸡犬升天了。 萧云珩变了脸色,他不蠢,联系方才裴蓁蓁和萧明洲的对话,便知这次入宫恐怕凶多吉少。 “臣,接旨。”萧明洲俯身行礼,姿态安然。 “不!”裴蓁蓁抓住他的衣袖,“舅舅,不要!” 她摇着头,眼中蓄满了泪水,杀了这老太监和禁军带舅舅离开有多少可能成功… 老太监不悦地盯着裴蓁蓁:“中书令,这是…” 萧明洲慢慢拉开她的手:“蓁蓁,听话。” “阿珩,看好你妹妹。”萧明洲走向老太监,“公公,走吧。” 萧云珩和萧明洲的侍女一齐拦住了裴蓁蓁。 她一掌拍向萧云珩,被他侧身躲开,制住裴蓁蓁的双手,萧云珩紧紧抿着唇。 小叔行事,一定有他的缘故。 “舅舅,不要去!”裴蓁蓁看着他的背影,高声哭道,“你会——” 无形的手攥住她的咽喉,裴蓁蓁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捂着喉咙,唇齿徒劳地开合,只能看见萧明洲的身影越来越远。 为什么? 为什么重来一回,她还是不能改变舅舅的命运! 不! 裴蓁蓁拼命挣萧云珩的钳制,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门外,萧明洲已经被人扶上马车,车夫一拉缰绳,马蹄缓缓向前。 “舅舅!”裴蓁蓁声嘶力竭地喊着萧明洲,马车中的人影却始终未曾转头。 天空突然飘起细碎的雪花,有一片落在裴蓁蓁眼睫,转瞬化去。 她追着马车,眼泪不断落下,可是她怎么比得上马的速度,只能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舅舅,不要去!”冬日的寒风灌进她口中,裴蓁蓁只觉得那股寒气随着呼吸,凉到了心底。 你会死的,你去了会死啊!喉间涌上腥甜,裴蓁蓁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 “舅舅,你不是答应过,你不是答应过要陪着我,永远护着我么!” 为什么现在又要抛下我一个人! 马车之中,听见这句话的萧明洲闭上眼,掩去疼惜。 蓁蓁,对不起。 可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得已。 我少年遭逢大变,父母长兄俱亡,被迫带云深兄弟退居兰陵老宅。若无先帝赏识,便无今日的萧明洲,知遇之恩,不可不报。 徐氏刻薄寡恩,太子痴愚无能,天下将显乱象。只希望他留下的东西,能给蓁蓁一些助益。 萧云珩终于追上了她:“蓁蓁,你没事吧?!” 裴蓁蓁直直看向那辆马车:“舅舅,别去——你会——死——” 她不顾一切,强行说出了这句话,下一瞬,鲜红的血液从她口中喷出,染红了素白的衣襟。 “蓁蓁!”萧云珩惊惶叫道。 裴蓁蓁无力地倒在他怀中,睁着眼,呆滞地看着灰白的天空。 漫天雪花入眼,剧痛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撕裂,可是她落不下一滴泪。 这一刻,裴蓁蓁自心底涌起一股疲惫,她慢慢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没跑掉的小可爱可以靠着我肩膀哭⊙﹏⊙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把刀 马上送走萧氏让大家解气(* ̄3 ̄) 第八十三章 萧府客房之中, 裴蓁蓁孤身坐在软榻上,厚重的皮毛披风围在肩上,她的脸陷在柔软的雪白之中, 越发显得苍白。 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裴蓁蓁的眼神冰冷得如同一口枯井,只一眼,便叫人如坠深渊。 “女郎,人带到了。”奴仆在门外恭敬道。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锦绣低着头走入,步子沉稳得挑不出一丝错。 她在裴蓁蓁面前站定, 俯身行礼:“妾,见过女郎。” 鸦羽般的眼睫低垂,裴蓁蓁看着地面,仿佛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 窗外的雪落个不停,锦绣躬着身,身形没有丝毫摇晃。 裴蓁蓁终于抬起头, 似冬日苍松上的皑皑白雪抖落, 清寒彻骨。 “你是谁的人。” 锦绣没有动作, 只轻声回答:“女郎此话何意, 恕妾不明。” “我对你, 已经没有耐心了。”裴蓁蓁声音空茫, 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化作一团白雾散去。 她此前从未怀疑过锦绣,上辈子,眼前的女子为了她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她怎么会怀疑她? 谁会怀疑一个能为自己献出生命的人! 可裴蓁蓁终究是错了,而这个错误, 是她一生也无法再弥补的。 锦绣缓缓抬头,直起腰对上裴蓁蓁的目光,面色与平常无异:“女郎身边那么多侍奉的人,为何偏偏要怀疑我。” “因为你最值得怀疑。”裴蓁蓁语气中带了狠戾,也不再与她兜圈子。“胭脂铺子,七个大钱的茉莉香粉,锦绣娘子用起来可顺心?” 昨日,锦绣身边的侍女去了城东一家胭脂铺子,买了七个大钱的茉莉香粉。 这本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但当裴蓁蓁回过头来调查泄露消息的人时,便轻易觉出了蹊跷。 “原来女郎已经知道了。”身份暴露,锦绣也未曾慌乱,浅笑着道,“既然女郎已经知道,又何必多费唇舌再问我。” 裴蓁蓁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第81节 最有可能的便是徐氏,可裴蓁蓁直觉认为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和花月楼的小小歌姬,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 “女郎那样聪明,应该能猜到才是,不必问我。”锦绣很是坦然,就如同前世她赴死那样坦然。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死亡也不算威胁。 裴蓁蓁靠近她:“锦绣,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锦绣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由屈了屈。 “你害死了我舅舅,你害死了,萧明洲!”裴蓁蓁捏着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 而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是在她心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锦绣的脸色终于变了,她收紧拳,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不可能…” 她不过是递出了一个消息,递出了一个裴子衿准备离开洛阳的消息而已!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害了萧明洲!他是兰陵萧氏的家主,是赫赫有名的中书令,怎么会轻易出事! “就在今日,徐皇后下了诏令,命他入宫,你以为他还回得来么?!”裴蓁蓁话中带着深沉的恨意。“原本三日之后,我便能安排好一切,带他离开,可现在,一切都被你毁了!” 裴蓁蓁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她从未怀疑过锦绣,未曾想过她会害自己。 锦绣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 她不过是递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怎么会害了萧明洲…她不信! 锦绣踉跄一步,跌坐在地上。 裴蓁蓁自高而下地俯视着她,目光冰冷,没有再说一个字。 锦绣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无声而悲怆:“他不会有事的…” 其实她心中清楚,裴蓁蓁不必骗她。 她也比谁都清楚,自己那位主人,有多憎恨萧明洲,只是锦绣从未想过,自己会做了他手中一把刺向萧明洲的利刃。 嘴角溢出一丝黑血,锦绣的身形摇摇欲坠,她闭上眼,软软倒了下去。 裴蓁蓁冷漠地看着这一幕,无动于衷。她早就知道锦绣口中藏了毒囊,却未曾阻止,这是裴蓁蓁能给她最后的宽容。 锦绣因为腹内的剧痛蜷缩成一团,她喃喃道:“对不起…” 她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她勉强睁开眼,只看见裴蓁蓁素白的裙角,混沌中,锦绣嘶哑着声音开口:“刘邺…我的主人,是刘邺…” 刘邺… 裴蓁蓁猛地睁大眼,是他!徐氏和刘邺… 之前不曾明晰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清楚了,刘邺那么恨舅舅,恨得在他死后,也要挖出他的尸体羞辱鞭尸,得了锦绣的消息,他猜出了自己的意图,当然会阻止舅舅离开洛阳。 这便是徐氏突然提前那么多日召舅舅的缘故,她本该在半月之后,朝堂稳定再动手的。 “刘邺——”裴蓁蓁念出这个名字,满目恨意。 马车行在朱雀大道上,萧明洲端坐在车中,耳边传来马蹄哒哒的响声,街上安静得过分,李炎去世,大魏上下,一片缟素,尤其洛阳城中,不曾有分毫欢笑之音。 快要到大明宫了。 这条路萧明洲每日早朝,走了无数遍,即便不去看,他也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萧明洲将深褐色的药丸放进口中,他闭上眼,下一刻,手中瓷瓶摔落,发出一声脆响。 这一幕,还发生在其他数辆前往大明宫的马车中。 * 萧明洲被送回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他今日难得穿了白衣,安静睡着的模样不像权势煊赫的中书令,倒像哪家光风霁月,不曾沾染一点世俗的世家郎君。 裴蓁蓁用自己的袖子一点一点擦去他嘴角血痕,神情认真,眼中没有一滴泪。 萧云珩流着泪处理各种后事,萧云深不在,他便要撑起萧家。 而裴蓁蓁的表现,不仅没有叫萧云珩放心,反而越发担心起她来。若是蓁蓁能哭出来,他反而能松口气。 “蓁蓁,我要为小叔叔换一件衣裳。”萧云珩抹了抹眼,看向裴蓁蓁,眼中满是红血丝。他该为小叔,换上入葬的丧服了。 裴蓁蓁守在萧明洲身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蓁蓁…”萧云珩哑声道,“让小叔叔,安心地离开吧。” 见她毫无反应,萧云珩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蓁蓁,小叔已经死了!” 裴蓁蓁麻木的眼神,同萧云珩流着泪的神色仿佛两个极端。 她终于看向了萧云珩。 萧云珩抱住她,哽咽道:“蓁蓁,就算小叔叔不在了,还有我,我也会陪着你,我会像他一样护着你的。” 裴蓁蓁在他怀中望向虚空,不需要了,她再也不需要别人保护了。 “将女郎带去休息。”萧云珩吩咐侍女,萧府上下,如今只有他一个主人,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客房中燃起炭火,这是萧明洲的吩咐,冬日里,只要裴蓁蓁在,房中一定要有足足的炭火。 可是置身其中,裴蓁蓁却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寒,那股寒意从足底盘旋而上,像一条吐信的蛇,缠绕在她咽喉,叫她呼吸不得。 裴蓁蓁挥退侍女,独自坐在房中。 “女郎。”不知过了多久,有老仆在门外叫道,裴蓁蓁听出,那是侍奉在萧明洲身边多年的老人。 得了裴蓁蓁允许,老仆缓缓走进房中,他佝偻着腰,老得似乎快要走不动路,眼中也是一片浑浊。 “王伯。”裴蓁蓁唤了一句。 老仆走到她面前,颤颤巍巍地行了礼,又慢吞吞地从袖中拿出细长的木匣交到裴蓁蓁手中:“这是主人为女郎留下的东西。” 紫檀木的令牌被他双手奉在头顶:“此乃,萧家密令,主人言,他死以后,萧家暗卫,尽归女郎调遣。” 裴蓁蓁慢慢伸出手,拿起令牌,良久,沉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为舅舅报仇的。” 徐皇后,刘邺,她一定要取他们的命,为舅舅做祭品! 这大约需要很久,可活了两辈子,裴蓁蓁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裴蓁蓁身上,似乎一夜之间褪去了属于少女的稚嫩,若是王洵见了,便知道,那是虞国夫人,是权倾朝堂十数载的北魏虞国夫人。 纤长的手指拂过木匣,裴蓁蓁目光沉凝,她猜不出其中是什么,上辈子,舅舅并未给她留下这些东西。 打开木匣,明黄的布帛静静躺在其中,裴蓁蓁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 深吸一口气,她拿出布帛,徐徐展开。 这布帛对裴蓁蓁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是熟悉。右角盖的鲜红玺印刺痛了裴蓁蓁的眼,布帛上书‘…是用终陟元后,宜令某官奉册,即皇帝位。钦若天道,缉熙帝图,懋哉敬哉!’(注一) 裴蓁蓁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这是一张继位诏书,更重要的是,虽然盖了玺印,有李炎亲笔,却并没有写上继位者名讳。 这就意味着,只要在这诏书上填上谁的姓名,谁就是正统,而坐在御座上的李崇德和徐氏,便是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 这就是萧氏一定要杀当夜入紫宸殿众臣的原因么? 不,不对!若是这样要命的东西,便不是死一人,而是抄家灭族了! 李炎死前,是想废了太子,另立新君,紫宸殿众臣都知此事,只是还未议定,徐氏便已赶到… 裴蓁蓁闭上眼,禁军…徐氏竟然掌握了禁军… 还有刘邺,这二人,恐怕早就联手了。 裴蓁蓁一直以为,徐氏要杀舅舅他们,不过是天性狠辣,要清理先帝旧臣,排除异己,现在看来,是因为心虚啊。 她心中一阵发寒,原来这就是真相,她前世从不知晓的真相。徐氏行事偏激,朝中略有反对之声便要血洗朝堂,原来她从一开始,便得位不正。 裴蓁蓁握住布帛,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原来这就是舅舅必须要死的原因,舅舅自愿赴死,也是为了保护这张诏书! 他也知道,李崇德和徐氏,坐不稳这天下的。 舅舅,你把这张诏书交给我,是要我选一个担当这南魏江山的人? 裴蓁蓁捂住脸,笑得却像哭。 不,这南魏天下已经是风雨飘摇,裴蓁蓁握紧布帛,她要做虞国夫人,她是北魏的虞国夫人! 她要亲手取徐氏和刘邺性命! 琅琊,这是冬日难得的一个晴天,温暖和煦的阳光从窗中照入,撒在王洵面上,为他镀上一层金光。 就在这光晕之中,王洵缓缓睁开眼,他轻轻地唤了一句:“蓁蓁。” 对不起,我还是来得太晚。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选自《命皇太叔继位册文》 其实前面已经埋了很多伏笔,怕小天使们不理解,这里再提示几点 1.围场刺杀不是意外 2.李常玉的死是导.火.索 3.李炎不是病死 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啦 第八十四章 裴家一行人到的时候, 裴蓁蓁正穿了一身孝服,跪在萧明洲灵前烧纸。 这其实是很不合规矩的,她穿的是儿女才该穿的孝服, 不过连萧云珩也没有异议, 府中下人就更没有资格置喙了。 萧明洲与萧家族人关系几乎称得上恶劣,当日长兄离世,他同一对侄儿被旁支逼回兰陵老宅,受尽白眼。 后来萧明洲得李炎另眼相待, 步步高升,他便也将萧氏其他族人逐回兰陵。 如今萧明洲骤然离世,族人不在洛阳, 便只有作为姻亲的裴家出手相助。 裴家今日的人来得很是齐整,萧明洲对裴家多有扶持,于情于理,他们都要来。 萧氏也来了,萧明洲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她要来见萧明洲最后一面, 裴正不可能反对。 第82节 目光落在裴蓁蓁一身缟素, 裴正心底不免升起一股如鲠在喉的滋味。 他的女儿在为别人守孝, 于情是应该, 于理, 自古没有从女为舅舅做到如此地步的道理。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萧氏的脸色异常苍白, 她慢慢走上前,终于看见了幼弟沉睡的脸庞。 “明洲…”萧氏唤道,忽地想起曾经那个跟在她身后,稚声叫着阿姐的孩子。 他们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终究走向陌路。 萧氏撑着棺柩失声恸哭, 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悲恸。 裴蓁蓁面上一片漠然,眼中没有一滴泪。 萧氏直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裴蓁蓁面前,嘶声道:“都是你的错!裴子衿,是你克死了明洲,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生下你!” 她似乎想将身边的所有不幸,都归咎于裴蓁蓁。 “裴蓁蓁,你怎么还不去死!”萧氏面目扭曲,“你该死啊!” 她声嘶力竭,在萧明洲灵前,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自己的女儿。 裴清渊怔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知道母亲不喜欢蓁蓁,却没想过,她已经恨到希望她死。 这就是他的母亲啊... 以往,哪怕她总是冷淡的,不愿对他和蓁蓁亲近一分,裴清渊心中也是敬重她的。毕竟这是怀胎十月,受生育之痛生下他和蓁蓁的母亲,作为儿女,孝顺她是天经地义。 可是眼前的女子,如何有丝毫母亲的模样呢? 裴清渊摇着头,不能接受。 裴蓁蓁终于站起身,她的身量,已经不比萧氏低。 抬手一掌,萧氏被打得偏过脸去,她眼中满是惊愕,不相信裴蓁蓁敢这么做。 “你太吵了。”裴蓁蓁收回手。 “裴子衿,你在干什么!”恰好看到这一幕的裴舜英从门外匆匆跑了进来,扶住萧氏,“你怎么敢对母亲无礼?!” 她怒视着裴蓁蓁,难得有与她对峙的勇气,裴蓁蓁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她。 裴正也皱起了眉,冷声斥道:“蓁蓁,你这是做什么!” 无论萧氏做了什么,她都是裴蓁蓁的生母,裴正多年所学圣人之理,不容他眼看裴蓁蓁这么做。 “这是你母亲,还不快向她谢罪!”裴正上前一步,挡在裴蓁蓁面前。 裴蓁蓁冷笑一声,轻蔑而不屑地瞧着他身后的萧氏:“她有什么资格,让我谢罪。” 裴正义正言辞:“就凭她是你生母,凭你这般作为乃是不孝,有辱我裴家门楣!” 有辱裴家门楣? 裴蓁蓁看向自己的父亲,眼中嘲讽之色渐浓,这句话,还真是耳熟啊。 ‘你五位哥哥,用性命才换得裴家满门忠烈的声名,你不该回来,你不该活着,辱没了裴家的门楣...’ 祠堂之中,供奉着裴家历代祖先的牌位,而最下一行,刻的却是裴家这一代五个少年郎的名字。 他们永远留在了少年时,有的埋尸荒野,有的甚至连尸骨也不能找全。 祠堂中还放着一块匾额,上书‘满门忠烈’四字,说这话时,裴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块匾额。 他已经满头华发,眼神木然无神,浑身都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气息。 裴蓁蓁看着那些被香火供奉的牌位,嗤笑一声:“门楣?” ‘是裴家的门楣?就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好听的名声,换那虚无缥缈,没有任何用处的名声!’裴蓁蓁话中透着辛辣的讽刺,面上伤疤狰狞可怖,叫人不敢直视。 裴正仍然低着头,一心擦着他的匾额:‘这是你哥哥们为裴家换来的,为了裴家的声名,你该自尽...’ ‘狗屁!’裴蓁蓁推开他,将高高供起的牌匾砸到地上,‘你想死,便抱着你所谓的裴家门楣,一起去死吧!’ ‘谁也不能要我的命。’ 她那么艰难才活下来,谁也没有资格让她去死。 她要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好。 裴蓁蓁转过身,决绝地走出祠堂,神色是一片漠然。 门外,王洵裹着厚厚的狐裘,沉默地看过来,裴蓁蓁与他擦肩而过,听见背后压抑的咳嗽声。 祠堂中,裴正从地上扶起匾额,口中喃喃有声:‘这是裴家的荣耀,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荣耀,决不能,决不能让任何人玷污...’ 他佝偻着腰,眼中落下浑浊的泪水。 裴蓁蓁看着眼前尚还年轻的裴正,慢慢地笑了起来:“裴家的门楣?” 她的手指点向萧氏:“自你娶了她那日起,裴家还有什么门楣么?” 裴正彻底变了脸色:“你在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中最清楚。”裴蓁蓁直直对上他的眼神,未有任何闪避。 裴正的手微微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蓁蓁...知道了? 她怎么会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萧云珩见势不妙,立刻屏退下人,无论蓁蓁接下来要说什么,都不该是这些奴仆能听的。 裴舜英从姜家带来的嬷嬷和侍女,也被请退出门。 房门合上,裴蓁蓁勾了勾唇角,笑容中没有丝毫温度。 裴舜英一阵心慌,她敢肯定,裴蓁蓁口中说的事,绝不是她想听到的。 “阿娘...”她无措地看着萧氏,只希望她们能离开这里。 萧氏却未曾动容,她对上裴蓁蓁的目光,甚至笑了起来:“我倒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 “够了。”裴清行按住裴蓁蓁的肩,“蓁蓁,别再说了。” 裴蓁蓁冷漠地推开他的手:“大哥,难道你不好奇么?” 她的目光掠过裴清渊。 “你不想知道,这些年来,萧茹为何从不将你我当做儿女么。” 裴清行握紧了拳。 一直沉默的裴清渊突兀开口:“我想知道。” 他看向萧氏:“我想知道,为什么。” “蓁蓁,这是你舅舅灵前,别再任性了!”裴正身心俱疲,她难道不知道,那件事倘若真说出来,没脸的不仅是萧氏,对裴家、萧家,还有她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么! 他几乎是有些祈求地说。 裴蓁蓁笑着,如同冬日里开出的一枝红梅,风骨嶙峋:“舅舅不在,我便无须再顾忌谁了。” 她对裴清渊笑道:“你不是想知道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在嫁入裴家之前,她便有了心仪之人,与他暗通曲款,可惜那人出身寒门,身份低微,入不得她兄长的眼,将人打发之后,让她嫁入裴家。” 裴清渊这时候反而显得异常地冷静:“既然已有爱人,为何还要嫁入裴家。” 若是不愿,难道萧家大哥还能绑着她上花轿? “因为——”裴蓁蓁微微偏了偏头,“她腹中已有那人的孩子,她需要,给孩子一个清白的出身。” 恰好裴正上门求亲,萧家大哥便顺水推舟将萧茹许配给裴正。这其实便是,当日萧家女郎愿下嫁的内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裴舜英身上,符合裴蓁蓁所说的,便只有她了,萧氏所生的第一个孩子。 裴舜英仓惶地摇着头:“不...不可能...” 她是裴家的女儿,是裴家长女,不是无媒苟合的野种! “阿娘,阿娘,你告诉他们,裴子衿在胡说八道,她在胡说!这不是真的!”裴舜英抓着萧氏的袖子,失声叫道。 相比之下,萧氏的态度便坦然许多,她扯了扯唇角,对裴正道:“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么,你娶我,不就是为了萧家的势力么?” 她一直都是瞧不起裴正的,当日裴氏衰微,为了攀上萧氏,裴正明知她心中有人,甚至有了别人的孩子,也要娶她,这样的人,实在叫人鄙弃。而他还总是做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真叫人作呕! 裴正想否认,他想说自己并不知道,鼓起勇气上门求娶,不过是因为城楼之上的惊鸿一瞥。 她对女伴清浅地笑着,眉间有一缕轻愁,一眼便撞进了裴正心里。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还是顶着世人的嘲笑求亲,当知道萧家愿意将她许配给自己时,裴正只觉得自己一生的幸运都用在了此。 他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哪怕成亲后萧氏对他十分冷淡,裴正也只以为她天性如此。 直到裴舜英走失那晚,她疯了一般对他嘶吼,甚至要将不知事的裴蓁蓁摔死,裴正才知道,原来她的心中早已有了别人,她为那人生下了女儿,却厌恶着同样由她所生自己的儿女。 裴正对上萧氏嘲讽的双眼,什么也不想解释了。 当年那个温柔美好的少女,早已在岁月中面目全非,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心上人。 “不…不是这样的…”裴舜英苍白着脸对裴正道,“父亲,我是你的女儿对吗?我是你的女儿啊…我是裴家的女儿…” 萧氏拉住她的手:“别叫他父亲,他不是你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5 22:30:25~2020-10-06 23:0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83941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五章 “舜英, 你的父亲不是他,你过来,来阿娘这里。”萧氏眉目之间分明是压抑的疯狂, 她似乎在清醒与疯狂的边界游离。 裴舜英只觉得她这副样子实在可怕, 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萧氏却不容她逃避,死死攥住裴舜英的手腕,笑着说:“舜英,到阿娘身边来, 你是娘的女儿,阿娘一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阿娘一定让你, 处处都胜过裴子衿,来,来阿娘身边。” 裴舜英眼中渐渐漫上恐惧,她本不该害怕的,这是她的阿娘,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人。 可眼前这个神色疯狂的女人, 哪里还有一点身为裴家主母的雍容风姿, 手腕被攥得生疼, 裴舜英拼命地挣脱了萧氏的桎梏, 连连后退。 她握着自己发红的手腕, 红着眼躲开萧氏的目光。 第83节 萧氏抓了个空, 她收起了笑,茫然不解地看着裴舜英:“舜英,你躲什么?如今你不必做裴家的女儿了,你可以认回亲父,来, 阿娘带你去寻他——” “不!”裴舜英再也受不了了,她尖叫着挥开萧氏的手,“我是裴家的女儿,我不是你私通生下的野种!你滚开!我是裴家的女儿,我只做裴舜英!” 裴舜英无法想象,自己如果不是裴家的女儿会怎样,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这个身份,倘若失去了这个身份,她就失去了一切。 她不要再做回那个任人呼来喝去,身份低微的奴婢! 裴舜英仓皇四顾,目光落在了裴正身上,她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抓住裴正的衣袖:“父亲,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女儿对不对?” 她看向裴正的眼神,简直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一块救命的浮木。 裴正哑然,全然没料到这般局面,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住口!”萧氏疯魔一般冲上来,拉开裴舜英,“他不是你父亲,我不许你叫他父亲!” 裴舜英甩开她:“不,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是裴家家主,不是什么寒门出身的破落户!” 啪—— 裴舜英捂着红肿的脸,咬牙不看萧氏。 “你说什么!”萧氏神情可怖,她一向疼爱裴舜英,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更何况动手。“区区河东裴氏的家业,就叫你这么不舍?叫你愿意认贼作父?!” “是!”裴舜英推开她,“谁想做无媒苟合的私生女!恐怕这世上只有你才会觉得这是种荣耀,你不觉得羞愧吗?!” 萧氏怔怔地站在原地,面上一片空白,十多年来,她从未因为自己少年时的□□后悔过,甚至丝毫不觉得羞耻。 裴正明知此事还要娶她,为的不过是萧家的权势,这些因果,合该他受,萧氏一点也不愧疚。 可是如今,她爱若珍宝的女儿,她和心爱之人生下的孩子,却说她的出身是一种耻辱,说她不想做无媒苟合的私生女。 似乎她当年的坚持,所谓的爱,都成了一场笑话。 “不!”萧氏抱住头,“我没错,我没错!都是你们的错,都是你们逼我的!” 裴蓁蓁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裴清渊终究是不忍心。 他上前,想要扶住萧氏,却被她狠狠推开:“滚!离我远点!” 裴清渊的手停在空气中,最终颓然放下。 萧氏指着他和裴清行:“我一点也不想生下你们,你们身上都流着裴家的血,看见你们的脸,我就想起,当年我是怎样被逼嫁入裴家,我大哥是怎么无情地分开我和刘郎,我好恨啊,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萧氏上前一步,近乎温柔地摸着裴清渊的脸。 下一瞬,她的手放在裴清渊脖颈,用力收紧,尖锐的指甲陷进皮肉,裴清渊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可比身体上的痛楚更剧烈的,来自于心上。 萧氏的作为,仿佛是利刃直直插在他心上,鲜血淋漓。 这就是他的母亲啊,一个恨着他,恨不得他死的人。 裴清渊眼神黯淡,他心中所有关于母亲的美好,在这一刻,支离破碎。 裴清行和裴清衡齐齐上前,一人一边,强行拉开了萧氏。 裴清知错眼看见无动于衷的裴蓁蓁,心中轻叹一声,扶着裴清渊:“二哥,还好吧?” 裴清渊勉强地笑着,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没事...” 脖颈上有几道鲜明的掐痕,但这对习武之人来说,不过小伤,真正的伤痕,在心上。裴清知知道,在心上的伤痕,大约永远也好不了了。 裴清衡心有余悸,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清冷高傲的伯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他从前总是羡慕大哥二哥有母亲,今日才明白,有这样的母亲,还不如没有。 “萧茹,别再发疯了!”裴正再也无法容忍萧氏,他眉眼阴沉,抓住萧氏的手,要带她离开。 萧氏却不肯罢休:“裴正,是你毁了我!” “若不是你上门求亲,当时我已身怀有孕,只要再过些时日,大哥便会妥协,大哥就只能将我嫁给刘郎!若不是你上门提亲,我便能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了!” 当日萧氏到了婚配的年纪,她出身世家,容貌又是顶尖,提亲之人络绎不绝,但萧氏一个也不肯答应。 拖了两年,她年纪渐大,求亲的人也就寥寥无几。萧家大哥萧明泽原本只以为是她眼光太高,后来才发现她与家中门客有了私情。 刘安生得一张好面皮,最爱吟诗作赋,不知如何便得了萧氏青睐。 萧明泽当然不同意萧氏下嫁刘安,他不过是个门客,无甚立身的本事,且出身寒门,萧氏若嫁给他,萧家的脸就被丢尽了。 为了逼萧明泽将自己下嫁,萧氏不惜怀上刘安的孩子,可偏偏这时,裴正上门求亲。 萧明泽立刻将刘安驱逐出洛阳城,并告诉萧氏,倘若她不肯乖乖嫁给裴正,便叫刘安死无葬身之地。 萧氏就这么怀着满腔悲壮嫁给裴正,为了情郎安全,她自觉忍辱负重。 直到裴蓁蓁出世后不久,萧氏派去北方寻找刘安的家仆来信,刘安,病故了。 她最爱的人,永远地离开了她。 裴舜英成了萧氏精神上唯一的寄托,她要将她养大,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偏偏,裴舜英又在幼年被拐走。 萧氏在乎的一切都成了空,她开始恨着裴蓁蓁,只觉得一切的厄运都是裴蓁蓁带来的。 “裴子衿,我永远都不会爱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爱你!”萧氏吃吃地笑着,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那个年幼的裴蓁蓁,多么憧憬她的爱。 可她不会给,一点也不会给。 这些话,对于少年时的裴蓁蓁,当然是重大的打击,可对于如今的裴蓁蓁,连让她动容的资格都没有。 她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氏,满是嘲弄。 裴蓁蓁慢慢走到萧氏面前:“你不是心心念念要见你的刘郎么?我成全你。” “蓁蓁,别这样,无论如何,她都是你母亲。”裴正心力交瘁。 “不——”萧氏声音尖利,“她不是我女儿,我只恨不得,没有在她生下时,就掐死她!” 裴蓁蓁未曾在意她的叫嚣,冷笑着看向裴正:“有谁问过,我想做你们的女儿么?” 她何曾有过选择自己父母的权利。 裴正无言以对,他大概是个很失败的父亲,更是个很失败的丈夫。 裴蓁蓁按住萧氏的肩膀,强行让她看向帷幔处:“你朝思暮想十多年的人,我帮你带来了。” 帷幔后,少年瑟缩着走了出来,他怀中抱了一个牌位。 “刘郎...”萧氏喃喃道。 那牌位上刻的,正是刘安的名字。 少年缓缓抬起头,萧氏终于注意到他,那张脸落入她眼中,萧氏睁大了眼:“刘郎...” 那张脸和当年的刘安,几乎是一模一样。 萧氏的脸色倏而煞白:“你是谁?你是谁?!” 最后一个字,尖利得破了音。 裴蓁蓁对少年道:“告诉她,你是谁。” 少年局促地抱着牌位,似乎很不适应这么多人的目光:“我...我...家父...家父...刘安...” “不可能!”萧氏冲上前揪住少年的衣领,“休要胡说,休要胡说,你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他的儿子!” 裴蓁蓁欣赏着这一幕,她期待这一场大戏很久了,今日总算看了个痛快。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要她死,而是摧毁她心中最重要,最珍视的东西。 少年被萧氏抓着衣襟,整个人被吓得瑟瑟发抖,眼前的妇人,衣着华贵,却原来是个十足的疯子。 他求助地看向裴蓁蓁,裴蓁蓁轻轻一笑:“你再告诉她,你的年纪。” “我...我今年...恰好十七...” 年纪同裴清行一般大,也就是说,刘安一离开洛阳城,便娶妻有了儿子。 这便是萧氏一生最爱的男人,这就是萧氏所求的爱情。 “不——不——”萧氏猛地推开少年,放声尖叫起来,谁都听得出话中彻骨的悲伤,好像有人活生生剜出她的心。 少年生得瘦弱,被她一推,跌坐在地上,怀中牌位也摔落在地。 疯子...疯子...少年捡起牌位护在怀中,狼狈地退后,只怕再被她盯上。 所有人只能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萧氏狂笑着:“骗我…你们都骗我…” “蓁蓁,这就是你想要的么?”裴正疲惫地问出这句话。 “是。”裴蓁蓁对他扬起一个笑,不带丝毫感情,“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从上辈子起,我就想这么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6 23:09:21~2020-10-07 23:0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胡右柚 20瓶;沉欢欢 14瓶;米酒香 3瓶;2408911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六章 萧氏疯了。 这么说也不大准确, 她只是时而清醒,时而又念着刘安的名字,满是怨毒地诅咒。 那场少年时的爱情, 终究只有她一人刻骨铭心, 只有她一人至死不渝。 这一场爱恨交织,荒诞可笑的大戏落幕,萧氏才发觉,戏中人原来只剩她。 夫妻陌路, 母子离心,就连她最爱的女儿裴舜英,也不能理解她的作为。 萧氏终究还是把自己的一生, 活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大约她早已经疯了,早在和心爱之人分开,怀着一腔怨愤嫁给裴正之时,她就疯了。 作为兰陵萧氏的唯一嫡女,萧氏千娇百宠地长大,她要什么, 便有什么。因此唯一不能得到的那份感情, 不能如愿嫁给心上人, 就成了一种执念。 其实到了后来, 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对刘安情深不渝, 还是只是想证明自己当日所做的离经叛道的作为没有错。 第84节 是的, 她不能后悔,否则她当日种种便都是错了。 随着裴蓁蓁年纪渐大,萧氏越发厌恶着她,也是因为对着那张明显肖似自己的容颜,总是想起少年时的自己。 萧氏想, 她不能幸福,她凭什么幸福,她该同自己一样,日日受着心中煎熬。 或许萧氏从头到尾,最爱的,是自己。 裴家的人离开了,这时候,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裴蓁蓁。 她冷漠地揭穿了一切,把最残酷不堪的真相显露人前。 灵堂中只剩下裴蓁蓁和萧云珩,长长地叹了口气,萧云珩轻声道:“蓁蓁,你还好么?” 他并没有责怪裴蓁蓁在萧明洲灵前闹这一出。 裴蓁蓁这才转过头看向他,微微笑了起来,脸色苍白得透明:“我很好。” 再不会更好了。 她跪在萧明洲的灵位前,重重叩首,舅舅,对不起,惊扰了你灵前。 但她不后悔,这是萧氏应得的报应,这是萧氏欠她的。 “表兄,今晚,由我为舅舅守灵吧。”