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 第1章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楔子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为结果,你要不要? 是真正的权倾天下啊——你的所作所为无人反对,仿佛你所做的正是众望所归;你的一言一行绝不会听到相反的声音,宛如所有的一切正合人心,理该受到拥戴;你的任性、你的残忍、你的荒唐,绝对没人过问,周围每个人对你的感情,只剩下体谅和容忍,没有抵触和抗议。 当然,这样做的代价是此前十年的隐忍——周围所有的人都有一刻辉煌,唯独你籍籍无名。这无名让他们对你冷眼相看,甚至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不得不因为他们的喜好和决定而牺牲自己,随波逐流。纵然有刹那的绚烂闪耀,也会被他们踏入更深的黑暗。这样的日子要绵延十年。 还有,一年的豪权之后是十年的寂苦——没有朋友,没有亲眷,没有关心你的人……每个夜晚,你孤单、怅惘,只能在冷冷清清中哀声叹气,没有人分享你的痛苦,没有人留意到你日以继夜地悲泣……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支配苍生的命运,你愿不愿意用这样的二十年来交换? 彩幡随风而卷,恍若染出满天霓虹。鼓乐隆重,响彻云霄。宗庙外跪着上百男男女女,个个衣着华美,气态不俗。男子在东,女子在西,共同膜拜祭坛上享受香烟的祖宗神像。 透过缭绕的香烟,素盈定定地望着那绝美的女人,不知所措。 女人有一双冰莹的眼睛。素盈见过许多美人,谁也没有这样一双眼:看人的时候冷冷的,无言的睥睨带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冷酷之中也有支配苍生的怜悯。 女人的体态极美,随意一坐,也是动人的图画。她软绵绵地坐在青铜鹿背上,轻轻抚着鹿的角,十指赛过最完美的白玉。 素盈不明白,这女人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那头青铜鹿,是素氏的保护神,从来只被膜拜,不被乘骑。素盈小的时候不明所以,在祭奠散后摸了摸鹿角,就被父亲和几位长辈厉声呵斥。这女人怎么敢坐在上面?而且是在这全族大典的日子。 “如果用二十年来交换,你要不要那一年?”女人的口唇并未有丝毫翕动,只是眼睛直勾勾盯着素盈。 “你问的是我吗?”素盈在祭典上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说话,只是心里这样想了想,便看见美人轻轻颔首。 “素盈,你要不要一年的权倾天下?”她加上了素盈的名字,这次是准确无误了。 素盈一怔,旋即在心中嘻笑道:“我不需要。你去问她们——”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周围屏息凝神的众位姐妹。 而美人只是摇头,冷淡的声音说:“我看中的是你。如果你回心转意,再来膜拜我吧。” 说着,她一扭腰肢,消失在铜鹿背上。 大典司仪在此时用悠长的声调高声吆喝:“素氏子孙参拜始祖女神——跪——再跪……” 素盈跟着周围的姐妹向着祭坛一拜又拜,心里却知道:那里已经没有她们跪拜的神祗。 这一桩八岁的奇遇带来的兴奋和神秘,很快在素盈心中褪色,只余下一句未曾减弱的承诺:“如果你回心转意,再来膜拜我。” 第一章丹茜宫 慈明二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积雪未消,新雪又至,整个冬季没见几个晴天,人人都觉得心烦。 素盈的生日就赶上这心烦的天气。尽管如此,她还是心情愉快地立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鸟雀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素盈看了没一会儿,那些鸟儿忽然呼啦一声全飞走了,大公子素沉那边的管事素明笑嘻嘻走进小院,冲她说:“六小姐,听说您这边有块上好的沉香木?大公子想要借用……” 素盈还没答话,她的贴身丫鬟轩叶已经沉着脸放话:“真有意思!别的小姐过生日,府里上上下下忙着送礼。我们小姐过生日,没有礼物就罢了,竟然还伸手要东西?这是什么道理!大公子手边什么好东西没有?还惦记我们小姐的一块木头?”她顿了顿,双眼瞪着素明。素明刚想开口说什么,轩叶故意抢在他前头,又道:“我们小姐这块沉香是九夫人留下的,能随便出借吗?小姐晚上睡不好,一定要枕这块沉香安神,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素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悻悻道:“九夫人的东西,还不是老爷赏的?说的好像是她家祖传似的!不借就不借吧,哪儿来这么多话?”他讨个没趣,这就要走。 轩叶还要抢白,被素盈拦住了。“素管事留步。”她轻声笑着问:“大哥要这块沉香做什么?” 素明对素盈毕竟恭敬一点,回答道:“下个月是丹嫔娘娘的生辰,大公子要请人雕个精致东西送进去。” “什么精致东西?”素盈满脸好奇,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满是期待。 素明看看这个精致玲珑的小姐,心想她也就是个孩子,坏就坏在身边的丫头太刁蛮,老惹是生非给她添乱,其实六小姐本身没做过什么惹人讨厌的事情。心里这个念头一转,素明的神情就缓和了:“是个小宫殿,图纸都画好了,在三公子那里。三公子也拿了一块极品紫檀木给大公子——那也是九夫人留下的。” 三公子素飒是素盈的亲哥哥,因为少年有为,在素家的待遇比素盈好得多。素明特意这样说,无非是给素盈一点暗示。 “轩叶,把我那块沉香拿给素管事。”小小的素盈眨眨眼睛,笑嘻嘻说:“既然哥哥的紫檀也用到一处,我这块沉香正好凑个热闹。” 轩叶想要说什么,最后只跺了跺脚,赌气回房里抱出一块又大又沉重的沉香木,往素明怀里一塞,“好吧,好吧,你们兄妹就这点私房,早晚折腾没了!” “素管事别跟丫头一般见识。”素盈看了素明一眼,半垂下眼睛,似乎也为轩叶的表现而过意不去。 轩叶眼睁睁看素明把沉香抱走,心里舍不得,扪着心口叹气:“小姐,你在这家里也太好欺负!这真是一块木头都不给你留了。” 素盈的嘴角一扬,稚气未脱的脸上立刻有种特别的光彩。“轩叶呀轩叶,你真是白白比我年长一岁!”她在丫鬟的背上拍了一把,笑道:“你没听到吗?那是给姑姑的生辰贺礼!我哪儿敢阻挠爹爹一番心意。” 轩叶不服气:“要是郡王开口,婢子当然没话说。可是大公子……” 素盈摇头,“你当那真是大哥要送的?你没听到:那是宫殿的木雕。大哥才没这种念头——分明是爹暗暗祝祷姑姑入主丹茜宫,才要雕这么个东西,又不好以自己的名义明目张胆地送,才打了大哥的名义。” 轩叶咬了咬嘴唇:“小姐你想得太多了。” “就算信不过我的推断,你还信不过三哥?”素盈轻声一笑,“他跟大哥一向互相看不上眼,哪儿有这份好心,成就大哥的礼物?” “好啦、好啦。”轩叶吐口气,“反正你决定——我不想那么多,只要小姐不被人欺负就行。” 素盈拉起她的手摇了摇,又是一脸孩子气:“轩叶,既然图纸在哥哥那边,我们去看个新鲜。你把哥哥上次留在这里的书找出来,顺便给他送过去。” 素飒这天恰好在家,见了妹妹,第一句话就是:“来看图纸?” “哥哥最知道我的心思。”素盈三步两步凑到素飒身边,看他展开一卷图画——果然,是丹茜宫的模样。 “爹爹还真是不知道避讳。”素盈微哂,“这东西摆到姑姑宫里,不知道要招惹多少麻烦。” 素飒却满不在乎地笑道:“那不正好让大姐、二姐渔翁得利?” “还是哥哥比我想得多。”素盈嘟了嘟嘴巴,把图纸推到一边,“上次你给我的书,我看完了——轩叶,把书给哥哥。” 轩叶红着脸走到这兄妹俩身边,低着头将一摞书放在素飒手边。 素盈见她那样,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轩叶平常多么伶牙俐齿,一到哥哥面前就哑巴了。” 素飒却并不放在心上,一笑带过,关切地问妹妹:“看懂了么?有不懂的就问。这些天,刚好有范家的几位公子在府中做客——他们家几代都是史官。” 素盈撇撇嘴,“没有什么不懂的——古时候的事情,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手。这次该看《晋书》。哥哥还有什么好书,一并给我好了。” 素飒满意地拍了拍素盈的肩膀,叹息道:“你比七妹、八妹聪明得多,可惜。” “我看书是为了自己喜欢,又不是为其他。有什么好可惜?”素盈低头摩挲那一卷图纸,淡淡地说:“反正我这一辈子跟丹茜宫没缘分。” 丹茜宫——正宫皇后的居所——自尚未营造时起,就酝酿着不祥的种子。 皇帝营造一座新宫殿,难免会听到反对的声音,这不稀奇。他已经有那么多宫殿,而天下还有那么多百姓头上无片瓦、脚下无寸地。朝中当然会有臣子提出反对意见,如果没有这种臣子,反倒是王朝的悲哀。 但这些臣子也知道:他们只能提出意见,采纳与否,只取决于皇帝。 于是,建造丹茜宫的决定被皇帝宣布,被部分朝臣反对,但最后还是破土动工,没有人对结果感到意外。 大多数宫殿的建造,到了这一步已无话好说,然而丹茜宫最大的争议才正式登场:皇帝宠爱的敬妃素氏,不知是太聪明还是太愚蠢,突发奇想地建议皇帝用丹茜草汁涂染这座新落成的宫殿。 第2章 如今它叫“丹茜宫”,自然是因为敬妃的提议获得成功。想到用丹茜草汁做红染料,实在是一种创意。丹茜草的红汁色泽明艳,带有幽幽异香,而且不易褪色,是宫廷御用的布匹染料。还没有人想过用它来装饰宫殿,而试验的结果非常令人满意。 但在当时,这个提议引起的轩然大波却将敬妃卷入“性奢华不贤”的漩涡——她只记得讨皇帝的欢心,急于为他的新宫殿出谋划策,头晕脑热之下忘了这世上不是只有皇帝一个人能左右她的前途。 每次想到这个故事,素盈都忍不住一声叹息:这就是宫廷。富贵不属于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人。 素盈知道这个故事的真相:用丹茜草做涂料是另一名嫔妃顺妃的主意。顺妃素氏若有意若无意地透露这个点子,又装作十分后悔泄露出来,敬妃思量几次,并没有想出其中的险恶,便抢了这个创意去邀功。 她的失败不在她走错了第一步,而在于她太过自信,在漩涡的中心带着勇气和舆论斗争。她太过于相信自己的魅力,她要用这魅力与舆论争夺皇帝的偏爱。争执的最后,早已无关那座宫殿的染料,而成了朝臣对一个嫔妃品性的声讨——作为一个侍奉天子的人,贤惠礼让才是她该做的,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慢朝中众多臣子的建议? 在这样的攻势之下,皇帝越来越头疼,而敬妃只道再坚持一阵就赢得整场战争。她越陷越深,忘了后宫是多么庞大的仓库,有无数后备美人可以替代她的位置而不用让皇帝头疼操心。 顺妃了解敬妃。顺妃还是个孩子时,就从当将军的父亲那里听过:打赢一场战争的第一步,就是了解敌人。她赢了敬妃,用内宫外廷的舆论打击了自己的劲敌——原本皇帝就没有格外宠爱敬妃,而且在这场无底的争吵中,他对敬妃的些许维护都被朝臣视为乱国的潜因。皇帝向朝臣屈服——因为他们义无反顾,没有后顾之忧,越是尖锐勇敢地直谏,越可以为他们留下千古传颂的美名,为这美名,他们不在乎被罢官或处死。反正,他们也知道:皇帝不能那么做。要皇帝疏远一个妃子,比要他承担昏君的恶名容易得多。 朝臣胜了皇帝——他终于疏远了所谓的“红颜祸水”敬妃。 顺妃胜了朝臣——他们甚至不知道:整件事从顺妃一句貌似无心的快语而出,而结果又让她十分满意。 但顺妃的结局也未好到哪里。因为她没有从宫中找出自己所有的敌人——这太难,很多时候,原先的盟友忽然就反目成仇,防不胜防。 当丹茜宫落成时,皇帝宣布将它赐给顺妃,立刻引来一轮反对的浪潮:太后仍然住在简朴的宫中,却将如此奢华的宫殿赐予妃嫔,孝道何在? 太后素氏并非皇帝的生母,甚至比皇帝还要年轻一两岁。皇帝对她一向并无特别的好感,但她是太后,是这个国家最高贵的女人。她一直自信满满地以为,这座新落成的宫殿非她莫属。 圆滑的顺妃立刻主动让步,然而太后对她已经失去好感。 获得一个人的欢心很难,失去一个人的欢心,只需要一件事、一瞬间。 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之后,丹茜宫成为年轻的太后的宫殿。她看着瑰伟的宫殿,冷笑丹茜宫犹在,但自作聪明的妃子们无缘得见时,连她,也不知道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 为保持宫殿的朱漆历久不衰,两年便要用草汁重新凃丹。丹茜草产量不低,但用来涂抹一座宫殿,还是比较夸张。这项大工程所需的丹茜草,由太后娘家的亲戚提供,不消两年,他们就成了众矢之的:指责他们欺压百姓、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牟取巨暴利的言论充斥宫廷。 年轻的太后压不住阵脚,又气又急之下因病殒身。 “这世上没有永远能保住的东西,只有永远得不到的。”她在病榻上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驾薨之后,她的那一支素氏家族也走了下坡路。 从那以后,丹茜宫不再用芳草涂抹,一番风波终于在表面上平息。人人都说洋溢着喜庆红色的丹茜宫,是这个王朝的不祥之地。 但入主丹茜宫,仍是素家每一个女孩子的使命。 “素家的宿命,与我无关。”素盈咬了咬下唇,仰起头,换上明朗的笑脸,“我现在这样才好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喜欢的也不用勉强去做。” 素飒什么也没说,笑得讳莫如深。“我这里还有块极好的沉香,你拿去用吧。今天不是你生日么?哥哥就拿那个做贺礼。” “还好娘给我生了一个哥哥……”素盈调皮地吐吐舌头,“不然,我在这家里可真的没盼头。”说完,她牵着双颊通红的轩叶,抱了一大摞书本走了。 第二章世家·素 素盈一直很好奇:世上怎么会有“世家”这个奇妙的形态。一家人中,有一个人喜欢了一件事,其他人都前仆后继地入了这行,着实稀奇。要知道,一个家族,少说百十号人,怎么可能都喜欢一件事情呢? 这只是素盈年少时的迷惘。年纪稍大,这些疑窦便径自解开:并非其他人也喜欢这行,而是有前人铺路,走这行便轻巧一些。久而久之,只要提起自己是这家的人,混这行也格外容易。即使不混这行,也能让人敬三分。 世上有很多世家。渤海郭家是律学世家,子弟能畅谈从古至今的圣典。素盈常常看见郭家子弟在她父亲的书房里高谈阔论。繁阳李家,时代擅长击技,一把长剑舞得光耀全庭。素盈常见他们和大哥在演武堂上切磋。临安冯氏一家和素家有点像——代代重女轻男。冯家女子个个歌声曼妙、舞姿翩迁,纵声舒袖时如天仙群列。素盈以前常在姐姐的舞榭中看到她们展歌喉、旋舞衣。姐姐们平日多么倨傲,这时也要屏息敛容,只把一双眼睛仔细地看。 素盈想,花匠、石匠、厨师、乐师这种父子相承的卑微职业算不上世家,不然的话,她家里里外外都要被世家子弟包围。从内院到外堂,齐集这么多世家着实不易。以至于年幼的素盈曾经以为,世人皆以家族为划分行业的单位。 因为从小跟他们接触,所以素盈知道:世家都有些奇怪的气节,仿佛世上只有他们源远流长,世上其他人的家谱不足为道。这种奇怪的自尊让世家中最年轻的人也带着一种老气横秋的倨傲,像是早已在世上打滚几十年。 这也难怪。他们一出生就有了那么多的经验,难免会有种深邃沉厚的性格。 不过,再傲慢的世家子弟,见了幼小的素盈,也会客气几分。 大概是因为她也出身世家。 当然,世上没人用“世家”这个词形容素家,不过素盈觉得很贴切——后妃世家。不错,她家不出文人、剑客、乐工、名姬,出后妃。 素家的历史,和天子家一样久远。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位骑着白马的天神和地上一名骑着青鹿的女仙在那罗河的源头相遇,他们生下一对儿女,男孩叫睿,女孩叫素。后来,这对兄妹结为夫妻,所生的部族却在某一年分裂为二,一个以睿为名,另一个以素为名。再后来,睿素两家为征服天下又合二为一,他们打败了许多部族,睿家一直是国家的统治者,而分享了他们血脉的素家则为保证神圣的血脉提供自家的女儿。 这只是一个美化的传说而已。事情的真相没人能确切地说出,但要猜到九分,也不难:以白马为图腾的睿部落和以青鹿为图腾的素部落结盟,统一了这片大地,建立这个国家。为了保证世代同心同德,他们创造了两族本是同源的神话,又约为婚姻,永不变更。 总而言之,王朝的历史是皇家的历史,也是素家的历史。 从开国皇帝的正妻景华皇后素氏,到二世的永孝皇后素氏,三世的睿德皇后素氏,四世的启运皇后素氏……再到历代皇后之外,见诸载册的妃嫔,无非是华妃素氏、柔妃素氏、敏妃素氏,德妃、勰妃、顺妃、敬妃、贤妃、淑妃……一大堆头衔后落款“素氏”二字,像是认准素家字号,不将名分授予第二家。 民间戏语,说皇帝不知天下女子有其他姓氏。这当然只是戏语。三世真宗有一位田贵媛,身份不高,但夹在本朝野史《后宫诸妃志》一片素氏之中,足够刺眼。素盈从看到她名字的那天,就佩服这个女人在宫廷中立足的能力,也佩服先帝的勇气。若国家是一个人,素氏就是半个肉身,任谁也不敢轻易撇开。他却在宫廷——国家的心窝里——惦着另一个女人,虽然不能给她高贵的身份,却给了她王朝历史上的特例。 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过。 后宫是皇帝的后宫,也是素氏的后宫。 素氏的女子天生一种命运——入主后宫。安置王朝最高贵女性的丹茜宫,只能属于素氏。 只要是后宫中最崇高的,一定属于素氏。 纵然是不祥之地,素氏也不会拱手让出。 哪怕是葬身之地,也是素氏的葬身之地,不与外人。 然而,并不是每个素氏女子都有那样的机缘和能力。 这个世家太过庞大,谱系繁众,即使后宫众多嫔妃都出自素氏,彼此的血脉也相去甚远。当没有外姓可以和素氏女子一较高下,她们就不再顾念同姓之情。素氏要的不是荣耀全族,而是一房之尊。素氏要的,是自己这一脉可以压倒别的姓素的人。 所以素氏家族略有一点重女轻男,但不严重:女孩儿是眼前的荣华,男孩儿维系这荣华的传承。 第3章 况且素家男子一向与皇族通婚,虽不如宫中的姐妹们红极一时,却也能保证家族荣宠不绝。 在素家,男男女女各得其所,都有无限美好的希望。只有一种人没有地位:不可能入宫的女子。 例如素盈。 并不是因为素盈出身不好。她这一支素氏,若干年前也曾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丹茜宫的第一位主人素太后,就是素盈的祖父的祖父的妹妹。只是从那时起,随着素太后过世,这一脉的风水就转走了。 不过没有关系,素盈目前在宫中的姑姑已经步步高升,三个月前荣封丹嫔。两个姐姐在宫中也站稳了脚跟,稍加时日,不愁找到脱颖而出的机会。大哥娶了皇帝的大女儿凤烨公主。素氏其他支脉对素家或虎视眈眈,或刮目相看——这正是时来运转的前兆。素盈的的出身,实在比某些日渐没落的素氏好得多。 也不是因为她身体残疾。虽然多余的运气没有,但五官端正、四肢健全、头脑清晰这一点小福气她还是有的——想必老天爷没打算交给她重大的任务,所以也没用残酷的考验折磨她。 在素盈老爹的眼中,这个女儿唯一要命的缺陷,就是生错了时间。 不不不,不是她的八字太硬,而是她生在不前不后的年份,浪费了这个女儿身。 皇家崇尚“七”,入宫女子七年一选,选女年龄必须“二七”——十四岁,入宫教养三年,十七岁时正式侍奉帝王。这就是为什么每隔七年国家会迎来素氏的生育高峰。 素盈恰好不是生在高峰。上一次拔女时,她八岁。下一次拔女时,她十五岁——与选女无缘。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摸不到宫廷的边。想要入宫,还有很多机会:可以疏通关系,{奇机电子书}改了年纪——然而那么低等的手段,风险大、隐患多,随时都会被人倒打一耙,不如不做。 或者可以想办法在皇后身边谋个小职位,再不行,年纪大些的时候在宫中教习嫔妃,没准就得到圣眼青睐。只是那样的机缘微乎其微。 何况,当今皇后虽然姓素,却不是素盈这一支。后宫诸妃更容不得身边有人见缝插针。再说素盈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是三姨娘所出,一个是十二姨娘所出,都生得极好,恰好赶上十四岁入宫。有了她们两个,老爹对素盈几乎不再多看一眼,省得看了之后又要气她生不逢时。 素家的女儿得天独厚的本钱,就是她们拥有有朝一日大权在握的潜力。素盈连入宫的第一标准都达不到,自然属于没有这种潜力的女孩。 她就像那武林世家中天生不能习武的男儿,书画世家中天生辨不清颜色的残废。她是这后妃世家中多余的存在,能在家中过得随心所欲,全仗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素飒比素盈大四岁,今年十七,在东宫做太子侍从。 很小的时候,素盈就明白,哥哥的前途就是她的前途。她自己,是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 女人,总是要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素盈死去的母亲那样说。 她在临终的时候说这些话,不知是给素盈听,还是给素飒听。总之当哥哥的素飒那时起就很有男子汉的气概。素盈想,她对哥哥的信赖,大约让他也十分幸福。所以她尽一个孩子全部的努力去依附他、讨好他,让他关爱她、宠溺她。他们像一对孤零零的小动物,从对方身上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素飒努力做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他在这个家里保护妹妹,有朝一日,他会为素盈找一个值得托付后半生的男人,把妹妹交到那人手里继续呵护。 只是,小时候,素盈从不知道,男人长大的时候,身体里会有另一颗心一起长大——野心。 她的哥哥,就有这样一颗心。 她没有看到。 第三章咏花堂 腊月是一年最忙的时候,公子小姐们几乎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而素盈这边一如既往,十分冷清,只有素飒时不时派人过来送她一些过年的应用之物。这景况也不是一天两天。数年来,素盈对此早就见怪不怪。唯独轩叶每到过年就要为素盈鸣不平,结果不外乎跟各处管事的下人们吵起来——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什么天翻地覆,最终也只有她自己为素盈落几滴辛酸泪而已。素盈反倒要宽慰她。 “小姐的心性太淡。”轩叶常常摇头叹气,“你这样子忍来忍去,别人不会看重你,反而更加以为你能让他们随便欺负。” “大概是腊月生的缘故。”素盈轻轻一笑,打趣道:“生我那天又特别冷,所以,这是老天注定我的性情凉薄,也注定要我忍。” 轩叶为她叹了一声,不知怎地走了神,忽然说:“老天真不公平——生日差一个来月,整个人的命都不一样了。听说丹嫔娘娘也是赶在一个大冷天出生的,偏巧是那年正月初七,又赶上选女,又有个‘七’字讨喜……如今那风光啊……”说着说着,她察觉自己失言,忙在嘴上打一下,“不说这个!” 素盈知她单纯,并未见怪,可心里也有点淡淡的失落。 严冬来得凶猛,走得也利落。寒风卷着残雪遥遥而去,北国的春天如约而至。 立春那天,素府上下都吃春饼应景。但素盈吃得乏味——今年吃到的春饼有两种,一种是七姨娘送来的,她是滦州人,厨子给她的春饼特意做成滦州风味,薄薄的饼里夹了虾皮和蟹肉。素盈并不喜欢海鲜,勉强吃了一个,剩下的就分给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另一种是大哥送来的:上次素盈给他一块木头,他就借春饼表示自己领情。然而他送来的春饼又是他中意的猪油拌油炸豆腐馅儿,素盈更加反感,又不好说出来。这一回,她只好赔笑吃了几个,不敢分给下人,以免大哥心生芥蒂。自那以后两天,她觉得肚子里发腻,什么也不想吃。 素盈死去的娘是冕州人氏,她小时候吃的都是特意请冕州厨子做的春饼。当然,现在这种宠爱不会降临在她身上。所幸素盈记性奇佳,只要各种材料备齐,她也能动手做出十分好吃的春饼。 素盈今天来了兴致,吩咐轩叶去哥哥那里要点儿食材,自己先跑到偏房里生火。 在北国,女儿家不像南国少女那样住在绣楼里。素家这样有身份的人家,每个女儿都有一个小院,正房给小姐住,两边的偏房一个是给丫鬟们住的,另一个是灶间,负责做饭烧水——按规矩,女儿不能上饭桌和家人一起吃饭,都在各自的小院里解决,所有食材由大厨房提供。 事实上,小姐们的心思才不会花在吃饭上,她们大多吩咐一声,让大厨在做全家饭的时候多做一点送来。素盈以前也是这样吃饭,然而母亲去世之后,这个规矩不得不变了。厨房送来的饭菜不佳,后来干脆没她的份。下人们的嘴脸一变,什么难听的话也敢说出来。“按规矩是小姐自己在院里做饭”,“你以为谁都能使唤我们?”之类的话,素盈没少听。 素盈一直以来也是被母亲当宝一样捧着供着,没受过半点委屈。听他们冷言冷语听得傻眼,哪儿还能说出话来反驳。那些日子,三哥素飒刚刚被送入东宫侍读,整月不见回来,她和轩叶无依无靠,主仆二人硬是饿得抱头痛哭。素盈仗着自己年纪小,去父亲跟前大哭大闹——反正童言无忌。父亲拿她没辙,吩咐厨房备食材,让她的丫鬟们给她开小灶,不可怠慢。 轩叶从小就进府伺候小姐们,没有学过做饭。于是父亲又指派了一个会做饭的丫头来伺候。谁知半个月后,素盈就上吐下泻,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轩叶又哭又骂,撵走了那个丫头,自己琢磨着给素盈做好吃的,调养了三四个月,素盈才又养起精神。 从那时候起,她们主仆两个凡事亲历亲为,几年下来两人的手艺都不差。轩叶起初死活不让素盈动手,后来想想:万一有天自己不在了,新来的丫头又摸不清素盈的口味,又要让她闹肚子。这样一想,她也就由素盈去调羹做菜。 素盈当然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在做饭,这种自贬身份的事情让别人知道了,只会把她贬得更低。因此全府上下的人都以为那些好吃好喝是轩叶一手操办,哪个小院里遇到游宴之类,都说几句好话,让她帮忙置办几样。 轩叶本来就天不怕地不怕,有了这个本事,更加不怕其他下人。遇到不顺眼的,别说请她做点心,就算是请她吃,也要挨她一顿臭骂。 这些年来,素府上下都知道轩叶的手艺越来越好,脾气越来越霸道。 反倒是素盈的心眼越来越多,也学会了看人办事,遇上惹不起的兄弟姐妹来请托,她先陪着笑答应下来,然后再劝轩叶洗手调羹。 这些年来,素府上下也都知道,六小姐素盈越来越温驯乖巧,越来越好说话。 素盈和面生火,一切就绪,就等轩叶拿菜来。等来等去不见轩叶的人影,她有点心焦,跑到院门口四处张望,好半天才看见轩叶气呼呼地走回来。 “又怎么了?”素盈看她脸色就知道没好事。 轩叶一声不吭,径直走进灶间,气鼓鼓地把各色菜蔬往锅台上一摔,说:“大厨房那些人简直气死我了!跟他们要什么都说没有!勉强给三五葱姜蒜,都是挑剩下的不好的!” 素盈皱眉:“不是让你去三哥那里要吗?怎么跑去大厨房?平白受气。” 轩叶的脸红了,“三公子那边又不开灶,哪儿来食材?” “你去跟他说,他自然会派人去厨房要。” 第4章 素盈淡淡地说,“就算他不开灶,厨房也不敢怠慢。我就不信厨房的人连三哥也不放在眼里。”她一边说着一边检点,笑道:“我们素府厨房不会有不好的东西。这些菜蔬不过是有点小小瑕疵,不影响味道。” 轩叶一边洗菜一边抱怨,素盈微笑着听,两人很快做出二三十个晶莹剔透的春饼。有说有笑地吃了几个之后,素盈忽然说:“拿个好看的食盒,装十二个。” 轩叶一听就明白,麻利地找出一个干净漂亮的圆盒。“小姐要给七姨娘送去?” 七姨娘白潇潇收礼喜欢收十二的倍数,素府上下都知道。 素盈“嗯”一声,挑了十二个样子精巧的春饼放在盒中,摆成一个精致的花形,看看无可挑剔,便满意地拉着轩叶往七姨娘的小院走去。 素盈的母亲去世那年,素府七夫人白潇潇生的头胎子也没养活,而且以后不能再生了。白潇潇伤心欲绝,看到年幼的素盈兄妹失去母亲十分可怜,便和素老爷说了一声,将他们两个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 当初派给素盈做饭的丫鬟,也是七姨娘那边过来的。就因为这个缘故,轩叶对七姨娘一直怀恨在心。她始终觉得,素盈那时候差点送命,是那个丫鬟在饭里做了手脚。那时候素盈年纪小,凡事自己没法做主,轩叶比她稍长一岁,就代她拿主意把那丫鬟撵走,因此跟七姨娘那里也闹得很不愉快。白潇潇虽然在名义上算是素盈兄妹的养母,但由始至终也没有亲近过。 素盈年纪稍大,就明白这家里的事情复杂,当年是否中毒还很难说,即便真是中毒,也未必是七姨娘的主意。而且七姨娘白潇潇虽然膝下无子,却一直荣宠不绝,在家中十分气粗。于是最近一两年,素盈有意和她亲近。白潇潇也明白自己总有年老色驰的一天,到那时候,有素飒素盈兄妹俩,总比一无所有要强。两人都有这样的主意,一拍即合,在表面上倒也其乐融融。 然而下人们都知道,她们貌合神离,白潇潇这时候宠爱未衰,还没真正把素盈兄妹当回事。下人们是靠看眼色吃饭的,明白其中的关系,自然不会在素盈身上费心思,对她还是冷冷淡淡。 素盈也明白,自己眼下没什么地位,以后也未必有大出息,受点小委屈,七姨娘不会真正放在心上——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但她看准了白潇潇日后肯定不会亏待素飒,哥哥以后还要仰仗白潇潇在父亲面前说话,所以她也不在意这位姨娘怎么看自己,只管把表面功夫做好。 素府每个姬妾都有自己的小院,白潇潇的小院位置很好,是她进门之后从先前住这里的姨娘手里抢来的。因为十几年来得宠,这小院的门槛被踩得光溜溜。 素盈一进门,就看见白潇潇的丫鬟在整理一箱春季衣物,大概是因天气好,拿出来翻晒——每一件都光华灿烂,摊在小院里,像聚拢了一片片艳丽的晚霞。 丫鬟们看见轩叶手里的食盒就明白她的来意。“夫人出去了,六小姐要送什么东西,放下就行。”丫鬟们说,“等夫人回来自然能看见。” 素盈笑了笑没接茬。 要是白潇潇回来之后真能看见这盒春饼,才是怪事呢!素盈清楚得很,只要她转身走人,那盒春饼立刻被丫鬟们瓜分。这种事情她不是没遇到过。前年她和轩叶送来一盒凉糕,就是被这些丫鬟吃了。等白潇潇问起的时候,她们竟说:“反正那东西毫不起眼,只配给我们这些下人尝尝,怎么能拿来放在夫人面前呢?您的肠子可是精细得很,吃坏了怎么办!”白潇潇一向放纵这些丫头,居然什么也没说。这件事情素盈很快就听说了,她气得牙齿打颤,发誓再也不听信这些丫鬟们的鬼话。 “七姨娘今天去哪里走动?”素盈笑吟吟地问。 “去咏花堂找女先生。” “正好我也要去那边走走,顺便拿过去吧。”素盈边说边往外走。 丫鬟们忙说:“这怎么能劳动小姐呢!该我们送过去才对。” “反正轩叶也没事做,让她拿好了。姐姐们都在忙,怎么能劳动你们?”素盈微笑着谢绝,拉起轩叶就走。 看着她们二人走出小院,一个丫鬟啧啧道:“别看六小姐小小年纪,心眼可不少啊!这以后还了得?还有那个轩叶,府里再养她几年,只怕没几人能入她眼了。” 另一个丫鬟不服气,哼一声道:“她再聪明也没用!有本事进后宫跟大小姐二小姐争去!进不了宫,心眼再多能怎么样!” 轩叶一边走,一边打了两个喷嚏,恨恨地说:“准是那一帮死丫头在嚼舌根!” “省省吧!你跟她们斗气,能斗到头吗?”素盈走了几步,忽然说,“你赶快回去,把我们昨天晚上做的豆糕包四块。” “给咏花堂的崔先生是不是?”轩叶笑着答应一声,“给崔先生,我情愿多跑一趟。” “我在这儿等你,快点儿——别拿有颜色、有花样的纸包,崔先生会讨厌。” “我知道。” 咏花堂是素府中一处较大的庭院。素老爷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还很有情趣。某天,他在这院子里饮酒作乐,看看身边妻妾如花,一高兴,就为此处题名“咏花堂”。不仅如此,他还为十二个妻妾用花命名。正妻当然是花王牡丹。七姨娘白潇潇是虞美人,素盈死去的母亲九姨娘是水仙君。 年轻的欢娱很快消逝,素老爷发现:如花一般的美人们日复一日衰退,他身边添了一群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当年的情趣很快不见了,素老爷开始盘算:这个可以送进宫,这个不成器,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打发了就行,这个体弱,只怕养不活……孩子们稍长,该读书识字。素老爷开口:咏花堂闲着也是闲着,给小姐们读书用吧。 有了书房,当然要请先生进驻。智通崔家的三小姐在一群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素家小姐们的女教习。 崔三小姐名叫落花,为自己起的号叫做西风女居士,性情也像风似的,随意而淡泊。她今年二十六岁,一直没嫁人。这是崔家一个奇怪的现象:崔家不少女孩儿有出息,一生没嫁人的也很多。大概是看多了人情世故,不愿意嫁人了吧——很多人都这样说。 崔家和素家的关系极其紧密:崔氏代代为宫中妃嫔担任教习,几乎是素氏的专用教师。崔家的人深知素氏对后宫的执着,于是培养自己的孩子成为专门教育少女的教习。一年一年这样做下来,崔氏诸女也积攒了很多经验和人脉,素氏越来越看重她们,而崔氏也不甘于屈身寻常人家,索性专门在素家任职。 崔氏教的东西很多,天文地理、政治历史、人情世故……她们自己看了很多书,看了太多之后,就悲叹女子的命运,不愿委身男人。崔氏看事情的眼光十分独到,教的东西很特殊——她们都能从任何事件中发掘出后宫的生存之道,这也是素家请她们的原因。 素盈和轩叶来到咏花堂外时,正好听到崔先生在讲汉时的故事。她的声音很低,很温和,但口吻中总是透着凝重严峻。 素盈没听到她讲些什么,只听到她问:“如果是你们,遇到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办?” 七妹素澜咯咯一笑说:“遇到那样的人啊,你要不让她知道你的厉害,她总会变着法子爬到你头上!所以,我说啊——对那些没前途的家伙们,要让她们知道谁说的话管用!” 八妹素槐柔声道:“其实有时候,与其向那些人施威风,不如好好相处——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素澜一声冷哼,“妹妹真傻!你以为给人家一点儿好处,人家就对你念念不忘了?人家要的,你可给不起!” 素槐讷讷地回答:“妹妹不像七姐那样聪明,没什么本事去惹人。” 素盈在窗外听得心惊:两个妹妹比她小一岁而已,却早就不是孩子。转念又想,轩叶比自己年长一岁,不也是时常犯傻?厉害不厉害,跟年纪可没什么关系。 这时听素澜不依不饶地问:“老师,你来说说我和槐妹谁说的对!” 崔先生淡淡地说:“两位小姐性格迥异,接人处事当然各有分寸。” “到底是谁的做法好?”素澜一定要讨个结果。 崔先生笑了一声,说:“天下的事,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对与不对。争辩对或不对,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事情,就算争上一百年也没有分断——要是你能站在最高处呼喝后宫,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素澜和素槐若有所思,都不说话了。 崔先生提高声音问:“是谁一直在外面?” 素盈急忙走到门口向崔先生笑道:“听老师一直在讲话,素盈没敢进来打扰。” 崔先生和以往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干净俐落。她只在教习的时候薄施粉黛,平日并不注重对颜面的修饰。她的样貌端正平凡,看不出胜于常人之处,但每当开口说话,就别有气度。 崔先生向素盈微微施个礼,素槐向六姐打声招呼,素澜却像什么也没看见,只管看她的书。 “小姐们下午还有琴课,这就回去准备吧。”崔先生打发了素澜素槐,向素盈微微一笑:“六小姐好久没来了。” 素盈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因为她注定是不能进后宫的,所以也不必到咏花堂学什么后宫之道。 轩叶道:“婢子做了一些豆糕,给您送来尝尝。” 崔先生看着轩叶把用干净白纸包好的豆糕放在桌上,向素盈点点头,仿佛知道是她的主意,嘴里却说:“轩叶的心思也越来越细致了。” 第5章 轩叶只当是夸奖她,嘻嘻一笑。 崔先生拈了一块拇指大的豆糕尝了尝,对轩叶的手艺赞不绝口,素盈也在旁边帮腔,把轩叶夸得美滋滋。说着说着,崔先生忽然问:“六小姐也听到刚才的话了,不知道六小姐怎么想?” 素盈诧异地反问:“我又不用为这些东西操心,崔先生干吗问我?” “随便问问罢了。六小姐要是觉得不便,不说也罢。” 素盈看崔先生面色讪讪,从容地说:“素盈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心得。不过,我倒是觉得……真有什么想法,即使是老师问,也不该说出来的。” 崔先生眼睛一亮。虽然只是一瞬的光华,但素盈已经察觉到这位老师对自己的赞赏。 崔先生立刻又变得若无其事,柔声说:“我有一个年长许多的姐姐,也是做女教习的。她常常问学生:后宫里的人鱼龙混杂,怎么对她们才好呢?许多小姐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只有一位小姐什么也不回答。我姐姐私下问她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她很平淡地笑了笑,说,老师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该一直追问我了。” 素盈的眼睛眨了眨,“您的这位姐姐,是哪一位?” 崔先生有许多姐妹,其中不乏出色的女教习。 “她啊,后来跟这位小姐进宫了。”崔先生一边吃豆糕,一边平平地说:“那位小姐就是当今皇后。” 第四章白潇潇 素盈知道这是崔先生在夸她,但不敢接口,忙说:“哎,正经事情被我忘了——丫鬟们说七夫人来这边,我怎么没看到?” 崔先生并未纠缠不放,颔首道:“夫人去后院看花。你从侧门过去就能看见。” 素盈拉着轩叶走进后院,崔先生因课已散,也抱了书一同走出去。 春风尚未催开院中花朵,放眼看去还是一片萧条。素盈一眼看见七姨娘白潇潇坐在石椅上发呆,急忙过去打招呼。 白潇潇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容貌可称倾国倾城,神情总是尖刻锐利,眉宇间常带暴戾之气。会看相的下人们偷偷说:七夫人这样子不像能攒住福气。 白潇潇也知道自己命相不好,可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素盈听丫鬟们传闲话时说过,七夫人曾经大咧咧地张扬道:“反正我也没有善终的福气,要趁活着的时候该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素盈有时候很佩服这位姨娘的胆识,但要说喜欢,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此时白潇潇呆坐在后院,一身珠光宝气的艳妆,不管怎么看都美得不可方物。可素盈隐隐觉得,被那些珠光包裹起来的不是一个美人,而是一股深深的哀怨之气,凉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潇潇拉着素盈的手叹了口气:“当年你爹在这里开玩笑,封我们十二人为花的时候,你才两岁。你娘那时候还在呢!你爹赠她‘水仙君’的名字时,我说:‘水仙根又浅、花又弱,太没福气了!老爷该送九妹妹一个好名字。’可你娘什么也没说,笑着应允了——后来果然命薄。当初你爹要赠我‘芭蕉姬’的名字,说我这个‘潇潇’刚好跟芭蕉风韵相似。我可不答应——我讨厌芭蕉那么凄凉惨薄的样子。我喜欢虞美人,叶子像是玲珑的芭蕉,但好歹多了一朵热闹的花。可惜……”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唇边有一丝不大显眼的皱纹,“可惜我还是逃不过孤零零的命。名字取不好真是误人!阿盈的名字就很好,什么时候都是完满的——还是你娘聪慧,会取名。” 说着,她也察觉自己多话,“哎呀,我怎么跟老太婆似的!” 大约是刚刚感慨过,她的微笑也比平常柔和一些:“阿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难道是今天来听崔先生授课?” 素盈柔声答:“轩叶做了些春饼,送来给姨娘尝鲜。” 崔落花在一旁夸道:“六小姐天生聪慧,又有一份孝心,当真难得。” 白潇潇笑道:“先生也不必这样夸她,小孩子都是被夸坏的。我有个侄子,四五岁就出落得聪明伶俐不同凡响。人人都说他日后定然大有出息,必能光耀门楣。谁能想到真长大了,竟是个作奸犯科的材料,最后被没为宫奴,丢尽了他父亲的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轩叶看到素盈使眼色,急忙把春饼端到白潇潇面前。白潇潇伸手拈了一个,掰开看了一眼,立刻笑道:“这馅新鲜有趣!什么做的?” 轩叶立刻回答:“有豌豆、鲜笋、鲜菇、豆干、葱末、蒜白。” 白潇潇身边的丫鬟庭梅听了,笑着说:“这是六小姐的一片孝心,要是别人送这种东西,我们夫人可看不上呢。” “行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白潇潇呵斥一句,把春饼放在盒里,和颜悦色地向尴尬的轩叶说:“她什么也不会做,这是嫉妒你呢。轩叶,把食盒给庭梅拿着就行。我回去慢慢吃。” 素盈乖巧地接口:“是啊,这里风大,吃了东西会不舒服。姨娘拿回去热一热再吃。” “我知道。”白潇潇僵硬地笑了笑,说:“阿盈早点回去吧,小心受凉。” 离开咏花堂,轩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小姐,这种人就叫不识好歹!亏你还惦记她!看她那样子,好像怕我们在饼里下毒似的。” 素盈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冷不热地说:“小心是应该的。” “那小姐干嘛也生气?” “我气她把我当傻子。她以为我是傻瓜,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害人?”素盈冷冷地说,“我还气她跟我死去的娘比来比去。我娘都死了那么久,还被她拿出来评头论足——呵,难不成府里的活人斗不过她,她觉得活着没劲,非要跟死人一较高低?!” 素盈长长出了好几口气,拉着轩叶的手说:“到了有人的地方,你要提醒我,不能像个怨妇似的。” “知——道——啦。”轩叶看着素盈,口气中满是怜惜:“小姐啊,我有时候觉得,你活得也很吃力。” 素盈扫了她一眼,眼里的苍凉让轩叶的心陡然一跳。 “至少我还活着,不是?”素盈淡淡地说,“人人欺负我的时候,都觉得我没有出头之日。可是不欺负我的时候,她们又怕我万一有时来运转的时候报复她们,所以又巴不得世上没我……这种事情走到哪里都一样,也没所谓辛苦不辛苦。” 她哼一声,缓缓道:“真想早点离开这儿。” 轩叶笑她:“过些日子三公子帮你挑一个好人家,你想留也不行!” 这年素盈就十四岁了,因她不用进宫,也不必死守着帝王家遵循的“女十四而纳”这条原则。可在素家看来,女儿十四岁出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嫁人的玩笑话说了没多久,就有人上门说媒。 来的人是白潇潇身边的丫鬟庭菊。她带了白潇潇为春饼送的谢礼,顺便说:“我们夫人有个侄子,很有本事呢!他和三公子一样在东宫任职,今年十九岁,尚未娶亲。” 说到最后四个字,素盈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脸颊飞红,诺诺应付了两句。 “要是小姐有心,我们夫人就去跟老爷提这件事情了。”庭菊又说。 “姨娘的眼光我当然信得过。”素盈的声音很小,口气也不怎么肯定。 庭菊嘴快,不给她思量的空暇便说:“那就这么定了吧——七小姐、八小姐明年就进宫了,难不成你这个当姐姐的反而要落在她们后面。” 素盈的脸上一阵发白,低声喃喃:“说的也是。那就请姨娘跟爹爹提吧。” 那天素飒从东宫当值回来,素盈连忙过去,告诉他白潇潇做媒的事情。 素飒正在吃点心,慢悠悠地说:“她也太多心了!好像不做这门亲事,你就不能死心塌地对她好似的!”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素盈有点委屈,“前天你进宫去了,我还做了春饼给她。” 素飒听了眉头一蹙,口气也严厉起来:“又不是过节,别随便做那玩意儿送人——娘就是吃春饼死的,府里人人心里忌讳这东西。” 素盈听了脸色也变了:“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素飒沉默片刻,漠然道:“当时医生不是这么说。他说娘是身体虚弱加上突发痢疾,没撑过去。可我不明白:娘只吃了一个春饼,至于吗?别人心里也这样嘀咕,只是嘴里不会说。” 素盈默不作声,半晌才问:“哥哥,你认识七姨娘那个亲戚么?” 素飒想了想,“姓白的有好几个,我跟他们没什么交情。也不知道哪个是她侄子。如果是白信默,那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素盈听了这个名字,悄悄地记在心里。却听到素飒又说:“我去跟爹爹说,让他别想这回事。” “为什么?”素盈不明白。 素飒眼神炯炯,按着素盈的肩膀,缓缓道:“你配得上更好的。” 素盈摇头微笑:“爹可不会这么想。” “那要看怎么跟他讲。”素飒的神情自信而高深,连素盈都看不透。 过了几天,素盈得知这门亲事果然荒了。素老爷把素盈叫到跟前,面无表情地发话:“你七姨娘想给你说门亲事,听说你也情愿。但我觉得不用这么着急。要是对方也有这份心意,不妨稍等一等。反正你年纪还小。” 至于为什么要等等看,素老爷却没说。 这门亲事没做成,七姨娘白潇潇十分扫兴,看素盈时的眼光不免又淡了一点。 轩叶为此愤愤不平:“是老爷不答应,跟我们小姐有什么关系?” 素盈没表态,只是好奇哥哥到底说了些什么,竟然让爹爹留她在家里。 第6章 去问素飒,素飒什么也不提,笑道:“不用急,过些天你就知道了。” 第五章权臣·琚 仲春的一天,素飒忽然拿着一个包袱来找素盈,进门地一件事情就是把轩叶支开,对妹妹说:“换上这个。” 素盈诧异地解开包袱,发现里面是一套干净的男装。“哥哥,这是做什么?” “换上这个跟我出一趟门。”素飒神色从容,“别多问。哥哥什么时候害过你?” 素盈撇撇嘴——北国女儿不像南国那么拘束,平日出门也不受什么限制。素盈一向怕惹人闲话,所以很少出门走动。若是真想去市集上游玩,就这样前往也未尝不可。干吗非要穿一身男装呢?她很想问,但素飒摆明了不会告诉她。 素盈顺从地换上那身衣服,素飒看了看,满意地说:“不错。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不过到了那里,你不能随便说话。“ “我知道!我这样子就像哥哥身边的跟班,哪儿敢在人家面前开口。”素盈不知哥哥要带他去见什么人,心中十分好奇。 素飒嘻嘻一笑:“知道你机灵。”他想了想,又说:“要是有机会单独跟那人相处,我自然会为你引见。到时候,不管他问你什么,你只要往好里说就是。” 素盈更加诧异了,脱口问道:“哥哥到底带我去见谁?” “是个大人物。”素飒不多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身着男装的素盈低着头跟在素飒的马后,总觉得别人在看自己。一路上她一直红着脸,被素飒笑话了好几次。 他们很快来到京城最大的酒楼富华楼前。素盈知道很多权贵喜欢在这里饮宴聚会。谁知素飒坦然从富华楼前走过,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前下马,站在高大的骏马后对素盈低低地说:“我先进去。你拴好马之后随便在周围看看,要是发现容色可疑的人,进去给我使个眼色。” 虽然素盈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这样紧张,但还是点点头一一照做。素飒若无其事地进了酒馆,素盈用力牵着他的马走到一旁的马厩。 谁知那匹马不听素盈使唤,一个劲摇头摆尾,鼻中“咴咴”地喷出又湿又热的气,喷得素盈满头满脸都是。素盈力气小,拼命扯着缰绳不敢放手,好几次差点被倔强的马拉倒在地。 她正狼狈,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笑她。素盈又羞又气,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公子,服饰、马具并不华丽,却能看得出作工不俗。这公子相貌堂堂,分明不是寻常人,身边却不带一个随从,只身倚在马旁看着素盈微笑。 素盈拖不住哥哥的马,双手累得酸困。“公子!请公子帮个忙……”她的目光充满央求,那位公子看在眼里不忍拒绝,走到她身旁接过缰绳,稳稳地拉着马儿走进马厩,从容地把缰绳系在马桩上。 “这匹马我认识,是素三公子的坐骑。你是素家的下人?”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素盈,眼中满是不相信。 素盈红着脸点点头,不敢多话。 “这么说素三公子已经来了。”那位公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你怎么还不进去?” “小的不敢走在公子前面。”素盈低垂着头,模仿府里下人们的口气。 那位公子无声地笑了一下,又看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到素盈前头去了。 素盈徐徐地舒了口气,这才大着胆子仔细地环顾四周:有一两个路人心不在焉地聊着天,在不远处的富华楼前徘徊,时不时向楼中扫上两眼,但没留意这个不起眼的小店。素盈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整理了头发、衣服,这才走进去。 店面虽然小,里面却挺宽敞。光线不太好,素盈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哥哥站在二楼一个灰蒙蒙的雅间门口向她招手。素盈急忙低头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声说:“有两个人神色不对,都在富华楼门口溜达呢,没到这边来。”她顺势从门缝中瞄了一眼:雅间中还有几位公子,素盈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衣着都很朴素,可个个气度不凡,像是极力避免张扬才刻意打扮成这样。贵族的公子从小就耳濡目染受着周围环境的教育,他们的谨慎与那些小心翼翼踏入仕途的文人不同,他们的豪气也与身经百战的武将或一掷千金的富豪不同——素盈见过的外人并不很多,但这样的差别还是能察觉出来。 “你眼力挺好嘛!”素飒低声笑道,“那两个人我也看见了,多半是专门盯梢权臣的。” 素盈还想说什么,忽然看到帮她系马的公子从隔壁一个小房间走出来,手脸都已经濯洗过,更加容光焕发。她急忙把头垂得更低,一步退到素飒身后。 “素公子!”对方向素飒行了见面礼,瞥了素盈一眼,对素飒说:“原来素公子也在被邀之列。” 素飒淡淡一笑,“承蒙那位大人抬爱。白公子也在受邀之列,倒是令人意外。” 素盈听说那人姓白,忍不住抬眼细看:这位白公子相貌文雅,神情开朗,应该是个很讨人喜欢的青年。因为曾与白家有过婚配的意思,素盈心中对这个“白”字有些敏感,好奇他是不是七姨娘的侄子。 白公子和素飒闲谈几句,两人的言谈暧昧不明,像在对暗语。素盈听来一知半解,索然无味。 忽然,他们都噤声,毕恭毕敬地退到两边。素盈也跟着后退几步,从哥哥身后偷偷望,发现小店中又进来一个人。这人披了一件颜色黯淡的披风,连头脸一并遮盖,身边没有随从,来得无声无息。若不是素飒他们有所反应,素盈才不会发现店中多了这样一个人。 那人路过白公子和素飒身边,只是略略点头,说声:“进去坐!”便走到雅间旁边的偏室,想必是去盥洗。 素盈满腹疑惑,不由得想要跟着哥哥进去,却被素飒伸手拦了一下。素飒的动作轻微,但素盈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目不斜视地乖乖站在门口。 那位贵客一定是从偏室的另一个门进了雅间。素盈没有再看到他,却听雅间里众位公子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稍为年长的声音在低低地说些什么。 小店里十分热闹,他的声音在嘈杂中难以辨认,素盈索性不再听,一门心思观察店里面来来去去的人。直到站得腿脚麻痹,她终于不耐烦了,在门口轻轻跺脚耸肩,不敢惊动了里面的人。正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公子。素盈吓得缩在一旁,两眼定定地看着地板。 几位公子陆陆续续走了,素盈才松口气,偷眼观察他们的背影:这些公子年纪大约都在十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能与她的哥哥相聚一堂,想必身份也不会差距悬殊。只是素盈敏感地发觉:他们交换眼神时十分苦恼,像是有件大事难以决定。 白公子最后一个出来,经过素盈身边时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了笑。那笑声似乎别有用意,素盈听了很不舒服。 他好像没什么烦恼似的。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可惜白公子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素飒没有出来。素盈疑惑地向雅间里张望,就见哥哥走到门边,用很低的声音柔声说:“阿盈,进来拜见琚大人。” 他的声音低微,却在周围一片嘈杂中令素盈大吃一惊。 第一是为那人的姓氏:琚氏在北国比较罕见。朝中有位琚宰相独揽大权,然而他绝不准自己的亲族为官,于是京城官员上上下下只有一位琚大人,那便是宰相琚含玄。 第二,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她拜见那位大人。她只是个闺门中的女孩儿,虽然有个非同寻常的姓氏,但京中素氏女儿数不胜数,想藉此高攀一人之下的宰相,仍是难上加难。 素盈定定心神,走进雅间,正好迎上主座上那人锐利的目光。 那人不过三十五六岁,面容不及素飒和白公子那样温润俊秀,倒也十分英朗。素盈和他目光对视,暗暗怔了一下——她识人不多,像这样沉稳冷漠的人更是第一次见到。他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盯着素盈看了一眼,素盈的心就不知怎么突地跳了一下,身体也跟着轻轻颤抖。她慌忙欠身施礼,掩盖自己的失态。 琚大人一声不响地看了她片刻,爽朗地笑道:“右卫率的妹妹果然不同凡响,好清秀的小姐!刚才打个照面,我心里就奇怪:素卫率为什么带这么俊秀的小僮来——现在可以明说了吧?” 素盈也一直奇怪:别的公子出身一定不寻常,却都是只身前来,唯独哥哥带着自己。她的眼睛轻轻一转,静静看着哥哥,等他说说前因后果。 东宫右卫率素飒的官品算是很高——姑姑生下八皇子时、晋为丹嫔时,圣上两次大赐素家,素家兄弟官阶都各升一级;大姐二姐由选女受封丽媛、柔媛时,他们又升了一级。借着女眷缘故,素飒年纪轻轻已经在东宫官署中担任要职。 即使平时年少气盛,在琚宰相面前,素飒也是恭恭敬敬,没有半分怠慢。 “在大人面前不敢信口雌黄,下官就直说吧。”素飒稳稳地说,“下官和妹妹从小没有母亲,妹妹心思细腻,常常因为不能侍奉慈母而遗憾。听说琚夫人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下官斗胆,想请夫人收妹妹为义女。” 他的口气波澜不惊,像是不计较结果。素盈听了却无比震撼:琚夫人想要女儿的事情她闻所未闻,更不知道哥哥怎么敢在宰相面前直言不讳地推荐妹妹去当人家夫人的干女儿。 即使不看,素盈也能感觉到琚含玄的眼睛在自己身上转了几圈——他的目光还是那样冷漠,并没有为素飒的建议起一丝变化。 第7章 很快,他又开口说话,不是回答素飒,却是温和地问素盈:“你会骑马吗?” 素盈记得哥哥让她什么都往好里说,便轻轻点头说:“学过。” “会射箭吗?” 素盈微微一笑,“略懂一些。” “会抚琴吗?” 素盈这一次松了口气,舒坦地回答:“会的。” 琚含玄似乎也知道她前面心虚,并不追问,忽然又问:“会调香吗?” “咦?”调香这种事情从没听说过,素盈不敢贸然答应,抬起眼看了看琚含玄,低声道:“素盈愚钝,没有学过。” “我知道你没有学过。你只要说‘会’,然后在我要看你调香的时候不露马脚就行了。”琚含玄竟然毫不掩饰地说:“要做我的干女儿,不能连这点胆量也没有。” 素盈窘得面红耳赤,素飒却大喜过望,一推素盈,道:“还不赶快拜见你义父。” 素盈只得又再行礼。 琚含玄微笑着看素飒,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的意思。别人要是有这样的心思,我一定笑话他不知好歹。可你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计勇气,我倒是很喜欢。可惜,你是东宫的人,我不方便认你为义子——收了你的妹妹,我还害怕别人说三道四呢。” 素飒急忙回答:“大人有这心意,素飒已感恩不尽。大人的事情,量别人也不敢蜚短流长。” 琚含玄拉起素盈看了看,赞道:“果然和丹嫔一脉相承。丹嫔一向识抬举,早晚会晋为妃的。”素盈被他看得脸红,不好作声,忽然听义父问:“你对香料知道多少?” 素飒见妹妹无从作答,便插嘴道:“不知大人为何对香料这么在意?” 琚含玄笑笑,说:“我们北国原来不太注重这些,可是前一段日子宫中忽然流行起来。丹茜宫还专门设了一名女官为皇后调香。” 丹茜宫三个字让素盈心旌摇曳,更加留神听义父的话,听到他加重鼻音哼了一声:“偏偏丹茜宫的奉香不识好歹……我看她在宫中呆不长。女儿从今回去就学着调香吧,总有用上的时候。” 素盈连声答应,心中暗自嘀咕:听他这话,似乎能够很轻易把她送进宫中顶替那位女官。可是,宰相的手能够伸入后宫吗?这样的事情素盈没听说过。 琚含玄又和素飒寒暄几句,便彼此告辞。他披上来时那件黯淡的披风,锋芒顿时掩在其中,再看不到什么过人之处。 回家的路上,素盈仍是跟在哥哥的马后。闷闷走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公子,那位大人……他为什么说知道你的意思?为什么说喜欢你的心计?” 素飒不动声色地说:“这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素盈赌气道:“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就别送我去当人家干女儿!你自己怎么不认他当义父?” “大人也说了,不方便认我。他肯认你,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指望他答应让自己的夫人收下你,哪怕只有一个承诺也好。没想到他这样痛快——那位大人办事果然干脆。”素飒感叹了几句,话锋一转,对素盈说,“这件事情不要在家里声张。过些日子大人自然会有所表示。” 素盈跺脚道:“我就是不明白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你那点聪明,在大人面前差远了。想弄明白朝臣在做什么,你还欠火候呢。”素飒放出这样一句话,再也不跟素盈多说什么。素盈没有办法,只好不再问,等到以后有机会自然能知道。 她回家以后绝口不提小饭馆中的聚会。过了三天,琚府果然派了一行人带着礼物来到素家。对方没有张扬,但素老爷还是隆重接待,得知宰相想要收他的六女儿为义女。这样的好事岂有拒绝的道理?素老爷急忙把素盈找来,收了琚府的礼物,只等良辰吉日让素盈过琚府去见礼。琚府的人却说不必,暗暗叮嘱素老爷:这件事还是不要弄出很大动静为好。 素老爷更是没有不答应的意思——与相府攀上关系虽然值得吹嘘,但朝中嫉妒、眼红、提防的人只怕更多。何况朝臣的派系一向不稳固,依附了宰相,不知何时何事会跟着他一并倒霉。当然,眼下毕竟没有这种苗头,素老爷还是欢喜多过担忧。 “好在听了你哥哥的话,留你在府里。要是着着急急打发了你反倒失算。”素老爷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拊掌:“琚大人岂会收别人家未过门的媳妇当义女?” 素盈心道:哥哥不知道搞什么勾当,只要是哥哥的妹子,就算是别人的媳妇、寡妇,或许宰相照样肯认。但被爹爹一说,反而提醒了素盈:哥哥不想让她出嫁,其中肯定还有其他蹊跷。转念又一想,哥哥从来都是为了自己好,他办事又细心,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一件好事立刻成了素府的大新闻,姨娘、妹妹纷纷来道喜。素盈明知她们虚伪,却不得不应付,折腾了一整天才把来来去去的人都打发了。 最不高兴的人要说白潇潇,她特意到素盈面前讽刺她:“怪不得看不上我们家信默,原来是攀到高枝,等更好的人家呢!” 素盈静静地回话:“姨娘好歹也算我的半个娘,阿盈偶尔有一点小福气,有什么不好的?” “这样说,好像我还要沾你的光似的!”白潇潇冷哼一声,很不高兴地走了。素盈察觉自己说话不周到,但恼她多心,也懒得去解释。 最高兴的人要说轩叶——她先谢老天有眼,又谢死去的九夫人保佑,再来就是把那些势利眼的人们挨个数落一遍。 素盈没精神教训她,晚上就寝时才说:“轩叶,得意不可忘形,否则苦头在后面呢。” 轩叶道:“小姐这下是宰相的义女了,能有什么苦头?” 素盈淡然一笑:“万一有一天义父失势呢?” “那怎么可能!”轩叶呸了几声,“小姐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其实素盈在心中暗想:万一有一天哥哥在义父眼里一文不名呢? 这个念头当然不能说出来。她叹口气,幽幽道:“我宁可只是嫁个好人家,也不想这样——像在浪尖上似的,忽然就拔高了。只怕哪天会摔得粉碎。” “小姐真是的!”轩叶喜滋滋道:“这应该叫否极泰来!后面的好事情多着呢!” 好事真像轩叶说的那样,接连不断地来到素盈面前。 先是一位南来的调香高手忽然出现在门口,声称素府有异香传来,上天命他收此人为关门弟子。素老爷惊疑不定地叫出家眷请他一一过目,他立刻认出素盈,当即收素盈为徒。从那天开始,素盈就认真学习调香。 难得的是她悟性很好,师父很满意,有一次不禁露出口风:“本来被迫收徒,我还不大情愿,看来上天果然已经安排好了……”素盈装作没有听到,其实心里明白:义父要她学调香,凑巧就有老师上门,其中的内情不言而喻。 又过了几天,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宦官要见素盈。素老爷见此人气度非凡,更加诚惶诚恐。素飒倒是气定神逸,可是素盈从哥哥眼里看到一点兴奋和热切——凭素盈对哥哥的了解,看得出他对这事早有预料。 那位使者说:“听说贵府六小姐是位调香高手,宫中有位贵人想请小姐调一味香,名字在这个锦囊中。宫中要得很急,劳烦小姐即刻调配。事成必有重谢。”他不说这位贵人是谁,素老爷试探几次未果,也就识趣不再过问,只是对素盈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务必全神贯注。 素盈自然不会大意,在自己房中摒退众人,打开锦囊一看,里面有张小签,所写名目是“凌霄落英”或“春来芳满庭”任选其一。签上字体隽秀清丽,可是最后一笔蹭花了,似是写字的人不等墨迹干透就仓促封缄,可见确实急用。 素盈从没听过“凌霄落英”的配法,对另一样倒是很有心得。她当下打定主意,用尽心思选好香料,磨的磨、碾的碾,再仔细地将一样样、一层层香料放进宦官带来的香炉中,又用彩绢仔细扎紧香炉,最后认真写了一张花笺,说明烧到何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味道。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素老爷送走了那位宦官,心中仍在惊疑。素盈却有了三分把握,径直去找素飒。 “哥哥,那个香炉的花纹是五彩红龙。”她一边说一边看素飒的神色。 素飒不置可否,素盈又道:“来人说要香的人身份高贵。我虽然没学过后宫制度,也知道每位嫔宫中配一个小蓝地黄龙香炉、每位妃宫中配一大一小两个绿地紫龙香炉,贵妃宫中配两大两小四个黄地绿龙香炉……至于五彩红龙,那是丹茜宫才有的配置——那是皇后的使者!” “知道得这么清楚,还说没学过宫中制度?肯定是什么时候偷看姐姐们扔掉的书吧?”素飒看着妹妹微微一笑:“大概皇后不愿意声张这事,不想借别人的香炉,只好冒险用自己的——今天后宫里斗香呢。” 素盈不解地看着哥哥问:“皇后身边不是有个从南国来的奉香吗?为什么还要让外面的人为她调配?再说,她怎么知道我会调香?” “那个奉香啊,今天没有了。”素飒淡淡地说:“那个人不知怎么想的,非要出宫采办香料。偏偏她倒霉,遇到强盗,被人家割掉鼻子。” 他的口气平常,素盈却已经听得毛骨悚然:“什么?” “阿盈,你只管好好地调香就行了,其他事情别问那么多。不要枉费你义父在皇后面前几次三番夸你的本事。” 素飒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素盈已经猜到八分:宰相的手确实能够伸入后宫,打倒他不满意的人,扶起他中意的人。 第8章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哥哥,你到底给妹妹找了一个什么样的义父啊?” “这个义父要让你以后的日子比过去十四年都好——我是这样期望的。”素飒深深地看着妹妹,眼中全是温柔。他伸手摸了摸素盈清瘦的脸庞,说:“他要保护你,再没人敢欺负你、小看我们——我是这样期望的。现在一切都按照我期望的那样进行,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 素盈忐忑不安地看看哥哥,欲言又止。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琚含玄那样的人物,能从一介武夫一步步走到宰相的宝座,又怎么会白白让素飒满足心愿而不要他回报呢?像他那样的人,要求的回报又怎么会简单呢?哥哥当初也说过,他只求琚含玄的夫人能收素盈为义女,没想到他本人爽快地认了素盈——妥协到这种地步,恐怕他心中所求的东西已经超出素盈兄妹的想象。 “我怕哥哥陷进去就不能自主。”她的心事一多,口气也跟着沉重起来。 素飒的脸上滑过一丝不常见的凄凉,他努力笑笑,宽慰道:“傻丫头,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我们虽然不自在,好歹还可以锦衣玉食、使奴唤婢——处在我们这样的地位,还有什么好求的?” 第六章皇后·素 素盈最初对摆弄香料有兴趣,一是为了好玩,打发时间,二是因为调香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手笔,却是她会而诸位姐妹都不会的。但自从知道香中还有自己没听说过的名目“凌霄落英”,反倒激起她暗暗的好胜的心性,想着既然学一次,就学出一点名堂。 再者,她私底下猜到宰相因看不惯,将奉香的鼻子割去。她学调香本就是宰相的意思,万一一事无成,自己虽是素氏小姐,却也不知他会如何对待,又不知她不成器会不会累及哥哥。事已至此,除了更加刻苦跟师父学习,素盈也别无他想。 调香事件过去一段日子,宫中也没有来人回信。素老爷心里没底,一个劲追问素盈那只香炉是什么样的。素盈避而不答,只说香炉是铜的、没有花纹。 素老爷想了想,以为宫中的人心细、不露马脚。又过了几天,丹嫔托人捎话给素老爷,请他代买各样香料。宫中香料品种不及民间繁多,有些香料又在尚食那里管理,不便索取。上次斗香大会上,皇后分明是用了外面的香料才拔得头筹,丹嫔心中不服气,也教训自己的小宫女练习调香。素老爷忙不迭采购了各色香料,特意对来人说:“六小姐就善长调香,请丹嫔留心:要是有机会,让阿盈到她身边岂不更好?” 丹嫔还没传出话来,素府先来了丹茜宫的使者。 “皇后听说六小姐调香的本事很不错,想请六小姐进宫调香鉴赏。”宦官笑眯眯地说着,上下打量素盈之后很是满意:“皇后最近迷这个玩艺,小姐尽心去做自然不会受亏待。” 素盈心知调香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人生契机往往就是一件小事——宫中眼下正风行调香,只管尽力而为,未必不是她的机会。素老爷自然也晓得这番道理,连忙诺诺答应,催女儿梳洗更衣。 轩叶似乎有了预感,给素盈梳头时十分迟疑,喃喃自语道:“小姐要是从此进了宫,那是大好事。可是婢子以后就没法过了……” “别胡说。”素盈低声喝止,“你啊,总说些没影子的事情。娘娘只是想看看我调香,什么时候说要我进去了?就算真让我进了宫,家里还有哥哥照顾你呢!” 轩叶咬着嘴唇摇摇头:“小姐不知道,下人有下人的难处。” “我怎么不知道?”素盈看着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万一进宫去当奉香,我还不是人家的下人?” 轩叶咕哝道:“那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还是不知道的。” 时候不早,素盈不敢跟她斗嘴耽搁,一收拾妥当就随宦官去了。 牛车在禁苑门口停下,素盈知道以她这样的身份只能走进去,乖觉地下车跟在宦官身后。她虽然心中好奇,也不敢随便打量周围。 走了一段,前面的宦官忽然点头夸她:“看来素小姐是个懂规矩的。这就好,我们娘娘最心烦那些自以为是的人。” 他像长了后眼似的,对她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素盈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两人沿着甬道默默往前走,宦官说:“已经能看见丹茜宫了。” 素盈心头一热,抬眼望去——那深红色的宫殿伫立在不远处,素盈几乎能闻到它散发出古老的幽香。 啊!素盈暗自长长地叹了一声,一颗心砰砰直跳:人人都说她一辈子和丹茜宫无缘,可她现在就站在它前面。然而,即使站在这里,她还是无法属于这里……欢喜和失落同时涌上素盈心头,她急忙垂下眼睑,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可是前面的宦官又像听到她的心声,嘿嘿一笑:“小姐不用尴尬。素家的女孩儿看见丹茜宫,没有不忘情的。要是装作若无其事,反而虚伪。”他顿了顿,又说:“小姐是不是纳闷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做什么?在这宫里走动,没有后眼可不行。” 素盈觉得他的话特别多,可他看她的目光还算和善,不像故意多话挤兑。 两人走到宫前的开阔处,迎面走来一队侍卫。素盈看见他们的服色,急忙低头回避。 为首那人是丹茜宫副卫尉。那位副卫尉与他们错身而过时似乎看了他们一眼,素盈本能地抬眼了看了看他,慌忙又低下头——那人是素盈在小店中见过的白公子。白公子大概没有认出她,面无表情地领着手下走过,也没有和宦官打招呼。素盈分明听到宦官轻轻地冷哼一声。她对丹茜宫的事情一无所知,不敢随便猜度这些人的关系,却本能地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关系。 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白公子竟是丹茜宫副卫尉……既然不在东宫官署,当然也不是七姨娘的侄子,也就不是那个差点成为她未来夫婿的人。素盈觉得有些遗憾——即使她很少凭样貌做出判断,也能感觉到白公子是个极为优秀的青年。 “不知他刚才那一眼是不是看出什么。”有一刹那,素盈心想:“不知他是不是觉得我面熟。” 她立刻红着脸打住这个念头,又想:缘分这东西没法强求,既然交错而过,就别念念不忘胡思乱想。第一次进宫来,可不是为了这个。 “六小姐,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会有人叫你进去。”宦官把素盈带到一条偏廊下的阴凉处,嘱咐一句就走开了。 素盈揉揉额角,这才放开胆子环视周围:时值午后,丹茜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这座宫殿是后宫里最大的一座,恰似一只紧闭的神秘宝匣。它的样式十分别致,殿宇极高,屋顶的高度占了将近一半,周围的巨柱微微向中心倾斜,更显得宫殿高耸而稳定。宫门侧面有条长廊,回转处建着一个与丹茜宫样式相似的小亭,像一朵倒置的金钟花,稳稳地沉浸在初夏温暖芬芳的气息之中 素盈知道那条长廊通向哪里——延德殿——北国的皇朝,百官朝觐皇帝之处。这条长廊是一个象征:后宫当中,只有丹茜宫的主人有资格从自己的寝宫直入正殿。 素盈还知道——原本这条长廊是不存在的。很多年以前,当时的皇帝年幼,不得不由母后素氏代理朝政。那位素太后嫌弃太后所住的崇仪殿离正殿太远,不愿搬出丹茜宫,下令修葺这条画廊,便于她来往。从那以后,许多位不愿离开丹茜宫的素太后和住在丹茜宫的素皇后从这里走向正殿,或是帮助她们年幼的孩子管理这个国家,或是在她们夫君的身边分忧解难,保证睿、素两大家族的和睦,保证这个国家不脱离他们的掌控。皇后的丹茜宫与皇帝的延德殿一脉相连,谁也不能切断这种维系。 素盈想了许许多多,大多是漫无边际的幻想。 她已经等了许久,迟迟不见有人来唤她。素盈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禁反反复复回想自己一路的言谈举止。虽然身边没有人看她,她也不敢有半分不耐烦的表现,神态愈加恭敬谨慎。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艳丽的宫女向她走来唤她。素盈立刻恰到好处地行了一个礼。 “六小姐不要客气。”那宫女的口气很亲热,行动却无所表示,只是不远不近地走在素盈前头,说:“娘娘刚刚有空闲,立刻就叫六小姐进去。白公公很少说别人的好话,刚才娘娘面前竟然夸了六小姐——现在宫里上上下下都等着看看六小姐是什么模样。” 素盈受宠若惊,连忙说:“承蒙白公公抬举,素盈愧不敢当。只怕在娘娘和姐姐们面前献丑。” 宫女笑了笑,“六小姐太谦虚了。奴婢阿璞,不过是丹茜宫里跑腿的,哪里敢自称姐姐!” 阿璞带着素盈走到宫门口,通报之后就毕恭毕敬站在门外。原来她只是个最下等的宫女,连进去也不行。宫内又有比阿璞高一等的宫女迎到门口,搀着素盈的手带她入宫。 素盈跨进宫门,只敢低头看着脚下红蓝两色交织的毡毯,至于往哪里走、走到什么地方,全要靠身边那宫女为她决定。一直行至一挂五彩珠帘之前,那宫女才放开素盈。素盈知道这便是要她跪拜的地方,顺势跪下向珠帘内行礼。 丹茜宫弥漫着一种甘美的香气——素盈知道这段香叫做“天山雾重”,燃到最后会散出飘渺的紫氤。这种香有安神醒脑的功效,素盈轻轻地吸了几口,心情也舒缓下来。 珠帘后几步开外的地方是皇后的胡床,她似乎在床上摆弄什么,素盈听到轻微的叮叮声,像是金属相击,在这个安静的宫中格外清晰。 第9章 “你就是东平郡王的六小姐素盈?”皇后的声音轻快柔和,“抬起头来,别怕。” 素盈叩头之后缓缓抬起脸,目光仍不敢与皇后相对。 “果然跟丹嫔如出一辙。多清秀的小姐!”皇后冲两边的人含笑道:“让她进来坐吧。” 马上有两个宫女来搀起素盈,又有两个宫女挑开珠帘,还有两个宫女在胡床下放了一个坐垫。素盈乖巧地坐在皇后脚下,欠身细听皇后的吩咐。 这时候她还是没有看到皇后的样貌,只看见她穿着一件白缎裙,裙上遍布深深浅浅的绿色小花,花样十分清丽,而且这条绣裙被香熏过,仿佛每一朵花都散发着幽香。胡床上还坐着两个少女,素盈也没有看到样貌,偷眼能看到一个腿长些,大约十四五岁,穿着黄缎裙,上面绣着深红色大花;另一个穿绣紫花的绿裙的女孩,手脚都很小,大约只有五六岁。她不安分地在年长的少女身边磨蹭,嘴里嘀咕:“给我那个!给我!” 皇后轻嗤一声:“真宁!不准这样没规矩!” “姐姐不给我那个!”小女孩嚷嚷起来,一边抢一边和她姐姐打闹,“她有两个,我一个都没有!” “她有你没有的东西多了,你就是抢一辈子也抢不来。要是不懂得知足,累死的人是你。”皇后淡淡地哼一句,撇开两个女孩不再理睬。 素盈却由此得知:那个大一点的少女正是二公主荣安,小女孩则是小公主真宁。 她没有抬头去看她们的模样,更无法知道:这两位公主日后会和她纠缠不断。 皇后对素盈轻声笑道:“幸亏她们是皇上的掌珠,不然的话,像她们两个这么没规矩,胡乱说话,在宫里的苦头不知道有多少。” 素盈微微一笑不答话。皇后的话她不敢乱猜,她记得崔先生说过:这位皇后在少女时期就说过,真有什么想法,是不会说出来让别人知道的。 皇后伸手递给素盈一个小香炉,正是素盈见过的那种五彩红龙纹的。“我这里刚调了一味香,你来品一品,看看味道如何。”她说着拔下一根金簪,一边笑一边送到素盈手里:“说对了,这根金簪赏你玩。” 她的手白皙圆润,仿佛晶莹剔透,看不见一点骨节、经脉。素盈镇定地接过香炉,先放在鼻端闻了闻,再揭开炉,用金簪轻轻拔开香灰看了看,赞道:“回禀娘娘:这一味香配得十分精妙,香料研磨仔细、层叠有致,如此一来,一个时辰会散出四种不同的香味——先是清凉,再是温润,接下来是甘甜和沉郁——这是一味散心解忧的香。” 皇后听了很满意,柔柔笑道:“真会说话!我不过是让人配一副助我安睡的香,让你一说就变成了‘散心’、‘解忧’……好吧,这香就叫做‘解忧’吧,倒也风雅。文奉香觉得如何?” 旁边站立的女官欠身道:“皇后赐名是此香的造化。”这人的声音清脆动听,若不是碍于规矩不敢抬头,素盈真想看她一眼。 皇后轻轻拍了拍素盈的肩头,说:“这位文奉香是丹茜宫的奉香令人,也是师出名门。你们日后要多多交往。‘解忧’就出自她的手下。” 素盈急忙向文奉香见礼,心里疑惑不已:听说丹茜宫奉香被割了鼻子,为何还在宫中?她趁这机会偷眼一望,却见文奉香五官俱全,一张脸虽然称不上天姿国色,也有九成九的美艳。 “素盈,这根金簪归你了。”皇后一边说一边拉起素盈,把金簪插在她的发间。 素盈慢慢起身站在皇后身边,眼睛一低就看见皇后的容颜,不禁浑身一震,在心中惊叹:世上竟然有这样美的人! 按说素皇后这年该是三十二岁,因为平日精心保养,无论怎样看也只有二十上下的模样。她的脸形小巧,妆容细致,眉眼无限柔美,鼻梁精致挺拔,莹润的红唇微微抿着,带着一点少女般的腼腆。 素盈脸上飞过一丝红晕,忽然觉得在她面前无地自容。 皇后也许没察觉她片刻的失魂,仍然恍若无事地把玩那只香炉道:“这只香炉跟了我好多年,散出的香总是这么不疾不徐——素盈,你是个跟香有缘的人,这只香炉就送你吧。” 素盈急忙道谢。 一旁的真宁小公主却叽叽喳喳说:“这是宫里的东西,不能随便送人!” 皇后有点不快,一边立刻有个女官微嗔道:“公主这话不对了!娘娘宫里的东西,要怎么处置是娘娘的事。再说,娘娘做什么,当女儿的是不该反驳的。” “调教公主的女官要是有崔秉仪一半细心,我就安心多了。”皇后瞥了那女官一眼,看不出是喜是嗔。 素盈也看了那位女官一眼——那就是崔先生的姐姐,在丹茜宫掌管宣、传、启、奏、经、籍、纸、笔的崔秉仪。 另一名女官在皇后身边低声提醒几句,皇后淡淡一笑,说:“今天还有别的事,素盈先回去吧,改天再唤你来。” 素盈正叩拜告辞,忽然听皇后又问:“你看过我赏的香炉,怎么无动于衷呢?难不成以前就见过更好的,没什么新鲜劲儿了?” 素盈忙道:“宫中的东西岂是寻常能见到的?奴婢只是不敢在娘娘面前喜形于色,让娘娘见笑。” 皇后呵呵笑了一声,夸奖道:“让白公公说中了——果然是个识好歹的姑娘。” 素盈走出丹茜宫便看到一个神清骨秀的青年抱着琴等在宫外——想必是皇后的琴师,要为她献艺。看他神态自若、不卑不亢,素盈知道他一定很得皇后欢心。从他身边走过时,素盈自然而然地闻了一下:那人身上有一种缠绵的香气若隐若现,与皇后绣裙上散发的花香似乎一样……素盈心中一惊,急忙快步走出去好远,才放心地透了口气。 有崔先生前些天的提点,素盈早知道皇后不是寻常人物。她不露痕迹地暗示素盈不能提起上次调香的事,素盈自然明白。 低头看看怀中的香炉:分明就是上次用过的那个。素盈暗暗猜测:皇后说,这香炉跟了她好些年。这时候把旧香炉给她——这是否暗示什么? 素盈思来想去,猜不出其中的窍门,才感叹自己的心思还是不够灵敏。 送她出宫的仍是白公公。素盈柔声道谢:“多些公公在娘娘面前抬举素盈。” 白公公笑了笑,没说话。 这时候他倒变成哑巴了!素盈不知这人是否可靠,便轻声道:“素盈想向公公请教一事:不知道文奉香是何来历?娘娘要素盈和文奉香多多来往,可是素盈对奉香一无所知……” 白公公哼了一声:“听说小姐的哥哥是东宫右卫率,又有宰相大人关照——小姐的消息应该灵通得很。怎么?小姐没听说前任奉香出事的消息?” 素盈拜父的事情并未公开,只有琚、素两家心知肚明而已。京中虽有各种风言风语,但并无几人能确凿落实。白公公说得那么自信,可见他的消息比其他人来得稳妥。素盈忙说:“原来文奉香是新来的。” “就是她调的香为娘娘拔得头筹。”白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素盈一眼,“可惜她长得太漂亮了。” 素盈不再问什么,清楚了其中关节:她为皇后调香那天,前任奉香被人割掉鼻子。皇后总要交出一个会调香的人,给众人一个解释。于是文奉香被她选中。 按照素盈今天闻到的那味香来看,文奉香确实技艺高明。可是文奉香又太漂亮,皇后并不喜欢让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跟在身边。 想到这里,素盈的双颊飞红,眼睛闪闪发亮:这个香炉在传递什么暗号,她大概明白了。 第七章轩叶 素盈带着皇后的赏赐回家,素府上下更加轰动,甚至平常对素盈无所表示的七小姐素澜,也在众人面前显露出嫉妒。 轩叶对素盈带回来的金簪和香炉充满欣羡,但素盈让她赏玩的时候她却不敢动手,生怕磕着碰着。素盈要用香炉燃香,她更加不答应。 晚上,素盈在妆台前摆弄自己刚刚调好的香,轩叶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说:“小姐进宫的时候,婢子真是担心死了——小姐又不像七小姐、八小姐那样学过后宫礼仪……还好无惊无险。” 素盈抿起嘴,嘴角上勾起一个轻柔的微笑。轩叶从镜中看见她的笑,手不由得抖了一下,问:“小姐在笑什么?” “没什么。”素盈宁静地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轩叶一惊,心中已猜出大半,低声问:“娘娘该不会是……真的要小姐进去伺候?” 素盈没有说话,静静地点了点头。 轩叶怔怔地把梳子放在妆台上,幽幽道:“小姐想要进去吗?” 素盈的眼睑微垂,缓缓回答:“我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 “婢子还以为小姐这辈子会嫁个平实人家,婢子也能跟去过一段舒心的日子。” “世事难料。”素盈说,“虽然也许会进宫,但日后也许会出来。也许嫁一个平实人,也许,嫁了平实的人,还是跟舒心的日子没有半点缘分——这世上的事情不会总让我们满意。” “小姐也知道婢子的脾气。你要真入宫去,他们一定会赶我出府。那这辈子也没机会再见了……”轩叶听着听着忽然落下两滴眼泪。 素盈知道:自己一旦进宫绝不可能带轩叶一起去。轩叶在素府的人缘不好,她的担心也并非空想。 “万一真是那样,我求哥哥把你要过去——不会让你受苦的。”素盈宽慰道:“跟着哥哥可比跟着我强多了。”她嘻嘻一笑,“看我们在说什么啊! 第10章 说得好像明天就要分离似的。” 要素盈进宫的消息在一个略显燥热的日子来到素府。 “七日后是个吉日,请小姐早做准备。”宦官这样说。 素盈素飒心中早就有底,并不十分惊诧。甚至素老爷和姨娘们似乎也有预感,没有非常意外。素老爷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说:“进宫伺候娘娘不比你偶尔进去一回。好自为之吧。”他的脸上看不出是忧是喜,但素盈明白他不大高兴。 只有那些喜欢说长道短的下人们十分激动。 这天许多人来道喜,素盈平淡地打发了他们,带着轩叶一起去白潇潇的小院——北国要出嫁的女孩儿在离家之前要给母亲做一碗肉糜,意思是说自己要离娘而去,还给娘肚子里一块肉。不知什么时候起,进宫的女孩儿们也给母亲做这道粥。 素盈的娘早就不在,但白潇潇在名义上算是收养她的养母。素盈纵然与她不亲,关乎颜面的事情却一件也不会落下。她一早起来挑选好糯米和好肉,亲自做了一碗肉粥,趁热端到白潇潇那里。 白潇潇知道素盈做事从不落人口舌,今天必定会来,因此她也特意打扮了一番。看到素盈端着碗跪在身边,她笑笑道:“我知道迟早要吃素盈的肉粥,却没想到是为这件事。” 素盈陪笑客套:“这些年素盈让姨娘操心了。” 一抹很浅的、异样的笑容出现在白潇潇脸上,像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刹那就失去痕迹。 “阿盈……”白潇潇递个眼色,旁边的丫鬟立刻捧过一只托盘。白潇潇掀开托盘上的红绸,柔声说,“姨娘没什么好东西让你带进宫里,这个香炉是姨娘的陪嫁,至少能拿得出手。它跟着我也是明珠暗投,你带到里面去用吧,别让人小看了咱们东平郡王府。” 素盈接过香炉时真的吃了一惊:这个典雅古朴的八宝纽金香炉小巧玲珑,双手恰好能够合握。炉盖上镶着一个刻成核桃样的大琥珀,每个纹路都清晰可辨。琥珀周围打造成凸起的菱花,十分美观。炉身遍布繁复的莲花纹,每个花心都点缀一颗宝石,而且每颗宝石的颜色都不同。 “这太贵重了,阿盈不敢收……”素盈诚惶诚恐地推辞,却听白潇潇说:“若是你亲娘送的,你也推辞么?” 素盈不知如何回答,旁边一群丫鬟都出声怂恿:“六小姐就收下吧”,“夫人这是把六小姐当亲女儿看,六小姐不收就不对了。”听她们这样说,素盈只好连连道谢,让轩叶接下香炉。 “这香炉,我一次都没用过。”白潇潇说,“听说带进宫的东西不能是全新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北国宫规:入宫只能带身边常用、离不开的东西。为了避免宫人行贿,带进宫的东西不能是全新的,必须用过。 这天晚上轩叶从众人赠送的香料中挑选了一些,放进白潇潇给的香炉中点燃,为素盈熏衣服。 “小姐真的要去了。”她忧郁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一次。” “我已经跟三哥打过招呼,这一两天他应该会去跟总管说,把你叫到那边。”素盈安慰她,打趣道:“这下不是刚好如你所愿?早晚跟着三哥,难道不是好事?” 轩叶在苦涩中挤出一丝笑,岔开话题:“小姐,用这个熏衣可以吗?婢子觉得这个‘月笼沙’不如‘零陵香’那么好。” “又犯傻了!”素盈嗔道:“我跟你说过,皇后熏衣用的是文奉香配的‘月出云海’,我怎么能用比皇后还好的香?就算皇后没察觉,文奉香也不会不知道。” 轩叶愣了愣,笑道:“看小姐这样仔细,婢子反而不大伤心——没准这就是小姐的前途……人各有命,婢子也不再说什么了。” 熏衣有个奇怪的规矩:最忌讳白天的嘈杂,尤其不能在日光下进行,一定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香慢慢燃起,静静附着在衣服上。而且忌讳心急、手忙脚乱、粗心大意——香炉要缓缓移动,让每一寸衣料都沾染香气、深入经纬。熏好的衣物不能立刻拿来穿,一定要在阴凉处放置两天,这样留下的香气才会若有若无,还有个名头叫做“暗香浮动”。 素盈和轩叶一起在偏房里忙活了一会儿,把衣衫架好、点燃香。素盈学调香的时候找来十七八个小香炉,这时候都派上用场,在地上吞云吐雾十分壮观。轩叶看素盈有些疲惫,就劝她早点休息。 “记住,不能让夜风吹进来。”素盈叮咛一句,便回房去睡。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素盈才醒来。一睁眼她就觉得周围有些不对劲:她起晚了,轩叶竟然没有来叫,而且也没准备洗漱用具。 一缕清淡的香气飘进房间,素盈“咦”了一声:轩叶应该在天未亮时熄灭所有的香,看来这丫头是睡着了。 素盈笑着摇摇头,自己穿好衣服,没有梳洗就跑到偏房。 “轩叶!天都亮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看见轩叶歪倒在地上,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屋中弥漫灰白的烟雾,在初阳下缓慢地腾挪,带着诡秘和不祥……轩叶在重重烟雾中纹丝不动。 “轩叶!”素盈轻轻叫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 轩叶的姿态实在不像睡着。她的脸向里,身子蜷缩着,十分古怪。 素盈又唤了一声,声音更加低微。她已经呼吸到某种冰冷的气息,仿佛从阴暗的地下传来。 素盈把颤抖的手按在轩叶身上,用力扳过她的身子…… 轩叶浑身冰凉,僵硬的脸上泛起青灰色——她已经死了。 *** 素飒急匆匆来到妹妹的门前时,那些各位姨娘派来、里三层外三层堵在门口的丫鬟们立刻静静地退到一旁。素飒不看她们,径直走上前去推门——里面闩上了,素飒皱皱眉,一脚踢开房门。 素盈还没熟悉,在床上抱膝蜷坐,身边放着几个小香炉。她一边抚摸那些香炉,一边喃喃自语:“是你害死轩叶吗?……不是?哦……”说着便抄起那个香炉狠狠扔在地上。 地上早已摔了好几个香炉,香灰撒了一地。神情怔忡的素盈伸手抚摸下一个香炉,问它问题,再把它摔在地上。飞扬的香灰呛得素飒皱眉,素盈并不关心他,也不看哥哥一眼。她全神贯注地向香炉们提问,迷离的目光带着一点疯狂。 素飒一言不发,任由妹妹继续这古怪的行为。 最后一个香炉是白潇潇的礼物。素盈轻轻地抚摸着,问:“是你害死轩叶吗?……哦,果然是……” 不等她说下去,素飒已劈掌打在她脸上。 素盈挨了一耳光,闷哼一声重重地倒在床里。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鬼样子!”素飒恶狠狠地拉起素盈,又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房外的下人们大惊失色,却没有一个人敢进来劝阻。他们面面相觑迅速离开,只有一两个喜欢打探消息的老婆子还偷偷躲在窗下偷听。 素飒大步走到门前把她们赶走,重重地把门关上。“你没见过死人?死一个丫鬟,你也不活了是不是?你不想活就死给我看!让我看看你这条命是不是那么贱、只能给丫鬟陪葬!” “那不是随便哪个丫鬟!那是轩叶!”素盈攥紧拳头低声啜泣。 “阿盈……阿盈!”素飒摇着妹妹的肩膀叫道:“你这样子像是要进宫的人?” 素盈扑在哥哥怀里,泣不成声。素飒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就像他们小时候遇到无法忍受的委屈时那样。“阿盈,”他说,“人已经死了,你这样做又能怎样?你发疯发傻,别人就会承认他们害了轩叶?[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你痛哭流涕、苦不堪言,他们就会良心发现?你要真想发狠,就做点让他们有苦说不出的事,让他们也尝尝你的苦!” 素盈摇摇头,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不信他们胡说八道!他们说轩叶是自尽,他们说她怕我走之后被赶出去……轩叶不会自尽!我亲眼看到她的尸身那副模样,怎么可能是自尽?他们不止骗我,还要说服我骗自己——他们到底想些什么?想些什么?!” 素飒静静地抱着妹妹,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说:“他们想你别把这事放心上,怕你不能大大方方地进宫去。” “我说,哥哥会把轩叶要过去,轩叶不会死。他们又说,哥哥没有安排轩叶的事情,哥哥根本不想让轩叶过去伺候。他们说,轩叶是因为没指望才死的。”素盈抽泣着抬起眼看着素飒。 “……我知道你很想让轩叶跟着我。”素飒镇定地说,“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轩叶那样的性子,跟在我身边不合适。” 素盈摇着头,缓缓道:“轩叶喜欢你……” “我一定要把喜欢我的丫鬟安排在身边、朝夕相对才行吗?”素飒的口气有些冷淡,“我虽然没要她过去,但给她找了去处,并不委屈她。” “听哥哥的口气,似乎以为轩叶真是自尽?”素盈推开素飒,狠狠地说:“轩叶不会自尽!”她摊开手,掌心是一缕头发,“是他们害死她!” “阿盈!”素飒急忙制止她,“你非要为了一个奴婢,跟全家闹翻?一个素氏的小姐,因为死了一个丫鬟就发疯发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素盈刚要说什么,素飒立刻捂上她的嘴。他的神色严厉,目光冰冷骇人,素盈吓得不敢作声。 “你以为你是谁?”素飒眼中寒光闪烁,低声说:“你在家只是个不得宠的六小姐,进宫去做奉香,说难听一点:不过是别人的使唤丫头——你以为现在你有本事跟全家人闹翻? 第11章 你以为真有人怕你不成?” 素盈听了浑身发抖,呜呜地哭起来。她不想承认,可她也无法否认——虽然也是进宫,但她的前途并不像她的姐妹们那样值得炫耀。 哭了半天,她把手里那一缕被眼泪打湿的头发塞到素飒手里,呜咽道:“哥哥,轩叶不是别的丫鬟——她是惟一一个跟我一起长大、处处维护我的丫鬟。你要好好攒着这缕头发……好歹她也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 “阿盈,别难过。”素飒接过头发,无限温柔地说:“日后你要见识的事情,比今天更残酷丑恶一百倍——你要常常记得我说的话:你现在这处境,根本没有什么人忌惮你。你要想对她们发狠,就要忍着,直到出人头地、让她们拿你没办法。” 素飒走了之后,素盈勉强忍住伤心,却还是无力起身,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早晚,要给轩叶伸冤!”她边想边流泪,迷迷糊糊就要睡着。 正在恍惚之间,有一个女人推门进来,径直走到素盈床边坐下,幽幽地说:“可怜的孩子,要是那时答应我的条件,你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受……” “你是谁?”素盈能肯定她不是素府的人,可又觉得这个女人一定在哪里见过,拼命想她的来历,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 “素盈啊素盈,”那女人美得让人目眩,她的眼中充满怜悯,一遍又一遍轻唤素盈的名字,声音无比温柔:“我让你权倾天下,如何?那时候,区区素府的人算得了什么?全天下没有一个人敢对你说‘不’——哪怕是皇帝、皇后,哪怕是你那个独揽朝政的义父……谁都不能拒绝你——你愿不愿意?” 素盈恍然大悟:“是你!六年前,是你在大祭上对我说话。” 那女人并不回答,不住地问:“你愿不愿意?如果答应,从今天起,你所受的苦难都有价值——十年后的今天,就是你翻身的时候。” “不。”素盈慢慢地摇头道:“我不需要权倾天下。来日方长,我自然能找到害死轩叶的人,自然能为她报仇。我要天下做什么?” 那女人无比遗憾地摇摇头,离她而去,边走边说:“可怜的孩子,你不知道……你的苦还在后面呢。” 素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悠悠转醒时,骤然一惊:床边静静地坐着一个人。她仔细看时认出那是白潇潇。 “我知道你心里怀疑我。”白潇潇板着脸,生硬地说:“我是不太喜欢你。可我也没想过要害死你。我要真想害你,巴不得你生龙活虎地进宫去,让宫里的人整你——那时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搁下这句话,站起身便走。 素盈急忙道:“姨娘!阿盈是怀疑轩叶死得不明不白——身边的丫鬟就这样死了,谁心里不生疑?可我也没针对姨娘,姨娘干吗特意跑来说这些?” 白潇潇僵在门口,淡淡地说:“就算你不怀疑,自然有人兴风作浪让你怀疑我。我若不来给自己洗脱干系,别人只会往我身上泼更多脏水——你以为我在家里的日子好过吗?”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潇潇静静地走了,素盈默默起身,在妆台边梳头。 昨晚还是轩叶帮她梳头,今天镜中唯有一人。素盈梳着梳着,眼泪又要涌出来。她急忙忍住,心想:“素盈啊素盈,哭有什么用?别人会同情你吗?会心痛你吗?会帮你吗?……不哭!素盈,你再也不哭了!” 第八章奉香·文 奉香是帝后二人一时性起定下的名称,并非祖制,也没有定员。 素盈来到丹茜宫时,宫中的文奉香仍然在皇后身边伺候。 文奉香不是什么出身名门的闺秀,家中更无一人在朝中供职。虽然她先来丹茜宫,资格比素盈老那么一点点,但她知道素盈出身不错,还有一个姑姑、两个姐姐在后宫,一个哥哥在东宫,因此见到素盈时总是有些讪讪。 素盈并没有把文奉香放在心上——这个女人总会被皇后撵出去。她迟迟赖在宫中不走,倒是素盈没有意料到的。 有一天她旁敲侧击地问侍奉她的小宫女:“文奉香最近是不是在用心调什么新香料?好几天没看到她给皇后进香了。” 素盈身边的两个小宫女一个十六岁叫婉微、一个十七岁叫令柔,比素盈年纪还大,都在宫中好多年,说话做事很仔细稳重。她们对视一眼,令柔向素盈笑道:“文奉香也不只给皇后进香,圣上那边的香料也是她调的。”婉微说:“圣上的经堂只用文奉香调的香料——圣上说,文奉香配的香料很有缘法。” 当今圣上很推崇佛教,三天两头要聚众讲经,还在宫内设置佛堂,每日供奉精美的鲜花素果。 “素奉香要跟文奉香好好相处。”婉微道,“文奉香聪明着呢,早晚要出头的。” “哦……”素盈低低地答应一声,心里对文奉香多了一分小心。 过了两天,她对婉微说:“宫中人人都能随口说几句佛偈。我在家的时候没学过这个——你们给我找两本佛经看看。” 婉微和令柔趁素盈没在意的时候相视一笑。素盈其实看到了,便问:“怎么?要看佛经很可笑吗?” 她特意说得轻松,脸上还带着女童般的天真。婉微和令柔没有多想,柔声笑道:“奉香有所不知:自从皇上事佛,宫里的人都挖空心思念经,可没有一个能从中得到好处。奉香现在要经书,可能不大容易——宫里去年冬天生火取暖都是烧经,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素盈“噗”地笑出来:“那是圣上啊!岂是你们念一两句经就能糊弄的?好啦,你们只要给我去找就行,多少不拘,越多越好。” 素盈找经书的事情不知怎么被大姐丽媛和二姐柔媛知道了,她们各差人送来一摞经书,还有其他小玩意儿。素盈急忙包了几包配好的香料,去向两位姐姐道谢。 丽媛和柔媛正在丽媛的蕊珠宫喝茶,素盈上一次和她们见面,还是六年前——那一次皇家选女,大姐素湄、二姐素淳、三姐素宁、四姐素蕙、五姐素络都是十四岁,她们五人各有妙处,素老爷对她们寄望很高。可惜三姐在大选之前突发重病,没熬到参选就一命呜呼。四姐和五姐也身染小恙。惊慌失措的素老爷又是求神又是拜佛。 据说神巫听到先祖的声音,说素蕙、素络一定要在一个月之内嫁人才能保住性命。素老爷不相信,根本没打算照办。又拖了几天,素蕙眼看不行了,素老爷急忙翻出媒人送来的名帖,为素蕙选了一个女婿,匆匆把她打发了。说也奇怪,素蕙自从过门,身体日渐恢复,没多久就像没事人似的。素老爷只好感叹她命运不济。 素络一直强撑着,宁死也不嫁人。“爹爹要让我嫁人,我立刻就死!左右是个死,爹爹不如别管我。”素络当时这么说,素老爷拿她没办法,只好听天由命。素络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好转,参加选女之后被选中入宫。可是宫中很快传来素湄和素淳的消息:素络身体不好,在宫中缺乏滋补,一天晚上突然死了。 至此,素家进宫的女儿只有素湄和素淳安然无恙。她们是一对双生女,长得一模一样很讨人喜欢,而且形影不离、感情很好。大家都觉得双生女新鲜有趣,再加上她们说话动听、举止乖巧,慢慢在宫中得到好人缘。 素盈这一次见到两个姐姐,发现她们的样子有点不同——素湄的眉头总是轻轻蹙着,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这神态似乎成了习惯,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素淳的神色有些轻浮,眼神时不时向左右轻飘,像是白眼,又像是警惕——她们这样子跟素盈的记忆差了十万八千里,素盈差一点不敢认她们。 一见素盈,柔媛素淳立刻亲热地搀起她,左看右看赞不绝口:“好些年没见,妹妹也变成大姑娘了。” 丽媛素湄寒暄几句,支开周围的人,问素盈:“妹妹有没有去姑姑那边走动?” 素盈看她的神情像是十分难过,便轻声说:“一直没得闲,还没去姑姑那边。” 柔媛忙关切地说道:“姑姑的性情和我们当年知道的可不一样了——妹妹要小心才行。” 素盈对丹嫔素玉蝉没什么印象:丹嫔进宫的时候素盈还不记事。听柔媛这样说,素盈浅浅笑道:“这样说来,妹妹应该快去姑姑那边拜见才是,免得姑姑见怪。” 丽媛冷哼一声道:“她见怪又怎么样?有我和柔媛在,不会让她为难你。” 素盈心中暗自冷笑:她们两人加起来也没丹嫔的本事大,说这话不过是在她面前装装样子。可既然她说了这些好话,素盈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忙说:“有姐姐们照应,妹妹就放心多了。姑姑毕竟是自家人,不会怎么为难素盈的。” 柔媛笑了笑,把话题岔开,姐妹三人东拉西扯好半天。素盈知道她们心思不在这里,得了一个空儿便问:“妹妹虽然不像姐姐们学过那些聪明人的东西,但也看得出姐姐们有事要说——不知姐姐们有什么需要素盈帮忙的?若是配香、调香这样的事情,素盈巴不得为姐姐们效劳呢。” 丽媛柔媛对视一眼,丽媛道:“有些事情我们不说,妹妹日后也能发现。不如我们开诚布公说出来:丹嫔在后宫孤芳自赏,和我们姐妹不睦也有好些日子了。按理说,一家人在这后宫里面就该相互提携。可丹嫔分明是指望不上……妹妹如今在皇后跟前侍奉,有机会要帮着姐姐们才是——我们是自家姐妹,不比其他人。” 素盈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 第12章 这些话,姐姐们不说,阿盈也会这么办的——阿盈进宫这几天没人欺负,说起来还不是因为有姐姐们在?” 丽媛柔媛松口气,笑着点头:“阿盈果然聪明懂事。” 素盈知道她们要说的话都说了,自己再呆下去也没意思,就起身告辞。 这天晚上皇帝去丹茜宫小坐,文奉香在宫中伺候。素盈得闲,精心挑选几付香料,打扮一番就去丹嫔的流泉宫拜见姑姑。 流泉宫比蕊珠宫大了一倍,宫内金碧辉煌,四处摆放美轮美奂的摆设。侍奉丹嫔的宫人各个衣着艳丽,众星捧月一般把丹嫔拥在当中。丹嫔正在自斟自饮,杯中想必是烈酒,酒气很冲。 素盈规规矩矩向丹嫔行礼,听到姑姑问:“听说琚大人认了你当义女?” 素盈一怔,不知她为何先说这个,况且这件事情并不该张扬。她默然不语,留神细听丹嫔的口风,听她冷笑道:“我说嘛,他怎么把我搁在一边不理睬了,原来是找到好使唤的!” 素盈心中诧异,又看到周围宫人不住向丹嫔使眼色,知道其中另有蹊跷。 丹嫔一边饮酒一边笑道:“死丫头,你来找我做什么?有话快说!我以前喜欢揣摩别人的心思,现在懒了——凡是懒得揣摩的,我直接把那人扔出去打死!” 素盈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唬到,定了定心神说:“姑姑醉了,阿盈有醒酒的薰香……” 她还没说完,丹嫔举起酒杯摔在她面前,厉声道:“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你找我干吗?怎么不去找你的姐姐?” 素盈没见过女人这样撒疯,一时有些心慌,但迅速理了思路回答:“姑姑是长辈,素盈自然应该来拜见。再说,再过半年七妹素澜就要进宫——她是大姐二姐的亲妹妹,和我自然不同。到时候大姐二姐就没那么多心思放在我身上。”素盈歇口气,口气已恢复平静:“在姑姑看来,我们都是侄女而已。日后就算有个大事小事,姑姑也不会特别偏心哪个、亏待哪个……” 丹嫔半晌没说话。素盈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色,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过了好一会儿,丹嫔才呵呵笑道:“看丽媛柔媛那样子,我还为哥哥惋惜:好姑娘都没送进来,进来的这两个一天到晚给我们家丢脸。看看你嘛,好像还有几分福气。阿盈,站起来让我看看!” 素盈连忙起身。 丹嫔半睁着朦胧醉眼,前前后后看了看她,蹙眉道:“你的打扮太素了!映荣,把我昨天装的那盒首饰拿来!” 一个宫女端来一只小盒子,为丹嫔打开。丹嫔从里面挑出一些发簪、耳坠之类,在素盈身上比划半天,说:“这样打扮还像话——你拿去好好拾掇自己。” 素盈忙道:“侄女只不过是个奉香,不敢打扮得太张扬。” 丹嫔冷哼一声:“奉香怎么了?文彩环还不是奉香?她还不是每天花枝招展的?” 素盈怕她说出难听的话,连忙说:“姑姑的东西定是圣上所赐,阿盈不敢收。 丹嫔哈哈大笑:“他?他才不舍得给我呢!他就喜欢那些狐狸精……我也不跟你说那么多。阿盈,在丹茜宫行走要小心,里面没一个好惹的——不信你就看着吧!” 素盈从流泉宫出来,依旧心惊肉跳——姑姑的性格作风完全与她想象的不同。按理说,丹嫔那样随心所欲的人不容易在后宫中立足。但她却好好的,而且谁都不放在眼里。素盈隐隐觉得其中的原委和她义父大有关系,但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时,婉微、令柔正心急火燎地等她,一见她便说:“奉香上哪儿去了?娘娘找了两次!” 素盈吃了一惊,急问:“今晚不是文奉香在宫里侍奉吗?” “皇上小坐一会儿就走了,文奉香也不知踪影。娘娘找了几次没有找到,大发脾气。偏偏让人来找您,您也不在——娘娘这时候正在气头上呢!” 素盈静下心想了想,忙把柜子里配好的香抱在怀中,说:“我这就进去。快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婉微和令柔一起摇头:“奉香快点去吧!”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宦官来问:“素盈是哪个?”素盈料他便是丹茜宫来的,便匆匆跟了出去。 走了一段路,她觉得不对,便问:“公公要去哪里?丹茜宫要往这边走才对!” 那宦官道:“不去丹茜宫。我们往御花园去。” “难道娘娘心里气闷,往御花园散心?”素盈又问一句,那宦官支吾过去,也不细说。 素盈进宫数日还没有熟知丹茜宫每个人,不知这宦官的底细,也不好再多问。 走到一处偏僻的宫殿前,宦官忽然往腰上摸了摸,说声:“不好!牌子掉了——奉香请稍等。”一边转身去找。 “公公请。”素盈刚停下等了没一会儿,阴暗的宫殿内忽然冲出一个人,捂着她的口把她拖进殿内。 素盈拼命挣扎,那人也不勉强,把她往地上一推,立刻奔了出去,将殿门从外面锁上。 素盈奔到门前用力拍,大声喝问:“你要做什么?!” 借着月色她看到把她推在地上的那人也是一个宦官,和为她引路的那个宦官一起走远了。 素盈恍然大悟:自己被骗了。 “喂——喂!”她大声呼喊了几声,并没有人来。想必这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她沮丧地叹了口气,这才仔细打量殿内情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素盈靠在门边不敢乱走。她想,不管主使是谁,大约不会想要她的性命。至多就是给她一点苦头。想到这个,素盈不太害怕,索性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 夜色越来越沉,素盈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殿外有脚步声。她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不是出现幻觉,想要出声求救,却听一个人说:“是真是假?” 另一个人沉声道:“若不是那个缘故,左卫率怎么会从东宫调离。” “右卫率也在其列?”第一个人问。 素盈听到事关哥哥,更加不敢出声,屏息静听。 第二个人低低地“嗯”了一声。 第一个人狠狠地一拳打在殿门上,在空当的宫殿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回声,吓得素盈差点叫出来。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的声音充满失望和愤怒,“现在怎么办?左卫率离了东宫,右卫率又是琚贼的同党……他真是把我重重包得密不透风!” “幸好那件事情已有着落,您也可以稍稍放心。” “不除他,我无法放心。” “臣这次就是给您一个口信——下个月初五。” “下个月初五!”身份较高的那个重复了一遍,口气有点兴奋。 他们击掌之后便各自离去,素盈吓得不敢作声。她心中已经猜到这人是谁,更加不敢有丝毫动静。 过了好久,天色渐白。殿门外又传来匆促的脚步声。素盈偷偷从门缝中向外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白公子正从殿外走过。 “啊——副卫尉!”素盈叫了一声,他立刻回转身。 “请、请副卫尉帮我!”素盈麻痹的身体忽然有了知觉,感觉到清晨的微寒,浑身颤抖起来。 “是素奉香?奉香怎么在这里?丹茜宫上上下下都在找你。”白副卫尉拿起殿门上的锁看了看,“是谁把奉香锁在这儿?” 素盈一个劲摇头,眼泪又滴答滴答落下来。她心里怪自己不争气:说过了不能再哭,竟然为这一点小事又落泪。 白卫尉两手一用力,“嘎巴”一声拧断了缠在门上的铁链,打开门。 素盈看得目瞪口呆——那条铁链不粗,但她从未见过谁能赤手拧断铁链。 白卫尉看她泪痕未干、瞠目结舌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我找了一环生锈、容易断的。素奉香不要惊讶,赶快回丹茜宫去吧。” 素盈忙垂下头,低声道谢,侧身从他身边走过。 “素奉香。”白卫尉忽然说:“贵府的七夫人白氏是你的养母?” 素盈静静地点了点头,听他又说:“那是我的一位庶出姑母。” 素盈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庆幸自己背对他,不然他一定会看见自己满脸绯红。 “如此说来我们也算亲戚。素奉香若有为难之处,白某自当帮忙。”他停了停,说:“在下白信默。” 这个名字素盈早就知道,果然是他!她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姑母口中在东宫任职的侄子为何到了丹茜宫,想必内情就如方才听到的那样,与义父有关。她不愿多想,轻声道:“多谢副卫尉关心……天亮了,让人看见我和卫尉在一起,不大妥当。” 她刚说完,一眼瞅见远远走来的两个宦官,忙道:“就是他们!是他们把我关在这儿!” 那两个宦官也看见他们,转身便跑。 “奉香请先回丹茜宫。”白信默说罢就追了上去。 素盈看着他矫捷的身影有些失神,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在殿外站了片刻才按照昨晚的来路回去。 她蓬头垢面的,不敢去丹茜宫请安,先回到自己的住处。婉微和令柔见她回来,又哭又笑:“奉香跟宦官走后就不见了,让人担心死!” “半路上跟丢了。”素盈惊魂未定,笑笑说:“我不认识宫里的路,结果走失了。” 婉微摇头道:“奉香真是厚道!我们都知道了——文奉香身边的宫女已经向娘娘禀报,说文奉香前两天就说过,要给您一个下马威。这次的事情跟她脱不开干系!” 令柔也道:“昨晚到底怎么了? 第13章 奉香,娘娘还等着你回话呢!” “我这样子怎么去?”素盈不住摇头。 婉微和令柔齐声道:“这样子有什么不对?装还装不出来呢!奉香快进丹茜宫吧。” 素盈见她们言谈大是蹊跷,便不再多问。 素盈进宫的路上才听说:昨晚皇上与皇后言谈不睦,皇上甩袖离去之后,皇后就不痛快,想要点一炉香散心。偏偏文奉香不知哪里去了。文奉香身边的宫女支支吾吾,皇后着恼,便找素盈。找了三次,听婉微和令柔说素盈已经过丹茜宫侍奉,皇后起了疑心,派人四下寻找,竟怎么也找不到。 偏巧文奉香身边的宫女又说出文奉香对素盈不怀好意。皇后又气又恨,一晚上没有合眼,要宦官卫尉一定找出素盈,活见人、死见尸。 素盈心思灵巧,立刻知道皇后要借此机会除去文奉香,心中便有了底。一进丹茜宫,她就看到白信默在一边跪着。 皇后一夜未睡却神采依然,她听素盈说完事情始末,安慰了几句,便问白信默:“副卫尉,那两个宦官是什么人?” 白信默跪答:“他们说是昭文阁的。” 皇后是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定是胡说——你带他们上来,我亲自问!” 素盈知道昭文阁是圣上一处书房,不知这件事情和圣上有什么关系。 信默出门去唤那两个宦官,一名宫女与他错肩而过,急急忙忙来到皇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皇后脸色骤变,低声问:“当真?” “是昭文阁都监说的。” 皇后颓然靠在胡床边上,长长吁了口气:“去叫白副卫尉回来。” 信默回来之后不明所以,自然而然地看了素盈一眼。素盈并未回头,却知道他在看自己,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皇后揉了揉额头说:“副卫尉,这件事情不用查了——你下去吧。” 这一下不止信默摸不着头脑,连素盈也不明所以。 皇后许久没说话,像是特别疲惫。半晌,她才说:“素盈,我看你特别有缘,才想帮你出一口气,可是……恐怕最后还是要委屈你。” 素盈疑惑地应了一声,又听皇后说:“这是文才媛和圣上一句戏语所致。事关宫闺隐秘,不要张扬。” “文才媛?”素盈心下大惊。 皇后又道:“昨晚在昭文阁,皇上临幸文奉香,即刻封她为才媛。不知她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圣上竟然让两个小宦官来捉弄你!”她冷笑一声:“这就是宫里的好处:有点小聪明的,被皇上一碰,立刻就一步登天、为非作歹。”说罢她又对素盈叹口气:“你受委屈,还不能跟人说,真是……这算什么事!” 素盈忙道:“娘娘心里替素盈叫屈,素盈已经感恩不尽。” 皇后好像很累,又休息了一下才说:“折腾了一晚,你去歇着吧,今天不用进来了。” 第九章东宫·洵 素盈在床上辗转难安,合了一会儿眼睛便起身。她知道哥哥今天要在东宫当值,此刻应该忙过头一阵,该得一点空闲。素盈在镜中仔细端详自己的模样——跟一般宫女并无二样,没有什么惹眼的地方。头上的珠花似乎有些华丽,素盈把它摘下来收好,再看看镜中身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走这一趟,她不愿让人注意到。 她曾经在姐姐们丢掉的书里见过一幅内宫地图,当时并没有用心去记,依稀记得太子东宫旁有一对极大的十步亭,前一个叫“凌虚”,后一个叫“御风”,是几代之前所建。素盈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极大的亭。亭那边便是东宫,来来去去很多人,十分热闹。 素盈走到亭中,不知该往哪边走才能找到素飒,看看来去东宫的那些人,全都是陌生面孔。她正在着急,忽听身后有人唤她:“素奉香!” 素盈回头一看:向她走来的人正是白信默。她急忙行礼——昨晚一直慌乱,被信默搭救的时候竟然忘了他的官品比她要高得多。 信默微笑着问她:“素奉香是来找右卫率么?” “是。”素盈道:“昨晚的事情若是被哥哥知道,他不明就里,会担心的。” 信默点点头:“素奉香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找看——右卫率这时候应该得闲。” 他原先在东宫就职,想必来往日的朋友处走动。素盈又施礼送他,心想:他绝口不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看样子对她的事情并不怎么关心。素盈不知道这时候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望,扭头不去看他。 她把心思放在亭外一株蔷薇花上,伸手轻轻碰触那柔弱的花瓣,轻轻叹了口气,抽出手帕慢慢地揩去花瓣上一点灰尘。 亭外走过一个人,素盈以为是哥哥,然而那只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她急忙侧过身,把脸别到一旁。 那人笑了一下便走开了。素盈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只是这样仓促被人看见让她觉得很不习惯——以前在家里,虽然没人把她当一回事,但家中走动的男人也不会冒然盯着她看。 很快素飒就匆匆来了。 “怎么?”他见左右没人,关切地说:“今早一进来就听说丹茜宫那边闹了一晚上,说是有个奉香不见了——我还担心是你出了什么事。” 素盈道:“我没事。先不说这个——反正皇后也不是为了我才闹腾。哥哥……”她忐忑不安地四下看看,才小声问:“下个月初五……” 素飒一听这几个字,脸色就变了。 素盈知道其中有事,便说:“我不知道下个月初五有什么事情,反正哥哥小心一点没错。” “你从哪里听说的?”素飒把妹妹拉到一旁,道:“下个月初五,圣上外出打猎。皇后、姑姑、东宫、琚大人都会跟去。这些天,宫里一直在准备。” “哥哥要跟东宫一起去?” “当然!”素飒敏感地问:“怎么?” 素盈咬了咬嘴唇,说:“东宫已经知道哥哥的事……” “我有什么事?”素飒匆忙打断她的话,低声严厉地说:“在宫里不比在家,有些话更不能随便说出来!” 素盈张了张口,忽然丢个颜色。素飒知道她看见有人来了,猛地转身,看见身后走来一个年轻人。素盈认出是刚才那个看着她笑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素飒已躬身向那人施礼,向素盈道:“还不跪见东宫!” 