裴蓁蓁直起身,垂下眸子,默默烧着纸钱。 香灰缭绕而上,灵堂外白幡飘动,凄清寂寥。 “我们一起。”萧云珩对萧明洲的孝心,并不比裴蓁蓁少。 “我想同舅舅,单独说些话。”裴蓁蓁这样说。 萧云珩沉默一瞬,才道:“好。” “父亲…” 萧府门外,裴舜英看着裴正的背影,怯怯地唤了一句。 裴正回过头,对上她惶恐不安的眼神。 “父亲,我永远是你的女儿,对吗?”她祈求地望着裴正。 裴正抿着唇,良久,哑声道:“往后,你和姜屿,好好过日子,无事,便不用回来。” 裴舜英骤然松了口气,这便是不会揭穿她的身份,无论如何,外人还会将她当做裴家嫡长女,这便够了。 见裴府的马车远去,裴舜英死死捏着手中绢帕,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母亲那样蠢,她本可以是名正言顺的裴家嫡长女,如今却险些成了野种! 这件事绝不能再叫更多的人知道,秘密就应该永远是秘密! “嬷嬷,我们回去吧。”裴舜英温和地对身后的老嬷嬷道,这是她婆母身边的老人,她嫁到姜家之后便被指来身边照看她。 名义上是照顾指点,实际上却是姜家夫人的眼线,虽然只是奴婢,裴舜英对这老嬷嬷的态度却很是温和。 她态度有礼,老嬷嬷也知进退,对她也是谦恭的。但今日很是不同,她这话出口,老嬷嬷几乎无礼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哟,娘子总算想起我了。” 裴舜英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是个奴婢,也敢这样对她说话! 只是她也不敢直接发作,这毕竟是她婆母身边的老人,只能讪讪笑着:“舅舅离世,母亲悲痛难忍,我便多陪她一会儿,倒叫嬷嬷多等了许久。” 等她回府,定要禀告婆母,好好惩治这刁奴! 殊不知老嬷嬷心中也想,这所谓的裴家嫡长女竟然是个无媒苟合的野种!那萧氏堂堂兰陵萧家女郎,竟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丑事来,真是辱没了萧家的门庭! 亏夫人还心疼这个儿媳自幼被拐,并不介意她做过奴婢,原来她本就是个下贱胚子! 可怜她的屿郎君,娶了这么一个女人,可怎么办哟! 姜家是做了什么孽,被萧氏和她女儿这么欺瞒!老嬷嬷看向裴舜英的目光越发不善,裴舜英只觉如芒刺在背,却没想通其中关窍。 不错,灵堂中的一切,都被这老嬷嬷听得一清二楚,裴舜英想要隐瞒的事,叫她知道得明明白白。 处置了萧氏,裴蓁蓁便顺手也送了裴舜英一份大礼。 她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从未主动出手害她,不过只是在某些时候,恰当地流些眼泪,所有人便都觉得是裴蓁蓁欺负了她;某些时候闭口不言,只道自己什么也不知,那不论真相如何,她都是没错的。 既然如此,裴蓁蓁也不要她的命,只将她的身世,无意地透露给姜家。 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姜家肯定不会将此事宣扬,但对内,可以想见他们会怎么待裴舜英。 黄昏的时候,王洵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他系着玄色的披风,一身风尘仆仆。因着躺在床榻月余,他明显消瘦不少,那一双眼却很亮,仿佛万千星光尽入眸中。 马蹄声响在青石板上,他行色匆匆,披风下摆被露水润湿,还有点点泥痕。 他赶了很远的路。 萧府门前,一片缟素刺痛了王洵的眼,他终究是来晚了。 上前敲响萧府大门,好一会儿,才有奴仆前来开门。 穿过庭院,王洵被人领着到了萧明洲的灵堂,远远地,他便看见跪在灵堂中纤弱而坚韧的身影。 王洵心中一痛。 挥退下人,王洵慢慢走近独自跪在灵堂中的裴蓁蓁。 她沉默地烧着纸钱,烛火跳动,映得她的脸色越发苍白透明。 王洵轻轻上前,似乎是怕惊扰了她。他慢慢半蹲下身,对她轻声唤道:“蓁蓁。” 裴蓁蓁微微抬眸,对上他的眼。 “对不起,蓁蓁,我来得太晚了。”王洵握住她的手,那指尖一片冰凉。 “你不必来。”裴蓁蓁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烟,落到空气中,便立刻散了去。 她可以一个人,她一个人就好。 王洵伸手抱住她:“不,是我不好,我该陪着你的,我答应了,要陪着你的…” 他昏睡了月余,想起了所有关于他和裴蓁蓁,从南魏到北魏的一切,也错过了救下她最重要亲人的机会。 王洵知道萧明洲对裴蓁蓁有多重要,正因为如此,他才无比后悔自己在这时被迫离开了洛阳。哪怕他什么也做不了,最起码,他还可以陪着她。 裴蓁蓁靠在他的肩窝,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眼中没有一滴泪:“我舅舅不该死的。” 他是个那么好的人,他不该死的,可偏偏,他死了。 王洵听出了她话中的悲恸,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喃喃道:“哭吧,若是伤心,就哭出来,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他进来时,萧云珩便告诉他,萧明洲死后,裴蓁蓁还没流过一滴泪。 她所有的眼泪,好像都在阻止萧明洲入宫那一日全流尽了。 可谁都知道,她心中是怎样的悲恸。将所有情绪都深埋心中的裴蓁蓁才最让萧云珩担心,但他劝不住,小叔叔离开,蓁蓁便再听不进谁的话了。 直到王洵来,萧云珩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叹了口气,将事情告知与他,希望他能劝裴蓁蓁一二。 “我不哭。”裴蓁蓁嘶哑着声音道,“哭有什么用,我不会哭的。” 她要的,是那些害死了小舅舅的人哭! 王洵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能更紧地抱住了她:“蓁蓁,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往后,他不会再让任何叫她伤心的事发生。 “原谅我,我不该来得这样晚…”王洵眼眶有些微红,隔着数年岁月,两世荏苒,他终于能拥她入怀。 裴蓁蓁眼中终于有一滴泪滑落,那滴泪落在王洵脖颈,烫得让他心颤。 “王洵,我好难受啊…”她轻声呢喃。 这一次,终于有人陪在她身边。 * 几日后,裴府,明霜居。 裴正已经数年未曾踏足此地,自从裴舜英走失那日,萧氏疯癫着要摔死裴蓁蓁,自她口中得知裴舜英身世的裴正便再也没有来过明霜居。 正厅之中,持萤一边煮茶,一边柔声对萧氏说着什么。萧氏坐在主位,打扮得很是素净,手中转着佛珠,表情漠然而麻木。 “家主。”持萤见了裴正,先是惊讶,后立刻起身,向他俯身行礼。 萧氏的眼珠转动一下,冷声对裴正道:“滚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裴正负手而立,脸上无甚表情:“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桌案上,萧氏低头,信封上写着‘和离书’三字。 “萧茹,我们,和离吧。” 萧氏没有去拿那封书信,抬起头,嘲讽地说:“如今我弟弟死了,萧家于你没有任何助益,你便想赶走我,另娶一个夫人是么?” “随你怎么想。”对于萧氏恶意的揣测,裴正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左右,这些年来,她从来都是以最大的恶意来看他的。 萧氏看着那封和离书,喉咙中发出古怪的嗬嗬声,似哭似笑。 裴正仔仔细细地看了萧氏一眼,这是他曾经一心倾慕的人,但现在,不是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上门求亲,他们之间,或许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萧茹,我放你走。”裴正的身形显得有些寥落,“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你休想!”萧氏尖声叫道,“你裴家受萧家扶持之时,你怎么不和离,如今萧家没了明洲,你就想甩开我?休想!” “不管你信不信,当日我求娶你,是真心的欢喜。”裴正沉声道,“但如今,我真的很后悔。” 萧氏笑着:“太晚了,你后悔,也晚了!” “我后悔的,是让我的儿女有一个,不爱他们的母亲。”裴正没有理会她的疯态,继续道,“我没能做好一个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离他们远一点。” “这些年我在朝中也识得几个人,这和离书你签也好,不签也罢,都会生效。”裴正本是最讨厌攀关系走门路的那一套,这一次却自己亲自这么做了。 “萧茹,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裴正转身迈出明霜居的大门,步伐决绝。 身后,萧氏抓起那封和离书,放声大笑,眼泪顺着面颊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要等几天t^t这两天不行吖 感谢在2020-10-07 23:06:49~2020-10-08 22:3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米酒香 3瓶; 第85节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七章 萧明洲的葬礼办得很是简单, 前来祭奠的人不多,只有昔日交好的寥寥数人,大多是匆匆地来, 匆匆地走。 洛阳城中风雨飘摇, 徐皇后独揽大权,朝堂上人人自危,大约也只有王家、桓家这样的百年士族,还能稳坐钓鱼台。 同样的葬礼还发生在洛阳城的其他数个角落, 朝堂上换了一批新的面孔,许多人黯然离开洛阳城,又有许多人怀揣着雄心壮志来到这里。 只有在看见身边的陌生面孔时, 南魏朝臣才清晰地意识到,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已是徐家的天下。 那场葬礼之后,裴蓁蓁一把火烧掉了萧明洲的尸骨。 无论是埋葬在洛阳,还是扶灵回兰陵, 将来刘邺得势, 以其睚眦必报的性情, 绝不会放过萧明洲, 哪怕他已经死了。 前世萧明洲许是预料到这一点, 遗命将自己悄悄埋葬, 不叫旁人知晓。只是消息还是叫人泄露,刘邺挖出萧明洲的尸身,鞭尸羞辱,继而挫骨扬灰。 裴蓁蓁不敢赌,她宁肯烧了萧明洲的尸身, 将他带在身边,带去并州。 萧云珩本是不同意的,但见了萧明洲交给裴蓁蓁那枚萧家暗卫令牌,终于还是无奈点头。 瑶台院这几日是一片兵荒马乱,裴蓁蓁决议离开洛阳,要带走的东西实在不少。 白芷收拾着裴蓁蓁的四季衣物,手上动作不慢,面上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繁缕指挥着粗使侍女们将收拾好的箱子搬出去:“都小心着点儿,这是中书令大人曾经为女郎寻来的生辰礼,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这些都是女郎的首饰,得按着编号放上马车,不可乱了...” 她忙得团团转,好半日,才有功夫停下来喝口水。 “白芷姐姐,你怎么了?”她终于发现了白芷的心不在焉,主动问道。 白芷这才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没事。” 这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模样,繁缕试探着问:“白芷姐姐,你不高兴么?” “很明显么?”白芷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繁缕微微仰着头看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白芷抿了抿唇,轻声道:“追随女郎离开裴府,你不会觉得害怕,不会觉得不舍么?” “不会啊。”繁缕眼神天真而坚定,“女郎去哪儿,繁缕就去哪儿,只要跟着女郎,我就什么也不怕。” 白芷慢慢低下头:“是么...” 繁缕是买进府中的孤儿,无牵无挂,自然有勇气跟着裴蓁蓁离开洛阳,但白芷不同。 她有父兄亲人在裴府,但他们并不在裴蓁蓁手下做事。当然,只要白芷肯向裴蓁蓁开口,要带他们离开,也并不难。 只是,白芷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离开洛阳,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想离开洛阳,离开裴府,去那荒僻苦寒的并州。 白芷觉得,女郎已经不需要她了。她已经猜不透女郎的行事,女郎也不会将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告知她,这让习惯了照顾裴蓁蓁,事事过问的白芷很是失落。 以至于在裴蓁蓁要离开洛阳时,白芷生了留下的念头。 是夜,裴蓁蓁懒懒地倚在软榻,手中握着一卷书,神情疏淡。 白芷轻手轻脚地走进房中,跪在她面前。 裴蓁蓁的眼睫颤动一二,缓缓抬起头:“你想要什么,大可以直说,看在这些年主仆情分,我不会拒绝。” 上辈子白芷是怎么护着她,裴蓁蓁都记得一清二楚。 白芷没有起身,她的头低低地垂着:“女郎...” 裴蓁蓁放下书卷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请女郎,容白芷,求去。”白芷说着,重重地叩头,“请女郎原谅白芷,不能在侍奉你身边。” 裴蓁蓁的眼神放空了一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白芷伏着身,拳头紧握,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一刻沉默之后,裴蓁蓁轻轻地笑笑,开口道:“好。” 白芷抬起头,对上她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双眸。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坠落,白芷哽咽道:“女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从小跟在裴蓁蓁身边,那时裴蓁蓁只是个骄纵任性的小姑娘,白芷为她打理身边一切事务,在她发脾气时哄着她,在她任性时规劝她。 名为主仆,但事实上,白芷是将裴蓁蓁当做妹妹照顾的。 只是裴蓁蓁已经一个人走了太久,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也不需要任何人来质疑她的决定。 决心要留下的是白芷,可舍不得的,也是她。 裴蓁蓁放下书,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第一次摸了摸她的头:“白芷,没关系。” 便是留下,也没关系。 漆黑的夜幕中挂着一弯明月,月光温柔缱绻,明天,大约是个好天气。 裴蓁蓁走的那日,裴清行与众兄弟在门外默默地看着仆役将行李尽数搬上马车,谁也没有开口。 她今日穿了一身烟紫的长裙,裹着厚重的白狐裘,神情冷淡,叫人不敢亲近。 繁缕和紫苏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两个人都红着眼,方才与白芷分别之时,终究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眼见着她要坐上马车,裴清衡终于忍不住了:“你便没有一句话要同我们说?” 好歹是这么多年兄妹,她难道对裴家,就一点留恋都没有? “没什么可说的。”裴蓁蓁回过头望向他,眼神淡淡,仿佛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萧明洲死后,她显露的情绪越来越少。 裴清衡被这句话噎得一窒,指着她气道:“好吧,我就知道你最是个冷血的角色,裴家真是养出个白眼狼!” 话还没说完,裴清知皱着眉拉住了他的衣袖,裴清衡明白他的意思,却梗着脖子继续道:“难道我说的有错?!” 裴蓁蓁嘴边牵起一个笑:“你说得不错。” 她这样利落地承认,裴清衡反而觉得讷讷,低下了头。 裴清行面色沉凝,乌黑的眼珠盯着裴蓁蓁:“蓁蓁,非得如此么?” “大哥,到了今日,还需要问这个问题么?”裴蓁蓁反问。 裴清行苦笑,他摇了摇头,道:“此去并州,山水迢迢,蓁蓁,万事小心。倘若哪一日想回来看看,无论何时,裴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他郑重承诺。 裴蓁蓁眼神有些空茫,应该不会,她应该不会有回来的那一日。 “大哥,世间诸事并非只有一种解决方法,有时候,退一步,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她忍不住劝了一句。 “好。”裴清行郑重道,“我记住了。” 裴清知天生体弱,虽然将养这些年,已与常人无异,但在这寒冬之中久站,唇色便显得异常苍白。 “蓁蓁,好好照顾自己。”裴清行只说了这一句,温润柔和。 裴蓁蓁沉默地点点头。 裴清衡和裴清渊都没有说话,裴蓁蓁便转过身,这时候,裴清渊终于开口:“蓁蓁,为什么?” 他的眼眶有些泛红:“我们是一家人,为什么非要走到这步田地?这样你就开心了么?” “是。”裴蓁蓁答得干脆,“这是萧茹欠我的。” “她终究是生下你我的人。” 裴清渊始终也无法释怀,裴蓁蓁揭出的陈年旧事,逼疯了萧氏,也让裴正在儿女面前颜面无存。 而前日,裴正将和离书交给萧氏,第二天,萧氏便回了萧府,如今整个洛阳城议论纷纷,都在唾弃裴正是个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人。 “裴清渊,她有将你当过儿子么?”背对着他,裴清渊瞧不见裴蓁蓁的表情。 “那如今她已经离开,为什么你还要离开家,你连我们也不想见到了么?”这是他最爱的妹妹,他们曾经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可是如今,裴清渊知道,她要离开他了。 所有人都以为,裴蓁蓁是因为萧氏之事要执意离开洛阳。 “你觉得是,那便是吧。”裴蓁蓁抬头望着灰白的天空,轻声道。 裴清渊的泪一滴滴地从眼中坠落,就算在萧明洲灵前见识到萧氏真面目时,他也没有这样哭过。 “蓁蓁,我曾经说过,会永远保护你,如今,你已经不愿信我了啊。”裴清渊努力地想露出一个笑,嘴角却沉重地扬不起来。 裴蓁蓁的身影很是寥落:“裴清渊,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谁能保护谁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她坐进了马车,叫人再窥不见她的神情。 马车缓缓动起来,车轮轧过石板路,有吱吱呀呀的响声。 裴清衡突然扬声:“裴蓁蓁,若是有人欺负你,就回来!” 若是在外面待得不开心,那就回来,我们都会在这里,等着你。 渡口,芦苇凄凄,繁缕和紫苏忙碌着指挥下人将行李搬上大船,裴蓁蓁站在甲板上,风吹起她的长发,望着蜿蜒的官道,她脸上有几分怅惘。 裴蓁蓁也不知道,她心中为何会有几分失落,她在期待什么,她在...等谁? “你在看什么?”耳畔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 裴蓁蓁猛地回过头去,入眼是王洵那张轻轻笑着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 王洵一身玄衣,为他平添几分冷峻:“我答应过,要陪在你身边。” 早在裴蓁蓁来渡口之前,他便到了。 裴蓁蓁有些眼热,她移开眼不看他:“你的父母亲人都在洛阳,你要舍下他们?” “会有相见那日的。”王洵凑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不是么,夫人?” 裴蓁蓁立时怔在原地,会唤她夫人的,该是那个北魏王相才对! 她想问什么,王洵却已经转过身,向船舱走去。 “王洵,你等等!”裴蓁蓁连忙跟了上去,一伸手,指尖抓住他的衣袖。 王洵嘴角轻轻勾了起来,他将手负在身后,任裴蓁蓁拉着他的袖子,两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去。那是他们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8 22:34:51~2020-10-09 22:0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6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筠 10瓶;茵家要开心 2瓶;4575210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八章 “姑姑, 请上马车。”萧云珩恭敬而疏离地萧氏道。 与裴正和离之后,萧氏自然只有回到萧家一途。而萧明洲生前曾言,若他不在, 便要萧云珩回到兰陵祖宅, 结庐而居,不涉朝政。 因此裴蓁蓁前脚离开洛阳,后脚萧云珩便也要回兰陵,萧氏也只有随着他一起回去。 萧氏的脸色很苍白, 当她平静的时候,还是叫人感受到世家数年教养的气度,那张脸很美, 依稀可以辨出几分与裴蓁蓁的相似。 若是只看着这样的她,任谁也想象不出,萧氏竟然会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萧云珩脑中划过这个念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儿。 “你也觉得我是个累赘吧。”萧氏冷冷地看着萧云珩,持萤跟在她身后,有心想劝, 却碍于身份不敢开口。 “姑姑多虑。”萧云珩无奈地笑了笑。 萧氏拢紧了披风:“你放心, 到了兰陵, 无须你照顾, 我自会照顾自己。” 她一个人, 也能活得很好。 萧云珩扶着萧氏上了马车, 没有说话。 姑姑她,怎么把自己活成了这般? 萧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活成这样。但她知道,她不能后悔,后悔了, 她的前半生,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另一边,裴蓁蓁和王洵坐着船北上,半月时间,正好到了镇江。 冬日的寒风凛冽,裴蓁蓁本是最讨厌这样的天气,但船行到此处,她还是忍不住出了船舱。 天色尚早,江面上还有未曾散去的雾气,依稀看得见两岸城池的轮廓,一切都笼罩在晨雾之中,静谧而安宁。 裴蓁蓁却无法忘记,那个冬日的寒夜,她和□□、平安泡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只为求一条活路。 直到这一刻,她都还能想起那种浸在水中冰冷刺骨的寒意和茫然无助的绝望。 深吸一口气,呼吸间散出的白气在空中消弭,裴蓁蓁看向崇州城,隐隐见得艨艟百艘,齐齐出得城来,气势惊人。 那正是吴氏的水军,早早便开始操练了。 这的确是支精兵,崇州吴氏靠着这支水军在乱世立足,但眼见对岸烽烟四起,胡人屠戮百姓,吴氏也能做视而不见,甚至要麾下守住水域,禁令任何人渡江。 这便是所谓的世家,这便是那些人口中的划江而治,无怪乎王朝总有更迭,世家却能传承数百年不绝。 “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王洵一身劲装,出门在外,他便甚少穿往日宽袍大袖的衣衫。 替裴蓁蓁整了整肩上的披风,他又道:“船上的确有些无聊,等过了镇江,便可换了马车,若是不急着赶路,倒可以逛一逛沿路的街市。” “王相倒是悠哉。”裴蓁蓁瞧着他。“此去并州,你可想好自己要做什么。” 王洵那一句夫人,便叫裴蓁蓁什么都知道了,她全然没想到,王洵竟也会有了前世那些记忆。 她原以为,这条路,只会有她一个人走。 更重要的是,既有了前世记忆,王洵这家伙怎么还是一副情深模样,莫不是忘了他们曾经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那些事了? “有夫人在,洵自不必担心什么。”王洵轻笑着。 夫人二字,是对虞国夫人的尊称,但也同样有另一层意思—— 裴蓁蓁终于忍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王七,你脸皮真是越发厚了。” “夫人谬赞。”王洵一点也不觉得生气。 裴蓁蓁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王洵温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时候,他便盼着能与她在一处,哪怕什么也不做,心中也是幸福的。 隔着两世的时光,他终于站在了她身边,再不会分开。 “你能不能别一直盯着我?”他的目光太有存在感,裴蓁蓁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 “夫人这样好看,我当然要多看两眼。”王洵笑着回道。 比起少年时的王洵,多了一世记忆的他越发叫人难以招架。 裴蓁蓁耳垂染上一层薄红,对他这样直白的情话适应不能,微微侧过头:“你...你懂不懂什么叫矜持!” “夫人既然说了要迎我入府,依着我们的关系,这些话又算得什么。”王洵气定神闲道。 “我什么时候...”裴蓁蓁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在李炎千秋宴当晚对他说过的话,险些没咬了舌头。 早知王洵也会有前世记忆,她就不该说那句话! 王洵见她想起来,负着手迎风而立:“夫人一诺千金,承诺了给我的名分,应当不会后悔才是。” “自、自然。”裴蓁蓁脸色绯红,她抬手捂住王洵的嘴,“我说过的话自然兑现,至于你,还是不要说话了!” 再说两句,她便真的要恼了,王洵当然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起风了。”王洵向她伸出手,“回去吧,我为你煮一壶茶,手谈一局打发些时间也好。” 裴蓁蓁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手中。 繁缕手中拿着为裴蓁蓁准备的暖炉,她一早就来了,却不想正巧见到王洵与裴蓁蓁谈话,她识趣地没有上前,就等在一旁听了全场。 见两人进了船舱,繁缕无奈地笑笑,看来女郎暂时不需要暖炉了。 * 几日前,王家。 “你要离开洛阳?!”王父眉头紧皱,显然不能理解王洵这个决定。 洛阳是国都,所有重大的权力交接都在此处,而在地方,最多不过做到刺史,尤其并州那等偏远苦寒之地,便是一州刺史,世家出身的官吏也都是瞧不上的。 王父自来疼爱这个最小的儿子,王洵也不负他的期待,如芝兰玉树,无愧王家麒麟儿之名。 随着王洵年纪渐长,为了替他铺路,王九真不惜借忘年交元微公之名,以一残局让他名扬天下。 按照王家长辈的安排,王洵只需安安心心地在朝为官,以王家数百年积累的底蕴,不用几年,他便能坐上三公九卿这样的权位。 然而王洵却选择离开洛阳,一旦离开,再想回来,最起码要过了三年任期才可。更重要的事,王父实在舍不得王洵离开家中,去偏僻的北地吃苦。 “是为了那个裴家的小女郎?”裴蓁蓁要离开洛阳的事,王父也是有所耳闻的。他也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七郎倾心那女郎的消息,前些日子整个洛阳城都在风传。 可若真是如此...是否太过儿戏? “是,也不是。”王父在小辈面前一贯是严厉的,但王洵并不怕他,父子俩的关系向来不错,王洵也不打算隐瞒心中想法。 “前日,刘邺已经启程返回匈奴。”王洵一句话叫王父彻底沉下脸。 “刘邺狼子野心,徐后却放虎归山,真是...”王父后面的话没有说出,但想来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王洵叹了一声:“只怕两人,早已达成了什么约定。” 王父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说...她怎么敢?!” 但王洵这样一说,联系前事,王父不由悚然而惊:“若真是如此,那无异于与虎谋皮!” “进一步,便是万人之上,退一步,只能惨淡退场,徐后心性,如何不敢赌一把。”王洵淡淡道,某种程度上,徐后是值得人敬佩的。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杀君弑父的决心。 王父缓缓摇了摇头:“我竟是小看了她...先帝,也小看了她啊。只是这般心性,不可为君。” 端看徐氏在朝堂上扶持亲信,排除异己的作为,她就不是合适的君主。 当今陛下李崇德行事如幼童,真正掌握朝政的便是垂帘听政的徐皇后,屠刀举起,刑场上的鲜血干了一层又一层。 世家和皇族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徐后还没有动摇到世家的根基,他们便不会真的和她翻脸。 便是舍了两三族人,那也无甚大不了,这便是世家的生存之道。 其实王父也有些看不清未来的局势,今上膝下无所出,若是未来有了子嗣,又非徐氏所出,只怕朝堂又要有一场权利更迭的动荡。 不过真的要动摇到大魏江山根基,有诸多世家支撑,那也不至于如此。 王父不知道,真正动摇江山社稷的危险,来自于外部。 “阿爹,刘邺此人,不可小觑。”王洵能说的,只是如此,更多的,他不能说也说不出。 王父眼神幽深:“匈奴虽悍勇,但人口有限,大魏兵力十倍于他,何足为惧。”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南魏从上到下,从徐后到市井之间寻常百姓,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当匈奴连下十城时,魏人一时之间竟没有应对之策。 “山河安定,天下风气早已是重文轻武,如今军中一些将军,恐怕连拿着武器上马也做不到了。”王洵讽刺道,这都是他亲眼见识过的。 只有亲眼见了,才会知道,南魏已经从内里开始腐朽。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道理,阿爹从前教过我的。” 王父陷入了沉思,他的确将王洵的话听了进去。 真如七郎所言,那王家未来的谋划,许是要变上一变了。 “此事,我会同你诸位叔叔议一议。”王父最后道,“你确定了要去并州?” “是,”王洵跪了下去,抬手俯身。“请阿爹恕七郎,不能在你和阿娘身边尽孝。” 王父受了他这一礼:“起来吧,七郎,你从来都是最有主见的,想做什么,便去做吧,阿爹相信你。记得,无论发生什么,都有阿爹在,有王家在。” 他扶起王洵:“好好同你阿娘告别,她心中,一定是极为不舍的。” “对了,既然一起去了并州,若要回家,便该两人一道才是。”王父突然笑了笑,“我和你阿娘都想见见,叫我们七郎倾心相许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9 22:04:47~2020-10-10 21:2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ppe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节 第八十九章 到并州的时候, 正是深冬时分。 北地的风甚是凛冽,刮在脸上像是钝刀子割肉,这里的冬日, 与南方阴冷入骨的寒意实在相去甚远。 马车里彻夜不停地燃着炭火, 如非必要,裴蓁蓁是再不肯下马车一步了。 夜里,裴蓁蓁自梦中醒来,她窝在厚厚的皮毛中, 将窗口的毛毡掀起一点。只见大雪如鹅毛一样纷纷扬扬落下,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白。 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裴蓁蓁怔怔地望着夜空, 一时忘了动作。 车队围成一圈休息,当中是篝火的余烬,北地的夜,很是安静。 又过了几日,裴蓁蓁一行人终于到了东海郡。 见到东海郡标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行了这么久的路, 再新鲜的风景也失了趣味, 如今终于到了目的地。 两年前裴蓁蓁让江风池和方宁前来并州, 正是要到作为并州中心的东海郡置业。 繁缕本是很兴奋的, 她不久前还想着, 东海郡会是哪般模样, 但进了城,一切却让她大失所望。 与洛阳城的繁华全然不同,东海郡几乎称得上荒凉,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过三两,房屋多是低矮的平房, 见不到什么精巧匠心的建筑。 甚至要隔了好一段路,才能见到零散分布的商铺,卖的也是什么浊酒、皮毛一类,再没有什么叫繁缕感兴趣的。 入眼可见最热闹的一处,竟然是那破旧酒旗在风中飘扬的酒肆,三五大汉聚成一桌,豪迈痛饮,小小的一处人声鼎沸,身姿窈窕的美妇人靠在柜台,手中拨弄着算盘珠子,偶尔抬眼与熟客说句话,眸光流转,最是风情万种。 “...这跟我想的根本不一样嘛...”繁缕撅起嘴,轻声咕哝道。 紫苏笑了笑,寡淡的脸也因此多了几分生动:“并州本就苦寒,在外又有未归附的胡人侵扰,是以民风彪悍,此地百姓便少有那风花雪月的兴致,如何比得上洛阳城的繁华呢。” 长长的车队驶过东海郡街头,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暗自盘算裴蓁蓁一行人是何来路,到东海郡来,又想做什么。 按照江风池书信中给出的地址,车夫稳稳地向前行去,车中,裴蓁蓁与王洵对坐,面前是一张上好楠木制的棋盘,她手中握着一枚棋子,默默沉思。 行路之中,除了对弈,似乎也没有太好打发时间的方式。 实在想不出破解之法,裴蓁蓁掷了棋子,嫌弃道:“果真不该与你对弈的。” 与王洵对弈,只会打击自己的信心。 王洵莞尔,慢慢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起:“马上就要到了。” 裴蓁蓁嗯了一声,将窗边毛毡挂起,想透口气。 冰冷的空气顺着风灌入马车中,裴蓁蓁迎面受了风,顿时便打了一个寒颤。 她这副身体,许是未吃过苦头,惧寒得紧。 王洵无奈,取下一旁狐裘上前将她裹住,裴蓁蓁整个人便都陷在了他怀中。 “既然畏寒,平时便要注意一些。”左右身边无人,王洵便没有放开。 他自幼习武,长于骑射,冬日里不必穿得太厚掌心也是温热。裴蓁蓁靠在他怀里,源源不断的暖意从他身上传来,她像猫一样向后缩了缩,也没有要挣开王洵怀抱的意思了。 冬日天寒,并州大多数平民都选择留在家中不出门,毕竟他们中很多都没有能力置办一件厚实得足以抵御寒风的冬衣。 但就是这样飘雪的天气,竟还有一群身着单衣的百姓停留在草棚之中,棚中燃的炭火用处有限,那些人冻得不停走动,以此来维持体温。 这是怎么一回事,裴蓁蓁不由挑了挑眉,回过头对上王洵的眼神,两人便都知对方的意思。 王洵招来侍从,要他上前询问一二。 没过一会儿,那少年快步跑了回来,口齿伶俐地回禀道:“那里正是一处医馆,两年前这东海郡来了一位神医,开了这家医馆,什么疑难杂症都难不住他,即便是并州的世家大族,也有上门请他瞧病的,当地的人都尊称他一句褚先生。” “也有许多名门想将这位褚先生收入麾下,却都被他拒了,所有来医馆求医的病人,无论身份高低,他都一视同仁,东海郡上下没有不敬重他的。” “今日正是褚先生义诊的日子,这才有这样多的百姓来了医馆门前等着。” 少年说完,恭敬地低下头,仿佛没有瞧见自己主子怀中抱了人。 王洵听完,忽地笑道:“我记得两年前治好你二哥的神医,仿佛就姓褚吧?” 裴蓁蓁点点头,他因而又说:“看来他来并州,也是你的主意了。” 前世王洵并未听说过褚月明的名声,这样高明的医者,不该默默无名才是,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已没于兵祸。 想到这里,王洵不禁沉默一瞬,随后抱住裴蓁蓁的手收紧了些许:“蓁蓁,这一次,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会活下去,很多人都会活下去。 裴蓁蓁怔然,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说话间,医馆中走出了两个白衣的童子,一男一女,年纪尚小,面上却做出一片老成模样。 他们抬着一桶热汤到了草棚中,要这些等待看诊的人排了队来领,好暖暖身子。 一群人顿时骚动起来,人人争先恐后向前,听不进两个小童排队的话。 女孩儿一手叉腰,一手握着木勺愤怒地敲着汤桶:“都给我好好排队,不许抢,否则便不要领热汤了!” 又乱了一阵,队伍总算排了起来。 等待看诊的百姓人人捧着一碗热汤小口小口啜饮,小童们抹了抹额上的汗,终于松了口气。 “还有多少人?”女孩儿回过头,问话的正是褚月明。 “师傅,方才分汤时我数了,还有五十三人...” 王洵远远看着褚月明:“这便是那位褚先生?” 他是未曾见过褚月明的。 裴蓁蓁点头:“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医者。” 王洵沉默一瞬,才笑道:“难得见你这样夸赞一个人。” “他当得这样的夸奖。”裴蓁蓁理所当然道,未曾察觉到任何异常。 “既是旧识,何不下车见一见?”王洵问。 裴蓁蓁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如今正是忙碌的时候,我们何必去添这个乱。” 这样简单的道理,堂堂王相怎么不明白? ‘我们’这个字眼叫王洵感到一阵愉悦,他没有说话,若是将那般心思说出来,不免显得傻了点儿。 一阵寒风扑面,裴蓁蓁皱了皱眉,放下了挂起的毛毡。 她指尖有些发冷,见王洵在自己身边,便理所当然地将手放在了他手中。如她所料,王洵的手果然是温热的。 她慵懒地眯了眯眼,肌肤细如白瓷,乌发柔顺,像极了被顺毛的猫儿。 王洵便将其他的事都抛诸脑后,笑着为她暖手。 * 江风池和方宁一早便接到了裴蓁蓁到了的消息,他二人吩咐府中下人将上下都清理一遭,好迎接真正的主人。 车队停在挂了‘静园’牌匾的府邸门前,这处本是东海郡一世家的别院,可惜族中儿郎不争气,沦落到要靠变卖产业为生。 ‘静园’便是这府邸原来的名字,江风池买下后,也未曾更改,毕竟真正的主人是裴蓁蓁,不如等她来了再行修改。 王洵跳下马车,回身伸出一只手,裴蓁蓁便握着他的手也跳了下来。 等了有一会儿的江风池上前拱手行礼:“女郎。” 方宁静静地站在他身旁随他一起行礼,笑容恬淡。 裴蓁蓁见她梳了妇人髻,轻轻笑了笑:“原来你们已经成亲了,还未曾恭喜你们。” 方宁有些害羞,江风池却大方地揽住她的肩:“是啊,我二人已无父母,在何处成亲都可,如此,当然越快越好。” 方宁忍不住嗔了他一眼,这说的是什么话。 “该补给二位一份厚礼才是,这两年多亏你们在并州为我筹谋,实在辛苦。”裴蓁蓁笑道,得见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心中甚是宽慰。 江风池连忙推辞:“不敢当,女郎救阿宁得脱苦海,这恩情我便是赴汤蹈火也应该。何况这两年,我不过是按着女郎信中吩咐行事,何来辛苦。” 江风池一个游侠儿,实在不懂什么经营,全然是依照裴蓁蓁寄来的书信买地、买粮,置办商铺,那上下管理的人,许多也是自洛阳来的,他和方宁不过看管一二,还领着裴蓁蓁给的月钱,实在当不得辛苦。 江风池将裴蓁蓁和王洵迎了进去,而方宁带着紫苏、繁缕去安置众下人和行装。 正厅之中,因着才打扫过,很是干净整齐,桌上美人瓶中插了一枝红梅,平添几分诗情画意。 江风池命人将账册呈上,裴蓁蓁拿了一本仔细地瞧起来。 王洵坐在她身旁,手中是府中侍女刚沏好的热茶,姿态悠闲。 江风池看了他一眼,见裴蓁蓁没有发话,便也不在意他,禀报道:“去年女郎来信,要我收粮,我便用可以动用的银钱,在并州一地收购秋粮。但为了不引人注意,未曾尽数吃下。” “两年来,有女郎派来的人经营,并州几十间店铺都是盈利;依女郎的意思,尽可能都买地...” 说到这里,江风池停下了。 裴蓁蓁抬起眼:“账面上的银钱应该还能买不少田地。” “是...”江风池苦笑道,“是我无能,女郎曾言要以不同人的名义少量买入土地,但不久前还是露了行迹,叫并州胡家有所察觉,这些日子他巧立名目,和官府一道逼着我吐出那些田地...” 大量购入土地,显然触动了当地豪族的利益。 “胡家在并州世代经营,并州官衙上下都与其关系匪浅,江某无能,只能暂避锋芒,不敢再买入土地。”江风池其实不太明白,他不善经营交际,裴蓁蓁怎么偏偏让他看管这样多的产业,也不怕他将这些都败光了。 并州胡家...裴蓁蓁不太记得了,便看向王洵,他神情淡然:“不是什么入品的士族,如今族中有一人在朝中任侍郎,算得上地头蛇吧。” 区区胡家,还不值得他放在眼里。 江风池听得诧异,不知这生得风雅无双的郎君是何来路,堪称并州第一名门的胡家,竟全然入不了他的眼。 裴蓁蓁因而点头,这样便好办了。她要在并州立足,将这里作为自己发展的根基,便不能让胡家继续做这里的土霸王。 “夫人可是有了主意?”王洵笑问。 “你猜。”裴蓁蓁挑眉,容色明媚,照亮了整间屋舍。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回学校才发现,我要开始准备毕业论文了,这两天在联系导师确定选题,只能尽量保持日更,抱歉t^t 第九十章 到了并州后不久, 便是除夕。 所谓除夕,便有旧岁到次夕而除,明日即换作新岁之意。 第88节 往日这时, 不论裴蓁蓁还是王洵, 都该和家中亲人围坐一处,吃了年夜饭,一道守岁。 不过今年,却不能了。 繁缕嚷着这是来并州的第一个新年, 应当好好操办一番才是。她年纪最小,眉目间还是一派天真,众人都不由宠着她。 见繁缕这样积极, 裴蓁蓁便将此事全权交给她办了。 于是静园之中,处处都挂了新的桃符——这是南魏历来的习俗,于辞旧迎新之际,在桃木板上写“神荼”、“郁垒”二□□字,悬挂于门首,得其庇护, 驱邪避祸。 裴蓁蓁裹着厚厚的狐裘从府外回来, 衣角上还残留着风雪的凛冽。 一路走来, 见到的侍女奴仆都满脸笑容地问她除夕安好, 紫苏取了腰间锦囊, 每人都散了金银锞子各一, 奴婢们脸上的笑容便越发真诚了。 裴蓁蓁这才明白,繁缕在她清晨出门时准备的锦囊,原是作这般用的。 她莞尔一笑,便吩咐下去:“你们这一年也辛苦,这个月便多领三个月月钱, 晚间事了,都早早回去与家人团聚吧。” 这真是意外之喜,听见这话的奴婢都齐齐下拜谢恩。 进了正厅,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燃着上好的银丝炭,厅中似乎不受寒冬的侵袭。 紫苏立刻为裴蓁蓁解了最外的狐裘,抖落残存的风雪,小心挂了起来。 裴蓁蓁进门的时候,王洵正跪坐在桌案后,手中正捏着一封信,见她回来,抬头轻笑:“你回来了。” 他住在静园中,倒是十分的自在,丝毫不当自己外人。 “在看什么?”裴蓁蓁脱下小巧鹿皮靴,坐在他面前,伸手去拿案上随意放着那张信笺。 定神一瞧,却是一份委任状,任命王洵为并州刺史的委任状。 这叫裴蓁蓁不由升起羡慕嫉妒恨的情绪,并州虽然苦寒,但并州刺史是一州长官,可称封疆大吏,而王洵今年也不过十九,王家就能为他运作来这样的官职,果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王洵的身份,不论做什么,都比裴蓁蓁占便宜太多。 “我道你这一路怎么这样悠闲,原来早已有了打算。”裴蓁蓁忍不住哼了一声。 王洵神色淡然:“也多亏并州苦寒,才能这么快争来这刺史之位。” 为了让王洵做并州刺史,王家特意将如今的并州刺史平调入洛阳,其中费的功夫实在不小。 不过王洵做了刺史,对裴蓁蓁来说便是一大助益,她无论做什么都会容易许多。譬如,她如今正谋划的对付胡家一事。 今日正厅中放的是一株腊梅,含苞待放。裴蓁蓁摘了两三朵放在自己面前的茶盏之中,梅花在沸水中沉浮,晶莹剔透,茶香混着梅香一起晕散开来。 裴蓁蓁嗅着这股淡香,眉目舒展。 下一刻,王洵从她面前取了茶盏,啜了一口,笑道:“的确不错,这腊梅香得正好。” 再多一分便显得俗艳了。 裴蓁蓁不满地叫了一声:“你面前便有茶呢。” “洵觉得,夫人的茶,必是更香一些的。”王洵笑容不改。 裴蓁蓁穿着罗袜的足愤愤地踢了他一下。 紫苏静立一旁,对两人这亲密的一幕视若不见,这些日子来,她早已习惯了。 除夕夜,静园中设了一桌席,在座的除裴蓁蓁和王洵外,还有江风池、方宁、褚月明,紫苏和繁缕也依裴蓁蓁所言,敬陪末座。 二人想着自己奴婢身份,本想站在一旁侍奉,还是裴蓁蓁发话,态度强硬,这才小心坐了下来。 几人随意说着闲话,几杯美酒入口,面上便都多了几分红润。 其实这一世,他们同裴蓁蓁都不算熟识,她于江风池、方宁有恩,褚月明则治好了裴清渊,彼此相处不过区区数日,实在说不上多么亲近。 前世那些事,终归只有裴蓁蓁一人记得。 但这也不打紧,聚在一处用了饭食,繁缕便命人拿出置办的爆竹烟火,江风池是个跳脱的性子,便拉着自己夫人要亲自去点,还拉上了褚月明。 噼里啪啦的响声打破了静夜,江风池捂着耳朵跳开,脸上满是笑,方宁便在一旁纵容地瞧着他,褚月明应了繁缕要求,帮她点燃了烟火,她拉着紫苏的手,紧张地看着。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裴蓁蓁不由看向天际。 王洵缓缓走到她身边:“还记得两年前,金水里那场烟花么?” 裴蓁蓁嗯了一声,那夜王洵说的话,她都还记得的。 唯一没想到的是,如今陪在她身边的王洵,竟也有了前世记忆。 他们的纠葛,原来那样深。 “以后每一场烟花,我都陪你一起看。” 这句话出口,回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良久,裴蓁蓁才出声:“话既然说出口,便要做到才是。” “会的。”烟火映明王洵的脸,他唇边笑意加深。 不远处,江风池高声对着裴蓁蓁的方向道:“女郎,愿咱们往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裴蓁蓁面上浮出浅淡而温柔的笑意,会的,我们都会,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主动伸出手,牵住了王洵。 王洵没有低头,只是与她十指相扣,一切尽在不言中。 次年春,帝令,改元昭明。 至秋,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注一) 古语云,寒露有三候:一候鸿雁来宾;二候雀入大水为蛤;三候菊有黄华。 此时正是秋菊吐芳之际。 裴蓁蓁路过街市,恰巧见人在兜售各色秋菊,便令繁缕告知那人,请他各送上几盆到府中。 她并不爱这些花草,却知王洵甚喜。 这可算是一笔大买卖,卖花的少年连忙问:“不知府上…” 他还没说完,便被身旁卖皮毛的汉子拉了一把:“便是虞夫人府上呢!” 繁缕付了定钱,嘱咐他别忘了,便转身离去。 少年伸长了脖子看去,只看见从车帘中露出的一点侧脸。 连身边侍奉的奴婢都这样美貌,不知那位虞夫人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呢。 “大哥,这虞夫人是?”少年虚心求教。 汉子笑了一声:“你可是刚来这东海郡?” 少年点头,汉子便为他解释:“这虞夫人是打外处来的,也不知她什么来历,身家颇丰,来了东海郡之后,买地置业,颇是大手笔。她家下人采买东西甚是大方,问起主家,只叫我们唤作虞夫人。” “这便招了那并州胡氏的眼,要想法子吞了这弱女子的家财。” 少年满脸担忧,并州谁不知道胡氏的行事,他们在这儿,便是土皇帝,可以说半个并州都是胡氏的。 “那这虞夫人?”世人总是同情弱者的,与胡家一比,虞夫人便值得怜悯了。 “胡家欺她是个弱女子,却不知此女和咱们这位新到任的刺史…”汉子说到这里,挤眉弄眼,一副你懂的表情。 新刺史?少年一惊:“咱们并州的新刺史,不就是那位名扬天下的王七郎君么?!” “不错,有刺史大人调停,胡家才没能闹起来,虞夫人也得以安安稳稳过日子。”汉子感叹道,“其实这位虞夫人真是个好人,城中那几所学堂,便都是她办的,收的束脩也不贵,我还想着等攒够了钱,便送我家小儿去学堂。” “哦,还有那济世医馆,你可知道褚先生?” 少年连连点头:“谁还能不知道褚先生呢,他的济世医馆可救了许多人,诊费也便宜得紧。” “这也是靠着虞夫人的家财开起来的,医馆中还收学徒,不论男女;自虞夫人来后,东海郡还兴建了许多工坊,每月工钱尽够养活一家三口了,因而留在东海郡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便是种地,虞夫人收的地租也比胡家低得多呢。” 并州偏僻,地力不丰,一年辛苦劳作,交了朝廷的税之后,不过能勉强温饱。 尤其并州的土地多在胡氏名下,他家盘剥起佃户来可是毫不心软。 “自虞夫人开了慈幼堂,被溺死的婴孩也少了许多。”汉子叹了口气,若是可以,谁想杀了自己亲生的骨肉呢,实在是养不活多一个人了。 不过他的表情又振奋起来:“如今东海郡却是越来越好了,往年哪里有那么多人愿意买我的皮毛。” 他说着,拍了拍手下厚厚一沓皮毛。 少年有些羡慕:“可惜虞夫人只在这东海郡中。” 他却不是东海郡的人。 胡家能忍裴蓁蓁这些作为,不仅因为王洵,更因为她所做一切改变只在东海郡,未到胡家底线。 不过他们也对裴蓁蓁积压了诸多不满,各种小动作自不必说,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怎么避开王洵耳目,除掉这令人生厌的女子。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算计谁,还说不定。 裴蓁蓁回府的时候,王洵已经先她一步回来了。 虽有了刺史府,这大半年来他还是住在静园,绝口不提搬离的事。 “来看看这幅画。”王洵持着卷轴唤她。 裴蓁蓁上前一观,不由点头:“阿瑶于书画上的造诣,越发进益了。” 原来是王瑶书寄来的亲笔画卷。 不过裴蓁蓁却从画中窥得一丝熟悉的意味,叫她有些惊讶,这是… “多亏了你三哥不吝指教,阿瑶来信中,狠狠夸了他呢。” 王洵这句话叫裴蓁蓁不由挑眉,他们俩,何时做了书画之友。 裴清知如今入朝为官,领了度支一曹的主事之职,他的老师元微公也留在了洛阳。 闲话几句,裴蓁蓁说起了正事:“胡家那里,可以收网了。” “夫人放心。”王洵笑得一派光风霁月,全然看不出他是在说着阴谋算计那回事。 从去年冬来了并州,裴蓁蓁便开始盘算着怎么收拾胡家。 胡家在并州这些年经营也不是假的,既要拔除胡家势力,又不能让并州民生动荡,更加不能的是叫徐后、刘邺注意到他们的动作,这便颇要费一番功夫。 这也是裴蓁蓁和王洵两辈子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联手,叫那胡家已经跌进了坑里还尚且不知。 裴蓁蓁也忍了那胡家好些时日,如今终于可以一网打尽,不用见那些嘴脸。 不过… 第89节 她咬了一口红豆糕,说话因此有些含糊:“我原以为,作为世家子,你不会对胡家下那般狠手。” 世家侵占土地,将平民变作奴仆,他们现在做的,却是要世家将侵占的土地尽数吐出。 毫不客气地说,这是动摇世家根本的事。 裴蓁蓁还罢,上辈子经历让她从未将自己放在世家一派。但王洵这么做,那便是成了世家的叛徒。 要知道,作为南魏顶尖世家,琅琊王氏暗中侵占的土地,比之胡家,定然只多不少。 “比起剥削天下百姓供养世家,我想换个方式。”王洵叹息道,换个方式,让世家继续传承。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如果不去做,那永远也做不到。 他只希望,这天下能好一些。 这天下,不是李氏皇族的天下,不是世家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南魏倾塌,战火四起,各方势力洗牌,这是最好的机会。 那红豆糕太甜,裴蓁蓁只吃了一口便觉得腻,便理直气壮地将剩下的塞到王洵嘴里。 王洵无奈一笑,就着她的手将这块红豆糕尽数吃了。 裴蓁蓁看着他,眼神有些漫不经心,她轻轻哼道:“我总会陪着你的。” 王洵陪着她,她也会陪着王洵,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在一起,那便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寒露 第九十一章 入冬的第一场雪来临时, 盘踞并州百年,从身份低微的商贾,到勉强跻身世家的士族, 偌大胡家, 轰然倾塌。 往常总是耀武扬威,在并州街头横行无忌的胡家族人像死狗一样被刺史府的兵士拖出了府邸,投入死牢。 刑场之上,刺史府的文书高声诵读出胡家这些年来的种种罪状, 最后猛地扬声:“如此种种,罪无可赦,奉刺史之命, 胡家众人,当处斩首之刑!” 高处的王洵神情平淡,胡家人狼狈地抬头望去,只觉得那张如谪仙入世的容颜,比恶鬼更加可怕。 他们总以为王家七郎之名,是全靠了背后有琅琊王氏。却不想这个还未及冠的世家郎君, 手段比之朝堂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更加可怕。 若是早知道...胡家家主脸上似哭似笑, 神情扭曲, 再无一丝半点往日气定神闲的气度。 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刽子手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 胡家家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昂起苍老的头颅:“王洵!同为世家, 你这般作为,定会为天下人所弃!我等着,我等着那一日!” 话音刚落,屠刀落下,鲜血四溅。 王洵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既然决定了这么做,就有了承担任何后果的决心。 胡家一族近百口人,皆于今日就戮,鲜血蔓延开,染红了脚下的青石路面。 围观者哄然叫好,无一人为胡家鸣不平。只因胡家这些年,在并州做下的恶事,堪称罄竹难书,如今他们伏法,当然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不远处,裴蓁蓁放下车帘,冷冷哼了一声:“败犬之吠。” 处置了胡家,自其庄园中放出数千被藏匿的奴仆。南魏是以人头收税,世家谎报人口,为的便是少交税钱。王洵带着人重新登记了人口,其中因为胡家以势压人,强行没其为奴的,便都放了自由身。 至于胡家侵占的田地,在整理造册之后,一部分根据情况交还给原本属于它们的主人,而另一部分则以合理的价格卖出,并州府库因此丰盈不少。 这些事情实在琐碎,王洵领着刺史府上下官吏,足足花了一月时间才将一切都理清,人人都熬得眼下两团青黑。 裴蓁蓁当然也是心疼的,不过她比王洵轻松不到哪里去。 胡家掌握并州上下大半产业,胡家一倒,为了不叫并州民生出现什么动乱,便需要裴蓁蓁私下运作,维持物价,尽量减少胡家败落带来的影响。 两人都是早出晚归,除了晨起那一顿饭食,旁的时候连见一面都难。 如此忙碌了月余,一切终于都尘埃落定,王洵和裴蓁蓁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偏厅之中,裴蓁蓁伏在桌案上,旁边的账册还摊开着。 烛火跳动,裴蓁蓁的呼吸很是平稳,面容沉静,相比起清醒时,多了几分恬淡温柔。 王洵回府之时,便看到这一幕。 示意身边的随从退下,他放轻脚步地进了厅中。或许真是累了,裴蓁蓁对房中多了一个人毫无所觉。 王洵走到她身边,指尖轻柔地拂过她乌黑的发,神情温柔。 抬手将裴蓁蓁抱起,王洵调整了一下姿势,好叫她更舒服一点,然后才向她卧房走去。 刚出门,便迎面遇上前来奉茶的紫苏,王洵手指在唇前轻轻点了点,示意她嘘声。 紫苏恭谨地退到了一旁,任他将裴蓁蓁送回房中。 将裴蓁蓁放在床榻之上,鸦羽一般的长发散开,越发衬得她肌肤雪白。 王洵也没有叫人来,亲自为她褪下鞋袜,去了外裳,再小心盖上锦被。 这样一顿折腾,裴蓁蓁还是没有醒来,看来真是累得狠了。 王洵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好好睡吧,小姑娘。” 那种可称为幸福的情绪在他胸膛中漫溢,两世辗转,他终于还是抓住她的手,这是他的小姑娘。 他收回手,正要离开,却被裴蓁蓁抓住手腕,王洵顿时一怔。 裴蓁蓁并没有醒来,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感到他要离开,故而伸出了手。 王洵挣不开她的手,或者说,他根本不舍得松开。 俯下身看着裴蓁蓁,王洵几乎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他无奈地笑着,声音低沉:“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裴蓁蓁大约是感受他的呼吸,皱着眉别过头,身体却很诚实而习惯地伸手抱住了王洵。 王洵这下便是真的惊住了。那双手抱在他后背,明明只是温热,却让王洵觉得滚烫得不容忽视,他脑中一片混乱。 “这可不是我先动的手。”他轻声在裴蓁蓁耳边道。 次日一早,室内已经亮了起来,裴蓁蓁慢慢皱起眉,终于在这光亮中慢慢睁开眼。 眨了两下眼,裴蓁蓁恢复了一些清明,才要起身,却察觉有什么不对。 她转过头,只见还穿着昨日衣袍的王洵躺在她身旁,她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中,这一转头,两人的脸近得几乎贴在一处。 裴蓁蓁鼻间全是他身上清冽如雪中青竹的味道,她的双眼猛地睁大。 砰—— 被一脚踹到地上的王洵被迫清醒过来,他昨晚心神不宁,半夜才得入眠,因而今日醒来得竟比裴蓁蓁晚,被她一脚踹下了床。 裴蓁蓁拉着锦被,恼道:“王洵,你...”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她的眼神已经叫王洵充分体会到了她恼怒的心情。 王洵慢慢站起身,这样的动作让他做起来还是那么赏心悦目。 “夫人,昨晚,可不是我先动的手。”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 裴蓁蓁眼中空白一瞬,恍惚想起昨晚迷迷糊糊,她好像是主动抱住了谁... “你给我出去!” 最后,事情还是以王洵被恼羞成怒的裴蓁蓁赶出房间而告终。 不管在什么时候,女人都可以是不讲理的生物。 面对提着热水,惊讶得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的繁缕,王洵还是一派风轻云淡,泰然自若地离开。 只剩繁缕留在原地,于风中凌乱。 女郎和王七郎君? 她是不是该替女郎绣陪嫁的衣物了? 作为深知裴蓁蓁性情的人,王洵很识趣地消失了一整天,直到金乌西沉才敢出现在她面前。 裴蓁蓁的气已经消了,不过面对王洵还是臭着脸。 王洵将食盒放在她面前:“回来时顺路为你带了汤饼。” 当然不是顺路,这是他特意绕路去买的汤饼,闻名东海郡,也算裴蓁蓁难得喜欢的一样吃食。 冷眼看着他打开食盒,热气蒸腾,王洵含笑将竹筷放在裴蓁蓁面前,她哼了一声,拿走了竹筷。 一边吃着汤饼,两人也说起了正事。 “并州今秋的收成还不错,但南地,因洪水肆虐,大幅减产。”裴蓁蓁抿着唇。 洛阳对此事的反应还算快,徐后得知消息后立刻安排人手赈灾,南地向来富饶,有旧粮支撑大体并未生乱。 不过裴蓁蓁今年命人收的粮食便很有限了。 “这不过是个开始。”王洵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他实在很少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和裴蓁蓁都清楚,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真正的浩劫,还在昭明二年。 大旱、蝗灾席卷了整片中原大地,先帝李炎的兄弟本就不满李崇德继位,徐后摄政,借此宣扬李崇德得位不正,打出肃清朝纲的旗号,起兵向洛阳而去。 李崇德的确是得位不正的,但唯一的证据,却在裴蓁蓁手中。 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作为先帝的唯一子嗣,太子李崇德继位理所应当。 李炎子嗣不丰,兄弟却不少,这些兄弟也一个比一个能生。王洵大略记得,攻去洛阳的大军,足有七支。 因着大家都还相信李崇德是正统,徐后虎符令下,各路大军回洛阳勤王,因此也给了蠢蠢欲动的异族机会。 南魏的力量,在内耗之中,就损失了大半。 但这些事并非现在的王洵和裴蓁蓁能阻止,人的野心,最是可怕。谁不想要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尤其是它看起来竟触手可及之时。 “你差不多该打算一下,如何将北方的军力握在自己手中。”裴蓁蓁手下收拢了不少青壮,但要想在未来保住并州,保住更多人,还远远不够。 南魏北方的军队有镇北将军统率,驻扎在凉州。 说起来,萧云深此时便在这镇北将军麾下效力,之前萧明洲身死,去信严令他不可回洛阳。 洛阳城的局势,萧云深一旦回去,便休想再离开。 “再等一等。”王洵喟叹道,他还不能动手,还不到时候。 但等待真是叫人难耐的一件事。 第90节 “下次再有商队来,可让他们带一些人来。”王洵对裴蓁蓁道。 并州真可称得上地广人稀,偏偏两人现在缺的正是人口。这些来往各地进行买卖的商队,只要给足了钱,他们什么都能给你带来。而南地洪灾,家破人亡,沦落到自卖己身的人,应当也不少。 但人一多,需要的粮食也就更多。 裴蓁蓁闻言,只道:“我知道了。” “辛苦夫人了。”王洵握住裴蓁蓁的手,若无裴蓁蓁管这财货民生之事,他不可能这样轻松。 裴蓁蓁白了他一眼,只道:“我又不是为你做这些。” 其实若无他,自己行事也不会那样便利。 王洵早习惯了她嘴上不饶人,但笑不语。 裴蓁蓁看向窗外,夜色氤氲,她突然轻声道:“这一次,应该会有所不同吧。” “会的。”王洵的声音温柔而沉稳,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笃定。“蓁蓁,一定会的。” 第九十二章 对于并州上下的民众来说, 昭明二年大约都是一段此生不愿再回想的岁月。 开春的一场大雨之后,天上便再没有降下一点甘霖,有些年岁的老农看着地里刚种下的秧苗, 弓腰在地里捧了一把泥土, 面上是压不住的愁色。 裴蓁蓁手下懂水利的人带着青壮开始挖凿沟渠,引镇江支流灌溉田地。 入夏,情况没有半分好转,并州境内的几条河流水位肉眼可见地降低。部分井水干涸, 新挖的水井要比往常深上三尺才能见得清水涌出。 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一场大旱, 即将降临。 而这场大旱影响的不止并州,更是整个南魏境内,周遭胡人部落也无一幸免。 引镇江之水后,并州田地里的作物还是顽强生长了起来,一片绿色叫并州百姓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只要有粮食, 就有希望, 他们就能活下去。 裴蓁蓁却知道局势不容乐观, 大旱之后, 还有一场蝗灾。王洵早已上奏洛阳天象有异, 恐有此祸, 也修书告知周围州郡,但这根本阻止不了这场浩劫。 如今,根本没有能根治蝗虫的方法。 入秋的时候,乌压压一片飞蝗遮天蔽日,自南地席卷而来, 所过之地,寸草不生。还未完全成熟的作物眨眼之间便被一扫而空,南魏百姓只能看着光秃秃的田地悲恸哭嚎,那是被逼上末路的呐喊。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一年辛勤劳作,面对苛捐杂税,权贵剥削,都默不吭声地忍耐,得到的不过是那一点勉强足以温饱的粮食,也未曾有过反抗的想法。 可是如今,连活下去这一点微末的要求也被无情的天灾粉碎。 并州之中,蝗虫来时正是夜中,田地上方早已布置了网眼细密的大网,无数百姓举着火把严阵以待,平日养的鸡鸭也都放了出来。 原本颇有信心的民众在看到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飞蝗群时,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 这一刻,他们几乎觉得眼前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天灾。 作为刺史的王洵也披着蓑衣站在田地中,他神色沉凝,冷静地安排众人捕蝗灭蝗。 有他在,浮动的人心终于安定下来。 百姓才一天一夜之后,蝗虫终于飞离并州,但田地中的作物,也不过只剩下一小部分。 忙碌了一天一夜的并州百姓望着一年的辛苦成空,有的直接坐在田埂上痛哭出声。王洵看着那一张张黝黑而粗糙的脸和毫不掩饰,最真切的悲伤,默默握紧了拳。 他时常会觉得无力,就算他是王洵,就算他是王七郎,是世人口中的王家麒麟儿,他还是有太多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就算提前知道了一切,还是有太多他无法阻止的事。 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裴蓁蓁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可是王洵却没有转过头,他没有看她,他不想让她瞧见自己现在的眼神。 “你已经足够努力了。”裴蓁蓁轻声道。 她当然知道,王洵已经尽最大可能去减轻这一场灾难的影响。 裴蓁蓁捧着他的脸看向自己:“王洵,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王洵不知为何,竟有了想落泪的冲动,他缓缓将裴蓁蓁抱入怀中。 前世这时候,他还是洛阳城里鲜衣怒马的世家郎君,虽耳闻蝗虫肆虐,却未亲眼得见惨状。 后来做了王洵,也是在盛安运筹帷幄,从未这样真切地体味过民生多艰。 裴蓁蓁没有再开口,她知道,自己这时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要陪着他便好。 这世上,有太多他们做不到的事了。在萧明洲死后,裴蓁蓁才清晰无比地认识到这一点。 悲伤之后,还是要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草原,匈奴大帐之中。 刘邺阴沉着脸坐在主位,大旱让匈奴的日子也不好过。 “父亲,不如今冬我们发兵去劫掠魏人,如今您已回归匈奴,我们再不必顾忌什么!”他的长子如此提议道。 他生得一副典型的匈奴人长相,鹰视狼顾,身材高大健壮,眉眼中透露出毫不掩饰的野心。 听说魏人如今的皇帝是个傻子,掌权的不过是个女人,这样的魏人朝廷,有什么值得他们称臣的?! 就该用长刀和弓箭,以鲜血和战火洗清匈奴的耻辱! 魏人那般羸弱,凭什么占据那样丰沃的土地,他们都该是匈奴勇士的奴隶! 在匈奴之中,绝大多数人都和刘邺长子抱有相同的想法。 刘邺看向自己的儿子,眸色深沉:“总有一日,匈奴的铁骑会踏上南魏的土地,洛阳的城门会向我们敞开,那些自诩为血脉高贵的魏人,会匍匐在我们脚下!但——不是现在。” 那是何时? 对上父亲纯黑色的眼,他驯服地低下头,不敢再多问。 这是作为父亲和首领的权威。 他相信自己的父亲,相信他会带领匈奴,走向前所未有的辉煌! 刘邺走出王帐,入眼是成群的牛羊,他的族人们各自忙碌着,见了他,都恭敬行礼。 每一个人都对他无比信服,因为任何胆敢怀疑他的人,都已经去见了英勇的祖先。 他要带着这些人走出草原,让他们不必再忧心寒冬,成为天下最富饶之地的主人! 大魏... 刘邺脸上扬起一个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笑。 那些魏人啊,聪明至极,又愚蠢至极! 他看向洛阳城,想起那个敢于同他合作的女人。 大魏徐皇后,你可曾准备好,迎接接下来的风暴?这是本王,特意为你准备的一份大礼。 * 并州开始有了难民,一开始只是三两人,后来便越来越多,大都来自受灾最严重的州郡。 当地的人从他们口中得知,朝廷虽然派了人救灾,救济的粥水中却大都是砂石,几乎数不出米粒,与之前洪灾时全然不同,那时的粥虽清,好歹还能入口。 受灾的百姓上告,朝廷派来的钦差却将他们乱棍打了出去,饥寒交迫,受伤的人没两日就丢了性命。 百姓便知道,盼着朝廷救他们,是没有指望了。 可还能怎么办,总要活下去,为了那一线生机,他们只能拖家带口,背井离乡。 许多人走着走着,便倒在地上,永远也起不来了。 他们沿途走过不少州郡,有的肯施舍两顿稀粥,有的却连城门也不让他们进。 年景如此,当地的官员,只能选择先保住自己治下的百姓。 放这些人入城,有太多的不稳定性,州郡的粮仓,也不足以活这么多人。 难民们便只能继续向前走,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 可是除了向前走,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直到并州。 周围的州郡都城门紧闭,不允许任何难民进城,唯有并州肯容他们登记名姓来历之后,有序入城。 于是所有的难民都涌到此处。 裴蓁蓁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些初冬时节仍然衣不蔽体的男女老幼,紧紧抿着唇。 对于这些难民,并州百姓当中也是出现了一些不满的情绪。人都有悲悯弱者的天性,但当其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时,这份悲悯便要打个折扣。 不过他们担心的一切还未发生,他们也就只能暂时保持沉默。 裴蓁蓁这几年叫人四处收来的粮终于有了用处,难民们不会嫌弃陈粮的口感,只要能吃饱,只要能活下去,他们就满足了。 但裴蓁蓁的粥不是白给的,她不可能白养着这些人,所有难民都要到工坊做工,以此换得自己的口粮。 也有好吃懒做那等,嚷嚷着她为富不仁,有那么大的家业,却连几顿稀粥都不舍得施舍。 其中或许还有不少人抱着趁乱冲进静园,抢夺钱粮的想法。难民的情绪被煽动起来,巨大的声浪扑向粥棚,握着汤勺的几个静园侍女不由有些瑟瑟发抖,她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眼看着一场□□就要发生,一声巨响,嘈杂之声顿消,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繁缕提着一面锣,在这些目光下僵直了身体,方才的声响,便来自于她手中铜锣。 裴蓁蓁冷着一张脸,精致的容颜上仿佛凝了霜雪,她的美貌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她身上的威势,让这些闹事的人都有伏下头去的冲动。 “是虞夫人,虞夫人来了!” 手足无措的静园侍女们喜极而泣,她们方才真以为自己要将性命丢在这里了。 虞夫人? 难民们都知道,拿出这些粮食的,正是虞夫人,要他们做工的,也正是她。 她有那么多粮食,却不肯分我们一点! 这些富人都是为富不仁,不如抓了眼前这女子,把她家业全占了! 诸如此类的话语在这群人中散播开,越来越多的人应和起来,心中本觉得这般想法不对的人,竟也融入了声浪之中。 裴蓁蓁看着这一切,冰冷一笑,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披坚执锐的护卫立刻将难民围在其中。 第91节 叫嚣的人当即变色噤声。 裴蓁蓁点出几个在其中煽风点火的角色,命人将他们揪了出来。 “既然不愿在这并州安分待着,就滚出去。”她的声音如上好的琴筝,朱唇中吐出的话却让人如坠深渊。 被拉出来的人不服,还想说什么,却被裴蓁蓁的护卫堵了嘴,拎麻袋一样拖了下去。 杀鸡儆猴。 裴蓁蓁扫了这些人一眼,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眼。 “我会让你们活下去,但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裴蓁蓁警告道,“不劳者,不得食。” 她的话很短,却有十足的力量,深深刻进了这些人心中。 当他们知道,那几个被赶出城外的人真的再也进不来城时,所有人都安分了许多。 王洵很晚才回到静园,这些时日来,他脸上的笑少了很多。实在是有太多过于沉重的事一齐发生。 裴蓁蓁为他解下最外的披风:“洛阳那边如何?” 王洵缓缓摇了摇头。 派去的第一位钦差是个靠家世上位的酒囊饭袋,吞了大半灾银,让本就严峻的事态向着更不可控制的局面而去。 百姓怨声载道,南地已经起了民变,徐后因此下旨,派重兵镇压。 即便早已知道事情发展,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裴蓁蓁还是会升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 可就算有再多的人死去,就算每一寸土地上都染上鲜血,就算家国倾覆,河山崩塌,明天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到来。 王洵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不必多说什么,这样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3 21:45:22~2020-10-14 21:2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嬴始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三章 大漠之中, 一群正值壮年的汉子骑在马上,牛皮的酒囊在彼此手中传递,他们饮一口酒, 放声高歌, 粗犷高亢的旋律传得很远。 大漠的风沙被甩在马蹄之后,男人们笑着,显出十分的落拓不羁。 烈酒入喉,便有一片火从喉头烧到心口, 桓陵混在其中,一身游侠儿装束,与身旁同伴毫无不同。 任谁也看不出, 这个满面风霜,不修边幅的青年,竟然是当年洛阳城中交游广阔,最是风流洒脱的桓家桓家十三郎。 一行人最终停在了大漠边的一家酒肆中,汉子们翻身下马,浩浩荡荡地往其中去。 酒肆中早已有了不少客人, 他们的到来也只让人瞧了两眼, 便移开了视线。 “小二, 上酒!”这一群汉子的头领隔空扔去一贯钱, 豪迈道。 “得嘞, 这就来!”瘦猴儿一样的少年接了钱, 利索地应下。 脏污得看不出原色的帕子在油腻腻的桌上擦了两把,少年挂着讨喜的笑,迎着汉子们坐下。 这些混惯了江湖的汉子当然不会介意干净与否,唯一叫人惊异的是,桓陵也很自然地坐在其中, 面无异色。 酒肆中甚是嘈杂,来这处的人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倒是什么消息都能听上一耳。 不过这些人说得最多的,还是南地受灾,钦差贪污,逼得灾民起义,却被朝廷派兵强行镇压一事。 头领听得火起,狠狠一拍桌子:“这些狗官,何曾理会过我们寻常百姓的死活!” 桓陵默不作声地听着。 又听一旁有人道,当今那位陛下是个傻子,据说先帝属意的继承人并不是这个儿子,而是素有贤名的某位诸侯世子,当今的帝位,得位不正。 如今天灾频发,恐怕就是上天发怒警示,要拨乱反正。 至于如何拨乱反正,当然就是将那个傻子赶下帝位,换一位贤明的李氏族人做皇帝。 先帝的侄子众多,其中不少都在民间素有贤名。 桓陵脸上仍是笑着,心中却在想,不知是其中哪位传出的消息。 李崇德痴愚,徐后主政,终究是不能叫这些人服气啊。 话题到了这里渐渐危险起来,大部分人都明智地闭上嘴,冷场瞬间,酒肆中又开始说起了别的话题。 “今年年景不好,南地的难民北逃,沿途竟没有哪个州郡肯开城门接济。”那人叹道,“唯有那并州刺史王七郎,竟有能力安置下上万难民,并州也未因此生乱,不愧是琅琊王氏的郎君!” “据说并州出了一位虞夫人,家财万贯,正因为有她出粮,那么多灾民才不至于饿死。好在老天爷还肯怜惜我等,这天上终于落了雨,熬到明年春天,一切就能好起来。” 头领听了这话,感叹道:“这样看来,那王家七郎实在是治世能臣,并州那般荒僻之地,他也能经营好,还救下那么多灾民,若有机会,真想见见这位郎君。” 当然,这话也就是说说。如他们这等游侠儿,与王洵的身份乃是天壤之别,如何能见到他? 桓陵便笑:“那王七郎,当年同我可是一道喝酒的交情,你若真想见他,我为你引见一二也无妨。” 不只是一道喝酒,王七和桓十三,说是兄弟也不为过。 不过这里却没有人信桓陵的话,汉子们齐齐向他发出嘘声。 若是他识得王七郎,何必还做什么游侠儿。 “别不信,我当年,还帮他追求过歆慕的女郎呢!” 听说那裴家小女郎也去了并州,那位虞夫人... “如王七郎那般人物,家世才能样样出色,天下女子谁不想嫁这般夫婿,何须他追求谁!”汉子们越发不信桓陵的话了。 这天下,偏就是有能克那王七的人,叫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桓陵暗道。 明明说的真话,却无人信,桓陵坦然受了他们取笑,也未曾生气。 恰好这时,他们要的酒上来了,还有两大盘子熟牛肉。 头领拎起酒坛,轻轻一拍揭了酒封,略有些浑浊的酒液倒进碗里,游侠儿们拿起酒碗,一饮而尽,姿态豪迈。 这顿酒后,桓陵向头领辞行。 他本就是中途加入他们的,这些游侠儿接了别人委托,护送一人去西域一小国,如今便是方才回来。 桓陵交游广阔的本事出了洛阳城也没丢,轻易便和这群浪迹江湖的游侠儿打成一片。虽然居无定所,但头领颇有本事,接些护送的委托,顺路做些商队买卖,跟着他的兄弟也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头领觉得桓陵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否则也不必独身一人闯荡江湖,因而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离开。 “可是兄弟中有人欺辱了你?”头领皱眉问道。 桓陵失笑:“大哥如何这样想。是我离家日久,如今也该回家看看了。” 头领有些惊讶:“原来你尚有家在。既如此,我也就不拦你了。” 跟着头领的汉子,大都是没有家室所累的,既无父母,也无妻儿,才能过这浪迹江湖的生活。 “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尽管开口,大哥虽没有什么本事,但只要你开口,我们一定为你两肋插刀!”头领爽快道。 游侠儿们为桓陵准备了足够的清水和干粮,他翻身上马,回身向众人一抱拳:“这些时日多亏诸位兄弟照顾,往后诸位来洛阳,桓十三一定尽地主之谊!” 太多的话不必说,桓陵一扬马鞭,骏马嘶鸣一声,疾驰离去。 七郎如今已是一州长官,活万人性命,他也不能太差了去,否则日后他有什么颜面见七郎。 昭明三年,开春的时候,分封各地的诸王之一忽然举起拨乱反正,肃清朝纲的大旗,聚集数万兵士,刀锋直指洛阳。 收到这个消息的徐后雷霆大怒,命镇西将军出兵,捉拿反贼,定要取下逆王首级送来洛阳。 但这不过是个开始,几日后,诸王接连起兵,都道徐后无德,蒙蔽天子,窃取李氏江山,他们定要入洛阳,清君侧。 一场内乱就此展开,徐后手持虎符,诸王手下兵士也不少,来势汹汹。 论起实力,还是南魏的军士更强,为了保住自己的权柄,徐后严令镇守国境四方的大军精锐尽出,诸王各自为政,并不齐心,因而渐显颓势。 但李氏皇族的内斗,真正受苦的,乃是无辜牵连其中的百姓。 无数人的性命丢在战场上,但他们却连自己为什么而战斗都不懂。 雍州,端王府中,端王李见微坐在上首,他面前,是起兵诸王之一的使者。 他是来劝李见微出兵相助的,这说客滔滔不绝地说着徐后当政的弊端,讲什么家国大义,说自己主上一片丹心,如何为这大魏殚精竭虑... 李见微默默听着,直到他说尽兴了,才开口吩咐人将他带下去休息。 “王爷,你有什么打算?”跟随他多年的护卫上前一步,皱眉问道。 李见微是少有几个没有起兵的诸王。他的父亲不受宠,成年之后便被分封到并州后的雍州,此地苦寒,不亚于并州。 尤其雍州紧挨边境,常有外族侵扰,李见微十三岁便上马领兵,抵抗来犯之敌。 “他们这些人,哪里是为了什么大魏江山,不过是觊觎那万人之上的位置罢了。”李见微叹息一声,诸王不敌朝廷大军,来拉拢他的也不止今天这一位了。 但他并不打算掺和进这一场混乱,李见微没有什么做皇帝的野心,也很不赞同堂兄弟们为了一己之私,让大魏百姓陷于战火之中。 他只想守着雍州,护一方百姓安宁。 盛夏,蝉声聒噪,夏日的酷热叫人不由有些心烦气躁。 那一轮烈日挂在天空,晒得枝上绿叶也显得无精打采。 身着玄甲的传令兵身后绑着令旗,高举着线报狂奔进入洛阳城:“反王李知节已死——” 李知节便是最后一支反王的军队,也是唯一打到了洛阳城不远州郡的诸王。 随着李知节的死传开的,还有桓家十三郎桓陵的威名。 是他领一支奇兵,夤夜奇袭,烧了李知节粮草,镇西将军才能在之后顺利大败李知节,以最小的伤亡取得胜利。 太极殿上,徐后论功行赏,亲封桓陵骠骑将军,御座上的李崇德也连声赞他乃当世冠军侯,引得徐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消息传到并州,王洵拿着信纸,面上扬起了再真心不过的笑。 李常玉死后,桓陵孤身离开洛阳,王洵当时正在琅琊,昏迷不醒,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前世,骠骑将军桓陵,在南魏和胡人的最后一场大战中失去了踪迹。 而这一次,他们都不会重蹈覆辙。 裴蓁蓁走到王洵身边:“在看什么?” 第92节 王洵将信纸交给她:“十三郎这一战,便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裴蓁蓁已是听过这消息了,唇边多了些浅淡的笑意:“看来,他终于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想明白了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作为朋友,裴蓁蓁和王洵,发自真心为他高兴。 盛夏已经快要过去,但酷暑的余威还在,裴蓁蓁本想在房中继续放些冰块,却被王洵拦了,只道那样容易伤身。 还拉了褚月明为自己佐证,裴蓁蓁只能不情不愿听了他的话。 屋子里有些闷,裴蓁蓁额上出了一层薄汗,想到不能用冰,又气呼呼地瞪着王洵。王洵无奈一笑,拿了一旁的团扇,轻轻为她扇起了风。 昭明三年,天下开始流传起一句话,南有十三,北有王七。 第九十四章 诸王已死, 这场内乱给南魏带来的影响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徐后变得越发多疑,登基三年,本以为李崇德的帝位已经稳固, 自己的权位也无人可以撼动。 但诸王的选择却在徐后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他们不接受皇位上坐着一个远不如他们的傻子, 不接受徐后以女子之身执掌朝政,哪怕她做的其实并不比那些男人差! 诸王死后,立下大功的四方将领被大肆封赏,在这一点上, 徐后显得毫不吝啬,但随即,她调任各大将领, 将他们与手下熟悉的下属、兵士分隔,其中稍有不满者,都被徐后以雷霆手段清洗。 她更是安排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徐骋入军中,成为数万禁军中的大统领,连桓陵也要屈居其下。 朝中对此颇有微词,不少人上奏劝谏, 却被徐后统统压下。 在徐后和朝臣们的博弈中, 李崇德的存在似乎越来越弱, 即便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他也不过是象征性的摆设。 这个原来只要一串冰糖葫芦就能高兴的男人, 脸上的笑越来越少, 他不懂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却能敏锐感受到徐后和朝臣之间的剑拔弩张。 除了每日太极殿的早朝,旁的时候,李崇德想见徐后一面也难。他想叫她同往常一般陪他玩,去扑蝴蝶放风筝, 可是徐后身边那个老是木着一张脸的女官每次都拦着他,只道娘娘很忙,陛下您就别去给她添乱了。 李崇德心性如幼童,但也看出了女官眼中的鄙弃不屑。 他哦了一声,慢慢地也就不去寻她了。 李崇德觉得,珊珊已经不是他的珊珊了,可是,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身边新来伺候的小太监因此在他耳边说,皇后这是在篡夺李氏江山,陛下您一定不能再放任下去。 您才是这天下的主人,您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就是皇后也不能越了您去。如今她不将您放在眼中,您大可以将她废了! 李崇德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事实上,他根本没听明白这些话。 但第二日,他终于在早朝之外的时候见到了徐后。 她带着一大群内侍宫女进了李崇德的寝宫,将说出那句话的小太监拖出来压在殿中,命人执杖,在李崇德眼前,将他活活杖毙而亡。 刚开始那小太监还能发出惨叫声,不一会儿,他便连痛呼也发不出了。 血渍透衣,三十杖后,已是血肉模糊。行杖的人是徐后心腹,没有丝毫留手,。 李崇德满眼恐惧,他从未见过这般场面,李炎和徐后从前将他保护得很好,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前逝去。 李崇德慌乱地上前拉住徐后的手:“珊珊,不要打了,你让他们不要打人,他快死了,他要死了...” 徐后第一次用那么冷的眼光看着他:“陛下觉得,此人不该死?” “不要死...死人不好...”李崇德眼中溢满了泪,一个大男人做出这般情态,不知其中内情的,只会觉得十分好笑。 从前有什么事,都有李炎和徐后为他做主,他想要什么,总会实现,这一次,李崇德以为也会一样。 但这一次不同了,徐后的面容冷漠如冰雪,李崇德几乎觉得眼前的不是与他多年睡着同一张榻的枕边人。 “此人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活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之后,本宫希望你们这些在陛下面前伺候的人,都懂什么叫谨言慎行。”徐后面上勾出一个笑,语气也并不严厉,可在场没有一个人敢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徐后看向李崇德:“陛下要记得,往后不可听那无稽之言,否则下一次,便不止是死这么一个人了。” 李崇德缓缓松开她的手,不可置信一般后退两步。 当晚,李崇德发起了高热,医官诊断,是白日受惊过度,惊厥所致。 李崇德病了,早朝却没有停过一日,左右他不过是个象征,便是在,也只会附和徐后说的话。 但当他的病持续了半月,全然不见好转的迹象时,群臣意识到了不对。 有人递了牌子要进宫探病,却都被打了回来。 李崇德的病其实已经好了,他对于不去早朝这件事还很是高兴,终于不用起得那样早,坐在冷冰冰的御座上听一群人为了他听不懂的事吵来吵去。 人人都看得出,徐后在淡化李氏皇族在洛阳这个中心的痕迹。 探望李崇德的折子越来越多,这是群臣在向徐后施压,数日后,李崇德终于再次出现在太极殿,徐后还是被迫妥协了。 昭明二年以来,天灾不绝,即使诸王已经伏诛,民间关于徐后篡位,惹怒上天降下灾祸的论调始终没有消失。 洛阳城中胆敢提及此事之人,纷纷被投入大狱。有人趁机构陷,禁军竟也不分黑白,将人尽数抓捕。 因言获罪,一时之间,洛阳城中人人自危。 见徐后心情不佳,徐骋为了讨好自己这位大权在握的姐姐,不知从何处寻来所谓祥瑞,通体雪白的麋鹿浑身没有一根杂毛,徐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献上。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片阿谀奉承之词,不外乎就是夸赞徐后英明,合该是天下之主。 这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实在无人能及,徐后却是高兴得紧,当场又给自己的兄弟赏下无数金银。 裴清行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无比荒唐可笑。 不久,也不知是谁给徐后出了主意,言道如今有许多隐居山林的名士,天下百废待兴,正需他们出力,娘娘不如派人寻访,让他们入朝为官,如此,也可彰显娘娘胸襟,正是娘娘的仁德,才叫这些名士愿意出山。 名士之所以称为名士,多少都是有些脾气的,面对徐后派出的寻访之人,大都闭门不见,便是肯见了,也没有谁愿意入朝。 一个两个还罢,当徐后发现寻访数月,上百人中竟无一人肯入朝为她效力,不由勃然大怒。 “既然他们这么有骨气,本宫成全他们。”九重丹陛之上,徐后的双眼幽深如寒潭。这几年来,她的威势越发重了。 寻访官再次上门,不过这次,他手中带着一枚官印和一杯毒酒。 要么入朝为官,要么死。 这便是她给这些人的选择。 但能称为名士的人,都不缺赴死的勇气。 徐后的官印,一颗也没有少。 那么多条性命,并没有叫她后悔自己的决定,反而派出更多的人,去往各方,逼那些在野之人入朝。 徐后似乎要杀了所有胆敢违逆她意之人,她要世间再无人敢违抗她。 早朝之上,裴清行微微垂着头,再抬起,眸光坚定,就在他要出列上奏之时,有人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 裴清行皱着眉转头,对上裴清知明澈的眼神,裴清知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下朝之后,兄弟两人走出太极殿,裴清行冷声问:“三郎,你为何阻我。” 不错,裴清行今日,便是要上奏请徐后停止寻访之事。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以死相谏,或许迫于舆论,能让徐后退一步。 寻访官去了兰陵,裴清行的老师,萧家那位大儒恐怕也逃不过此劫。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裴清行想,倘若他一条命能换得一个安宁,也是值得的。 “大哥,我知道你心中所想。”裴清知答道,眉目间那抹忧愁挥之不去,“但无谓的牺牲,实在不必。” 裴清行不解:“三郎,此言何意?” “大哥,会解决的,这件事,马上就会解决。”裴清知只是这样说。 裴清行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直到次日—— 裴清知的老师元微公乘牛车至大明宫外,内侍领着粗布草鞋的他穿过朱红的宫墙,到了太极殿前。 当着众臣的面,他缓缓步入殿中,脊背挺得笔直。 上首,徐后勾起满意的微笑,名满天下的元微公都向她低了头,这如何不叫她觉得快意。 可是元微公抬起头,面对这一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眼神平淡。 他拿出官印,狠狠砸在了地面。 这一声脆响,叫徐后猛地睁大眼,一时反应不能,她没想到元微公有这样的胆子。 元微公的脊背还是那么笔直,他拢着袖子,穿着一身乡间老农的衣物,但没人会将他当做一个乡间老农。 “娘娘若不想做那商纣,便停手吧。”元微公语气平淡,“人心可用,人心可畏,还请皇后,敬畏人心。” 还不等徐后开口叱骂,他向着雕着赤金祥龙的殿柱撞去,血溅当场。 他今日来,便没有抱着离开的想法,想阻止徐后,唯有死谏。 裴清知深深地闭上眼,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元微公早已知会过自己这个唯一留在身边的弟子。 太极殿中所有朝臣忽然齐齐跪下,便有徐后的心腹,也不敢于此时坚持。 “请皇后,收回寻访之命!”所有声音汇到一处,声势惊人,徐后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她知道,自己这一局,输了。 * 并州,王洵正在下棋。 不过他对面并没有人,王洵的棋艺实在少有人及,如今身边竟找不出一人愿意与他对弈,谁也不喜欢永远赢不了的滋味儿。 左手执白,右手执黑,王洵自己一人倒也能自娱自乐。 “灶上温了汤,用了饭之后将汤喝了。”繁缕为裴蓁蓁系上披风,她正是一身要出门的打扮。 王洵笑着应了,裴蓁蓁却还不放心:“我过两日便归,你别下棋下得又忘了时辰,等我明儿回来,若叫我知道你又废寝忘食,便将你宝贝的棋盘都扔去了火堆!” 王洵告饶:“夫人说得是,我必不敢忘的,你且放心便是。” 繁缕想,女郎和王七郎君,除了还没成亲,未曾睡在一处,旁的便和夫妻没有两样了。 运筹帷幄,并州上下人人敬仰,仿佛无所不能的王七郎君,也只在女郎面前像个寻常人。 第93节 不过也只对着王七郎君,女郎才会露出小女儿态呢。繁缕偷笑,他们果真是天生一对。 王洵放下手中棋子,走到裴蓁蓁身边,替她整了整披风的系带:“夫人早去早回,别忘了洵尚在家中等你。” 他笑得温润如玉,恰好又有一副好皮相,简直晃人眼。 裴蓁蓁心中也有些不舍,自到了并州,他们难得分开。 压着王洵的脸向下,裴蓁蓁轻轻在他脸侧亲了一下,而后放开:“乖乖等我回来。” 说完,转身就走,披风在身后扬起一个弧度。 王洵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脸侧,失神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世元微公也是这样死的,裴清行的分量不够 第九十五章 凉州。 此地距并州不远, 裴蓁蓁到的时候,正是午后。 军营之中,萧云深捋起袖子赶人:“都干什么呢, 一个一个来, 都给我排好了!” 他穿的与一般兵士并无不同,混在人堆里毫不显眼。 因为风吹日晒,皮肤变得黝黑粗糙,不过一双眸子如夜中寒星, 很是精神。 同五年前相比,他仿佛已经全然变了个人,便是和他一母同胞的萧云珩见了, 一时间恐怕也不敢认。 五年前他来了北地,做了一小吏,身边无人知其家世,这也是萧明洲的意思,要借此磨砺他。 可失了家世庇护,萧云深如何是那些混迹官场数年的老油条的对手, 这官做了不到一月, 他尚且什么都还没明白过来, 就被人莫名其妙在上官处告了一状, 丢了官职。 萧云深当然憋屈不已, 他实在没有脸面就这么回去洛阳。 离开萧明洲的羽翼和家族庇护, 萧云深才明白自己竟然是那般无用。 恰巧见镇北军招军,萧云深一咬牙,从了军。 刚开始当然是不适应的,只说军营里的环境,便是萧家最下等的仆役住的, 都比这里好。 再说吃食,每月里能见一见荤腥,那便是难得的美味了。 来军营的第一夜,萧云深躺在床上,听着营内十来人此起彼伏的鼾声,彻夜不眠。 不是没想过放弃,可只要一想到小叔叔当日失望的目光,还有蓁蓁打在他脸上那个响亮的巴掌,萧云深咬咬牙,又坚持了下去。 他是兰陵萧氏的长子,他要撑起萧家的门楣! 萧云深在舞文弄墨上没什么天赋,但一身武艺并不假,虽然世家总觉得武夫粗鄙,萧云深却认为,只要能有本事立身,便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他想向萧明洲证明,自己并非是一无是处。 当萧云深随着上峰迎击来犯的外敌,亲手砍下一个手执兵戈的敌人头颅时,他心中再也没有一丝动摇。 他们身后是凉州百姓,所以他们不能输,不能退。萧云深想,他会用自己手中的刀,守护这些人。 五年,萧云深的军功越来越多,也顺利升到了偏将,没人知道,那个从小卒做起,与一群大头兵打成一片的男人,竟然会是贵不可言的兰陵萧氏子。 这年月,来从军的都不会是什么好家境,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汉子。 因而能读会写的萧云深自然就是稀罕物,众人都求着想让他帮忙写封家书。 萧云深此时便拿着一支笔,一脚踩在桌子上维护秩序,他平常并不喜欢讲究什么身份差别,这些兵士对他的态度便也很亲近。 场面正热闹,忽然旁边有人来报:“大人,有人来寻你呢!” 萧云深一愣,转过身去,这个时间,谁会来寻他? “谁啊?”他挠挠头,“不会又是咱们那位新来的将军吧?” 镇北军的将领称镇北将军,前些日子徐后下令他调任,新来这位原是在西南领兵的,来了这里为了确立自己的权威,隔三差五召人去训话。 难道这位爷今日又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萧云深心下腹诽。 “不是,是个姑娘,好漂亮的姑娘!”来人气喘吁吁地说,显见是匆匆跑来的。 姑娘?! 听到这两个字的兵士们瞬间沸腾起来,是姑娘啊!天知道他们进了军营里,见的活物全是公的,如今哪怕牵头母猪放他们跟前,也叫他们觉得眉清目秀。 “这姑娘有多好看啊?”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传信的人挥着手:“那简直是仙女下凡,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真的假的?” “来找咱们将军的,难道是未婚妻?” 萧云深虽是偏将,麾下称呼时还是尊称他将军。 他一巴掌拍在说话的人脑袋上,笑骂:“爷哪来的未婚妻,瞧瞧你们这副德行,听见个姑娘就激动成这样,真给爷丢面子!” 他看向传信的人:“她有没有说自己是谁?” “她说,她是您妹妹!” 妹妹? 萧云深变了脸色,扔下纸笔,推开众人向外走去。 “将军,你还有妹妹啊?” “将军的妹妹,能生得好看?” 说话这人被萧云深踹了一脚。 马车停在军营外,急匆匆赶来的萧云深看见那个雪白的身影时,突然放慢了脚步,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 听见脚步声,裴蓁蓁缓缓转过身。 “蓁蓁...”萧云深低声唤了一句。 不远处,一群兵士头叠着头,伸长脖子向这般瞧。 看见裴蓁蓁容貌的瞬间,他们齐齐睁大眼,目瞪口呆,他们将军那么个粗人,如何会有这么美貌的妹妹! “好久不见。”裴蓁蓁对他扬起一个浅淡的笑。 萧云深的眼眶有些泛红:“的确是,很久不见了。” 整整五年,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已经长成自己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子。 萧明洲去世一事,依他的吩咐,并没有及时去信告知萧云深。他知道此事之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因而他连萧明洲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 营房之中,升了偏将之后,对萧云深来说最大的好处,大约就是有了自己单独的营房,不用同一群人挤在一起,被迫和他们的鼾声、脚臭一起入眠。 就算入了军营五年,萧云深也并没有被那些邋遢的属下同化,他的营帐大约是镇北军中最干净的之一。 但当他领着裴蓁蓁进门时,还是感到了一阵局促。 只觉得这处实在与她不相配,裴蓁蓁只是站在了那里,整个营帐似乎便都亮了起来。 萧云深一直知道她生得好看,却不知道她长大之后,会好看得叫人几乎不敢直视。 他走到桌边,拎起茶壶要为裴蓁蓁倒一杯热茶:“军中简陋,也没什么好茶,你将就一二。” 裴蓁蓁没说话,沉默地打量着四周,似乎从中能窥见萧云深这几年来的生活轨迹。 他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大不相同,叫裴蓁蓁几乎有些认不出。 接过粗陶的茶杯,热气蒸腾向上,裴蓁蓁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如蝶翅,仿佛画中人。 “怎么突然想到来看我。”在重逢的欣喜之后,萧云深便冷静了下来。从萧云珩寄给他的信中,他知道裴蓁蓁三年前便到了并州。 并州和凉州并不算远,她却在三年后才来寻他。 “可是有什么事?” 裴蓁蓁抬眼,神情有些冷清:“便不能只是来看看你?” 萧云深叹息般地笑了笑:“当然可以。” 裴蓁蓁没有主动来见他,萧云深也未曾主动去寻她,这几年他并不是没有沐休的空闲。 就如裴蓁蓁不知道怎么面对萧云深,萧云深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裴蓁蓁。 在萧云深说出这句话后,那些隔膜和陌生,仿佛冰雪一样融解。 “...对不起。”裴蓁蓁这么说,她终究没能救下舅舅,甚至强行将他的尸骨火化带走,叫他连入土为安也做不到。 “没关系。”萧云深摸了摸她的头,“小叔叔将萧家暗令交与你,你所做的一切,定然也是有原因的。” 既然小叔叔相信蓁蓁,他也应该相信蓁蓁。 “表兄,你想要镇北军么?”裴蓁蓁突然说。 萧云深顿时愣在原地。 * 裴蓁蓁走出营帐时,日头已经西斜。 萧云深陪在她身边:“天色不早,不如在凉州城中歇一夜,明日再起身?” “不用了。”裴蓁蓁侧头对他道,“家中尚还有人等我。” 萧云深觉得这话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待我下月沐休,便去并州看你。” 替她顺了顺长发,萧云深又道:“好好照顾自己,蓁蓁。” 裴蓁蓁仰着头对上他的目光:“好。” 其实她心中有很多话想对萧云深说,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说:“表兄,舅舅见了如今的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终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辜负舅舅的期望。 萧云深软下神情,温声道:“蓁蓁,你要开开心心地活着,这也是小叔叔,最希望看见的。” 那个对他们最重要的亲人,已经离开了,但他们还要继续向前走。 第94节 裴蓁蓁走了,萧云深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生得人高马大的下属凑到他身边,搓着手:“将军,这真是你妹妹啊?” 萧云深瞥了他一眼:“难不成还是你妹妹?” 下属嘿嘿笑着:“谁知道将军你生得跟罗刹一样,妹妹却是天女儿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萧云深再多的愁绪都飞了,一脚踹在这家伙身上,“爷怎么了?爷可比你们这群三个月不洗澡的家伙好多了!” 下属赔着笑,萧云深白了他一眼:“通知伙房,今天加肉。” “肉?”下属的眼睛顿时亮了,“将军您又去赌坊赢了钱?” 军中清苦,饷银少有能如数发放,有时候为了给手下改善生活,萧云深便会上凉州城的赌坊赌上一两把,赚些银钱。 “我家妹妹今日来,正好带了几车瓜果鱼肉,算你们有口福。”萧云深解释道。 下属恭维道:“将军,您妹妹可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不仅生得美,心肠还好!” 萧云深被他奉承得很舒服,矜持地点了点头,不过下一句,下属就原形毕露。 “不知道她下次什么时候来?” 萧云深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净想美事儿呢!快带人去将肉拉进来,叫别的营看见了,少不得要分出去。” 下属忙不迭地应了,狗撵一样冲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萧云深摸着自己一脸的大胡茬,他现在真有那么丑?不至于吧? 第九十六章 昭明三年秋, 匈奴王刘邺纠集关外众多胡人部落,举兵来犯。 举朝震动,徐后怒斥, 边远蛮夷, 竟敢觊觎大魏,令边军迎战,取刘邺头颅来见。 边军统帅乃不久前新任,对胡人了解不深, 与麾下磨合也略显不足。再有,边境太平数年,便有外敌侵扰也不过是小股胡人, 未曾爆发过大的争端,南魏边军手中的刀剑早已钝了。 还有那等谎报手下军士数量,吃空饷的,如此可以想见,如今南魏边军,面上虽还留着些许以往的威势, 内里却已渐渐腐朽。 但这一点, 南魏上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大多数人至今还停留在泱泱大国, 举世来朝的辉煌中。 因而没有人想到, 在刘邺举兵的第十日, 上阳关破,胡人大军浩浩荡荡闯入南魏境内,短短两月,连下十城,所过之处, 哀鸿遍野。 消息传到洛阳,徐后雷霆震怒,大骂边军无能,再无往日气定神闲的姿态。 上阳关易守难攻,本是天然的要塞,却被刘邺率军花了不过十日就攻破,这是南魏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耻辱! 上阳关失守,胡人大军入南魏境内便如入无人之境,以衣冠风流、诗文辞赋为美的魏人,如何是草原上习惯了拼杀,会走路就会骑马的胡人部落的对手。 眼看刘邺率军进入南魏腹地,徐后也顾不得许多,令四方军士立刻前来增援,一定要阻止刘邺向洛阳城行进的步伐。 李见微也收到了前去支援的旨意,想起前日那封送到府上的密信,他神情复杂,久久不语。 翌日,李见微披上赤红的披风,副将为他牵来坐骑:“殿下...” 副将欲言又止,李见微笑了笑:“此行不知何时能归,还有劳你照顾好小儿,护雍州平安。” 副将抱拳:“殿下放心,属下定然竭尽全力,只要我不死,绝不会叫世子有一点事。” 李见微点头,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不远处,雍州上下一半的兵马都在等着他。 “爹...爹...”奶母抱着一个稚童站在门后,望着李见微离去的身影,幼童伸出手,挣扎着想向前。 奶母用了点儿力气才将他抱住,小声劝哄着含着一包泪的孩子。 她的小主子真是可怜哟,才出生就没了娘,如今爹也走了,就留他独个一人在空荡荡的王府。 那些该死的胡人!奶母在心中暗自诅咒着,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仗,这一回出门,不知又要死多少雍州好儿郎。 洛阳,王家。 王瑶书穿过回廊,此时已到深秋,庭院高树上一片枯黄,地上落叶堆了厚厚一层,叫人无端感受到一股萧瑟之意。 她和裴蓁蓁是一年生的,差了不过几月,如今也快要十八了。 在世家之中,这年岁,早该出嫁了。 只是先帝李炎去得突然,那一年大魏上下都不可有嫁娶之事,之后徐后独揽朝中大权,洛阳城中风雨飘摇,昭明二年以来,动荡颇多,王父王母也没有功夫留意王瑶书的婚事。 好在王瑶书自己也不想嫁人。 嫁人有什么好,去了别人家,就再不能像在家中一样自在了。 以她的身份,大约是嫁到哪个门第相当的世家望族,那时候,恐怕她看话本子的爱好都要被人说嘴。 想到这里,王瑶书就满心的不情愿。 她忽然又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总是淡淡笑着,眉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自他师傅去后,他好像有了很多心事。 他会温柔地指点她书画,和七哥不同,七哥的温柔是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波涛汹涌的大海,可他的温柔是春日雪融时的涓涓细流,润物细无声。 王瑶书眼中多了一抹黯然,可他对她与旁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他眼里,自己也不过就是王家女郎吧。 阿爹也不会将自己许配给他的,裴家和王家的门第相差得实在太远,何况他父亲还是个白身。 若是那人对自己有意,王瑶书说什么都要争取一二,可他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同,王瑶书便不想将这份心意剖白。若是不说,至少他们还可以一直做朋友。 偏厅之中,王父拿着一封书信,紧皱着眉,沉吟不语。 “阿爹?”王瑶书有些惊讶地唤了一句,阿爹今日没出门么? “阿瑶啊。”王父放下书信,示意她上前来。 王瑶书跪坐在父亲对面,提起桌案上的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爹爹在看谁的信,怎么这样神情?” 王父便将书信推给她:“是你七哥写来的。” 听是王洵的信,王瑶书便拿起来细看,慢慢地,她也皱起了眉:“七哥要我们北上?” 不是一人两人,王洵的意思,是要王父等人放弃在洛阳的权位,举家前去并州。 这可不是什么轻易就能做下的决定,要知道,王父位在三公九卿之列,这样的权势谁也不能轻言舍弃。 “你怎么看?”王父主动问起王瑶书的意见。 他并不是什么专权独断的大家长,随着儿女年纪渐大,他也会更多地考虑他们的意见。 “七哥这么做,是觉得洛阳城有倾覆之虞吧。”王瑶书轻声道。 洛阳城...真的会倾覆么?怎么会呢,这里是大魏国都,是龙脉之地,若是洛阳城倾覆,就意味着整个大魏都已沦陷。 就凭匈奴和一时联合起来的数个胡人部落,真的能做到那等地步? 王父看向窗外,一片枯黄的落叶恰好从枝头飘落,他叹了一声:“若七郎不是我儿子,我一定觉得他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即便匈奴已经连下十城,满朝文武也不相信他们能一路打到洛阳城来。如今各路大军已经前去围剿,群臣都以为,要剿灭匈奴大军,是近在眼前的事。 “我想七哥让我们北上,一定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王瑶书抬起头,直视父亲,“我相信七哥。” 王父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瑶书:“自小你就信他,便我三令五申不许你看那些话本子,他也有法子给你偷偷带进府中。” 王瑶书没想到王父会突然翻起旧账,好在她习惯木着脸,也没有露出太多惊慌失措的情绪,只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阿爹有何打算呢?” 真肯如七哥心中所言,辞官举家北上? “兹事体大,我要同你几位叔叔,还有远在琅琊的长辈商议之后,才能有决断。”王家枝繁叶茂,便王父是家主,王家也不是他的一言堂。 另一边,裴清行也接到了裴蓁蓁的来信。 裴蓁蓁离开这三年,裴家每月都有给她去信,收到的回复却不过寥寥几语,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信。 只是读了信之后,他立时变了脸色。 * “信寄出去了?”高台之上,裴蓁蓁走到王洵身边,与他一齐向下望去。 站在此处,静园四周的景色尽收眼底,入眼一片金黄,秋意袭人。 王洵嗯了一声。 “担心他们不会来?”裴蓁蓁又问。 王洵不由苦笑一声:“心中总还是有些不安。” 那是他至亲的家人,眼见洛阳倾覆之期不远,除非他们安全到了并州,否则王洵不可能安心。 “不过就算父亲相信我的判断,也不会真的将所有砝码都放在我身上。”王洵叹息一声,这便是世家处世之道,也是世家能传承不绝的原因。 “不说我了,你不是也给你大哥去了信。”王洵问她,“你觉得他们可会来?” 裴蓁蓁缓缓摇摇头:“他们不会来的。” 哪怕知道未来是何局面,裴清行和裴清知也会留下。 裴蓁蓁想起前世他们的结局,心中复杂难言。 她的神情很寂寥,王洵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会尽力帮你救下他们。” 到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一阵秋风拂过,王洵解下自己肩上的披风为裴蓁蓁披上:“起风了,先回屋里去,当心受凉。” 两人便手挽着手走下高台。 踏进裴蓁蓁卧房的那一刻,王洵心中忍不住想,也不知何时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进这道门。 只是如今,实在是多事之秋。 王洵并不想匆匆娶了裴蓁蓁,她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王洵希望给裴蓁蓁最好的一切。 回到房中,裴蓁蓁便将身上属于王洵的披风解了下来,只是手一错,发髻上的凤钗勾住了披风。 她皱起眉,扯了两下,却没能解开披风。 眼见她有些恼了,就要用力,王洵赶紧上前拦下,无奈笑着将披风和她发上的凤钗分开。 “破了。”裴蓁蓁看着披风上勾丝的地方说。 第95节 王洵将凤钗簪会她发上,闻言笑道:“不如夫人为我补一补?” 裴蓁蓁哼了一声,却说:“你且放着。” “夫人真要为我缝补这披风?”这便轮到王洵惊讶了,这么多年,他可从未见裴蓁蓁动过针线之类。 裴蓁蓁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恼了:“我还没笨到连补个衣裳都不会!” “能得夫人亲自动手,洵真是三生有幸。”王洵低声笑道。 裴蓁蓁随手从罗枕下摸了一样东西掷他,王洵抬手接住,定睛一看,继而笑了起来:“原来夫人一直将我的玉佩带在身边啊。” 裴蓁蓁这才发现,她用来掷王洵的,正是当年莫名出现在她枕边的半鱼佩。 “什么你的玉佩?”裴蓁蓁有些不解。 “夫人可还记得你当年病的那回?”王洵反问。 自然是记得的,当时她因心中一点执念强行提及不可言说之事,呕血病了一场,裴正还因此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这同你手里的玉佩又有什么关系?” 第九十七章 “你病的那回, 我去看过你。”王洵含笑道,看着半鱼佩的眼神颇为怀念。 裴蓁蓁睁大了眼,若是她没记错, 那时裴家和王家并无什么往来, 他如何看的自己,她可是一点印象也无。 说起这,王洵便想起自己三哥:“当时我三哥胡闹,寻了借口上门, 知道你病重,便请了府中善医的先生来为你诊治。出门之时,又领着我绕去你卧房, 说起来,我平生唯一一次翻窗,便是为了夫人,便是那一次,我将这玉佩放在你枕边。” “看不出来啊,王相。”裴蓁蓁戏谑道, 想着眼前之人翻窗的窘状, 她不由吃吃笑了起来。 裴蓁蓁的神态有些懒懒, 随意坐着也显出与旁人不同的风致, 她笑着, 如同一树抖落的梨花。 王洵无奈, 将她搂在怀中:“知道我出丑,就这样高兴?” 裴蓁蓁答应道:“见识王相出丑的机会,可太难得了。” 王洵拿她无法,只好任她笑去。 “当时我得了一块好玉,便想雕一对双鱼佩, 去看你时,正好雕了一半,便将这雕好的半鱼佩留下了。”王洵说着,从腰间锦囊中取出另一块半鱼佩,两块凑在一起,严丝合缝凑成一对。“没想到你不知来历,还留着这玉佩。” 裴蓁蓁没说自己醒来后以为这是随前世而来,这才好好收着,只道:“若当时我知道这是你留下的,定会直接砸了这玉佩。” 王洵挑了挑眉。 裴蓁蓁理直气壮,他当时还是她的死对头。 王洵只好无奈地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啊...” “不过你如今,还是在我怀中了。” 裴蓁蓁偏了偏头,没反驳。 将一半玉佩系在裴蓁蓁腰上,另一半系在自己腰间,王洵笑道:“从此,便是一对了。” 裴蓁蓁摩挲着温润生光的玉佩,轻声道:“既然是一对,便不能分开了。” 她抬头,对上王洵带笑的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门外的风风雨雨在这时似乎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两张脸越靠越近—— “女郎,厨下新做了桂花酒酿丸子,可香了...”繁缕的话戛然而止。 这门本就没关,繁缕绕到内室,才发现自己女郎房中好像多了一个人。 王洵满心无奈地回过头,对上繁缕不知所措的目光。 “我...我...我这就出去!”繁缕涨红了脸,“女郎,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 她端着碗又急急转身出去。 王洵叹息一声,这样一来,便什么气氛也没有了。 身旁,裴蓁蓁涨红着脸推了王洵一把让他起身,王洵见她害羞,只好遗憾起身。 * 昭明四年春,魏军与刘邺统领的胡人联军,在下野正面相逢,大战持续数日,魏军大败,狼狈后撤。 同一时间,王父上谏,劝徐后请出如今赋闲在家的原大将军齐豫掌兵,定能打破刘邺。 徐后自然不肯,齐豫是先帝李炎倚重的大臣,性情古板固执,也是当年支持废太子一论的重要人物。 他在外领军多年,于军中颇有声望,徐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他手上的兵权全夺了去。 她并不相信那些蛮夷真是大魏兵士的对手,如今不过是仓促之间迎敌,所以才让那刘邺一时得意,等到四方驰援,胡人绝不会是大魏的对手! 