素盈慌忙跪下,听见那人笑着说:“素率,这是?”他的声音清朗,是一种真正的好听,一听之后就不会轻易忘记。尤其素盈昨晚刚刚听过,更加不会认错。 “禀殿下,这是臣的妹妹,在丹茜宫侍奉娘娘的素奉香。” “哦……”东宫的口气飘忽,仿佛漫不经心,“奉香,昨晚丹茜宫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今天一早我去拜见母后,她竟然病倒了。” 素盈想了想,没有立刻回答。素飒在一旁轻声催促:“殿下问话,你还不快如实说!” 素盈装作为难,道:“禀殿下……娘娘吩咐过不准张扬,奴婢不敢乱说。” 东宫悠悠道:“哦,可以告诉右卫率,却不能告诉我。” 素盈不知怎么回答,素飒已在一边解围:“臣妹初入宫廷,殿下就别为难她了。” 东宫也呵呵一笑,爽快地说:“也对。素奉香,你起来吧。素率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和其他人不同。你以后若是来东宫找他,不必躲躲闪闪,进去便是。” 素盈连连称是,趁机抬头看了东宫一眼。方才没有看清,这时才见东宫是个极为清秀的人,和皇后有七分相似,眉宇间多了几分男儿气概,目光炯炯有神。那双眼睛清冽冰凉,像是恨不得一眼把人看透,素盈与他四目一对,心中便打个突。她一时竟想不出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从他眼前赶紧逃开,只能诺诺地说一句:“奴婢先告退了……” 素飒神态自若,同东宫一起走了。素盈却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捂着心口,暗想:轩叶果然没有说错——当下人的难处,要亲身做了才知道。她早就准备好应付种种难题,却总是在当口上才知道自己还不够伶俐。 她又回想了一遍刚才的对答,并没有觉得不妥,这才从容地回住处。 皇后本来说过这天不用素盈进香,晌午过后却派人来叫她。 素盈猜不到皇后想些什么,进宫之后比平常更加小心。 皇后休息之后,脸色比早晨好了许多,光彩照人的笑容之下仿佛藏着什么。等素盈行过礼,皇后便说:“下个月初五,我要随圣上去游猎。我本来打算让文奉香跟着,可她现在是才媛了……事情突然,让人连个准备也没有。幸好宫里还有你——素奉香,你知道出行游猎要用什么香么?” 素盈回答:“奴婢知道游猎之后要燃‘翔云膏’熏衣。” 皇后没有说话,她身边的秉阁令人睿氏说道:“猎毕,圣上赏赐时要燃‘清幽’压住猎物的血腥,设宴时要燃‘同庆’助兴,撤宴后陛下的御帐内要燃‘长夜’驱散众臣子的气味。这些香要各备七份。还要准备十四份‘宝朝’、二十一份‘小露’、四十九份‘白露’——这是圣上赏众臣熏衣的。另外准备十四份香膏‘杳然’或者‘悠然’,是娘娘赏随猎妃嫔沐浴的。” 素盈一一记在心里。睿秉阁低声问:“娘娘,您的香膏要准备哪种名色?” 皇后想了想,挥手道:“以前用哪一种,这次用高一等的就好。素盈,这次文才媛也要跟去……你知道,她也很擅长调香。“ 素盈明白她不愿意被文才媛超过,说:“娘娘放心。 第14章 娘娘是后宫之主,一切应用自然是后宫之冠。” 皇后摇摇头,缓缓道:“香的好坏跟谱上的名次没关系,跟人投缘才算。即便是谱上最高一等的香,别人不喜欢,就不算是好香。” 素盈知她暗指文才媛——圣上曾经说过文才媛配的香很有缘法,想必皇后对此耿耿于怀。可是什么样的香能得到圣上的欢心呢?素盈心里没半点头绪,不安地动了一下。皇后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顺手从身边拿起一样东西,扔到素盈跟前说:“宫里那么多人念过经,竟没一个人像文才媛那么多心眼。” 素盈见那是一页揉皱书,拾起来一看,上面列的是佛经上写过的一些香。素盈恍然大悟,“娘娘放心,奴婢不会让娘娘失望。” “你下去准备吧。”皇后笑笑,看着素盈往宫门外退,话锋忽然一转:“素奉香,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再多提点了吧?——文才媛也是聪明人,可她还不够聪明:她不知道,在这宫里跑得太快,一定会摔得很惨。你是素家的女孩子,应该从小就该知道这个道理。” 素盈立刻跪倒:“奴婢知道。” *** 素盈觉得她从未谋面的圣上是个奇怪的人。他常念佛讲经,但也喜欢打猎;他很宠爱他的皇后,三天两头送来各种各样的赏赐,但他转身便宠幸了皇后身边的奉香;宰相琚含玄一天天权倾朝野,他可以若无其事,每天依旧烧香颂佛、计划游猎,但琚含玄仍然对他毕恭毕敬,好像从内心到举止都没有半分怠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素盈很好奇,可是不敢妄自揣测。 她坐在行帐中,摆弄着手里的香料。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抖,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喝——皇帝就要带领他的卫士冲入山林。素盈的任务要在他们回来时开始,现在她静静地坐在帐中等候。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皇家的狩猎,却不能离开行帐、步入山林。这有一点遗憾,但素盈宁可坐在帐中,也不愿插在皇后、姑姑还有两个姐姐之间看她们的脸色。 几个时辰之前,丹嫔的行帐扎好之后,素盈前往姑姑那里送一些配好的香料。她恰好撞上丹嫔怒斥丽媛、柔媛的场面。 “两个没用的东西!”丹嫔尖刻地说:“亏你们从小被家里调教!竟然转眼让一个奉香爬上来,跟你们平起平坐——你们是怎么侍奉圣上的?!竟然让一个外姓爬上龙床!” 看见素盈进来,丹嫔的口气才和缓一些——“你们要是还知道脸面,就好好琢磨这事情该怎么解决!现在整个后宫都在看你们两个的笑话。你们要是能忍下这口气,就忍着吧!以后别叫我‘姑姑’——我可不跟你们一起忍气吞声。” 素盈也是奉香,丹嫔没有当着她的面骂文奉香是奴婢,显然是给她极大的面子。素盈看看她们:丹嫔一身猎装,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丽媛和柔媛也是猎装,却穿不出丹嫔那样的风度。她们在丹嫔面前畏畏缩缩,不敢顶嘴。柔媛更是被丹嫔一气痛骂骂得掉下眼泪。 素盈连忙为她们开解,说了半天好话,丹嫔才冷哼一声,向丽媛、柔媛说:“今天狩猎——既然动刀动剑,就难免有人受伤。你们要是还想说自己是素氏的人,就做出点事情让后宫那些贱人们知道你们两个也不好惹。” 丽媛和柔媛唯唯诺诺地退出行帐,素盈才道:“姑姑何必生气?才媛的事情,整个后宫都会与她为难,何必要姐姐们出头……” 丹嫔冷冷一笑,道:“是是是,整个后宫都会挑才媛的毛病。但后宫里面只有她们两个和才媛一个品级,她们不动手,别人只当她们好欺负。别人要是有本事除去才媛,也有本事除掉她俩。不管她们有没有脑子整才媛,至少做做样子,也能让其他人忌惮几分。”她说着,淡淡地瞥了素盈一眼:“我知道你不指望这两个姐姐,也不看好她们两个。但现在后宫之中只有她们跟我是一家人,我就算不喜欢她俩,也不会让人把她俩踩扁了。” 素盈背上已渗出一层冷汗,脸上仍是笑吟吟的,说:“素盈是个没主意的人。姑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丹嫔站起身抹平衣褶,问:“我这身衣服好看么?” 素盈诚心夸道:“姑姑穿什么都好看!” “好看也没用啊……”丹嫔忽然没头没脑地叹了口气,哀怨地喃喃:“人家心里没我……哎!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快回去吧,省得皇后叫人的时候找不到,又风风火火地大闹一场。” 第一遍号角响了三次,素盈知道皇帝皇后的大队人马出发了。她觉得无趣,正一遍又一遍地清点香料,素飒匆匆忙忙地闯入行帐,吓了素盈一跳。 “哥哥?!你怎么在这儿?”她看素飒满面焦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东宫那边有事?” “不是。”素飒简单明了地问:“有没有能让人沉睡的香料?” 素盈心中一惊,本能地反问:“睡?多久?” “你想到哪儿去了!”素飒蹙眉道:“不要多问,若是有,赶快给我。” “今天是狩猎,出来的人恨不得长八只耳朵十双眼!谁会用到催眠的香料!”素盈坚决地说:“再说带出来的香料都是有数的!怎么给你?哥哥,你……你该不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我没时间跟你多说!”素飒的神色焦躁,搓着手道:“阿盈,事情不妙!东宫要趁今日狩猎,对琚大人不利!” “什么?!”素盈低呼:“东宫疯了不成?他对付义父,无异于以卵击石!” 素飒压低声音道:“我不想让东宫受害……你明白吗?” “知道了。”素盈点点头,打开几个纸包,从中取出一些未磨的整段香料交给哥哥,说:“我手边只有这个——点燃之后放在对方的鼻端,会致人昏厥。” 素飒接过香料,犹豫道:“如果……唉,你要知道:东宫身边的人都被琚大人笼络,再没有一个可靠的。如果我没能拖住东宫,你要想办法转告皇后。皇后和琚大人的交情……唉、唉!我不说了,你记住了!” “记住了。”素盈点点头,拉住哥哥的衣袖,莹然欲泣:“哥……你,你不会出事吧?” 素飒想要说什么,听到第二遍号角响起——那是东宫即将出猎的信号。他握了握素盈的手,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遍号角响过第一声之后,过了好久才响起第二声。素盈坐立不安地静听,第三声……要是第三声号角响起,那就是说东宫按计划出猎,素飒失败了。 第二声号角响过之后,过了好一阵,都没有第三声……素盈怔怔地站在帐中,心里一片空白。这段时间到底是多久?好几次,素盈甚至出现幻觉,觉得第三声号角早已响过,又像是正在她耳边响起。 想必东宫帐外的侍从们也在焦急、不安吧?她算了算时间——如果素飒得手,这时候东宫已经睡着了。 忽然,“呜呜”的号角声响起,远处一片欢声雷动,大地再次颤抖——东宫的大队人马士气激昂,吼声直冲云霄。 素盈木然地僵立,浑身冰冷。 “哥哥!”她喉中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身子晃了晃,几欲摔倒。 如果真如素飒所说,东宫的大队人马只有一个目标:宰相琚含玄。可他们的猎物不像獐子、兔子那样不知厄运降临、只知道逃命。 素盈空白的心里只记得哥哥要她去找皇后,急往皇后行帐跑。 皇后虽然不在帐内,但留守大帐的随从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而去。素盈不敢露出慌乱的神色,跟几名相熟的宫女闲聊几句,不费什么气力便问出皇后的下落。她急忙脱身去找马匹——尚厩局那边想也别想,绝对不会给她方便。丹茜宫卫尉处还有很多马匹,素盈一心盼望信默今天也来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 她正在卫尉的帐外着急,忽听有人喝问:“你是做什么的?为何在帐外徘徊?” 素盈见对方是卫尉服色,忙行个礼道:“大人,奴婢是丹茜宫令人,来找副卫尉的。” “令人?你是什么令人?”卫尉上下打量素盈,道:“找副卫尉做什么?” “奴婢……”素盈正欲作答,一眼看见信默远远地骑马过来,忙说:“奴婢是副卫尉的亲戚,有句话要说。” 卫尉见她吞吞吐吐,便把信默叫到跟前问:“这位令人是谁?她说认识你。” 信默看了素盈一眼,见她急得脸色通红,便躬身答道:“这是下官一个亲戚。”说着向卫尉推搪几句,把素盈拉到一边,问:“素奉香怎么跑到这边?” “白大人,我要借一匹马。”素盈说。 信默有些诧异:“你要马做什么?” 素盈眉头紧蹙十分为难,道:“白大人,奴婢……” “只有我们在,你不用叫什么‘大人’、‘奴婢’,只管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信默正色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素盈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眼泪快要掉下来,她强忍着说:“大人看在白姨娘的情分上,别再问了!若是大人不愿借,趁早告诉素盈。免去素盈在这里浪费时间。” 信默无声地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看着人……我不问就是。”他看看左右没人,便把披风脱下来披在素盈身上,说:“这样上猎场可不行——别让人看见你的服色。我的马脾气温和,比你哥哥的马听话得多,你就骑它吧。” 素盈知道他说的是他们在小酒馆的初见,忙垂下头接过马鞭。 第15章 信默果然什么也不问,扶素盈上马,目送她疾驰而去。 第十章猎变 北国的贵族大多喜爱狩猎。素盈小时候也学过骑射,但她久不骑马,骑术见绌,好在信默的马儿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温驯,稳稳地带着素盈直奔草原深处。 皇家猎场位置极好:西有茂盛的草原,小动物种类很多;东边是密林,禽鸟要多少有多少;南边是一面大湖,盛产鱼类;北面是崇山,有大型猛兽出没,是皇帝最喜欢的地方。 皇后喜欢在草原上游猎。这个季节,一人高的野草疯狂地长起来,不管多少人进入草原,也会被它们密密麻麻地隐蔽起来不见踪迹。 素盈在马上四望——根本看不到皇后的踪迹。她心中着急,轻声催促马儿,那马便驮着她四处游荡。慢慢地寻了半晌,不止看不到皇后的踪影,连随同皇后的侍从也没看见半个。素盈有点害怕:万一皇后已经回营地去了呢?万一皇后用得着她,正在营地里到处找她,该怎么办? 风吹得她心慌意乱,长草在风中扑簌簌直响,让她又惊又怕。马儿感受到她的犹豫,顿足不前。素盈正欲打马,骤然愣了一下——风带来些许模糊不清的人语。她静静地凝神细听,过了片刻,又一句话语传来。素盈心中大喜,跳下马,只身向草丛深处寻去。 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说话的人。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要让他们发现她比较好。风撩动草原的声音掩盖了她谨慎的脚步声,素盈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听,却没有再听到他们说话。她刚停下脚步,便听到身边不远处传来清楚的声音:“娘娘身边的人都支开了么?” 素盈吓了一跳——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得离他们太近。她急忙慢慢蹲下,大气也不敢出。 “我身边的人知道什么能听、什么不能听。”皇后淡淡地说。 和她对话的人笑了笑,问:“不知素盈在娘娘身边听不听话?”素盈听出这声音是她的义父琚含玄,心中诧异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提到了自己。 皇后冷笑一声,道:“你还没开始使唤她,她当然是听我的。” “娘娘好像话中有话。” “你心里清楚得很。” 他们察觉彼此口风不对,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琚含玄深深地叹了口气:“星儿,你还记不记得我长什么模样?” “呵,大人的样子……我怎么敢忘?” “那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正眼看我,是什么时候?”琚含玄缓缓地说,“没旁人在的时候,你也要这样背对着我吗?” 皇后没有作声,幽幽地反问:“不然,你想怎样?” 琚含玄不回答,仿佛是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话锋一转,道:“你知不知道东宫今天打算做什么?” 素盈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里,皇后却不紧不慢地说:“他要是有本事,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管。” “可他太自负——他以为二百死士就能制服我、先斩后奏。” “唔……”皇后沉声道:“那他确实是太天真了。” “不过东宫竟然在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养了二百死士,倒也让我刮目相看。”琚含玄微笑道:“请皇后帮我一个忙——看紧你的儿子。” 皇后又不回答。素盈听到有人用马鞭轻轻抽打野草,力道很轻,大约是皇后一边想心事一边挥鞭。很快,那抽打野草的声音停下了。 “好。”皇后说,“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娘娘有什么吩咐,琚某自当效力。” “你也知道文才媛的事情——我很心烦。” 琚含玄笑道:“一个不自量力的婢子而已,宫中自然有人收拾她,何劳娘娘操心?” “可她是我身边的人。”皇后的口气十分暧昧,浅笑道:“我要是连身边的人都管不住,怎么管偌大的后宫?大人不妨把这话也告诉你的干女儿——我身边的人,别指望踩着我往上爬。” 琚含玄并不接茬,反问道:“娘娘要怎么对付文才媛?” “若她只是个奉香……我有对付奉香的办法。可她现在是才媛了,短短几天就一步登天,我当然不敢怠慢。”皇后走了几步,似乎走到琚含玄身边,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又道:“如此一来,大人这一身血迹也不用费心解释。” 素盈听到衣衫婆娑,猜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发生了越出礼数之事。果然,皇后低喝:“放开!” “星儿,只要你觉得妥当,我当然不会阻挠。”琚含玄柔声说:“有我在,这后宫就是你的……” “没有你,后宫一样在我手心里。”皇后愤愤地挣脱,道:“你若不信就试试看——看你精心栽培的丹嫔能不能抢走我的后玺!” “早就跟你说过,我不会允许丹嫔对你不利。你是皇后,不能什么都亲历亲为吧?你前面应该有个人替你挡箭、帮你处理碍眼的人。” 素盈听得心惊胆颤——她早就知道自己是义父的一粒棋子,迟早要被他所用。没想到步步高升的丹嫔,说到底也只是别人摆布的工具。 她一时心灰意冷,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所幸皇后和琚含玄也没再耽搁,各自上马,分道扬镳。素盈伏低身子,待周围没有动静,急忙去找自己的马。 没想到那马贪吃嫩草,走得远了。素盈气喘吁吁地走到马跟前,不禁傻眼:马旁倒着一个人,正是东宫。 “殿下!殿下!”素盈见睿洵一身血渍,慌了手脚,不住地唤道:“殿下快醒醒!” 睿洵像是听到她叫,睁开眼睛看了看,迟疑道:“这是信默的马……信默在哪儿?” “白大人不在这里。”素盈扶起睿洵,缓缓道:“殿下可是受伤?” 睿洵摇摇头,仔细打量素盈,突然把她推开,冷哼道:“你是素飒的妹妹!” “正是。请殿下容奴婢素盈扶您上马。” “哼!”睿洵冷笑道:“好个素率!……是他派你来?” 素盈点点头:“奴婢不知殿下为何昏厥在此。不过,奴婢敢为右卫率作保:右卫率绝没有半点背离东宫之心。” “你是奉香。他用来迷我的香,是你给的?”睿洵冷冷地看着素盈,“你既然跟他是同党,担保何用?” 素盈镇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奴婢不知右卫率要迷香做什么。只是——如果殿下当时被迷晕,现在就不必担惊受怕了吧?” 睿洵眼中有一星光彩,但迅速湮灭。“扶我上马!” 素盈助他上马之后,手臂忽然被他拉住。 “一起上来。”睿洵漠然道。 “奴婢不敢!” “你要走回去不成?”睿洵不由分说,将素盈向马上一扯,她便坐在他前面。 “放心。”睿洵在她耳边说:“我们从营地西南回去——没人会看见。” 素盈不明白为什么营地西南会没人,又不敢问,只好由着睿洵。 信默的马是匹良驹,驮着两个人仍然四足如飞。素盈很快就看到皇家营地——西南角果然没有人。 睿洵把她放下马,说:“时候不早,你赶快回去,不要错过进香的时辰。马儿……我会送到信默那里。” 素盈深施一礼,又道:“殿下,右卫率有他的难处——他只是想好好地在宫里有番作为,不敢得罪琚大人。可他也从没想过背叛殿下。殿下也说过,右卫率和您是一起长大的。求您体谅右卫率的苦衷,饶他一次。” 睿洵的眼睛看着远处,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今天早些时候我身体不爽,睡了好半天。离开营地不久就回来了,猎也没打成。” 素盈不敢多话,恭送睿洵走远,心想:他这谎话说得太差劲!那么多人跟他一起出猎,难不成他要一一封住他们的口? 后来她才知道:那么多人早就死在猎场上了…… 素盈生怕皇后要她进香时找不到她,回到自己的行帐后才听一个小宫女说今天不用她进香了。 “为什么?”素盈很诧异,担心某个人趁她不在的空当抢走了她的差事。 小宫女却说:“奴婢不知。这话是上面的尚宫、令人们一层层传下来的,奴婢只是照传。” 素盈心里一动,又问:“这消息还要传到哪里去?” 小宫女看了看她,谨慎答道:“进膳、进乐舞也都免了。” “啊?圣上今天没有猎到满意的猎物?” “奴婢不知。”小宫女简单地答了一句就匆忙告辞。 素盈知道事情不妙——御帐之内正在发生一件大事。她说不上这是什么事情,凭直觉也能猜到:她的义父和皇后娘娘都不是息事宁人的性格,定是他们在兴风作浪。 她想了想,直奔御帐而去。 御帐周围太过安静,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侍卫的数目骤然增多,气氛十分古怪。侍卫拦住素盈不准她靠近,素盈忙说:“奴婢是丹茜宫奉香令人,刚才得知今日不必进香,不知传话是否有误……” “没错。”侍卫板着脸说,“御膳都免了,何况进香!” 素盈见形势森严,心头的阴霾更重,情知今日遭劫的人可谓劫数难逃,能否留个全尸,尚未可知。 真是奇怪!素盈心想。她和文才媛之间绝对说不上什么好交情。文才媛还是奉香的时候,对素盈的家世耿耿于怀,她蒙圣上临幸那天,要两个小太监捉弄素盈。她大概是想显示皇帝对她的宠溺和纵容,但这一下却得罪了后宫中上上下下所有的素氏——家族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原本素氏对外姓就十分排斥,一个外姓被封为媛已经让她们愤愤不平。 第16章 这个外姓竟然还敢欺负素氏的女孩,简直是造反!——她们倒也不是为素盈出气,只是看不惯一个人的时候,总能同仇敌忾挑出她许多毛病。 素盈知道文才媛不会有几天好日子,除非圣恩浩荡为她日日加封、夜夜专宠,让整个后宫对她又嫉妒又忌惮,不然的话,她迟早要被素氏们联手赶进北宫——冷宫。 可是,文才媛真要受害的时候,素盈心里却有点为她遗憾。文彩环不过和所有美貌的宫人一样,巴望着出人头地而已。 皇后的话仿佛还在素盈耳边:“若只是个奉香,我有对付奉香的办法。可她现在是才媛了……我可不敢怠慢。” 素盈想起她的口气就不寒而颤。她知道在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尽管心里焦急,还是回行帐中老实地等待消息。 等到日影西斜,营地又热闹起来。这一种热闹和早些时候的兴奋不同,是一种带着紧张的喧嚣。 丹茜宫的白公公到素盈的行帐里传话:“奉香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素盈第一个念头是:她偷听皇后与宰相对话时被看见了,此刻便要处置她。她手足冰凉,如遭五雷轰顶,颤声问:“为、为什么……”她知道在宫中问理由也是没用,可还是想弄个明白。 没想到白公公爽快地回答:“御驾回宫。” “回宫?”素盈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她那义父还没正式动用她,没道理就这样让她离开宫廷。她原本无需这样胆怯。 “白公公,今天是怎么了?今天的事情不合常理啊!” “奉香还不知吗?”白公公故作惊诧地看着素盈,推心置腹地说道:“南国刺客行刺圣上!” “啊!圣上现在如何?” “没事。”白公公笑道:“刺客恰好让琚大人撞上,一举轸灭——你没看见琚大人那一身血!真是吓人。据说刺客数以百计,幸好琚大人的随侍青衣卫都骁勇矫健。” 素盈的心嗵嗵直跳,道:“如此说来,圣上心情一定不好,不然怎么连御膳也不用。” “是啊。”白公公含糊地说:“而且,听说才媛娘娘竟是南国的谍人——真是不可思议!” 素盈浑身一颤,惊呼:“什么?才媛?文才媛?” “嘘——”白公公急忙制止她,“我看奉香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才敢说出来!奉香这样大惊小怪,不是害我吗?” “才媛怎么会是南国的谍人?” “这种事情我们怎么会知道?!”白公公叹道:“是琚大人拷问刺客得知的。圣上大怒,当即要查明此事。皇后娘娘命令搜才媛的行装,搜出许多红线——圣上出猎的路上也有许多地方系了红线,这不是才媛给刺客留的暗号是什么?” “哦……”素盈惊疑不定,又问:“才媛如今怎样了?” “不知道。”白公公淡淡地说:“奉香赶快收拾东西吧,圣驾唯恐还有刺客,今晚要连夜回宫。” 事情果然没有牵涉到东宫。素盈不便多问,送走白公公便收拾行李。 不一会儿,素飒来了。素盈一见哥哥立刻转忧为喜:“哥哥,东宫那边……” “没事。”素飒脸上有一块淤青,像是早些时候挨打。 素盈找出一盒香膏,揩了一点给哥哥涂在脸上,问:“东宫没说什么?” “东宫气色不好,一直睡到刚才。此刻也要随驾回宫了。”素飒道,“阿盈,今天实在情势所逼,哥哥不得已才要你涉险。以后不论是谁要你做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能答应。你只管好好地调香进香……” “哥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素盈见哥哥言辞闪烁,猜他有事瞒着自己。 素飒摇头笑笑:“没有。”又正色道:“你义父的手段……你也见识到了。以后小心对他。” 御驾在夜半时分回到宫中,嫔妃各回本宫,东宫向皇帝叩安之后也回去休息。 素盈路过玉英宫时特意看了一眼——宫中一片黑暗,寂静无声,玉英宫的主人文才媛有去无回。按照宫里规矩,她身边的宫女宦官在圣驾未回时,已被宫正司带走问话。 玉英宫吹来的风让素盈觉得非常不舒服,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忽然觉得宫檐上有动静。 “谁?”素盈吓得大叫一声。 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优美无双。她静静地坐在玉英宫的屋顶上,向素盈道:“你看,区区一个奉香想要荣升是多么不容易……她死了。” 素盈认出这是那个经常想和她交易的女人,不禁浑身打颤:“你到底是谁?” 那女人不答话,又说:“你看,别人想弄死一个奉香是多么容易……可是,素盈,我给你一年天下,让你不用怕他们,让你可以任意摆布他们的命运。” “我没有怕……” “撒谎。”那女人不动声色,“如果没有怕,你为什么时时刻刻斟酌自己的举止、一次又一次审视自己的言行?为什么听到才媛出事的时候脸色苍白?为什么一直在猜测那两个人说话时有没有看见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我不妄图攀上皇上,只管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情,他们自然不会为难我。我不需要摆布别人的命运!”素盈捂上耳朵飞快地跑开。 那女人的话却直直地传到她脑子里:“哦……原来你现在还不需要啊……很快,很快你就会想要的。” 十一章东宫妃 自那日狩猎归来,素盈的身体就有些虚弱,精神也不大好,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觉得有人在敲她的窗户。好几次,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窗外有人低低地说:“……睡了吗?皇后……皇后……哪里?”她总觉得那是文奉香的鬼魂来找皇后,忙说:“我不是!我不知道!不要来我这里!你、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那黑影不知是不是听到她发问,幽幽地说:“香……好香……” 素盈房中正燃着助人熟睡的香,她急忙跳起来,抄起桌上的茶杯,把半杯水泼在香炉上。从那夜起,她房里绝不再燃夜香。 婉微、令柔不知她是心病,只当她夜半归来受了风寒,几次劝她:“娘娘近来十分厚待奉香,奉香不如向娘娘禀报一声,休息几日。身体不舒服还要每天调香,也不太妥当。” 素盈边揉额头边说:“一点小毛病而已,还不至于病倒。娘娘近日对我很好,我更不能辜负娘娘一番好意。” 皇后这些天确实对素盈不错。狩猎归来第二天,她便对素盈说:“昨天熏衣的香很好!圣上似乎很喜欢,还问我近日是不是常常诵经。”由此赏了素盈几样小东西。 其实,那熏香只不过是佛前供奉常用的几种香配成。 皇帝喜欢颂佛,宫中的人挖空心思念经,却不得要领——皇帝没事的时候并不问他们是否诵经、是否从佛经中有所领悟。皇帝不闻不问,他们念了也是白念,便纷纷罢手。唯独文奉香投其所好,用这些香熏衣,皇帝一嗅便知是佛前所供,以为文奉香也是个诚信礼佛的人。 素盈表面上自然要千恩万谢,可心里却在嘀咕:不知那琴师刘若愚的身上,为何也是这种香气? 这些天里,素盈有一次去东宫找哥哥,碰巧又遇到东宫太子睿洵。 睿洵对她和颜悦色,对素飒也温和不少,与上次见面时的虚情假意截然不同,甚至满有兴趣地向素盈盘问香料的事情。 素盈对答清楚,他问什么便说什么,只讲些选香、调香的技巧,绝口不提其他。 末了,睿洵说:“调香一事倒也很有情趣。改天要请素奉香过来演示一番。” 素盈自然不敢拒绝,心中却猜东宫另有目的。 狩猎的余波很快消失,宫中再没人提起文才媛…… 素盈曾问:“玉英宫那些宫人还没被放出来?” 婉微、令柔笑道:“奉香管那些做什么?” “也不是要管。只是觉得她们有些冤枉,跟了一个糊涂人。” 婉微连忙说:“奉香,‘冤枉’二字可不能随便说。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为文才媛牵线搭桥的人,还是谨慎些好。” 令柔也道:“况且文才媛对奉香态度苛刻,半点人情也不给。奉香如今担心她宫里的人,真是糟蹋力气。有那空闲不如歇着养养精神。” 素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再说话。 她最近疑神疑鬼,总觉得周遭的人都别有用心。 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东宫派人唤素盈过去演示调香。 素盈这天精神不好,本来想要休息,无奈之下只得提起精神,拿出惯用的香炉、银板、玉板、研钵、象牙箸等用具和上好的香料。婉微和令柔为她梳洗整齐,见她面带病容,为她梳妆时特意弄得比平日艳丽几分,掩盖她的憔悴。 素盈平日只在丹茜宫来来去去,即使偶尔到东宫寻找哥哥,也不会进去。这次踏入东宫,立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素盈神情一振。东宫一切摆设尽显古朴典雅,没半分奢华迹象。置身简洁的东宫之中,素盈顿时神清气朗,情绪为之一振。 待拜见太子之后,睿洵“咦”了一声,问:“奉香近来身体不好吗?” 素盈道:“谢殿下垂问。奴婢大概是猎归时着凉,不碍事。” “起来吧。” 素盈谢恩之后站在一旁。睿洵原就一表人才,气质文雅,今天穿着一件水色长袍,滚边处绣着象牙色花纹,一身素净比平日更显利落。只看他一眼,素盈便觉得胸中有团压抑的气霎时烟消云散。 第17章 “唉——”她心里无端叹了一声,忙垂下头。 睿洵仿佛没留意到她的神色,看着她怀里的包裹问:“这就是调香的用具?” “正是。”素盈在他面前的打开包裹,一样样拿出来,说:“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诀窍是把各色香料的分寸把握好。” 睿洵笑道:“今天天气好,我们去外面折腾这些。”他话音未落,立刻有个伶俐的宦官为素盈结好包裹,说道:“奉香请往这边走。” 素盈知道这个宦官定是东宫的心腹,连忙恭敬地跟上去。 睿洵一边向东宫南面的澄澜亭走,一边问:“素奉香今年多大年纪?” “奴婢眼看就要十五了。” “原来是年纪不合适。难怪你家里没指望你进宫侍奉君王。”睿洵笑笑。 素盈忙答:“奴婢在宫里当奉香,一样也是侍奉皇家啊。” 睿洵回头笑了笑,也不说什么。 他们很快就走到澄澜亭中,睿洵坐下之后,素盈恭谨地立在一边,宦官把香炉香料放在亭中央的石桌上。 “不知殿下想要看哪种香的制法?”素盈问罢,看到睿洵以眼色表示不解,又道:“香有两种,一种是纯的,一种是混配的。纯香如檀香、乳香、丝柏、山苍子,只需研磨均匀便是。皇后娘娘喜爱的是混配的香,奴婢常用薄荷、广藿香混配,这是娘娘最喜爱的一种。” “香要如何混配?”睿洵听得津津有味,“是要分层放置?还是碾碎后掺在一起?” “殿下说的这两种配法都是常用的。”素盈笑道:“原来殿下懂得配香。” 睿洵摇头笑道:“我怎么会懂?不过时常看见香炉里的香是这两个样子……”说到此处,他有点尴尬,并不说他为何会想起去看香炉里的香,却道:“奉香配哪种香最拿手?不妨配来看看。” “不知殿下有没有特别忌讳的气味?” 睿洵摇摇头:“奉香是个细心人,别挑那些辛辣的东西即可。” 素盈答应一声,用干净的丝绢把手擦干净,这才挑出香料,放在玉板上用轻轻拍碎。 “这是什么?”睿洵拈起一块香料问。 “这是降香,是南国的东西,我们这边没有。”素盈道:“降香能活血行气,当药也可内服。” 睿洵又拈起一块香料,问:“这又是什么?” “这是龙脑。”素盈道,“对付头疼很管用。今天奴婢不用它。” 素盈说着专心致志研磨香料,睿洵忽然又递过一片香料,问:“这又是什么?” 素盈瞥了一眼,眉头便蹙起来:那不是她带来的香料。她从睿洵手中接过那干枯的东西,掰开来嗅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 睿洵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她不放,看她的反应已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缓缓地问:“这到底是什么?” 素盈听他口风不善,忙跪下,口舌一时结巴起来:“奴婢不知,这、这不是奴婢准备的香料。” “若是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副表情?”睿洵伸手托起素盈的下颌,柔声说:“说吧,这到底是什么?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素盈垂下眼睛,余光瞄到一旁,才发现那宦官不知何时走了。 “那、那是冬珊瑚的果实。”素盈不明就里,不敢隐瞒,说道:“那是不能用来作香的。” “有毒,是不是?”睿洵收回手,眼睛调转,仿佛去看遥远的一棵树或是一株花。 “这……虽然是有微弱毒性,但若不是服用,不会有什么损伤……况且,冬珊瑚的果实并不像叶子那么毒。” “是这样——”睿洵淡淡地吟哦一声,口气缥缈:“我并没有说这是香炉里发现的。” “殿下!” “你告诉我,冬珊瑚的叶子是什么样?中毒有什么症状?” “殿、殿下……” 睿洵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温柔地与素盈四目相对:“素奉香,你是素飒的妹妹,在草原上帮过我,我信得过你,才会问这些。” 素盈知道,此时他虽是满脸诚恳地问她,但将来定然还会私下去查证。若是她说错了,他日后必定以为她有异心。思及此处,她流利地如实回答:“中了冬珊瑚叶的毒,会头晕恶心,时不时觉得困倦。若是严重,腹中会剧烈疼痛。奴婢尚未听说过致死之事,似乎不要再服就无性命之虞。” 睿洵默不作声,片刻之后才咬了咬牙,道:“你起来吧。” 素盈原本就虚弱,加上一惊一吓,站起身时便欲摔倒,急忙去扶石桌。睿洵见她站立不稳,本能地伸手一扶,恰好把素盈的手握在手中。素盈急忙甩手退开两三步。 “好啦,奉香继续配香吧。”睿洵见她神色尴尬,若无其事地侧过身背对素盈。 素盈哪里还有心思配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不该说些什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素盈刚开口说:“殿下……”便听睿洵也在同时开口道:“奉香……” 两人同时收声看着对方,一瞬又把目光调开。素盈深深呼吸,说:“殿下有何吩咐?” “没什么。”睿洵微微垂下眼睛,摆弄桌上的香料,道:“奉香说过,右卫率有他的难处,不得不奉迎宰相。那……有传言说奉香拜宰相为义父,这又是为了什么?” 素盈拨弄着手里的香料,低声回答:“奴婢不知……” “不知?” “奴婢只是个没指望的弱女子,许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素盈叹口气,又道:“殿下若是不喜欢东宫的香,要用香时向奴婢要便是。” 睿洵摇摇头,“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些香气……不说这个。你现在配的是什么?” “奴婢配的是一种混香,叫‘九华香’,能燃放五个时辰,散发九种香气。”素盈提到香料便松了口气。 睿洵问:“都用些什么香料?” “这一种是迷迭香。”素盈说。 睿洵拿在手里看了看,低吟道:“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而凝晖。” “流翠叶于纤柯兮,结微根于丹墀。信繁华之速实兮……”素盈温和地低声接道,“弗见凋于严霜。” 睿洵眼中含笑望着她,说:“素率曾经说过他的妹妹喜欢曹子建的赋。” 素盈没有让他知道:这首陈思王曹植所作的《迷迭香赋》当中,她最牢记的,其实是最末一句“附玉体以行止兮,顺微风而舒光”——和她一样,不甘心地想要开花结果抗拒严霜,结局却只是依托他人,为旁人锦上添花。 她努力隐藏情绪,拿起另一种香料,说:“这是龙脑。” “龙脑?”睿洵也拿起一点放在鼻端轻嗅:“不是说今天不用它?” 素盈立即发现自己走了神,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 睿洵见她难堪,宽厚地笑了笑:“奉香,你可真老实!龙脑可是乌苌国出产的最佳?” “这……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贞观年间,乌苌国向大唐献过龙脑香,大约不会差。” 睿洵点头夸她:“总是听素率夸你博学广记。我还想:女孩儿再见多识广,看来看去也不过是那几本书。没想到你涉猎很广。” 素盈微微一笑,正要说第三种香,睿洵忽然正色起身。素盈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一望,连忙跪倒—— 虽然从未有幸瞻仰圣容,但素盈看得出来:在一队侍从簇拥下向澄澜亭走来的人,当是皇帝。 “父皇怎么到这里来了?”睿洵行过礼,含笑问。 “随便走走,正好遇到璃儿往这边走,就跟她一起过来看看你。”皇帝的声音柔和清朗,有一种令素盈意外的温柔。她很想看看这个君临天下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她不能在圣上面前抬头,方才匆匆一瞥之间,只看见皇帝穿了一件薄紫色常服,袖口处有桔梗色的刺绣。他身边跟着一个少女,胭脂红色的裙子上绣满曙色花蔓。 那少女向睿洵行过礼,大大方方地向他说:“妾见今天天气好,做了一些小点心,是殿下喜欢的包儿饭。” 睿洵道过谢,接过那盘点心放在桌上。 “二郎,你这是在做什么?”皇帝以小名呼太子,指着石桌上的香料问:“这香料是用来做什么的?” 睿洵道:“儿臣一时好奇,请丹茜宫的素奉香来演示调香。” “哦……”皇帝看了看素盈,问:“你就是丹茜宫的奉香令人素氏?” 素盈忙道:“是。” 皇帝不知想些什么,一言不发。他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好说些什么,亭中顿时一片寂静。还是那红衣少女挑起话头:“近来妾对香料也很好奇。奉香,”她拿起一块香料,笑问:“这是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素盈俯首答道:“殿下,那是沉香。” 她已猜到,这少女是东宫妃素氏。 人和人即使有相似的出身,境遇也会差很多。 东宫妃素氏的生辰也错过了选妃的年度。然而她是皇后的侄女,十二岁那年被聘为太子妃,十四岁那年进宫教养,目前已有东宫妃的名分。明年她十七岁,就要与东宫正式结合。 素盈偷眼看到这少女容色柔美,但与皇后相去甚远。据说当年也有很多美人候选东宫妃,甚至有位素氏少女的美貌令皇后也动容道:“天下竟有如此丽人!”然而最后雀屏中选的是素璃而非那位美人。因为皇后说:“自古明君皆因美人身败名裂,东宫妃德才兼备即可,无需太过貌美。” 东宫妃见皇帝无动于衷,只得应景说些关于香的典故、逸闻来助兴。 第18章 他们聊了半晌,素盈仍是跪在地上,觉得春寒从双腿慢慢染上全身,不得不咬紧牙关。 “奉香,这是什么?”皇帝忽然拈起一样东西,问素盈:“好像在哪里见过。”见他有话问素盈,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素盈仰望皇帝手中之物,目光不敢偏离半分,回答道:“禀圣上,那是甘松。隋有寿禅师所做‘五香饮’的最后一香就是它。” 皇帝的眼睛眨了一下,把甘松放下,随意说道:“朕不记得这种东西……甘松可有其他用途?” 素盈心思电转,立刻答:“想必陛下是在浴佛时见过。奴婢记得宫中香汤是以《浴像功德经》所载香料配制,其中就有甘松。” 不知为何,素盈说完之后隐隐觉得众人看自己的眼光不善。 东宫妃也察觉周遭气氛不好,连忙说:“是了是了!我也记得是有这么一种香汤。” “又信口开河——”皇帝微笑着嗔怪她:“那香汤是给男人用的,你何时见过?” 东宫妃急忙分辨:“妾只是记得有这样一种香汤,并不是亲眼见过。” “呵!你这孩子!什么时候都有理。”皇帝站起身道:“好了,时候不早,朕还有其他事情。你们年轻人继续聊吧。” 素盈跪着没动,其他人又行大礼送皇帝,闹腾一番才静下来。 东宫妃道:“奉香快快起来吧!我们素家的女孩,在家里都是珍珠宝贝,进了宫哪儿能受这样的罪。” 素盈腿脚都已麻痹,勉强慢慢地站起来,一抬头就看到渐行渐远的皇帝。他正侧目看着远处,颀长的背影有些落寞。他的样貌还很年轻,十分英俊,难得的是面目一团和气,眼角眉梢含着一种超然脱俗的气韵,让人一见心折。犹如感应到素盈的目光,他掉头看了一眼澄澜亭,目光虽然不是落在素盈身上,但也让她觉得一阵温暖。 太奇妙了。素盈垂下头心想。这些日子以来,她见到的人都好像神人一般。 一个是义父琚大人,他的目光是冷冽的,与之对视就好像是行走在寒风凛冽的冰谷。第二个是皇后,她的双眼太美,目光太锐利,让人根本不敢与她对视,目光相遇便无地自容。第三个是东宫洵,他的目光时而清澈如水晶,让人觉得他无比干净;时而又像水雾,柔和模糊;时而充满警觉,仿佛受惊的小动物。第四个,就是回眸一刹的皇帝。只是一瞬,素盈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看到他真实的一面。他的目光仿佛徘徊世外,素盈见过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人与他神似,便是那来去无踪的白衣女子…… 东宫妃看到素盈神色变幻,以为她身体不适,便说:“这里没什么事了,奉香退下去吧。” 素盈答应一声,待到迈步时才觉得脚下虚浮无力。她不敢声张,静静退出澄澜亭。 “奉香请留步。”睿洵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问道:“没想到,奉香不止博识广闻,在圣上面前,还是个很健谈的人。我来考考奉香,这是什么?” 素盈看了片刻,答道:“回禀殿下,这是芸香。” 睿洵目光灼灼盯着素盈。“素奉香可曾读过‘始以微香进入,终於捐弃黄壤’?这一句,让人联想起另外一位奉香。” 他明知素盈喜爱古赋骈文,故意引一句傅玄的《芸香赋》。想到文彩环以卑微之身亲近圣驾,落得冤死荒野,素盈登时容颜失色,辩解道:“奴婢……”她急急地说了两个字,骤然觉得胸中一阵发闷,眼前一黑…… 十二章是非 “素盈,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白色的女人在素盈眼前晃来晃去,“臣无贤愚,入朝见嫉……” “妇无美丑,入宫见妒……”素盈不由自主地接上下文,说罢便全身一震。“走开!”她想要呼喊,可是喉咙干涩疼痛,发不出声音。 白色的女人向后退了几步,坐到素盈的桌边,摆弄桌上的茶具。 “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求你放过我吧!去找别人!”素盈几乎是在哀求。 那女人什么也不说,雪白的手指从银茶壶的手柄上滑过。过了好久,她忽然用手指一戳,把一只黑陶茶碗碰翻了。 茶碗咕噜咕噜的在桌面上滾了几圈,“啪”一声摔落,素盈一惊,睁开了眼睛。 屋中已经点灯,并没什么白衣女人。 原来……是做梦。 素盈撑起身左右回顾:婉微和令柔不知去向,确实有一只茶碗不知为何掉在地上,里面的残茶洒了满地。素盈想叫她们来收拾干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躺下又歇了一会儿,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月光照在那水渍上,映出一层冰冷的光,晃得她难受。 她起身倒了一杯清水,顺便把碎片捡起来。捡着捡着,她停下手,疑惑地蹙起眉:有些东西不像茶末。 素盈掀开茶壶,把里面的茶根都倒在桌上,立刻看到一些颜色特异的碎花碎叶。她不喝花茶,壶中怎么会有花瓣?素盈怔住了,犹豫片刻才挑出一些较大的含在嘴里。 茶叶的芳香掩盖了那东西原本的味道,素盈嚼了嚼,没尝出什么味道,直觉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急忙吐出来。 窗上映出两个人影,低语道:“她睡了没?” “进去看看。”两人说着便要进屋。 素盈怔了短短一刹,索性用力一推桌子,茶壶茶碗叮铃哐啷摔了满地。 “奉香!”“奉香!”婉微和令柔一齐冲入屋中,看到桌子掀翻,地上到处是碎瓷片,脸色苍白的素盈坐在地上。 “奉香别动!小心伤到!”婉微急呼一声。 令柔嗔怪道:“奉香怎么下床了?” “我觉得口渴。”素盈微微睁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不知怎么搞得,站也站不稳……” “还好只是摔倒的时候没扶好,把桌子碰倒。要是伤到自己可怎么好!”令柔扶着素盈回到床上,安顿她睡下,又问:“奉香今天又做噩梦了吗?” 素盈闭上眼睛点点头。 婉微道:“刚才东宫右卫率还让人来看您呢!还有副卫尉……” “怎么惊动他们了?”素盈虚弱地说,“我倒了之后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也没多大事。”令柔笑笑说:“东宫的小宦官驮奉香回来的,说是您在那边晕倒了。过了一会儿东宫妃让人送来一盒点心,皇后娘娘也知道了,派人传话说您这一两天都不用进去。再后来就是副卫尉派人来看了看,奇右卫率不方便过来,也是派人来看的。” “奉香现在饿不饿?要不,奴婢把东宫妃送来的点心热一热?”婉微问。 素盈点点头,她便出去张罗。 令柔为素盈重新沏上热茶,道:“方才东宫也让人送来夜宵,说是免得奉香夜里起来肚子饿。我正道谢呢,东宫妃那边来了个面生的丫头,东宫的人急忙走了。那丫头跟我寒暄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半天她才说要东宫的那盒点心。” 素盈隐隐觉得不妥,“既然她开口要,给她就是了。” 令柔点点头说:“东宫和东宫妃都不好得罪。反正就是一盒点心而已,东宫问起来,奉香就说吃了,他也不会追究。倒是东宫妃那边,要是当下不给她,她以后的麻烦少不了。” 素盈觉得她做事仔细,便问:“是什么点心?” “一整盒包儿饭。” “哦?可曾动过?” “没有。” 素盈愣了愣,心想:难道是东宫妃送给东宫的那盒?东宫怎么把妃子做的点心原封不动赏给下人呢?她不明所以,一言不发地琢磨了一会儿,更加觉得疲惫。 东宫妃亲自送给太子的点心,竟然被赏给一个奉香,而这事情又被东宫妃知道,把点心追了回去——看来她对此事很不满……素盈几乎能想象东宫妃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样子。她越想越为难,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令柔,告诉婉微不用热夜宵了。你们去休息吧。” “可是……夜宵很快就热好了。” “我不想吃东西。”素盈叹口气,苦笑道:“你们吃了吧。要是东宫妃问起来,我就说吃过了,她也不会在意。” 令柔的脸色微微变了,讷讷道:“奉香这是在怪奴婢没收下东宫的馈赠?” “你做得很好啊,我怎么会怪你?”素盈仰面躺下,“去睡吧!趁今晚还没过去,能睡个安稳觉。” 素盈不知自己什么地方惹了皇后,丹茜宫接连几天传话说不需要她进宫伺候——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被冷落的宫人若是不能让局势改变,必会落得墙倒众人推的下场。素盈暗自揣测,她在宫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多半是东宫妃在皇后面前放话,又或是皇后本人对她在圣上面前耍小聪明表示不满,以疏远来暗示她。 她想来想去没有头绪,趁空闲去找哥哥商量。 素飒对于皇后的态度也毫无办法,只能劝妹妹小心言行,切莫让人抓到把柄。 素盈抱怨也无用,又不能拖着哥哥一个劲陪自己闲聊,只得告辞。 路过东宫南面的小花园时,素盈只顾埋头走路,没料到撞见东宫在花园练射箭。她急忙回避,却还是被睿洵看见,把她召到面前。 “奉香的气色还不大好啊!”睿洵仔细端详素盈一番,口气不冷不热地说:“怎么不好好休养?” 素盈心中委屈,淡淡地说:“多谢东宫上次赏的点心。承蒙殿下垂爱,令奴婢受益匪浅!” 睿洵稳稳地拉开弓,向远处的靶子连放三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第19章 他仿佛对结果很满意,笑着对素盈说:“知道你的处境不好。奉香难不成要怪到我头上?” “奴婢不敢。” “呵,嘴里说不敢,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睿洵又搭上箭,缓缓道:“今天晚上我要去丹茜宫一趟。你回去准备准备,娘娘晚上没准要召见你。” 素盈喜上眉梢,向睿洵行礼道谢:“多谢殿下顾念!”说罢她又低声道:“奴婢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娘娘若是责备奴婢,奴婢反倒安心。” 睿洵又连放三箭,冷笑:“奉香进来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说这种傻话?你要是眼巴巴等着别人告诉你答案,到最后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素盈神情一震,连声道:“多谢殿下提点……” “素盈,我这次是诚心帮你。你要跟我说实话——”睿洵垂下手臂,眼睛还是看着远处的标靶,“点心好吃吗?” 素盈想了想,小声说:“奴婢……奴婢不知道。”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呢?这可不像实话实说的样子。” “奴婢没有吃,不知道好不好。”素盈如实答道:“殿下派去送点心的人刚好被东宫妃的宫女看见,她把点心要走了。” 睿洵哼了一声,“想必是难吃,她才不想让外人知道。” 素盈听他话里有话,不敢轻易接茬,只道:“东宫妃一番心意,自然不想让奴婢糟蹋了。” “你当她真是自己做的?”睿洵放下弓箭,冷嘲道:“她一个大小姐,恐怕连菜和草也分不清,哪里会动刀动锅做那些。”他看了素盈一眼,笑了:“我要是当着右卫率的面说这些,又要被他抢白——‘殿下这话就不对了,下官的妹妹就很会做菜’……你哥哥总是把你挂在嘴边。” 素盈原以为那天的事让他对自己已生成见,今日见他言语之间仍很关照,暗暗松了口气。又听他夸自己,心中一半高兴一半警惕,面庞也不由得飞上绯红。她深怕言多必失,于是急忙告退,一直走到好远,脸颊还不住发热。 那天晚上,皇后果然召素盈进丹茜宫。素盈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进宫拜见,看到睿洵坐在皇后身边,母子二人正兴高采烈说什么。 见素盈上前,皇后只含笑点了点头,说:“东宫的鼻子灵,一进来就闻到宫里的香味跟上次不一样。他喜欢你调的香,你就在这儿调一付吧。” 素盈答应一声,埋头在角落里调配香料,听皇后对东宫说:“你说的这个故事倒也有趣,可见活在南国的宫廷里也不轻松。只是这故事太不近人情了……做好人谁不愿意?要是好人容易做,天下早就太平了。” “可是……”睿洵刚想说什么,皇后笑了笑——她的笑容总是像藏着难以捉摸的心事。 “要知道,在这宫里,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活人’和‘死人’。”皇后说。 素盈听了打个冷颤。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皇后总是带着这样的微笑说出惊人的话。 素盈没听到东宫讲的故事,也没把它记在心上,唯独皇后的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历久弥新。 春天匆匆过去,转眼便是五月。 这年夏天并不燥热,宫廷的气氛却十分奇异,似乎每个人都被坐立难安,同她们言谈时,言辞稍有差失,她们就好像被无数荆棘刺痛,暴跳如雷。 令柔和婉微知道其中关窍,向素盈说:“七月便是选女入宫的时候,各宫各院都是心怀鬼胎,大约又该到拉帮结伙的时候了。新人一来,她们一下子就显得老了七岁,谁都不舒坦。奉香要小心伺候。” 素盈明白这时候的严峻,又惦记家中两个妹妹。七妹素澜年纪虽小,却是天姿国色、精通才艺,加上她在家中姐妹中行七,正好讨喜,入宫的把握大些。八妹素槐一向温雅安静、待人谦和,与素盈的感情也算不错,若是她入宫来,素盈自然欢喜,但也不免为这个妹妹日后的日子发愁。 她已许久没回家,不知家中境况如何,便去向哥哥打听。 素飒却连连冷笑:“别人从没把你当回事,你还为她们的事情着急?” “我只是有点好奇。”素盈嘀咕一句,觉得没趣。“毕竟是自己姐妹。” 素飒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声:“丽媛柔媛也是自家姐妹,可曾让你沾半点好处?来了这么久,她们只有想要香的时候想起你——这还算容易。难的是她们还左右打听丹茜宫的事,让你在皇后面前为她们讨好卖乖!我看,改天她们要是大红大紫起来,没准还要你把命交到她们手上呢!她们只当你好使唤,何时对你有一点感激么?” “哥哥这么说,好像妹妹不懂得做事分寸似的。”素盈微哂道:“现在宫中无事,妹妹和大姐二姐多多亲近不会有坏处。若是有事,妹妹自然知道跟着谁才算识时务、跟着谁费力不讨好。” 素飒苦笑着摇摇头:“宫中哪里有过无事的时候?只是你看不见那些事罢了。事到临头再四处奔走也无济于事。” “哥哥!”素盈笑了,缓缓说:“在宫里我学到一个道理:什么时候投靠别人都不算晚——只要我还有用。她们看中的是我眼下还有没有用、能不能帮上忙,并不在意我以前站在谁一边。早早投靠她们又如何?没用的时候还不是被人扔掉?好啦好啦,我们说着说着又扯远了——素澜和素槐到底准备得如何?” 素飒闷哼一声,说:“爹爹那样的人,你也该知道他——素澜把握大,他就把十成的心思都用在素澜身上。素槐嘛,就要靠运气了。现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在巴结素澜,真是难看至极!” +奇+“想必大姐二姐在宫里也不会少下功夫。这么说七妹胜券在握?”素盈听了虽然不意外,也不欢喜。她想了想,摇头道:“这种事情一向难说。哥哥别亏待了八妹。生她的十二姨娘性情柔弱,这种时候恐怕招架不来。” +书+素飒点头道:“她那边我一直在照应。八妹自己把选女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很有些气魄。我就怕看错了她——她一向少言寡语,心思却一点不差。如果这也是她在家里过日子的手段……若是他日真的进来,只怕她也不是个省心的人。” +网+“不管谁进来,在宫里怎么活是她们的事了,与我们无关。”素盈道,“哥哥在东宫,我是个奉香,左右碍不着她们。” 素飒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素盈,慢慢说:“你以为哥哥想方设法送你进来,就是让你用大好年华做个九品女官?” “哥哥!”素盈急忙制止他,回盼四周不见人影,才嗔怪:“这话怎么能说出来!哥哥的心思妹妹也能猜到几分,可你该知道在这宫里有多难!哥哥有什么念头,想想就罢了。凡事随缘,岂是我们能强求的!” 二人正说话,忽然一阵马蹄雷动。兄妹俩急忙让道——素盈眼尖,看见马上那个一身蓝色骑装的女子正是荣安公主。她旁若无人地策马扬鞭在宫中四处隳突。 素盈不禁蹙眉:这公主仗着父皇母后宠爱,常常无理取闹,搅得宫苑禁地不得安生。前两天素盈就听她在皇后面前央求,想要出宫骑马,想必是没有得到允许,便在宫中撒起野来。 素盈正待和素飒分别,荣安公主的马又循原路折回。她一骑飙至素盈身边,突发奇想,用马鞭去挑素盈头上的花。 素盈吓得大惊失色,忙往哥哥身后躲藏。谁知荣安公主的马并未停下,她侧身挑花之际马儿仍带着她向前飞奔,可她重心不稳,大叫一声:“啊——啊!”便掉下马背。 素飒不假思索奔上去,伸开双臂,恰好把公主接住。他扶荣安公主站稳,便单膝跪在一旁。素盈也忙上前跪倒。 荣安公主不惊不乱,笑嘻嘻地看着素飒道:“你跑得很快啊!我还以为一定会摔惨呢……没想到让你救了。” “这是臣的本份。”素飒的口气庄重恭敬,却不卑不亢。荣安公主又看了他几眼,转头向素盈道:“你不躲不闪让本公主挑到那朵花,本公主也不会坠马——为一朵花害得本公主差点受伤,你担当得起吗?” 素盈无奈,低声说:“请公主责罚奴婢。” 荣安公主笑了两声:“我可不知道该怎么罚你。轻了没意思,重了又惹人在我背后说闲话。你是丹茜宫的人,还是交给母后去罚比较妥当。” 素盈大感为难,正要央求,素飒已开口为她求情:“臣的妹妹只是一个下人,便是死了也不够为公主泄气。皇后娘娘处事分明,此事若是交到丹茜宫,只怕她知道原委,责罚臣妹的时候少不得要责备公主。公主又何必为她惹这些麻烦?求公主网开一面。” “你怎么这么能说呀?”荣安公主白了素飒一眼,笑眯眯地说:“我放过你妹妹,你也得替我做几件事——这些等我以后想好了再找你清算。现在本公主忙着呢。