徐后当堂驳回了王父的提议,本以为按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应当会知难而退,没成想这一回,王父却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在徐后面上已经露出明显不悦的神色后,他还坚持劝谏,语气坚决,端的是大义凛然。 这便让徐后有些下不来台,她上位以来,同这些世家大族从来是留了三分颜面的,今日王父却像要逼着她撕破脸一般。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在殿中一头撞死的元微公,这人死得干脆,她的名声却彻底坏了。 偏她还不能拿一个死人如何,为了安抚天下人,徐后不得不厚葬元微公,还要表现出自己的悔意。 指尖丹蔻鲜红,指甲嵌进掌心,徐后的呼吸乱了一瞬,明明她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却还要受这些制约,一点不得自由! 王父的一再劝谏彻底触怒了徐后,她当场降了王父的职,申饬一番。 王父何曾受过这样羞辱,即便李炎在世时,对他也是口呼爱卿,琅琊王氏百年底蕴,不是假的。 他当场解下最外的官袍,拂袖走出太极殿。 次日,便传来王家上下辞官,要举家回琅琊的消息。 听到这消息的徐后在自己寝宫中又气得摔碎了一批瓷器,这些日子,仿佛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让他们滚!”徐后冷笑道,“本宫还不信,没了他琅琊王氏,这大魏江山便要倾覆!” 王家开始变卖洛阳城中的产业,几日间遣散了不少家仆,看架势,竟不是装腔作势,而是真的打算离开洛阳了。 这让洛阳城中众世家都暗自心惊,王家此举,究竟何意? 同王家交好的桓家、谢家等都亲自上门探看,自王家回来后,桓家让家中女眷和年纪尚小的孩童,与王家一道上路。 这洛阳城中,几乎没有几个人信,不久之后,刘邺真会率大军攻破洛阳城。 桓露坐在王瑶书的马车中,侧过头,从车窗看见不断后退的风景。 说起来她从前总想离了洛阳城,去各处看看,如今愿望成真,但她却丝毫没有了赏景的心情。 “阿瑶,你说,未来会如何呢?”桓露喃喃问。 她的年纪比王瑶书小上一些,前些日子才同崔家儿郎定了亲,没想到没过多久,父亲便要她和母亲伯母还有未出嫁的姐妹一起离开洛阳。 她们走了,可同王家不同,桓家男儿都还留在洛阳城,身负要职,若是真出了什么事... 桓露忍不住担心。 时局紧张,王瑶书也不敢肯定未来如何,只能道:“桓家叔叔伯伯心中一定有所打算,再说,也不一定会那么糟。” “是啊,就凭那些胡人,怎么可能真能打到洛阳城,更不可能攻破洛阳了。”桓露捏着袖子,脸上勾起一个勉强的笑意。 她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若是...”桓露有些失神,“若是父亲他们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就好了...” 哪怕是放弃桓家在洛阳城多年经营,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势,只要他们能平安,桓露觉得,那也是值得的。 只是桓家终究没有王家的决心,他们不愿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可能性,放弃手中权位。 事实上,有不少人都在背后暗暗嘲笑王家举家离开洛阳的举动。 离开洛阳容易,再想要回来,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甚至王家离开,在朝堂上腾出了不少位置,颇有些人在背后窃喜。 外面打得再厉害,有再多军士血染沙场,对于洛阳城中的高官贵人们来说,也不过就是奏报上一串冰冷的数字。 乐坊中歌舞声依旧,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并不见少,仿佛天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太平。洛阳城的宴会一场也不见少,席上觥筹交错,欢笑之声通宵达旦。 王瑶书抿着唇,她心心念念着平安的那个人,也还在洛阳。 离开前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还是那么温和有礼,祝她一路平安。 王瑶书握住桓露的手:“那不过是最坏的结果,一定不会是最坏的结果。” “十三哥还在军中...”桓露回握着王瑶书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我真怕,真怕到了那一天,十三哥也要上战场...” 比起建功立业,桓露更希望桓陵平安。 至于和她订婚的崔家郎君,桓露虽与他相识,却也仅止于见过几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的便没有更多了,对于他倒说不上多担心。 王瑶书心中也是苦涩,这乱世到来之际,她们这些女子,便如无根浮萍,除了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处,桓陵靠在王瑶书怀中,嘶哑着声音道:“若我是男儿身,便能上阵杀敌,也不必等在这里做无用的担心。” 便是死,也能同他们死在一处。 可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早早离开洛阳城,以免在未来成为父兄们的拖累。 王瑶书轻轻拍着桓露的背安慰,眼中满是黯然。 另一边,裴清行在收到信后,同家人一道深谈了一次。 裴正只觉得洛阳城破的揣测甚是无稽,当然也不愿为此离开。裴元也是一般想法,裴清行却突然开口,言道并非全无可能。 裴家其他人这才知道,裴清知的老师元微公,于卜算一道上颇有造诣,算出天下大劫将至,这才广收门徒。 为求安稳,早日离开洛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商议之后,裴正辞官,同裴元一道回河东老家去,待天下安稳,再回来也不迟。 同王家相比,裴元和、裴正走得很低调。裴正在朝中官职并不算太高,因了萧明洲的缘故,徐后有意将他边缘化,这两年在朝中的存在感便越来越低。 裴清行和裴清知没有离开,裴清行入了军中,做了后勤的军需官。 身在其中,他才发现,大魏兵卒有多不易。 徐后上位之后,并没有刻意削减军费。按理说,这些军费分下去,足够大魏上下所有将士都配上一身盔甲与趁手的兵器,便是难有荤腥,有个温饱还是足够的。 第96节 只是这军费拨下去,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手,最后到了各军将领手中连一半也不足。 正直些的上官便不忍心再克扣,如数发下,可这也是不足的,军中的都是青壮年的汉子,最是能吃。没有办法,便只能自己在军营旁边开垦了田地,自给自足,勉强也能过得去。 遇到那刻薄的将领,不仅给属下吃的如猪食,还要在兵士的饷银上剐一层油水下来。 因而大魏军中默认的一件事,便是报空饷,为的便是分到自己手里的银钱能多一点。 裴清行开了库房,军中采买的军械,铠甲是锈蚀的,长刀脆得一折就断,再一问,采购的人是大将军的亲戚,他采购的对象,也是他一家的亲戚。 一股怒气直冲头上,他前去求见大将军,却被打了几个哈哈之后请了出门。 裴清行离开的身影有些寥落,耳边能听到大将军府的下人窃窃私语,也不过是嘲笑他不识趣罢了。 嘴边扬起苦笑,裴清行突然觉得,蓁蓁信中所担心的并不假,护卫洛阳的禁军都尚且如此,那四方军中,又是何等状况。 大厦将倾,又岂是一二人之力能扭转乾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喝到桂花酒酿小丸子*^_^* 第九十八章 昭明四年夏, 魏军接连败退,刘邺所率大军势如破竹,一路向洛阳而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半个魏地陷入战火之时, 之前因南地受灾而起又被强行镇压的起义隐隐又有了再燃的苗头。 各地大多兵力都被抽调去阻截刘邺,便是地方官吏感受到水面下的波涛汹涌,也只能粉饰太平,只求维持表面的平静。 但在朝廷又丢了一州之地的消息传来时,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举起了反旗。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接二连三,四方都有了起义军, 其中更有不少大魏地方掌兵的将领,打的旗号便是清君侧。 要清的,自然就是代行皇权的徐后。 她恼怒地撕了有关的奏报,恨不能立时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叛贼都赐死。但大魏军士主力如今都还在阻击刘邺,根本腾不出手来收拾这些人。 见徐后脸色阴沉,殿中侍候的宫女内侍齐齐跪了下去, 敛眉屏声, 只怕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声响被拖下去。 徐后站在殿中, 急促地喘着气, 当日她同刘邺联手时, 何曾想到今日局面。 她当然知道刘邺野心勃勃, 却不知他的野心远不止一个匈奴,他要的是整个大魏! 当时的徐后怎么也不会想到,大魏在胡人的铁骑下,竟是不堪一击。几十年前,李炎正当壮年, 命齐豫领兵,轻易便将匈奴打得丢盔弃甲。 他扶持刘邺登上匈奴王之位,为了表示自己臣服之意,刘邺亲来洛阳为质。谁会想到,不过短短几十年,局面完全逆转。 是时,大魏风雨飘摇,一时竟有摇摇欲坠之势。 云州,魏军主力退至此处,暂作休整。 云州是洛阳前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云州城丢了,去往的洛阳的路便是一马平川。 如今统率所有兵力的将军是常厉,他是徐后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之前升任镇北将军,胡人来犯之后,徐后召集各方驰援,任命他为元帅。 常厉是个很讲究排场的人,对待下属总喜欢耍耍威风,萧云深在一月之间被他召集起来开了十七场没什么内容的会后,对此人的好感降到了最低。 不过真要论起来,常厉也不是什么草包,他不过四十余岁,少年从军,此前未曾有败绩,徐后也不会真的提拔一个草包做心腹。 但面对胡人大军,常厉屡战屡败,军中、民间便多了许多风言风语,质疑他不配做这元帅。 若是齐豫老将军为帅,定然不会是这般局面,随着魏军一路后撤,这般言论甚嚣尘上,自然也传到了常厉耳朵里。 站在云州城头,看着下方安营扎寨的胡人大军,常厉面色阴沉得滴出水来。 若是这一战再输,洛阳城便真的岌岌可危,他就成了大魏的罪人! 刘邺...常厉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只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胡人悍勇,但素来作战不成章法。如今在刘邺麾下,这些自由惯了的胡人指挥起来却如使臂指。 也不知刘邺用什么法子说服了这些不同部落的首领,叫他们甘心追随其后。 李见微其实能理解常厉,以他的目光看,即便将常厉换作齐豫,如今的境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亲兵端着今日的吃食进了营帐,是麦饭,里面肉眼可见还混着一些泥沙。 作为将领的李见微都只能吃这难以入口的麦饭,那些寻常兵士就更不必说了。 他皱着眉问:“粮草还没发下来?前日运粮的车不是已经到了?” 亲兵说起这件事就来气:“您也不是不知道那位元帅的性子,好东西自然要紧着自己属下,咱们这些人的命,在他看来就不是命!” “再说,我悄悄去瞧了这回运来的粮草,看着是不少,却都是些放了不知多久,已经生虫的陈粮,那些狗官真是太贪了!”亲兵怒道,“咱们在这儿提着脖子卖命,却连口饱饭也吃不饱!” 说起这事,亲兵便一肚子火。 李见微的笑有些苦涩,他不过是个封地偏远的王爷,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便是知道有人克扣军需,又能如何? “过两日,会有一批粮草从北地来,你带人悄悄接收,不要闹出什么动静叫人知道。”李见微如是道。 亲兵眼中露出喜意,又有粮草?真不知是哪来的大善人,自殿下出兵以来,一直悄悄支援,这才叫他们不必饿着肚子与胡人作战。 亲兵喜滋滋地走了,李见微坐在营帐中,沉沉叹了口气,想到之前收到的那封信,心中举棋不定。 此时,洛阳城中,裴清行却正与自己的上官爆发了一场巨大的争吵。 “前线兵士浴血奋战,你却将这样的粮草送去给他们吃!”裴清行说着,狠狠踢了一脚粮车,所谓的粮草漏了些下来,却是砂石中掺了肉眼数得清的米。 裴清行入军中,本是怀着一腔热血,不想这几月以来所见,叫他将前二十年没生的气都补上了。 他的上官斜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裴大郎君好大的脾气啊,竟不知你是我属下,还是本官在你手下做事了。” 这样的争吵其实是无意义的,那些人吃到肚子里的银钱,再没有吐出来的可能。 或许是被裴清行烦得狠了,又碍于他背后是裴家,上官不好将他直接赶走,便给他安排了押送粮草的苦差事。 裴清行便带着一队护送的兵士上路了,一路行去,他看得越多,就变得越发沉默。 是夜,他躺在草地上,望着繁星璀璨的天空,无论人世何等水深火热,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却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未来会如何呢? 裴清行问自己,他不知道。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大魏失望至此。 这时候,王家的车队已经北上而去,即将抵达镇江。 比起刚出洛阳时,车队已经少了一半有余。 王父要去并州,但王家其他人未必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们心中都有各自的打算。 尤其在听闻刘邺大军已经兵临云州城下,王氏族人更坚定了心中所想。 王瑶书站在父亲身边,随他一起目送兄弟叔伯朝不同的方向行去,心中不免有些感伤。 “阿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王瑶书轻声问道。 旷野之中,高飞的大雁发出离群的哀鸣,王父负手而立,风灌满他宽大的袍袖,似要飘然而去:“总会再见的。只要活着,总有再见的一天。” 王家儿郎都是骄傲的,他们不会甘心托庇于七郎麾下,所以才有今日离别。 徐后的船已经快沉了,清楚这一点,这些世家自然不会陪着她一起死。 如今四方起义,其中不乏有明君之相者,良禽择木而栖,王家儿郎选定了自己心中所认的主上,便四散而去。 其他诸如桓家、谢家、崔家等,也纷纷为自己留了后路。 有人跳脱沉船之困,也有人到了此刻,仍然想扶住摇摇欲坠的大魏。值此乱世之际,群雄并起,身在并州的王洵和裴蓁蓁,并不起眼。 却说这日裴蓁蓁正倚着花厅的软榻看书,难得有一日空闲的时候,秋意萧瑟,她也懒怠出门,便随手取了一本王洵平日看的书打发时间。 王洵从刺史府回来,便见她懒洋洋地半躺着,膝上盖了一张皮毛的毯子,这还是去年夏天王洵亲手为她猎的。 “怎么有兴致看起这书了?”王洵一眼就认出她手中的书乃是自己平日看的,讲的天文水利,裴蓁蓁从前总是嫌这无聊。 “没什么事,随便拿了一本。”裴蓁蓁说着,打了个秀气的哈欠,见他回来,也就顺手将书放到了一边。 王洵见她眉间有些困倦,走到她身旁:“此时睡了,夜间恐又睡不着,同我去院中走走,再回来用饭如何?” 这也好,裴蓁蓁坐起身,要找她随意踢掉的凤头履。 王洵无奈地摇摇头,捡了鞋亲自为她穿上,裴蓁蓁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 王洵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再过两日阿瑶和阿露来并州,便有人陪你说话了。” 裴蓁蓁停住了脚步:“过两日?” 王洵点头:“也就两日的功夫,他们便到了。” 两日...裴蓁蓁变了脸色:“你怎么不早些同我说?!” 再过两日,王洵的父母就要到并州了! “繁缕?繁缕!”裴蓁蓁高声唤着,一边恼怒地瞪了王洵一眼。 王洵颇有些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繁缕急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如今她是静园的大管家,一摊子的事儿都落在她一人肩上,倒是越发成熟起来,再不像初来并州那样一团孩气。 紫苏比她还要更忙些,因着她精于数算,裴蓁蓁又最信她,虞夫人名下大大小小那么多产业,全要靠紫苏盘账,一年到头难得有空闲的时候。 “女郎,怎么了?”以为有急事,繁缕提着裙子跑来,微微喘着气。 裴蓁蓁指着王洵:“你赶紧将他的东西全都收拾了,尽数送到刺史府去!” 啊?繁缕犹豫地看向王洵,不知这又是闹哪一出,往常便是吵一吵嘴,女郎也从未说过要让王七郎君离开静园的话呢。 如今这是... 王洵只好问:“怎么突然生气了?” 他的确还没明白为什么裴蓁蓁的恼怒从何而来。 “你父母都要来了,你还住在静园?”裴蓁蓁提高了调子,这人是不是真的傻了。 “那有什么?”王洵笑得落落大方。 裴蓁蓁一阵头疼:“你就不怕叫他们瞧见了你吃我的住我的,成了那吃软饭的?” 王洵闻言靠在她肩上,大笑起来,裴蓁蓁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得这样放肆,几乎有些没规矩。 “这有什么好笑的!”裴蓁蓁咬牙切齿道。 王洵这才止住笑,在她耳边说:“那也是我凭本事吃的软饭,阿爹绝不会怪我的。” 第97节 他总算明白裴蓁蓁的心思了,原来是怕见到他父母啊。 “原来夫人也有害怕的事。”王洵仍旧靠着她,他比裴蓁蓁高了许多,这姿势实在有些别扭,王洵却没有退开的意思。 “谁怕了!”裴蓁蓁恼道,“不过你早该回你的刺史府了,赖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王洵也不辩驳,只笑着道:“俗话说,丑媳妇总需见公婆,话粗理不粗,何况夫人一点也不丑呢。” 裴蓁蓁双颊绯红,踹了他一脚,也不说同他出去走一走,进门去了。 王洵笑着看她的背影,跟了上去。 繁缕这才恍悟,原来是王七郎的父母要到了,真难得见女郎露出这女儿态。这一回,说不准能将亲事定下来了。 第九十九章 王父一行人到东海郡时, 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静园门口,裴蓁蓁神情平淡,同王洵并肩而立, 等着自远方而来的车队。 不过她身后的繁缕却知道, 女郎可全然不似表面一样平静,今日一早起来便心神不宁,还不小心把漱口的茶水喝了下去。 印着王家族徽的马车自远处缓缓驶来,裴蓁蓁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嘴角紧紧抿着。表面尚且看不出来什么,亲近如王洵却轻易觉出她的紧张。 王洵去牵她的手:“夫人,你不必...” 没等他说完, 裴蓁蓁就往旁边挪了一步,躲开他的手。 王洵看见自己空了的手,颇有些无奈。 马车到了近前,王瑶书和桓露便率先跳了下来,两个人都扑到裴蓁蓁身边,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一旁的王洵直接被无视了, 他只好叹息着摸了摸鼻梁。 下一刻, 王父也扶着王夫人走了下来。 王洵的母亲自是一等一的美人, 样貌逊色一点, 也难生出王洵这样芝兰玉树一般的儿子。 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那笑同王洵平日很是相像,一举一动自有一番气度,通身仪态是世家多年蕴养,少有人能及。 而王父身着宽袍大袖,多年身居高位, 即便如今辞官,身上威势仍存。站在王夫人身边,正是一对璧人。 裴蓁蓁上前对两人行礼,不卑不亢:“裴家蓁蓁,见过伯父伯母。” 离开洛阳城之后,这世上便没有裴子衿了。她从来不喜欢这个萧氏给她的名字,她只是裴蓁蓁。 王夫人扶起她:“从前总听七郎提起你,今日终于见到了,这几年真是辛苦你照顾他了。” 说着,王夫人温柔地嗔了王洵一眼。 裴蓁蓁本想回她,其实王洵助她更多,但还没开口,就被王夫人牵着向府中去。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裴蓁蓁下意识地看向王洵,只得了他一个示意她安心的笑。 王洵小心地走到父亲身边:“阿爹,我们也进去吧。” 王父瞥他一眼:“你这登堂入室的本事可真是...” 王洵笑得含蓄:“都是阿爹教得好。” 王父被他气笑了,背着手走进静园。 身后,王洵让王瑶书和桓露也先进园中,一路上风尘仆仆,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之后再来叙话也不迟。 以桓家和王家的势力,既然要来并州,当然早早派人在这里置了宅子。 因而直接到静园来的,便是王父一家人和想见裴蓁蓁的桓露。 王瑶书手里牵着刚被奶母抱下马车的妹妹王瑾书,小姑娘刚过了十岁,眨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静园四周景色,问:“这就是七哥在并州的宅子吗?” 桓露捏了捏她的小脸:“这可不是你七哥的宅子,是方才那位漂亮姐姐的宅子,阿瑾在马车上可看见了?” “那七哥怎么住在这里?”王瑾书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奶气,便是她努力做出一副成熟模样,也掩盖不了。 听了她的问题,王瑶书和桓露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王瑾书不懂她们的眼神官司,只能茫然地仰着脸。 王洵挑了挑眉:“看来你们这一路也不算累。” 还有力气看他笑话。 王瑶书和桓露连忙带着小姑娘向府内去,七哥可不好得罪。 * 大狱之中,沈余一身囚服随意地坐在墙角,手脚都上了沉重的镣铐,这般田地下,他竟还是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徐后现在很缺钱,这几年的天灾和动乱耗光了国库存银,为了击退刘邺,徐后毫不吝啬地拨下银钱,却不想常厉却不能给她和大魏带来一场胜利。 但即便心中怒气满满,徐后也不敢断了常厉的军费,眼见国库见底,她自然就盯上了洛阳城最豪富的沈余。 尤其这人出身寒门,身后并没有家族支撑,加之沈余的发家史并不光彩,徐后轻易便寻了罪名,将沈余投下了大狱,抄了他的家。 如今四方起义者众,钱这东西是谁都不嫌多的,不少人暗中向狱中的沈余递了意思,愿意救他离开洛阳城。 徐后得到的,不过是沈余明面上的家产,许多人都认为沈余暗地里,还有一笔庞大的财产。 只要救下沈余,他便是自己的人,他那些财产,便顺理成章归了自己。 不过对于这些明里暗里的暗示,沈余只是笑着,没有对任何人做出回应。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狱卒低声道:“有什么话就快说,这可是死牢。” 女子点点头,他便看了一眼沈余,走开了。 沈余抬起头,便看见女子泪盈于睫。 对上他的眼,如姬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抓着木栏,哽咽唤道:“郎君...” “哭什么。”沈余勾了勾唇,倒不觉得如今境况有多不堪,或者说,他早已预料到这一日。“来见我,使了不少钱吧。难得见一面,便不要哭哭啼啼的。” 前些日子,沈余突然分了一大笔钱遣散了府中众多姬妾,其中便有如姬。有人问起,他只道看这些脸看得腻味,想寻摸一些新人。 如姬当时伤心欲绝,但不久后沈余便获罪入狱,她便觉得,沈余遣散姬妾,其实是在保护她们。 听了沈余的话,如姬抹掉眼泪,睁着发红的脸露出一个笑:“也不是许多,能见到郎君,便足够了。” 沈余入狱以来,如姬是唯一一个来探看他的姬妾,也是唯一一个不怀其他心思,只是为了来看他的人。 真蠢啊,沈余在心中近乎冷酷地想着。 如姬对他实在没什么不同,他真心实意地宠过她一段日子,不久之后那一点真心便消磨了,他又有了新宠。 如姬对他而言,同后院那些受过宠又失宠的人并无差别。 沈余以为,她早已认清了自己,但今日见了,才发现这个女子竟还是一片痴心。哪怕他失去了所有,沦为阶下囚,她竟然还是歆慕着自己。 他的眼神有些怜悯,怜悯这个女子为什么要将一颗真心给他这个丝毫不值得的人。 他不爱她。 “郎君,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如姬带着泣音问道,虽然知道沈余已经被判了斩首,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奢望。 郎君那样神通广大,说不准这一回也还有转机。 沈余好笑地摇摇头。 那些宣称要救他的人,为的不过是他背后隐藏的那些财产,殊不知,这也是徐后的局。 那么多人都能想到的事,徐后会想不到么? 她故意放那些人到沈余面前,为的便是让他松口。 谁知救他出洛阳的,是徐后还是哪一方的人马? 沈余不想赌这个可能性,更不想将自己真正的财物交给这些人。当今天下各路起义军,沈余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这其中一些人,甚至还比不过徐后。 旁的地方还罢,洛阳城中,谁比得上徐后对其的掌控,所以沈余压根不信这些人能顺利将他救出洛阳城。至于徐后,便是他将所有家财上交,也是逃不过一死的。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将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财交出去。 如姬捂着嘴,无声落泪,她是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绕的,沈余也不想为她解释。 “既已看过了,便回去吧。”沈余淡淡道,似乎并不恐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如姬盯着他的面庞,沉默良久,忽地下定决心一般:“郎君,三日后,如姬再来送您!” 三日后,便是沈余问斩之日。 她神情的变化怎么瞒得过沈余,沈余笑了一声:“你这模样,难道是想与我陪葬不成?” 如姬咬着唇看他,并不言语。 “不值得,”沈余觉得好笑,“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木栏前,穿过空隙摸了摸如姬的侧脸:“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该知道,你不在我心里。” 便是她陪着他死,他心中也是没有她的。 沈余大约是天下一等一的无情人,欢喜时便是真的欢喜,将你捧在手心,奇珍异宝流水一样,便是将难得夜明珠砸着玩儿,他也会笑着说砸得好;可一旦那一点欢喜褪去,便将人仍在脑后,仿佛从前的温存全然是假的一般。 “值得的。”如姬仰着脸看他,努力扬起一个笑,“于如姬而言,是值得的。” “傻姑娘。”沈余叹了一声,收回了手。 “去并州吧。”沈余终于又开口,“王七郎治下很是太平,能叫你安安稳稳地过活。” 如姬不肯,沈余沉声道:“便算我对你最后一个要求,别让我身上再背上一条人命,日后清明寒食,也好有个人为我上一炷香。” 话说至此,便是为了将来沈余去到黄泉,能有一点香火供奉,如姬也要应下。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沈余轻轻地笑起来,都想要他的家财,他偏偏不想让这些人如愿! 脑海中划过当年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沈余脸上的笑越来越大,虞夫人—— 他要将那些东西,给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他会在九幽黄泉之下,等着徐后! 三日后,沈余问斩,这时节,他的死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 消息传到并州,裴蓁蓁叹息一声,对王洵道:“他这一生,倒是难得自在随性。” 自在随性,这四个字看似简单,可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 第98节 “夫人竟认识沈余?”王洵挑了挑眉,他最清楚裴蓁蓁的性子,若非认识,断不会有这般感慨。 裴蓁蓁便将当年沈余府上一游种种娓娓道来,桃柳溪,青山醉,她用绿绮奏了一曲,换来方宁自由身。 那一面之后,两人再未相见,此别经年,物是人非。 沈余最后,还是没有逃过身死的结局。他死得不冤,洛阳城首富的家产,背后不知掩着多少血泪,沈余的发家史实在算不上光彩。 倘若沈余真是个正人君子,他也做不了洛阳城首富了。 只是一些伪君子,裴蓁蓁倒觉得沈余好上一些,最起码他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卑劣之处。 裴蓁蓁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如姬,这个被沈余遣散的姬妾,正在北上途中。 她系着披风站在船头,脸色有些憔悴,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要活下去,为了郎君的嘱托,去并州,去见那位裴家小女郎,去见那位虞夫人。 不仅如此,如姬的手覆在小腹,神情透出母性的温柔,她会活下去,为了郎君,为了自己,为了这个才被自己发觉的小生命。 裴蓁蓁不曾想到,当年意外的一面,会带给她怎样一份大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0 20:56:01~2020-10-21 20:2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章 静园之中, 裴蓁蓁正与王夫人对弈。 观棋如见人,这方寸棋盘之中,黑白纵横, 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情手段。 裴蓁蓁的棋风丝毫不急, 正如她行事一般,细密布局,而到了出手之时,又侵掠如火, 干脆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相比起来,王夫人下棋的感觉更给人一种来势汹汹的压迫感, 和她端庄温和的外貌全然不同。 就是这般让人透不过气的攻势,也未曾露出一点破绽,若是换了个人,在此情况下便要乱了阵脚,自绝后路了。 不过裴蓁蓁很是平静,任谁被王洵虐了那么多局之后, 都会拥有这番淡然的。 况且她从来是个不惧逆境的人, 多活了几十年, 任是多么艰难的境况下, 裴蓁蓁也未曾轻言放弃。 她身上那股蓬勃的生命力, 也是最初吸引王洵的缘故。 裴蓁蓁从前总觉得王洵于棋之一道上的天赋大约来自他那位被赞算无遗策的父亲, 如今和王夫人对弈一局,才知道他原来是随了母亲。 在她执着白子低头盯住棋盘默默思考时,王夫人跪坐得十分端正,出身清河谢氏,无论何时何地, 王夫人都保持着最好的仪态。 看着裴蓁蓁头顶的发旋,王夫人眼中满是欣赏。 没见到裴蓁蓁之前,她一直好奇这位裴家小女郎到底是何等模样,才能叫七郎这样神魂颠倒。 她这个儿子,看似风清云朗,对谁都温柔而待。但真的被他放在心上的,又少之又少。 除父母亲友外,无论男女老少,其他的人对他来说,似乎都是没有任何不同的。 他对所有人都是温和的,温和得同对那些花鸟草木一模一样。 也不是没有世交的小姑娘对王洵表示过好感,那时他还不过十三四岁,少年如玉,并没有那份谪仙般高不可攀的气质,因而有许多春心萌动的小女郎们前仆后继地对他表示好感。 但王洵都拒了,无一例外。 王夫人便问他,你竟没有一个喜欢的么? 与王家往来的人家,养出的小女郎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好,竟是没有一人入得他眼么? 王洵答,我只当她们是世交家的妹妹。 妹妹?全然没有开窍啊。 王父和王夫人乃是青梅竹马,王父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和她定了亲,会各处寻摸有趣的小玩意儿来讨她欢喜了。 当时王夫人只觉得,这个儿子将来的婚事,怕是颇有波折了。 如今来看,倒比她预想的好很多。 裴家的门第比起王家,自然是低了许多,但王夫人从不是那等以门第论人的人物。 眼前的小姑娘,如今也不过十九岁吧,谁能想到,她居然就是生意遍布并州,旗下商队从西域到大魏各地的虞夫人。 若非是亲眼见了,王夫人也是不敢信的。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姑娘,站在七郎身旁才不会显得逊色,成婚之后,也不会无话可说。最重要的是,七郎真真切切地欢喜着她。 越看越满意,王夫人心道,该将事情彻底定下来,以防出什么意外才好。 “这几年间,七郎住在你这里,劳烦你费心了。” 王夫人突然开口,裴蓁蓁一怔,有些茫然地抬头,不知她为何提及此。 王夫人笑得和王洵如出一辙的温柔:“当年我与你舅舅也见过几面,萧家凤凰池风采实在不俗。我还道他两个侄儿并不与他相像,见了你,才知道原来最像他的,竟是你这个从女。” 舅舅...想起萧明洲,裴蓁蓁心中一阵钝疼,已经很久没有与她提起萧明洲了。 那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或许见她神色有些黯然,王夫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若是他见了今日的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裴蓁蓁望着她,那一瞬间,一双湿漉漉的眼仿佛幼兽,这是裴蓁蓁生平第一次从一个女子身上感受到母性的温柔,那些她缺失了许多年,被萧氏无情剥夺的东西。 王夫人看着这样的她,笑得越发温柔:“我想既然你舅舅不在,你应当能为自己做主。七郎不懂事,过两日我便让人将礼单带来,之后换了庚帖婚书,便是你们不着急成亲,先定亲才是正经。” 对于萧明洲灵前那一出,王夫人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之后裴正与萧氏和离,裴蓁蓁远走并州,由这些她便能知道,这对名义上的父母做不了裴蓁蓁的主。 毕竟裴蓁蓁与她见面行礼,自称的乃是裴家蓁蓁,而不是裴子衿。 裴蓁蓁有些晕乎乎的,根本没听清王夫人具体说的什么,沐浴在她温柔的目光下,便只会乖巧地点头了。 她这一点头应下,王夫人便顾不得眼前棋局了,一局棋,如何有她家七郎的终身大事重要? 这种事,便要早早定下,才不会叫人跑了。 看着王夫人的裙袂在自己眼前消失,裴蓁蓁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她是不是被套路了? 假山之后,王洵讨好地向自己母亲作了一揖,得了王夫人一嗔。 “亏你追着人到了并州,都进了门,却还没能定个名分,真是没用。”王夫人忍不住数落他。 王洵能怎么办,只能无奈地笑着,口中应是。 王父难得见他这样,走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儿子笑话。 有时候儿女太能干了也不好,很容易让父母失去成就感,王洵便是难得的例子。如今难得有一件他做不到,且需父母出马解决的事。 王夫人并不是个唠叨的人,数落了王洵两句便道:“好了,还不快去陪陪你未过门的夫人,我和你阿爹这里用不着你。我得回去翻翻单子,便是如今时局乱了,这聘礼也不能降了等,得循你大哥当日成亲的例。” “劳烦阿娘费心,若是聘礼,我这里...” 王洵还没说完,便被王夫人打断:“这些自该族里和你阿爹出的,何须你来担心?再说,你如今做那些事,怕是手头也不宽裕吧?” 在父母面前,王洵也没有打肿脸当胖子:“便全交给阿娘了。” 望着他的背影,王夫人笑着对夫君道:“我从前总是觉得,以七郎这性子,不知怎样的天仙才能入他眼,我不知何时才能见他成亲呢。” 并非是说一定要七郎成亲生子,大魏离经叛道,风流洒脱的名士有不少都是无妻无子,王洵真要如此,王父和王夫人也不会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 只是这世上,父母亲友,甚至子女,都是会离开的,唯一能陪伴到老的,大约便是夫妻。 王夫人希望,七郎能遇见一个能陪着他,相互扶持,一起走下去的女子。 如今看来,老天是厚待她的幼子的,将最合他心意的人,送到了他身边。 王父摇着头失笑:“真是少见他如此,这时候,我才觉得,七郎也不过是刚刚及冠啊。” 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 怪只怪王洵平日里实在太稳重,从小到大也未曾闯过什么祸,叫人不由自主忽略了他的年纪。 王夫人点头以示赞同,又道:“如今战事频频,也不知何时能选一个吉日成亲。” 依着七郎的性子,大约不肯在这烽火连天,胡人于大魏肆虐之际匆匆成亲。 “大魏百年国祚,便要毁在李崇德与徐珊之手了。”王父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当年也是不支持李崇德继位的大臣之一,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的人,决不能是个连是非黑白都不能分辨的傻子,因为这样不能叫天下人信服,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想要取而代之。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更不能是重己利甚于天下利的野心家。 平心而论,徐后的心计手段都不差,只是在她眼中,天下任何事都比不得她自己的利益。 为了自己,她可以放虎归山,与刘邺合作,因此才有了今日胡人铁骑肆虐大魏之劫。 王父其实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已经推知了昔日李炎驾崩的一点真相。 单就徐后令禁军守住宫城,强行推李崇德上位一事而言,王父甚至是欣赏她的。世家之中,又有多少人是一心忠君爱国的? 但后来徐后所做的一切,又让王父实在无法苟同。 诸王叛乱之后,这个女人越发偏激,最后终于将大魏,和她自己都带上了末路。 “我很好奇,七郎究竟是如何打算的。”王父叹气,他如今也有些看不透这个儿子了。 