你们赶快走得远远的,别惹人心烦。” 素飒连忙道谢,拉着素盈远远地走开。 素盈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公主喊过马匹,又在那里骑马。她觉得荣安公主对哥哥说话时那种熟稔的口气十分奇怪。“哥哥怎么认得荣安公主?” “公主有时会去东宫玩,我遇见过几次。”素飒说得含糊不清,素盈也不再追问,只觉得哥哥有事瞒着自己,让她很不放心。 十三章八妹·槐 七月,宫中热闹起来——专门安置选女的宫苑一早收拾干净,为教育选女而特意挑选的女先生们也陆续入宫。爱凑热闹的宫女向参与择女的宦官宫女们打听今年的情况,私下评判哪个会一鸣惊人。 第20章 到七月十四这天,百里挑一的七十名选女一起入宫,宫中不禁止观望,素盈也跟众人一起去看新鲜。 只见丹茜宫外宽敞的方场上铺了红毡,搭起七色彩帐,当今圣上与皇后携带太子公主以及几位后妃各坐在不同颜色的帐中。选女们跪在帐前十步开外的地方,被叫到名字后便上前拜见。 素盈一一辨认,但选女们都梳了宫人发髻,脸上又上着金色佛妆,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自己的姐妹。 只听司礼宦官向帝后二人报上选女们的名字——七十名选女俱是素氏,再无第二个姓氏。素盈和围观的宫女们一起留心细听:这些宫女要向没来观礼的妃嫔女官们回报,看看她们是否有姐妹、侄女入选。而素盈也想知道其中有没有自己的妹妹。 不一会儿,她便听到素槐的名字,可到最后也没听见素澜被叫到。 素盈以为自己听漏了,更加仔细地看那些选女们上前拜见帝后。果然,素槐很快就落落大方地低头走上前,行了一个完美的大礼。 宫女中有认得素盈的,向她道喜,素盈匆匆地道谢,忙细看这个妹妹:素槐换了装束,像是变成另一个人似的。选女们都上佛妆,难免面目不明、不易分别。她的佛妆却娇媚精巧,更显得眉眼秀气,笑靨可爱。她原先在家时头发披散,这时一头长发向脑后挽起,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别有一种成熟韵致。 素盈又看帝后及众妃嫔的反应:皇帝无动于衷,皇后始终笑意盈然,众妃嫔也都不露声色,只有丹嫔眉开眼笑,向素槐亲切地点头。 素槐仪态万方地退下去,素盈又等了好久,就是不见素澜的影子,她这才相信:那最有希望的妹妹竟然落选了。 这天晚上,选女们被安顿好之后,丹茜宫就出话:按惯例,今夜后宫众妃嫔可邀请选女叙话,不得摆宫膳、酒、点心,用茶只限第三等。 宫中有这习惯,无非因为众选女在后宫多有亲戚,难得相见,若是不容小聚恐怕不近人情。可宫中一向对饮食十分节制,怕妃嫔们一时高兴乱了规矩,又怕选女们乱吃东西闹出什么毛病无从查证,所以对她们的饮食也有规制。 丹嫔请了丽媛、柔媛和素槐,并没有叫素盈一起过去。 素盈知道这种事情没有自己的份,原本就没期盼,倒也不失望。然而她们可以无所表示,素盈身为下位女官却不能默不做声。她在自己的住处备了薄礼,估摸着丹嫔那边的小聚该散了,才出门往丹嫔的流泉宫慢慢走。 她走到半路,忽然看见远远的一个身影十分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白信默。 “副卫尉为何在这里?”素盈向信默笑道,“难不成在看选女们?” “奉香又说笑!”信默含笑把脸别过,问:“奉香是去找丹嫔娘娘么?” 素盈摇摇头:“不,我是来看看妹妹从流泉宫出来没有。” “还没有。”信默顺口回答:“不过应该快了。” 素盈诧异地看着他,取笑道:“怎么?副卫尉难道一直守在这里?你怎么对流泉宫的事这么清楚呢?” 信默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叹了口气说:“奉香不知道么?咳——奉香不是外人,我就不兜圈子——奉香的妹妹,似乎曾经和我有过婚配的意向。” “什么?!”素盈瞪大眼睛:素槐从小就为进宫做打算,何时有过嫁人的意思? 信默又说:“姑姑曾经为我向贵府的某位小姐提亲,可自姑姑提起之后,这件事情一直没有下文。前些日子家父向令尊问起此事,令尊才说,没想到那位竟然进宫了……这是我和她无缘。可是……哎,奉香也知道,人总是有一点好奇之心。” 素盈侧目望着远处宫殿上的琉璃瓦,不住冷笑。 好个父亲!想必他看到信默年轻有为,他日必然鹏程万里,便贪图这位快婿,看信默与素盈的婚事不成,就打算在素槐落选的时候把她嫁过去——反正白府也不知道与信默议婚的是哪位小姐。 “奉香?”信默看到素盈神色阴沉,不知她在想什么。 “副卫尉一向做事稳重,这时候怎么犯糊涂了?”素盈小声说:“素槐并不知道您与她的这些事情。就算知道……她是要侍奉皇家的人,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再说,在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事情让人知道总是不好。” 她说得诚恳,信默收敛容色向她微施一礼:“奉香说的对。信默差点犯错——那我这就离开,免得别人妄自揣测。” 素盈微笑着向他点点头,看他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素盈说:“信默在这宫里的日子不短,能听得出谁是真心实意、谁是虚情假意。奉香一向对信默坦诚相待,信默自然不会忘了奉香。” 他的目光炯炯,素盈被他看得发窘,忙道:“我要走了!”她提步跑开一丈地,忍不住回头望,见信默还在那里站着。素盈跺了跺脚,怪他不够果断,又往前走了两步,再回头时,信默已走了。 素盈在流泉宫外等了片刻,素槐果然出来。 丹嫔派了一个小宫女为素槐引路,素槐推辞了几句没有带那宫女——素家的女儿朝思暮想的就是进宫,没有一个不知道宫中的道路,又何须别人引领? 见素槐远离流泉宫,素盈便紧赶几步走到她身旁。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盈姐姐。”素槐微笑着拉起素盈的手,“怎么不早点过来说话?一路偷偷跟着我,害我以为是什么人呢!” 素盈仔细端详她,发现她神情比从前开朗了许多,柔声问:“阿槐,这些日子忙坏了吧?” “还好有三哥一直照应。”素槐的神情萧索,说:“姐姐托三哥带回家的香,也帮了大忙。三哥和姐姐的关照,素槐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素盈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又问:“为什么不见素澜?她没进来,想必丽媛和柔媛大失所望吧?” “那是自然。”素槐轻轻一笑:“她们是亲姐妹嘛!要怪就怪我们家风水不好——七姐临选的时候像上头几个姐姐那样病得厉害。爹爹请人来看,相士又说她只有嫁人一条路。七姐只想嫁圣上,哪儿想过其他人?她宁死也不嫁人,想要学络姐姐那股犟劲儿,却没络姐姐那么好的运气——眼见一天天撑不下去,她娘才着急,要爹爹给她找个好人家。爹爹想让她嫁到白家——就是盈姐姐差一点嫁过去的那位公子。可她眼界太高,临死还要挑三拣四,最后和琚大人的二公子订了亲,这才好转。” 素盈听得惊疑不已,“我怎么没听三哥说起这些?” 素槐连忙摇手:“爹爹不让说!这话传到琚大人的耳朵里,多不好!要是让人知道我们家是为了救命才跟他家联姻,这不是羞辱人家么?” “那素澜好起来了没有?” “好起来了。”素槐讪讪地说,“又活蹦乱跳地在家里撒泼呢!嫁给宰相的次子有什么不好的?” “咱们家难道有什么邪气?”素盈叹道:“上次就折损了三个姐姐,这次又让素澜给撞上了。” 素槐冷笑道:“我看这是报应。” 素盈察觉到素槐眼神不像平常,脱口问:“什么报应?” 素槐自觉失言,忙把话岔开:“盈姐姐,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说,今天时候不早,我还要赶紧回去呢。” 素盈抚额笑道:“你看看我,见了你太高兴,把时辰忘了——阿槐,这是姐姐调配的香料,你拿去薰衣吧。这香在宫里还没人用呢!” “盈姐姐的手艺我一向放心。”素槐笑道:“果然还是姐姐有心,盼着我与众不同。” 姐妹俩又说了几句,便各自走开。 周围昏暗,素盈越走越心惊,倒不是怕黑,而是怕了自己的心事。 不知为什么,她隐隐觉得素澜生病和素槐有关。 其实,很久之前,素府就流传一个隐秘的传言:当年参选的五位小姐只有三姨娘生下的两位健康,是因为她们的母亲在其他三位小姐的饮食中投毒,逼她们嫁人。至于熬过这一劫的五小姐素络,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宫中,也和日后被封为丽媛柔媛的大小姐、二小姐有关。 所以素槐才会说素澜的事情是报应——老天爷让三姨娘的第三个女儿也体会这噩运。 可素盈却觉得,做这件事情的不是老天爷,而是她最小的妹妹素槐。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素盈提心吊胆地想,生怕错怪妹妹。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姐姐托三哥带回家的香,也帮了大忙。”——那香里含有一种让人神思放松的药材。单是这样,并不足以伤害素澜啊! 她越想越怕。“停下!停下!素盈,不要这样想了!”她这样对自己说:“那是你的妹妹啊!” 终于,那些纷繁的头绪渐渐消褪,夜风吹着她的一头冷汗,格外凉爽。 素盈吐了口气,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好羡慕素澜……好想回家。” 选女们入宫之后便要在淑文殿受教。内容无所不包,既有宫规、文章、音律、绘画,也有骑射、兵法。这些东西选女们在家都学过,然而那些都不算——只有在宫里学得好,才能脱颖而出。 这种教育长达三年,三年之中也兼带审查选女的身体状况和品性,判断她们是否能为国家诞下体貌健康、聪明正直的皇子。三年之后,合格的选女们便有机会侍奉皇帝。有特别原因被排除此列的选女则充实女官行列,替补那些因为年老而遣散出宫的前辈们。 几乎所有的选女都不会安分守己地度过这三年——默默无闻的下场是可悲的,必须脱颖而出。 第21章 她们会利用已入宫的亲戚为她们构建的人脉,彰显自己最好的一面。 不多几日,丹茜宫就变热闹——许多选女拜见皇后,用不同的方式献殷勤。有时几个选女不期而遇,彼此也都是客客气气,没有什么冷嘲暗讽,也没有特别的亲热。素盈不得不佩服她们受到的教育,那种教育让她们的表现几乎无懈可击。 有一次素盈在宫中侍奉,恰好素槐到丹茜宫,还有几位选女也在陪皇后闲聊。 皇后见人多热闹,一时高兴,就说:“我看你们彼此之间十分融洽,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说是三国时候,有位将军攻城掠地,抢了另一个城城主的爱妾。那名女子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在将军身边有专房之宠。将军的姬妾们深深嫉妒她,便对她说:‘若是你时常在将军面前涕泣,他一定认为你心怀故土,对你格外敬重。’那女子便听了她们的话,时常在将军面前垂泪。将军怜她这份心意,对她更加疼爱。过了些日子,姬妾们便联合起来,把那女子勒死,悬挂在房梁上——将军只当她伤感过度,怀节而死,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所做的也不过是厚葬了她而已。”皇后说到这里,看了看屏息敛容的众位选女,笑道:“我见你们和和气气的当然高兴,宫中女子感情好是一件大善事。只愿你们的感情别好到一起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众选女都道:“娘娘多心了。” 又攀谈一会儿,选女们陆续告辞,唯独素槐像是有事,磨磨蹭蹭不走。最后只剩她一人,皇后问:“素槐,你有什么事吗?” 素槐盈盈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说:“奴婢配了一付香料,知道宫中唯有娘娘是品评香料的个中高手,想请娘娘鉴赏。” 皇后看了素盈一眼,对素槐说:“这话可不对了!你姐姐师出名门,在宫中这些日子配的香料让上上下下都赞不绝口。你该让她评价才是。” 素槐含笑看了看素盈,道:“姐姐一向温和,从不说伤人的话,即便这香有什么不好,她也不会说的。自然还是娘娘的评论公正。” 皇后听她这样说,也不推辞,让素盈拿过香炉,当即燃起来。 很快,一丝幽香从炉中散逸。素盈鼻子灵,心中立刻一沉:那正是她送给素槐的香料。 皇后“咦”一声,冲素盈笑道:“这香味不比你调配的差。” 素盈默默地垂下头。皇后又说:“嗯,这香味幽深无际,令人有出尘之想……可有名字?” 素槐连忙说:“正要请娘娘赐名。” 皇后想了想,说:“就叫‘凌云霄’吧。没想到你调香料也是好手。” 素槐笑嘻嘻回答:“姐姐离家之后,奴婢就求师傅传教,这些日子也学了不少。” 素盈听罢心中一颤,又不能表示出来。一直等素槐告辞,她才找个借口告退,追上素槐,笑问:“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素槐满脸歉意,拉起素盈的手亲昵地说:“姐姐不知道:淑文殿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想法巴结皇后娘娘……妹妹没有特别的手段和她们争,虽然学了调香,也不像姐姐这么精通,只好借花献佛——姐姐要真怜惜我,就求姐姐别怪罪。” 素盈心里不快活,敷衍她几句,闷闷不乐地回自己的住处生气。哥哥今日不在东宫,她不知这个委屈跟谁说。 婉微和令柔同她并不知心,而且素盈觉得她们行事鬼祟,不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加之素盈身体迟迟不完全康复,上次又在茶中发现不知名的东西,于是疑心她们有意加害,对她们也是提防多于坦率。况且令柔是个多心的人,自从素盈因东宫送点心一事言语有微小的唐突,她反倒疑心素盈对她有成见。 素盈闭目休息片刻,心情还是不能平静,这才觉得自己在宫中举目无亲。她唉声叹气,更觉得屋中阴森压抑,便往屋外散心。 还没走开几步,一个小宦官追上她,说:“奉香,东宫请你过去。” 素盈认得他一身东宫服色,连忙答应,又问:“可要带香料、香炉过去?” 那小宦官摇头,“奉香人过去就行了。” 素盈跟着他来到东宫时,睿洵正在桌边看书。她一来,睿洵就把书放下说:“今天父皇赏赐许多香料。我并不喜欢摆弄这些——你拿去用吧。”说着把桌上的绸包袱摊开。 素盈见包袱中是整块的水沉香,大如枕头,她知道这东西珍贵,连忙推辞。睿洵笑道:“东宫送你东西怎能拒绝?我是看这宫中再没人有你这调香的功夫,才送你的。” 提到“调香”,素盈又有些伤心: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得意之作,竟是为妹妹作嫁衣。 睿洵见她神情落寞,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也猜得出她在宫中并不舒坦。 素盈无意间一抬头,恰好撞上他关切的目光,心头的某个地方忽然一酸,双眼中泪光莹然。 睿洵并没有问她缘由,只是用那样的目光默默看着她。 宫中有一点身份的人,包括素盈的姐姐丽媛和柔媛,看着素盈时,都让她联想起素飒看轩茵时的神态——笑容可掬,亲切随和不言而喻,甚至有时候显出推心置腹的样子。但一转头,眼角眉梢就藏不住不屑一顾的痕迹。然而睿洵的眼睛和她们不同。他看她的眼光,是看着一个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 素盈勉强笑笑,拭去眼角的泪痕。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只是宁静地与她相视片刻,但素盈却觉得释然:至少宫中还有一个人会用这样的眼睛看着她。 她的心情豁然开朗,向东宫道谢,抱起那块沉香。 “素盈,”睿洵轻声说:“要是在丹茜宫太艰难,不如到东宫如何?” 素盈感激地望了望他,黯然垂头道:“哪个宫都是一样的。” “可是宫里的人不一样啊。” 素盈幽幽地说:“早晚都会一样的。” 睿洵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挥手让素盈走了。 十四章出宫 第二天素飒进宫,素盈早已等在东宫外。素飒见妹妹一脸凄惶,叹了口气,问:“怎么?” 素盈把素槐献香的事情告诉哥哥,说到后面已气得声音颤抖:“我并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也没有善良到用自己的心血为妹妹锦上添花——没想到阿槐能做出这种事情,当着我的面就用那香讨好皇后。” 素飒摇头道:“你只是个奉香。阿槐是选女,又怎么会把你当一回事?你把她当作妹妹来善待,这是你的好心。她是不是会回应你的好心,就是另外一说了。你既然送她东西,就该想到这些。” 素盈咬着嘴唇说:“我可没想到这个妹妹也是这样子。” “唉……阿盈,你变了。”素飒仔仔细细端详妹妹,口气有点心疼:“刚入宫那会儿,是我时常去看你,怕你有为难的地方。你总是说能应付,满脸都是自信,做事也细心大胆。你看看现在——你做事畏首畏尾,我不怪你,毕竟这比莽撞要强得多。可你三天两头就来东宫向我诉苦,上个月七次,这个月才没过几天,今天已是你第二次来找我——这还是你么?” 素盈怔怔看着哥哥,目光中满是哀怨。“要是连诉苦也不能,干脆让我死在这宫里算了。” “说什么傻话!” 素盈扭头看着别处,不论素飒如何宽慰,她就是紧紧地咬着下唇不说话。素飒拿她没办法,只好说:“我在东宫还有差事,你早点回去吧。要是让东宫妃的人看见你又在这边流连,不知又要怎么瞎想。” 他的话音未落,素盈的眼泪流下来,捂着脸跑开。 “阿盈!”素飒慌忙追上她,连声问:“又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这宫里就没有一个人盼我过得好——我干脆死了算了!”素盈泣不成声,哽咽着说:“我和东宫怎么了?用得着她这样疑神疑鬼?她已经是东宫妃,我不过是个奉香,难道她还怕我抢了东宫不成?” 素飒抚着她的背,连连叹息:“怕你倒未必。总之,你平日里多加小心,特别是对东宫——不要早早惹恼了东宫妃。日子久了,人的想法都会变。也许日后发生什么变化,她还巴不得你多往东宫走动。” “够了!”素盈恨恨道:“我一直都以为时间能够为我证明一切,可是过了这么多日子,什么都没改变。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我根本就不该试着向她们证明什么!她们喜欢怎么猜,就怎么猜吧!要是对我不放心,来杀了我好了!” 素飒见她情绪亢奋,劝她:“回去点一炉清香,好好休息一会儿!” 素盈甩开哥哥的手,一边揩眼泪一边颤巍巍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浮云上,轻虚无力,似乎踏偏一点儿就会坠入地底。 发脾气归发脾气,心静下来之后,素盈还是照旧谨慎地在宫中众人之间游走。奇怪的是,丹茜宫一连几天不叫她进去侍奉。 素盈前一阵刚刚遇到这样的情形,这时候不免心慌,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乱子,一个人闷闷地着急。 婉微和令柔劝她说:“奉香真是太安分了!随叫随到是奴婢的本份,但宫里不叫你,你就不能进去了么?娘娘不召唤,你更要殷勤一些才对。这才显得你心里惦记娘娘嘛!我们就不信,奉香走到宫门口,娘娘会把你撵回来。” 素盈对她们虽然存着小心,这时听了这个建议,并没有觉得不妥,便尽心调配了一付香料,打算呈给皇后。 谁知刚刚走到宫门口,素盈就闻到一阵阵异香和笑语从宫里飘散出来。 第22章 她心中大惊,待皇后准她入宫之后,她一眼就看见素槐亲热地坐在皇后身边,手中捧着香炉。皇后正细心嗅着炉中的香烟,见素盈进来,笑着说:“奉香,你这个妹妹的本事可不一般啊!” 她一语双关,素盈除了无可奈何地苦笑,也无法表示什么。 素槐一改往日在家安静小心的样子,在皇后面前变得能言善道,时不时讲讲典故趣闻。皇后分明喜欢她活泼机灵的态度,周围的女官也一个个含笑看她。 其实素槐配香料的技巧较之素盈稍逊一筹。但素盈在皇后面前无法像妹妹那样自在洒脱,更无法忘了身份说说笑笑。她要担心态度不当让其他女官侧目,素槐可以不顾忌这些。于是素盈只能黯然看着她在丹茜宫中谈笑风生。 这天丹茜宫里众人都高高兴兴,唯独素盈别有心事,更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皇后见她独自默然,知道她在这场合尴尬,找了一个借口把她打发出去。 素盈一出丹茜宫,心思立刻活络,越想越觉得自己危险。 她一言不发快步走去东宫,找到素飒,也不管他忙不忙、高兴不高兴见她,开口便说:“我在丹茜宫呆不成了——皇后娘娘本来就嫌弃文奉香取巧接近圣上,对我也格外小心。上次我在圣上面前出言不够慎重,她已疑心我想高攀……这次总算用不着我,她一定会把我逐出宫廷。” 素飒奇道:“怎么就用不上你了?” 素盈几声冷笑:“素槐也会摆弄香料,她跟皇后一拍即合——一个想巴结,一个想借机撵走我。你说丹茜宫还有我立锥之地吗?” “这事情难说。”素飒蹙眉沉思片刻,说:“皇后娘娘的心思难猜。再说,尽管我不希望你的推断成真,但她真的摆明了撵你,我们也只好让步。你先别急,看能不能想法挽回皇后的心意。” “东宫殿下曾说过,要是我不愿在丹茜宫,可以到这边来。”素盈长长地叹了口气:“哥哥不妨暗示他,想办法要我过来。” 素飒轻轻摇头:“事情闹大,你想活着出宫都不行了!让皇后和东宫妃知道你有这等手段,想进丹茜宫就进丹茜宫,想去东宫就去东宫——她们能容得下你?皇后早认定她的儿子一定要娶她那一支素氏的女人,绝不会任由东宫中存在与她侄女争夺太子的人。逃到东宫,不是解决的办法,反而更糟。” 素盈呆了,揉着额头喃喃道:“我也不知怎么了,一想到要被赶出丹茜宫,就想到东宫会收留我……就算不喜欢生活在宫里,可我也不甘心被自己的妹妹排挤出去。” 素飒柔声说:“只要你开口,东宫一定会履行承诺。可是,东宫眼下也有许多不遂心愿的事情。依我看,还是不要把这事牵连到他那里,免得日后你们两个都麻烦。” 素盈伤感道:“哥哥,不是我多心——只怕我出宫是早晚的事情。妹妹没用……也不知到那时是什么景况。” “如果那是不可避免的,就退出宫廷,避过风头。哥哥只希望,你在退步时,走得也是漂亮的一步。”素飒抚摸妹妹的头发,柔声说:“退步不是什么奇耻大辱。退步退得漂亮,比铤而走险有用百倍。” 与哥哥简单说了这样一番话,素盈心中平静了许多。 宫中日复一日依然是老样子,素盈却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不安稳的波动,一波一波向她袭来。宫里那些宦官、宫女们看她的眼神、态度,都随着这暗涌的波涛日渐改变,素盈从她们的眼睛里知道:决定她前途的日子越来越近。 那天,上面突然传出旨意,大致是说:宫中原本没有奉香一职,自从添了此职,宫中有玩物丧志之势。况且如文氏这等妖妇更是仗着这些奇巧淫技图谋不轨。为整肃后宫,特裁去此职。奉香素氏可即日返家。 素盈平静地接下旨意,心里哭笑不得:事情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说调香清雅,它便高尚;他们说这是奇巧淫技,它便成了迷乱后宫的祸根。 她去丹茜宫叩别皇后,看见东宫睿洵也在宫里。皇后满脸不悦,不动声色地说:“调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也算一技之长。只是自古帝王家有什么喜好,民间便蜂拥效仿。如今民间纷纷视调香为捷径,费劲心机哗众取宠,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宫中取消奉香一职,不过是为民表率,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成见,希望你不要误会。” “娘娘一番苦心,素盈当为天下人称幸,怎敢以私心妄测娘娘的决断。”素盈不知她为什么不高兴,想到以后不用再猜她的心思,倒也松了口气。“以后娘娘若是偶尔想起来玩香,就召素盈进来。素盈一定尽心效劳。” “这也不必烦劳你了。素槐在跟前也是一样的。”皇后平淡地说。 素盈再想不出其他话,便俯身行大礼。 皇后受她大礼拜别之后,容色才稍稍和缓,说:“我已让人为你准备了礼物。不管怎么说,你在我身边跟了这些日子,我也舍不得你。何况你一向乖巧安分,宫里上下都喜欢你——这不,东宫还来为你说情,想要你过他那边去呢。” 素盈看了睿洵一眼,不知他为何做这没用的事情——圣意如此,她的去留已定,求情除了让人疑心他们两人暧昧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睿洵没有看她,也不说话。 皇后又向东宫说:“圣上废除奉香一职,怕的是宫人沉湎于此,玩物丧志——你是东宫太子,怎么反倒糊涂了?” 东宫没有答话,素盈见他们母子尚有话要讲,自己不该逗留,恭敬地告退。 回到住所,素槐早已在等她。一见素盈,她就站起身拉住她,后悔万分地说:“那天皇后娘娘说,日后若是想要玩赏香料,偶尔叫我进去就行。我还在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姐姐竟受到这样对待。” 素盈淡淡地看了素槐一眼,“妹妹得到皇后娘娘欢心是好事,只管把握前途就好,还管姐姐做什么?” 素槐神情尴尬,讷讷道:“我就知道姐姐一定要把气出在我头上——若是能让姐姐高兴,妹妹情愿告个罪。可是姐姐也不想一想:若是姐姐有独到之处,让皇后、皇帝离不了你的香,即使万夫所指,他们也舍不得把你撵出去。姐姐不妨想一想妹妹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能做到姐姐能做的事情。姐姐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勉力做上几件而已。” 素盈看她咄咄逼人,哪里有告罪的意思?她长吁口气,握住素槐的手说,温柔地说:“宫里的是是非非,还说它做什么?阿槐……今日没有什么奉香、选女,我只是你的六姐,你只是我的妹妹。说实话,我真不放心你——要知道,在宫廷里,想让别人知道你‘聪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让别人觉得你‘傻’,才是难事。可是我得意忘形,忘了这个教训——比我善于钻营的文奉香死了,不及我活络的人,此刻却不必像我这样无可奈何地退出宫廷。” 素槐见她说得诚恳,眼圈一红,轻声道:“妹妹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点事情,想不到就罢了。以后若是还有想不到的事情,可有苦头呢!”素盈拍了拍素槐的手背。出宫已成定局,她心里并不为自己难过,反而觉得留在这里的妹妹前途堪忧。 素槐紧紧拉住素盈的手,小声说:“姐姐不要胡思乱想。你被逐出宫不是妹妹从中作梗,而是东宫妃在皇后娘娘面前挑唆——我那天正在皇后身边燃香,她进来之后就说这东西玩物丧志。我被她说得发赧,就退出丹茜宫。后来她不知跟皇后又说了些什么。我以为她是冲我来的呢……” 素盈伸手指放在她唇上,轻声说:“这可不是嚼舌根的地方——宫里的事情纷繁复杂,眼见了也不一定为实。我被逐出去,还不知道是为了哪桩呢。妹妹不用再想这些,好好保住自己吧。” 送走素槐,素盈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婉微和令柔一起帮忙,很快就弄完了。 素盈看屋里还有一些小玩意,可要可不要,原想送给她们做个纪念,又想自己跟她们住了这么多日子,却没交情,送了也是白送。她把那些东西包了一个包,让令柔给素槐送过去。 婉微见了便说:“说到底,还是血浓于水。小姐到底还是惦记自己的妹妹。” 她已改口称素盈为小姐,素盈也不介意,拉着婉微坐下,口称姐姐,说:“我这一走,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情,万望姐姐给素盈一个明白。” 婉微笑道:“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素盈正色道:“我时常在茶壶里发现一些不知名的花叶——要向姐姐请教那是什么?” “奴婢不知小姐说些什么。”婉微脸色微变。素盈静静地盯着她,让婉微知道她不会这样稀里糊涂地放过这个话题。婉微没办法,嗫嚅着说:“小姐这就要离宫了,问那些做什么?” 素盈喟然:“一离了宫,我一辈子都别想知道答案。” “小姐只要知道,那东西在宫里常用,没什么害处——小姐是个聪明人,什么也没表示,我们还以为小姐知道这个,所以顺水推舟装病呢。”婉微笑道:“别人要是成心想害你,怎么会用这么差劲的伎俩。” 素盈心里厌恶她的说法,问:“究竟是什么?” “骆驼蓬。”婉微一脸无所谓的神气,随意回答:“若是小姐像素氏的女儿们那样受过宫廷的教育,一早就会知道了。” 这东西素盈从来没听过,不知那是什么,也不再说什么,心里打定主意要在回家之后问问崔先生。 第23章 时辰一到,有个年轻的宦官来负责送素盈出宫。素盈一看,正是丹茜宫的白公公。她笑道:“真是缘分!素盈进来出去,都是白公公照应。” 白公公无声地笑了笑,一直把素盈送到一处安静的地方,看了看周围无人,从袖中摸出一封长笺,说:“副卫尉这时正忙,难以脱身,要我送这个给你。” 素盈接过长笺一时无语,问:“不知公公和副卫尉是……” “小姐没想起我们都姓白么?”白公公似笑非笑地说。 素盈恍然大悟:“这些日子真是白过了,竟然没看出公公与副卫尉的关系。” “我们关系不好。”白公公飘忽地说,“小姐也别当我这是帮他。” 素盈听了他的话,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展开那封长笺一看:信默一定是匆匆留笔,写的无非是对此事的不解和惊讶,内宫外廷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反对奉香,不知为何弄得这么严峻。可是这些普通的话让他一说,也变得那么热情诚恳。 “麻烦公公转告副卫尉: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宫里的小事和大事没什么不同,都要有人遭殃。素盈不是被大风吹到,是摘错了青萍。素盈心里早有准备,并不难过。”素盈将长笺收入怀中,走到第二道宫门,忽然走过来一个小宦官,向白公公道:“公公送到这里就好。下面有人送小姐出去。” 白公公斜眼看了看他,见小宦官是杂役服色,却有股傲慢。他还在迟疑,对方已不耐烦,向素盈道:“小姐请这边走。”白公公看他态度跋扈,不敢怠慢,也不敢就此由他带走素盈,只得以眼暗示素盈多加小心。 素盈心道:若真是有人施计陷害,她就算有十条命也走不出去,怕有何用?她知道白公公是信默的亲戚,对他多了一份关心,担心他跟着自己受连累,忙说:“即然有人相送,白公公就请回吧。”说着跟那小宦官走了几步,回头见白公公还不放心离去,她又以眼色暗示,白公公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小宦官一言不发带着素盈走到临近宫门处,指了指一个东边一个小亭——睿洵正站在里面,看着他们。 素盈大惊,忙快步走上前行礼。睿洵定定地看着她行过礼侧立一旁,说:“素飒说,你不愿牵连我,所以没有做声……唉,我竟是今天,事到临头才知道。不过,出去也好。你也听皇后娘娘说过,这宫里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趁你还活着,赶快出去也好。” 素盈掩面道:“烦劳东宫为素盈的事费心了……这让素盈怎么担当得起!东宫殿下,您也要保重。” 睿洵声音喑哑:“我这个东宫……想除的人除不去,想留的人留不住,还值得别人为我担心吗?素飒也劝我说你的事情不大,不用在母后面前多事……我没理会他。是我太高估自己。” “东宫切莫为一个奴婢说出这样的话。”素盈心里有些着慌,有些讶异,也有些感动,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少年,她柔声道:“东宫是这个宫廷里长长久久的主角,而奴婢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注定要草草退场——一切都是天意,殿下何必呢?过上一年半载,殿下自然会忘了奴婢……” “怎么能忘了你呢?”睿洵悠悠长叹:“除了你,谁还会在凌虚亭中用丝帕拭去花上的尘埃?虽然我告诉自己:让你出去未尝不是好事——只有出去,那个在长草中镇定地救助我的少女才能保住她的勇气和正直……可是……” “殿下!” 睿洵不容她打断,盯着素盈的双眼,继续说:“可是我也想让你留下。这宫里没有几个‘活人’,都是一些行尸走肉而已。我想时常看看活生生的人……但一切都不由我掌握。” “这都是命中注定。”素盈心下凄然,再也想不出什么言语。 睿洵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奋力一挥手:“你走吧。” 素盈向他行大礼,直到他从她身边走开,她的眼泪才流下来——明明不必哭泣,眼泪却没来由地落个不停。 十五章素氏女眷 天气渐渐转凉,素盈赤脚踏在清晨的露水上,没了夏日时分的清爽,只剩沁入肌肤的冰凉。她站在花圃里,仔细收集菊花上的露水,直到攒够一小瓶,才活动活动脚踝,擦净脚上的泥土穿上鞋袜。 这是五姨娘精心呵护十几年的菊花圃,她当年被素老爷封为菊仙,就因为她素来爱花胜过爱人。她一直认为穿着鞋袜踩踏花圃会损伤菊花的元气,要是赤脚入内,反而会将人的体热、灵气渡给菊花。因此合府上下,不论时节,谁想进她的花圃,谁就得褪去鞋袜。 她在花圃门口看着素盈一举一动,怕她稍有闪失伤了花。见素盈动作温柔,从入圃到出来,样样仔细、处处留神没弄出一点儿麻烦,她风华老去的脸上才绽开笑容:“六小姐真细心,跟我的蕙儿似的。” 四小姐素蕙是五姨娘的亲生女儿,七年前出嫁了。 素盈款款笑道:“阿盈可没有蕙姐姐的好福气。” 五姨娘愁道:“我的蕙儿有什么好福气?你爹匆匆地打发她嫁人,嫁的也不是什么有根基的人家……” “姐夫年轻有为,一看就是日后有大出息的人。”素盈说话时,见五姨娘眼中含笑,笑得十分客气,便问:“不知姨娘是不是有事情吩咐?” 五姨娘忙陪笑道:“哎呀,吩咐二字怎么敢对六小姐讲!只是姨娘有一事,想厚着脸皮请六小姐帮忙。” 素盈轻轻一笑,等她的下文。 “听说小姐自从宫中回来,常往相府走动……不知,不知小姐能不能在宰相面前为你姐夫美言几句。”五姨娘面色羞赧,越说声音越轻细。 素盈知道她一向自重,不轻易开口求人,要不是为了她的独女,她也不会央求一个晚辈。素盈宽慰道:“说起来,姐姐们不是嫁入宫中,就是香消玉殒,只有蕙姐姐嫁入寻常人家,阿盈敢叫一声‘姐夫’的,也只有四姐夫而已,这亲戚不同于别人。再说蕙姐姐在家的时候也很疼我,她的日子辛苦,阿盈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五姨娘感激地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你惦记着她的好处就好!” 素盈又犹豫道:“可是阿盈去相府走动,也只是在内宅与琚夫人调调香、说说话而已。阿盈的话在相爷眼里恐怕没份量。” “哎!我们哪里敢强求宰相大人一定照顾他?!有你这份心意,姨娘和你姐姐就感激不尽了!若是宰相大人青眼有加,是他的造化。就算人家不过问他的事情,他知道你帮他说过话,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心。” 素盈又说了几句必定要尽心尽力帮忙的话,这才告别五姨娘,顺着穿过花园的小路往素府西北角走去。 走了不多时,转过池塘、树林,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一片枫林郁郁葱葱,尚未染上艳红,枫林中露出一片宅院,用一道墙与素府隔开,墙上另有大门、脚门。说是邻居,却比邻居亲近;说是一家人,却与家人隔墙而居。 素盈走到门前,门卫立刻让到一边,里面的家人、丫鬟客客气气把素盈迎进去,边走边说:“今天驸马不在,公主一个人正觉得闷呢!” 素盈早知道会是如此,便问:“七小姐今天没过来陪公主说话吗?” “七小姐已经来一会儿了。”丫鬟们把素盈拥进一栋美轮美奂、宛如宫殿一般的大屋,素盈绕过屏风,看到素澜和大嫂凤烨公主正坐在堆金绣银的卧榻上说话。 素澜一见素盈就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床,待素盈向公主行过礼之后,她亲热地拉着素盈的手,把她拉到凤烨公主身边坐下,问:“姐姐带来那些玩意儿没?” 素盈从怀里拿出那瓶菊花露,还有其他几个小盒子、小罐子。素澜笑道:“这么多啊?放在我身上肯定要叮当乱响。盈姐姐竟然走得安安静静,没一点动静。” 凤烨公主看着素澜笑:“你姐姐是在宫里呆过的人,怎么说也比你安稳。” 素澜扁了扁嘴,“公主还要拿进宫的话来伤我的心呀!” 凤烨抿着嘴笑了笑,说:“我这是高兴。你要是进了宫,再跟我相见的时候,我的小姑又少一个,向我行礼的人也少一个,要跟我互相行礼、费半天力气的人反而多一个。我这人一向懒,一见少了那么多麻烦,当然要高兴。” 凤烨公主容貌绝佳,五官与她的母亲皇后娘娘很相似,神情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今皇帝少年时期被封为梁王,十四岁时娶了十三岁的素氏,第二年就生下头胎女凤烨郡主。后来皇帝即位,封素氏为皇后,凤烨也从郡主擢升为公主。帝后二人对这个女儿十分疼爱,千挑万选为她挑中素沉,又拨出大把金银为她修葺宅院。可是凤烨依旧郁郁寡欢——她今年二十岁,下嫁素沉已经六年,膝下还是无儿无女,不免为此寝食难安,日久天长便养成了一脸愁容。 素盈原本只当大哥贪图富贵才挖空心思迎娶公主,没想打他对凤烨一片真心,这些年来始终对她体贴入微,连蓄养一两个姬妾的念头都没有。素盈真心羡慕她,说:“能像公主这样,嫁一个疼自己的人,就是大福了!” 凤烨点头道:“更何况阿澜是嫁入大富大贵、权倾朝野的相府。” 素澜提起这事情就有点兴致索然,“也只有公主和盈姐姐会说这样的话——我这一次马失前蹄,府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只有公主和盈姐姐和他们不同,之前怎么对我,现在还是怎么对我……唉,我这才真正知道书上说的都是真的——患难见真情。” 第24章 素盈笑着揶揄她:“人家看你的眼神不一样,是知道你要当宰相的儿媳,羡慕你呢。” 素澜苦笑着摇头道:“姐姐别说笑了。妹妹这些年,别的本事没学精,对看人还是有些心得的。不过他们的惺惺作态反而更衬托公主和姐姐非同凡响。” “瞧这孩子!说好话都养成习惯了,什么时候都不忘讨人喜欢!”凤烨公主一边把玩一个小小的银盒,一边淡淡地说:“那些下人有什么见识?我和你盈姐姐都是在宫里呆过的,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嫁进宫里去的人未必有出息,嫁入其他门第也未必就没有出头之日——当年多少人打破了头往宫里去,只有我的母亲慧眼识珠,没有随大流,坚持要嫁给梁王。后来梁王登基,梁王妃不用争、不用抢,自然而然成了皇后。没准琚家哪天更上一层楼,你以后不废吹灰之力就当上皇后了呢!” 素盈和素澜惊得低呼:“公主!这话怎么敢乱说?” 凤烨笑笑:“也对。他现在还惦记皇位做什么?他已经是有实无名的皇帝了。” 素盈和素澜面面相觑,不敢插嘴。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素澜才勉强笑道:“这话只有公主敢说。要是从别人嘴里出来,那还了得!” 凤烨拉着素澜的手期期艾艾地叹口气:“没进宫是你的运气——我真想知道那座皇宫有什么魔力?我连自己的母亲,都要认不出来了……你们几个姐妹虽然各自有心眼,但要是没有进宫这桩事,现在一定是一群其乐融融、天真烂漫的闺秀,让朝野上下的贵公子抢破头。” 素盈见她神情哀愁,忙说:“咱们三个好不容易跟宫廷没瓜葛了,还说它干吗?精神都耗在这上面多没劲!我今天还要在公主面前演示调胭脂呢!” 素澜打起精神道:“对对对。盈姐姐,你的胭脂是怎么弄的?随便涂一点也显得很均匀柔润。” “这就是技巧啦!”素盈打开瓶瓶罐罐,一边动手一边向讲解调胭脂的手法。 不一会儿,一酡酥红就在她的手上诞生。 “公主原本就清妍,用这个颜色显得娇艳一些。”素澜拿胭脂在凤烨面前比划了一会儿。 凤烨轻轻推开她的手,微笑道:“无所谓……反正不管我什么样子,你们大哥都是说‘好好好’。” “呀,这是眼气我们呢!”素澜冲素盈做个鬼脸:“盈姐姐,我们就不服这股气,日后一定要嫁个好人,天天让他夸。” “我才是‘日后’,妹妹的良人已经近在眼前了。”素盈笑着说:“前两天我去宰相府,正好见到琚二公子……” 素澜的双颊飞红,素盈见状不再取笑,认真地说:“他是个英俊稳重的好公子,妹妹有福了。” “姐姐的福气也不会差。”素澜红着脸说了一句。 姐妹二人一直逗留到晌午,陪凤烨公主吃过午饭,见她要休息,才一并告退。 回她们各自的小院的路上,素澜神采飞扬,说:“现在不用琢磨着进宫、进宫、进宫,也不用费脑子去想怎么才能在无数美女之中脱颖而出……真是太轻松了!” 素盈默默走了几步,小声说:“白公子也是个好人,妹妹当时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嫁他呢?”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素澜有些害羞,说:“在姐姐面前,我也不怕说实话:我这人一直目高于顶,加上当时憋着一口气,心想:要是随便嫁个人,更要让家里人看扁了!所以一定要挑个出类拔萃的夫婿,才能勉强缓解自己的伤心。再说,离出嫁还有时日,如果我要嫁的人没前途,我在家这些日子就会被他们欺负死!” 素盈叹了口气。“人争一口气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我还不是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宫——人人都说我这辈子与宫廷无缘,我就一定要进宫给他们看看。结果呢?……宫廷恍若一场心惊胆颤的梦境……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姐妹俩有说有笑地走了一路。素盈回到自己的小院时,伺候她的丫鬟轩芽跑上前道:“三公子刚来一会儿,正在房里等小姐呢。” 素盈不知素飒有什么事,紧走几步走入房中,笑着问:“哥哥中午怎么不休息?” 素飒神情冷峻,上下打量素盈,道:“前几天来,丫鬟说你去相府。上次来,丫鬟说你又去相府。今天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素盈一边把怀里的小东西一一放在桌上,一边说:“我去大哥那边,给公主调胭脂。” “你就打算这样了?”素飒哼一声:“每天调胭脂、画画、四处晃悠、和家里人聊天打发日子?” “这可是从宫里跟姑姑学来的——我不得不摆姿态,让家里的人明白我不好欺负,我有个有权有势的宰相可以仰仗,还有公主向着我。否则像我这样进了宫又被撵出来的人,在家里也不会好过。”素盈缓缓道:“至于调胭脂、作画,不过是消闲罢了。现在除了嫁人、生儿育女,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大事可做……我还能怎么样?” “阿盈!” 素盈不容哥哥插话,慢悠悠地说:“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哥哥不愿服输,我也无可厚非。可是,我们又不是没试过。宫也进了,圣上和东宫的金面也都见过了——我就是小门小户的命,与皇恩浩荡无缘。到今天这局面,难道哥哥还要再打算什么?哥哥……安分守己也是一种明智。老天自有为我安排,我们处心积虑有什么用?” 素飒见她说得平平淡淡,深深地看着她,说:“东宫一直很惦记你。他时常问起你的身体怎样、是不是还会哭……” “那是因为东宫心地善良,只要和他来往过的人,他就不会轻易忘记。”提起温雅的东宫,素盈有点淡淡的惆怅,“也许他会一直一直惦记我,可那并不意味着他这一生没有我就不能过。” 素飒怔了怔,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说:“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妹妹,阿盈,哥哥一直觉得你强胜宫廷里那些如金如玉的贵妇人——你比她们更加配得上最好的人。” 素盈笑道:“那是哥哥疼我——没有哪个疼爱妹妹的哥哥不会这样想。人各有命……哥哥说过,退步退得漂亮,就是好事。也许我这一步退出来,不是老天爷让我为日后更进一步做准备,而是他给我的海阔天空——哥哥就由着我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素飒摸了摸妹妹的脸庞,无奈地笑道:“哥哥也能看出来,这些日子你在家过得舒心多了。勉强你也不好……你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叹了两声,忽然想起什么,说:“白信默也有好几次问起你。” 素盈见哥哥神色不悦,奇道:“哥哥好像从以前就很不喜欢白副卫尉。我看他是个很正直诚恳的人,不知哪里让哥哥不满?” “哼!”素飒冷笑道:“人人都说他正直诚恳!可你记不记得娘临死前说过的话?‘千万不能相信那些几近完美的人,不能参与那些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完美的背后常常是最可怕的深渊’。” 素盈低下眉头,小声道:“可副卫尉并非完人——他跟白公公关系就不好。” “这就是他的狡猾之处。”素飒神情不爽,对素盈说:“你不要跟他太亲近。他那个人,很难说。” 素盈调侃道:“我看哥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我宁可当小人,也不会让那些似小人又非小人、似君子又非君子的人接近你。” 素盈笑笑,没说话。 十六章求婚 九月,皇家又有两次大规模的出猎,从猎队伍浩浩荡荡,几近一支精锐部队。 素盈听说行猎的队伍一直远去,早已远远超出了猎场的范围。她还听说圣上日益沉迷于狩猎,乐此不疲。 若是换了别人,素盈至多对这传言一笑而过——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犯不着为皇家操心。可是,终日戎马呼啸于大漠深林之中的,是那位面容文秀淡泊的皇帝,这让素盈有些惊奇:她见过他的脸,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安静的人如何驰骋于千军万马之前,如何气势豪迈地挽弓引箭、追熊猎虎。 转念一想,她对这些又不放在心上了:每个人都有她不熟悉的一面。温柔的东宫在六岁起随同圣上出猎,那时的他就能射死一只猛虎,让圣上赞叹不已。雍容华贵的皇后据说有一手好箭法,百步穿杨,从不虚发。 素盈还听说,有些朝臣对皇帝越来越浓烈的狩猎爱好提出异议。他们担心他步上夏帝太康的后尘,他们希望他励精图治。可是皇帝只用一句话就把所有的非议挡开:“朕是无为之治。”他说。“你们不是总嫌皇帝管的太多,盼着出现一个无为而治的皇帝吗?” 尽管他以无为做幌子,朝臣们依旧有话说——说话的大多是一些没什么升官前途的小臣僚。说错话大不了一死,他们才不怕。他们怕的是死后不能在史书上留名。敢于直谏的骨鲠之臣,名留青史的几率要大得多。既然这辈子很难荣华富贵、一步登天,他们至少要为博得流芳百世的美名而努力。 皇后也加入了他们的进谏行列——素盈知道,撇开心机是否深重、待人是否诚恳不谈,她的眼光一直都很长远,多年来始终保有一国之母的自觉,明白什么样的事情对这个国家好。 她明白作为一个皇帝,永远不该和官员们对峙、决裂。臣僚的势力千纠万结:这个官员是那个的亲戚,那个官员又是另一个官员的学生,另一个官员又和再一个官员在同一支军队里共同杀敌,或在同一个学馆中一起受教……对皇帝顺从恭敬是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义务。 第25章 但若是他们相互连结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他们与皇帝的关系要亲近得多。 真到那时候,皇帝若不受制于他们,就会被束之高阁。素皇后看过太多的历史,庞大的帝国昏君时不会顷刻坍塌,正是因为国家有这些臣子——他们的担忧,是对皇室和国家的深情,若是辜负了他们的深情……她丈夫的这一生会以昏君的身份收场,至于是寿终正寝还是不寿罹难,尚且难说。 皇后希翼缓和皇帝与臣僚的关系,然而她的努力只有一个结果——皇帝的心渐渐离她远去。 对这些事情最为满意的人,就是丹嫔。 素盈能够得知的消息稍稍落后他人,但她也可以从全家的气氛中察觉:丹嫔在宫里正春风得意。皇帝的两妃,素贞妃和素文妃已经失宠多年,只是看在她们的父亲当年辅佐梁王登基有着莫大的功劳,皇帝才一直对她们彬彬有礼。这姐妹二人膝下无子、年华渐衰,无论如何无法与美丽泼辣的丹嫔争宠。 为着这个原因,素府的门前终日车马不绝。素老爷决心再接再厉,一口气为家门再添新的荣耀:他虽然受封东平郡王,膝下八个女儿却没有一个蒙受天恩、得封郡主。素老爷频频向丹嫔暗示:趁素盈和素澜尚未出嫁,千万求圣上随便给她们一个封号,让她们嫁人的时候能底气十足。 丹嫔很快传出话说:素盈在宫里服侍过皇后,曾经为皇家做过下人的人,想再封郡主不大容易。 素澜倒是很快得到一纸封诰,受封为德昌郡主。素澜本就胆大尖刻,使者一走,她就提着那张黄绢冷笑道:“要是封给我一片好地方,我去琚家还能说得出口。德昌郡算什么?地不长草、鸟不拉屎……一年拨不上几个私房钱给我,还要我白白欠丹嫔一个人情!说出来还要被人笑话呢!真是不如不要。” 随便她怎么说,素老爷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正心花怒放地计划第二件事情:荣安公主十七岁,女大不中留,眼看就要嫁人了。他连忙向丹嫔传话说:咱们家素飒是多好的青年啊!那真是要文有文、要武又武,遍览朝上朝下朝内朝外,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美男子。而且素飒跟荣安公主年纪相当——到这把年纪还没婚配的大好青年就更少了!千万要在圣上面前多多提起素飒! 丹嫔这次传出来的话就有点不耐烦:荣安公主的婚事正在议,候选人虽说不多,但也不少——素飒已经在里面了。到最后关头再说吧,现在说也是白说。 素老爷心中有了指望,人也快乐和气起来。下人们见他每天喜气洋洋,自然陪着他高兴,素府上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睦局面。 素飒也陪伴东宫跟随大队人马出猎去了。他这一趟出去,直到腊月才回来,正赶上合家上下筹备过节。他带回来许多猎物和赏赐,更增添了素府的喜气。他一下就给了素盈四十张极好的狐皮,一整张绝佳的熊皮,还有数不清的鹿皮、獐皮、貂鼠皮等等,素盈院里原本空旷的杂物间顿时塞得满当当。 宫中又为凤烨公主送来上等熊皮狐皮鹿皮共七十七张,各色貂皮十七张,还有七箱珍玩,充当她过节的用度。凤烨公主天性淡泊,随便翻检一番就分给素府上上下下,素盈和素澜各得到七张熊皮、十张狐皮、鹿皮还有几样精致玲珑的金银玉饰。 素澜撒娇道:“三哥偏心,盈姐姐已经有好多啦!我可是一文不名,公主赏赐的时候也不照顾我……” 素盈笑道:“这是公主做事公允,又不是不疼你。” 凤烨公主也笑她:“要给宰相做儿媳的人,还怕日后没这些东西吗?只怕以后你连这个也看不上呢。” 姑嫂几个又热热闹闹地挑花样、选式样,定下过节的服饰。 过了几天,素飒从东宫回来,带给素盈一只锦盒,说:“东宫的一番心意,我代你收下了。” 素盈打开一看:盒中分为两格,左边是一株干枯的香花,右边是一株一模一样的银枝金花发簪。素盈不认得这是什么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哥哥。 素飒静静地看着她说:“这是进贡来的不老香——花虽枯,香不败,馥郁持久,据说可存留百年。” “难得东宫一直惦记着我……”素盈微微地有些惆怅。 素飒又说:“这是东宫送你的——若是赏赐,你收下就行。可他特别交待这是送的,那你也得回一份礼,礼尚往来嘛。” “啊?”素盈失笑:“真是的!我哪里能拿出配得上他的东西?”她见素飒神情郑重,全无笑意,只得认真地想了想,从箱子里取出白潇潇赠送的香炉说:“我这儿里里外外只有这香炉还算精贵,虽然不是簇新的,但跟我进宫又出来,也算有点来历。若是东宫不嫌弃,请他放在案头偶尔把玩,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素飒接在手里,喟叹一声,心事重重地走了。 进入正月,素府的亲戚们纷纷来走动,也有不少人为素盈提亲。素老爷这时候开始精打细算:素府眼下前途一片光明,他唯一尚未订亲的女儿可谓奇货可居。前年他还发愁这女儿的婚配,没想到今年时来运转,贵胄高门纷至沓来。素盈的婚事竟变成最划算的一桩。他并不着急,静待最最合意的乘龙快婿出现。 素盈明白现在的形势对她来说最好。她的年纪在未婚的闺媛当中算是大的,正所谓时不我待,错过今年的好兆头,再想要从出身高贵的少年中挑挑拣拣,就要看老天爷还照不照顾她了。 她每天听来来往往的下人们在她面前夸这个、品那个。虽然觉得羞赧,可她也在心里认真地考量这些贵族少年们,结果总觉得这个少点什么、那个又少点什么,没有一个能让她闻名倾心。 初十那天,素盈与素澜约定赏雪。谁料素澜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琚二公子这天要主持琚府的周济,向穷人散发肉粥、腊肉。她竟乔装一番,偷偷去看自己的未婚夫,把素盈一个人撇在寂静的后园中。 素盈左右无事,索性独自在数株梅花间流连。 她赏了一会儿花,正打算回去,却听到身后的雪地被沙沙地踩实。一转身,她瞪大眼睛,惊喜地笑出来:“白副卫尉!” 信默身上没披外氅,大概刚刚从哪个屋里出来。他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温柔地笑道:“远远看着像是奉香……啊,你看我,叫你‘奉香’叫惯了,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家里人都叫我‘阿盈’。”素盈含笑打量信默,说:“白副卫尉别来无恙?” “还好。”信默也仔细地看着素盈,柔声道:“你看起来也很好——脸上没愁容了,精神也爽朗许多。” 素盈带信默到小亭中小坐,又说了些这半年来的事情。问到素槐的时候,信默的口气有点失望,说:“她是个机灵人,跟你不怎么像。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 他顿了顿,定定地看着素盈道:“我刚刚才从姑姑那里听说——其实她当初为我提起的那位小姐是你。” 素盈忙把眼光转到别处。信默的双眼却盯着她不放:“阿盈,要是我今天没有来探望姑姑,她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你是不是一辈子也不会让我知道?” 素盈看了信默一眼,反问:“原本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还老提它做什么?” 信默摇摇头:“可是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孩曾经化妆成自己哥哥的随从,却连一匹马也拉不住;想起那个女孩满怀信心地进入宫廷,却渐渐变得楚楚可怜,即使如此,她只是更加谨慎地约束自己,从没想过伤害别人;想起那个文静小心的女孩差一点就成为我的妻子——其实我想这些所用的时间,不过是从姑姑的小院走到这里的短短一刻而已。可是这短短的一刻就让我觉得,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我不想错过……” 素盈听得面红耳赤,慢慢地拨弄披风上的缎带。 她的神情娇怯,精致的脸庞白里透红,像初夏的莲花瓣。在周围的冰天雪地里,她是如此柔美可爱。信默痴痴地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走到素盈身边握住她的手。 “嫁我!” 他声音坚定温柔,素盈一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回答。 “有很多人都提亲呢……”她心慌意乱口不择言,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信默静静地看着她,“这与你我之间有什么关系?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提亲的人多人少,能左右你对我的看法吗?阿盈,你心里觉得好还是不好?” 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视下,素盈的心猛烈跳动,脱口道:“好!” 信默立刻笑逐颜开,素盈却避开他热切的笑颜,低声说:“可是我爹不一定觉得满意……他还有他的打算呢!” “我不认为令尊会用什么我做不到的事情来阻挠。”信默自信地笑了笑,由衷舒了口气,“我唯一怕的是我一厢情愿,你并没有格外看待我。” 素盈轻声说:“难道我就不会想起那个总是帮我、差点成为我丈夫的年轻人吗?”说完,她的脸已经红到脖根。 信默心花怒放,紧紧握住素盈的手放在心口。 “一言为定。”他说,“最迟三天,白府一定会来提亲。” “一言为定。”素盈满面羞红,怕呆得久了有人看见,轻轻抽出手要走。 “阿盈!”信默叫住她,解下手腕上的一块翡翠,放在素盈手心。 晶莹的白翡翠四四方方,上面雕着一朵盛放的花,五个花瓣都是天然紫色,花蕊却带着一点淡淡的鹅黄。 第26章 素盈一见就很喜欢,深深地看着信默,柔声说道:“白公子一片心意,阿盈定不相负……” 信默求婚的事情,素盈不敢在府中张扬,只偷偷告诉素飒一个人。 孰料素飒一听就大发雷霆:“我跟你说过,不要与他亲近!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竟然这样随便答应了他?” 素盈满心委屈,嘀咕道:“和其他公子相比,我与他还算了解。我想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了解?”素飒嘴角带着嘲讽,看着素盈道:“这世上了解他的人,恐怕连三个也没有!你才认识他几天,居然也以为自己了解他?!” 素盈气道:“哥哥从来没说过信默一句好话,总是觉得他居心叵测。既然如此,哥哥就该清楚地告诉我:他哪里不好?哥哥一味埋怨我,让我怎么能服气?” 素飒连着冷笑几声,说:“好——我不用说多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去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记不记得你拜琚大人为义父的那天?……那天在那里聚会的公子们,有东宫侍卫,还有禁中统领。