王夫人只道:“他定是有分寸的,再有,这裴家的小女郎也不简单。” “若是能年轻个二十来岁,我应当也会如他们一般,于这天下走一遭,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不过如今这天下,已是他们的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是老老实实歇着,做个后盾足矣。”王夫人有些调侃地看向丈夫。 远远地,王父瞧见王洵凑到裴蓁蓁身边,同她亲密地说着什么话。不知说了什么,那色若春花的少女羞恼了瞪着他,背着身,王父并不能看见王洵的神情,不过也能想到,他此时大概正赔着笑道歉。 这一幕将他心头阴霾尽数抹去,王父感叹道:“瞧着他们,夫人,我便又想起了咱们当年啊。” “是啊,如今,咱们也老了。”王夫人笑着回答。 “不,”王父却不同意,“夫人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么美,从未老过。” 王夫人嗔他一眼,王父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夫人啊,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便是能遇见你。” 他看着那对小儿女的身影:“如今,七郎也遇见了他的幸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章 ! 第99节 加更保证不了,大家留言我发红包吧,这章留言有红包,前五发个稍微大一点的^_^ 感谢在2020-10-21 20:27:22~2020-10-22 23:2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65836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一章 敲定了裴蓁蓁和王洵的亲事, 过了两日,王父与王夫人便要搬出静园。 琅琊王氏无论在何处,也不至于少了落脚之地, 王洵父母来静园住下, 本就是为了定下幼子亲事,如今事情办成,当然就要离开。 王瑶书和桓露倒没有走。 作为王家女郎,王瑶书除了琴棋书画, 在管家理账上也是一把好手,便被王洵不客气地抓了壮丁。 裴蓁蓁手下那么大的摊子,紫苏虽善数算, 但却没有经营管教的本事,许多事还要裴蓁蓁亲自过问。 如今有了王瑶书,裴蓁蓁便轻松许多。 对于王洵这种为了夫人牺牲妹妹的行为,王瑶书表示强烈的谴责。不过能有些事做也好,这样,便不会去担心那些去往四方的哥哥叔伯, 出嫁的姐姐, 还有仍然留在洛阳城的那个人。 至于桓露, 她听闻并州中正在招收一批随军的医士学徒, 竟去报了名。 主管此事的正是褚月明, 有他告知, 裴蓁蓁和王洵才知道桓露做了什么。 对于世家而言,此等举动实在离经叛道,哪家女郎会自降身份去做那医士,况且这还是为那些出身底层的兵士诊治。 好在裴蓁蓁和王洵都不是寻常人,同桓露深谈一番后, 便请褚月明将她带在身边教导。 以桓露的出身,若只做一个医士学徒,未免有些大材小用。在知道桓露志向后,王洵立时便有了打算。 这日,天有小雪,王瑶书和桓露便招了人在院中亭子里生了火,烤了鹿肉赏雪。 裴蓁蓁畏寒,便裹了狐裘坐在屋中,身边燃着炭火。王洵也难得清闲一日,两人坐在一处,随口闲谈。 正在这时,有下人来报,门外有一女子上门求见,只道是昔日故友所托,因而厚颜登门。 裴蓁蓁与王洵对视一眼,一时想不出是哪位故人,因而都有些莫名。 正厅之中,裴蓁蓁坐在主位,静园侍女引了来人进门。 那女子微微抬起头,眉眼让裴蓁蓁觉得有些陌生。 “如姬,见过裴家小女郎。”发间簪着白花,如姬落落大方地向裴蓁蓁行礼。 裴蓁蓁终于想起了她是谁,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如姬?” 沈余当年的宠妾,她为何会来寻自己? 前世沈余问斩之后,如姬为他守灵七日,跳下高楼,追随其而去。如今,是因何有了变化? “多年不见,女郎风采,更胜当日。”如姬浅笑着,她眉目显出一点憔悴,神情却是坚韧的。 裴蓁蓁一时无言,她和沈余、如姬,不过是一面之缘,实在捉摸不清她此行为何而来。 也不想拐弯抹角,裴蓁蓁便直接问了出来。 如姬听罢,从发髻上取下一支平平无奇的木簪:“妾此来,是为送女郎一份大礼。” 大礼? 如姬扭开木簪,将藏于其中的一小张丝绢交给裴蓁蓁。 裴蓁蓁接过丝绢,快速将上面的字看了一遍,顿时便是一惊。沈余怎么会将他暗中藏匿的财产,全都交与她?! 他们不过见了一面而已。 裴蓁蓁很清楚地知道,天下有多少人对这笔财产垂涎欲滴。但她觉得,以沈余那般性子,绝不会叫这些人如愿,恐怕宁肯将其都毁了去。 却没想到,他竟然愿意将这些财物尽数交给她。 裴蓁蓁看着如姬,眼神复杂:“我和沈公,不过是当年一面之缘,他如何要将半生所得,交与我手?” 这对他,应当没什么好处。 如姬只道:“妾不过遵循郎君生前吩咐,郎君心思,从不是妾能揣测。” 裴蓁蓁沉默一瞬,令人将她带下去休息,如姬本要告辞,裴蓁蓁道:“你家郎君为我留下这样一份大礼,于情于理,我都该照顾你,也算对他回报一二。” 如姬出门后,王洵从屏风后走出:“这位洛阳城首富,做事实在叫人猜不透啊。” 天下大约没有人会相信,沈余竟会将自己藏下的庞大家财尽数给了毫无渊源的裴蓁蓁。若非亲眼所见,王洵也是不敢信的。 “不知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将那笔财富赠与夫人。”王洵的语气很平淡,只有最熟识的人,才能听出一丝隐含在话里的醋意。 裴蓁蓁便白他一眼:“他的年纪,当我父亲都绰绰有余了,你胡思乱想什么。” 王洵摸了摸鼻尖,上前抱住她纤细的腰肢:“是我不好,夫人别生气。” 裴蓁蓁没说话,靠在他怀中,嘴角却微微勾起。 凉州,镇北军大营。 常厉走后,暂代他行镇北将军之职的便是副将军,此人乃常厉心腹,留下他,正是为了压制留下的部分镇北军将领,不叫他们拉帮结派,以致等常厉回来发现被架空了。 但此时,将军营帐中,萧云深一身玄甲,身后跟着数十亲卫,皆手执兵戈,刀锋凛冽。 副将军与他相对而立,恼怒地拍着身前的桌子:“萧云深,你是想造反么?!” 听他这样说,萧云深笑了一声:“这天下,造反的人还少么。” “你——”副将军冷喝,“萧云深,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过是想请阁下,退位让贤。”萧云深上前一步,手中的刀刺进桌面,眼神冰冷。 副将军被他这一眼看得悚然而惊,不由退后一步:“萧云深,你就不怕等将军得胜归来,取你性命?!” “他若是能胜,如今就不会被逼到云州城中了。”萧云深嗤笑一声,拔出刀架在副将军脖颈。 雪亮的刀锋闪过,萧云深面无表情地收回刀,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尖坠落在地,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萧云深走出营帐,王洵已经等在那里。 “辛苦表兄。”他微微一笑。 萧云深抱着刀打量他,这位琅琊王氏的麒麟儿,往日他也是很欣赏的,今日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还没成亲呢。”萧云深说。 王洵笑意不改:“迟早会的。” 四目相对,火花四溅,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别过头,只怕一不小心卷进去做了炮灰。 * 云州城,破了。 在长达一月的坚守中,常厉数次领兵出城,与刘邺部属大战,有输有赢。若依照这样的情况,率先撑不住的应当是刘邺的胡人大军才对。 数万大军出征,每日所需粮草便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些粮草自然不会千里迢迢从草原上运来,随着大军一路推进,刘邺手下全靠劫掠大魏百姓凑出每日口粮。 才到云州城外,匈奴士兵便毫无顾忌地向四野村镇去,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甚至,他们还抓了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将他们赶到云州城下,当做肉盾向前推进。 哭嚎之声不绝于耳,城下百姓不断哀求,求守城的军士救救他们。 城头上,长箭已经搭上弓弦的云州守军神色满是不忍,城下这些都是无辜的百姓啊!可是一旦让胡人靠近城下,云州城便岌岌可危,云州失守,洛阳也就危在旦夕。 “放——” 上官一声令下,长箭如雨,下方传来阵阵惨叫,这些本是他们要保护的百姓,如今却亲手死在他们手上! 云州守军中无人能想到,他们的刀锋,竟有一日会对上无辜的同胞。 城上一片肃穆,没有人在这时还能笑得出来。 裴清衡的手有些颤抖,他说:“我等从军,是为护国安民,如今,我们是在做什么?” 裴清渊紧紧抿着唇,风霜将他的眉目雕琢得越发深邃,血与火的磨砺让他更多了三分沉稳。 “四郎,没有别的办法。”他这样说。 这种境地,任是换了谁来,都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倘若妇人之仁,让胡人攻入云州,便会有更多的百姓受难。 裴清衡咬着牙,逼着自己去看清眼前这一幕:“二哥,我们能赢么?” “我不知道。”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坚持下去,用手中刀剑守住身后这座城池。 高坐在马上的刘邺挑了挑眉,也没有多少失望。 他本就没有想过靠着这些大魏百姓攻入城池,他要的,是借此打击云州守军的意志。 无数粮草军备从后方运到云州,为了保住这最后一道屏障,徐后也是下了血本。 相比之下,周围早已被劫掠一空,只能靠已打下的城池供给粮草的匈奴,境况便艰难许多。 当这场仗持续了一月之久后,胡人内部便有些乱了。 他们本就是拼凑起来的队伍,并不齐心,全靠不断的胜利才能走到这一步,眼看云州久攻不下,其中便有部落首领生了退意。 左右他们已经打下了那么多座城池,何必一定要占领整个魏地。 有人当着所有胡人头领的面提出这一点,听了他的话,刘邺面色不改,甚至还笑了笑,问其他人:“你们也是这么觉得?”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下一刻,刘邺突然暴起,拔出弯刀砍下那人头颅,鲜血喷溅到他脸上,令人望而生畏。 “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着我攻下洛阳,要么,死!” 任何敢临阵脱逃,或是动摇军心的人,都被刘邺下令斩立决,如此一来,胡人之中再不敢有退去的想法。 常厉的面色一日比一日严肃,最后他知道,他们守不住了。 胡人和魏人的尸首在城墙下堆了一层又一层,胡人踩着同伴的尸体也要向城上攀爬,箭矢已经用尽,便烧了滚烫的热水倒下去。 常厉终于下令,大军后撤,只留李见微及麾下所属,断后。 第100节 李见微接到此令之时,如遭雷击,谁都知道,此时留下断后,便是十死无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2 23:23:46~2020-10-23 22:0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雨过后、46658366 10瓶;笑咪咪的豆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二章 李见微的营帐中一片沉寂, 他身边亲卫沉默地看着他,面容麻木得如同木雕石塑。李见微看着这些熟悉亲近的面孔,喉头动了动, 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 军令大如山, 率军断后尚且还有一丝生机,如果敢公然违抗军令,以常厉性情,恐怕当场就会斩了李见微及麾下所属。 如此, 他还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了。 可是他死也就罢了,这些怀着一腔热血,随他前来驰援的雍州儿郎们有什么错? 当日接到徐后诏令, 李见微想也没想,就率军出征,在他看来,作为端王,作为大魏臣子,他理应抵御胡人, 护天下百姓平安。 但到了此刻, 李见微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当初的选择。 他是不是真的错了? 另一处, 裴清衡面色阴沉, 来回在营帐中踱了两步, 实在气不过, 一脚踹在了桌腿上。 木桌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裴清渊坐在一旁擦着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常厉他还是不是人?!”裴清衡对自家兄长道,“明知断后的人是什么下场,竟然全让端王的人留下!他自己的兵倒是第一个跑, 有这样的主帅,如何能打胜仗!” 裴清渊的动作不停:“总要有人留下断后。” 裴清衡当然知道,可他就是不忿,这些时日并肩作战,他对身先士卒,永远冲在第一线的李见微很有好感。 “他是端王。”裴清渊只说了这四个字。 诸王叛乱在前,哪怕李见微未表露出任何异心,徐后对他也是颇多猜忌。 她恨不得将李氏血脉的诸王尽数屠灭,只是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解决那些未曾谋反的李氏诸王。 作为徐后心腹,常厉自然是会揣摩她心意的。 让李见微留下断后,便是为徐后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个大患。 被裴清渊这么一说,裴清衡立刻便反应过来,他不可置信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算计自己人?!” 他脸色涨得通红,一腔怒火无处可发,最后揭下头盔,重重扔在地上:“这还打什么!干脆大家自己捅自己一刀,死了干净!” 裴清渊放下刀,替他捡起地上的头盔,对上裴清衡仿佛燃着熊熊火焰的眸,近乎冷漠地说:“四郎,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 两人对视一刻,裴清衡泄了气,有些颓然地坐在一旁。 “云州破了,如今能抵抗刘邺的,便只有那几万护卫洛阳城的禁军。”裴清衡眼中满是茫然,“可十数万人都没能挡住他的脚步,那几万人,能起什么作用?” “若是陛下被俘,那大魏...” 裴清衡语气苦涩。 “不会。” 裴清衡诧异地看向兄长。 裴清渊冷静道:“几日前,我们便都看出了云州城守不住了,常厉不可能看不出。他应当早就派人送信去了洛阳,这个时候,陛下和徐后,应该已经悄悄逃出了洛阳城。” “什么?!”裴清渊立时站了起来。“他们逃了,那洛阳百姓呢,朝臣呢?” “这样的消息,自然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裴清渊一双眼深不见底,像是弥漫着永远无法消散的迷雾。 这几年磨炼,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率性刚直的裴家二郎。或者说,从裴蓁蓁将昔年旧事揭开,让萧氏狰狞的面目直直暴露在众人面前时,裴清渊便被迫长大了。 裴蓁蓁离开后,他变得越发沉默,他开始用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因此便看清了许多从前未曾想明白的事。 常厉送出的消息,当然只会有徐后和几个心腹知道。就算是世家之首的桓氏、谢氏等,也未曾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至于洛阳城寻常百姓,就更不可能有机会知道,一旦他们知晓,洛阳城便会乱起来,徐后和李崇德,如何能顺利脱逃。 洛阳城世家和庶民,都还相信云州城能拦下刘邺,洛阳定会安稳。 当刘邺兵临洛阳,还不知徐后和李崇德早已脱逃,满城未离开的洛阳百姓和百官朝臣,也会让他相信,徐后和李崇德仍在大明宫中,这便能为逃离争取更多的时间。 想通这一点,裴清渊不寒而栗。徐后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狠绝无情。 前世裴清渊也猜到了徐后和常厉的打算,不过那时已经晚了,洛阳城的城门摇摇欲坠,城上禁军在做最后的顽抗。 裴清渊不顾一切,率身边亲卫杀进洛阳城,救出还在城中的家人。 只是他唯独漏下了裴蓁蓁,从此之后,天涯末路,这对曾经最为亲近的兄妹,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这一世,裴正和裴元已经离开洛阳,留在城中只有裴清知,而裴清行,还在押送粮草的路上。 “二哥,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豁出命来保护的君主?”裴清衡字字泣血,“一个傻子,一个狠辣无情,只会玩弄权术的女人!” “我们死了多少兄弟,为的就是保护这两人吗?!” 能入军中,裴清衡一直是自豪的,军人保家卫国,为社稷而死,马革裹尸,是最大的荣耀。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身上的盔甲沉重地叫他喘不过气来。 李崇德和徐后,不值得那么多将士为他们浴血奋战,舍生忘死! 裴清渊按住他的肩膀:“四郎,沉住气。” 他们应当保护的,不是高高在上,享着荣华富贵,轻易断人生死的帝后,而是那些无辜牵连进战火的百姓。 * 并州,裴蓁蓁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婴孩儿,姿势娴熟,神情是难得的温柔。 王洵站在她身旁,眼神也是很柔和,毕竟,他正是那个自己和裴蓁蓁一手扶上皇位的孩子。 “平安。”裴蓁蓁忍不住唤道,那孩子恰好在此时睁开了眼,还带着肉窝的小手握住了裴蓁蓁垂下的一缕发。 “娘...娘...”他含糊不清地叫道,勉强叫人能听清字音。 裴蓁蓁怔愣一瞬,前世,她捡到平安时,他也是这么唤她的。 那时的裴蓁蓁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乱世之中,她要活着本已是不易,却终究为这一声唤软了心肠,带上了这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孩子。 王洵叹息一声:“看来夫人与这孩子,真是有缘。” 作为端王李见微唯一的儿子,李璟,也就是平安,在被找回之后,就由王洵亲自教导。 王洵无子,李璟于他而言,同儿子也没有分别。 李璟是李见微原配文氏所出,生他当日,文氏难产而亡,李璟便全由奶母带大。 雍州时有小股胡人侵扰,李见微常驻军营,后院姬妾不过二三,未有所出。 后来,却是在征战中伤了身,在盛安称帝登基之后,虽然有医官调养,后宫却一直无所出,这样的情况下,李璟的意义便不言而喻。 至于辨认身份,除了李璟身上胎记,还有那肖似李见微的面容。 不过此时的平安,还只是个有着婴儿肥的小奶娃,脸上看不出多少父亲的痕迹。 王洵凑上前逗他,平安害羞地往裴蓁蓁怀里缩了缩。 “来,叫爹。”王洵哄他,“爹给你买冰糖葫芦。” 平安别过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看他。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王瑶书听了这句话,顿住脚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色。 镇北军要出兵,虽然不过几千人,要准备的粮草军备等也不少,王瑶书第一次安排这样的大事,自然处处小心,忙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入睡。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王瑶书被饿醒了,这才疲惫起身出门觅食,却不想看见了这一幕。 难道她这一觉睡了好几年,否则七哥和蓁蓁怎么会连孩子都有了。 她一脸如遭雷劈的表情当然叫王洵注意到了,他无奈地看着这个脑洞常常开得很大的妹妹:“你傻站在那儿做什么?” 王瑶书小心地挪进门:“七哥,蓁蓁,这孩子是...” “当然是救下的。”裴蓁蓁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她为何这样问。 正常人是根本跟不上王瑶书的脑洞的。 王瑶书顿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她还以为自己真的一觉睡了好几年呢。 随意地坐在一把椅子上,王瑶书也顾不上什么仪态,拖长了声音道:“蓁蓁,我好饿——” “你还未用饭?”裴蓁蓁皱了皱眉头。 王瑶书恹恹道:“嗯,昨晚在为这次出兵算粮草补给。” 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自然要精打细算。 裴蓁蓁当即便知道她心中想法,将孩子交到王洵手里,坐在王瑶书身旁,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阿瑶,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这句话的确叫王瑶书心上的压力轻了些,她木着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个浅浅的笑容。 裴蓁蓁吩咐候在房中的侍女:“去厨下,吩咐他们煮一小锅小米粥,配些时蔬,快些呈上来。” 她为王瑶书倒了一盏温热的茶水,侍女先呈上一小碟云片糕让王瑶书垫垫肚子。 咬着云片糕,王瑶书盯着抱着孩子的王洵,忍不住道:“七哥,没想到你还挺会带孩子的。不过这既是别人家的孩子,你怎么还哄着人家叫爹呢?” 抱着平安的王洵笑容温和地看了王瑶书一眼,作为一母同胞的兄妹,王瑶书摸了摸鼻尖,识趣地转开话题:“蓁蓁,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便是端王李见微的独子。”裴蓁蓁道。 “便是萧世兄此番出兵要救的人?”王瑶书还嚼着云片糕,腮帮子鼓鼓,闻言惊讶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3 22:06:03~2020-10-24 21:5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之流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节 第一百零三章 夜色浓稠, 血色的火焰蔓延,像是要将天下间的一切都燃尽。 李见微机械而麻木地挥动着手中长刀,他不记得有多少胡人死在他手下, 更不记得自己身边有多少人倒下。 唯一支持他的信念便是, 他们坚持得越久,云州城的百姓便多一些逃命的时间,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城门轰然倒塌,亲卫满脸是血, 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他嘶声对李见微道:“殿下,我们守不住了, 走吧!” 常厉率领的大军已然走远,百姓也连夜逃出,留在此处断后的,唯有李见微及其麾下。 入眼俱是胡人,身着大魏盔甲的兵士几乎要被淹没其中,那都是雍州的儿郎。 李见微悲怆笑道:“如今, 还有逃的必要么?” 昔日他带着数万意气风发的雍州儿郎出征, 而今十不存一, 他还有何颜面回去见雍州的父老?! “殿下, 唯有您活着, 将来才有机会把胡人赶出大魏的土地, 为兄弟们报仇!若是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亲卫高声对李见微道,一边砍下一个举刀挥来的胡人头颅。 没错,他不能轻易去死,李见微翻身上马, 下令道:“所有人,后撤——” 得了他的令,雍州兵士纷纷翻身上马,尽量向他身边汇集,在夜色的遮掩下,李见微带着残兵向云州郊外退去。 另一边,刘邺冷嗤一声:“这常厉领军的本事不算差,就是胆小如鼠,如这等人只会打那顺风的仗,绝无可能反败为胜。” 他点了自己长子,要他带兵去追逃离的李见微。 胡人的马本就胜过李见微麾下,况且他们以少敌多,身上大都带了伤,鏖战之后精疲力尽,不用多久,便被敌人追上。 眼看胡人的铁骑离自己等人越来越近,李见微生出些果然如此的绝望感。 玄甲上是锈红的血迹,残破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李见微率军停下,调转马头。 他坚定下眼神,既然逃不掉,那不如像一个战士一样死去。 天边出现一线灰白,冬日的风在旷野呼啸,仿佛魑魅在耳边低语。 黎明,快要到了。 可惜他们,应该看不见了。 李见微在心中轻叹一声。 到现在,他手下残兵不足千人,追击他们的胡人却是五倍有余;己方人困马乏,敌人却是未有受伤的匈奴精锐。 李见微知道,他们逃不掉了。 匈奴人仿佛猫捉老鼠一样,并不急着将他们赶尽杀绝,而是慢慢围攻而来。 便在此时,一阵整齐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红黑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玄色的铠甲闪烁着煞人的冷光,一看便造价不菲,但这支军队中却是人人都有穿戴。 李见微盯着旗帜,口中喃喃道:“镇北军...” 常厉原就是镇北将军,不过统领六军之后,麾下便不执镇北军军.旗,而是执代表大魏皇室的朱红皇旗。那么眼前这支援兵,是... 萧云深领着镇北军精锐,如一阵疾风席卷而来,眨眼之间便到了近前。 “镇北军麾下,参将萧云深,前来驰援——”萧云深面容坚毅,腰间长刀应声出鞘。 离开了萧明洲的羽翼庇护,他终于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了足以让萧明洲骄傲的孩子。 刘邺没想到,自己派长子去收割李见微的人头一事,竟然会出了意外。 这本是再简单不过的差事,可以说,刘邺是故意让儿子得这个功劳。谁知带着五千余族中精锐前去追杀的长子,最后却铩羽而归。 若非是左右拼死相护,他的长子便要死在那突然杀出来的镇北军参将手中。 面色阴沉地在营帐中踱了两步,lk刘邺最终还是决定不去管萧云深带领的数千人。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攻下洛阳,一个李见微,跑了也就跑了。至于萧云深带领的数千人,对于整个战局,是不可能有太大影响的。 刘邺下令急行军,而常厉所率军中,有人将行军路线泄露,因而不过几日,刘邺便追上了后撤的魏人大军。 常厉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战,占据云州城之利尚且不能取胜,何况在这无遮无掩的原野之上。 刘邺亲自上阵,与常厉短兵相接,最后亲手斩下他的首级。 高举着血淋淋的头颅,刘邺高声道:“常厉已死,尔等还不快降!” 回应他的是胡人此起彼伏的呼和声,麾下军心大振。与之相反,魏军这边失了主帅,群龙无首,几乎成了一盘散沙,兵败之势再无法挽回。 此时,裴清渊站了出来,收拢士兵,硬生生从胡人的包围中撕开一道口子,领着众人向洛阳方向逃去。 * 裴清行尚在押送粮草的路上,便由从云州逃出来的百姓口中得知,大军已经撤出云州城。 裴清行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云州,守不住了。 虽然他也预想过这样的结果,但真的面临这般现实时,裴清行还是怔愣许久。 “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护送粮草的护卫满脸茫然地问道。 云州的大军都已经离开了,他们还用护送粮草去云州吗? 还是,回洛阳? 裴清行看着天际,灰白的天空上云层积聚,仿佛沉沉地压在人心上。冬日的旷野上已经见不到一丝绿,矮树上的叶子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枝干支棱向天空。 “我们去豫州。”裴清行这样说道。 豫州,裴清黎所在的豫州,未曾在胡人的进攻路线上。 因为那一车车粮食,随着裴清行一路前行,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各处躲避兵灾而来的百姓。 这些原本要供给常厉大军的粮草,救活了上万百姓。 东海郡中,裴蓁蓁亲手为王洵系上白色的披风,后退一步,仔细地端详着他。 在她记忆里,无论春秋,他总是披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不过,哪怕他连一把轻弓都拉不开,仍然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人之一。 裴蓁蓁从没有见过他身着盔甲的模样,今日总算见到了。 “怎么?看呆了?”王洵含着笑问她。 他微微低下头,裴蓁蓁整个人都笼在了他的影子中。 “是看腻了。”裴蓁蓁没好气地道。 “真的?”王洵又凑近了一点。 两个人的脸几乎都要挨在一处,裴蓁蓁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自己耳侧。 她垂下眼睫,躲开王洵的目光:“早点回来。” “会的。”王洵心中一软,随后轻声答道。 裴蓁蓁仰起头,与他对视一刻,踮起脚轻轻吻在他唇上。 王洵怔愣一瞬,待他回过神,裴蓁蓁已经退后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王洵,你要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还有你阿爹阿娘,阿瑶,我们都在等着你。” 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好。”王洵温柔地笑着。 胡人不久就要打到洛阳城下,前世攻破洛阳城,胡人大肆庆贺,行屠城之举,为了阻止这一切,王洵必须亲自去。 而裴蓁蓁需要留在并州,坐镇后方,防着别的势力趁王洵不在算计闹事。 这是他们到了并州后第一次分开。 裴蓁蓁陪着王洵走到静园外,门口,桓露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衣,正指挥着人将准备好的药材等搬上马车。 此次大军开拨,桓露也要前去。 她同褚月明学的便是外伤包扎等,虽时日尚短,在战场上,也足够用了。 桓家男儿大都还留在洛阳,桓露也不知此时他们可有离开,最重要的是,她担心桓陵。 她同桓陵本就最为亲近,桓陵如今又在禁军之中,绝不可能离开洛阳,因而桓露铁了心要随王洵一同出征,谁也拦不住。 时辰已经到了,王洵看着裴蓁蓁,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露...”王瑶书站在桓露身边,见她终于空下来,轻轻唤了一句。 桓露当然知道她的担心,对她扬起一个笑,同当日如出一辙的干净明媚:“阿瑶,你放心便是,我是去救人,不会上战场。” 王瑶书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更知道自己不能阻止她,便只能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阿露,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一定要活下来。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了,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离开。” 桓露鼻尖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我知道...阿瑶,我知道...” 便是再不舍,终究要分别了。 王洵揉了揉双眼通红的王瑶书的头,对裴蓁蓁一笑,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子,披风在身后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姿态潇洒。 “走了。”他说。 马鞭扬起,照夜玉狮子撒开四蹄向前奔去,桓露的马车也紧随其后动了起来。 “七哥!阿露!” 王瑶书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向来麻木的脸上少有出现这样明显的悲伤。 她追马车后,扬声道:“你们一定要回来,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们——我们,在这里等着你们!” 深冬的天气,泪痕很快干在面上,王瑶书的体力很快耗尽,她不得不停下追逐的脚步,眼见着王洵和桓露向镇北军大营去。 王瑶书大声嚎啕,好像要将从前十多年缺失的情绪都一口气哭足。 裴蓁蓁和侍女追上了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裴蓁蓁只是给了她一个怀抱。 王瑶书在裴蓁蓁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裴蓁蓁抬起头,看见桓露从马车中探出头,对上她的眼神,挥了挥手。 裴蓁蓁回她一笑。 这一次,他们都会好好的,他们都会活下来,裴蓁蓁坚信这一点。 第一百零四章 昭明五年春, 刘邺领胡人大军兵临洛阳城下,匈奴的白虎旗在风中招展飘扬,那是许多魏人一生也无法忘却的梦魇。 第102节 云州城破的消息, 是在徐后领人逃窜的第三日后开始在洛阳流传的。 最开始并没有人信, 洛阳作为大魏国都,生在此地的魏人自有一番骄傲,甚至诸多世家也不相信,一群蛮夷真能打到洛阳。 直到流言传说, 声称要照顾暴病的李崇德,连着数日未开早朝的徐后,其实已经带着傻子天子逃离。 身居高位的世家众人因而起疑, 入宫请见,徐后最信任的内官却不肯放行,只道陛下病重,娘娘衣不解带守在床榻边,无心召见大臣。 朝臣疑心更甚,再三请见, 却只得了同样的回复, 终于有人忍不住, 强行冲进后宫, 才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 徐后逃离的唯一可能性, 便是云州城, 真的守不住了。 到了这时,便是世家,也再不能保持淡然姿态,听到风声的人都匆匆收拾了东西,要离开洛阳城。 见他们这番动作, 洛阳城百姓也乱了起来。 裴清知这几年在朝中不过任的是个闲职,虽然他做得不错,却始终不得升迁。 所有人心中都清楚,当日他的老师元微公一头撞死在太极殿中,逼得徐后让步,同时也颜面扫地。 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徐后虽然在暗地里咬碎了牙,也不得不将元微公好好安葬。但身为元微公的弟子,裴清知在徐后看来,当然就是十分碍眼了。 不用她发话,自有揣摩上意的那等人暗暗打压裴清知。 好在裴清知并不在意这些,尽管每日做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处理谁家丢了鸡,就是东家的牛踢了西家的狗。 但这也并非没有好处,当裴清知告知相熟的百姓云州城破,立刻离开之时,他们轻易便信了。 但还是有很多人抱着一份侥幸,不肯面对现实,不肯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 ——直到城外白虎旗飘扬。 城头上,作为禁军大将军的徐骋沉默地看着城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桓陵站在他身边,有些调侃地说:“没想到大将军,竟然会留下来。” 徐骋转头看向他,眉眼间有着不分明的阴郁,闻言冷笑一声:“我既然是大将军,便不会做那等临阵脱逃的下作事。” 禁军是洛阳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作为统帅的徐骋都逃跑,必然军心大乱,到时胡人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拿下洛阳城了。 徐后和李崇德逃走,洛阳城是否能守住已经不再重要,禁军抵抗胡人,为的是给城中还没有逃离的半数百姓争取时间。 刘邺攻进城中,发现徐后和李崇德已经逃离,必定会勃然大怒,到时他能用来泄愤的,便是无辜的洛阳百姓。 刘邺的主力在城东,徐骋带人在此牵制,城东行军到城西,怎么也要半日,趁着这时间,能多活一人,便是一人吧。 徐骋回过头,嘴角紧紧向下抿着。 桓陵笑了笑,神态洒脱,仿佛眼前面临的,并不是什么生死险境。 他对徐骋一直没什么好感,对其最深的印象便是在自家马场之中,还是个纨绔少年的徐骋不知死活地调戏那个七郎放在心尖上的少女。 即便到了这时,桓陵也不觉得他是什么好人,不过最起码,他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从前,倒是我看低了你。” 徐骋只冷冷回了一句:“你们这些世家子,眼中何曾看得上谁。” 桓陵没有生气:“不论如何,祝你好运。若是这回我们能活下来,我请你喝酒。” 他转身,走下城墙,鲜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 裴清知还没有离开,他高声呼喊着,带着人维持百姓出城的秩序,嘴唇苍白干裂,目光却是不同寻常的坚毅。 快一点,再快一点,城东已经开始攻城,隐隐听得兵戈相交之声,叫人的心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谁也不知道,禁军还能坚持多久。 不知是不是发觉了城西的逃亡,刘邺分出一部分兵力向这处而来,这里留守的禁军不多,一时之间并不能解决这些敌人,看出他们在保护百姓,胡人更是毫不客气地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出手。 裴清知的双眼燃起怒火,他本是个不通武艺的文弱君子,此时却拔出了长剑,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与此同时,城东,在匈奴密集的攻势下,城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终于轰然倒塌。 胡人军中发出高声欢呼,起兵之初,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不敢想象真的能打到洛阳,原以为能占据一两个州郡便很不错了,没想到连作为国都的洛阳都在他们手中倾覆。 城门失陷,禁军便不得不与刘邺大军正面相对。 徐骋翻身上马,高举手中长戟:“禁军所属,随我迎战!” 