聚会的意图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宰相想拉拢我们,这件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若是处理不妥,就会变得十分棘手。白信默那时还是东宫左卫率,我的同僚。” 他看了素盈一眼,继续说:“当大人提出他的要求时,聚会的众位公子都不敢轻易作声,他却直直地顶撞。我想:如果这个人不是真正的正直,那么他就是和琚大人早有勾结,故意用这种方式诱导那些摇摆不定的公子与他一道反对,然后琚大人对不忠于他的人一目了然。日后大人一定会杀鸡儆猴,把他们统统从要职上赶下去——我在那一刻是这样以为。我想,如果白信默真是琚大人的死忠,那么无论人事怎样变动,他也不会一落千丈,至多就是降一两级而已。” 素盈轻哂道:“哥哥的心眼多,别人就一样么?” 素飒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说:“宫廷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又不是没有见过。你说哪个人心眼不多?更何况……跟某些人比起来,我差远了呢。”他冷笑一下,又说道:“那天,大多数公子们都与我同样想法,没有人敢贸然站在白信默一边,大家都想看看他日后的下场再做反应。你不必气愤——宫廷里虽然说不上哪个人的命比大家贱,但也犯不着为别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素盈的嘴角冷冷地勾起来,不再看哥哥。 “可是白信默这个人太出人意料。”素飒摇头笑道:“我不知道该佩服他,还是该畏惧他——因为琚大人的关系,他很快就无法在东宫立足。他把当日聚会的事情向东宫禀报,东宫为此万分愤慨,誓要与宰相决裂——阿盈,连你这样成日在家的女孩儿都明白东宫不是宰相的对手,白信默又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东宫往那条路上推。我只知道他自己如鱼得水,不但得到东宫的信任,还在东宫的保荐下调任丹茜宫。” 素盈张了张了嘴,却什么也没说。 素飒看出她神色犹豫,苦笑着说:“没错,你哥哥我,与他的境地相反。我失去了东宫的信赖。”他叹了口气,说:“再说,调任这件事情本身就十分蹊跷——皇后娘娘与宰相的关系很复杂,况且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般来说,他们若是有了摩擦,会折中解决。唯独对待白信默——宰相要他降,皇后却让他又升一级,放在自己身边——这无疑是同宰相唱反调。宰相想借机威吓众位公子的计划不成,皇后也不是不知道。只凭东宫一句话,根本不足以让皇后娘娘做这种选择……这其中还有什么事,恐怕谁也不知道了。”他看看妹妹,幽幽道:“白信默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宫里有什么样的根基,你根本无法想象!” 素盈轻轻咬着嘴唇,把头别到一边。 “阿盈,你看人也太简单了!”素飒摇头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吗?人心就像深不可测的湖水,你自以为看透,其实不过只看到第二层、第三层,或者第四层——真相还在千层以下呢!” “照哥哥这样的说法,世上有哪个是好人呢?”素盈淡淡地反问,“哪个人没有千层之下、不让人看透的真相呢?我不想费力,用一生去追求真相。我只要他第二层、第三层的心对我好,这一生也能过得不错了。” 素飒怔怔地看着她,素盈又说:“哥哥今天说到的事情,已经进了我心里,我没法装作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会问问信默,看他如何解释。若是我觉得他的解释可以接受,会转告哥哥——那时,请哥哥不要再质疑,不要再反复猜测。不然我又不能安心了——哥哥就让我安心嫁人吧。” 十七章白信默 信默私下向素盈求婚的第三天,白府果然派人来提亲。出乎素盈意料的是:她爹非常痛快地许婚,像是早就在等着白家来。 “信默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素老爷私底下对素盈说:“以他的出息,不出几年就能做禁军统领。” 他这样一说,素盈反倒不安:她和父亲的品味一向差了十万八千里,迄今为止,素盈真心喜欢、她父亲也能看得上的人,就只有素盈去世的娘和素飒而已,再没出现第三个。她心里不住嘀咕:是信默太好,人见人爱,还是他有素老爷喜欢而素盈没有看到的一面? 素盈尽量不想这些事情,一想起来就心烦。她盼望信默赶快来探望她,可是信默却在正月下旬跟随皇室去鸭川河猎鹅。素飒也随同东宫去参加鹅头宴,甚至素沉和凤烨公主也在皇后的极力邀请下一道去了。贵胄们纷纷离开京城随行,素府中也冷清许多,就剩下素澜有事没事来陪素盈说说话。 自从素澜偷偷去见过她的未婚夫,回来之后就无比欢喜——出了正月她就要嫁人。“想到这一生要和一个男人朝夕相对,有点无聊。”素澜一提起她要嫁的人就喜不自禁,“但是琚二公子看起来真不错!一点骄纵的样子都没有,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做事很有分寸又很宽容的人,可是他也不会对下人太亲切失了身份。我对他太满意了。” 素盈暗自想:如果只求这一点,信默比琚二公子还要好上八分。 一想到信默的好处,她就忍不住深深地想,把所有能想到都在心里历数一遍,让他的优点温暖她的心。可想来想去,结论总是——她的未婚夫是个完人。每次想到这里,她又不寒而颤:完人一向是最虚伪的人,他不该是个完人。前思后想,她就变得很惊慌,又有些害怕他。 素澜见姐姐神色不定,知道她惦念信默,便笑她:“原来姐姐也会害怕成亲啊!” “我?哪儿有?”素盈反驳的口气不够坚定,素澜又笑她:“我害怕,是因为我只图琚家的门第才嫁过去,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输进去。姐姐又怕什么?订亲之前你就知道六姐夫,还跟他一起在宫中共事……” “可我也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什么人。”素盈低声说。 素澜见她眉宇间压着阴云,心知她喜欢胡思乱想,不定又想了些什么,忙转开话题说:“姐姐,你知道吗?听说这次鹅头宴,是要为荣安公主选驸马呢。” “哦?”素盈果然好奇,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素澜笑嘻嘻说:“前些天大姐二姐从宫里送出来一些东西给我,我就跟宫人攀谈了几句。” “早就知道你套别人话的本事好。”素盈笑道:“怪不得京城的少年几乎倾巢出动。” “是呀!往年的鹅头宴,圣上都是带后宫女眷和几名大臣一起去。今年把大姐二姐都留下,却带了一群不相干的小伙子——不难猜。”素澜又说:“连大哥大嫂都被拉去了,肯定是要集思广益,为荣安公主一生的幸福作保。” 素盈点点头:“皇后一直觉得凤烨公主嫁得早了,没能多在御前享几年天伦之乐,所以一直舍不得让荣安公主早早下嫁。一旦舍得把公主嫁出去,就不会随随便便。” “不知三哥有没有这个福分。”素澜嘿嘿一笑,“不是我说话难听:这事情只怕有些难。我们大哥已经尚主,两位公主嫁在一家的事情可不多。除非三哥格外优秀,无人能出其右,不然……” 素盈想起荣安公主和素飒之间的亲切态度,便也笑道:“世事难料,我们等着看就是了。” 素盈可没想到,看到最后,她也成了戏中人,让别人来看她的热闹。 信默回京之后很快就来探望素盈。虽然素盈已经从哥哥那里听到鹅头宴的种种趣事,但听信默再讲一遍,还是让她兴趣盎然。 素飒为人慎重,没有张扬,但素盈猜他一定在鸭川河技压群芳。这次果然从信默口中得知素飒的表现非凡。 “阿盈,大约连你也没有见过素率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信默微笑着说,“往年他代东宫猎鹅的场面就十分精彩,今年东宫派他与丹茜宫、御前侍卫、禁中侍卫一较高低,他的表现更令人赞叹。” 素盈眼中含笑看着信默,问:“那么,连你也输给他了?” 信默爽快地说:“大家都能猜到这比试是为了什么——我已经有婚约在身,何必与人争锋?” 他的一句话就让素盈喜上眉梢。她心想:不是她不懂得怀疑,是他太可爱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怀疑。 “咦?”信默看素盈腕上挂着一块翡翠,眼中一亮,抓住素盈的手道:“这不是我的翡翠吗? 第27章 怎么好像变得漂亮了?” 素盈忙抽回手,微嗔道:“哪有那种事?我连上面的丝绦都没换,跟以前一模一样。” 信默快乐地看着她,说:“我爹昨天还向我要,问那翡翠去哪儿了呢。我说已经给你了——人人都知道白家的翡翠合欢是传儿媳的,当然要给你才对。” 素盈把翡翠捧在手里轻轻抚摸。有些事情,她想问,又不想知道答案。 可她也知道,这些事情放在心里,早晚要成死结。她终于轻声道:“这几天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当初离宫的时候,丹茜宫的白公公为你捎了一封长笺给我。现在我知道了:他是你大哥。可是我不懂,你们的关系怎么像是很好又像是很不好?” 信默愣了一下,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这事情,连我们家里的好多人也不大清楚底细,但你是要嫁我的,我就跟你讲吧——大哥是个好人,十多年前年轻气盛犯了错,被没入宫廷为奴。他的性情有些偏激,在宫中有几个极好的朋友,但更多的是话不投机的人。我最初进东宫的时候,跟你三哥一样大,才七八岁。他怕他这人缘连累了我,特意交待我要扮成跟他性格不和的样子,日后也方便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们两人。” 素盈奇道:“要怎么知道?” 信默笑笑,在她额前轻弹一下,“你也进过宫,可你不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你三哥,你三哥也不知道别人暗地里怎么说你——大家都知道你俩是相依为命的好兄妹,自然不会在你们面前掉以轻心。我和信则就不同了,大家都知道我们不和了十年,断然不会作假,对他有什么不满也不在我面前避讳,对我有什么不满也不会在他面前收声。” 他见素盈的神色有些悻悻,便止住这个话题,柔声道:“这些话我就是不说也行,可是你一问,我就忍不住想要照实回答。你要是因为这个看低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在宫里行走的人,哪个不会多几个心眼呢?白公公的想法独树一帜,一般人果真不会想到。这有什么可责怪的?”素盈向信默浅浅一笑,“我原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调任丹茜宫。现在想想,想必也是白公公从中出力?” 信默看着素盈,笑着摇头道:“这话不是你想到的。是素率提出来的吧?” 他一语命中,让素盈有些尴尬:“我也觉得挺奇怪。” 信默摇摇头说:“不止你们奇怪,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我也有消息灵通的朋友,事前告诉我,说是琚相已经准备好将我调出京城、驻守边关的文书。我连行装都打点好了,可文书下来却是去丹茜宫——真是匪夷所思。我到现在不知是谁从中相助,只好当其中有我不能探知的隐情。” 素盈见他的言谈推心置腹,更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说:“我这些年习惯了小心翼翼过日子,难免多心,你不要见怪……” “不会。”信默笑道:“如果你多心,说出来让我知道就好,我自然会跟你解释。你三哥就只有这一点不好:总是疑心重重,却又不向人说。” 他虽然是说素飒的坏话,可素盈知道他并无恶意,也没有觉得刺耳,会心一笑:“你有个聪明的哥哥,所以能在宫中安心度日。我若是没有这个多心的哥哥,恐怕在这家里都过不下去了。” 素澜在二月一个晴好天气出嫁,婚礼壮观到惊天动地,圣上亲自颁赐许多礼物,大街小巷涌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种种数不胜数的热闹场面——素盈是从丫鬟们的口中得知的,她在家中帮忙张罗,没有离开素府。 全家上下喜气洋洋,可话题的中心渐渐从素澜身上偏开,偏到了素盈的婚礼。素澜这一嫁就是她在素府生涯的终点,再没什么好说的。素盈身上还有万万千千的未知,更引人畅想。 素盈忙完了就去找大嫂凤烨公主——到出嫁之前,就只有她陪凤烨公主聊天消闲了。 不知为什么,凤烨自从鸭川河回来,看素盈的眼神就有些古怪,总是凉凉的,很是心痛的感觉。素盈以为她又在多愁善感,为素府两位小姐出嫁后的日子感慨,便更加勤快地陪伴她,多尽一分心力让她高兴。 姑嫂二人谈天说地,话题不离素澜的亲事。凤烨公主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不知又为了什么忧心忡忡。 素盈想要问个清楚,可忽然来了一个面生的丫鬟,说是从相府来的,问六小姐怎么没过去喝喜酒。 素盈笑道:“哪儿有未出嫁的姐姐去妹妹的婆家喝喜酒的?” 那丫鬟便说:“夫人这些天惦记小姐呢!就算不是喝喜酒吧,小姐也该过去看看夫人了。” 素盈心下生疑:就算宰相夫人想念,也不该挑这样一个里外都忙的日子叫她过去。她知道其中另有事端,匆匆向凤烨公主告辞。 凤烨公主也不挽留,只是怅然垂下头一言不发。 相府前门堆满了道贺的礼物,素盈的马车停在冷落的西门。她对此处地形倒也熟悉,快步走过西花园,往后宅去。 谁知身边的丫鬟一拉素盈的手臂,说:“小姐就在这里等一下。” 素盈更加不明所以,讷讷地应了一声,四下回顾。 按说今天是琚府的大日子,该热热闹闹才对,可这西花园异样的安静,像是刻意留出一块僻静,不容人来叨绕。这异常的场面让素盈暗自觉得凶多吉少。 很快,一个高大魁梧的少年步伐沉稳地向素盈走来。 素盈知道他冲着自己,但想来想去不知这是何人。 “素六小姐?”他一直走到素盈面前才站住,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素盈。 素盈见他体格强健,气势不俗,加之神情沉着,又无俗态,猜他多半不是京中官员,大约是武将家出身的公子。她微微颔首,不知这样一个人找自己做什么。 “在下白信端。” 素盈一怔——这竟然是信默的弟弟,威毅将军白信端。听说这位十八岁就受封强弩将军,隔年就晋升威毅将军的少年,前天才从幽州回来,想必是特意来参加琚府的婚礼。只是他过于老成,素盈一时没猜到他会是那么年轻。 “听家兄夸小姐是个聪明人。”白信端面无表情地说:“聪明人大都不喜欢别人说话兜圈子。恰好在下是个粗人,对拐弯抹角也不在行,所以我们就开门见山直说吧——” 素盈淡淡一笑:“正要向将军请教来意。” 白信端抿了一下嘴唇,说:“家兄性情随意,对身外之物从不介怀,常常一时高兴就将随身之物轻易赠人——听说家兄将家传翡翠送与小姐,在下受家父之命,特请小姐归还。” 素盈大吃一惊,心中更加疑惑:为什么是在此时?为什么是在此地?为什么他要提出这样离奇的要求? 她脸上仍是自自然然的微笑,若无其事地说:“翡翠虽然珍贵,但素盈并不是贪财之辈。京中人都知道白家这块小小的翡翠意味着什么,素盈也不例外。既然将军要开门见山,素盈不妨也来问一句:白府要回这块翡翠,是打算在成亲当日郑重送给素盈,还是打算另送他人?” 白信端的嘴唇动了动,一笑道:“六小姐既然想到了,又何必说破?” 一刹之间,素盈眼前发黑,胸中似乎翻起惊涛骇浪,猛烈地冲撞她的胸腔,似乎非要把她的身子撞得支离破碎不可。 她想要强作镇定也不行,自己都能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与信默的婚事是按礼数定下的,将军一个人、一句话,就要收回吗?”素盈极力保持从容,口气却透出寒意:“将军以为素盈是什么人?东平郡王府是什么样的人家?” 信端原本就为难,心知这事对不起她,可实在是不得不这样做。他见素盈一脸悲愤,满怀歉意地说:“只要小姐答应此事,无论小姐要什么,白家定当双手奉上。” “我要信默的人头,你拿得出来么?”素盈厉声喝问,眉间的愁云顿时化为雷霆,眼中盈盈的水色也在霎时聚敛了无数刀光剑影。只一瞬间,这弱不禁风的女孩就变得凛然不可侵犯。“除非他死,否则,退婚之事免谈。” 信端是直性子,人如何对他,他就如何对人。见她态度强硬,信端的口气也厉害起来:“小姐以性命要挟,就不怕自己有性命之虞?” “白将军怎么会有这样可笑的想法?”素盈看着信端,毫不退缩地冷笑:“这时候我若死了,全天下都会知道:是白家退不了婚,把我害死的!” 二人在这里僵持住,谁也说不出话。 “阿盈!”琚含玄这时走到他们附近,见这两人神色不善,向素盈温和地说:“阿盈,退婚吧。义父帮你物色一个更好的人家。” 素盈眉头一挑,讥诮道:“怎么?义父就是这样向着女儿的?——让女儿来承担为攀权附贵而退婚的恶名?” 琚含玄是见惯各色人物的人,并不把素盈的怒气放在心上,镇定自若地对她说:“你不知这其中的难处。” “该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素盈冷冷地看着白信端,哼一声,转身便走。 琚含玄看着她的背影,点头笑道:“我早知道你不是几句话能说动的。” “可女儿今天才知道:认大人做义父有什么样的好处。”素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毫不迟疑地走了。 白信端不曾想到哥哥口中柔弱温和的素盈,竟会是遇强则刚、宁折不弯的人,连琚宰相从中调和,她都不屑一顾。信端大为踌躇,忙向琚含玄求助:“此事是白府亏欠素六小姐,若是六小姐肯放过家兄,白府必将感恩戴德——求大人再为调和。” 第28章 “阿盈是个聪明人,不会无理取闹。”琚含玄不紧不慢地说:“时候到了,顺其自然就好,她不会闹出什么事的——她是个有理智的人,绝不会一时冲动落下后悔。” 素盈躲进马车,这才泪如雨下。她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竟让白家悔婚,还以性命相胁。越想越无头绪,越想越伤心,她索性抽泣起来。 随从的仆人连忙劝道:“六小姐!今天是七小姐出嫁的好日子,不能哭啊!” 素盈忙强忍住眼泪,却把自己憋得头晕目眩。 琚府的鼓吹震耳欲聋,震得她心烦意乱,心中一痛,竟逼出一口血来。眼泪和着鲜血染污了她的披风,素盈顺手拽下披风,三下两下狠狠地将染血的部分撕下来,伸手递到窗外,对跑在车边的小僮说:“你把这个送到白信默手上,告诉他:今天是我妹妹大喜之日,我不忍让家人伤心——若不是为了这个,他兄弟一开口,我就该死给他看!” 小僮哪里知道她经历的事情,见那染血的碎布狰狞可怕,吓得不敢接。 “快去!”素盈厉喝一声,胸中又有些痛,忙坐稳了调匀气息。 小僮没见过六小姐这样吓人的神情,知道怠慢不得,忙接过碎步撒腿就跑。 素盈定了定心神,把与信默连日来的交往和众人的表现从头想到尾,并未发现一处不妥。唯独一件事情让她心中嘀咕:信默那天说过,他父亲向他要翡翠。素盈当时并未多心,现在才觉得白家想要悔婚的意图由来已久。 可是个中缘由,她还是想不透。从提亲到信默的父亲要翡翠,前前后后不过几天,若是几天之内就从中意她变成不满意,当初干嘛还要提亲呢? 十八章公主下嫁 素盈回家还没坐稳,信默就风风火火地冲入她的房门。 素盈原本满腔悲愤和埋怨,不知要向何处发泄。可是一看到他的脸,看到他焦急难过的样子,她的心就软下来,不能像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向他发火,只能长长地叹口气。 她的叹息幽深而哀伤,眼中两颗硕大的泪珠摇摇欲坠。信默捧着她苍白的脸,看到她嘴角还有残存的血渍,不由得心慌:“他把你怎么样了?” 素盈见他这样,相信他并不知道信端的所作所为,便苦笑着摇头说:“他把我气晕了……气得我头脑发热,想拿你泄愤。” “他是不是胡说些什么?”信默一手为素盈擦去下颌的血迹,一手在袖中攥成了拳头。 素盈把脸贴在他的手心,“他向我要你家的翡翠。我说,拿信默的人头来换。除非信默死了,我绝不交回……”她苦笑着摇头,“我以为,我们虽是私下约定,可也值得生死相守。可是信默,我不明白,你们家到底在想什么?” 信默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柔声道:“没事,你只要安心等我来娶你。” “能吗?”素盈闭上眼睛,缓缓说:“你们家白将军怕我不答应,特意叫我去相府,要琚相从中调解——这固然可能是他忌惮我家现在的势力,不便来硬的。但琚相竟然站在他那边……真想不通。信默,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我心里非常不安……” “没事,你有我呢。”信默握住素盈冰凉的手,“阿盈,你相信我。我会来娶你,什么都不能改变。” 素盈手中握着那块翡翠,叹了一声。 从那以后,白府就不见有其他动静。相府的人倒是来过几次,劝素盈退婚。他们惹恼了素盈,她索性赏来人一个闭门羹。有次她这举动把相府的人也惹恼了,在门外向素盈冷笑:“小姐不要仗着宰相夫人疼你、大人由着你发脾气,就以为能与大人分庭抗礼。宰相大人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你若不识抬举,后悔的日子在后面呢!” 素盈听他言谈大有蹊跷,自然也不会闲着,托素澜为她打探。素澜刚嫁到相府,与相府众人还不亲热,她心里毕竟向着姐姐,也认认真真多方打听,可无论怎样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偌大的相府,上上下下近千人,竟没一个透出一点口风。 素家姐妹都不是盲目乐观的人,见情况如此,更觉其中大有来历,然而这来历密不透风,让她们也无可奈何。 素盈越来越焦躁,虽然信默常来看她,不断地宽慰她,可素盈见他总是闪烁其辞,对他也渐渐不放心起来。 四月的一天,素盈正在房中拣选香料,一个小丫鬟磨磨蹭蹭地走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小姐、小姐!奴婢听说……荣安公主的驸马定下了……” 素盈见这个不常走动的小丫鬟面容苍白,心知多半是坏消息,哥哥定是落选。她对小丫鬟温和地笑笑,说:“要是好消息,也轮不到你来报信。上面的丫鬟们遇到坏事就往下面推——说吧,我不怪你。驸马不是三公子,对吧?” 小丫鬟缩在门边点点头,说:“小姐,小姐……驸马是、是白公子……” 素盈的身子陡然一震,呆呆地反问:“哪个白公子?” “是白二公子……”小丫鬟见素盈面如土灰,哪里敢再说下去,一个劲叫:“小姐小姐,你还好吗?” 素盈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可身子却如镇在大山之下动弹不得,头上重重地顶着万顷沉铅,压得她摇摇晃晃。她的手抓着身边的桌子,手臂颤抖,连桌上的茶具也咯咯地摇晃起来。 “你胡说什么?”她提高声音道:“公主一向都是下嫁素氏!何时轮到白家?!” 小丫鬟被她的神情吓得要哭出来,啜泣道:“奴婢也不知。奴婢听其他人说,白家原本也是素氏一支,因为几代前犯了法,被革去姓氏,改成‘白’的……” 这事情素盈也有耳闻,她再也想不出质疑的借口,顿觉心中一片空虚。 “他要当驸马?那么……我呢?”她的喉咙干涩,几不成声。 小丫鬟大气也不敢出,可又不敢不答,“白三公子现在就在小姐的门外……小姐要不要他进来?” 素盈勉力抬起头,看见小院中站着一个神采飞扬的人,不是白信端是谁? 素盈冷笑道:“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白信端不等素盈邀请,已走到素盈门前,看着脸色铁青的素盈道:“素六小姐别来无恙?” 小丫鬟见他们二人神情不善,慌忙跑开了。 “白将军又来要那块翡翠么?”素盈盯着白信端的眼睛,心里恨死他的笑容。她如此绝望,他却还能笑得春风盎然。 白信端看看周围无人,笑道:“荣安公主是个明理的人,说她已经有了信默,有没有那块翡翠无所谓。可家父怕公主心中见怪,希望小姐明白事理,把那翡翠还来,家父定当重礼道谢,公主也会明白小姐的心胸宽阔。” “我心胸宽不宽阔,与她何干?”素盈神情镇定下来,沉下脸说:“我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怎样?” 白信端没想到事情到这份上,她还是冥顽不灵。可要说真就把她怎样,也不大可能。他只好婉转地说:“皇家定下的婚事,我们也无可奈何,希望小姐体谅。小姐若是惦记与信默的情分,就不要让白家难做。” 素盈嘴角含笑,冷冷道:“白家为了娶公主,退婚不成干脆把我撇在一边、蒙在鼓里,连知会一声都没有——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事情让你们难做?” “虽然公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大婚之时,白家拿不出那块翡翠,总是不大好看……” “你家娶公主的时候好不好看,与我何关?”素盈目光阴沉,道:“你好像没有发现,白家做的这件事,让我们家难看得很。” 白信端来之前已经想过很多说辞、很多他可能会见到的场面,可素盈的表现完全不像他的预期。说她气急败坏,她偏偏口齿伶俐咄咄逼人。信端知道口舌上占不到她的便宜,(奇qisuu.書)便佯装怒道:“小姐难不成要我爹亲自向你赔罪,才肯归还那块翡翠不成?” 素盈默默地看着他,白信端忽然觉得一股寒意逼到他心口:他并不讨厌素盈,虽然没有表示出来,他心里其实有些为她感到委屈不平,甚至他也觉得素盈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无能为力,他只能在心里同情这个女孩,表面上该做什么还得做。 可是这女孩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他——她不憎恨他,她鄙视他。 白家拥有了尚主的荣耀,可是有这样一个女孩,在这样一个阴暗的房间里鄙视他们。信端是驰骋沙场、战功赫赫的武将,提起他来,没有一个人不服,可是因为这样一件事情,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鄙视他。 信端在她的目光下忽然觉得愤怒而不安,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让白信默来拿他的翡翠。”素盈缓缓地说,“我等他。” 素盈不知道,她和信端在小院中对峙的时候,素府已经像炸开了锅。 素老爷压着万般怒火,逼视堂中的来客——白府派来的都是能言善道的家人,可无一不在素老爷的面前偃旗息鼓。 “素平,把白府的聘礼扔出去。”素老爷平平地说:“他们来这一趟,不就是想把聘礼要回去吗?我们素府又不缺这点东西。” 白府的总管忙陪笑道:“郡王错怪我们了——在下是奉主人之命,特来奉送贵重礼品,向郡王赔罪……” “越说越看不起我们家了!”素老爷怒目一睁,干笑道:“你们当素府是什么人家?花几个钱就算赔罪了?我家没见过金山银山不成?” 总管素平见气氛不融洽,忙上前和事:“郡王,白府以后和我们就是亲戚,何必让人家搁不住脸呢? 第29章 您这样,白府那边会误会我们……” “他家做下这样的事,还怕我误会?”素老爷怒极而笑,指着白府的总管道:“好啦,为了避免误会,你回去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家主人——这事情我忘不了!他不要以为家里娶一个公主就抖起来!你家就算几辈子之前姓素,现在也不是了——我倒要让他看看,白府是娶个公主赚来的好处多,还是惹下我这一支素氏的下场惨!” 他的话说得决绝,白家总管再也没颜面留下。 白总管刚站起身,素老爷又道:“素平,把这些人坐过的椅子在门口烧了。” 素平知道素老爷在气头上,做事难免过分,忙劝道:“郡王,六小姐的婚事已经无可挽回,何必再跟白家弄僵呢?” 素老爷“啪”地一拍桌子,大喝道:“我的女儿命再苦,也轮不到他们这样作贱!事先竟然不跟我知会一声,到了要娶公主的当口才跑来——这哪里是赔罪?分明是不想让阿盈活了!” 白总管被他骂得脸上无光,可又理屈,只得诺诺道:“我家三公子早对六小姐提过的……” “他怎么不清楚地告诉阿盈:白信默要娶公主?你们要早说了,我自然明白我的女儿没法跟公主比,会和和气气退婚,用得着像现在这样不讲理么?”素老爷见白总管无言以对,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原先打什么主意——你们白家不就是怕说出缘由之后,我们从中作梗,素飒抢了你家的公主、坏了你家的好事,才藏着掖着不敢张扬这件事吗?你回去告诉你主人——这两件事我都记下了!不是我不能容人,是你们做的这事容不得我忍着!” 白信端这时从素盈那边回来,正一肚子郁闷,见素老爷脾气太横,也怒道:“白家自知理亏才处处容让,郡王不要得寸进尺!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 “我要是卖女儿,哪儿能轮到你家老二!”素老爷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狠狠地说:“我只听过不成亲家反成仇——你在我面前还提什么‘仁义’?!素平,把这伙人给我轰出去!” 素平忙道:“哎,郡王呀!这可是白将军……” “你当我不认识他?轰出去!” 白信端见情形越发混乱,忍一口气道:“不用劳动郡王!”说罢带着一干家人怒气冲冲地挥袖离去。 “郡王……”素平想要劝解几句,素老爷却一伸手拦住他,无比利落地说:“马上去看看素飒现在做什么、素盈的情况如何。再派个人进宫去问问丹嫔娘娘,宫里的嫔妃们对荣安公主下嫁有何反应。前天二公子刚来信问起飒儿和阿盈,你立刻着人回信给他,万万不要添油加醋,把来龙去脉照实说就好——素震最恼别人言不属实。” “郡王!”素平苦笑道:“依二公子的性格,还有他对六小姐的情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郡王当真要把这事情闹大?” “这事不够大?!”素老爷怒目一瞪,“马上照我说的去办。” 素盈把房门紧紧关上,把自己锁在阴暗之中。愤懑和不满都当着信端的面宣泄过,她只觉得整个人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六小姐……” 素盈闭着眼睛缩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自嘲道:“小姐死了,晚上来招魂吧。” “六小姐,凤烨公主来看你。” 素盈睁了睁眼睛,旋即又黯然道:“我这里不吉利,公主请回。” “阿盈……”凤烨公主在门外歉疚地说:“不是我不心疼你……可皇家公主的夫婿在昭告之前,不准任何人透露出去。我也责怪荣安,说信默已经定了亲,她不该夺人所爱。可荣安从小骄纵,{奇机电子书}只顾她自己快活,哪里会听别人的……信默是个好人。若是世上有第二个信默,我一定不会让荣安来抢你这个。” “大嫂不必内疚。”素盈一听“信默”二字,悲从中来,“大嫂的难处阿盈能明白。” 凤烨公主沉默一会儿,勉强笑道:“你第一次叫我‘大嫂’,不知怎么,我听了更伤心。阿盈,不要气坏自己——不值得。” 公主知道说多说少都一样,素盈若想不开,也不在于别人劝解的功夫是否高明。她又安慰几句就离开。 素盈耳边刚清净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拍门,还心急火燎地说:“六小姐,大事不好了!” “还有多少大事不好了?一并说出来吧。”素盈幽幽地说。“我也想看看自己还能忍多少、忍多久呢。” “三公子不见啦!刀带走了,马也不在厩中……不知到哪里去。”那丫鬟边哭边说,“郡王已经把家里人都派出去找他,就怕他做出傻事。”她还没说完,素盈已“呼”地开门奔出来,“何时不见的?真是带刀走的?” 丫鬟哭道:“三公子听说驸马人选不是他,倒也不太难过。可是听说竟是白公子,就勃然大怒——他当下也没什么举动,可过了没一会儿,人就不见了。郡王让奴婢来问问小姐,看三公子有没有来过。” 素盈静心一想,立刻道:“不用担心,三哥没走远,我能找到他。你现在给我准备一匹温驯的马,要脚力快的。” 京城南郊有片白杨林,现在正是草长莺飞,一片新绿。 素盈下马四处看了看,见素飒的马系在一颗杨树上。她连忙疾走几步,果然发现素飒倚着一棵杨树坐在草地上。 素盈放下心,默默上前坐在他身边,说:“下人还以为你不难过呢……” “我只是不让他们看见。”素飒仰头望着树叶间的蓝天,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会为一个不爱我的女人难过。” 素盈把头靠在哥哥肩上,轻声说:“看荣安公主那样子,我还以为她很喜欢你。” “我也有这样的错觉。大概是因为你没有看到,而我刻意忽略:她也是那样子待信默。”素飒的声音低沉舒缓,慢慢地说:“当我和信默一个是东宫右卫率,一个是左卫率的时候,她常来东宫玩耍。东宫知道,她会在我们两人当中挑选一个——连东宫都以为她会选择我。” 素盈轻轻叹息:“在这地方就别说这些了吧!” “小时候我们两个总被欺负,想着从家里逃走,可最远也就逃到这里。我们总觉得再大一点就能走得更远,谁知到今时今日也走不过这片杨树林。”素飒长长地唏嘘道:“若是没有那么多顾忌,我们早就浪迹天涯……可依我们两人的性子,做什么都不能肆无忌惮。要是我不是想得这么多,这会儿已经提着白信默的人头去自首了——他背弃我的妹妹,又要娶我心爱的人,我实在有足够的理由恨死他。可我又有太多的理由让自己忍住——杀了他,除了让我变成一个杀人犯之外,什么都不会改变。” “哥,我们回家吧。”素盈抱住素飒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 “事已至此,我们又无力回天,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出路?”素飒沉声一叹,“阿盈,我若是个冲动的人,定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非要白家后悔不可。” “委屈什么的,是无可奈何的事。”素盈柔声道:“我不要哥哥冲动。我们好好地活下去,总会有好事情发生的。” 素盈在小亭里点了一炉最好的香——她原打算用这个熏染自己的嫁衣,可她的婚礼变得遥遥无期。即使立刻就有一个人来填补信默留下的空白,素盈也难以想象她还能用快乐的心态来薰衣。再说这炉香是为她和信默的未来准备的,现在,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没有未来。 亭外柳絮杨花满天飞舞,如同阳光下的一场浩浩雪宴。 当空中飘荡着真正的雪花时,信默就是在这里求婚,素盈心里无比温暖。可在这暮春时节,她只是看看如雪的弥天杨花,都觉得心里冰凉。 眼泪流下来,被风吹干,又流下来……素盈的脸上渐渐僵硬,仿佛一张失神的面具覆盖了她的喜怒哀乐。 香悠悠地飘着,不知何时,她身边多了一个共同品香、赏杨花的人。 素盈忘了上一次见到这女人是什么时候,她几乎要把这女人的存在当作宫廷中的幻觉。可这女人又真真切切地来到她身边,坐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好伤心呀——”白衣女人伤感地说,“生命中刚刚有点快乐,又被人踢入阴暗的角落。有什么办法呢?那些比你站得高的人,就是能够轻易踢散你头顶的福云。可是阿盈,我能让你站得比他们更高……” “你对我还不死心吗?”素盈无神地喃喃。 那女人笑了:“因为你这个人,也是从不知‘死心’为何物。刚才你不是还在对自己说吗?——‘阿盈,这还不是人生尽头。只要挣扎着,总是有希望的’……可怜的阿盈!你的力气能挣扎多久?我立刻就把那男人给你,如何?” 素盈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看到信默在亭外站着。他大概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头上身上沾了些许杨花。 纵是满心惆怅,素盈一见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微笑——她原打算与这人共此一生,不论他是好是坏。她曾经暗自发誓要永远看到他的优点、对他微笑。 信默见了她凄凉的笑,终于把持不住,三步两步走上前,把她拥入怀中。 他的胸膛那么宽和温暖,素盈忍不住深深呼吸。也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有机会记住他的气息。 “你拿回去吧。”素盈伸出手,苍白的手心托着那块冰冷的翡翠,“我强留的本意不是想让你为难。 第30章 现在……不能留了。” “是不能留,还是不想留?”信默抱着她不愿放开。 素盈叹了口气:“二者都有。荣安公主拿不到这块翡翠,终究不会安心。就当我成全白家的婚事,送你们家上上下下一颗定心丸。” “我不在乎他们。”信默回握素盈的手,让她紧紧攥住那冰凉的石头,“你才是我选的。” “信默——”素盈摇头道:“别为难自己。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信默抓着素盈的肩膀,稍稍把她推开,仔仔细细端详她的脸,摇摇头,忽然拉起她的手,飞快地跑起来。 “信默!你要去哪儿?”素盈被他拉扯,脚步踉跄地随着他一路奔跑。 信默不答,一直拉着她来到马厩。无视马仆们大呼小叫,他跃上马,一把将素盈拉上马背,让她坐在自己前面。 素盈有些慌张,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信默一抖披风,将她兜头罩住,拨马便冲出素府的旁门。 “信默……信默!”素盈贴在他胸前不住颤抖,耳边风声呼呼,她觉得他是要把她带到世界尽头。 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想反抗。 她数着他的心跳,不知数了多少,渐渐感到灼灼日光愈加黯淡,周遭开始旋起微凉的风,马匹不再四足如飞,一点点慢了下来。她知道京城在他们身后远去,他们正背对夕阳,向夜色中奔驰。 信默的马终于疲惫地停下来的时候,素盈睁开眼睛,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天空残留的嫣红正向西退却,东边幽兰的夜空笼罩着一望无际的空旷和几棵稀疏的树,一片宁静广阔的湖泊倒映着瑰丽的天空。 信默抡起马鞭,指向遥远的地平线。“向东再走四天,我们就可以到一个不知名的山村隐姓埋名。” 素盈仰望他的脸,柔柔地说:“可是,你不能那样做,我也不能。” “是的。我不能带你远走高飞,也不能反抗与公主的婚礼。”信默垂下眼睛,紧拥着素盈,深深地亲吻:“我不能选我要娶的人,但我能选我要爱的人——我这么做,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的心在哪里,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只想带你双宿双飞。” 他们在马背上静静相拥,直到西空最后一丝残红消失殆尽。幽深的夜空下多了打着火把的大队骑士,一边呼喝着一边将他们团团围住。 “公子!”“……六小姐!” 素盈和信默漠然地看着这些人,他们当中既有素府的家丁,也有白府的下人。 他们看了看这些人,又抬起眼深深对视——夜空的凉意仿佛骤然从万丈高空降到他们中间,在他们眼中各凝结了一点凉冰冰的水光。 “保重。”素盈调转眼睛,不想让信默看到她在最后这一刻流泪。 信默仍抓着她的手腕,用力握了一下——他确定那块翡翠还在她的手腕上,才忍痛放开她,由着她侧身跃下马背。 “保重。” 十九章琉屏宫 七月,信默与荣安公主的婚事轰轰烈烈,素府出于礼数奉上一份厚礼——毕竟新娘的亲姐姐是素家的儿媳,而新郎的庶出姑母又是素府的七夫人。 尽管有这样的亲戚关系,素府上下还是无不恼怨这场婚礼。人人都明白,素白两家绝没有和好的可能。 白潇潇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素老爷对她十余年源源不绝的隆宠,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一向傲慢,这时候硬是咬着牙挺着,不肯让别人小看半分。 只在素盈面前,她才肯放下那份冷傲,深深叹一句:“这家里,只有你——只有你恨我,我无话可说。就算你恨不得把白家夷为平地,我也无话可说。可你却是这样子……” 素盈正在一架藤萝下专心致志地作画,闻言抬眼,向白潇潇轻轻一笑:“我岂不知道圣命难违?我从未希翼白家会为我把公主拒之门外。要怪就怪……怪天命如此。怪姨娘有什么用?” 她在画上添了两笔,淡淡地说:“我是个没嫁成的小姐,家里人就算为这缘故多疼我几分,也不会真觉得我说的话添了多少份量。阿盈就算愿意为姨娘抱屈,也改不了别人的心思。恐怕人家还会以为我惺惺作态——姨娘别怪我一言不发,要知道阿盈心里没怪你。” “我到这地步,也不会强求谁来为我抱屈。”白潇潇顺手拈下一片树叶,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说:“信端会看相。‘那女孩儿不是凡人,哥哥留不住她’——这是他说的。” 素盈头也不抬地笑道:“白将军真抬举我了。他怎么不把这样的好话放到台面上说?也省得爹爹跟他大发雷霆。” “哎……”白潇潇瞅瞅素盈,低声说:“要让你爹知道你日后无可限量,还不知道会在你身上打什么算盘呢。” 素盈默默地为画作收尾,并没有把白潇潇的话当一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夏天有三次流星坠地的缘故,这年八月没一点秋天的气象,反而特别热,看样子又是一个大旱之年。素府计划离开京城,去山间的别宅避热浪。素老爷定了一同随行的人数,自然又是非常浩大壮观的一行。全家立刻忙活着准备行李。 素盈也要同去——素老爷膝下就剩这一个命运多噩的女儿,近来对她格外疼爱,特意为她准备了马匹弓箭,让她去山间打猎散心。素盈并不特别喜欢狩猎,不过这活动在本朝非常流行,她觉得偶尔玩一玩也不错,便满怀期待地等着一试身手。 眼看素府就要大举离京,宫中忽然来了两个宦官。 素老爷一见面生,不是丹嫔、丽媛、柔媛宫中的人,不明白来人有何用意,惊疑不定。 素盈起初并未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凑热闹,也跟着后院的姨娘们一道听听消息。 谁知偷听消息的小丫鬟慌慌张张回来说:“娘娘有喜了!” 众位姨娘都大喜,问:“哪位娘娘?” 小丫鬟又说:“淳媛娘娘有了——已经四个月。” 众姨娘奇道:“我们家有丹嫔、丽媛柔媛,哪里来的淳媛?” 小丫鬟吞吞吐吐道:“听宫里来的大人们说,八小姐不知怎么怀上龙种,破格升了淳媛……因为选女临幸的事情没有先例,小姐又一直瞒天过海,别人也不知她有了身孕,所以直到昨天才仓促擢升……” 众姨娘面面相觑,各自笑得尴尬:“真是稀奇!一时倒把我们蒙住,看不出是好事坏事了!” 她们正议论纷纷,又一个丫鬟跑来找素盈,说:“郡王让六小姐赶快过去。” 素盈不知所以,众姨娘特意叮嘱道:“要是有什么事情,快些给捎个话过来,我们一群老姐妹可是眼巴巴地等着呢。” 素盈笑笑,跟丫鬟来到正厅,见两个年轻的小宦官在素老爷下手坐着,脸色也不见悲喜。 素老爷见了素盈,扁了扁嘴,道:“阿盈,你听两位公公跟你说件事。” 素盈惴惴不安地行了礼,两个宦官也还礼,其中一个道:“贵府八小姐昨日已擢为淳媛。淳媛娘娘有将近四个月身孕,想要六小姐进宫照料她……” 素老爷摇头道:“这孩子犯什么糊涂?哪儿有姐姐进宫去服侍妹妹的!” “爹爹不要着急。”素盈心中犹自猜度,含笑道:“妹妹向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自有她的道理。爹爹且听两位公公怎么说。” 两宦官见她态度柔和,也松口气,道:“淳媛娘娘封在琉屏宫,我们二人就是她身边的。娘娘大约是有身的缘故,性情十分敏感,加上未受封时遇到一点意外,所以她近来心情烦乱得很。要说琉屏宫中也不乏人手,可娘娘指名要六小姐进去。” 他们看看素盈,苦笑道:“不是我们在您面前嚼舌根——淳媛娘娘发起脾气,真是什么难听的话也能说出来。我们在宫里也有些年头,知道娘娘照这样子下去,早晚要失宠的——我们是跟在娘娘身边的人,自然希望娘娘心情爽利,恩宠不绝。所以想着顺着她的心思,请六小姐进去小住……” 素盈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静静地说:“两位公公不要见怪,容我直说:我的妹妹我是知道的,她不是随便有这样大举动的人。淳媛娘娘到底怎么了?公公说明白了,我心里也有底。” 两宦官互相看了几眼,说:“这个月初,娘娘险些小产。按御医的说法,这是天气不和,加上众人不知她有孕,照料不当所致。可娘娘不知怎么,认定是有人构陷她。我们临出来的时候,她还放话呢,说是除了小姐,她谁都不信。” 素老爷心下骇然,向宦官道声“少陪片刻”,就拉素盈到屏风后面。 “丹嫔、丽媛柔媛她们进去多少年了,也不见产下一男半女。我就知其中定有机关。”他省下套话,直奔主题,“阿盈,你就进去守着你妹妹吧!” 素盈想到文才媛当日的下场,就遍体生寒,踌躇道:“可是,爹……我害怕!” “怕什么?” 素盈为难地说:“文才媛不过是亲近皇上,并未有一男半女,就被皇后以重罪陷害。她宫里的人到现在还不知死活呢!我要是进了琉屏宫,只怕要与妹妹双双死在里面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吉利的话?!今非昔比!”素老爷急道:“现在宫里是你姑姑占尽风头,总不会由着皇后来下绊子。”他又停了停,叹息道:“我不知丹嫔对淳媛有孕做何反应……若是她也来害阿槐,我真无计可施了。即便如此,她犯不着连你一并伤害……阿盈,你说事情到这地步,我们还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妹妹无望而死不成?” 第31章 “我不想进去。”素盈见父亲口风不松动,委屈地想哭,低声说:“家里送几个可靠人去伺候阿槐不行吗?” 素老爷摇头:“要是行得通,阿槐怎么会指名找你?你再想想,这事情不急这一天。可是最迟明天,你要定下主意才行。” 送走宦官,素盈也与父亲在厅中坐下,仔细商量对策。父女俩还没坐稳,十二姨娘便哭着跑进来。素老爷知道十二姨娘性情怯懦,遇事只知道心里难受,是个没主意的人。他也心疼她这模样,便安慰道:“棠君,你女儿又受封、又怀上皇家血脉,是好事……” “郡王别哄我了。”十二姨娘抽泣道:“若真是天大的幸运,为何宫中那许多娘娘呼风唤雨这么多年,都没遇上这好事?我看这是阿槐的劫数……”说着她又不住呜咽。 素盈见她这样子也觉得难过,不免在旁边连声宽慰。 十二姨娘忽然“咚”地跪在素盈面前,吓得素盈连忙搀扶躲闪。 “六小姐,我不知阿槐前途是喜是愁,只知道她不求再见我这个当娘的一面,只盼看见你——可见六小姐就是她最后的希望。我求求六小姐,你就进去陪陪她,她就这一个心愿……我的阿槐,还不知日后会怎么样……六小姐就让她安心几天吧!” 素盈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又看看爹,再看一拥而入的众位姨娘,人人都为淳媛悬着一颗心,根本无人顾及她是否情愿。素盈纵然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也没法开口拒绝,只能无声地流泪。 素老爷见她还在犹豫,痛心道:“阿盈,那是你妹妹呀!” 他这样一说,素盈骤然想起素槐的可爱之处,心中一酸,哽咽道:“姨娘快起来吧!阿盈也不舍得妹妹在里面孤孤单单地担惊受怕,我这就准备准备……不管我去有没有用处,陪她一段日子,总好过她一个人。”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十二姨娘放声痛哭,恨不能向素盈三跪九拜。 素盈见十二姨娘哭得悲切,心想:母子连心,恐怕她心里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也知宫里凶险,虽说今非昔比,可自己这次进去的身份也不复往日,前途如何,真是难以料想。 第二天,素老爷挑个吉时,将素盈交与宫中来的宦官。素盈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的神情像是还有很多话想要交待。她知道父亲对她总算还有一丝不舍,心中也欣慰了几分。 一路上,素盈原以为自己会感概万千,可她心中恍恍惚惚,直到宫门口也没想些什么。宦官请她下车走路时,她才打个哆嗦,知道没有回头路了。 宫殿依旧肃穆堂皇,素盈目不斜视,只管埋头跟在宦官身后。 谁知拐了几个弯,她这一行人迎面遇到带着几个丫鬟的荣安公主。 荣安换了妇人发髻,妆容也大有改变。素盈一时没认出公主,倒是公主一眼认出了她,一动不动站住路当中,冷眼瞅着素盈。 宦官向公主行过宫礼,素盈也按礼数见过公主。荣安公主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只是那样看着素盈,笑得阴阳怪气:“听说淳媛要你进来照顾她?呵,你们家的排场倒是不小。我真不明白,怎么奇怪的事情都出在你们家人身上呢?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们家的人都不懂得安分啊!” 按说女眷进宫探望妃嫔,甚至小住,都是有过先例的。况且淳媛有孕,召姐妹进来陪伴散心也无可厚非。但素盈听她的口气分明故意找茬,又不愿和她争执,只是敛容站在那里不答话。 荣安公主见她没脾气,心中更觉愤懑,低声道:“看看你,就知道淳媛是什么人。一个当不成人家的儿媳,还死乞白赖占着人家的信物;一个不过是选女,就有了身子——你们姐妹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无耻!” 素盈就知道她必定要拿这事做文章,既是早料到的,也不觉得有多么生气。却听荣安公主切齿道:“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素盈,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不成?信默得罪了宰相,是我在母后面前为他苦苦央求,母后才不顾与宰相冲突,把他要到丹茜宫——是我让他留在宫里、留在京中,没有到那蛮荒的地方受苦。我是公主。你呢?你能为他做什么?” 素盈默默听着,只觉得往事如烟,听到耳中,竟像隔云观天一般飘渺。 荣安公主见素盈像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愤愤之中也觉得无趣,冷哼一声从她身边走过。 可素盈却神使鬼差地低语:“公主,你觉得他会在乎吗?”她轻轻抬眼望着荣安公主,用极缓和的声音说:“你觉得,他会在乎你能为他做什么、我不能做什么吗?” 荣安公主的脸庞倏然苍白,抬手便向素盈脸上打去。 素盈一躲,她扑了空,反手又打第二下。 “住手!”丹嫔正在这时带着两个宦官、四个宫女走过来,见荣安公主恼羞成怒的样子,喝道:“堂堂公主,竟像个泼妇似的在光天化日下打人,成何体统?!” 荣安一见是她,含怒笑道:“好啊!你们一家人勾结起来了!丹嫔,你想教训我?呵——这后宫还不是你的呢!”她说罢,抖了抖衣袖,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分明没把丹嫔放在眼里。 丹嫔也不与她理论,径自走到素盈面前,柔声道:“我看看,伤着没有?” 素盈向她行过礼才说:“没有。”可话音未落就觉得耳垂刺痛,原来是被荣安公主的指甲刮伤了。 丹嫔见素盈耳鬓的发丝被荣安公主挑开,伸手为她抚平,遥望荣安公主的背影冷哼一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以为她还是宫里的明珠?嫁出去的人了,还是三天两头跑回来——也不知是谁不识体统!”她转头看看素盈,笑道:“淳媛等你等得着急,央我来看看,正巧就看见这情形。她以后再这样当面给你难看,你就告诉我。我不信治不住她!” 素盈忙说:“这回错在侄女口不择言,侄女以后小心就是。” “好了,你妹妹那边着急呢。快过去吧。”丹嫔亲热地拉起素盈的手,两人一边攀谈一边走到琉屏宫。 进宫之后,素盈先按规矩向淳媛行拜礼,待素槐无比欢欣地扶她起来,她才看见素槐的样子,不禁又惊诧又心疼。 “娘娘……”素盈上下打量,见素槐形神萧索,明显瘦了许多,哪里像个有四月身孕的人!“娘娘怎么、怎么弄成这样!”素盈心酸,想素槐初入宫廷是何等踌躇满志、神采飞扬,这时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想必今日见到素盈,她满心欢喜,清瘦的脸上也荣光焕发,看起来还好一些。还不知平常是怎样的满腹忧愁。 淳媛握着素盈的手,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带着笑容哽咽道:“就怕姐姐不愿意来。看见姐姐,我就安心了。” 素盈怕她动心动气伤到身体,忙挑高兴的话安慰她一番。 丹嫔知道她们姐妹有些话不愿当着自己的面说,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淳媛也不强留,一心要把委屈向素盈倾诉,可到了素盈面前又不知先说哪桩。 素盈坐了这些时候也没闲着,她察言观色,见琉屏宫的宫人个个机灵,不像不堪使唤的样子,可淳媛对他们提防得很,他们端上来的茶水点心,淳媛碰也不碰一下。素盈知道妹妹自有道理,心里也觉怜惜:照这样子看来,淳媛吃饭一定更加谨慎,怪不得瘦成这样。 姐妹二人诉说分别这些时日的话,一直说到进晚膳。素盈留心看,果然见淳媛不怎么吃。她有意说:“娘娘是有身的人,这样可不行啊!娘娘是不是觉得御膳不合口味?” 淳媛忙答:“不知怎么回事,我这一阵总是惦记轩叶做过的点心。” 素盈笑道:“这个容易。我在轩叶身边没少看她做饭做菜,就算不比她强,至少能依葫芦画瓢。娘娘要是不嫌弃,我为娘娘做来尝尝。” 淳媛欣喜万分,说:“原来姐姐会做?真是妹妹的福气了!” 素盈让人要来各色材料,对淳媛道:“要是烟熏火燎的东西,免不了要伤到娘娘贵体。所幸近来天气炎热,我做些爽口的给娘娘吃,也不用生火什么的。”说着当即在淳媛面前挑选水果和炒好的面粉。 淳媛见她无比细心,不止面粉要在手中细细摩挲一番,确定其中没有异物,连洗濯瓜果所用的清水都要亲尝过才用,放心地说:“我就知道叫姐姐来是不会错的。” 素盈叹道:“娘娘信我才叫我进来的,我就该这么仔细。可我真没想到娘娘居然过成这样……” 淳媛垂下头,泪盈于睫,“姐姐心里一定以为我这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姐姐不知道我那些事……” 她正要说,恰有个宫女进来收拾素盈用毕的做饭家什,她就什么也不说了。 素盈做的点心清爽美味,淳媛这回多吃了些,素盈也陪着吃了一点。她们边谈边吃,吃完一顿,已经是掌灯时分。 素盈怕淳媛说话太多伤了神,夜里难睡,便劝她静静冥想一会儿。可淳媛迫不及待要把这半年的心事都告诉她,一直到安寝时她也没说完,索性道:“姐姐就睡我这儿吧!你今天刚进来,我可舍不得放你走。” “那怎么行!”素盈笑道:“万一圣上过来,我来不及回避,成何体统!” 淳媛的嘴角动了动,努力挤出一个笑,怅然道:“圣上不会过来的。” 素盈看她说得伤心,不忍拒绝她的盛情,姐妹二人便一里一外同榻而眠。 宫女为她们铺好床就退了出去,淳媛等她一走,便把被褥掀开,一寸一寸地捏一遍。 第32章 素盈看着,心里直打突,“娘娘……你这是……” “不是有句话,叫做‘小心使得万年船’嘛。”淳媛不以为意,浅浅一笑,躺到床里面。 姐妹俩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素盈听淳媛的呼吸就知道她睡不着,柔声道:“娘娘现在可不比往日,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想想自己的身子。晚上阴气重,娘娘更要好好调息休息才成。” 淳媛叹了口气:“哎——睡不着了!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睡不踏实,总觉得晚上有人来窥探。” 素盈怕她想到不好的事情,忙把十二姨娘交待的安胎养神的话一一交待。 淳媛抚着肚子道:“要不是为圣上,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熬。” 素盈早就好奇她是怎么接近皇帝,这时婉转地问:“妹妹还没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淳媛静默片刻,微笑道:“上次皇家远猎,我也跟去了——选女们只有两三个能跟去,我费了不少功夫呢!可是围猎第一天,就有人把我的弓箭藏起来……我现在已经不去想那人是谁,多亏了他,不然,我不会遇到圣上。” 素盈侧头看看,发现妹妹的神态安详甜美,心中不禁生疑:这不像炫耀成功,倒像是她在回忆初恋的情形。 淳媛没在意素盈的样子,抿嘴笑道:“我身边就只剩一副弹弓,只好找树高巢多的地方,拿弹弓打鸟儿玩。圣上……哎,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当时都傻眼了——他全身上下是金银辉映的甲胄,马背上挂满了狐狸、野兔……那样子就像战神下凡似的。”淳媛想到高兴处,把头偏了偏,靠在素盈肩上,说:“姐姐,我告诉你啊——这宫里只有圣上是好人!他是最好的人!你不知道,他……他竟然教我打弹弓呢!就是那天,我在树下打鸟的时候,他笑吟吟地看着说:‘你这样打不到高处的。把弹弓给我,我教你’——哎,姐姐!我想到那一刻就死而无憾了。” 素盈见她高兴,心想:四个月前,正是淳媛受孕的时候,也正是圣上一道圣旨,将她的信默点为驸马,从她这里夺走一桩婚事的时候……想到这个她就无法陪着淳媛一道高兴。 仿佛姐妹之间心有灵犀,淳媛靠在素盈肩上就知道她想什么,悠悠地说:“姐姐这时候一定在记恨公主择婿的事情——那可不是圣上的错,他知道白二公子有婚约,不想同意。是荣安公主以死相逼,加上皇后娘娘爱女心切,怂恿圣上……圣上是个心平气和的人,讨厌她们没完没了地聒噪,才、才找了我……”她有点羞涩,也有点苦恼,“我看圣上的意思是不答应那桩婚事。可不知宰相怎么也掺合进来,为皇后帮腔,让圣上难以拒绝——多半是皇后求宰相。我看他们两个的关系很不对劲。” “嘘!”素盈轻声制止,心中对公主下嫁的大略情形已经了然,柔声道:“都过去了,不要提了。” 淳媛咬着下唇摇摇头:“不。没有过去呢!他们胡搅蛮缠的错,都记在圣上头上,宫里面的人知道底细,不说什么。可外面的朝臣一直在议论,说圣上因为私爱女儿,夺人之美。还说圣上违反祖制临幸选女,有亏圣道……哎,哎!我真是,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有了……让他,让他又落人口舌……” 素盈见她胸脯起伏,怕她伤心气结,忙为她按摩。淳媛说了这些话,精神有点不济,拉着素盈的手道:“有姐姐在身边,我有话也敢说出来,比前些日子舒坦多了。”她絮絮地说着,又问:“我生怕姐姐还记恨我,不会进来……姐姐毕竟是个大方的人。” 素盈听了不免发怔:因为妹妹借花献佛拿了她的香,她没有报复,因为公主抢了她的未婚夫,她没有抱怨——她居然跟“大方”这个词连在一起。 “我哪里有那么高尚。”素盈仰面大睁着眼睛,悠悠说:“那天,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你小时候——才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我们家后院的枫树林里……”她说着侧过脸去看妹妹,发现她闭着眼睛,呼吸安稳柔和,已经沉沉睡去。 素盈只好笑笑,也安静地闭上眼睛。 二十章琉屏宫ii 素盈在琉屏宫中住了几天,每日想法给淳媛弄好吃又补身的东西,后来索性在琉屏宫中辟出一间干净的偏舍,专用来为淳媛置办饮食。淳媛见姐姐细心可靠,渐渐吃得多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宫中人多口杂,对这事颇有非议,一面倒地认为淳媛太过骄纵。可丹嫔往琉屏宫走动最勤,三天两头必要去小坐,让素盈为她做点心吃,显然对这姐妹二人格外回护。宫里其他人忌惮丹嫔,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天丹嫔又来探望,提起宫人暗地里说的话,说是丽媛、柔媛也跟着宫人们起哄,指责自己妹妹过分精贵。她笑着向淳媛道:“我就是偏心眼,她们两个能把我怎样?有本事她们也做几件让我偏心的事情出来!丽媛柔媛这两个没用的东西,前几年刚进来的时候还好,不管性情招不招人喜欢,好歹都是生动机灵的人。最近越来越惹人心烦,一个动不动就哭得稀里哗啦,一个看见别人的脸色就大气也不敢出——一对窝囊废,每天怕这怕那。我要是男人,也不会喜欢她俩!” 淳媛因她是长辈,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可自己总不能跟着她指责姐姐们的不是,于是只笑笑,不答话。 丹嫔略坐了一会儿,笑道:“淳媛也该出去走动走动。前些天身体不硬朗,走多了怕伤身,这几天外面天气很好,就该出去透透气,别每天窝在屋里。” 素盈在一旁赞同她的提议,淳媛也有这心思,便让宫女们拿了户外需用的东西,一手搀着丹嫔,一手拉着素盈往宫外走。 哪知刚走到琉屏宫门口,一个宦官突地从外面拦住素盈,说:“小姐请留步。” 丹嫔被他吓一跳,没好气地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怎敢在宫里冲撞妃嫔?” 那宦官忙连声请罪,又道:“皇后娘娘的口谕:素六小姐本不是宫里人,因为照应淳媛娘娘才进来,只在琉屏宫中走动就罢,不得到宫中其他地方乱走。” 素盈一听就明白:这分明是把她拘禁在琉屏宫里。 丹嫔没有好脾气好耐性,向素盈冷笑道:“我前天才跟你说,荣安那小泼妇不舍得让你在这里好过,你还不信呢!这事情肯定是她唆掇她娘干出来的。我倒要去丹茜宫问个清楚——她把我们家素盈当成密探还是囚犯?” 淳媛原本兴致不错,此刻杵在门口左右为难。若说“姐姐不能走出去,我也不去”,那丹嫔必然更加不肯善罢甘休,非要闹出一场风波;若说“此事就这样罢了吧”,那就是当面驳了给素盈做主的丹嫔,让丹嫔难堪不说,还不知素盈会怎样看自己。 素盈见一干人为自己僵住,心中知道她们各有打算,只有她自己是个无名无分的小人物,这时候合该退步,于是忙说:“丹嫔娘娘不必动气。皇后娘娘做事一向周到,不管下什么样的口谕,都有她的道理。” 丹嫔转念一想,皇后既然做得出来,自然已经想好了对策应付她的质疑,去了也是自讨没趣。她看着素盈一笑:“你倒是好脾气!” 素盈婉转笑道:“今天天气这么好,就请娘娘带着淳媛娘娘四处走走。我在这里准备点心,恭候二位娘娘回来。” 淳媛心里其实撇不下姐姐,总觉得没她在身边,丹嫔和一干宫人不知会对自己做什么,忙道:“在门口站这一会儿,我已经觉得累了,恐怕到外面走动反而要伤了精神——姑姑一片美意,侄女不得不辜负了。” 丹嫔见她气色确实像是无力,也不好勉强,又瞪了守在琉屏宫前的宦官一眼,才带着自己的宫女们离去。 淳媛目送她走远之后,握着素盈的手说:“我们就在后面的小花园里走走吧。” 素盈心想,那里也能称为花园吗?就只有几棵稀疏的春槐夏柳,一条石子铺砌的小道而已。她不能拂了淳媛的兴致,搀着她在琉屏宫后院慢慢地走了几圈。 “荣安公主真是没趣!”淳媛一边走一边讥诮道:“这点气度也不怕被别人笑话!如果驸马还在丹茜宫就职,她的担心还有几分道理。可驸马已经调出内宫,她还怕你在宫里走动做什么?” “娘娘想得太多了。”素盈轻声道,“我与驸马没缘分,在这件事情上夹缠不清又有什么益处?公主大约只是小小报复我,气我留了白家的翡翠。” “姐姐也太顺她的心了!”淳媛叹了一声。 “谁让她是公主,就是有那能耐,能管住我呢?” 她们绕回琉屏宫正面,正好见皇帝带着两三个随侍进来。素盈忙伏地行礼,淳媛因有身孕,免了大礼,无比愉悦地走到皇帝身边。 皇帝见淳媛从宫殿一侧绕出来,好奇地问:“你怎么想起来去那又阴又狭的地方走动?” 淳媛看了素盈一眼,为难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皇帝知道她有话想说,拉起她的手走到阳光明媚处,见她气色好了许多,心中快慰,问:“你这几天觉得怎么样?夜里睡得踏实么?胃口呢?好点没有?” 淳媛见他神情关切,满心欢喜地说:“妾的身体好多了。皇上没见过妾的姐姐吧?这就是妾的六姐素盈。” 素盈跟在淳媛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听她叫到自己,忙又向皇帝行了一个礼。 皇帝随意答应了一声,目光仍是聚在淳媛身上,款款道:“这宫里的人太没用,既然你姐姐清楚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让她吩咐下面的人准备。 第33章 后宫传来传去那些流言,我也听见了——不管哪个妃嫔有孕,她们都是这样不让人清静,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你别理会。” 淳媛眼圈一红,压低声音柔柔地说:“圣上惦记着妾,妾自然高兴。妾也听到外面说圣上的那些话……若不是情非得已,妾也不愿意在后面弄出动静,让圣上心烦。” 素盈知道,淳媛所谓“外面那些话”,说的是近日来朝臣们的争议。 这几天朝臣除了力谏皇帝狩猎一事,又在奏折中添上他太宠爱淳媛一事——原本是后宫私事,可他们见淳媛破格受封,又有破格的待遇,已将淳媛视为红颜祸水,更怕她产下皇子,祸乱皇储继承——这没影子的事情让他们十分不安。朝臣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几年,甚至十几年就开始预料事情的结果,而结果总是非常可怕……于是他们不遗余力地反复陈述十几年后可能产生的危害,逼迫皇帝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立刻就范。 皇帝近来过得也不顺心。他不胜其烦,不得不做出妥协,近来不太亲近淳媛。可朝臣犹自穷追猛打,更进一步要求他将淳媛的姐姐送出宫去,弄得他大为光火,打定主意不再回应他们的言论。 他叹口气,抚摸着淳媛的脸庞,温柔地唏嘘:“眼下就只有你的心是向着我的。我该多陪你才对,可外面那些人也不愿让我清静。要不是这样,我天天陪着你也是应该的。” 素盈见他们二人情真意切,着实意外——她原以为只有自己的妹妹喝了迷魂汤,没想到皇帝也缱绻其中。 淳媛笑着摇摇头,“妾知道圣上的‘心意’在这里陪着妾呢!”她开朗地说:“妾这两天精神不错,刚才还打算跟姐姐一起去御花园走走。” 皇帝颔首道:“要走动,就挑些赏心悦目的地方,别往那阴凉处去。既然你放心你姐姐,就让她跟在左右——你这身体可不能大意。” 淳媛向素盈眨眨眼,素盈也回她一个微笑。有皇帝的金口玉言,任谁也不能拦着素盈了。 淳媛正与皇帝有说有笑,丹嫔忽然走进来,看这情景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碰巧我刚才丢了一颗明珠,急着来寻。不然还见不到圣上的金面。” 皇帝知道她一向胆大,口齿又厉害,一会儿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让大家脸上难看。他与丹嫔、淳媛寒暄几句就走了。 他的背影刚离开,丹嫔就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脸看着淳媛。那目光连素盈见了都心慌,淳媛却面不改色,笑嘻嘻问:“姑姑的明珠什么样?我让人找找。” “你这孩子怎么也犯糊涂?”丹嫔的脸上凉冰冰,口气有些遗憾,“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我可以当她少不更事。可我们素家的女孩儿都是从小调教出来的——你的女先生就是这样教你?送你进来,是让你在这种地方鬼迷心窍?” 淳媛咬着下唇不作声。丹嫔从手腕上褪下一条珊瑚链,向素盈道:“阿盈,这条链子上原本是三颗一模一样的夜明珠,掉了一颗。你给我找找。” 素盈知道她这是要支开自己,刚要伸手去接,手臂却被淳媛似有力似无力地拉住。 “姑姑要急在这一时,我让宫里的人一起给您找。要是不急,就让姐姐在这儿陪着说话吧。我们三个人热闹一些。”淳媛嘴角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定定地望着丹嫔。 丹嫔见她神情从容,又叹一声:“阿槐呀阿槐!你要知道:在这地方,‘宠你’跟‘爱你’是两回事。被他‘宠’的人,能在宫里呼风唤雨,被他‘爱’的人可没有那样的好下场!指望他的爱情保佑你,是最不可靠的!” “这道理,我跟姑姑一样学过。”一阵轻风掠过,淳媛微微仰起头,去寻风的去向,不再看丹嫔。 丹嫔摇头苦笑:“我说的话你不信也罢。自己多加个心眼吧。” 见丹嫔怏怏不乐地走了,淳媛才对素盈说:“姐姐,外面起风了,我们进去。” 素盈搀着她慢慢走回屋里,刚刚坐下,手上忽然落了一滴水珠。素盈吃惊地看看淳媛: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流了满面泪痕。 “娘娘,姑姑那不吐不快的性格你也知道,何必为这伤心呢?”素盈一面给她擦拭眼泪,一面宽慰。 淳媛缓缓摇头:“姐姐,你不懂。你小的时候不是像我这样被养大的。有些事情,没有人教你,你永远不会知道。” 素盈温和地笑笑,说:“没学过那么多,我才能从最简单的地方看真相——我看得出来,圣上对您好,您对他也……” “可是,错就错在这点上。”淳媛抹了抹眼泪,忧愁地说:“崔先生教我们许多,却没教过我们姐妹去爱他——他不是我们能够爱的人。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情讨他的欢心,唯独不能爱上他。” 素盈软语道:“是谁规定这世上有不能让你爱的人?崔先生?她又怎么会知道你的姻缘在哪里?” 淳媛只是一个劲摇头:“所以我说姐姐不懂——我们素家的姐妹进来不是找姻缘的。这宫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精,因为她们心里最重的是自己,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当然能够强硬起来。哪怕就是爱了别人,也比爱上他要好——爱了他,还怎么能狠下心在他面前阴谋算计、向他提条件、向他要荣华富贵?” 她深深叹口气,又落下两颗大大的泪珠:“不瞒姐姐——我现在这颗心,已经糊涂得不会权衡了。若是不爱他,我自然懂得趁现在得宠,为自己、为父亲、为哥哥们要这要那。可这心里最重的是他——他若是遂了我的心愿,不知又要受多少非议。我不舍得为难他。” 素盈听了只觉得无限糊涂,不住摇头。 “我知道姐姐心里现在想什么。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太傻——这里不是平常人家,最无用的大概就是这一点痴心。可要我绝情抛开,也太难了。”淳媛一边揉额头,一边说:“这些话可千万不能传到爹的耳朵里。他虽然不会像姑姑那样教训我,却少不了又要异想天开,胡乱盘算。” 素盈点点头。一想起爹,她就觉得:他要是知道皇帝与淳媛的情形,恐怕真会指望淳媛有朝一日被立为皇后。 这种想法对谁都没有好处。 二一章淳媛之死 皇帝见淳媛身体渐渐有起色,挑了九月十九这个黄道吉日为她诵经祈福,求各路神佛保佑她安产。 各宫妃嫔乃至后宫受教的选女们纷纷解囊,或赠经幡,或赠法器,表面上都向淳媛示好。 后宫不便张罗法事,皇帝又下令召集十位高僧在安济殿为淳媛做法。届时,安济殿上为淳媛设一玉座,淳媛到时要在玉座上聆听僧人诵经,接受祝祷。 淳媛料想到时候人员芜杂,生怕出差错。可事情出了琉屏宫,其间种种事宜,她全然无法插手,只能委婉拜托管事的宦官多多尽心。 十九这天一早,宫女们为淳媛装扮起来,一行光华灿烂的丽装宫人簇拥着她前往安济殿。 在淳媛执意坚持下,素盈也陪侍在侧。她穿了身简洁的素色长裙,跟着淳媛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左右留心。 安济殿早已布置妥当,彩幡、垂帘、香花素果一应俱全。为淳媛身体着想,皇帝特意下令殿内不得燃香,生怕烟熏火燎的味道让她难受。 玉座上面铺满各色描金绣银的茵褥,大多是莲花或吉祥文。素盈知道那是各宫各院送给淳媛的,便多了一个小心,赶在淳媛前头用手掀起来翻看。淳媛待她点头之后,才在宫女的搀扶下入座。玉座四面的纱帏一齐放下,连素盈也被拦在外面。她隔着一层薄纱看着淳媛,只见妹妹的脸朦朦胧胧,仿佛隔着梦境看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似的,让素盈心头有点不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预兆,素盈也说不清楚。 她向四下看看,无意中瞥见一名宫娥从窗棂边晃过。那服色不是安济殿或琉屏宫的宫人,大概是哪个院中派来看热闹的。那张脸有点印象,素盈没有多想。 十名高僧低着头走进殿中,在淳媛面前不远处的蒲团上趺坐,用悠远而空冥的梵音低颂祝福。素盈虽看过佛经,却未听过梵音,一时被那新奇沉和的语调吸引。他们手中的木鱼徐徐地发出仿若含有深意的木声,素盈听了一会儿,心思也随着宁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边有什么东西清脆地响了一下,素盈才在她的飘忽境界中一惊,急忙去看淳媛——她的身子晃了一下,素盈听到的声音是她头上的金饰互相撞击。 “娘娘!”透过薄纱,素盈看到妹妹的脸色苍白,笼着一层黯淡的灰暗。那不是安济殿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而是血色消褪留下的败绩。 “姐姐……”淳媛轻微地呻吟一声,向素盈伸出手,尖尖的指甲撕破了那层薄纱,紧紧扣住素盈的手腕。“……姐姐!”淳媛的身子一侧,歪倒在胡床上。 素盈一声惊呼,宫女们立刻拥上前,将淳媛团团扶住。 然而血还是流下来——淳媛侧身的刹那,从她身下的堇色绣褥上落了几滴在深青色的玉石地面。 安济殿中立刻乱成一团。素盈心中再没什么超凡脱俗的圣音,只有闷闷的一团杂音,仿佛来自混沌的交错轰鸣,轰得她眼前发黑。 “阿槐!”她浑浑噩噩僵立着,大叫了一声。 淳媛已经在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搀扶下离开安济殿,素盈只看见一片青色宫衣当中露出她的一点金色衣领。她惨白的容色在素盈的视野中一晃而过,深青色的地板在她离去之后血迹斑斑。 没人有心思招呼素盈。 第34章 那几个高僧手足无措地呆坐在原地,安济殿内的小宦官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素盈回过神,浑身扑簌簌地发起抖来。她回身对一个尚未离开的宦官说:“烦劳公公看好安济殿内所有物事,一样都不可少。这事情非同小可,公公要尽心。” 那宦官莫名其妙地瞪着素盈,“小姐这时候还有心思管这些?还是赶快去看看淳媛娘娘吧!” “公公就当是帮娘娘一个忙,不会错的。”素盈又叮嘱一句,才急匆匆一路小跑赶回琉屏宫。 短短一刻,琉屏宫外已聚了好些人,想必是得了消息立刻赶来看情况的。素盈远远看见其中有丹嫔,眼圈一红,迎上去握住丹嫔的手腕,一声“姑姑”还没叫出来,眼泪已经落下。 丹嫔见御医已入宫为淳媛救治,便把素盈拉到一旁,厉色问:“这是怎么回事?” 素盈把方才的景况一说,丹嫔立刻向身后的丫鬟道:“映荣,你马上把安济殿的东西都要过来——就说是我要的。” 丹嫔见素盈担心,拉着她的手走到淳媛的寝室门前。可守在门口的宦官无论如何不准她们进去。丹嫔知道这是规矩,也不便强来,只得与素盈二人心急如焚地守在外面。 素盈等了好久不见屋里传出消息,心头越来越寒,忍不住啜泣道:“姑姑……阿槐的孩子,是不是……” “不准乱说。”丹嫔不比素盈从容,而且她从来也不会说几句宽慰人的话,这时候想说也说不出,只得恨恨地跺脚:“真是急死人了!我说了要周太医过来,他们偏偏说找不到人。这个方太医到底能不能行?” 她两人正着急,里面走出一位太医,一见丹嫔忙躬身施礼。 丹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问:“方太医,淳媛娘娘如何?” 方太医不敢抬头,颤巍巍道:“回禀娘娘……淳媛娘娘她……她……她……” 丹嫔见他吞吞吐吐,哪里有心思跟他耗着,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拉着素盈跨入宫内。她们前脚刚进门,便听到宫人一起痛哭出声。丹嫔怔怔地顿在原地,素盈也呆了——与失声的宫人们形同天壤,淳媛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在一片哭声之中,她的宁静让素盈遍体生凉。 “阿槐……”素盈胸中发出艰难的一声唤,向前迈了一步,却打个趔趄跌坐在地。眼泪模糊了视线,眼前金碧辉煌的琉屏宫化成一片灿烂冰冷的昏黄。她的手触到地上一片湿冷的液体,摊开掌心,才发现那是素槐的鲜血,红得让人心悸。 素盈在那个瞬间又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一天:午后的素府格外安静,素盈不愿睡午觉,偷偷溜到后院的枫树林玩耍。谁知素槐已经在那里。她小小的身子站在一株枫树下,仰头望着天。听到素盈的脚步,她腼腆地向素盈笑笑,伸出小手指向树巅,带着一丝欣喜和羞怯,柔柔地说:“姐姐,看!”——梢头是一片半红的枫叶。她发现了秋天的第一片红叶,无限欢欣地把这个秘密和素盈分享…… 再也不会有人用那样温暖的声音说“姐姐,看”……再也不会有了。 只为妹妹做过的这一件事,素盈狠狠地抽泣起来,仿佛琉屏宫中所有的冷气都吸入胸腔,刺得她五脏六腑都剧痛无比。 “你们都出去!”丹嫔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她一贯的霸道。 宫人不敢违逆她,纷纷从素盈身边退了出去。 素盈呆呆看着丹嫔走到淳媛的床边,看着她摸了摸淳媛的脸,扶起淳媛的头,把她脑下的软枕抽了出来。 “姑姑?!”素盈看得不明白,撑起身走到她身边,“姑姑……你……” 丹嫔不理素盈,伸手在枕头上轻轻摩挲,嘴角慢慢挂上一丝寒冷残酷的笑。“你来摸摸看——”她把枕头递给素盈,“这一片,还湿着呢。”她的声音又低缓又阴森,素盈听了害怕。 “姑姑什么意思?” 丹嫔疲惫地闭上眼睛,用乏力的声音说:“即便是孩子保不住了,阿槐的命也不该这么容易就没了——何况这也太快。不到一个时辰,大小两个都没了……这怎么可能?”她倏然睁开眼,“我看他们……就是用这个闷死你妹妹的。” 素盈手中的软枕“扑”的落在地上。 “是谁?!是谁要这么做?”她浑身颤抖,不知自己是怒还是怕。 “谁知道呢。”丹嫔定定地看着淳媛的脸,“也许是某个妃嫔,也许是许多个妃嫔联手……” “姑姑!”素盈跪在丹嫔面前,无声地用泪眼凝视着她。 丹嫔却无奈地摇摇头,软软地拉起素盈的手:“阿盈,我做不到……不是我不想为阿槐报仇,只是我无能为力。这宫里死去的孩子还少吗?可又有几次能抓住凶手?我若是有那样的本事——八皇子又怎么会……怎么会稀里糊涂地坠楼而死?我只能告诉你,阿槐这事与我没有关系。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能告诉你更多。” 素盈一边听一边用力摇头,“不,阿槐不该这样……她什么也没做错……” “是不该这样。”丹嫔的口气一变,阴沉沉地说:“我不会,决不会这样罢休。只是,纵然我们说她是被闷死的,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凭证。即使揪出几个人治罪,想必也是对方白给我们,送给淳媛陪葬的。” 素盈不住地摇着头,猛然站起身,向琉屏宫外跑去。 眼泪流在被风吹干的皮肤上,更加疼。 “素盈,你看,即使是丹嫔,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可是,我能让你无人可及!”那白色的女子从天而降,苍白刺眼的长袖在她身边飘飞,像是要把她重重裹住。 素盈停下脚步,深深地看着她,问:“你要我怎样?” 白色的女人眼睛一亮,满含笑意:“十年忍耐,十年寂苦。” 素盈沉默了。过了片刻,她才摇头说:“我……不要。” “小姐……小姐!”不远处有个声音忽高忽低地传来,素盈心思一凛,回过神来,身边那白色的女人已经不见。 “六小姐!”映荣正与几个宦官夹缠不休,遥遥看到素盈,忙向她求助。 素盈快步走上前,见那些宦官是司库服色,不明白他们为何捧着安济殿中的彩幡、绣褥等物。 “各位公公,这是做什么?”她高声道:“丹嫔娘娘正等着小女拿这些东西过去……” “小姐是在宫里呆过的人,怎么糊涂了?”为首的宦官向素盈笑笑,“安济殿的法事做完了,东西自然该归回库府。与丹嫔娘娘何干?” 素盈心知规矩虽然没错,但也不全然如此,“公公这话欠妥。这些东西是各宫娘娘送与淳媛娘娘的,若要归置,也该由琉屏宫保管。” 那宦官不怀好意地瞥了素盈一眼,冷冷道:“可琉屏宫一时无主,万一出了差错,该如何是好?” 素盈被他的话刺痛,忙紧紧咬住下唇,手在袖中已攥成了拳。 映荣忽然一拉素盈的衣袖,向她使个眼色。 素盈回头一看,整个人便呆了一刹——东宫睿洵正带着两个随侍向她走过来。 素盈与一众宫人忙跪下叩拜。 睿洵走到她身边,深深地看了一眼,问:“出了什么事?” 映荣听出东宫的口气和缓,又是向素盈问话,分明有些偏袒的意思,忙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她伶牙俐齿,说得又快又清晰,不容司库宦官们插嘴。东宫听罢,向司库宦官们道:“把东西给她。” 宦官为难道:“殿下也知道,这位小姐并非琉屏宫的人……小的们便是就地将东西毁了,不过各挨一顿重板。若是将宫中物事交与外人,却是要逐出宫门的。”他看了东宫一眼,鼓足勇气道:“恕小的直言:按宫规,库府的事情自有内官管理,即使是殿下,若无重大事由,也不该过问的。” “公公的意思是,宁可将东西毁了,也不愿交给小女了?既然这样,小女也不敢连累公公。”素盈冷眼看着他,淡淡地侧身向睿洵欠身道:“殿下的佩刀可否借奴婢一用?奴婢今日哪怕是死,也要明白一事。” “阿盈,何苦这样冲动?”东宫蹙眉道:“你到底在找什么?你以为那些东西,跟淳媛……有关系?” 素盈坚定地看着睿洵,深深一拜,“求殿下成全。” 睿洵别过身,“你现在的身份,毁损御制物品是什么罪,你可知道?” 素盈又向他一拜,“求殿下,成全阿盈!” 睿洵的手抖了一下,终于摘下佩刀,缓缓道:“你起来。” 他紧紧握着刀鞘,把刀递到素盈面前。素盈去接时,他却不放手。 “阿盈,我要提醒你——如果你真的看到什么,即使是我,也无力保你走出这个宫廷……” 素盈一咬牙,伸手去抽刀。可睿洵比她身手更快,一瞬间已抽刀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光直劈宦官双手捧的那一叠绣褥。宦官吓得跌倒,丝絮棉絮飞飞扬扬荡了起来。 他收刀归鞘时,默默地看了素盈一眼。素盈望着他,口唇微翕,来不及说什么就听映荣“咦”一声,像是有所发现。 映荣眼尖,弯腰从一张绣褥中抽出一块黄纸——那是一个写着淳媛生辰八字的小纸人。映荣一惊,把纸人捧到睿洵面前:“殿下,有人在宫中行巫祝之事!” 睿洵见绣褥中真的找出异物,脸色一沉,道:“再找!” 素盈跪在地上,把绣褥一张一张抖开,在那些残絮中摸索,手指刚触到一些不知名的东西,便听有人厉声道:“住手!” 素盈闻声轻轻一颤——是皇后带着荣安公主和东宫妃来了。 第35章 皇后扫了东宫一眼,大声喝问:“宫廷禁地,被你们当成了什么地方?!” 睿洵忙把那纸人送到母后面前,低声说了几句。皇后眉头紧蹙,又道:“就算如此,也不该弄成这样——成何体统!”她向身后做个手势,“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后宫的事情,自有中宫皇后来处理。你是东宫,也该有几分储君的样子!” 素盈见丹茜宫的宫人来夺绣褥,只得袖手站在一旁,任由她们将所有东西都收了去。 皇后冷冷地盯着素盈,不疾不徐地说:“素六小姐,我一直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也犯这样的糊涂——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怎么敢在宫中放肆?你该知道,对轻慢之人,我一向不会轻饶。” “母后……”睿洵正要说什么,皇后一抬手制止了他,又说:“好啦,我知道,为她在宫内动了刀的人,自然会为她求情。素盈,你妹妹的事情,我自然会给你家交待。既然淳媛仙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素盈静静地向她叩头,“奴婢这就收拾东西出宫。” 皇后不再看她一眼,反而冷冷地瞪着东宫道:“你跟我来。” 睿洵无语地随皇后一行人离去,库府的宦官们也提心吊胆地走了,素盈仍伏在地上,好一会儿,她才摊开手——手中是她从绣褥中摸出的一片黑色丝絮。 二二章罗网 “她们也真动了脑筋……” 丹嫔从黑色的丝絮上撕下一缕,凑近蜡烛。那丝絮立刻在跳跃的烛火上发出“嗞嗞”声,化为一团黑烟。丹嫔哆嗦一下,受惊似的将手立刻缩回,吸了一口冷气:“竟动这么大心思去害人!” 素盈在一边看着,心不住下沉,又听丹嫔这样说,更加有不祥的预感。“姑姑,”她低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丹嫔咬了咬嘴唇,飞快地扫了素盈一眼,说:“不要问。单是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念头,就该遭天遣。我要是告诉你,一样要亏阴德。只盼知道这东西的人都不要说,世上再没人惦记它才好。” 素盈见她嘴紧,也无心打听,何况她真正惦记的也不是它叫什么名字。“姑姑,是不是这东西害阿槐小产?”她问的时候,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丹嫔摇摇头:“用上这东西的人,害人的心思是够狠,可这也不够把阿槐害成那样……只怕其中还有其他隐情。” 素盈惊道:“还有其他?”她一向知道宫廷里的变故防不胜防,却也没想到:那些笑脸盈盈馈赠各色器用的女人们竟然包藏这许多祸心。 “单是一叠绣茵,就找出一张咒符,还有这个。只怕你看不到的东西还多得很呢。”丹嫔失去了贯常的飞扬的语调,仿佛忽然泄了气,缓缓地摇头道:“你永远算不明白有多少人眼红阿槐的肚子。”她的口气充满失望,素盈暗自觉得她这一次对素槐的孩子过分关心,看她的时候眼光里夹杂上些许疑惑。 丹媛察觉素盈的心思,悠悠地说:“原本,我想等阿槐的孩子生下来之后,求圣上让我收养。”她叹了口气,“可惜……” 素盈的身子抖了抖,觉得宫中骤然冷了下来。丹嫔所生的八皇子蹒跚学步时,宫女们一刻没有看紧,他不知怎么爬上楼梯又跌落,一命呜呼。以丹嫔与皇帝的关系来看,她想要再生一个皇子很难。而阿槐在宫中立脚还不够牢固,本身受那么多非议,养这个孩子又要担许多风险……由丹媛来养她的孩子,这个打算原是不错,对她们都好。可素盈知道这位姑姑对自己的侄女无微不至也是别有用心,终究觉得不舒坦。 她的十指紧紧交扣在一起,尽量放缓声音说:“今天皇后搁下话,赶侄女走,侄女这就要回家了……姑姑,您要多保重。” 丹嫔抬起眼睛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素盈,苦苦一笑道:“你还想走吗?他今天大发雷霆了,所有进出琉屏宫的人,一个都不准少,全都要送到宫正司问话。” 素盈大吃一惊,连道几声“姑姑”,其他话却没说出来。 “放心。宫正司那边的人不会为难你。”丹嫔平静地说,“那边的人,多少还会给我一个面子。再说了,那些绣褥、锦垫什么的,都是列在册子上的,是谁送的都有数,也不干你的事。” 素盈刚松了口气,见映荣苦着脸走进来,一看就不像有好事。映荣也不避讳素盈,向丹嫔道:“娘娘,柔媛娘娘在外面求见呢。奴婢跟她说您今日心情不好想清静清静,可她怎么也不走,在外面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丹嫔蹙眉道:“她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不为她妹妹哭两声,倒跑到我这里哭!”她气哼哼嘀咕两声,挥手道:“让她进来吧。天注定我今天要难受。” 映荣见她点头,二话不说就去领柔媛。 素盈心里一直隐约觉得有件事情放不下,这时候灵光一闪,“啊”一声道:“姑姑,说起列册子的事,侄女忽然想起来:安济殿的管事为了讨好阿槐,曾经送过一份副本给阿槐看,我当时也看了……包含那东西的垫子很不起眼,是个紫色挑银丝的——册子里并没有这一样。” 丹嫔神情一耸,微微张着嘴瞪着素盈。 素盈鼓起勇气又道:“我在安济殿的时候,看到一个宫女,是丹茜宫的阿璞!我第一次进宫,就是她领我到丹茜宫门口的。” 丹嫔轻轻摇头:“丹茜宫的人去看热闹,也不稀奇。” “可她那天穿的不是丹茜宫的服色。”素盈把声音压得更低,“她换了最末一等小宫女的衣服。” “你没有看错?”丹嫔目光一闪,还想说什么,可就这三两句话的功夫,柔媛抽抽答答地一边揩眼泪一边走了进来。丹嫔便收住话,什么也不说了。 柔媛见素盈也在,犹犹豫豫地随便拉扯几句,好一会儿都没说出来意。丹嫔见状将桌子一拍,大声呵斥:“你哭上半天,就为到我面前说这些?有话便说,给彼此省省心思。” 映荣看苗头不对,立刻悄悄退了出去。素盈料想二姐不愿当着她的面说话,也趁势告辞,却被丹嫔拦住。 “现在这里都是自家人了,还有什么好支吾的?”丹嫔冷眼看着柔媛,“说罢!我就知道你用不着我的时候,不会来我这里。” 柔媛听了,浑身不住颤抖,眼圈一红,重重地跪到丹嫔脚下,边哭边说:“姑姑救我!侄女的性命就在姑姑一念之间了。” 丹嫔吃了一惊,连忙问:“这是怎么了?你又怎么会有性命之忧?” 柔媛不敢说,只是一个劲抽泣,直哭得气促。丹嫔由她哭了一阵,终于不耐烦起来:“不见你,你站在门口哭;见了你,你到我面前哭。就知道哭啊哭的!你今天到底是要找我说话,还是要哭死给我看?” 素盈在一旁又是开解又是擦泪,劝了半天才把柔媛的眼泪劝住。 “姑姑……”柔媛声音喑哑,吞吞吐吐地说:“宫正司那边,开始查验安济殿的东西和礼单……” 她一说,丹嫔就明白几分,脸色不由微微变了:“你这傻瓜,该不会送了什么忌讳的东西吧?” 柔媛用手帕将脸捂住,又哭道:“那个夹带纸人的绣褥,在礼单上写着是、是、是我送的……” 丹嫔嚯的站了起来,眼睛仍直直瞪着柔媛,恨不得将她吞了似的。“素淳!你够狠心!好啊……你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要,还来求我这个姑姑做什么?” “姑姑,姑姑!”柔媛拉着丹嫔的衣襟声泪俱下,“侄女是一时嫉恨阿槐,一念之差做了糊涂事……我只是泄愤而已,没想过真去害她……姑姑,你救救我!” 丹嫔慢慢地坐下,无可奈何地摇头:“你知道宫中祝诅是什么罪?你以为姑姑能救得了你吗?……你忘了?我虽然能多使唤几个人,但我并不是这个后宫的主人——皇后才是。你把这样的大事向我坦白,要我帮你,那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帮不了你。我若是为你做些什么,只怕连自己也要陷进去。” 她的神情充满惋惜,像是已经预见到柔媛的未来。 柔媛从这里没有看到希望,眼中的悲戚就变成了绝望,绝望又变成了冰冷。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再不多看丹嫔一眼,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丹嫔也不留她,默默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又沉默了片刻,才用非常轻微的声音说:“这不是头脑发热做傻事的地方……” 素盈黯然道:“侄女也不信柔媛真心要把阿槐害死。姑姑难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丹嫔看了素盈一眼,叹道:“办法不是没有——要救她,就要用另一个人来为她顶罪。我就是不愿意做这些事情,才走了另一条路在后宫里攀升。” 不消一日,琉屏宫内的宫人已全被宫正司问过话。有四个宫女因在淳媛小产时守在一边,被宫正问过话后就没再露面。不仅琉屏宫,整个后宫之内上至贞妃的凝华宫、文妃的凝芳宫,下至选女们所在的晏云宫,几乎时时可见小宦官来来回回叫人去问话。一时间后宫中人心惶惶,连皇后也坐不住了,对几个找她的选女说:“出了事情固然可恨,但这样翻天覆地也太过了。” 其中一个选女迎合她的意思,接口道:“是呀!龙胎岂是人人都能养的?只有娘娘这样福泽深厚的人,才养得住。要说就说淳媛福气浅,没有那个命,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天下坐不住胎的多了去了,她偏巧在宫里而已。弄得好像是谁成心害她似的。” 皇后扫了她一眼,一边把玩手里的玉佩,一边说:“是不是有人作怪,大家心里清楚。 第36章 那纸人就在宫正司收着呢!谁敢说后宫里没人安坏心?” 另一个选女忙顺着她的话,紧跟着说:“是啊!既然罪证都有了,是谁干的很清楚,干嘛还要兴师动众,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皇后不紧不慢地摩挲她的玉佩,轻轻一笑道:“你们又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 ——这些话原封不动地从丹茜宫传到丹嫔的流泉宫,又经丹嫔的口传到了素盈耳朵里。 “你说见过丹茜宫的阿璞,我特意让人去打听了丹茜宫的动静:阿璞早因为犯了事,从丹茜宫调到内织染那边去了。像你看见的那样,她现在就是一个末等的宫女。”丹嫔说,“如此一来,她当时在安济殿出现也无可厚非。再说,丹茜宫并没什么异样的气氛——这种事情我知道,要真跟丹茜宫有牵连,皇后再有本事,也没法禁得密不透风。” 听她这样讲,素盈虽觉得耿耿于怀,可也无话可说,否则就是无理取闹了。 丹嫔见她神不守舍,问:“宫正找你问话了?” 素盈点点头。“今天一早问过了。宫正、司正、典正都在,对侄女还算客气。”她此时已不为自己担心,却又担心起柔媛来:“姑姑,我听那些在宫正司等问话的小宫女们说,柔媛自前天晚上离了这里,就被软禁在宫中,任何人都不准去探望……” 丹嫔有些伤感地轻叹道:“去的是咱们阿槐,造孽的又偏偏是咱们家的她!让人怎么为她求情呢?” “二姐她会怎样?”素盈忐忑不安地望着丹嫔。她心里其实清楚,只是想听丹嫔亲口告诉她。 丹嫔手中捧着一只白玉茶盏,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稍稍地喝了一点,双眼失神地看着盏中茶叶,柔声说:“阿盈,其实宫正司的人已经来我这里通过消息……你大概很快就能回家去。至于柔媛,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怎么样。你爹问起来,你如实说就好,他自然明白。” 素盈听得真切,不禁心中酸楚,落下两滴泪来。“当真没人能救救柔媛?” “救?”丹嫔横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几时在这里见过大慈大悲的菩萨显灵?阿盈,这里是修罗场——没人是为救人来的。” 事情果真如丹嫔所说,素盈只等了两天便等到命她出宫的口谕。 她别了丹嫔,去同丽媛柔媛辞别。丽媛的蕊珠宫气氛十分紧张,素盈不知大姐丽媛为什么忧心忡忡,只当她为柔媛的事情难受,还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可丽媛由始至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素盈便告退,又往柔媛的蕊琦宫去。 柔媛的软禁至今未解,蕊琦宫依旧门禁森严不容靠近。素盈只得央求把门宦官捎话进去,然而半晌不见柔媛送个回话出来。素盈出入有时辰卡着,不敢逗留太久,无奈只好怏怏离去。 二三章素二公子 素槐出事不过三日,况且宫中连日来气氛紧张,人人自顾不暇,因此并没有谁特别想起来给素府捎个信。丹嫔、素盈二人怕纸上说不清楚,徒增家人恐慌,索性也没有向家中报信。 直至素盈的牛车行至素府门口,府里才知道她自宫中归家。素府的人都见过世面,知道六小姐骤然回还一定事出有因,一时间上下都有些紧张。十来个下人婢女将素盈送入后堂内室,见她神色凄凉,便知道没有好事,个个都不敢出大气。 素老爷快步走进室内,眉头深锁,把心中不祥的预感都放在脸上。素盈一见父亲就跪下哭泣,素老爷看这光景,登时像遭了雷轰电亟,面如土灰。 “淳媛娘娘她……”他勉强问出一句。 素盈无声地摇摇头,泪珠不住滚落。 素老爷的胸膛一起一伏,颤抖片刻失声喝问:“怎么?连阿槐也没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素盈不愿向父亲细说其中的黑暗卑鄙,而素老爷抑制不住震惊和悲怆,不等素盈多说便用那洪钟般的声音大哭起来。素盈听窗外脚步杂乱,明知是各处派来探听消息的下人往主人那里散布这惊人的大事,她也顾不上那么多,扶住父亲坐在椅子上,一边为他捶后背揉胸口,一边陪着他掉眼泪。 不消片刻,素府里里外外都闹腾起来。远远的有个妇人一路嚎啕大哭,向素盈的所在靠近。素盈不用猜也知道那是素槐的生母十二姨娘。 果然,十二姨娘很快就被人搀进屋中,哭得惊天动地。素老爷见她肝肠寸断的样子,心中更加难受,叫一声“棠君”,也不避外人就将她揽在怀里抱头痛哭。 其余众位姨娘在一旁纷纷用言语开解,十二姨娘只是偎在素老爷怀中一味大哭,并不说一个字。哭到伤心处,她一口气接不上,昏厥过去,吓得素老爷与众位姨娘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凉水,半晌才将她救醒。 素盈心中本来就难受,见十二姨娘痛不欲生的样子就更加伤心,当即跪在她脚边啜泣道:“姨娘怪阿盈吧!是我没用,没照顾好妹妹。” 十二姨娘泪流满面,边摇头边道:“其实我早知道——我早知道这是祸不是福……阿槐走的时候有你在,也算她的福气。”她用力擦眼泪,可总也擦不干净,索性不再擦了,急急地问素盈:“你妹妹,她去得苦不苦?” 素盈不敢对她说真相,轻轻地摇头说:“阿槐最后……神色很安宁……” “那就好……”十二姨娘捂着心口叫了一声:“我的女儿!”便再度昏厥过去。众位姨娘又是惊叫着手忙脚乱地救她。 素老爷拭去眼泪,向素盈说:“阿盈啊,这几天你肯定受了不少苦。回去歇着吧——等你姨娘缓过来,我还有话问你。” 素盈垂泪点头,见众位姨娘都顾不上理她,就不向她们见礼告退,径直返回自己的小院。 轩芽早在小院门口等她。这孩子虽然只有十二岁,却机灵得很,见素盈一路流着泪,神情凄怆,她一句话也不问,只是搀着素盈进屋,为她端来一盆热水,替她抹过脸,便将素盈扶上床。 “小姐累了吧?先休息一会儿,用晚饭时奴婢唤您起来。”小丫头说着,为素盈放下一半床帏。 素盈心乱如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眼泪流走了,身子一沾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她一直睡到点灯时分,清醒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茫然看了看周围,才想起这是自己家中。 轩芽就守在她床边,听到动静立刻问素盈饿不饿,见素盈点头,她迅速端了一碗肉粥回来。 “芽儿,外面怎么样了?”素盈有气无力地吃了两口,心中还是惦记十二姨娘。 轩芽对她毫无隐瞒,轻声说:“听说十二夫人病倒了——她原本身体就弱,也不是那种遇事能扛过去的性子……这一次恐怕伤心伤神,一时半会儿难好,要仔细调养一段日子。” 素盈听着她说,一口粥含在口中,半天咽不下去,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 轩芽忙拿银盅过来,让她吐进去,连声说:“小姐可别哭了!再把你哭坏了,那还了得!”她努力想说点高兴事,灵机一动:“小姐,小姐,家里也有件大事,你还不知道呢——二公子回来了。” 素盈的身子猛然一颤,手一抖,粥洒在床上。轩芽叫了一声,急忙收拾,手臂却被素盈抓住。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轩芽见素盈问得急促,忍不住惊慌失措,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素盈双目晶晶直瞪着她,她只得嗫嚅道:“回来七八天了……三公子在宫中没跟您提起吗?” 素盈不知听到她的话没有,怔怔地出神。轩芽慌忙抽出手,把脏被子撤换下来,又岔开话题说:“郡王刚才差人来看过小姐,见小姐睡着就没惊动。驸马、二公子、三公子也都让人来看过。” 素盈支吾两声,又倒在床上。轩芽见她行为蹊跷,也不敢问,服侍她简单洗漱,就由她去睡,自己蹑手蹑脚地合上门,在房外守着。 素盈一夜辗转反侧,似睡非睡,加上怪梦连连,仿佛见柔媛、淳媛走来探望,两人心平气和,温和诚恳地与她说话。又仿佛见三个哥哥依次来到,或从容安慰,或温柔无语,或心疼怜惜……又觉得自己挂心十二姨娘,走去她房中,见到一个女子与十二姨娘聊天,一看之下没认出来,再仔细看,却是她死去的母亲……她又喜又惊,几次三番睁开眼,屋中却总是一片漆黑。折腾到天亮,她安稳地睡了一阵,待醒来时,昨晚那些梦一个都记不清楚。 早上素盈刚少少吃过一点东西,素老爷就派人来找。 轩芽忙为素盈打扮整齐,搀着她往素老爷那边走。 走在路上,素盈脚步轻浮无力,全仗轩芽出力扶着,走不出几步就觉得心口突突直跳。 “小姐!”轩芽忽然轻声说:“二公子走过来了!” 素盈精神一震,果然见一个便装青年立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一个俊俏的丫鬟。她深深吸了口气,向他遥遥地施了一礼。 素震也远远地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却并不靠近,向那丫鬟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丫鬟便走向素盈,笑吟吟对轩芽说:“我来替妹妹一会儿。”说着伸手搀住素盈的手臂。 素盈只觉得她身上一阵不浓不淡的香气扑鼻而来,也不同她推搪,又向素震欠了欠身,慢慢地走开。 轩芽并不认识这个贸然走上前的丫鬟,不敢多话,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才追上素盈。 素盈与那丫鬟也无话可说,一路默默地走到素老爷书房,道声:“有劳姐姐。” “奴婢不敢当!” 第37章 那丫鬟笑嘻嘻道:“奴婢在将军身边,从没拿过比茶碗更重的东西,就怕没能伺候好小姐。” 素盈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虽不嫌别人口齿伶俐,偏偏这丫头一开口就惹她讨厌——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只觉得与她没缘分。在父亲的书房门口不好表现出来,她就淡淡一笑,不再多看那美婢一眼。 素老爷昨晚也没有睡好,目光有些混浊,虽然强打起精神,也像是老了几岁。见素盈进来,他做个手势打发走所有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你说吧,淳媛的事情,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 素盈稳了稳心神,这才把宫中的种种一五一十向父亲说了。她说到有人在绣褥中藏纸人诅咒淳媛时,素老爷一只巨掌用力拍在桌子上,震得案头清供摇摇欲坠。 “我不会善罢甘休!”他红着眼睛,气咻咻地说:“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孽!我要让她们给我的女儿偿命!”见素盈不敢吭声,他又道:“继续说呀!” 素盈百般不情愿,犹犹豫豫地向父亲靠近一步,低低地说:“爹,那纸人,是二姐放的。” 素老爷的嘴角抽动,重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素盈又说:“如今二姐被软禁在蕊琦宫,前途未卜……爹爹,我们该如何搭救姐姐?” 素老爷久久无语,最后又气又痛地大声叹道:“真是冤孽!冤孽!”他用手不住在额头上揉,将那些愁纹越揉越重。“你姑姑,她怎么说?” “姑姑说她帮不了。” 素老爷的手停了下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就在素盈琢磨他的心思时,他忽然说:“阿盈,你向你义父赔个不是吧!” 素盈咬紧牙,一言不发。 “爹知道,自从与白家的婚事不成,你心里就迁怒你义父,再也不跟相府来往。可现在,除了他,谁还能帮你姐姐说句有份量的话?” 不论他说什么,素盈只是不声不响,也无所表示。 “漫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忍心就这样不管你二姐……就是为我们家想想,也不能不管她——淳媛已经死了,不能再死一个柔媛。” “爹爹真以为宰相大人会在乎女儿认不认他?”素盈看着地面,冷淡地说:“女儿对他毫无好处,他又怎么会为没好处的人插手后宫的事,让皇后不快?爹爹还是想想其他办法。” 素老爷对拜托宰相也不是很有把握,听素盈这样一说就更加犹豫。素盈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趁机告退。 素老爷又道:“对了,阿盈——你二哥回来了。” 听他突然提起这个,素盈有点不自在,把头微微低下。 “既然他回来了……你裙脚上怎么没系铃?我已叫人把银铃给你送过去,你这就回去系上吧。”素老爷说罢,托着额头陷入沉思,不再理素盈。 素盈鼻尖一酸,满腹委屈:“难道爹爹还是以为……” 她话才说一半,素老爷就很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乎一点都不想听她说出后面的话。 素盈赌气瞪了他一眼,连礼也不施,恨恨地转身跑走。 还没进房门,素盈就听见一个中年妇人在跟轩芽说话——她一听这声音就头疼:这是从前伺候她母亲的轩枝。自从素盈的母亲死后,原先她身边的人被分到别处,轩枝被分去管库房。等素盈年长一点,她就时不时跑来向素盈抱怨自己的活儿有多辛苦、担子有多重。素盈知道轩枝想到自己身边,但她在家中做人一向小心翼翼,实在不喜欢轩枝那么多嘴的人跟在一旁,于是一直无所表示。 今天听见轩枝的声音,素盈就在门外顿了顿脚,没立刻进去。她正想着该怎么把轩枝打发走,却听轩芽在里面说:“我看二公子好奇怪!小姐向他行礼时爱理不理的,等小姐走了,他又一直看着——我都瞅在眼里了……心里别提多纳闷。” 素盈心里腾起一股怒气,怪这小丫头在她背后说三道四。她一气,身子反而更僵直不动,木然站在门外听轩芽继续说:“还有二公子身边那个婢子,真是妖精!她不过扶了我们小姐一把,小姐跟她点个头,是小姐有教养。她倒登鼻子上脸,摆起谱了!” 轩枝的本性热衷于四处打听风言风语,也算素府当中消息最灵通的,轩芽这头刚说罢,她那头立刻接了上去:“仗着二公子宠她!听说那馨娘虽出身小户,但也是清白人家,况且又识几个字,自跟在二公子身边,公子待她就比其他下人要好几分。我听公子自蓟城带回来的人说:她原本脾气也不差,就是这一年来被公子给惯坏了。” 素盈听到这里,心里不痛快,更不能走进屋内了。 轩芽哼了一声:“难不成她还想攀上高枝变凤凰呀?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家。” “我们府里的厉害,她还没见识到呢!再说了,说难听一点,那二公子在家里又算什么?”轩枝轻蔑地说,“上面有驸马,下面有三公子——都比他有出息。不然当初郡王怎么就把他打发到蓟城?还不是嫌他在家里碍眼!” 不等轩芽发问,轩枝就倚老卖老,用老资格的口吻,神神秘秘地说:“你年纪小,来了没多久,很多事情不知道。我跟你说的,你可仔细记着,免得以后犯了小姐的忌讳。” 轩芽忙摇着轩枝的手央求道:“枝姐快说说!” 素盈心里越来越恼这个小丫头,嫌她小小年纪就学着蜚短流长。可她从没听别人在她面前对二哥评头论足,这时候心中发狠,想:下人们搬弄口舌是难免的,若是只说些陈年往事就罢了,若是敢辱及二哥,一定不轻饶她们! “你看这是什么?见过没有?” 素盈听到轩枝“咔啪”打开一只盒子,很快屋里就传出“叮呤呤”一阵铃响。 “这是什么?”轩芽没见过,口气中是十二分好奇。 轩枝嘿嘿一笑,说:“这是给六小姐裙脚上系的!系上这些铃铛,别人远远就知道她走过来了。” “干嘛给我们小姐系这个?”轩芽没好气地说:“……总觉得不是好东西。” 轩枝故意卖关子,又道:“因为二公子回来了嘛!”她停了一会儿,大概是喝了口水,又继续说:“老爷想这主意,就是让二公子离小姐远点儿——你说,小姐又不是二公子的亲妹妹,他对小姐也太好了。” “那有什么不对?” “要是三公子,对小姐再好,老爷也没话说。这二公子原本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他是二夫人从自己娘家亲戚那边领养的,比三公子才大二十八天……二夫人自己不会生,缠着郡王答应她养了这么一个儿子。”轩枝连连叹气:“可公子长到两岁半,二夫人就过世了。你说把这孩子打发回去吧,也不合适。再说他看起来挺聪明,也讨人喜欢,郡王就让四夫人一直养着。哪里想到六小姐一出世,这两个孩子就不对劲——要说二公子真是实实在在疼小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惦记着小姐。但他跟小姐大概八字相克,别人给小姐什么东西都没事,他送个糖,就差点把小姐噎死;拿个果子给小姐吃,又让小姐连着三天上吐下泻;逮只麻雀给小姐玩,差点把小姐的眼睛啄瞎……你看见小姐右边眉梢上那个缺没?那是二公子小时候送小姐弹弓玩,不知怎么没弄对,弹子弹了一下,直直打在小姐眉毛上,当时就血流披面,差点破了相!那时候小姐的娘——九夫人——正得宠,哪儿容他这样祸害小姐?就怂恿郡王把二公子养在外面,不许他回来。” 轩枝又停下喝了口水,继续说:“等到九夫人去了之后,四夫人惦记二公子,提了好几年,郡王才让他回来住。可他的性子已经在外面养坏了,郡王让他回来,他偏不回来,只偶尔来看看四夫人。后来竟然一声不吭,自己去从军,把郡王气得直跳脚。好在他有两下子,这几年下来竟然也升至襄武将军——话说回来,要是有他这能耐,一直跟在郡王身边,岂止是一个六品武将……” 轩芽听她说得远了,不耐烦道:“枝姐,你说了半天,我就没听出来这位公子什么地方对我们小姐好!” 轩枝捂着嘴一笑,不怀好意地说:“这可是府里放不到明处的闲话——我倒是没看见过,不过听其他人说,二公子在外面从军那几年,只惦记府里两个人,一个是四夫人,一个就是六小姐。时不时写几封家书回来,都是给她们俩。郡王多心,想问问小姐他写了些什么,可小姐死也不说,连三公子来问都没辙。几次下来,下面的人就有闲话了。” 轩芽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事!就这些,你还卖关子?这有什么好嚼舌头的?” 轩枝见她不当一回儿事,脸上下不去,干脆放开胆子道:“你个缺心眼的丫头!让你像四夫人那边的亭鹃那样,撞见二公子把六小姐抱在怀里,被郡王赶出去才好!” 素盈在外面早已听得手足冰凉,索性也不进去,转身飞快地跑出小院。 轩枝的大嗓门却一直传到她耳朵里:“那是三年前,二公子刚升了襄武将军,回京谢恩,顺便回家来……” 二四章漩涡 素府北园中有棵桂树。当年只为四夫人桂娘一句戏语,素老爷就为她从南国寻来幼树,发愿与她花下赏月。可惜的是它只开过一次花,稀稀落落的几朵,像四夫人得到的宠爱,虽然不能说从未有过,但也只有一度绽放。 那次桂花开放时,是素盈十三岁那年的夏末,素澜素槐尚未出嫁。尽管只是寥寥无几的几朵桂花,素老爷仍将它们视为珍宝,安排妻妾儿女们赏了一番——素盈那时在父亲眼中早已失宠,这样的场合她仿佛一个陪客似的,看着别人热闹。 第38章 赏完了花,素老爷让人把枝头的桂花小心折下,送给他珍视的儿女们,讨个吉利。素盈并未得到。 过了几天之后,她偶然路过这里,竟发现较高的枝头又露出几朵淡得发白的花朵,那么柔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带走,不被任何人知道它们曾经开放过。 素盈不知自己那一刻着了什么魔,一门心思要在旁人发现那几朵花之前将它们采摘。四顾无人,她便扔了外褂,兴冲冲地爬上树,平日思前想后的习惯也扔到了九霄云外。 她几经努力,终于折到了那枝桂花,然而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听到“咔啪”一声,旋即握着桂枝直直下坠…… 素盈逃跑似的跑到了北园,这里几乎是全府最僻静的地方。 看到那棵桂树,素盈就有点无奈。她走上前抚摸它的枝干:若是它三年前就像今日这样结实,大约什么都不会发生。或者,若是它没有生出那几朵晚开的花……也许,她不会那样衣衫不整地落入他的怀中…… 寂寂北园里忽然传来缠绵的笛声。 素盈叹了口气,走到桂树旁的长廊下,坐在阑干上出神。 清幽的笛声让她心里一片微凉——那是缅怀荒夜的乐曲,唯有见过星垂阔野、冷月如雪、银甲结霜的人,才能吹出这样的曲调。 这样的人,整个素府只有一个。 素盈听着听着,心里就有一处针尖大的地方发酸,跟着吹笛的人一起感慨起来。待一曲终了,她才发觉坐久了,手有些冷,可心里却静了许多。她喜欢这时候的心境,安详平和。于是她坐在那里没有动,静静看着云天在桂树的枝头变幻。 “……阿盈。” 有人这样叫了她一声,声音那么柔软,像是怕惊动了落在花蕊上的蝴蝶。 素盈却受了惊,呼地站起,怔怔地不能动弹。 素震仍是那身便装,青色的外衣没半点花纹,玉色的腰带简单结实,除此之外,他浑身上下一件装饰也没有,朴素得不像素氏公子。他身后的馨娘,头上手上有几件不错的首饰,倒比他更像大户人家的儿女。 素盈这时才认真望了素震一眼:那天匆匆错过,她只觉得二哥比上次见面更威严,更稳重,此刻却怀疑那天只是错觉。他的神色较从前更坚毅,可双眼却更温和。 “二哥……”素盈讷讷地唤了一声,稍稍欠身。 他向她走近一步,素盈忙向后退了一步。 他再走进一步,她为难地看他一眼,又向后一退。 他不容她连连退步,两步走到她身边,拉着她并肩坐在回廊低矮的阑干上。“二哥!”素盈注意到馨娘诧异的神色,急促地低呼一声:“这不行!爹不准……” “阿盈,你近来还吹笛子吗?”素震并不接茬,反将手中的玉笛送到素盈面前,含笑说:“来,吹那支《送秋声》吧!我见过的人,没有一个比你吹得更好。” 素盈局促不安地又看了馨娘一眼:这婢女竭力装作镇定无事,可她分明也在奇怪兄妹二人的言谈举止。 “妹妹好久没吹过。”素盈没接那支玉笛,淡淡地说,“已经记不清调子了。” 素震看着她的侧脸笑了笑,转身对馨娘道:“去我房里把曲谱拿来。” 素盈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瞥见馨娘露出那种古怪的神情。素盈仿佛亏心似的把头低下,直到听不到馨娘的脚步声,才叹一声:“二哥……要让爹知道,又该不高兴了。” “你总是怕别人不高兴,总是想着让别人高兴——你自己何时高兴过?”素震将玉笛的吹孔在袖上轻轻一拭,“这玉笛好久没与旧主重聚,大约也想念你。” 素盈接过来,抚摸着隐隐透出青色的白玉笛,将它送到唇边。 《送秋声》是素盈的亡母最擅长吹奏的曲子,这支“送秋”也是她最心爱之物。这两样都为素盈继承,可它们带给她母亲的命运,她无法继承。 素盈记得母亲曾说,她借着“送秋”与《送秋声》遇到了素盈的父亲,也许不是最圆满的结果,但也无悔无怨。那时有个婢女打趣,说六小姐不用进宫,没准有朝一日也靠这两样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那时素盈多大?三岁?太小了,以至于她有时也怀疑回忆中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可她记得那么清楚:她记得母亲说,“傻瓜!难道不进宫,她就不是素氏的女儿了么?……素氏的女儿,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曲《送秋声》在低徊的尾音中渐渐飘渺远去,素盈放下玉笛,拭去眼眶中尚未垂下的一滴泪,默默无语。 素震也没有说话,静了片刻才缓缓道:“白家的事,我听说了……” 素盈一愣,不曾想他忽然提起这一桩。她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退婚时仿佛天崩地裂,如今已如同往事经年。 “你若恨他,不必忍着……”素震说着,定定望向素盈。 素盈仿佛从那目光里看到杀机,忙摇头;“我不恨信默。” “那么就是爱他?” 素盈脸红了,不太习惯听到哥哥如此直率地说出那个字。“哥哥,别再问这个!”素盈收敛容色,道:“如今家里出了八妹的事,大家都心烦意乱的,你怎么还有心思说这些?” “我连淳媛的样子都记不清,只怕她也认不出我。”素震笑了笑,望着素盈,望得她心慌。“况且,她的事,结果也不难猜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素震又问:“你很久没给我写信。是不是家里的人又说那些无聊的话?” 素盈轻轻摇头,低声说:“我们写的不过是家常小事,他们有什么好说?” “可我听四夫人来信时说,你的倔脾气犯了,偏不告诉父亲我们写些什么……结果把他惹急,拿那些信撒气,一把火给烧了。四夫人说,你为那灰烬大哭一场,郑而重之地埋了——是不是真的?”素震问。 素盈把头低下,不答他。素震伸手握住素盈的手,正欲说什么,忽然听一样东西夹着风飞过来。他连忙把素盈抱在怀里往一边躲闪。 那样东西狠狠打在素震肩膀上,他闷哼了一声。 “二哥!”素盈挣脱他的双臂,一眼见到击中素震的是一柄剑鞘。 剑还提在素老爷手中。他气得脸色铁青,大概原本想拔剑伤人,最终只是用剑鞘小小地教训。那是素飒的佩剑。素飒站在他身边,望向素盈时带着责备,调转目光看素震时,却变成了冰冷。 “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素老爷大喝一声,将剑掷在地上。 “爹!”素盈叫了一声,立刻被素老爷怒斥:“你马上回房里呆着!飒儿,把你妹妹带走!” 素盈见他蛮不讲理,知道同他争辩是白费口舌,黯然看着素飒沉着脸走过来——三哥也是武官,但与经历风霜雪雨的素震相比,就好像温弱的书生一般。他并不多看素震一眼,拍了拍素盈的肩说:“先回去吧。” 仍坐在原处的素震忽地拉住素盈的袖子,慢悠悠说:“何必时时讨人欢心,委屈自己?” 素盈并未答话,素飒已推开素震的手腕,沉声道:“二哥,阿盈不像你这么傻。” 素飒拉着素盈走了两步,素盈忍不住回头,正好看见素老爷一掌掴在素震脸上,素震的脸上立刻红了一片。 “爹!”素盈想摔开素飒的手折回去,但素飒却牢牢抓住她不放。 素老爷冷眼看着素震道:“我不管你心里想什么!阿盈名分上是你妹妹,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你妹妹!我在名分上是你爹,你这辈子都不能忤逆我——我说过,不准你靠近阿盈十步之内,你怎么敢坐到她身边?!” 素震缓缓地站起身,比素老爷还要高半头。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素老爷,一字一句说:“因为我从来没打算照你的话去做。” “畜生!”素老爷拾起剑鞘,反手便向素震劈头盖脸地打。 “爹!别打了!”素盈见素震并不反抗,不由得大叫起来:“哪有这样打人的?!” “老三,还不把你妹妹带走!”素老爷气呼呼地瞪着素飒。 素飒劝了素盈两句,她根本不听,只是用含怒的双眼狠狠望着父亲。素飒见劝也没用,索性将她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便走。 “哥!你、你放下!”素盈惊叫了两声,素飒根本不理会。 素盈眼看父亲又打素震,剑鞘尚未落下,就被人挡住——竟然是捧着一叠曲谱的馨娘。她想看接下来会如何,但素飒扛着她转个弯,她眼前只余一道墙壁,再看不见素震。 素老爷心知:就是把素震打上三天三夜,他的牛脾气也不会收敛。所以他不过想随便教训教训这个养子,打一打他的气焰,待到有人来劝解,差不多就是收手的时候。 可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挡在素震前面的竟是个面生的婢女。素老爷愣了一下,怒喝道:“放肆!” 他气势汹汹,把馨娘吓了一跳。素震沉声说:“这里没你的事——你让开。” 馨娘鼓起勇气,睁着一双大眼睛直视素老爷道:“郡王不能打将军!将军这一两天内还要去相府做客,脸上有伤如何见人?” 素老爷眨了眨眼,着实意外。“你、你去相府做什么?” 素震并不理他,对馨娘道:“走吧。”竟撇下素老爷若无其事地走了。 这边,素飒走出老远,把妹妹放下,静静地为她理了理头发,开口时口气已柔缓许多:“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与二哥夹缠不清,绝非明智。” 见他心平气和,素盈也没了脾气,委委屈屈地说:“我没有……难道我愿意惹爹生气吗? 第39章 是爹胡思乱想!我知道家里人都正为八妹的事情伤心——” 素飒望着她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人死不能复生,再吵也没意义。别说阿槐死了,即便是圣上,也有驾薨之日。只有目光短浅的人,才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我想的是更长远的——东宫妃今年七月搬入东宫,算是正式完婚了。今年年底,东宫要选一位太子侧妃。” 素盈呆呆地看着哥哥,忽然有些心灰意冷,淡然道:“哥哥为何说这个?” “宫中只有东宫妃与侧妃是随东宫的状况应时而定,不必在七月进行、不必按年纪选定。”素飒双眼流转亮晶晶的光彩,满怀自信地对素盈道:“阿盈,你不能在这时候传出半点有辱名声的消息——你要做东宫侧妃,绝不能让人抓住半点话柄!” “我不去!”素盈一口拒绝,“我绝不再踏入宫廷!” 素飒看着妹妹,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真的?你真的是这么想吗?” 素盈把脸别到一旁,又道:“再说,哥哥如何认定我就是那唯一一个被选中的侧妃?” “因为,我从到东宫身边的那天,就为这件事情做准备。”素飒托起妹妹的下颌一笑,道:“我相信,天下再没有人下到我的功夫。所以,天下再没有谁的妹妹比我的妹妹更有胜算。” “你……你说什么?”素盈的心一沉,沉到了一个很阴冷的地方。 素飒见她的表情难看,柔声道:“你的生日不好,注定不能随侍帝王。东宫正妃也难轮到我们家,所以……” “所以你从十年前做太子侍读时起,就打算让我做他的侧妃?”素盈看着哥哥,越看越心寒,“所以,你总是在他身边说我的好话,说我喜欢读书,有才气,还愿意亲手调羹,很贤淑。连我被逐出宫廷的时候,你也在他面前说我不愿连累他,不愿让他为我求情——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这样说!” “而你,出现在他面前时,没有让他失望,也没有让我失望。”素飒用双手抓住妹妹的肩膀,温和地说:“阿盈,你听我说——东宫并不喜欢东宫妃。他不喜欢素氏刻意调教出来的女人,不喜欢那种精于应对、善用心计、像是名匠精心雕琢出来的工巧女人。你没受过那种教育,你单纯、柔弱,有时勇敢,可以为救他不顾一切,有时胆怯,会说错话、落眼泪……你做的一切都让他喜欢!他忘不了你!” “然后呢?”素盈冷笑着问。 素飒不以为意,继续说:“你看不出来吗?所有的迹象都在说:只要你的名字出现在玉册上,那么你就是那唯一一个。阿盈,你该知道:东宫侧妃待东宫登基之后,就是日后的贵妃!” “哥哥你太天真了!”素盈不耐烦地摇头,“事情怎么会这样简单!我现在就可以预见——东宫侧妃将是东宫妃的妹妹或者堂妹,而不是你的。你的妹妹,根本不想参选。” 素飒一把抓住素盈,不准她走开,“傻丫头!东宫为你做的还少么?你做奉香被皇后冷落,他为你求情;你被逐出宫,他想要收留你;你跟司库吵闹,他为你在后宫动了刀——东宫受宫廷约束,并不能像寻常少年那样随心所欲,他为你做的已经让人印象深刻。他很明白地表示了对你的心意!” “所以皇后不会允许我去他的身边。”素盈一边摇头一边说,“哥哥以前对我说过,皇后早认定东宫属于她的侄女。怎么到这时候,又把这一层忘了?” “如果,皇后对这件事情放手不管呢?”素飒笑得高深莫测,伸手在妹妹鼻端一刮,“你只要乖乖在家里,不生事、不跟二哥传出闲言碎语就好——其他的,不用多想。” “哥哥!”素盈还要抗议,素飒的神情已变得严肃,不容她多话。 素盈无奈,怅然叹道:“那时……当我想要嫁人的时候,哥哥说信默不是好人——其实,不管我想嫁给谁,你都能找到一大堆毛病,不愿让我出嫁,对吧?你只想让我嫁给东宫。” 素飒一句话也没有说,抿紧嘴唇,伸手在素盈肩上温柔地轻拍一下,立刻收回手,转身走了。 二五章收網 宫中对淳媛一事的处断,经由素澜传回家中——柔媛是她的亲姐姐,她又身在相府,比素府的人更早知道了结果。 据素澜说,死去的淳媛很有可能被追封为淳嫔。目前尚不确定,是因为朝中有人作梗,以为她以选女之身受封淳媛已是特例,以此封号入葬就是极大的恩典,再加封为嫔实在不合情理。而皇帝看似已拿定主意,一定要追封。 “不过这事情也难说。他拿定主意的事情多了,有多少办不成的,大家心里清楚。”素澜这样说。 素盈忙狠狠白了妹妹一眼:“别乱说话!让别人听去多不好——宰相的儿媳妇不把圣上放在眼里,别人会怎么揣度宰相?” “姐姐,你真够有决心——自打白家退婚之后,你再没叫过他一声‘义父’!”素澜看着姐姐叹道:“亏我婆婆还经常提起你,想让你过去走动呢!我跟她说你这脾气不同别人。” “等着听你说二姐的事呢,谁跟你闲扯?”素盈放下脸。“你刚才怎么跟爹讲的?他都不让别人进去听……” 素澜低声道:“这次一共抓住四个对阿槐做手脚的选女,据说是恨阿槐升得比她们快——我看也不一定。这里面的水深着呢!搞不好是皇后借此机会提前处理那些出类拔萃的选女……我这是瞎猜,你随便听听就罢了。” “别费劲去瞎猜,说二姐!” “二姐还没定下来。”素澜有点伤感,“我听说她自从软禁在宫里,整天神经兮兮地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大姐常去看她,可她一次都不见。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说着她忍不住落泪。 素盈忙拿丝绢为她拭泪:“别哭别哭!小心动了胎气!” 素澜止住眼泪,勉强笑道:“拖久了是好事!说明圣上还舍不得她。只要保住命,一切都好办。” “哪里会有那么严重?”素盈微哂道:“应该、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吧?” 素澜不作声,半晌才恨恨道:“我求了宰相好多次,求他帮帮柔媛。好歹他儿媳妇我与柔媛是亲姐妹,我现在又怀着他们家的骨肉,给他跪来跪去也怪可怜的吧?他竟根本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跟云垂闹了好几天,可云垂对他爹根本无计可施。看他那样我就恨——真想知道有朝一日他被人踩在脚底下,是什么脸色!” “他可是你公公,他垮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又说傻话!”素盈急忙连声劝解道:“别动气!我才看着阿槐因为身孕坏了性命,最怕见你挺着肚子还毛毛躁躁、心急火燎,你小心伤身!” 素澜反来安慰她:“姐姐,淳媛、柔媛的事自然有爹来操心——你只是个女儿家,早晚要从家里出去,何苦为她们想那么多?就是天塌下来了,自然有爹和哥哥们挡着呢!你都十六岁了,过两个月一过年,又长一岁。这年纪该愁着嫁人才对。前一阵还见爹为你忙活着找婆家,现在他焦头烂额的,对你的终身大事不闻不问,这不是耽误你么?我让云垂留心帮你物色——他朋友多,大多与咱家门当户对,与你年纪也相仿。你安心等着嫁人才是正经。” 素盈自然不把素飒要她参选东宫侧妃的话告诉素澜,随意应付了两句。 素澜见她并不热心,叹道:“难不成你还惦记着白公子?哦,现在该改口叫‘驸马’才对!姐姐……说实话:他人是不错,但还没好到让别的公子黯然失色。你也拿正眼看看别人吧!” 轩芽这时候埋头走进来,低声道:“小姐,二公子来了,在小院门口呢。” 素盈站起身,一阵铃声随她摇动:“请二公子进来吧。” 素澜笑道:“我说呢,姐姐怎么又把这些铃铛挂上了……” 素震进屋时,轩芽立刻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素盈几步开外的地方,说:“二公子请坐这里吧。” 素澜仔细看着素震,向素盈奇道:“这是二哥?多年不见,我都认不出了!”又向身边一个贴身丫鬟说:“——这不是前天在府里远远看见的那位公子么?” 那丫鬟捂着嘴笑道:“可不是嘛!少夫人还说,这位面生的公子跟六小姐倒是般配!” 素澜嫌她多嘴,白了她一眼,向素震笑道:“原来竟然是哥哥!小妹真是有眼无珠,连自家哥哥都不认得了。哥哥这七八年来没回家几次,偶然回来一次也不惦记妹妹,恐怕也不认得我了吧?” 素震默默一笑,“那天我见到相府女眷就避开了,想不到是妹妹。” 素澜又笑道:“原来送给相爷一名美婢的就是你——哥哥要小心了!我婆婆对你恨得咬牙切齿呢!” “那便要烦劳妹妹从中说和。”素震淡淡地回了一句,神色还是稳如泰山。 “怎么?哥哥将馨娘送给宰相了?”素盈乍一听说,稍感吃惊,心想难怪这两天没看见馨娘的影子,更想不到二哥竟然也去向宰相献殷勤。 “那婢子叫馨娘?”素澜看了看素震,对素盈道:“要说往相府里送美女的人也不少,一出手就是十个八个、十对八双,相爷很少放在眼里。唯独二哥送来这位……漂亮是漂亮,但也不至于倾国倾城,巧在她与相爷很投缘……不知二哥所托何事,我看,成功的把握很不小啊!” 素震仍是笑笑,并不透露什么。他当着素澜的面拿出一只朴实无华的木盒,盒面不带一点花纹装饰,跟他的作风很一致。 第40章 “听说六妹这两天夜里又睡不着,我刚好有一根不错的首乌藤,还有些茯苓、龙齿什么的……你拿去用吧。”素震放下木盒,就要起身告辞。 素澜听了笑道:“我婆婆这两天也睡不好,正在找好的首乌藤呢。哥哥定是没下足功夫打听相府的消息——要不然,你这盒东西往宰相夫人面前一送,她估计也没那么大的火气怪你送宰相一个美人。” “那你给琚夫人捎去吧,记得要说是二哥送的——”素盈不想收素震送的东西,刚把木盒往素澜手边推了一寸,素震已一步跨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按在木盒上,道:“难道我不会送人情么?给你的,你就留着!” 素澜怕下人看见这场面不好,忙打圆场道:“是呀是呀,我婆婆想找什么药材找不到?姐姐不用操心,先养好自己的身体。” 素震见素盈不再说什么,才转身离开。素澜又坐了一会儿也回家去了。 素盈打开木盒一看:里面是几个格子,每格中都是极难得的药材。尤其当中一段首乌藤,在北方很少见这么大而好的。素盈数了数各样药材,心里已猜到这原本是素震为宰相夫人准备的礼物。这么一想,她就更为难,爽性放任自己一次,什么也不想,对轩芽道:“拿给府里的范先生,让他煎好——你在旁边看着他。” 又过了几天,素府忽然来了一名相府的家人,说是琚二公子派来的。 素老爷这时如惊弓之鸟,一听是素澜的夫婿派来的,就怕是素澜的身子出差错,忙将来人请入后厅。 谁知那人带来的却是另一个天大的消息:柔媛在宫中自尽了。 柔媛向淳媛下咒的事,素老爷原本就没在家中声张,只有素盈、素飒与他知道实情。素澜是从婆家听说此事,也没敢对母亲说实话,只告诉她柔媛受了点牵连。素老爷怕十二姨娘与三姨娘闹腾起来,还特别留心防着这两人。 如今柔媛一死,纸再也包不住火。 素府的夫人们平常也算厚道,并不说长道短。可这把火一烧起来,她们便纷纷坐不住。何况柔媛是三姨娘的女儿,而三姨娘一向不得人缘,更不用说有几位夫人打从七八年前就怀疑她毒害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如今柔媛自尽,素府中竟是冷笑的人居多。 十二姨娘自淳媛死后就缠绵病榻,素老爷特别关照过下人,不准让她伤心动气。可偏有人搬弄是非,竟将柔媛说成暗害淳媛的主谋,所以才畏罪自杀。 十二姨娘一听就挣扎起身,要与三姨娘拼命。 素府当中又闹哄哄为她们拉架——三姨娘骤然受到丧女的打击,本就像疯了似的,一口咬定有人栽赃诬陷柔媛,还害死了她。这时见众人偏袒十二姨娘的多,她不免口不择言,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更惹人生厌。 素盈起初为二姐之死大吃一惊,原是为劝架而来,见场面闹得太难看,心中厌恶,便退到僻静处,命人找来琚府的下人,问:“少夫人可知道此事?” 那下人摇头回答:“二少爷怕少夫人动了胎气,还没有告诉她。” 素盈点头道:“这事是瞒不住的,要提前让她有点准备,慢慢让她知道。不知琚二公子还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柔媛娘娘怎么没了的?她宫中就没人发现么?怎么没救过来呢?” 那下人道:“小的不清楚——我家二公子写了一封信给郡王,大概郡王已知道其中详情。” 素老爷今日心情极差,无力听一群女人们吵闹,把自己闷在书房里。素盈打发了那人,便前往父亲的书房。 她裙上系了十几个银铃,一路上叮叮当当,在安静的南园勾出清脆的回响。 素老爷连日劳心费神,正独自在书房里踱步。听见银铃声由远及进,他知道是素盈来了,停下脚步等她。 “爹——”素盈低低地唤了一声,见父亲神情冷峻,心里不由颤了一下,说不上为何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素老爷用极慢的脚步走到素盈身边,像是沉重得迈不开腿。“阿盈,”他拉起素盈的手轻轻拍了拍,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口吻道:“我们家,大约是要完了……” 素盈惊道:“爹在说些什么?!” 素老爷苦笑着拿一封信在她眼前一晃:“你二姐,柔媛,是服药自尽。” 素盈连连摇头:“不会!柔媛被软禁宫中,哪里来的毒药?若真是中毒毙命,那更像是有人暗害!” “药,是丽媛给她的。”素老爷淡淡地说,“是你大姐丽媛给她的……据说,柔媛连着几天白日见鬼,神志不清。丽媛不忍心,给了她一些安神的药。谁知柔媛一口气全吃了,以致中毒身亡……我不忍心告诉你三姨娘——丽媛因为在宫中私传药物闹出人命,昨天已被剥了封号,没入丹茜宫为奴。” 素盈骤然听到这噩耗,怔怔看着父亲,只反复说着“不可能”,再说不出其他话。 “你大哥和三哥刚才进宫去了。”素老爷拉着素盈的手,颓然跌坐在一张椅子中,“我看,他们去也惘然,只能为你二姐收尸而已……我把活生生的女儿送进去,她死在里面,皇家连她的尸身也不要,给我们送出来了。” 素盈一阵心寒——只有获罪的嫔妃才以席卷尸身送归,没想到姐姐在宫中过得小心翼翼,最后竟是这般下场。 “我想不通——大姐二姐都是从小精心调教出来的,为在宫中生活做了十年准备……就算这几年性子变了,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们决不会轻生!我不信二姐竟然这样死了。”素盈咬咬牙又加重语气道:“我更不信大姐会傻到违背宫规传递药物!” “我也不信。”素老爷幽幽地说,“可我已经无力去想其中的细枝末节——什么才是真相?阿盈,我告诉你吧!真相是:有人要把我们家赶出宫廷!死的死、废的废……你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丹嫔也会倒霉。也许就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有个神秘的人,揭发她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不光彩的事;也许有许多人沆瀣一气,状告她素来飞扬跋扈,有亏德行;也许,根本不用费这么多脑筋,就说她连自己的两个侄女也管不了,致使手足相残……” “爹,别再说了!”素盈见父亲胸口起伏,急忙劝止。 “阿盈,你看不出来吗?这是张网——从淳媛的孩子,到我们家在后宫里的每个人,都在这网中——我们,被人家一网打尽了!” “爹爹你太多心!”素盈去一旁为父亲倒了碗茶,跪在父亲身边宽慰:“后宫素氏那么多,人家何苦专门来为难我们?” 素老爷一口也喝不下,将茶碗放到一旁,不住自责:“我如今后悔啊——是我当初得意忘形,事做得太绝,话说得太满!惹了人也不放在心上,才有今日咎由自取!” “爹爹说到哪里去了?!”素盈陪笑道:“大哥是驸马,三哥又在东宫任要职,七妹是宰相大人的儿媳——只要这三人在,我们家就没事。在后宫从始至终未曾扬眉吐气的素氏多了,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素老爷看了她一眼,哀声叹气:“你这傻丫头!要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素氏先人们也用不着几百年来不断把女儿送进宫去。不说别家,就说我们家——凤烨公主的身体你也知道,那么弱,不知哪天就没了;你三哥从小陪伴太子,并无什么功勋,如今做到右卫率,至多再升上左卫率,这就是顶到头了;再说阿澜,不管多风光,也只是人家的儿媳妇,不是人家供的菩萨!她在宰相面前连为她姐姐说句话都不管用,更何况来保我们家?” 说罢他闭上眼睛,长久地沉默着,半晌才说:“你下面那三个弟弟如今还小,待到长大,怕是要吃苦……” 素盈有三个弟弟,比素澜素槐小七岁,生在好年份,可惜没有一个女孩儿。如今他们才八岁,都在别院中读书。 素盈脱口道:“像二哥那样历练一番,不是也很好?虽然在边城过了几年苦日子,如今任期完满,也能调回京中了。踏踏实实地升迁,终归让人放心一点……” 不等她说完,素老爷就冷冷地看着她。素盈一接触他的目光,便噤声不语。 “要我的儿子每个都像素震那样吃苦?要他们战战兢兢倚仗有权势的人、尽心竭力看别人脸色?他们万一出了事,连一个在天子身边为他们求情的人也没有?你……简直不像素氏的女儿!”素老爷短促地哼了一声,素盈却从这一声之中听到另一重意味。她垂下眼睛,声音喑哑:“爹爹想要女儿怎么样呢?” “家里现在只剩你一个女儿,你说我想要你怎样?”素老爷从容地说:“你三哥跟我提起过今年年底为东宫选侧妃的事。他说你不大愿意。” 素盈缓缓地站起身,冰冷的声音夹在颤抖的铃音里:“爹爹……你可想过:女儿若是进去,一样要吃苦。女儿一样要战战兢兢、尽心竭力看人脸色,一样会出事,一样会遇到无人求情的局面……甚至,女儿也许和姐妹们一样,死在里面……” 素老爷静静地看着她阴沉的脸,一字一句说:“那要看我们父女的造化——我必须放手一搏,而你,要保证自己不能死!你明白吗?!” 这一霎,房中光线昏沉,素盈忽然看见了十几年前的一幕:同样黯淡的房内,她美丽的母亲对身边的婢女说:“素氏的女儿,结果都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素盈笑了一下,不知是嘲笑父亲的着魔,还是赞叹母亲的先知。 “女儿……明白了。” 第41章 她慢慢欠了欠身,从父亲的书房退走。 铃声在素盈空荡荡的心里回响,连回音也是凉凉的。不管布网的人是谁,那人该很高兴有一份额外的收获——她心说:这张网,又将收入一条叫素盈的小鱼。 二六章东宫侧妃 素震不知从何时起站在父亲的书房外。素盈出来时没有看见他,自顾自茫茫然地往前走。素震就默默地跟了她一路。 行至一处安静的地方,素盈回过神,听见了素震的脚步——不需要回头确认,她就知道是他。 她停下来,背对着他问:“二哥,什么事?” 素震看着她一头长发披在背上,她的双肩那么娇小,忍不住心疼,轻声道:“你和他的话,我听到了——你又勉强自己,做那不愿意做的事情……” 素盈仍是背对着他,口气有些遗憾:“二哥是男子,不愿听、不愿照办,可以走,可以独自去闯。我只是一个女儿家,不愿听又如何?我只能听。不愿照办,也只能照办。” “阿盈……”素震走到素盈背后,低低地说:“不能拖延些时日么?” 素盈有些奇怪,问:“为什么拖延?要拖到何时?” “不必很久——我带你走,不会让你入宫,不会让你步上宫里那些女人的后尘。”素震的声音越沉越低,最后几乎是在素盈耳边幽幽地叹气。 素盈心里有一刹那的温暖,心想:毕竟还是有一个人,不会将她视作放入后宫的工具。可她明白素震无非是痴人说梦,于是这温暖转瞬即逝,她勉强笑道:“二哥又在说笑了……”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将素震留在身后。 素震大步追上她,小声说:“你若愿意,就表示给我看——不去参选的办法有很多,我们家的姐妹就有好几个没能踏入后宫,不是么?” 他这样一说反而让素盈不安心,转身问:“二哥,你……你想做什么?” 素震并不说破,仔仔细细地看了素盈一眼,转身走开了。 那天晚上,素沉与素飒带着柔媛的尸身归家。两人脸色都不好看,只与父亲在书房短短地谈了一会儿,就各自去休息。 三姨娘伏尸痛哭了一场,亲手为女儿梳洗打扮,仿佛她还是生人一般。众婢女都被她的样子吓到,不敢靠近。下人们怕她伤心过度出了什么乱子,去请大夫人作主,可素夫人及众姨娘都嫌死人晦气,并不理睬。 下人们又找到素盈那里,可素盈心中也怕见死人,何况她原本就不愿入宫,却要不得已进去,怕见了姐姐的尸身之后对宫廷更加恐惧。但思及姐妹一场,终究血浓于水,素盈从妆匣里挑出一付最好的首饰,是七宝金银错的一对发簪、一对耳坠、一双镯子和一只带钩。她向轩芽道:“这还是当日离开宫廷的时候,皇后娘娘赏赐的——也算一件珍贵东西。让姐姐戴去吧,也算妹妹我一点心意。” 轩芽胆小,很不情愿地去了,不久就脸色苍白地跑回来,失了魂似的向素盈说:“小姐,三夫人那样子,简直吓死人了!” 素盈忙问:“不会出什么事吧?” 轩芽几乎哭出来,说:“奴婢进屋的时候,就她与二小姐……在屋里,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敢进去——回想起来,奴婢也不知自己胆大还是胆小……总之,奴婢与三夫人说了一句客套话,放下东西就跑了。” 素盈一阵难过,又问:“三姨娘在做什么?没与你说什么吗?” 轩芽一脸苦相,像是想要呕吐:“三夫人根本没看见奴婢——她、她在看二小姐的、的尸身……她把二小姐的衣服都扒了,嘴里还嘟嘟囔囔……” 素盈心中惊奇,“她这是做什么?” 轩芽揉着胸口道:“奴婢不知……好像听她在说:‘痣呢?痣哪儿去了’……” 素盈骤然浑身冰冷,厉声问:“你听清楚了?” 轩芽吓一跳,慌张地连连摇头:“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 素盈怔了怔,和颜悦色道:“我不过随便问一句,看把你吓成什么样了!……算了,今晚这趟差事也够你受的——小厨房里还有些点心,你吃两块压压惊,赶紧去睡吧。” 轩芽如蒙大赦,急忙走了。 这天夜里,素盈总觉得自己能听见府中某个地方传来不安的响动。她心里发毛,悄悄起身点上灯,睁眼躺在床上,不敢睡。这样躺了一会儿,她心里越发清醒,干脆披衣下地,轻手轻脚从箱中翻出一只布包。 她习惯把贵重的东西分开来放,这样万一有个闪失,不至于荡然无存。正是因为这个习惯,素震寄来的信也只被素老爷夺去一半付之一炬,还有一叠保存在素盈的箱底。 素盈坐在灯旁,一封一封挨着看。只看一眼信封,她就能想起其中说了些什么——素震从前每两个月寄来一封信,每封信中都写着两个月来的点点滴滴,每天写一小段。素盈觉得他这写法十分新鲜,也照样给他回信。虽是两月与他通信一次,却像是每天都在攀谈。 那时候素盈的年纪不大不小,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与三哥虽然亲,但正因为太亲,有些话反而不情愿说与他听。素震一则与她似兄妹又不似兄妹,从不对素盈的事情指手画脚;二来他远在千里,少了当面言谈的难堪;三是信的内容不会为外人知道,如此又少了许多尴尬。于是,素盈有些不与素飒说的事情,也对素震讲过。 思及此处,素盈脸红了红,展开一封信看。 纸上写的内容,素盈已看不到心上,只将素震的一手好字从头看到尾:他的字大而磊落,下笔沉稳有力,不带一点花哨。素盈小时候曾偷偷地模仿过,但女孩儿的字较之终归娟秀几分,始终学不像。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在深夜中传得格外远……素盈吓得心惊肉跳,坐在桌边一动也不敢动。 房门嘣嘣响,素盈跳起来,几乎是尖叫:“谁?!” “小姐……小姐,我、奴婢害怕……”原来是轩芽也没睡,可怜兮兮地来敲素盈的门。 素盈慌忙把信包好,重新放入箱中,才道声:“进来。” 轩芽吓得快要哭出来,瓮声瓮气地问:“小姐……你听见刚才那声音没有?” 素盈系好衣服,拉着轩芽说:“不怕!咱们去看看——在这里瞎想,越想越吓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就不怕了。” 轩芽死也不敢与她同去,素盈又安慰了两句,小丫头才拎出灯笼与素盈一道前往三姨娘那边。 素盈走到三姨娘的小院不远处,恰好看见几个粗壮有力的妇人把三姨娘推推搡搡塞入一辆牛车。她看得惊诧莫名,急忙快步走上前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没人理她。 素老爷从小院中走出来,向那些人道:“走吧!”驾车的人低低吆喝一声,车轮便缓缓地转动起来。 素盈听见牛车内的三姨娘发出咿咿唔唔含糊不明的闷声,分明是被塞住了嘴,不禁心虚地叫了声:“爹……” 素老爷目光灼灼,像夜里最冷的星星。“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女儿睡不着,听到这边有动静。”素盈觉得手足有些凉,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姨娘她,怎么了?” 素老爷不说话,素盈又追问一句:“姨娘到底怎么了?” “你三姨娘太伤心,扛不过去,疯了。”素老爷望着压在宅院上方的幽黑的夜空,轻声说,“我送她去别邸休养,那边清静。” 他这样说,素盈不敢再多话,讷讷地领着轩芽折回自己的小院。她心中有底,一关上房门便提醒轩芽:“今晚这不是什么值得声张的事,你切记不要跟别人提起。” 轩芽不住点头。素盈又道:“还有……你也知道,三夫人疯了,她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你听去的那些,更是万万不能再提——我知道你这孩子爱说话,当心让郡王知道了,为难你。” 轩芽这一夜已受够惊吓,这时哪里还经得住她说,径直跪下向素盈央求道:“奴婢以后再也不敢跟那些大丫鬟老婆子们胡说八道了!奴婢什么也不说——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素盈忙扶她起来,为她擦了眼泪,柔声道:“我知道你这孩子心不坏,只是有时候管不住嘴巴。我看得出你常偏袒我、说我的好话,所以我也不舍得见你有个三长两短……在这家里,说些闲话倒也无伤大雅,只是养成了习惯、管不住嘴,终归要吃苦的!” “奴婢再也不敢了……”轩芽哭哭啼啼地赌咒发誓,素盈见她真心怕了,又说了她几句,将她打发去睡。 第二天全府都知道:三夫人因伤心成狂,被素老爷连夜送往祁城的消夏别墅去了。 转眼十月,素府为柔媛下葬,因她死得不光彩,也不能为她铺张,只做到不失体面。忙完了这件,又为素盈筹备参选东宫侧妃的事宜,人人忙得晕头转向。 这时候素盈听说:皇帝又带队出猎。 原本她对皇家狩猎并不在意,这时听来却不免愤愤:淳媛柔媛尸骨未寒,这个让她们争来夺去的男人却已经把她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次出猎让素老爷同样觉得不是滋味,但他的着眼与素盈不同:他看到的是丹嫔未能随行——这是她入宫之后第一次没能跟皇帝同去,素老爷不免有些担心,与此同时就更加不遗余力地为素盈的事操劳。 十月底,东宫侧妃人选内定在素氏七个支脉,每家一人。自素盈列入候选,宫中就有谣传说素盈与东宫早有交情,雀屏中选的胜算极高。 第42章 素老爷这次学乖,人前人后都不敢有半分猖狂,遇到有人向他提起此事,他便敷衍过去。 这年冬天的雪来得很晚,直到素盈生日前一天,才落了冬天第一场雪,且一下就下得铺天盖地,不消一日便没住膝盖。 素盈年年在这天一大早起来,立在窗边看雪,看在雪地上扑腾的小鸟。今日看不到一刻,小院的门口就热闹起来,把鸟儿都惊飞了。 自素盈的母亲死后,她就未曾过一个这样热闹的生日:下人们来来往往,有的是代各位姨娘、兄弟送礼,有的是向素盈道贺,一时间喜气洋洋,让素盈不习惯。素老爷派人送来各种各样的衣料、首饰,把素盈的床上都堆满。素飒这天恰在宫中当值,也未忘记让丫鬟送来他为素盈准备的一对明珠。 待得人少一点的时候,一个丫鬟捧着红木托盘进来,向素盈道:“这是二公子送给小姐庆生的。公子交待:小姐要是无心留着,就让奴婢原样端回去。” 素盈掀了托盘上的红缎,见素震送来的是一只小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二十颗大小如一的褐色药丸。她不动声色地合上木匣笑道:“二哥送的礼物,我为什么不要?我收下了。代我谢谢他的心意。” 腊月十二,就是素盈入宫参选的日子。素盈大概是生日那天被人吵闹一整天伤了神,加之连日紧张,已经浑身乏力地在床上躺了好些天,竟有些病怏怏、无法出门的倾向。素老爷急得焦头烂额,就怕她到时有闪失。 没想到十二这天一早,丫鬟来禀告说:六小姐早早起来梳洗打扮,精神爽利,全然像个没事人似的,容色比往日还柔美几分。素老爷松了口气。按习俗,今天他不能见素盈的面,于是派八九个老练的老奴婢为她收拾停当,安排了牛车送她出门。 素盈在丫鬟们簇拥下走到车边,停下来不知在等什么。丫鬟们摸不透她的心思,催了几句,她还是定定地不动。 直到看见素震疾步走来,素盈才轻轻笑了一下,向丫鬟们道:“你们退开吧。” 素震大步走到素盈面前,见她裹了一件薄红银花面的白狐领斗篷,衬得肌肤如粉雕玉琢,唇上一点淡淡的胭脂,像盛放的花。她的一呼一吸都静静的,仿佛从花瓣上轻盈掠过一丝香风,吹动了颌前长长的狐毛领子。 素震的双目炯炯,呼吸急促粗重,带着炽热,在周围的冷气里染出一片白雾。 素盈看着他,默默从袖中抽出一只细长的小木匣——正是十天前素震送她的礼物。 素震一掂份量就知道其中的药丸一颗未少。他将匣攥在手里,声音无喜无悲:“你没有吃……” 素盈没答他,却说:“这十几年来,有三个男子说要带我走——第一个是三哥,他从小就说要带我离开这个家,可最远只带我走到南郊的杨树林;第二个是白公子,他带我走到一匹马精疲力竭能走到的最远处;第三个是你,震……”她有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因为她知道,他说要带她走的时候,并不是以哥哥的身份。她看着他身子一震,笑了一下,摇着头说:“可是,二哥……你又能带我走多远?你是我的二哥,这一点无法改变。当哥哥的你,能带我去哪里呢?” 素震眼中的炽热渐渐冷了,“我说过,只要你信我这一次……” “我是想相信你,所以才收下这个匣子——可是你不能坦诚地告诉我,要我相信什么。”素盈缓缓地说,“我‘病’了这几天,想等你来探望,顺便给我一个解释。但你没有。你……只要我顺从你的主意,却什么也不对我说……”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没什么话想对他讲,慢慢地转身跨上车。 下人们忙跟上来走在车旁。牛车轻晃着,辗过积雪。 素盈听到雪咯吱吱被车轮压实,听到车出府门时下人们的招呼吆喝,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几个行人匆匆地路过……她听到一切,唯独听不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心又静又冷,仿佛从前生日时,小院中一大片无人踏足的雪地。 二七章意外·洵 素盈进宫之后,被安排在东宫一间暖融融的偏殿里,等候皇后与东宫召唤。 她知道其他六位小姐也被安置在某处,一一等待传召。她并不在意那些小姐是谁,也不在意自己与她们相比孰优孰劣。她知道这宫里此刻应该是很热闹的,一定有很多宫女宦官在暗处看热闹,只等她们一露面,就对她们评头论足……可她什么都不在意,只觉得,要是这偏殿里的火再旺一点就好了,她的前胸后背就不会一直这么凉…… 她僵直地坐着,直到脖子、后背和腰都疼起来。 一个宦官推门进来,垂着头道:“素六小姐请吧。” 素盈便木然跟在他身后。 她机械地步入东宫,走到皇后与东宫夫妇面前大约五步的地方,行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大礼,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按理说,皇后应在这时候随意与素盈聊几句,问问她的家人,问问她的喜好。可皇后也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素盈。 偌大的东宫一时静如宇外,素盈听见轻微的“哔”的一声,却是宫中生火的铜盆里迸裂了一块木炭。 “素六小姐的家人,我是知道的。”皇后嘴角带笑,向周围的女官宫女们说:“她是淳媛的姐姐,丽媛和柔媛的妹妹。” 周围的宫女大多早就知道这一层,这时候还是若有所思地交换眼色,看素盈的眼光也有些异样。 皇后又道:“不过素六小姐前些年在我身边呆过一段日子,她的人品,我也知道——是个伶俐、懂规矩的孩子,与她姐妹们不一样。” 素盈只是无声无息地跪在那里,将她的话都当耳旁风。 “不知素六小姐平常喜欢做些什么呢?”皇后微笑着问。 素盈尚未回答,东宫妃笑着插嘴道:“娘娘这不是多此一问?六小姐喜欢调香啊!以前在您身边不就是做这个吗?” 有几个宫女听了便低低地笑出了声。皇后瞪了东宫妃一眼,见素盈从始至终不发一语,终于沉下脸,向东宫道:“是你挑侧妃。你自己看着办吧。” 东宫一直坐在皇后下手,似乎并未正眼看素盈。这时听了皇后的话,他自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支玉笛,走到素盈面前柔声道:“听说你近来喜欢吹笛——吹一曲来听吧。” 素盈顺势抬头望了东宫一眼:他的目光还是她印象当中那样,看向她时,带着由衷的怜爱。宫中只有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素盈接过玉笛,心想也许哥哥说的是真的,也许东宫真的有一点喜欢她——这是她从前想也不会去想的事情,因为从前的素盈看不出她与东宫的未来会有何联系。而此刻的素盈希望,如果他真要选她,但愿他确实如哥哥所说那样,有一些喜欢她…… 想着,素盈便吹了一曲《月出》,吹罢又望了东宫一眼,见他神情和缓,分明欣赏她婉转清丽的笛声…… “果然声声动情——”东宫在她交还玉笛时,用很低的声音赞了一句,“时常能听到的人,真是有福。” 他说了这一句,就再也没有其他表示。然而皇后与东宫妃的脸色已怫然不悦。 “你退下吧!”皇后提高声音吩咐,那架势仿佛素盈仍是她身边的奉香女官。 素盈漠然行了礼,缓缓从东宫退出,听到皇后向东宫说:“她家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我劝你想仔细了。” 素盈听了,竟淡淡地笑了一下,连自己都对这反应有点意外。 她出了东宫才昂起头,宁静的目光从一片雪景上掠过,忽然看见雪地中有个青衣宫人,远远地看着她——是她的姐姐,昔日的丽媛。 素盈吃了一惊,欲要张口叫她,她已飞快地转身逃了。素盈冷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苑深处,依旧走自己的路。 按祖上传下来的习惯,被皇家挑选的女孩儿回家之后,家里人不能问长问短,问多了减福气。 这一天素盈回家后,家里人只敢察言观色,不便多问。偏她的脸色是最难捉摸的,只有素飒看了笑笑,其他人一概看不出是凶是吉。 轩芽伺候素盈换衣服时,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刚才……二公子送了一样东西……” 素盈看也没看,随意道:“送回去吧——”她换好了最后一件衣服,走出屏风,又是平常那个一脸淡泊的素盈。 轩芽为难道:“但……二公子送来那东西,送不回去……” 素盈怔了一下,问:“是什么?” 轩芽笑嘻嘻说:“是写在雪上的字。二公子说,小姐问了他一件事,那是答案——现在还在窗台上呢。” “什么字?”素盈一边问,一边走到窗边。 “小姐忘了么?奴婢不识字的。”轩芽赶在前头为素盈打开窗。 素盈一眼看见了窗外的雪上写着四个字:天涯海角。 她忙伸手拂去,拂了又拂,直到窗上的雪纷纷落地,露出青色的窗台,她才把冰凉的手掌放在嘴上呵了口气。“还有别人看见这字么?” “没人了。”轩芽老实地回答。 素盈点点头,声音若有若无:“很好。以后,二公子来,你不要让他进来了。” “为什么?”轩芽眨了眨眼睛,不知二公子写了什么让小姐不高兴。 “我不想让人说闲话——大家都知道,二公子不是我的亲兄长。”素盈一边拍去袖上的雪水珠,一边静静地回答。 她原本不想相信旁人的话,即使连她的父亲都瞧出端倪,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第43章 可如今知道旁人的话没错:她那二哥没将她当作妹妹。 她原本不怕旁人的话,因为她根本不信,当那是无稽之谈。可如今…… “还是不要见的好。”她小声说着,把窗户合上。 腊月十五一早,天蒙蒙亮,素飒在宫中交了班,便要出宫回家。 这天要迎东宫侧妃入宫,虽用了一个“迎”字,但远远无法与东宫聘妃时的正式隆重相提并论,不过是一队宦官带一份皇家的礼物去女家,然后用两个时辰把该做的仪式走一遍过场,将侧妃接入宫中。 素飒有心拖延片刻,慢悠悠行至邻近宫门处,果然见一队宦官带着焕彩斑斓的礼品正在宫门交验凭证。为首的两名宦官之一看见了素飒,却把脸别往另一边。 素飒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他分明私下拜托过这名宦官,若是侧妃之选定为素盈,请他在这时做个暗示。 他只是一贯小心惯了,才这样拜托对方,其实他早已对结果十拿九稳。 但那宦官并没有再看他一眼,验过凭证就带队出了宫门。 素飒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指尖不由得轻轻发抖——也许是他看漏了,也许那宦官已有所表示。 “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素飒回头,看见东宫负手站在他不远处。 素飒迅速定下心神,镇静地反问:“殿下又在看什么?” 东宫没有回答,怔怔看着那队宦官的最后一个消失在宫门处。当那片彩幡在微光中闪烁的星点光彩消失,宫门再度恢复冬日清晨的冷清,东宫的眼角眉梢也染了凄寒。一片淡淡的白雾自他唇边溜出,素飒知道他又在叹息。 “阿盈她会明白我。”东宫说。 素飒的心顿时被周围的幽寒席卷,颤声问:“臣……只想问:这是殿下自己的决定么?” 东宫点点头,“西陵郡王的四女儿——是的,我亲自选了她。” 素飒失神地望着他,喉中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你也该出宫了。”东宫黯然转身。 素飒忽地提高了声音:“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是不是因为宰相大人这一次力荐阿盈,才……” “与他无关。”东宫的口气飘忽,“你若不明白,就去问阿盈吧。” 素飒一路遥遥地跟在那队宦官后面,看着他们的仪仗在十字天街拐向与东平郡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天街口上早有七家派来的下人冒寒等着,一见此景,便有几家的下人拔腿跑回去报信——其中也有素府的下人。还有两家同住在宦官去的方向,也忙不迭地跟在那一队仪仗一侧,只待下一个路口揭晓答案。 素飒立马在十字口,默默望着仪仗渐渐远去。直到熹光初现,直到晨光将他的影子拖长,直到残雪白霜染上金红,他才轻轻抖了抖缰绳,浑身脱力似的,任由马带着他晃悠悠地回家。 素府中已经得到消息,素飒去父亲的书房时,素老爷还是呆呆地不理人。素飒无话好说,静静退出。 一旁有丫鬟问:“三公子要去看看小姐么?” 素飒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他回到房中时,一眼便看到素盈早已来了,在他的桌边看书。见他进来,她轻轻放下书,站起身望着他,眼中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伤感,甚至没有一丝失望。 素飒看着她那一刻的眼睛,不知怎地想起了早逝的母亲——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眼睛也是常常透着这样无动于衷的冷静,仿佛应该悲伤的事情都是别人的,伤不到她。 他伸手摸了摸素盈的脸庞,确定那是活生生的妹妹而不是母亲还魂。 “你的哥哥,是个傻瓜……”素飒说出这句话时,心分明在痛,可他说不清这是为了谁,“我在他身边十年,可我还是不了解他……皇家的人,竟是这么难懂——我以为荣安,是喜欢我的,可她并不喜欢。我以为他会选你,但他却没有……”说到此处,他眼中有一滴眼泪险些涌出来。他忙将头仰起——可素盈还是看见他眼角处水光一点。 素盈眼中的冷静融化了,想要装作不在乎,将这件事付诸一笑,然而她做不到。她想要笑着安慰哥哥,但常常能在需要时绽放的笑脸,这时却不知藏到了何处,无论如何唤不出来。“哥哥也说过,东宫不能像寻常少年那样随心所欲。有些选择,虽是他亲自做的,却不一定是他真正愿意的。” 素飒低下头,向妹妹道:“事到如今,我不妨对你实说——这一次,我请了你义父帮忙。是他劝皇后别为难你……我们做了能做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不成问题,可是东宫却没有选你……他说你能明白。他没有选你,却说你能明白!” 素盈的睫毛抖了一下,昂然望着哥哥问:“琚大人这时候又想起帮我?连我,都觉得可疑。何况东宫。哥哥,请你告诉我:你跟琚大人做了什么交易?他可不是闲来没事时喜欢热心助人的人。” “你义父与东宫一直不和,东宫甚至想过除掉他。所以,琚大人一直笼络东宫身边的人,但是他觉得还不够——他需要一个与东宫非常亲近的人,非常、非常亲近的人。”素飒说得毫无愧色,将这视为理所当然:“而我,我希望你能到东宫身边,至于你愿意维护东宫还是偏袒你义父,我不管,也没人能管得了你的心。只要进入东宫,日后的事情自有迎刃而解的办法。现在……这一切都成泡影,说也无用了。” 素盈静静地听着,忽然冷冷地扔下一句:“以后,不要再把他叫做我的义父。我没有这样的义父。” “你若对他无用,便是想要做他的女儿,他也未必放在眼里。”素飒叹道,“我从未为他出过什么力,他一直疑心我仍然念着东宫,并非死心塌地为他效劳。你虽是他的义女,却早与他不来往。至于姑姑,原本就不是他多么在意的棋子……这就是人说的宫中——” “宫中无人,朝中无靠?你什么时候学了爹爹最近的口头禅?”素盈哼了一声,取笑道:“堂堂东宫右卫率,四品武官,嫁不了妹妹、讨不到一个人的欢心,天就塌下来了么?!哥哥,你这样子——我看不起。” “阿盈?” 素盈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我原以为,哥哥是与众不同的。即便行事落入俗套,但心里还是为妹妹好。难道,哥哥终归不过是素家无用的儿子,只图挈着妹妹的衣带步步高升?” 素飒惊讶地张了张嘴。素盈不待他说话,便道:“哥哥才二十岁,文韬武略不逊旁人,若是妹妹今日死了,难道哥哥就再也没有上进之路了吗?” “不准胡说!”素飒心里一直怕她为落选之事想不开,听她冒出一个“死”字,忙厉声喝止。见素盈神色坦然,并无轻生的心思,他才松口气,轻拍素盈的肩膀道:“哥哥只是……只是一向不服气。我自小在宫中陪伴东宫,看多了那些出入宫廷的权贵——皇后的父兄何德何能?不过就是一群……一群废物!仗着他家出了三代皇后,那些废物不思进取,高官厚禄,飞扬跋扈。不管怎么说,琚大人是有所作为才有今日权倾朝野,虽然很多人不服,但对他的功绩无可指摘。而那些尸位素餐的后家子弟呢?……早该有人取而代之!” 素盈边听边摇头:“单凭哥哥的才能,未尝不能飞黄腾达——前面那些话,还是不要再想为妙。哥哥若是念着母亲临终的嘱托,从此死了送妹妹进宫的心,为我寻一位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素飒见她似乎丝毫不为落选难过,不禁有些惊奇:“阿盈,你一点都不伤心?难道你,从来没有将东宫放在心上么?” 素盈垂下眼睛,轻声说:“其实,我那天回来就想告诉你:这事不成……东宫他曾经说过,他怕我留在宫廷里,迟早会变得和其他嫔妃宫女一样……他现在,还是不忍心要我进去。东宫他真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哥哥,你永远也不要背叛他。” 二八章赤马·劫 慈明六年刚开一个头,天下人人都预感到这不是一个好年景,注定多灾多难。南国前些年出了一种奇怪的说法,说是“赤马红羊多劫难”,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乱。慈明六年适逢丙午,人们口中不说,然而但凡遇事,心中便忍不住往那谶语上牵连。 虽有上谕一道,禁止妖言惑众,违者严惩,但世上最难管住的便是人心,皇命本来就难以收拢惶惶人心,何况宫中先自多事——先是正月里,丹嫔生辰那天,她郁郁寡欢,独自饮酒饮至酩酊大醉,不知一个倒霉的宫女如何冲撞了她,竟被她失手打死。后宫之中责罚宫女并不少见,甚至有的宫女因不堪痛楚而自尽也不稀奇,因此皇帝早有明令,不准后宫妃嫔私自动刑。丹嫔错手打死宫女引得龙颜震怒,念她曾经育有皇子,未加重罚,只在第二天将她贬为丹媛。 素府去年在宫中损兵折将,又得这噩耗,无疑雪上加霜。唯独素老爷得知后长出口气,连说:“还好,还好!只是贬了一级而已。撞在这当口上,她那样性子的人,还是退上一步比较好。” 二月初一,国舅家正设宴宴请皇帝,已出嫁几年的三公主盛乐又送来急报:她的驸马征虏将军在西陲一次出战中,被西国所杀,她将择日扶柩回朝。 朝中顿时又乱了两天:西国虽然立国日浅,但一向野心勃勃,只待兵强马壮便要伺机而动。征虏将军纵横沙场十年,战功赫赫,向来有常胜不败之誉,驻守西陲四年从未有过闪失,没想到竟一朝殒命。 第44章 皇帝又一连几天召群臣商议镇守西陲之事。 国事正焦头烂额,后宫又出意外:这年冰河开封之后,地泉翻涌异常,宫中水井十之六七受到影响,水质不及从前清净。起先宫人们并未在意,按着规矩以药石净化井水之后就照常使用。谁知不出几日,宫中妃嫔、宫人骤然病倒一大片,连皇后、贞妃及众多选女也未能幸免。太医们被这奇症弄得措手不及,唯有硬着头皮全力救护皇后及贞妃。选女们患病的太多,一时难以全数得到诊断,竟在七八日内暴毙十余人。 星官夜测天象,禀报说星象不吉,主后宫乱。此时皇后身体稍有起色,见后宫一片愁云惨雾,便向皇帝进言,恳请放那些年长的宫女出宫择配,连那些选女们,若是想要归家休养,也一并允许,待星乱过去再迎入宫。皇帝此刻无心放在这事上,便让她作主。 宫女出宫一事没有人不愿意,然而选女们各有心思,谁也不愿在这当口离宫归家。哪知不出十日,选女又有十人暴毙,竟像是有人怕她们不走,强行来撵似的。选女们见死者容色情状都与先前中了水毒的不尽相同,只得纷纷求去。唯有那些家人竭力不准回去的,不得已留在宫中小心度日。这一番折腾,淑文殿受教的选女只剩下二十来人。 素贞妃与她姐姐文妃十余年来不参与宫中是非,日日紧闭宫门吃斋颂佛,仿佛看破红尘似的。这次贞妃染病,也不急于康复,反倒像看透天命,早将此性命置之度外,只等抛下皮囊西登极乐。太医用的药她并不拒绝,然而皇后日渐有起色,她却渐渐衰弱,终于悄无声息地晏驾。她姐姐文妃见状也不悲伤,把一头长发一刀斩断,求皇帝送她到京城皇极寺出家,为皇家祈福去了。 后宫中一时萧条惨淡,气氛与从前大为迥异。 素盈早已不把心思放在后宫,可她家亲戚来来往往,多少都与皇家沾亲带故,各种消息不请自到,她耳中纷纷扰扰,还是那些与宫廷有关的话题。 这日她在姨娘们那里听她们闲聊,听得索然无味,独自走到花园中透气。 杨柳正待发芽,院中无花无雪,乏善可陈。素盈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株梅树上犹存疏疏朗朗的五六朵白梅,清爽可爱,摇摇欲坠。她看了喜欢,想把这株梅花送给凤烨公主看看,于是走至近前小心翼翼地攀折。 凤烨公主难得在年初诊出喜脉,素沉大喜过望,比往常更加小心呵护,几乎连只茶碗也不让她去端。谁知未出正月,公主好端端坐在家中,那胎不知怎么伤到,竟流了去,连带着凤烨公主的身子也大伤元气。她自那之后又伤心又伤身,整日恹恹地卧床谢客。素沉也难过,但更怕她闷出三长两短,便每天陪着她哄着她,又请素盈偶尔来与她作伴。 素盈在梅枝下深深呼吸——那一缕浅香令人神清气爽,她不禁微笑着踮起脚尖,勉强够到那枝梅,又不敢太过用力,怕震落了花。正在费劲,身后忽然伸过一只手,将梅枝轻松折下。 素盈惊得一回身,正撞入那人怀里。 她慌忙退开半步,怔怔看着那人的脸,半晌才低低地叫了声:“白……大人……” 信默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将那枝梅花送到她手上,也低声问候:“你近来可好?”仿佛这几句简单的话也怕别人听去似的。 素盈点点头,轻声问:“这是后宅,白大人怎么……”问到一半,她便打住——他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想到此处,她就止不住想起上一次与他在园中相遇,他向她求婚……素盈忙用话把自己的思绪岔开:“白大人探望七姨娘么?” 信默心不在焉地“嗯”一声,目光还是定定地望着素盈,可又什么也不说。素盈垂下头叹了口气:“大人从小径往回走,在第一处岔口左拐,就能折回七姨娘的住处。” “我知道路。”信默的声音还是那么低迷。 素盈略略欠身,又道:“那么,小女尚且有事,先行一步。” 她捧着梅枝刚转身,信默就一步跨到她身边,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素盈本能地抽手挣扎,信默却抓着她不放。那枝梅花原本就单薄,被他们一折腾,花瓣跌得七零八落,纷纷散在地上。 素盈见花已毁,无奈地把梅枝撇到一边。信默已摸到她腕上仍挂着一块硬硬的方形石头,这才松开手。 “我听庆源侯的公子提起你……好像是与亲事有关。又好像,事情已有眉目,大约你们的父亲就要确定。”信默黯然道,“……你要嫁他?阿盈,他……他并不是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可靠人选……” 素盈摇头:“白大人不必听那些空穴来风的消息,也不必为我担心。” 信默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来。他伸手,似乎想再握一握她的手腕,可还未触及,便被人一声咆哮喝止。 “你是什么人?!”素震虎视眈眈地瞪着信默,“到后院做什么?” 素盈忙道:“二哥,这位……这位是驸马……白大人……”她见素震神色不善,越说声音越低,又向信默道:“这是我二哥。” 信默认真看了看素震,和气地说:“原来是即将上任的虎贲郎——失礼了。” 素盈知道素震此次在地方上任满,回来之后为调任之事颇费了一番功夫,却不曾想他居然谋到虎贲郎的职位,比原先还升了一级。况且禁中武官多由虎贲郎转升,而且升得极快,谋得这个职位,羽林郎便指日可待。素盈心中为他高兴,虽然尚未见到正式公文,但信默都这样说,一定是确凿无疑了。 素震并不多理信默,向素盈柔声道:“阿盈,你跟我出一趟门吧。” 素盈不太情愿与他一起出入,小声说:“我要去陪凤烨公主。” 素震直接道:“荣安公主要去探望她,你要去凑热闹?” 素盈“哦”一声,向信默笑笑:“原来大人是先公主一步来的。”说着忽然觉得自己管不着他家的事,他为什么不与公主同行,与她根本无关。于是她向信默略施一礼,走到素震身边道:“二哥,我们边走边说吧。” 她只想借机离开信默身边,可是走出很远,却总觉得他的目光在她身后徘徊,她总也走不出他的视线。 与素震绕出后园,素盈松了口气,就想溜走。谁知素震将她牢牢抓住,道:“就因为与宰相闹脾气,你妹妹生了孩子,你也不去看么?” ——这是今年唯一一件喜事:素澜在月初生了一对孪生子,琚府上下喜气冲天,素府也陪着高兴。素盈为素澜庆幸,可无论谁来劝说,她就是不登相府的门。 听素震忽然说起,素盈立刻沉下脸,甩开他的手道:“二哥要是想拉我去相府,就省省力气吧!” 素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见识过你的倔强——那天,桂花树下,你见我挨打时就是这样拗着。难道要我像当时的素飒那样对你,你才走?” 素盈吓得向旁边一躲,怕他真学素飒把她扛在肩上。 素震见她慌张失措,忍不住笑起来:“我知道你不愿别人看见我们一起——我先过去,为你准备的车在西门外。”那口气竟是不容她拒绝。 素盈仍有些不情愿,实在因为自从素澜临产,姐妹俩前前后后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面,确实有些挂念。如今素家活着的姐妹,除了宫里的素湄和难得回家一趟的素蕙,就只剩素澜与素盈还时常来往。思及此处,素盈叫了素震一声,道:“二哥等等——我去找几件礼物再走。去探望阿澜,总不能空着手……” “已经帮你准备了。”素震跨上骏马,用马鞭挑开马车的帘,车内堆了不少锦盒缎匣,仅容素盈坐的一小块地方。 素盈再无话可说,侧身坐入车中,放下帘,这才仔细端详,觉得这些礼物过于华丽,很不像素震平常的风格,不过确实是素澜喜欢的那种。 她并不十分明白素震为何一定要拉上她一起去看妹妹,反正已经上路,就不再多想。 素澜自从产子,在相府便像金珠宝玉似的被供起来。她自己也得意,不免有颐指气使的架势。见素盈来了,素澜一高兴便令下人把收到的种种贺礼拿出来给姐姐赏玩。下人手脚慢了重了,都要被她数落。素盈看在眼中觉得不好,便劝她几句:“现在要紧的是养着心性,否则老来要心烦多病!小事就别计较那么多。” 素澜撇撇嘴:“我心情好着呢!哎,刚巧你两个外甥被他们奶奶抱去给吏部尚书和羽林中郎将的夫人看,不然让你见见。” 素盈笑道:“我还怕以后见不到他们么?倒是你这满屋子的好东西,吓得我都不敢把礼物拿出手了。” 素澜抿嘴嗔怪她:“姐姐的心意与旁人不同,好坏我都要!” 见素盈叫人拿过礼物,素澜“咦”一声,看着素盈,微笑摇头道:“这不是姐姐准备的。”说着打开一只石竹色绫盒,眼睛登时亮了——盒中是一对像镶金错银的翠玉镯,说不上多名贵,难得的是花纹华贵精细。素澜马上将镯子戴上,又说:“挑礼物这人倒是明白我的心思。姐姐说实话吧——到底谁送的?” 素盈只得如实奉告。 素澜又翻开几个礼盒,咂舌道:“看不出二哥还有这眼光。还以为他在外面这些年,没什么见识呢!” 姐妹俩说了好一会儿话,素盈见时候不早,不想在她这里用饭,就起身告辞。 素澜留不住她,忙让人取了一只银盒,说:“这是宰相大人赐的好东西,在宫里也只有皇后娘娘才有呢。” 第45章 素盈打开盒子,登时一股香气扑鼻,原来是一盒极细腻的香膏。 “这可是按琚家天价求得的秘方新配的,据说能安神。”素澜压低声音说:“听说宫里最近闹鬼——咱家阿槐和阿淳姐姐的亡魂都出来了,折腾得皇后每天没法睡觉……宰相大人紧赶紧地配了一批香膏送进去。”她说着说着噗哧笑出来,可笑脸没一瞬就变成了伤感愤恨:“这下,谁也不能说我们家的姐妹死得不明不白了——总算知道是谁害了她俩。” 素盈没有接话,将香膏放在鼻端轻嗅,淡淡地赞道:“好香……原来是皇后娘娘用的,怪不得好像在哪里闻过。” 素澜又道:“我吃得好睡得好,要这也没用。姐姐时常睡不着,拿去使吧——要是连见鬼的人都能借助这玩艺睡着,姐姐那点心绪不宁的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再说,我琢磨着——我公公那样的人,早该知道我用不到它。他肯定一早料到这东西到了我手里,早晚给你。我们家就你跟这些香啊花啊的最有缘。”她看看素盈,劝道:“姐姐你就借个台阶下吧——认了一回义父却搞成这样,也不好。” 素盈一直闻着那香膏,忽然问:“娘娘用这香膏有多久了?” “好几年了吧……”素澜耸耸肩,“据说她从老早之前就睡不安稳。听说……”她冷笑一声,低语道:“听说宰相就是为这缘故才铺天盖地花重金找秘方,好容易得了这一个。” “阿澜——你刚才说的话,我都没有听见。知道了么?”素盈深深望着妹妹。 素澜以为她不愿与宰相和解,也不愿掺合宫廷秘闻,只得摇头叹道:“好吧,我记住了。” 素盈不再说什么,从素澜那里出来,便从相府中人少的偏廊走。 谁知拐个弯,她就看见琚含玄气定神逸地坐在一处转角亭里。 素盈无路可换,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向他行个礼。 琚含玄只是随意看了她两眼,不让她走,却也不与她说话。他没有反应,素盈便不吭气,立定在那里等他放话。 过了不知多久,琚含玄才站起身,似是要离开,从素盈身边走过时,停下来扫了她一眼,冷冷说:“你这脾气,怎么能有出息?” 素盈浅浅一笑,并不回答。 琚含玄看见她手里的银盒,别有用意似的问:“这香膏如何?” “是好香。”