两股人流撞在一处,温热的鲜血飞洒在空中,马蹄扬起沙尘,刀剑无声地收割着生命。 但正面作战,护卫洛阳百余载,从未上过战场的禁军,如何是一路打来此处,可是身经百战的胡人军士对手。 眼看局势向着不利的一面而去,裴清渊主动请缨,带着裴清衡和当日逃脱的洛阳残兵,从侧翼突袭,斩断胡人前军与中军联系,让禁军有了喘息之机。 只是这样一来,在刘邺整军之后,裴清渊与他所率军士,便反过来被胡人包围,成了瓮中之鳖。 抬手用刀挡住敌人挥下的利刃,刺耳的兵刃相接声响起,裴清渊面色冷硬,手上用力,将马上的匈奴千夫长生生拖下马。 但他自己也不得不顺势滚下马,反手一刀,带血的利刃就洞穿了敌人的心口。 “二哥,小心!” 裴清渊感到背后有一阵寒风,他就地一滚,满身都是鲜血与尘土,狼狈不堪。 躺在地上,将长刀掷出,本想偷袭裴清渊的胡人轰然倒地。 裴清衡跑上前,扶起兄长:“二哥,你没事吧?” 裴清渊摇头,下一刻推开裴清衡,硬生生用手臂抗下一刀,好在他穿了盔甲,刀伤不算深。 裴清衡上前斩下这人头颅,喘着气对裴清渊道:“二哥,不行,这样下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我带人掩护你,你冲出去!”裴清衡一边应付着敌人,一边高声对裴清渊说。“以你的身手,一定能逃出去!” 裴清渊从地上随手捡了一把兵刃,冷声道:“便是要掩护,也该我掩护你!” 他是兄长,该他保护四郎。 “你活下去的意义,比我大。”汗水从额头滑落,落到眼睫上,裴清衡鼻间充溢着血腥气味,他眼前开始有些模糊。 他有勇无谋,只能做个冲锋的士兵,但二哥不同,二哥懂兵法谋略,能为将,他活着,比自己活着更有意义。 裴清衡逐渐感到了力竭,他们周围的魏人越来越少,而胡人却越来越多,无论往哪个方向去,似乎都摆脱不了。 裴清渊又伤了一只手,战力不如之前。 要找到一匹马,有马,才能送二哥突围! 马蹄扬起烟尘,高坐在马上的匈奴千夫长狞笑着看着裴清渊。方才他都看见了,便是这个魏人杀了他的弟弟。 驾着马快速冲向裴清渊,为了躲开马蹄践踏,裴清渊只能狼狈地退开。 一只暗箭射中了他的腿,裴清渊猝不及防,直直摔了下去。 匈奴人调转马头,扬起手中长刀,居高临下地斩落,眼神嗜血。 “二哥!” 危急之间,裴清衡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飞身扑了过去,挡在裴清渊身前,要生生为他扛下这一刀。 “四郎!”裴清渊失声叫道。 若是这一刀落下来,即便裴清衡身上穿戴了盔甲,便是不死也要重伤,在这样的战场上,重伤和死亡的意思,是相同的。 裴清衡也以为自己会死,可下一瞬,死亡并没有来临。 他回过头,一支羽箭射中匈奴人眉心上,他瞪着眼,从马上摔落。 这是… 裴清衡转过头,看见了照夜玉狮子上,缓缓放下手的王洵。 白衣银甲,如天神降世。 “王七郎…”他喃喃道,“那是镇北军的旗帜…” 裴清渊慢慢站了起来,他说:“援军来了。” 王洵领着人,救出了在胡人包围下的裴清渊等人,他没有恋战,带着这些往残兵向西退去。 “洛阳城中百姓如何?”裴清渊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他驾着马,问身旁的王洵。 “都已经疏散。”王洵答道,“端王也率人支援禁军,到时他们会与我们汇合。” “不守洛阳城了么?”裴清衡忍不住道。 “守不住。”王洵淡声回答,便是暂时守住了,也没有意义。 裴清衡便没有说话了,一股哀伤浮现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这个地方却是满目疮痍,将要落入蛮夷之手。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裴清渊开口:“蓁蓁,她,好吗?” 王洵道:“她很好。” 裴清渊哦了一声,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他现在,连怎么关心她才合适都不知道了。 “她在等着你们。”王洵又说,“等着你们平安归去。” 哪怕裴蓁蓁从未与他提起过,王洵也清楚,在她心中,是希望他们平安的。 她曾经深爱的人,她曾经无比怨恨的人,可哪怕她怨着他们,也仍然盼着他们能活下去。 所以王洵一定要救下他们。 唯有如此,裴蓁蓁才能放下过去,放下那些爱恨。 这一次,她不恨他们,也不爱他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蓁蓁和裴家之间,本就不是简单的对错感谢在2020-10-25 22:01:37~2020-10-26 19:5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吃想睡还想瘦 10瓶;還在想!!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五章 王洵与李见微汇合之时, 未曾在他身边见到桓陵的身影。 第103节 他忍不住皱起眉,问:“桓十三呢?” 只听这称呼,便知道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李见微抿了抿唇, 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只看他如此,王洵便知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他双眼沉沉地看着李见微。 “幸存的禁军说,他和大将军徐骋,身先士卒, 恐怕已经...”李见微叹息一声。 王洵握紧了手上的缰绳,正要打马转身,被李见微一把拉住。 “你难道是想现在回去寻他?!”李见微不可置信道, 他压低声音,“你疯了不成,如今洛阳城内外俱是胡人,你回去送死不成!” 其实他和王洵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之前的交往,不过都是通过书信罢了。 这个出身琅琊王氏的矜贵郎君, 实在叫李见微看不透。 他不明白王洵为何突然有一日给他送信劝告, 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曾听从他的建议, 他还屡屡助他。 虽然知道王洵如今也不过二十余岁, 但就信中所书, 李见微真的忍不住认为写信那人, 乃是老成持重、心有沟壑的谋士。 今日得王洵领并州、镇北两军来援,他冷静地指挥麾下护送百姓,又亲自杀入重围救出被围军士,随后迅速撤离,在刘邺眼下, 以最小的伤亡救下最多的人。 这样的王洵,实在不像一个不过二十余的年轻人。 此时,得知桓陵踪迹全无,竟想回转去寻的王洵,终于是有了几分少年气。 李见微不用多说,王洵便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在这时候,决不能回去。 他神情冷然,下令道:“立刻开拨,北上!” 另一边,一身血与尘的裴清衡在逃离的洛阳百姓中见到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 彼时裴清知正带着逃出洛阳城的百姓跟上王洵的队伍,往常拿笔的手里握着长剑,周围的人都隐隐以他为首。 见了他,裴清衡便再也阻止不了眼眶中的泪水落下,他抹了一把脸,上前唤了一声:“三哥!” 裴清知紧皱的眉心微微松开:“四郎,你没事就好。” 他的目光看向裴清渊:“二哥,你手臂的伤...” “皮外伤,没什么大碍。”裴清渊示意他放心。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北方而去。 洛阳百姓扶老携幼,满目茫然地跟上镇北军等人,他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正是因为这份未知,也有不少魏人选择留在洛阳,守住那份几代传下来的家业。 沿途见得各地因兵祸逃难的百姓,让人不免升起物伤其类的悲哀。 匈奴一路打到洛阳,大魏皇室威严尽丧,对这天下的统治也岌岌可危。 群雄并起,各自割据一方为王,再不将徐后与李崇德放在眼中。彼此之间也多有征讨攻伐,只为扩大自己治下领土。 因为这一点,徐后和李崇德的逃亡之路便不得不躲躲闪闪。 一旦落入哪方已经不再忠于大魏的人手中,等待他们的,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为了躲过这样的命运,徐后不得不掩去身份,假作逃难的百姓。一路风餐露宿,将上半生从未吃过的苦都尝了一遍。 到了这时,徐后心中终于有了一丝悔意。 相比之下,李崇德还算随遇而安。最开始他还会为饭食不合胃口大闹一场,但随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看见饿殍遍野,无数的人挣扎在战火之中,他便学会了安静。 哪怕饥一顿饱一顿,也没有抱怨。 就这样,辗转逃了快一月,终于到了豫州。 豫州刺史是徐后心腹,他出身寒门,虽然能力不俗,却因为出身在官场上处处受挫。是徐后给了他向上的机会,如果没有徐后,他现在可能还是那个潦倒失意小吏,因而他对徐后的忠心不必多说。 将徐后一行人接进城中,豫州刺史立刻让出自己的州府为徐后做行台。 梳洗休整之后,徐后仿佛又恢复了作为摄政皇后的气度,她召见了豫州上下一等官吏,先将豫州刺史升做丞相,又将豫州一干人等都加以封赏,为的便是收买人心。 随即,她下旨申饬那些敢在此时称王的乱臣,下令大魏所属征讨。 如今还有数个州郡尚在观望,未曾表明立场,徐后这道旨意,便是给了那些还未曾称王的人一个光明正大出兵的借口。 走出刺史府,裴清黎问裴清行:“大哥认为,这大魏可还有救?” 裴清行看向他,少年时的怯懦自卑已经完全从裴清黎脸上消失,他生得和裴清行并不像,颇有几分清秀,或许是像了早逝的生母。 他淡笑着迎上裴清行的目光,似乎不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多么大逆不道的问题。 裴清行垂下眼:“五郎,慎言。” 他总是谨慎的,将所有事都放在心中。随着局势越来越紧张,裴清行也越来越沉默。 “你我兄弟,黎也不想瞒大哥。”裴清黎笑着,那张清秀的脸看起来人畜无害,说出的话却让人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既然大魏已经注定要消亡,不如就干脆一点,由我们送它一程,叫它不必再苟延残喘。” 裴清衡在豫州数年,深得豫州刺史信任,但显然,他并不像他的上官一般,对徐后死心塌地。 “你背后是谁?”裴清行冷静地反问,“或者说,同你合作的人,是谁。” 裴清黎一点也不意外他会猜出来,只笑着说了两个字:“北边。” 北边... 并州,王洵—— 还有,蓁蓁! 裴清行猛地抬起头,对上裴清黎的笑眼,久久无法言语。 * 桓露得知桓陵生死不知的消息后,把自己关在营帐中流了一夜的泪。第二日,她好像就恢复如常,救护队伍中的伤兵。 黄昏,队伍停下行进的脚步,桓露端着一托盘的伤药和纱布进了伤兵的营帐。 血腥气充溢在鼻间,桓露半跪在床前,面色不变,倒上伤药为眼前的人重新包扎:“之后右手别用力,伤口再崩裂又要浪费一份伤药。” 她说得很不客气,但人高马大的男人却不敢回嘴,只能讪讪点头。他可不敢得罪这些日日都在看护他们的医士,哪怕是个小姑娘。 若没有他们,他和许多人此时应当都没了性命。 桓露站起身,正要动作,却听到一句虚弱的呼唤:“阿露...” 这声音陌生而熟悉,叫桓露立刻僵住了身形。 她的呼吸有些乱,缓缓转过身。 那个人躺在病床,穿着与寻常禁军无异的军服,胡子拉碴,满头乱发披散,没有丝毫风度可言。 但桓露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流着泪扑向他身边,眼中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十三哥!” 桓陵的伤很重,但好得也很快。他常年习武,身体本就比一般人好得多。 桓陵能活下来,实在不是一般的好运气。 战场之上,他冲在最前面,手中不知收割了多少胡人性命,自然被刘邺盯上,下令围攻,取他头颅。 桓陵寡不敌众,身受重伤,他的副将带人冒死将他带出包围,又同他换了铠甲,引走追兵。 身着寻常兵士盔甲的桓陵倒在战场中,混在地上一堆生死不知的士兵当中,是搜寻战场的辅兵见他一息尚存,才将他送去伤兵营。 王洵带人到镇江边时,桓陵已经能正常走动了,他站在王洵身边,望着江面上数艘吴氏的水船,微微眯起眼:“吴氏啊...” “你打算怎么过这镇江?”桓陵问。 王洵出兵之时正值深冬,他绕过镇江,从结冰的支流上去了南地。 但如今冰雪消融,此法已不可行。 吴氏占据一方,水军尤强,因而甚是霸道,水船能及之地,均要受他制约。 王洵要带人渡河,便要坐船,但以吴氏素来行事,如何肯轻易行这个方便。 桓陵看着王洵,有些好奇,以现在情况看来,想做吴氏的水船渡河,恐怕得大出血才行。 但依他对王洵的了解,王七郎可从来不是能受人威胁的人物。 王洵面上笑意不变:“自然是用船渡河。” 李见微皱着眉,他对吴氏的行事也有所了解:“吴氏的船,可不好借。” “这天下,也不止吴氏有船。”王洵含笑道。 可是能有足够他们这么多人渡河水船的,应当只有吴氏了。 若是三两条船,恐怕无济于事。 再有,若是吴氏扔了脸皮,待船行到江水中时,对船上的镇北军、并州军发起进攻,他们不善水战,到时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桓陵忍不住催促道:“你既然有了法子,还不快说,卖什么关子。” 李见微也忍不住看向他,不知他要如何解决眼前困局。 王洵淡然如常,双手笼在宽大的袍袖中,有风从江面吹来,衣袂飘然,如仙人遗世独立。 “有法子的,不是我。” 还没等桓陵问出口,王洵看向镇江上流,脸上扬起笃定的笑:“船来了。” 桓陵和李见微应声看去,风帆招摇,数艘巨大的水船自远处缓缓而来,船头撞开水波,微蓝的天际有飞鸟掠过,发出一声轻唳。 女子站在船头,一身烟青衣裙如轻雾笼罩,突兀出现在江面,叫人几乎以为她是水波中的精魅。 “这是...”桓陵看呆了眼,直到王洵有意无意地挡在他面前,他终于回过了神。 “不就是看两眼吗。”桓陵摸了摸鼻头,颇有些无语。 他当然认出了裴蓁蓁,从前他就知道,这位裴家小女郎,生得实在是好,却没想到她成年之后,会是这样的倾城国色。 如今再见,叫他忍不住看呆了眼。 “朋友妻,不可欺,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桓陵调侃道。 王洵不由冷笑一声:“便没有我,你敢欺她?” 桓陵默了一瞬,下一刻道:“不敢,您二位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祝你们白头偕老。” 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天下能消受那位小女郎的,也就一个王七郎了。 “那是?”李见微听了他们你来我往的一番话,奇道。 第104节 “并州虞夫人,裴蓁蓁。”王洵这样说。 她从来不是谁的附庸,她只是她自己。 不远处,裴清渊紧紧盯着船头的人,口中喃喃道:“蓁蓁...” 便是数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被他这样一说,裴清知和裴清衡也认出了她。 裴清渊不错眼地看着独身去了并州,从此再未相见的妹妹,几乎有些失魂落魄地说:“看来她离了裴家,也活得很好...那就好...那就好...” 只要她能开心,那就够了。 第一百零六章 吴氏前不久才换了一位家主, 这位吴家家主如今不过三十而立,勉强也称得上年少有为。 王洵带人驰援洛阳,又护送着那么多百姓一路北上, 这样的动静, 吴氏不可能没有听闻。 坐在楼船之上,吴家家主看着江边王洵一干人等,心情很是惬意。 毕竟要有求于人的,可不是他。 吴家家主自信, 王洵要想过镇江,唯有借他家的船一条路。 如此,他怎么能不趁着这个机会狮子大开口, 好好敲诈王洵一笔呢? 要知道,这位王七郎的姘头,那个并州虞夫人,商队从西域走到南地,旗下商铺不计其数,应当是这天下最富有的人之一了。 如此财富, 早叫吴家垂涎不已, 如今有了敲竹杠的机会, 当然不能放过。 吴家家主跷着腿, 心情轻松得只差哼支小曲了。 “阿瑜, 你说我要问那王洵要多少过路费合适?”吴家家主笑问身边的崔瑜。 前不久, 崔瑜的亲妹崔莹嫁给刚刚丧妻的吴家家主,崔瑜也一跃成为了吴家家主最信任的人。 大魏倾塌,崔氏、王氏、谢氏、桓氏等一等世家,没有了之前的权柄,地位也就再不如往常一般超然。 反而是吴氏这样手握重兵, 占据一方的势力,更有话语权。 其中不少更是趁势而起,称王称帝。世家子弟四散,各自选择心中明主效命,竟有汉室倾颓之后,群雄并起,逐鹿天下之景。 而今看来,崔瑜选择的主上,便是吴家家主了。 “王七郎素来善谋,恐怕不会轻易就范。”崔瑜淡淡笑着,身形有些清瘦,一双眼深不见底。 当年洛阳城中世家宴饮不断,崔瑜和王洵也打过一些交道,对他也算有几分了解。 见崔瑜并未顺着自己的话吹捧几句,吴家家主心中有些失望,他笑道:“阿瑜,你就是太小心了,这镇江之上,从来是我吴氏说了算,若要渡江,无我首肯,除非他们都生了一双翅膀...” 他的话还没说完,庞大的船队沿江而下,浩浩荡荡向这方而来,吴家家主立刻惊得跳起来。 镇江是吴氏的地盘,吴氏拥有数量众多的船只,训练精良的水军,日夜巡视镇江上下,成就吴氏威名。 然而,此时镇江之中,却突兀地出现了一支船队,几乎能与吴氏水船相抗衡,这叫吴家家主如何能不惊惧。 这些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是属于谁的?! 天下能造大船的工匠寥寥无几,大都养在吴氏府中,是谁造了这么多只船,吴氏却未曾收到任何风声?! 他涨红了脸,问船上水军的头目:“这船队是哪儿来的?!” 那人立刻跪了下来,只道不知,他们巡视镇江时,从未见过这些船。 得不到答案,吴家家主满腔怒气无处发泄,狠狠踹了跪下来的男人一脚。 崔瑜这才劝道:“主上暂且息怒,还是要先弄清这船队为何而来。” 这样多的船,甚至足以威胁吴氏对于镇江的统治。 沿江而下的这支船队,与吴氏的水船越来越近。 吴家家主看见了那个站在船头的女子,忍不住一怔,随后回过神,这女子,难道就是这支船队的主人不成? 他身边的崔瑜自然也看见了裴蓁蓁,瞳孔几不可见地一缩,这是...那个裴家小女郎,裴清行的妹妹。 她怎么会在这里?听说当日她独身去了并州... 崔瑜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并州虞夫人扬名,不就是在裴蓁蓁离开洛阳之后么?难道,她就是虞夫人?! 他不敢相信,虞夫人之名传遍北地,如今,就连南地对她也有所耳闻。所有人都以为,既称虞夫人,定是成了亲的妇人,何况,她所展现的手段谋略也不似一个少年人能有。 对面的船上传来少女的声音:“吴家家主何在,我家夫人,请他一叙。” 吴家家主沉着脸,示意身边随从:“你家夫人乃是何人!” 繁缕答道:“旁人都称我家夫人,虞夫人。” 并州,虞夫人。 吴家家主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裴蓁蓁身上,同大多数人一样,他也认为虞夫人是个三十许的妇人,却不知她竟是这样年轻的女子,还生得那样一副好颜色。 既是并州虞夫人,那她来的唯一原因,便是为了王洵。吴家家主想借渡江狮子大开口的如意算盘,便全落空了。 他的脸色很是难看,不仅是为了从嘴边溜走的那笔财富,更是因为裴蓁蓁带领的这支船队,一眼看去,船上水军装备精良,军容整肃,有足以威胁吴氏水军的能力。 王洵出兵,麾下除了并州军,更有镇北军,本就不容小觑,如今再加上这支水军... 吴氏虽然没有公然称王,但要说其没有争一争这天下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吴家家主心中百转千回,脸色阴晴不定,若是此时发动突袭,能不能将这虞夫人的船队一举拿下? 便是付出些伤亡,只要能保住吴氏水军的地位,那也不亏。 裴蓁蓁早就了解过这吴家家主的性子,对繁缕耳语几句,繁缕忍不住弯了弯眼,才高声道:“吴家主,我家夫人言,为迎刺史归来,并州一万精兵正在对岸!” 若是吴家家主想做什么多余的事,这些精兵足够在吴氏城中杀个来回。 吴氏占据镇江之利,水军天下无双,相比之下,在陆上的战力就很是一般。 倚仗镇江南渡,吴家在城中的防守也很是有限。 崔瑜低声对自己的妹夫劝了几句,又道:“王七郎驰援洛阳,救洛阳百姓北上,使他们免遭胡人践踏,在天下人看来,乃是大义之举,主上若要阻止,恐受非议。再有,如今我们不知并州实力如何,贸然开战并无好处,不如放他们渡江,也免遭天下议论。” 他的话很在理,吴家家主虽然不甘心,还是应下了。 他示意吴家的水船后撤,放裴蓁蓁的船队前行,到了王洵所在江岸。 王洵顾不得旁人,驾着照夜玉狮子跑向江边,身后,李见微看得有些莫名。 “这就叫小别胜新婚。”桓陵冲他挑了挑眉,一脸坏笑。 “蓁蓁!”王洵抬起头,露出发自真心的笑意。 他们从未分开这么久,但为了天下,为了他们共同的目标,有些事不得不去做。 裴蓁蓁对上他的眼,蓦然一笑,那一瞬仿佛春日山花开遍,叫人沉醉其中。 “王洵,我来接你回家。” * 兰陵,萧云珩正在同人对弈,对面的人手执黑子,口中笑道:“阿珩,你兄长千里奔袭,救下端王,又随王七一起救洛阳数万百姓如水火之中,如今天下都赞他不愧为兰陵萧氏儿郎。你若是再龟缩在这兰陵老宅之中,就要被他比下去了。” 萧云珩神情不变:“谢五,你此番来,就是要同我说这些废话么?” 那人一笑,转开话题:“这几年王七在并州都毫无动静,我本以为他想置身事外,经洛阳一役,却又不确定了。你兄长既是助他,你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萧云珩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五郎笑意不改,身体前倾,将脸逼近萧云珩:“若他要自立,就不该救端王,便是救了也该要他即刻死了,这样雍州才会顺理成章落到他手中。” 可是如今,端王李见微还活蹦乱跳。 “所以我想,他对那个位置没有意思,反而是想将端王推向那个位置!”谢五郎一针见血地说。 其实这番推论是很不合常理的,天下有几人能对那万人之上的宝座不动心,又有谁能拒绝可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机会?偏偏王洵做到了。 谢五郎自问,换了他,恐怕也很难这么果决地放弃。 萧云珩将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所以?” “从前在洛阳,我就讨厌王七。”谢五郎好像又说起了另一件不相干的事,“他这样一个人,真是将我们都衬得黯淡无光。但要论起来,这天下叫我服气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我想,他应当不会输。” “你就这么肯定?”萧云珩反问,匈奴出兵三年,王洵也在并州沉寂了三年,直到此次驰援洛阳,天下人才又都记起了他。 谢五郎偏头笑道:“会咬人的狗不叫,更何况,天下也只有他身边,有一个敛财之能不输沈余的虞夫人。” 战争拼的不只是兵力,还有后勤。在一场战争中,钱粮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你想投靠王七?”萧云珩不由挑了挑眉。 “投靠多难听,这叫合作。”谢五郎认真反驳。 “恕我直言,你如今可没有什么值得王七与你合作的。”萧云珩一点也不给老友留面子。 谢五郎拨弄着手中棋子:“所以在此之前,我得先为自己争取一点合作的本钱。不知阿珩有没有兴趣,同我干一票大的?” 萧云珩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我要借你萧氏在兰陵之势,取常州。”谢五郎眼中锋芒毕露,叫人不敢直视。 萧云珩沉默一瞬,谢五郎出身清河谢氏,家中兄弟都各有所长,他便一直是个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 谁料一夕国破,山河飘摇,值此乱世之际,谢五郎也没有理由再做个混吃等死的废人。 再有谢氏资源都被其兄弟瓜分,轮不上他这个素来纨绔的五郎君,因此他才前来萧家,借萧云珩臂助。 “好。”良久,萧云珩沉声道。 他也该做些什么了,否则日后,拿什么去见兄长和蓁蓁。 是夜,星阑抱着一根竹笛站在庭院中,她明明双目已盲,却抬着头,仿佛隔着眼前那一层薄纱,也能看清漫天星斗。 当日星阑师傅求萧明洲照拂目盲的小徒,他便将星阑送回兰陵萧氏祖宅,身边有他亲自挑选的几个侍女嬷嬷陪伴,便没人能欺她。 从侍女处得知她还未睡的萧云珩也来了庭院中,萧明洲走后,为了替他履行诺言,萧云珩对星阑多有照顾。 “夜深了,该去睡了。”他温声对星阑道。 第105节 星阑闻声转过头,或许是少有接触外人,她脸上仍然带着几分少女的稚气。 “阿珩,我看见,帝星,在北方升起了。”星阑很是认真地对萧云珩说。 若是换了旁人,便要立时笑出来,一个瞎子,竟然说自己看见了。 萧云珩没有笑,他想起星阑的师傅,不由皱起了眉:“...那你还看见了什么?” “我...” 星阑还未开口,一阵剧痛突然侵袭她的脑海,她捂住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哭嚎尖叫之声充溢她的耳边,她仿佛坠入无间地狱之中,整个意识都要被湮没。 隔着遥远的时空,星阑好像看到,观星台上,有个身着白袍的女子对她缓缓扬起一个笑。 见星阑这般,萧云珩不由脸色一变,赶紧上前将她扶住:“星阑,若是不能说,便不要说了!” 他知道,施展那等窥测天机之术,总要付出代价的。 萧云珩不信什么天机,若是一切早已注定,那么人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何在? 是以见星阑如此,他立刻阻止了她说出更多。 星阑面色惨白,意识也因为方才的剧痛有些模糊,萧云珩将她拦腰抱起,向她卧房走去。 朦朦胧胧中,她又看见,漫天星光自半开的穹顶落下,雪白长袍之上,银线绣的星辰暗纹幽光浮动,女子摸索着从裙边拾起那枚香囊紧紧握在手中。 她仰起头,微微笑着,闭上眼的那一刻,双目之中流下两道血泪。 子衿,你一定要记得,你说过的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  蓁蓁重生也不只是幸运而已。 要到收尾了,很多剧情拉得比较快,主要不少小天使比较喜欢甜甜的恋爱情节,而且我现在真的精力有限,觉得剧情不够细腻的小天使见谅呀t^t 第一百零七章 镇江之上, 王洵上了己方的船只,在他之前,所有兵士和百姓已经顺利上船。 他对吴家家主遥遥施礼, 温润笑道:“多谢吴家主礼让我等渡河。” 姿态风雅, 一身气度高华,让人禁不住自惭形秽。 吴家家主不忿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实在不想同他回礼。 若不是岸上那一万并州精兵,他怎么甘心让步。 本以为这镇江之上, 只有他吴氏有足够的船只供这么多人渡河,这便是扼住王洵等人的咽喉,任他千般手段, 也只能乖乖向自己低头。因而,吴家家主在城池之中毫不设防。 谁知那并州不知如何拿出这样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突然出现在这镇江水面上,打了吴家一个措手不及。 便是心中恨得呕血,吴家也不得不咬牙吃下这个哑巴亏。 倒是崔瑜还能面不改色地同王洵回礼,语气温和:“王七郎, 洛阳一别, 你我竟是数年不见。如今你救洛阳百姓于水火之中, 乃是大义之举, 崔某佩服之至, 愿诸位一路顺风, 若有机会,来日再叙别情。” 伸手不打笑脸人,崔瑜言语得体,哪怕彼此之间说不上熟识,王洵也未曾驳他的面子, 笑着道:“来日我与蓁蓁大婚,崔兄若是得空,也可来并州喝一杯水酒。” 崔瑜一怔,裴蓁蓁的手在背后悄悄掐了王洵的腰一把,他手上一紧,面上倒是笑意不改。 不错,他就是故意借此宣布两人婚约,好叫那些敢觊觎他家蓁蓁的家伙心里有个数。 “若得空,一定来。”崔瑜回答,“愿二位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他看向裴蓁蓁,没有多说,只是俯身,深施一礼。 裴蓁蓁神情仍是淡淡,对他回礼。 江面水波荡漾,数艘大船同时开动,巨大的风帆扬起,同来时一样浩浩荡荡。 并州,王洵,虞夫人。 吴家家主眼神忌惮,王七所图,究竟为何? 他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人对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没有丝毫觊觎。 城头上,崔莹裹着绛红的披风,登高而望,远远见着那支船队沿江而下,又自江上回返。 她盯着船帆,目光顺着船去向北地。 比起几年前,崔莹脸上多了几分成熟的风致,也多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 听说他也在去往北地的队伍中,也不知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崔莹眼中透出几分苦涩,他应该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了,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多少交集,全是因为兄长与裴家大郎君的交情,见过几面而已。 她心中始终放不下那份少年时的遐思,大约是因着如今嫁的人,从不在她心上。 崔莹嫁给吴家家主,为的不过是让自己兄长能快速在他面前占据一席之地。天下大乱,他们没有时间,崔家也没有时间了。 崔瑜本不愿意因这样的缘故牺牲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一生的幸福,但崔莹自己却是愿意的,她下了决心,本家长辈也同意,崔瑜便再拦不得。 崔莹就这样嫁了大了自己快十岁的吴家家主,放在数年前,天下尚且安定之时,她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嫁这么一个粗鄙武夫。 崔氏的嫡女,当年便是李氏皇族要求娶,他们也是不肯的。 但世道如此,眼见礼崩乐坏,世家的名头便也没有那般好用了。如今有话语权的,是手握重兵,从前入不得世家眼的武将。 好在对于他们来说,能娶一位世家出身的正妻,实在是很有面子的事。再生下几个儿女,从此仿佛就改换门庭,脱离了寒门的阶层,跻身世家之列。 哪怕吴家家主胸无点墨,举止粗俗,崔莹最终还是嫁给了他。 只是她的夫君,和她少年时期盼的,全然不同。 不通诗赋,不懂书画,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话题。吴家家主待崔莹,只当她做一个漂亮的摆设,要她为自己生下几个流着崔家血脉的儿女,而不是平等的人。 这桩婚事,本就是不平等的。 崔莹抬眼望着天际,流云聚散,如世事变幻。 总要走下去,不论这是不是她想要的,她都只能走下去。 “夫人,风大,我们回府吧?”身边侍女上前一步,小心问道。 崔莹面色冷淡,嗯了一声,任她为自己拉上兜帽,顺着石阶一步步走了下去。 裴三郎,希望你,顺心遂意,不必如我一般,不得自由。 昭明四年冬,刘邺率诸胡攻洛阳,徐后携天子奔逃,弃全城百姓不顾。 并州刺史王洵携镇北军参将萧云深自北地千里奔袭,驰援洛阳,禁军大败,洵率军牵制刘邺大军,数万百姓得以逃出洛阳,免遭胡人毒手。 昭明五年春,洵领军护百姓至镇江边,是时吴家水军称雄镇江,吴家仗此拦路。北地豪富,并州虞夫人率船队亲往,震慑吴家,护数万将士、百姓渡河。 琅琊王七郎,并州虞夫人,数日之间,天下皆知其名。 春天快要结束之前,如长龙一样,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终于到了并州。 只是裴清知的眉间担忧却始终未曾散去,犹豫几日,他终于主动找到了裴蓁蓁:“前来并州的百姓足有上万,并州城可能承担这么多人定居?” 尽管沿途有不少百姓选择在合适的州郡落脚,但执意随王洵前来并州的百姓也还有上万。 这些人一路北上,相当一部分口粮都是并州出的,到了并州,多了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并州可有足够的存粮? 世人皆知北地苦寒,适于耕种的土地不多,而裴蓁蓁若从别处买粮,其中花费实在惊人。 若是吃不饱,□□便近在眼前。 “三哥放心便是。”马车中,裴蓁蓁为裴清知倒了一杯茶,眼眸微垂。“我既然敢让他们来,自然已经做了准备。” 见她说得笃定,裴清知略微放下了心。 只是下一刻,他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此时竟陷入了相对无言的尴尬局面。 小桌上的茶盏浮起缭绕的热气,茶香一点点晕散开,叫人的心也随之慢慢安定下来。 裴清知终于再开口:“蓁蓁,我没想到,原来你就是北地鼎鼎有名的虞夫人。” 他只知晓,她从小吃的用的无一不精,有萧明洲偏宠,次一等的东西是到不了裴蓁蓁面前的。却没想到,她原来还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虞夫人之名传遍北地,便是他们身在南地,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未想过,那就是他们离家的妹妹。 萧明洲灵堂上的一场大闹,揭出了裴家藏了十余年的阴私,裴正与萧氏和离,萧氏的几个儿女也无法再面对她。而揭穿了这一切的裴蓁蓁,在裴家上下复杂难言的目光中,孤身离开洛阳。 之后几年,再无一丝半点的音讯。 她好像彻底和裴家割裂开。 裴清知不知道,她是怎样成了今日的虞夫人。 心中千言万语,可最后能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声轻叹:“蓁蓁,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裴蓁蓁是真的有些疑惑。 她现在看上去,有哪里不好么?裴蓁蓁实在想不出裴清知有什么要向她道歉的理由。 “这一声道歉,不仅是我,还有大哥、二哥,甚至阿蘅,都应该说的。”裴清知温和地看着她,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歉疚,“作为兄长,我们本该护着你,可这些年,我们都没能做到。” 反而是她,保护了他们。 裴蓁蓁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又记起了前世。 裴家儿郎皆赴国难,早早死在少年时。及至裴蓁蓁做了虞国夫人,已经是很多年后,他们甚少入她梦来,她几乎都要忘了他们的面容。 裴蓁蓁当然是怨着他们的,怨恨他们将自己抛下,怨恨他们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性命,留她一人在这世上独面风霜雨雪。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事了,裴蓁蓁实在是很忙。手下那么多产业,裴蓁蓁不说一一看过,总要做到心中都有数,况且,为了避免重蹈前世覆辙,为了不叫舅舅那样无法掌握的意外再发生,许多布置需要提前准备。 偶有余暇,都被王洵占了去,实在没有空闲多想。 直到今日,裴清知说出这一句对不起,裴蓁蓁才明白,原来前世的她,一直在等的,不过就是这句话。 可是她终究没能等到,而如今,她已经不需要这句道歉了。 “这世上,没有谁一定该护着谁。”裴蓁蓁轻轻笑了起来,冷清的面容显出几分柔和,却让裴清知心中钝痛。 “这句道歉,我收下了。”裴蓁蓁看着他,明明是笑着,却偏偏叫裴清知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你们不必为我感到愧疚。” 我原谅你们了。 裴清知双眼酸涩难言,他不想在裴蓁蓁面前落泪,不该,也不能。 他红着眼站起身:“蓁蓁,往后,你一定要日日开心。” 第106节 他们曾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一同习字,一同用饭,一同玩闹。 裴清知至今还记得,阿衡拽了蓁蓁的辫子,二哥领着抹眼泪的蓁蓁气势汹汹要同他算账,阿衡便躲在自己身后冲蓁蓁做鬼脸,气得她要伸手挠他。 如今,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裴清知转身的刹那,听到身后的声音:“裴清知,你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别再那么轻易地舍弃自己的生命。 裴清知闭上眼,轻声道:“好。” 走下马车,裴清知迎面遇上王洵,他还未问好,便听王洵含笑道:“三哥。” 裴清知当即愣在原地,直到王洵与他错身而过才反应过来,他拉了一旁的萧云深:“他方才叫我什么?!” 萧云深挑眉:“你没听清?三哥啊。” 裴清知有些混乱:“倘若我没有记错,他的年纪并不比我小...” 何况以王洵声名,裴清知自觉受不起他这一句三哥。 “他当然要随着蓁蓁叫你啊。”萧云深有些莫名其妙。 裴清知更混乱了:“为什么要随蓁蓁?” 萧云深满脸古怪地看着他:“你难道没听说过王洵和虞夫人的关系?” 当然是听过的,据说虞夫人乃是王洵的情人,这才不留余地地帮他。蓁蓁是虞夫人... 裴清知立时反应过来,萧云深拍拍他的肩膀:“王七这小子早早便看准了蓁蓁,当日蓁蓁来并州,他便是一路跟随,最后还做了并州刺史,两个人形影不离,王家那边下了聘礼,蓁蓁也收了。” 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 裴清知没想到裴蓁蓁连终身大事都没有告知父亲一声,想来,她对裴家已经彻底失望。 见裴清知脸色有些奇怪,萧云深便问:“怎么了?” 难不成对王七不满意?虽然这家伙是只大尾巴狼,但这天下,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儿郎实在不多,萧云深觉得,配蓁蓁,也是勉强足够的。 “我在想,怎么同二哥说才好。”裴清知苦笑道。 想起裴清渊的性子,萧云深也忍不住摸了摸鼻头,不再说话。 静园,王洵和裴蓁蓁带着李见微进了后院,李见微来,当然是为了他如今唯一的儿子,李璟。 雍州内乱,被李见微托付照顾府中的心腹中了其他势力的圈套,身为端王世子的李璟被人掳出雍州。 当时李见微境况艰难,极大可能回不去雍州,倘若他死了,那么作为李见微唯一的儿子,李璟就是雍州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而李璟,今年不过还是个稚儿。也就是说,谁得到了李璟,谁就能名正言顺地得到雍州,这就是雍州内乱的根本原因。 收到儿子失踪的传信,李见微自是担心不已,但当时他身在战场,无暇顾及,只能令人暗中寻访。 直到王洵驰援,李见微才从他口中得知,李璟为他所救,如今正在并州。 因此,刚到东海郡,李见微便随着二人前来静园,想第一时间见到自己儿子。 早有人去给奶母传了信,三人到正厅时,奶母也抱着一身红色锦衣的平安来了。 李见微一眼便能看出儿子在这里过得很不错,毕竟整张脸都肥了一圈,白白胖胖,简直像个肥嘟嘟的大红包。 平安看向他的方向,忽然露出一个笑,奶母抱着他走近,李见微严肃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平安先向着王洵叫了一声爹,随后扑进裴蓁蓁怀里,甜腻腻地又叫了一声娘。 李见微微笑的神情僵住了,他很确定,这个长胖了不少的小胖子,的确是他儿子没错。 现在,他的儿子,当着他的面,叫别人爹。 李见微呆滞地看向王洵。 作者有话要说:  李见微:离家两年,儿子叫别人爹了,心如刀绞.jpg 今天有长一点~ 第一百零八章 沐浴在李见微质疑的目光下, 即便是王洵,也不由觉得有些讪讪。 但这本就是他自找的。 为着平安一句阿娘,他便一定要教他叫爹, 事实证明, 王洵的教导没有白费,当着自己亲爹的面,平安还是管他叫爹。 裴蓁蓁抱着孩子,嘴角微微勾起, 丝毫没有为王洵解围的意思。 王洵只好摸着鼻尖:“想是许久未见,这孩子一时未能认出你来。” 李见微怀疑的目光还是停留在他身上,就是许久不见, 也没有管别人叫爹的道理吧,你究竟怎么哄我儿子的? 王洵自知理亏,从裴蓁蓁怀里抱过平安交给李见微:“平安,你看看,这是你父亲。” 这下,平安终于认出了李见微, 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 才小声地唤了一句:“父王...” 还在雍州之时, 李见微身为端王, 忙于公事, 平安都是由奶母照料, 一日能见他一面就已不错,父子俩实在算不上多亲近。 不过毕竟是父子,在认出李见微后,平安便乖乖待在他怀中,答着他的话。 李见微从他的话中看出, 小璟在王洵和裴蓁蓁这里的确是没有吃一点苦的,这让他心下稍安。 父子温存一会儿,李见微将平安交给奶母,让其退下。 室内只剩下李见微、王洵与裴蓁蓁三人,李见微正色,显出难得的严肃,他看向王洵,淡声道:“王七郎对小王屡屡施恩,先是救下小儿,又于胡人包围之中保我性命,想来所图,便是雍州吧。” 一路行来,所见所闻都让李见微觉得,王洵完全有能力取李氏而代之,他救下自己,想来就是为了雍州的支持吧。 王洵听他这么说,不由挑了挑眉。 李见微继续道:“若你想登位,雍州当可奉你为主,只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裴蓁蓁忽地轻笑起来。 她本坐在矮榻之上,恰好桌上放了两坛棋子,裴蓁蓁随手拿了一枚在手中把玩,听了李见微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见微有些莫名地停住话头,目光落在她身上,裴蓁蓁却只对王洵道:“你还未告诉他么?” “正准备说。”王洵有些无奈,他没想到,李见微竟然打算奉他为主了。 “说什么?”在场最摸不着头脑的,应该就是李见微了。 王洵微笑着对他道:“洵千里奔袭,当然是为了迎端王归北地,承继大统。” 什么?!李见微愣在原地,他说什么?要自己承继大统?! “你要让我称帝?”李见微指着自己,“你疯了不成?!” 哪有将快到手中的东西拱手让人的道理,那可是整个天下!何况他们在此之前,素无交集,李见微实在不明白王洵这么做的原因。 “殿下乃李氏血脉,当今痴愚,徐后无德,殿下取而代之,是应有之理。” “就因为这?”李见微摇头,“天下李氏血脉也不止剩我一人。” “那大约,是我觉得,你会是个好君王。”王洵又说,他负手而立,笑意幽深。 这一点,上辈子,他已经亲眼见证过了。 这算什么理由,李见微觉得荒唐:“这太荒谬了,我不接受...” 王洵便道:“你便当是我不愿一辈子困居宫墙之中,不得自由吧。” 裴蓁蓁抬眼,撞进王洵温柔的眸中。 他已经为北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一次,这一回,他要陪着他的小姑娘。 王洵知道,裴蓁蓁一定是不愿余生都困居方寸之间的。 事实上,他也不愿。 静园的侍女领着裴家三兄弟向裴蓁蓁为他们安排的住处去,静园占地客观,住的主子却只有那几人,大多数的屋宅都是空置的。 裴清渊等人此番前来并州,真可说是身无分文,浑身上下也就只有一把刀还值点钱。 这种情况下,也只有裴蓁蓁能收留他们了。 “我现在只想赶紧沐浴,赶了这些日子的路,我觉得自己都快要臭了!”裴清衡忍不住抱怨道,在路上条件有限,脏也只能脏了,好在大家都一样,尚还可以忍受。 裴清渊哦了一声,却没给裴清衡一个眼神,裴清衡一眼就看出了他在出神,不由翻了个白眼,不就是想见裴蓁蓁吗,去见不就好了,她难道还会把他赶出来不成,真不知道二哥这是在纠结什么。 走过垂拱门,眼前是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两侧迎春开得正盛,一片烂漫。 月白的身影从道路另一头匆匆而来,王瑶书走得很快,一得到七哥和蓁蓁回来的消息,她就立刻赶回来了。 王瑶书本想同裴蓁蓁一道去接人,但裴蓁蓁和王洵不在,并州许多事便更离不得她了。所以王瑶书只能留下,乖乖等他们回来。 “女郎。”为裴家三兄弟带路的侍女远远就躬身向她行礼。 王瑶书抬头,看清眼前人的刹那,双眼微微睁大。 “王家女郎。”裴清知向她抬手施礼,声音温润,叫人如沐春风。 当日天下未曾生乱,尚在洛阳之时,裴清知和王瑶书也算书画之友,也常就音律之道探讨一二。 如今得见故人,裴清知心中很是高兴。在这乱世之中,能见故人平安,怎么能不叫人感到由衷的喜悦。 而王瑶书怔怔地看着他,久久不能回神,今日的碰面,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叫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好久不见,裴三郎。”王瑶书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微笑,那一瞬仿佛山花开遍,□□色也为之失色。 裴清知的心漏跳一拍,对上王瑶书的眼,一时竟说不出来。 看看裴清知,再看看出神的裴清渊,裴清衡总觉得,自己好像很多余。 * 早在洛阳城破之前,裴正与裴元便带着家仆回了河东,烽烟已起,大魏朝纲崩塌,河东也成了他人地盘。 王洵率并州麾下奉端王为主,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此前并州从未表达立场,谁也没想到,王洵最后竟选择了支持此前并无什么声名的端王李见微。 而王洵一旦表明立场,其他势力,自然就和他站在了对立面。 镇江之上,由崔瑜口中,天下人都知道了并州虞夫人乃是河东裴氏嫡女,裴蓁蓁。 第107节 “她自称裴蓁蓁,想来,是舍弃了裴子衿这个名字了。”裴正负手站在窗前,衣衫宽大,显出他有几分清瘦。 裴元沉默,子衿二字乃是萧氏为刚出生的女儿定的名字,当一切揭晓,蓁蓁不愿再接受这个名字也无可厚非。 裴正抬头望向天际:“那样也好,蓁蓁这个名字,比子衿好。” “阿元,我们也该离开河东了。”裴正转过身,对兄弟道。 如今裴清渊、裴清知、裴清衡都在并州王洵麾下,作为虞夫人的裴蓁蓁,更是王洵的一大臂助,当然,如今这些也都是李见微的臂助。 身为他们的父亲,裴正和裴元若是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便是一大麻烦。百善孝为先,若是他们出了事,不论其中有怎样的内情,世人都会议论纷纷。 裴元点头叹道:“虽不能为他们帮上什么忙,至少,不要再为他们添麻烦了。” 只是要如何离开,躲过某些人的耳目,还需好好谋划一番。 而在这天下局势暗流汹涌之时,豫州之中,正发生着一场巨大变故。 府衙之中,豫州刺史指着裴清衡,怒声斥道:“裴清黎,枉本官对你那般器重,你竟然敢做出这等不义之事!” 徐后和李崇德的住处已经被裴清黎带来的兵士团团围住,豫州刺史怎么也没想到,掌握城中兵力的武将,竟然会选择背叛他和裴清黎联手! “你等乃是大魏臣子,怎敢对陛下和娘娘不敬,你们究竟想做什么?!还想篡权夺位不成?!” 裴清行站在裴清黎身旁,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怒骂,眼神深得不起任何波澜。 在他的骂声中,裴清黎清秀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大人,您多年关照,清衡铭记在心。”裴清黎不避不闪地对上他的目光,“胡人肆虐中原,大魏江山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大人难道到了如今,还相信那个弃洛阳全城独自逃命的女人,能让天下重新安定下来?” 豫州刺史却并未被他说服,只高声道:“我等既是大魏臣子,便该忠于陛下和娘娘,裴清黎,你今日所为,乃是犯上作乱,来日必受万民唾骂,青史之上,也会记下你的罪行!” 冥顽不灵。 裴清黎也没了与他再多分说的心思,抬手从身旁军士腰间拔出长剑,冷下脸道:“既然大人这样忠心,衡便成全大人,请大人到黄泉,继续为大魏尽忠。” 鲜血飞溅,豫州刺史倒了下去,他不敢相信裴清黎竟然就这样要了他的性命,他伸出手,双眼直直地看着裴清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声音也没能再发出。 血液顺着长剑的剑刃滑落,一滴又一滴地坠在地上。 裴清行完全没想到裴清黎会这么干脆地动手,带着惊色看向他。 裴清黎扔下剑,取了绢帕擦手:“大哥,既然他执迷不悟,又何必同他废话。” 话中透出的冷漠,叫人心惊。 扔下绢帕,裴清黎走向徐后的卧房:“大哥,我们该去见见那位皇后娘娘了。” 裴清行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抬步跟了上去。 一只信鸽从豫州城中飞出,雪白的羽翅扇动,向北而去。 静园之中,裴蓁蓁从停在窗沿的信鸽脚下取下小巧的竹筒,展开字条。 “谁的消息?”王洵从背后拥住她,在她耳畔笑着问,声音低沉,裴蓁蓁能感受到背后他胸腔的震动。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晚?”裴蓁蓁没有回头,随口问道,今日王洵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三刻。 王洵便笑:“去我们未来的新房看了看,如今已近完工,再过些日子,便可以住进去了。” 这话的暗示意味很明显。 裴蓁蓁却不顺他的意,故意问:“难道这静园你住得不开心?” “自是开心的,不过,我们也该考虑考虑日后。”王洵意有所指道。 他们若是成婚,当然就不能继续住在静园,王家特意为其买了一处地皮,府邸所有的设计都经了王洵的手,处处都符合裴蓁蓁的喜好。 “不知夫人觉得,我们的婚期定在何时合适?”王洵凑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惹得裴蓁蓁忍不住瞪他一眼。 将手中纸条塞给王洵,裴蓁蓁转开话题:“豫州来的消息,刺史已死,豫州落入我大哥五哥之手,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带着徐后和李崇德北上。” 到时,李见微便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天下之主,而裴蓁蓁,也能为萧明洲报仇了。 王洵接了纸条,却没有被他转移注意力:“嗯,那夫人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裴蓁蓁羞恼地便推开他:“你怎么就想着这事儿!” “终身大事,我当然要时时惦记着。”王洵抓住她的手腕,笑道,“夫人如此,难不成是害羞了?” 裴蓁蓁脸上浮起一层薄红,移开眼不肯说话。 王洵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是真的说中了,蓁蓁她,原来是害羞么? 他脸上的笑意,忍不住深了些许。 见他如此,裴蓁蓁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狠狠踩了他一脚,就要离开。 王洵从背后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微微用力,裴蓁蓁便回到他怀中。 王洵调笑道:“夫人,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再逃不掉的。” 眼见裴蓁蓁真要恼了,王洵立刻见好就收,低声道:“蓁蓁,没事的,不要害怕,成亲之后,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裴蓁蓁微微低下头,不错,对于和王洵成亲,她的确是心有惶恐的。 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嫁过人,对于未知的事,人总是会忍不住恐惧的。 况且,裴正和萧氏的先例在前,让裴蓁蓁很难相信所谓的幸福,她更害怕,流着萧氏的血,她根本做不好一个母亲。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是因为 王洵似乎感受到了她心中深藏的恐惧,将她抱紧:“蓁蓁,我会陪着你的。” “王洵,我没做过别人的妻子。”裴蓁蓁垂眼,眼睫如颤动的蝶翼,她大概不能做好。 王洵低笑一声:“蓁蓁,我也没有做过别人的夫君。” “所以不必担心,我们一起努力,哪怕出错,也没什么要紧。” 空气中光影浮动,房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良久,裴蓁蓁才轻轻嗯了一声。 “王洵,明年春天,我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再过两章完结! 写得好累啊qaq 尴尬,搞错五哥名字了,已经改了⊙﹏⊙ 第一百零九章 裴清行一行人到雍州之时, 已经是昭明五年的秋天。 雍州盛安城中,来来往往的百姓脸上都带着喜色,又是一年秋收, 今年风调雨顺, 想来他们都可以过个好年了。 再有,庇护雍州上下的端王顺利归来,市井百姓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只为李见微能平安而真心高兴。 风掀起车帘, 露出其中徐后苍白憔悴的脸。李崇德坐在她身边,身形比起洛阳之时,也消瘦许多。 街边有小贩担着货担沿街叫卖, 吸引了李崇德的目光,就在不远,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颜色鲜亮好看,叫他忍不住吸了吸口水。 被风掀起的车帘落下,李崇德眼中再看不见那鲜红的颜色,神情因此黯淡下来。 不过离开洛阳之后, 他似乎也懂事许多, 最起码这时没有叫嚷着要停下来买冰糖葫芦了。 “珊珊, 我们还要坐多久啊?”李崇德问身边的徐后。 徐后冷淡地瞥他一眼:“快了。” 李崇德便露出一点欢喜, 等停下来, 就可以用饭了。 对于李崇德而言, 一只纸鸢,一串冰糖葫芦,一顿饭食,都是能让他开心的事。在他的世界里,一切仿佛都是那么简单, 简单得甚至让徐后感到嫉妒。 他不知道,越是靠近这座城池,意味着徐后的生命也逐渐走向终点。 “珊珊,你不高兴么?”李崇德又小心翼翼地问。 徐后脸上露出冰冷的笑:“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是个傻子,什么时候都笑得出来。” 李崇德虽然傻,也听得出,这话是在骂他。 他瘪下嘴,向后缩了缩。 徐后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寒。 “珊珊,你不要不高兴,我以后会乖乖听你的话,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李崇德讨好道。 “没有以后了。”徐后睁开眼,漠然地对他说。 李崇德只会傻傻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徐后冷肃着脸,“李崇德,你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从前什么都不知道,往后,也什么都不必知道。” 李崇德不明白她的意思,这些话,对他来说太深奥了。 徐后并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她照顾了他那么多年,实在是累了,如今,终于能摆脱这个累赘了。 见她不语,李崇德急得红了眼,徐后却无动于衷。 在一片沉默中,马车停了下来。 裴清黎翻身下马,一身玄黑色披风衬得他肤白如玉,明明脸上带着笑,却让人无端感受到一股寒意。 走到马车前,裴清黎含笑道:“陛下,娘娘,请下车吧。” 马车中没有动静,好一会儿,徐后才昂着头走出马车,虽然脸色尚且还有些苍白,显出憔悴的情态,身上衣裙却很整理得很是整齐。 这是徐后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她身后,李崇德低着头走了出来,小心拉着她的衣角。 这个心智不全,肩上担不起任何分量的男人,就是大魏的天子,裴清黎的眼中露出几分怜悯和冷意。 徐后抬起头,看见府邸大门上的匾额,“端王府”。 端王李见微,没想到,他竟然成了最后的赢家。 “娘娘,请。”裴清黎对她道。 徐后冷冷看了他一眼,孤身一人,决绝地向大门走去。 李崇德赶忙跟上,他身后,裴清行与裴清黎也跟了上去。 第108节 大门在身后合上,徐后没有回头,挺直了脊背,就如那日洛阳城大明宫中,她身着凤袍,一步步地走入太极殿中。 雍州处于北地,荒僻与并州不相上下,作为雍州之主,李见微又不是那等忍心剥削治下百姓的角色,又要养活麾下兵士守卫边疆,穷就是必然的事。 如今已到秋日,本就无甚景致的端王府中更显出几分荒颓。 正厅之中,已经有许多人都在等着徐后。 从洛阳逃到北地的朝臣,众世家子弟,将原本空荡荡的正厅占得满满当当。无论他们是否支持李见微,在收到信后,都来了雍州。 李见微坐在主位,厅中虽然站满了人,却是异常安静,相熟的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心中百转千回。 所有人都想知道,李见微今日,到底打算做什么。 无论徐后做过什么,李崇德乃是李炎唯一的儿子,他继位理所应当。而徐后借他心智不全,窃取天子权柄,便要清算,那也都是徐后的错。 李崇德仍然是天子,作为大魏臣子,若是否认这一点,那他们便是乱臣贼子,将受天下人唾骂。 谁也不想自己背上这样一个骂名,所以他们都等着看李见微要怎么做,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是说,他要如昔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不过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都注定要背上篡权夺位的罪名。 徐后也是这般认为,所以当她走入正厅之时,斜眼扫过众人,冷声道:“本宫在此,尔等还不快拜!”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无人动作,要他们拜这个女人,绝无可能。 李崇德踏进门槛,迎上满屋人的目光,不由瑟缩一下。 徐后见他这副模样便觉得生厌,毫不客气地拽着他上前,对李见微冷笑着道:“大魏天子在此,端王李见微,还不起身行礼!” 若是李见微此时低了头,便仍要遵李崇德为主,不可僭越。 即便她活不了,也不会叫这些人痛快。 不过是一死而已,徐后眉目冷硬,一如往常。 李见微慢慢站起身,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 “大魏天子该受我等的礼,但他,不是大魏天子。” 徐后猛地回过头。 在众人的注视下,裴蓁蓁手中拿着明黄的卷轴,同王洵并肩走上石阶,进了厅中。 “何人在此大放厥词!”徐后厉声质问。 裴蓁蓁对上她的目光,面上一片冷然:“我所说是真是假,你心中,应当最是清楚。” “这是谁?” “瞧着有几分眼熟...” “你们不知,她便是那并州的虞夫人!” “虞夫人?听说她出身河东裴氏,乃是裴氏的嫡幼女。” “不错,她生母乃是兰陵萧氏女,萧明洲在时,最宠爱这个从女。” “怪不得,容颜如此之盛,与当年萧家女郎有几分相似,又更甚于其。” “她今日来是想做什么?” “她已经与王七定了亲,王七投了端王,他二人今日来,便是为其助阵?” “只是她口中所言,实在奇怪...” 四周议论纷纷,不知内情的人都在揣测裴蓁蓁话中的意图。 随着裴蓁蓁上前一步,徐后心中一跳,气势全然被她压制,忍不住后退一步:“你是...裴氏子衿!” 裴子衿,那个萧明洲最宠爱的从女,为了她,不惜向徐家发难,逼得徐后不得不将徐骋送离洛阳。 萧明洲,想起这个人,徐后眼色暗沉。 裴蓁蓁嘴边勾起冰冷的笑,与她错身而过,走向李见微。 徐后转向王洵,发难道:“王七郎,你出身世家,深受皇恩,如今是要同这些乱臣贼子一起,犯上作乱么?!” 王洵坦然与她相对,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足以叫他变色:“洵从来,只忠于天下百姓。” 裴蓁蓁将手中卷轴交给李见微,他有些迟疑地看着卷轴,心中犹疑不定,这好像是...圣旨... 李见微看向裴蓁蓁,她怎么会有圣旨,这圣旨,写的又是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卷轴,下一刻,李见微不可置信地看向裴蓁蓁,传位圣旨之上,怎么会是他的名字?! 他呆愣地看着裴蓁蓁,一时之间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身边的副将也将圣旨看了清楚,心念急转,他不待李见微发话,高声道:“徐后,谋权篡位的,乃是你!先帝有旨,传位我家王爷,圣旨在此,你还不快认罪!” 在场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见微手中的圣旨上。 他抿着唇,将圣旨交给身旁一位从洛阳城逃出的大臣。 众臣传看圣旨,神情或惊或喜,越来越多异样的眼神落在徐后和李崇德身上,这般情形下,李崇德忍不住往徐后身后躲了躲。 怎么会?!徐后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嵌进掌心,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在场的大魏朝臣对视一眼,最后推出一位年纪最大,德高望重的大儒上前,老者手握圣旨,面容沉凝:“徐珊,此乃先帝传位诏书,却非传位太子。当日先帝薨逝之时,你令禁军守住宫城,老朽问你,可是你逼死先帝,假传口谕,令太子上位?!” 徐后眼中积聚起沉沉的阴云,她冲上前劈手夺过老者手中圣旨,展开一看,恶狠狠地将圣旨摔在地上:“假的,这一定是伪造的!” 她指向李见微:“李炎连他的名字也未必记得住,怎么可能传位于他!” 这话不假,胡人进犯之前,天下知晓李见微之名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但那张圣旨并不假,上面除了玉玺,还有独属于李炎的御印,那颗印已经在众臣眼前随着他下葬,再不见天日。 “当日先帝病重,急召数位大臣夜见,本已打算废太子,你却令禁军守住宫城,以武力相挟,谋朝篡位!”裴蓁蓁慢慢走向徐后,眼神冰冷。“你却不知,我舅舅暗中带出了先帝早已拟好的传位诏书!” 或许是死前最后一点清明,李炎明白李崇德无法担当天下大任,急召大臣,便是要议出一个合适的继位人选。 只是还没等他们议定,徐后便带人出现在了帝王寝宫。 李炎将未写上名姓的圣旨交给萧明洲,便是要他为天下选出一个合适的继位者。 但徐后实在多疑,哪怕其中没有露出一点痕迹,为了万无一失,就算受天下人非议,也要将夜见李炎的所有臣子都格杀勿论。 为了保住这个秘密,这些李炎的心腹纷纷选择服毒自尽,以全君臣之义。 “萧明洲——”徐后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三个字,咬牙切齿道,“当日我就该送他们和李炎一起上路!” 便不会有如今的是非! 见她状若疯狂,李崇德有些恐惧地唤了一声:“珊珊…” 他伸出手,刚刚碰到徐后,便被她一把挥开:“滚!” “不错,都是我做的,是我谋朝篡位,那又如何?!”徐后放声笑道,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不能认的! “你们能将我如何?!” “徐氏,你还不知悔改!”老者怒道,“如今天下大乱,若你不曾放刘邺归匈奴,不曾听信奸臣,以致受灾百姓生怨,混乱四起,不曾排除异己,叫朝野混乱,如何会有今日之祸!” 徐后大笑:“若我不同刘邺合作,任这个傻子被废,我今日又能是什么下场?!比起那般,我宁愿是今日,别人死活,又同我有什么干系!” 老者缓缓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佝偻着腰向门外走去。 正厅中的人一个个走了出去,他们都不想看见徐后,甚至连叫人将她拖下去也懒怠,便选择自己离开。 李见微令人将他们带去偏厅,最后看了徐后一眼,收回目光离开。 正厅中,徐后面前只剩下裴蓁蓁。 “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么?”裴蓁蓁淡淡道。 徐后古怪地笑着,几乎有些疯癫:“若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我嫁给一个傻子,便是为了陪他被废么?!” 洛阳徐家,虽不是世家,也三代为官,她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 她从小学琴棋书画,样样出色,德言容功,都是洛阳城女子中的翘楚。可偏偏就是她的好,入了李炎眼,被他赐婚给了独子李崇德。 少年时,徐珊也曾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何等模样,她想过很多,唯独没想过,他会是个傻子! 她的夫君,是个什么也不知道,无能幼稚,只会傻笑的傻子! 唯一的安慰,不过是这个傻子,会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所以徐珊怎么能接受,他身上唯一的优点也要失去。 那她嫁给他,不就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旁人如何,与我何干?”徐后对上裴蓁蓁的眼,眼中透出疯狂,“裴子衿,你就算揭穿了我又如何,你舅舅已经死了!他永远也活不过来了!” 她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哀鸣的夜枭。 裴蓁蓁知道,所以她今日并不觉得多么高兴,她最亲的人,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夫人。”王洵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没事。”裴蓁蓁对他笑了笑。“我们走吧。” 她已经没有兴趣再听徐后多说什么,如她那样的人,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徐氏,你什么都没有了。”裴蓁蓁最后对徐后说了一句话,“你倾尽一切所追求的,最后也不过一场空。” 她身后,传来徐氏凄厉的惨叫声,裴蓁蓁和王洵都没有回头。 徐氏跌坐在地上,面上笑着,眼中却落下两行泪,可悲又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能完结了! 第110章  尾声 昭明五年冬, 徐后篡位事发,端王李见微持先帝遗旨登位,以雍州盛安城暂为国都。 新帝登基, 念并州刺史王洵千里驰援救驾之功, 封关内侯;以原禁军参将桓氏十三子桓陵为大将军,雍州、并州兵力共入镇北军,由其调遣;又令各州郡刺史于新旧交替之际前来朝见,以示忠诚。 胡人占据洛阳, 刘邺意图再率军北上,却被拦于镇江天堑,诸胡部落经几年征战, 也望休养生息,迫于形势,刘邺无奈妥协,于洛阳建匈奴国,纳所降州郡为治下,与北地暂安。 史书载, 时并州有虞夫人, 富可敌国, 屡助刺史王洵, 帝念其功劳, 封一品虞国夫人。 李见微登基, 徐后自然就活不了,于情于理,都要杀她,给天下一个说法。 第109节 她问斩那日,裴蓁蓁并没有亲自去现场。 裴蓁蓁并不同情徐后,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自该她自己担着所有的后果。若不是她的野心,舅舅也不会死,仅凭这一点,裴蓁蓁便永远也无法原谅她。 而到了这个地步,徐后也不曾后悔,若说是悔,便是悔自己做得还不够绝。 最后,为她的死落泪的,只有一个被她视为傻子的李崇德。 李见微并非做事狠绝的角色,李崇德作为先帝李炎最后的血脉,又心智不全,保他安然终老,李见微还是能做到的。 那一日,裴蓁蓁带着王洵上了山,去祭拜被她埋在山顶的萧明洲。 在这山顶上,能俯瞰城中景色,裴蓁蓁想让萧明洲看着,天下重归太平的那一日,让他瞧着他所期盼的国泰民安。 几碟萧明洲生前爱吃的点心被供奉在墓碑前,裴蓁蓁与王洵齐齐俯身拜下。 细碎的小雪落下,洒在裴蓁蓁狐裘上,雪白的绒毛有些湿润。 王洵为她拉上兜帽,凛冽的寒风中,裴蓁蓁的脸如同一块冷玉。 “回家吧。”王洵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好。”裴蓁蓁看了一眼墓碑,“舅舅,等明年春天,我们再来看你。” 不必不舍,因为不久,又会再见。 舅舅,我会好好地活着,开开心心,不叫你失望。 我已经有了,愿意相伴一生的人,舅舅,别担心我,你往前走吧,别再留念这凡世。 裴蓁蓁微微仰起脸,对王洵露出一个干净如初雪的笑。 王洵的指尖拂过她侧脸,收紧了手,牵着她下山去。 半山腰,遇上了萧云深和前来祭拜的裴家五兄弟。裴蓁蓁向他们点点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见着一黑一白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萧云深才开口:“走吧。” 有些话,不必说出来。 常州,兰陵。 “这王洵实在过分,过分啊!”谢五郎晃着手中折扇,跌足长叹,唏嘘不已。 他好容易取了常州,正想以此为筹码,同那端王李见微好好谈一谈怎么合作。谁知转眼之间,先帝遗旨一出,端王就成了正统,顺理成章承继大位。 各方势力林立,最开始打出的旗号便是胡人肆虐,朝廷无德,他们不肯听从征召也是有理由的。但李见微上位,他领雍州儿郎出兵,作战英勇,天下百姓也是看在眼中的。 他做天子,无德之说便再也站不住脚。 好嘛,这一下子,不肯尊其为主的,便都成了叛逆,该被天下讨。 “本来以为大家都在一个棋盘上落子,却没想到这王七直接将棋盘都掀了!”谢五郎长吁短叹,只觉得自己辛苦一番,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萧云珩见他大冬天拿把破扇子装模作样,实在看不过眼:“这数九寒天,你拿把扇子不嫌冷?” 谢五郎扇着折扇:“再冷,也没有我的心寒哪。” 萧云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兴趣应和他,问起了正事:“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不能合作,那便只能——”谢五郎一把收了折扇,面上露出幽深的笑意。“效忠。” 萧云珩挑了挑眉:“看来你是打算认输了?” “原本就没打算赢,”谢五郎惆怅道,“谁知那王七连个谈条件的机会都不给我。” 他的目光很是幽怨,萧云珩却同他一点共鸣也无,见他如此,反而勾唇笑了起来。 谢五郎叹了口气:“罢了,左右他已经同你妹妹定亲,就当我给你一个面子,不同他一般见识了。此番前去盛安表忠心,怎么也要混个一官半职才对得起你我取常州费的这番功夫。” “嗯,恰好赶得上蓁蓁的婚礼。”萧云珩慢条斯理地说。 谢五郎瞧着他,忽道:“阿珩啊,我怎么觉得,若是我决定同那王七作对,你怕是会为了你妹妹,转手把我卖了吧?” “怎么会。”萧云珩脸上挂着矜持而不失礼貌的笑,不过他说的话,谢五郎一个字也不信。 萧云珩才懒得揣摩这人的心思,站起身:“既是做了决定,便该将行李收拾收拾了。” “自然。”谢五郎懒懒应道,“既是要表忠心,当然越早越好,这才能得那最大的赏赐。” 萧云珩笑了笑,走出门去。 自回到兰陵之后,萧氏便幽居老宅之中,未曾再踏出门半步。 她与裴正在萧明洲死后和离,外人多以为是裴正趋炎附势,见萧家因萧明洲受徐后冷待,便立刻要同萧家划清界限,以保全自己的富贵。 裴正从未做出任何解释,默默认下这一切,裴府之中,也未曾传出什么不利于萧氏的言论,可谓是仁至义尽。 当然,他更多是为了裴清行几个儿女,若是让世人得知他们的母亲曾做出那般不堪之事,无数的非议便会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裴正保护儿女的方式。 萧云珩走入萧氏的院中,这是她还未出阁时所住的地方,即便多年无人居住,也有人日日打扫,如今还保持着当日旧貌。 只从庭院之中的细节便能瞧出,当日萧氏父母在世时,对她的极尽宠爱。 萧云珩不明白,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世,他的姑母如何会将自己活成这般模样。 “二郎君。”持萤蹲身,向萧云珩行礼。 萧云珩点点头,看向紧闭的房门,眉眼冷淡:“姑母如何?” “方才用过饭。”持萤小心答道。 萧云珩走到门前,屈指轻敲房门三下:“姑母。” 好一刻,房中才传来萧氏嘶哑低沉的声音:“你今日,倒是有空来看我。” 话中带着沉沉暮气,不带丝毫善意。 所幸萧云珩并不在意她的态度:“端王已在盛安称帝,我与谢五,要往盛安献城,此来,是同姑母作别。” 萧氏古怪地笑了一声:“你要走,同我有什么干系。” 萧云珩勾着嘴角:“姑母,蓁蓁要成亲了。她要嫁的,便是那位名扬天下的琅琊王七郎。” 房中久久没有声息,萧云珩轻笑一声:“姑母大约还不知道吧,蓁蓁如今被新帝封了一品虞国夫人,她与王洵,也是门当户对了。” “萧云珩——”房中的人终于被他激怒,尖叫着他的名字,带着一丝疯狂,“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姑母,蓁蓁她很好,她还会有个无比光明的未来,至于你心爱的长女,永远也无法同她相比。”萧云珩的语气很平淡,却字字锥心,踩在萧氏心中最痛的地方。 一阵陶瓷碎裂之声传来,萧云珩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离开。 他便是故意叫萧氏不痛快,他欠蓁蓁一条命,如此也算偿还一点。 新帝登基月余,新任常州刺史谢五郎前往盛安,为帝王贺。之后,北地诸州郡多有效仿,清河崔氏子崔瑜设计杀吴氏家主,携镇江水军贺新帝登位。 有几处州郡势力称王,不肯臣服,桓陵率镇北军出征,不足半月便下一地,自此,北地一统,以雍州盛安为都,史称北魏。 深冬的时候,裴正与裴元也辗转到了并州。 入了城门,便见得城中人家新桃换旧符,浑身裹得厚厚实实的孩童手里拿着吃食,呼朋引伴,热热闹闹地从路上跑过,留下一串笑声。 将到新年,便是最舍不得吃用的家里也要拿出钱来,置办一些好的吃食用度,过了这年。 再说这两年并州既无天灾,也无人祸,只要肯出力,日子都过得不差。 街市上摆着各色物件,小贩们便盼着年前再赚上一笔,百姓穿梭其间,口中不停讨价还价。 看着这一派安平景象,裴正忍不住叹道:“并州是个好地方啊。” 一路见了太多离乱,到了并州,他才觉得回到了人间。 裴元也勾起了一丝笑:“是啊,这的确是个好地方。” 次年春,新帝改元安平。 安平元年,并州刺史王洵娶虞国夫人裴蓁蓁为妻,红妆十里,帝王亲贺,州府之中欢声一片。 于静园之中拜过裴正,裴蓁蓁便由五个哥哥轮流背出门外。 按规矩,只裴清行一人便足够,但裴清渊几人却不肯答应,争执起来,最后便议定了一人背一段,也亏得静园的路足够长。 以团扇掩面,裴蓁蓁抬头,对上王洵的目光。她难得穿红色这样艳丽的颜色,被精心描画后的眉眼只一眼就能勾去人的心魂。 王洵想,她终于是他的了。裴蓁蓁也想,从此,他便是她的了,谁也不能从她手里拿去。 牵着她的手上了轿辇,车轮缓缓转动,裴家、萧家、王家的儿郎都骑着马跟在一旁,其中自然不能少了与王洵知交的桓陵。 静园的下仆抬着几筐铜钱,面上带着喜庆的笑意,随着车,一路将铜钱抛洒出去。 东海郡的百姓一面拾起铜钱,口中也不忘说着各式各样的吉祥话。 王宅,这里是王洵和裴蓁蓁未来的家,家中每一处景致,都是二人亲自挑选。 王父与王夫人坐在正厅主位,看着一双小儿女走来,眼神欣慰。 这世上,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 侍女奉上清水,王洵与裴蓁蓁依礼洁手洁面,交拜入席,相对而坐。 此乃对席之礼,男于西,女于东,其意在阴阳交会有渐。 席上,共食一牲之肉,乃为同牢;随后以卺酌酒,饮完半卺,互相交换而饮尽,此为合卺。 起面对父母,王洵与裴蓁蓁拱手拜下,又起身转向诸来客,再拜。 而在座宾客纷纷起身,回拜一礼,口中齐唱: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注一) 王洵忍不住侧过头,正好对上裴蓁蓁看来的视线,面上浮起真心的笑意。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轻声道。 裴蓁蓁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有繁星落入眸中:“你是我的良人,再跑不掉了。” 跨越生死,前世今生,她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诗经·唐风·绸缪》 之前写过成亲,所以这次就没有把婚礼描写得太详细o(n_n)o 感谢一路追文的小天使,诸多不足只能请大家多多包涵,因为学业上的事,蠢作者没有精力把后半篇写得太详细t^t 第110节 无论怎样,蓁蓁和王洵会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幸福,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比心! 休息两天放番外,有想看的要留言鸭~ 最后如果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蠢作者下一本要开的文《前任遍天下》,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