素盈嘴角含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可是给您的儿媳用,未免有点……有点失了身份。” 琚含玄望着素盈笑起来:“阿澜没有对你说这香膏的来历么?“ 素盈像是吃了一惊,犹疑道:“阿澜只说我与香有缘,便给了我……我总觉得这香味似曾相识。” “傻孩子——这是宫里的香。你在丹茜宫应该闻过。”琚含玄的眼中带着一丝嘲弄。 素盈无视他的眼神,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才觉得这香不是上品。不然,琴师刘若愚的身上,怎么也是用这一种……”她未说完,偷偷望了琚含玄一眼,见他眼中骤然凝聚寒芒,错愕道:“大人……我……我记不清了……” “你走吧!”琚含玄用力一挥袖,自己先大步走了。 素盈向他的背影欠欠身,微笑着顺着长廊离开。 素震与马车早等在相府偏门外,见素盈出来,他扶她上车,问:“见到宰相大人了?” 素盈狠狠白了他一眼,用力把帘子放下。 素震慢慢把帘子掀开,目光柔和地望着素盈,款款道:“阿盈——我不想求人,可我不得不求他。他说,很久没见你,有点挂念——我无法拒绝……” 素盈的脸笼在阴影里,声音却很平静:“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以后,我再不会跟你出来。” 素震知道她正在气头上,也不与她争辩,迟疑片刻才将帘子垂下,命人上路。 素盈在车中止不住浑身扑簌簌的颤抖,她又拿出那只银盒,打开来轻轻嗅了一下——好熟悉香气……她绝对不会记错。 那是一生也不会记错的一刻——当她的双手在那夹着黑色棉絮的绣褥中抽出一缕黑絮时,手心上沾染的,就是这样优雅迷人的香气…… 二九章逆劫 世上的事物都是应运而生——有征战,便有了战士;有权力相夺,便有了成王败寇;有王,便有后,有了皇后世家。如今有了传言中的丙午劫数之说,世上忽然就冒出许多道人方士,为人化解劫难。 素老爷觉得,天下谁家都不如他家更需要这样的能人异士,于是有一天,一位颇有道骨仙风的布衣神算被请进东平郡王府密室之中。 “不知郡王想化何灾何难?”那神算一身道袍很寒酸,可态度从容,像是宠辱不惊、看破红尘的方外之人。 素老爷见他眉宇轩昂,已有三分心折。 “小女出门撞邪,请先生指点解救之法。”他斟酌词语,最后还是不得不将素盈近来的状况归结为撞邪——好好地去相府探望她妹妹,回来就闷在房中不住哆嗦,脸上一会儿苍白,一会儿绯红,身上忽冷忽热。打那之后,别人问什么,她能对答如流,只是说着说着就神色飘忽,仿佛分心去看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神算点点头,“近来京中乖戾之气甚盛,被邪气冲撞也不稀奇。”说着他取出一枚很大的药丸交给素老爷,道:“每晚临睡前在鼻端闻一碗茶的时间即可。” 素老爷收了药丸,又问:“今年流年似乎对我家不利,家中子弟多有不顺。不知先生能否指点一二?” “这要看过八字,才好说。”神算道,“劫与非劫,因人而异。化解之术也有天渊之别。” 素老爷早备了纸笔,亲自写下儿女们的八字。然而宫中曾出过以生辰八字诅咒淳媛之事,素老爷这次多了一个心眼,胡乱写了许多生辰混淆耳目,将素沉、素飒、素湄、素盈与素澜兄妹五人的八字掺杂其中,令人难以对号。 道士一一看过方说:“贫道只批这生辰,郡王将贫道批语记在心里就是。这第一张,生在坤位,且时辰大佳,五行俱全,唯土稍欠,不利生长。若是小姐,当有左右天下之状,可惜有无嗣之忧。若是公子,当是极大的富贵伴其一生,可惜亦有无嗣之患,且难以寿终。” 素老爷看了一眼,见是素沉的生辰,心中很不痛快,也不多话,等他继续说。 神算又批了几个生辰,其中有好有坏,有个极富贵长久的,可惜是素老爷杜撰出来。直到拿起一张八字,那先生掐算一番忽然笑道:“这定是郡王捉弄贫道——这纸上之人命已休矣!” 素老爷心想他果真有两下,居然连杜撰出来的都能算出。可看那八字时,却是仍在宫中的素湄。他心中早就有鬼,这时不免惊得神色也变了,心头忽地生出杀意。 幸而那先生并未在意,又拿起一张八字,连连点头微笑:“这若是位公子,那可生得好了!此人生在巽位,恰逢风生水起之时,一生不宜静守,最宜闯荡,且逢变则胜,无可限量!若是静守一处,便可惜了这样的命格。” 素老爷听他终于说出一句好话,且说的是他偏爱的素飒,这才将心定了定。 神算手上八字无多,又拿起一张,惊得瞠目结舌:“这位命相与第一位有些相似,都生在坤位上,较前面那位更好一层,恰是太阴之日之时,且生得圆满——当真了得!这一位若是小姐,怕是要效仿启运太后了!” 启运太后素氏在皇朝历史上颇负盛名。她以宫人之身诞下皇子,也就是后来的静帝。因启运太后身份卑微,且正宫素后无出,便将静帝要来抚养。静帝登基之后奉嫡母素后为隆运太后。启运太后自封为太后,反废了隆运太后,以自己的家族取代了隆运太后一脉在后宫外朝绵延四代的大权。 素老爷吃了一惊,将那八字捏在手中反复看,却听神算继续说:“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天意难违:月有圆缺,运有盛衰。这位的命格,盛极时太盛,由盈转缺时便如乾坤逆转,只怕……” “先生可有转圜的办法?”素老爷忙问。 神算掐算一番,摇头叹息:“若是有所生养,缺时便有依靠,足以补缺。若是无子,索性就这样也罢,万万不可养别人的子孙,否则怕要履迹被启运太后废黜的那位。”他不再多说,拿起最后一张八字细细看了看,点头道:“这位的命也上佳,一生能保大富大贵,且有后妃之相,颇宜子孙。” 素老爷见是素澜的八字,更加惊疑——素澜已是相府媳妇,又何来后妃之相?素老爷对他的话又有八分不信,索性直接问:“敢问先生,我这些孩子,要如何过今年的赤马之劫?” “贵府何来劫数?”神算拈须笑道:“众位公子小姐的命格不乏富贵,此劫难以动摇。况且还有那位风生水起的公子与这位正当大盈的小姐,这二位都是遇劫则盛的命相,今年乃是一大契机,何患有劫?” 素老爷听罢哈哈一笑,拿过早准备好的银两赏了先生,亲自送他出门。 待先生的身影刚出府门不远,素老爷立刻把脸一沉,找来府中死士,命他们速速将那酸道士灭口。交待完毕,他将那些写着八字的纸小心稳妥地处理掉,才拿着药丸去找素盈。 素飒自从知道妹妹精神不爽利,在家时,一天要来探望数次。素盈身体并无大恙,可素飒一看就知道她有心病。 “阿盈……”这天他将轩芽支开,委婉地问:“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不能与哥哥讲么?” 素盈神情并无异常,只是眼中沉沉的黯淡无光。 第46章 连日来别人问话她懒得回答,听素飒也问,终于握住哥哥的手,无力地说:“哥哥,我觉得害怕……我怕我还没有考虑周全,已经做了危险的决定。可是,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这让我更怕。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怎么?”素飒奇道:“你做了什么?在相府又将宰相惹恼了?”他笑着拍拍素盈的手,宽慰道:“没事!他不会把你怎样。” 素盈笑得有些古怪:“才不是呢!这一次,是他要帮我一个大忙,帮我们家一个大忙!” 素飒更加觉得稀奇,忽然见素盈神色一敛,瞬间又有难掩的惶恐。他见状连忙柔声问:“阿盈,怎么了?” 素盈避开他的目光,把脸转往一旁——那个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白纱的女人,就坐在素飒身边,他却看不见。素盈深深地呼吸,刻意忽略那女人的存在,继而向素飒微笑:“哥哥,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她走到门边,看看周围无人,又定了定心神,才坐回素飒身旁,从容地说:“我,从小就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她用眼角余光看到白衣女人只是坐在那里微笑,并不打扰她摊开这个秘密。“她总是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很不安……她很久没出现,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到我面前。可是……” 素飒摸了摸她的额头,尽量表现出相信她说的一切。他放缓声音耐心地问:“她都说些什么?” 素盈紧抿着嘴,不回答。 “如果只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不会瞒我这么多年。”素飒用力握了握妹妹的手,鼓励她说下去,“阿盈,说出来吧——说出来就不会再想了。”他只当她从小有个难解的心结。 素盈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微微发冷,整个身子也轻轻颤栗,几度张了张口,可没说出话。 “阿盈,你怎么啦?”白衣女人笑着用温和轻盈的声音说,“害怕哥哥并不相信你、把你当作疯子?还是害怕宰相并不相信你的话,并不落入你的小小诡计之中?害怕他对皇后的感情远远超过你的估计,反因看透你的离间而对付你,你却没有为自己准备退路?那么——我让他们毫不迟疑地相信你,好不好?让天下无人置疑你、反驳你,好不好?” 素盈阴沉着脸,缓缓回答:“我不怕宰相……我所做的,只是因为我绝不原谅在我面前害死妹妹的人!”她的口气凌厉冰冷,让素飒暗暗吃惊。 “但,我也不愿为了报仇将未来孤注一掷。”素盈继续说。 素飒怔怔看着她,越来越用力握紧她的手。“阿盈?”他的脸色微微发白,不愿相信自己此刻看到和听到的,更不愿去猜测——若这自说自话发生在旁人身上,他不须一瞬就能断定那人脑子出了毛病。然而他面前的人是他妹妹,对他而言,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疯的人。 女人看着素盈,笑得非常温暖。“知道我为什么总会来到你面前么?”她的声音如春风和煦,“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不甘心把自己交给别人来摆布。你一直都是这样,一面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谁都能够践踏;一面又觉得自己没有一点不如旁人,能够做到谁也做不到的事……” “住口!”素盈低低地呼喝一声,手上一用力,指甲就刺入了素飒的手心,可她浑然不觉,还是僵硬地梗直身子与那女人对峙。 “我给你机会,让你证明看,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我可以让你证明给所有的人看,你绝不是没头没脑、任由支配的傀儡,你能够操控天下……” “住口!”素盈大叫一声:“我不需要证明给任何人看!我也不需要你给的天下!” 当她喊出最后一句,那白衣女人埋头一笑,悄然不见。素飒嚯的站起身,将她的嘴捂上。 “阿盈,你发烧了。”他把妹妹抱到床上,“我让人给你煎退烧的药。” “哥哥!”素盈猛然扯住他的衣袖,央求道:“哥哥,听我说——” “嘘——不要慌乱。”素飒把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坚定地说:“阿盈,你只是在发烧而已!喝了药,很快就会没事。” 他退出房门,一抬头就看见父亲呆呆地立在门外,分明听见了素盈的话。 不需多言,父子二人交换一个眼神,素飒便明白父亲与他意思一致:从此刻起,素盈再不能由任何能听会说的人来伺候。 素老爷轻手轻脚走入房内,看见女儿沮丧地坐在床上,把脸埋在膝间。 “阿盈!”他又细细端详这个女儿,想起道士为她批的命,越想越觉得蹊跷。 素盈抬起脸,迅速抹去脸上的泪痕,“爹?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要起身。 素老爷拦住她,不紧不慢地说:“今年流年不利,能不出门就不要出去了。你没听人说吗?丙午年是要出乱子的!我找了道士给你弄到一粒震邪的药,每天嗅一嗅——撞邪的人总是看见些奇怪的东西,没什么稀奇可怕的,驱了邪就好。” “爹怎么也相信那些流言?”素盈皱眉,“自古弄出这些名堂的人,大多是庸人自扰。再说、再说……”她本想说她看见那女人也不是一日两日,可她并不想与父亲深谈此事,便将话头搁置。 素老爷见她对答如常,呵呵一笑,“有些事不由你不信——往远看,听人说商汤灭夏、周武灭商都是这年头,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讲有据可考的——汉高祖驾崩、吕氏夺权,不是在丙午年?永始二年,汉成帝立王莽为新都侯,不是在丙午?” 他才举两例,素盈便笑道:“若果真如此,商周两代建国、呂王二姓之兴,不也有赖这年?” 素老爷听她这样说,心中更加诧异,却不表示出来,笑嘻嘻道:“女儿的见识与一般俗人不同,倒也别致。” 父女二人不着边际地闲谈了一阵,素飒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进来。素盈顺从地喝了,很快就昏昏欲睡。 素老爷与素飒留她清静地休息。一起走出小院时,两人神色都不明朗。 “我记得厨房收留着一个不识字的哑巴丫头,耳朵也不灵光。”素老爷说,“人还算机灵,就是手脚笨重了些,来伺候阿盈恐怕不够周到。” “调教几天,应该能使唤。”素飒神情萧索,“我本来是来向她说赴西陲的事——看她那样,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你只管走!”素老爷斩钉截铁地说:“哪有因为妹妹有病就耽搁了从征的?建功立业还要靠这一战。况且这次是托东宫为你保荐,你要不能全力以赴,东宫脸上也不好看。” 素飒默默点了点头,又恳求道:“请爹务必要为阿盈求访名医……” “你不说我也会的。”素老爷抚着下颌笑了,“这孩子的出头之日,在后面呢!” 赤马之厄带来的恐慌在四月涌向顶峰——宫中女伶告发皇后素若星与宫中一名琴师私通,掀起朝野轩然大波。一向在言论中袒护皇后的宰相,这次竟唱起反调,主张废后。忠心于他的人自然随声附和,他们声势颇有些咄咄逼人,皇帝原就气急攻心,一经挑唆便做出决定:废黜皇后素氏,放逐缦城。 素老爷心中喜忧参半:目前后位虚置,宫中最接近皇后宝座的正是他妹妹丹媛,若是竭尽所能为丹媛力争,未尝不能谋得此位。但前一段日子,那道士说过的话他也无法抛到脑后——素盈才是道士口中应劫而盛的那个。 素飒已赴西陲,验证了道士为他做出的批语:他的才华在战争中展露无遗,不容任何人轻视。素老爷无法不信道士关于素盈的那一段长篇大论。 不知多少人瞄着后宫中之主的宝座,这是不容他有半分踌躇的时刻,可素老爷却犹豫起来:妹妹与女儿毕竟有差别,他何曾不想把素盈推上那里? 只是这机会来得太快,他还没有为素盈摸到门道……况且,那天,当他的死士带着染血的道袍复命时,也带来了道士临终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做的所有批语,都只说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你们永远不会知道……” 三十章受教·盈 新近来侍奉素盈的丫头刚十五岁,原先并没有名字,因为她是个哑巴,人人叫她哑妹。这丫头从八九岁就在厨房做粗活,手脚粗糙可心思并不愚钝。她知道在小姐身边做事不同于过去在厨房,所以凡事都小心谨慎了三分。即使如此,她还是常常磕磕碰碰、毛手毛脚弄出不少乱子。 素盈知道哑妹不可能在三五天内变得麻利精干,眼见哑妹弄坏许多东西,她也只是笑笑,并不多加责怪。哑妹虽口耳不灵,可也能看出这位貌美性柔的小姐待她宽厚,因此对素盈又敬爱几分。 按家里的习惯,每个姨娘、小姐院中的丫鬟都起了相似的名。素盈见哑妹敦厚,便想要她长久跟在身边,于是为她起了名字叫轩茵。哑妹弄了半天才搞明白素盈的意思,得了这个名字如获至宝。素盈又将这两个字写给她看,哑妹虽目不识丁,也知这就是名字,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素盈见她天真无邪,很想教她识几个字,料想她虽不会发声,听人说话也费劲,但只要多下功夫不难有成。可思及父兄如今待她,就如对一个疯病人,分明正是看中轩茵有残缺又不识字才送到她身边。每一想到这点,素盈就不免心灰意冷,想做点什么的心思也在瞬间化为尘灰。 轩茵不知小姐有什么病,只知道每天有两三位大夫来为她诊治,一碗一碗的汤药不断往她面前送。老爷用非常大的声音交待过——必须亲眼看着小姐按时喝药。 第47章 轩茵想,那些药的苦味光是闻一闻就可怕,若是小姐嫌苦不喝,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素盈每次见药端来,眉头都不皱,仰脖就喝,喝罢至多苦笑一下。过了十来天,轩茵反而心疼起这位六小姐,每次煎好药,就向过去那些厨房里的朋友要些蜜饯甜食,给素盈压苦味。 素老爷不准素盈看书费心,也不准她走到外面与人多话。素盈整日禁足在小院中,除却喝药与睡觉便无所事事。起初她心里埋怨哥哥与父亲,后来也怪自己克制不住——若是其他姐妹对自己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要被她当作疯子。这些念头都平静之后,她在小院中已被隔绝月余,药也不知喝了多少。 这天,素盈百无聊赖,又从箱箧中翻出香炉与香料,随意摆弄。正配到一半,忽听轩茵在门口依依呀呀,不知与何人争执。 素盈心中好奇,走到门边张望,一看便呆了——来的两人都是一身俐落的行装,行囊未解,虽是风尘仆仆的巾帼,但气度不凡。其中一个竟是从前在咏花堂传教的崔落花。 “崔先生!”素盈惊喜地叫了一声,将崔先生与她的同伴迎入室内。 素家从来不养无用的人,自从素槐入宫,素澜订婚,素府再无需要受教的小姐。素老爷毫无半分愧疚地将崔先生扫地出门,念在她与素府有十余年主仆之情,临行前厚赠一笔箧资。当素盈被削去奉香之衔,从宫中回来时,她已走了好些天。 素盈再见崔先生,首先就想到这件事,不禁有些脸红:“家父那样对待先生,先生还记挂我么?” 崔先生笑笑:“我早想到了。再说,这样的事情,每个崔氏都经历过,没什么好稀奇的……”她细细端详素盈,眼中满是赞许:“不过一年多不见,小姐比从前更清丽了。” 素盈笑着与崔先生略谈几句,又打量与她同来的那位女子——她年纪不过三十,眼角眉梢已有星霜痕迹,可态度沉着,一双眼睛格外冷静。 “这一位是粟州世家王氏的小姐。”崔先生向素盈介绍道:“王氏医术天下闻名……” 素盈的神色稍微变了变,勉强笑道:“原来先生这次是请人来为我看病。” “秋莹小姐是位不出世的神医,六小姐只管相信她。”崔先生微微点头,“六小姐一向是个明理人,知道什么对自己好。” 素盈摇摇头,向王小姐含笑道:“可我的病怕是药石也无功。” 王秋莹不笑不恼,静静地看了看素盈,说:“令尊已将小姐的情况略说过一点。若是令尊所言不虚,那么小姐并非我见过的第一位‘撞邪’之人——我曾见过另一位小姐,她总是看到一条白龙绕着自己的身子,与她喁喁对语。那位小姐不堪惊恐,几乎癫狂。小姐可知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素盈见她说话干脆利索,直来直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摇头。 王秋莹和蔼地笑道:“其实,只是因为那位小姐嗜吃一种珍异水果——旁人吃了并无异状,偏偏她吃了就心生臆想,眼生幻惑。自从不吃那水果,又调养几十天后,她就与常人无异了。” “哦……”素盈听罢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道:“可我从小就是自己置办饮食,从来没有吃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一定就是食物的问题。”王秋莹道:“也许是水、也许是花——小姐可否想起最初出现症状是在何时?” 素盈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道:“八岁。” 王秋莹蹙眉与崔先生对视一眼,又问:“这些年,小姐从未请大夫看过么?” 素盈行至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淡淡一笑:“我也许疯了,但并不傻——若是说了,我早在几年前就要过这一个月来的日子。” 王秋莹怔了一下,从行囊中取出纸笔,调了墨,一边问一边记:“一年四季,小姐何时出现幻象的次数多?” 素盈默想片刻,摇头说:“不一定。还是在宫里时最多。” 王秋莹略一思忖,又问:“那么,最后一次,是在何时?” 素盈回过头看着她,眼中有一星寒凉:“……现在。” 崔先生与王秋莹都惊了一刹,面面相觑。王秋莹迅速镇定,详细问了素盈眼见的种种奇异景象,又问了素盈近来的饮食用药,最后才问:“不知那女人对小姐说些什么?” 素盈的身子僵硬,冷冷道:“这有什么关系?” 崔先生见她言语生硬,忙打圆场道:“秋莹小姐也是为您着想——毕竟看病之事,大夫知道得越详尽越好。尤其心病,还要从心事入手。” “我也是为两位着想。”素盈神情温和,话语虽诚挚,声音却有些寒意:“我家不是平常人家。说了不该说的、听了不该听的,都要付出代价。” “那么,等小姐愿意说时,再说与我听吧。”王秋莹收拾东西,向素盈暖暖一笑,“我从来不怕付出代价。”她说着,随手拿起素盈散放在桌上的香料,道:“若是小姐不介意,这些香料可否容我带走?” 素盈点点头,唤来轩茵包好那些香料,将崔王二人送至院门口,又问:“崔先生……你这次回来,只是带王小姐来为我看病?” 崔落花知道终究逃不过她这一问,早就准备,此时缓缓道:“我是来执教的——令尊请我回来,为您重开咏花堂。” 素盈默默看着崔先生与王秋莹步步离去,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守门的两个丫鬟催促下回到房中。 庭院寂寂,屋内暗淡,桌边那个女人还是怡然自得地坐着。她已经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阵,这时带着高傲的微笑看着素盈。 “阿盈,”她说,“你看——你在他们眼里只是这样一个傀儡,即使他们觉得你有点癫狂,还是不会放过你,要按自己的需要重新雕刻你——你的举止、性格、喜好……全要按照他们的眼光改变。” 素盈不理她,坐在桌旁,眼望着对面墙壁上的图画。 “可是,无论她是什么样的神医,也赶不走我。”那女人微笑着说,“既然你心里也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幻觉,那么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一种病。” 素盈的睫毛抖动一下,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报上我的名字或者来历,不会扭转你对我的看法,也不会对我们的关系有任何改变。”那女人托着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一笑:“有一天,你自己会明白。” 素盈胸中一闷,站起身走到门外阶上遥望苍天,忽然心生无奈无力。 轩茵正在小院中煎药,看她神色茫茫,不知她有何吩咐,忙走到她面前,紧紧看着她的口唇。 素盈知道轩茵大略能从口形看出她的意思,于是慢慢地道:“你去厨房把昨天剩的豆糕,用干净的纸包六块。纸千万不要用带花色的……然后给咏花堂的崔先生送去……”说着说着,她心尖上忽然一酸,眼泪突地落下两颗。 轩茵惊慌失措,见素盈只管流泪也不擦,以为她手边没有手帕,急忙跑进屋中取了手帕。可回转再看素盈,神情已恢复往常的宁静。 “去吧!”素盈向轩茵笑笑。“我没事——忽然想起了轩叶。” 轩茵从来把素盈交待的事情当作头等大事,立刻包了豆糕送去。 “阿盈,你要去咏花堂拜那女人为师?”白衣女人身子一晃,就从桌边晃到素盈身旁,“你想要变成‘那样的’素氏的女儿?” 素盈目光灼灼望着她,缓缓道:“能离开此处去咏花堂走走,也好。若是违逆父亲的意思,只怕我再也别想走出去。” 第二天一早,素盈在父亲派来的两个丫鬟陪伴下步入咏花堂。 崔先生早已等着她,见素盈脸上没有不满或怨怼的神色,向素盈笑笑,说:“小姐,我们先去后面花园走走。” 素盈知道她一向特立独行,很少捧一册书对本宣章,但不知她要自己去后园有何打算,只得默默随行。 春色正好,园中花正发,两人在花园站着随意聊了片刻,就见一对蝴蝶翩翩而来。 “小姐有没有听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崔先生问。 素盈点点头,含笑说:“一生得一有情郎相知,一死得一有情人相殉,此生足矣。” “若是当初皇帝选驸马,白公子为您拒婚,或者干脆殉情……小姐会与他同去么?” 素盈心中一凉,眼前一黯,本能地摇头道:“他不会,我也不会……” 崔先生点点头说:“是呀——并非舍不得荣华、放得开所爱,而是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幸福献身,不顾家人。尤其素氏的女子,背负太多责任。这些责任,也许会让你一生也遇不到一个山伯。” “……哦。”素盈呆呆望着那对蝴蝶出神,见它们叶底相逐,姗姗而去。 崔先生又问:“我还想问小姐第二个问题:迄今为止,小姐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嫁给白公子吗?” 素盈缓慢地摇摇头,说:“我最大的遗憾,是不知道轩叶为何会死。” “小姐可曾努力探寻过真相?” “何止一次!”素盈闭上眼睛,“然而真相总是离我太远,我总是无法得知。” 崔先生沉默片刻,说:“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可以选择穷尽一生去寻找,要别人给你一个答案。也可以选择……” “放过?” “不!”崔先生微笑着摇头,“放过了,只会一生余憾——也许,你可以选择由你来给出答案,让你相信的,成为众人都无异议的答案。” 第48章 素盈哑然失笑:“可我并不知道真相……如何给人作答?” “重要的是你自己相信。真相,很重要么?”崔先生双眼盈盈,看向素盈时,让她觉得浑身浸入一泓深潭。 “据说废后被废,是因为她与琴师私通。”崔先生淡淡地说,“但是,真相谁知道呢?这只是别人告诉我们的所谓‘真相’,我们或者接受,或者一无所知。因为给出这答案的人,我们无法置疑。” 素盈一惊,沉声问:“先生并不信?” 崔先生笑笑:“我的姐姐是她的老师。我对废后也稍有了解——爱过天上太阳的人,如何会恋上野草中的流萤?”她顿了顿,又道:“即使坐上皇后的宝座,仍有许多未知……这些事情,小姐日后慢慢会懂。” 素盈低下头。她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衣女人笑了一声:“阿盈,你看,她要改变你!” “崔先生,为什么要我学这些呢?”素盈问。 “小姐应该能猜到。”崔先生轻声说,“想想现在是什么样的时刻,郡王的所作所为并不难理解。” “他真想把我送进去?”素盈不住摇头,“不合时宜,不合规矩——父亲是异想天开。” “据我这些年来的所知:郡王虽不大懂得韬光养晦,但也从不异想天开。”崔先生拂去身上的飞絮,向素盈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素盈立在春光中,嫣然一笑。“崔先生请回,恕素盈不能奉陪。” “……小姐?” 素盈伸手抓住一片柳絮,又吹开。“我不会进宫,也不需要学着变成另一个人。” 那天午后,王秋莹带着一碗汤药来看素盈。 “小姐过去服的那些药一概停用。”她的态度不容反驳,“从今起我每十日为小姐换一次药。我想,很快能够找出病因。” 素盈没说话,带笑喝下那碗药,问:“崔先生是我父亲请回来的,王小姐又是谁请来的?难道只凭与崔先生的私交就不远万里来为我看病?” 王秋莹并不直接回答,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单,说:“这单子我会每天换,小姐从今日起不仅不能随意吃药,也不能吃这张单子以外的东西。室内不可供养花草,更不能调香——小姐所猜不错:有位大人非常担心小姐的身体。秋莹不敢有辱所托。” “那么,那位大人该如何称呼?”素盈又问:“我一向钦佩粟州王氏一身傲骨,也很好奇究竟何人能劳动王家人。” 王秋莹将纸单放在桌上,说:“那人在凶险时刻救过我弟弟的性命。” “是我二哥?”素盈心中并不很诧异,“他知道我……我时常生出幻觉?” 王秋莹未料到素盈如此敏锐,尴尬片刻不知该怎样作答,只得如实道:“素二公子并不知道小姐生的是什么病。只是见小姐被禁足,整日有大夫来来去去,所以担心。秋莹为小姐诊看之后,也未向他透露。现在反倒是秋莹好奇——小姐如何一猜即中?” 素盈轻轻一笑:“我只是今早闲聊时,从崔先生那里偶然听说:王氏十七子医术精湛,大多飘零天涯救死扶伤,唯有第十六子在军中随征。小姐诸兄何来性命之忧?而那位十六公子前些年远赴边关——恰好与我二哥同时同地呢。再说,我一猜,王小姐就承认了,我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王秋莹笑了:“令兄重情重义,小姐玲珑剔透,贵府当真是藏珠隐玉之地!” “是王小姐见过的素氏太少了。”素盈幽幽道。 “那么小姐希望令兄知道您现在的状况么?” “您看着办吧。”素盈懒洋洋地回答。 “这样好吗?他也许会胡乱猜想……” 素盈静静地看了王秋莹一眼,微笑着说:“我们家的事情,您不懂。您与二哥之间怎么说,我不管。” 三一章圈套 素盈明确表示她不愿入宫、不愿学所谓的后宫之道,素老爷先是劝,后是吓,始终扭不过她的心意,最后大发雷霆,咆哮道:“你在小院里想清楚——想不清楚就一辈子别出来了!” 素盈漠然地说:“女儿知道爹会这样说……可是,女儿宁可在自己院中不出来,也不愿意把一辈子葬送在深宫。爹真舍得把这女儿条命扔进宫里?” 素老爷连连跺脚:“你怎么就这样死心眼?万一这次顺利地把你送进去,万一老天有眼因缘巧合——皇后之位唾手可得!真当上皇后,谁还能害你那么倒霉?” 素盈冷笑:“那么废后如今在哪里?” 素老爷见她冥顽不灵,气得挥手道:“你!你仔细想想吧——我们家这样的门第,不会让你下嫁小门小户。嫁入豪门,哪一家不是妻妾成群?还不是一样勾心斗角?素澜先不必说了,她新婚没多久,丈夫尚未纳妾。像你四姐素蕙那样嫁了次一等的人家,夫婿如今也有三妻四妾。若不是你姐姐自小学得精明,怎能压住阵脚?斗个天昏地暗,未必比宫中太平,仍只是个三等侯爵的夫人,于己于家,什么好处也没有!” “爹若是一味逼我入宫,我从今日起就不再喝药,索性疯一辈子。”素盈知道与他讲自己的心思无异于夏虫语冰,于是有些哀怨地搁下这句话,就整日关起院门在房中或写写画画,或与自己下棋消磨时间,连送汤药的王秋莹也一并关在门外不见。 素老爷大怒之下不准人给素盈做饭,她就什么也不吃。她料定父亲不会眼看她生生饿死,更不会由着她不再吃药治病。果然,素老爷过了两天经周遭的人一劝,心又软下来,仍是照常按王秋莹的单子给素盈备饭,素盈便又按时服药,一切又恢复常态。不过素盈知道父亲不会死心,素老爷也知道他总会找到让素盈屈服的办法。 王秋莹的药用了一个月,素盈果真没有再看见那白衣女人。王秋莹仍不满意,继续探究素盈的病因。她将素盈平日吃穿用的东西全部梳理一遍列成清单,一样样小心地让素盈重新接触。 素盈见她这段日子一直尽心竭力,心中对她生出几分信赖。五天之后,素盈又见那白衣女人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仿佛欲言又止。若是从前,素盈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时却如实对王秋莹说了。 王秋莹得知这一状况,蹙眉思忖许久,又埋头琢磨了一日,隔天似乎有所发现,满面自信地来找素盈。 “小姐可知,南国学习调香的人,在拜师之前要用一个月时间独处燃香的室中,记录每个时辰燃放的香料——一是为了测他的嗅觉,二是为了看他是否对特别的香料有异样反应。”王秋莹从容不迫地问:“听说小姐拜的师父是位出自名门的高手。不知他可曾让小姐做过类似测试?” 素盈以前曾听说这种事情,但从未放在心上。听王秋莹这样问,她犹豫地摇头,继而笑道:“家师……是被人逼着收我为徒。无论我是良材朽木,他都非收我不可,用不着做什么测试。” “那么小姐并不知道薰草会让您生幻?” 素盈愣了,呆呆看着王秋莹道:“没有人会因为燃烧薰草产生幻觉……薰草不是致幻的香料。” “但是您就会。”王秋莹肯定地说,“您要知道,人与人的身体是不同的。” “只是因为薰草?”素盈心中说不出是惊诧还是不信,不知为何,一时还有一丝失落。 “小姐不妨先试试——看看再也不碰薰草,是否还会出现幻觉。”王秋莹充满自信的微笑让素盈不能不信。 素盈迟疑地点点头,自那以后就将身边的薰草尽数扔掉。 然而像是对素盈示威似的,那白衣女人过了几天又带笑出现在素盈面前。 “阿盈,”她微笑着说,“其实,你心里并不希望我只是一场幻梦,对吧?如果我是鬼神,那么你也许是上天选中的宠儿;如果我是幻觉,那你不过是个病人而已!你也不愿意接受后者,对吧?” 素盈将她的再现告诉王秋莹,王秋莹得知后并不气馁,又重新为素盈寻找新的病因。 这天王秋莹正为素盈例行问诊,轩茵跌跌撞撞捧着一封信跑进来。素盈见她激动,不明就里,接过一看,原来是素飒写来的。 素飒初到西陲就写过一封信,素盈那时还在恼他把自己当作疯子,就没有理他。后来气消了,也曾写过几封信,但素飒都没有回信。素盈料想西陲战况吃紧,他没有闲工夫,就不再盼望他的来信。 此时见素飒传来音讯,素盈满心欢喜,谁知打开一看,素飒的笔迹颤抖,几乎难以分辨。素盈的心顿时提起来,匆忙读下去,才知道哥哥在写信之时,已重伤数日,昏迷五天刚刚醒来。再看落款,已是十余日前的事情。 素盈看得心如刀割,见哥哥字字都惦记她的身体,禁不住泪流满面。她将哥哥简略提及的伤势对王秋莹讲,王秋莹一听就知道凶险,不由得都表现在脸上。素盈察言观色,明白哥哥这次命悬一线,更加伤心欲绝。 素老爷也收到素飒的信,得知他战地负伤,也急得团团转,然而远水难解近渴,急也没有办法。好在府中有王秋莹在,素老爷按她的建议火速筹备了许多珍惜药材,命人飞赴边陲探望素飒,只求他的性命还在。 素盈为哥哥的情况寝食难安,几乎也要病倒,所幸不销两日又接一信。这一封书信字迹清秀整洁,内容说的是素飒于上次写信之后的第三天清晨退了烧,熬过一劫,想必没有大碍,只待静养康复。素盈一颗心这才放下,再看此信落款,竟写着“盛乐代书”四字,不禁诧异——万万没想到与素飒同征西陲的女将盛乐公主,竟为他代写家信。 第49章 素盈不便臆测,幸而哥哥无事,她也就将此事暂放一旁。 然而素老爷却不想放过她,把怒气沮丧都发泄在素盈身上:“别人家的公子上战场,家人都是依依不舍,唯独你哥哥远赴边关,你不但不说一个伤心,还鼓励他去!你那些日子脑子不大对劲,我就不说你什么了——现在你知道了?战场是要死人的!唉……若是我们家在朝中有人,何必让飒儿去受这份苦。” 素盈原本仰慕那些书传中叱诧千里的名将,思量哥哥并非庸碌之辈,想鼓励他成就一番事业。如今鲜血淋漓的事实放在眼前,她切实知道战地凶险,心中也怕了几分,况且她只此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与旁人又不同。便问:“哥哥何时能回来?” “不知道!”素老爷没好气地答了一句,更下定决心要把素盈送进宫中,以免几个幼子日后也受这等惨罪。 素盈一心担忧哥哥,每日写信给他,顾不上考虑其他。直到素飒亲笔写了回信给她,证明身体已有康复的迹象,她才安心。 六月中伏那天,相府送了大量嫩藕,特意说是送给素盈的,还问起她的身体是否有起色。素老爷知道相府不会无缘无故送礼,便准备了许多回礼,亲自带素盈上门道谢。 素盈根本不愿意踏入相府的门槛,可她近来与父亲的关系太僵,不愿与他再起争执,只得勉为其难与他同去。 素澜知道姐姐不愿与相府中的人打交道,一等她拜谢过宰相,就找个理由把她拉到自己房中,让她见见自己的双生子。 “还好你把我救出来。”素盈一边逗弄怀中的外甥,一边闷闷地说,“最发愁站在你公公面前。” “可你义父很惦念你!”素澜咯咯笑道“自从上次你走了,他有一回还特意跟我提起来……我能看得出来:他似乎是有点欣赏你呢。” 素盈抱着的婴儿叫了一声,她忙低头去哄,随口问:“他提什么了?” “他说你是个有趣的人,很喜欢你的胆量——姐姐,你那次做了什么有胆量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素澜眼底又闪出嫁人之前一直蕴含的那种光华,素盈一见就加了几分谨慎,不紧不慢地答道:“我不大记得……大约是顶撞了他。” “与那香膏有关?”素澜的口气不疾不徐,像是很随意,但素盈还是立刻感觉到一丝紧张——她的妹妹并没有因为嫁人生子而变得愚钝。 不等素盈斟酌好词语,素澜便笑了笑:“我不是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姐姐下次若是用得着妹妹,千万要支会妹妹一声,不然妹妹被蒙在鼓里,怕是要吃亏。” 素盈自觉上次行事冲动,的确让她担了风险,于是抱歉地笑一下,说:“数落完你公公、夫婿和爹,又要来念叨我了?你几时吃过亏?妹妹是吉人天相,总能化险为夷,还能捞到后福。” 素澜诚恳地摇头道:“凭自己的‘运气’和仰仗姐姐关心疼爱可不一样,后面这个让我心里舒服。”她腾出手握了素盈的手一下,又神神秘秘地说:“姐姐知道宰相大人这次叫父亲来是为什么?” “不知道。”素盈只顾埋头逗弄小外甥。 素澜的眉头轻轻一挑,说:“是关于二哥——我还以为,二哥常来巴结宰相,只是想谋个好职位,没想到,原来是因为生他的谢家人丁单薄,最后一个儿郎死在了西陲。”她开玩笑似的说:“二哥不要我们了,他要归宗呢!有馨娘在旁边吹风,宰相已经点了头,答应帮他跟爹谈。” 素盈愣了,听素澜又道:“他也真是的,偏挑这种时候。眼看跟着我们家要飞黄腾达了……” “什么意思?”素盈警觉地问。 素澜微微一笑:“依我看,慈明三年正月里,为姑姑庆贺生辰的那座木雕,今年该送一座大的给她了。” 慈明三年素府送给当时的丹嫔庆贺生辰的礼物,是一座木雕的丹茜宫,那木头还是素盈与素飒二人出的。 “当真?”素盈早盼宫中后位之争早有结果,也免得自己整日提心吊胆。 “我瞎猜的——现在后宫那气象,堪当重任的人选并不多。”素澜压低声音笑了笑,“不过,二哥也真是妄想。他离了我们家,改回谢姓,只是一个没落人家的公子,一样娶不到姐姐。” “你胡说什么?!”素盈被她惹恼,将孩子往她怀中一塞,道:“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吧!我可不陪着你,不然别人会以为我又疯了。” 她正作势要走,恰好一个丫鬟进来说:“相爷请六小姐过去小坐。” 素盈一听心头就是一沉,可自己在人家家中,任性不得,只好跟着那丫鬟转回廊过花园,来到一处幽静的书房。 她原以为父亲定然也在,谁知书房中只有琚含玄悠然坐着看书。素盈一闻他书房中有股淡香,就有些发愁——她近来一直不碰香料,生怕又出幻觉。 “已经通风好一会儿,应该不成大碍吧?”琚含玄见她在门口畏缩不前,悠悠说道:“听你父亲说,你以后不能再动香料。可惜了你那样的手艺!你不做奉香之后,皇后曾经与我提过好几次你的香料呢!当然,那都是她被废之前的旧事了。” 素盈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提起废后,默默上前两步,向他拜了一拜。 琚含玄仔仔细细地打量素盈,让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收她为义女的时候,他也曾这样看她,目光里有逼人的寒意。 “你上次说过的话,我并没有完全信。”他说,“可我也知道,你没有凭空捏造的本事。所以,我去查了……你并没有说错。” “大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素盈有些不安。 琚含玄笑了笑:“你种了籽,收了果,却不想知道它是怎么长成吗?” 素盈的嘴角轻轻牵动,但没有说话。 “阿盈,你借了我的手为你妹妹报了仇,现在该是回报的时候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傻到任由你一句话就能摆布吧?”琚含玄站起身,走到素盈身边,微笑着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也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素盈的脸色微微泛白,强辩道:“素盈只是在大人面前说溜一句话。废后这样的大事,是大人促成。主意是大人定夺的,素盈何德何能?怎有本事劳动大人的手?” 琚含玄一声长笑:“我欣赏别人与我讨价还价的勇气,但我总是告诉他们——我听他们说完,只是因为欣赏,并不意味着我还会向他们提供别的选择。” 素盈咬了咬牙,问:“大人要我做什么?” “我想,素飒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担保你做东宫妃。”琚含玄含笑说,“如今,我要你到另一个人身边,去做你本该在东宫身边做的事。” 素盈骤然失色,低呼道:“不……” 琚含玄早知她是这种反应,不紧不慢地问:“你说什么?”不等素盈开口回答,他收敛了微笑,冷冷地问:“听说,你哥哥前些日子受了重伤?” 素盈正心乱,又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怔了怔。 “你可知道——上不上战场,由他决定;能不能回来,却由不得他。”琚含玄一脸寒霜,缓缓地说:“信不信,我可以让他老死在边陲?……如果,他不会战死的话。” 素盈又气又痛,眼泪夺眶而出。 “阿盈,你为你哥哥做了一个愚蠢的建议。现在,该为自己做一个聪明的打算了。”琚含玄轻轻拍了拍素盈的肩膀,“回去以后,好好跟你的老师学——学得要快,要好。不然,也许我会改变主意,把好意送给其他素氏的小姐。” 三二章逝夏 六月最后的四天,京城浸在滂沱大雨之中。当然,无聊之辈照例把这场雨和传说的劫数联系在一起。大雨初停的那个晚上,月太明亮,不见一点黯斑。这异象由星官推算之后得出结论: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 废后被废已有好些日子,朝中仍有人为她申辩,要求皇帝迎她回宫。素盈听说太子睿洵曾在殿前长跪两日两夜不吃不喝,为其母诉冤,最后被皇帝命人强行架回东宫禁闭,然后他就在东宫内不断吟诗写文,委婉陈词,企图打动他的父亲。浮想他长跪不起的样子和被禁居东宫的苦楚,素盈不禁为他难过。 也有人上奏皇帝,要求迎回那些归家的选女,充实后宫。可皇帝无动于衷,不知想些什么。他不表态,群臣就难以安心,不断揣度他的心思,几乎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新建议。 这个夏天对许多人来说,无疑漫长而艰涩。 薄暮时分,暑热渐消。咏花堂外蝉鸣悠长,素盈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仍是挺腰立背收下颌的坐姿,心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崔落花见她神思飘忽,就将手中一卷《别赋》合上,静静看着她。 素盈竟不知她停下不讲,仍是出神地呆坐着。崔落花轻轻摇头微笑,朗朗道:“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我记得小姐原来很喜欢陈王的赋。” “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素盈的口唇微动,声音轻缓,“小心翼翼地托身茂叶荫蔽,却躲不过虫雀狡童的戕害。身生双翅却难以高飞……《蝉赋》一直不是我最喜欢的——太过无望。” 崔先生见她的心思不在咏花堂,便说:“今日就到这里吧。骈文诗赋原本是小姐所长,至于史传,小姐耳熟能详,颇有心得,也不必再做功夫。明日起,我与小姐同读诸子。” 素盈并不热心,淡淡地说:“这些我也读过。” 第50章 “有些东西,读一辈子也不为多。”崔先生并不见怪。 素盈笑一声,“既然如此,我又怎能在数日之间穷尽?读完了诸子,尚有琴棋书画、骑射韬略……” “琴画不过陶冶情操,若想赏玩,自有宫中伶人、画师效劳;书棋也只是一时雅兴而已,不通,至多不能尽兴,并无大碍。妃嫔的骑射技巧,多数只用在猎场,即便空手而归,也无人指摘。韬略嘛……若不必像前朝的宪烈皇太妃或如今的盛乐公主那样驰骋沙场,韬略再精通,终究是纸上谈兵。”崔先生不慌不忙地说,“若非有得天独厚的出身,否则才艺再精,也难以接近后位。可以说,闲来无事时,这些才技足以讨好,但万一有事,靠它们不能保命。即便是精通六艺的废后,也无从幸免。唯有诸子不可不读,不可不细细品味。” “难道通读诸子就能保命?”素盈轻嗤,“废后何尝没有学过?” 崔先生从容对道:“她虽学过,却只学了六分,并未学精。若真深谙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的道理,明了上下百战、以守为攻的策略,何至于今日。” 素盈听得心中烦闷,失声道:“您以前并不是这样教我的姐妹。” 崔先生依旧不动声色,悠然回答:“小姐处境与她们不同。我教她们如何在宫中稳步高升,教小姐的却是如何才能岿然不动。” 素盈垂下眼睑,黯然沉吟:“……难道您真的以为,宰相和我父亲的企图能得逞?”她静静一笑,“后家并不是那种受到暗算就甘愿服输的人家,他们势力不弱,况且还有东宫支持……说不定哪一天圣上回心转意,父亲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成枉然……” 崔先生看着素盈微笑:“小姐这是在为自己遐想。如果置身事外,以你的聪颖,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素盈与她锐利的双眸对视一刹,立刻低下头。 “废后是绝对回不来了。”崔先生的口气有点伤感,但并不加以掩饰,“先前宰相没有保她,反而落井下石,已经得罪了后家。她若真被迎回,再度拥势,后家一定不会放过宰相。琚相不会由着对自己不利的人东山再起——您的义父,是个敢作敢为、坚决彻底的人。” 素盈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对他,您知道多少?” “原本并不大知道。现在,我想,作为您的老师,我知道的足够多——”崔先生沉稳地说:“您若是得他欢心,他会把您想要的一切送到您眼前。若是逆他的心思,他会把您原有的一点也夺走。” 那一瞬间,素盈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佛经上,似乎见过琚含玄的同类。 “小姐若是为自己好——不要拂逆他。”崔先生叹了口气:“这是每个崔氏都会教给学生的基本功——最好永远不要与那些权臣硬碰。” 素盈站起身,抖了抖裙裾,柔声道:“我们说点别的吧……我听素澜说,宫中高僧劝圣上斋戒。所以自从废后出宫,后宫妃嫔没有一个能睹圣上金面。” “我听闻的与小姐一样。此事多半是真,不然丹媛娘娘也不会频频派人去相府求助。”崔先生与素盈一同走出咏花堂,边走边说:“不仅如此,星官说流年不吉,生肖属鼠的女子对皇家不利。宫中所有肖鼠的宫女都要遣放——与淳媛娘娘一起进宫的选女都是鼠年所生,那些尚在宫中的虽未见逐,只怕也不会得宠。那些出去的想要再进去,更是难上加难。” 素盈冷笑,“斋戒、生肖……这些鬼话,是琚相授意的吗?” “小姐这话又问得急了。您再想想看——”崔先生笑道:“若是需要事事‘授意’才能达到目的,他就不是琚相。自废后出宫,可有哪些事不合琚相的心意?恐怕唯一需要他开口‘授意’的,就是小姐您。而您也无法拒绝他。”她顿了顿,又说:“小姐不必多虑,后位一事,想必已成定局。” 素盈缄默不语,行至一丛紫阳花畔,她伸手折下一朵,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幽幽地说:“夏天……就要过去了。” 东平郡王府再度延请女教习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虽然东平郡王屡次声称崔落花只是暂住他府上,正在谋求新主户,但这番虚词难以令人置信。加上皇后被废之后东平郡王与宰相走动很勤,有心人不难猜到其中有什么企图。素盈身为东平郡王府唯一未嫁的女儿,在京城贵族中变得很有名,大多数人并未了解她的优点,已经熟知她的缺陷。 于是当宰相提出宜立新后主持后宫,并且提出东平郡王的六女德才兼备的时候,立刻遭到许多或含蓄或慷慨的攻击。 不是因为这些人不怕琚相,只是他们更加希望他提出的人选是自家女儿。 不是因为素盈出身不好——东平郡王一脉也曾出过一位太后一位皇后。 不是因为他们怀疑素盈的德才——德才的标准原本就十分模糊,他们也很难依此对素盈加以评判。 他们提出的最确凿的反驳理由就是:京中早就盛传这位六小姐是个疯子,有十余位名医可以证明,这位小姐在今年早些时候常发臆想,满眼生幻——这样一个病人,根本不合入宫的要求,如何能登上后位? 宰相一派并不急于为素盈避谣,只偶尔回应他们的攻击。于是那些不看好素盈的朝臣一鼓作气,将素盈批得一无是处。既然宰相提出的人选眼看无望,那些支持废后的人也再度蓄势,上书恳请将废后迎回。 朝中派系基本上一目了然,小吵大吵接连不断。皇帝索性不再理会立后的奏章,罢朝斋戒。七天之后他再度上朝,又面临同样的问题——他的朝臣并没有同他一并清心寡欲。这让他更加心烦。 倒是宰相委婉让步,让众多朝臣有些意外。他说:“既然立东平郡王之女有诸多非议,更立他人未尝不可。像如今这样吵闹绝非良策,不妨自今日起召大臣集议,有更好的人选再请陛下定夺。” 他的一进一退实在令人好奇,连皇帝也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那天皇帝在御书房召见琚含玄,问起他为何举荐素盈时,他先是答道:“星官称今年之劫需要一位八字极特别的女子平息,而东平郡王的六女恰是星官所推得的八字……” 皇帝不是傻瓜,自然知道所有的巧事背后都有玄机,因此并不惊奇。 琚含玄见他脸上平和淡泊,似乎不感兴趣,于是叹了口气:“陛下连日为此事伤神,不如暂且先放一边……其实臣举荐此女,不过是看她温柔典雅,聪慧娴静——陛下其实是见过的,她曾在宫中陪伴仙逝的淳媛娘娘住过一段日子。” 皇帝怔忡片刻,站起身负手静立,双眼望入宫殿的某个幽暗角落里,淡淡地说:“原来,就是淳媛的那个姐姐。” 琚含玄见他还有印象,缓缓地继续说道:“自古充实后宫以广圣嗣,原是优先考虑生养。东平郡王家的女子宜生养是人尽皆知的……” “她果真像朝中那些人所说,满脑子臆想、举止不当么?”皇帝问。 琚含玄微微笑道:“史籍所载的圣人、奇人之母常常遇到庸人难以解释的异象,有何奇怪?与仙人语、梦瑞兽入腹,难道都是臆想?依臣之见,与其道听途说,不如亲眼一见。陛下可以看看那位小姐是否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不堪。” 皇帝轻轻地点了点头,“后天是七月十三,朕要往西郊扎营迎节。东平郡王可在随行之列?” 琚含玄连忙说:“在。”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柔声问:“朕从前并未格外留意……她,与淳媛长得相似么?” 素盈与妹妹素槐不是一母所生,样貌并不很相似。琚含玄不愿贸然作答,沉声道:“陛下见了便知。” 在七月十五中元节前两日,皇家就开始庆祝——七月十三晚上,皇帝带领亲近的臣子前往西郊,预备十四那天的宴庆。 素盈随父亲同行,心中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既无法欢喜,也无法拒绝,虽然置身热闹之中,却只能冷眼旁观。 饮宴所需的酒馔自有下人操办,素老爷又忙着去宰相帐中拜见,素盈无事可做,在自己的帐中独坐,一直坐到手足冰凉,才发现西郊的深夜如此寒冷。 她走出帐外,避开忙碌的下人,独自向远处步月——夜空澄澈,月如寒玉,距团栾只差些许。一层缥缈的夜雾在远处悠荡,将风景都笼入朦胧。草上的夜露很快打湿素盈的裙脚、锦袜,阵阵凉意沁骨,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不知名的野花在月下绽放,白色花瓣薄得仿佛透明。素盈俯身采了一朵,迎着月光,想看看它是否晶莹剔透,然而不等她看分明,忽听草地沙沙作响,有人低语,隐约提到素盈的名字,又有人轻笑一声。 素盈惊疑转身,手里的花跌落在地,她也双膝跪倒,口称“吾皇万岁!” 皇帝带着东宫与两名宦官、两名卫士,也在月下闲行。 “夜露太重,起来吧。”皇帝说着,走到素盈近旁。伶俐的宦官已为他摘了一朵小花送到手上,他向身边的东宫笑笑,说:“我很小的时候,也喜欢把几近透明的花放在眼前,以为这样看到的世界会变美丽……” 他捻着那朵花在眼前缓缓晃过,叹道:“花不是一样的花,世界还是一样的世界。”一松手,那朵花飘落在素盈面前。他的目光随着那朵花一起下落,注视着素盈的眉眼,温和地问:“你是素盈?……抬起头来。” 素盈应声叩首,慢慢仰头,迎上皇帝柔和的目光——他背对明月,素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唯独看清他这双眼睛柔和宁静,与她印象当中一般无二。 第51章 他端详了一会儿,轻轻点头,梦呓似的说:“……眉眼都像……”声音低得若有若无。 素盈不知他说她像谁,只听出是称赞,便微微垂下头。 “时候不早了,荒郊野外的,一个女儿家不该在外面流连。夏天……就要过去,夜太凉。”皇帝说着,向身边的宦官道:“送她回去。” 素盈谢了恩,站起身欲走,忽然听东宫问:“你哥哥近来还好吗?” 她回身望了望东宫,发现他犹有恋恋不舍之情,似乎想要留她多说几句话。素盈忙避开他的目光,欠身回答:“回禀殿下,素率自从得到殿下保荐赴边,一直兢兢业业,唯恐辜负殿下厚望……前一阵虽然受了伤,近来已好多了。” 东宫见她容色拘谨、对答慎重,喃喃道:“那就好……” 他的声音落落寡欢,素盈有些担心,可是众目睽睽,她不便多话,又向他一拜才离去。 然而她总觉得后颈暖暖的,不知是谁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里…… 中元节的盛宴并没有因为皇帝身边缺少一位皇后而失色。除了素盈,还有几位素氏的贵族少女随父兄一道前来,借机拜见天颜。皇帝对这些少女一视同仁,素盈也没有得到什么特别对待。见这场面,素老爷虽然有宰相撑腰,仍然免不了心中打鼓。 素盈反而坦然——若是皇帝与她不投缘,没有选她,那么谁也不能怪她。就算父亲会唠叨一段日子,终归有死心的一天。 可是七月十六凌晨,送节之后,贵族们将要返城之时,素盈忽然收到一份礼物。 黄衫宦官并不避讳旁人,就在来来往往的贵族面前,笑吟吟将一只径约尺许的红木圆盒交到素盈手上。素盈见了他那身御前的服色已忐忑不安,待打开圆盒,更不知自己是愁是喜。 盒中是满满的白色小花,每一朵都带着露珠,晶莹透亮,香气盈面。 礼盒并没有附上只言片语。然而不需要任何言语,每个人都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三三章大婚 宫廷中的事情有时很简单,只需要一个暗示,众人都已意会,不需更多口舌。有时又很复杂,用难以想象的繁文缛节做一件原本可以很简单的事情。 皇家媒氏在八月初三那天登门道贺,素老爷尽管早料到事情如此,还是喜不自禁。 纳后仪定于八月十三。素盈初听说时,觉得时间太匆促。但皇家请期与民间不同,没有商量的余地。况且素老爷害怕夜长梦多,巴不得素盈早早进去。媒氏一走,素盈就在崔先生和一众命妇的督导下勤修苦练。 素盈其实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选了她——月下半明半暗的一次相见,他那令人似懂非懂的一句呓语,就让她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她私下将这场意外的相遇告诉崔先生,向她征询心中的疑问——皇帝对淳媛是否还有一丝惦念? 崔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那可是皇帝!他要考虑的东西很多。他也许会因为你是淳媛的姐姐而赏赐你许多宝贝,但不会为这个缘故把皇后之位送给你。在他决定之前,后位已经在小姐手中了,他不过顺水推舟、平息异议而已——除了琚相安排的人选,皇帝还能选谁?只怕他就是选了别人,也不长久吧!”她顿了顿,又说:“不过现在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得益于淳媛娘娘,他并不排斥小姐,似乎还有一些好感。” 素盈无语——对这样一场婚姻中的皇后来说,这一点确实值得庆幸。 那盒花,不是送给她一人,而是送给许多人看的。她早该料到。 算算日子,此时已是八月初六,素盈花了三天练习皇后大婚的礼仪,背诵要对不同人说的不同话,用过晚饭才得闲。素盈原本不喜欢与人客套周旋,这天晚上难得一点闲暇,还要用来接待前来道喜的各色人等。她应付了一会儿,瞅准一个空当,立刻溜之大吉。 心里并没有特定的目的,脚下却信步走到了咏花堂。堂内没有掌灯,素盈推门进去,幽暗中恍然想起多年前,她曾许多次在窗外听到崔先生教导她的姐妹们。那时她们离宫廷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得,而她是那么遥远。 “小姐,您在这里做什么?”崔先生秉烛而来,摇动一室光影,素盈的遐思在烛光里破碎,轻声道:“来这里清静一会儿。” “小姐这几日太累了,也该注意身体。”崔先生含笑说,“连郡王都很意外:前些天让小姐研学,小姐还很不高兴。如今小姐竟没有一点脾气,如此努力。” 素盈浅浅一笑,“前些天若不装装样子,惹恼了宰相,只怕我哥哥前途堪忧。现在,我没有选择。要是惹恼了我要嫁的人,搞不好全家的性命都要悬起来,怎敢掉以轻心……” 崔先生怀中抱着几函书,放在桌上对素盈说:“眼下差不多就是我能教导小姐的最后时刻——这些书该交给小姐了,以后能用得上。” 素盈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函《女诫》,一函《女则》。她拿起来看了一眼,翻也没翻就随手扔在地上,笑说:“没有哪个皇后是靠它们坐在后位上。” 崔先生并不着恼,将那些书拣起,拂去微尘,也笑道:“可是每个皇后都要拿它们来装点——” 素盈的双目莹莹,直视着她:“崔先生原来如果这样教我的姐妹们……不知她们如今是什么光景。” 崔落花的眼神一黯,口气也沉重起来:“我曾经问过小姐,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用现在的方法教导我的学生——过去我按照明后、贤后的标准教导她们,如今我只想让我的学生活下去。”她看着素盈,眼中露出少见的关爱,“自古以来,帝后最难。不知多少天潢贵胄惨遭摧折,后悔生在帝王家。我只希望小姐不要落得后悔。” 素盈摸着那些书,若有所思:“崔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崔氏的女子,一生只有一个打算,就是教导素氏的女儿。”崔先生笑道,“……至死为止。”她们一向如此:宁可依附于素氏,孤老终身,也不愿依附于男人。 素盈温柔地望着她,坚定地说:“崔先生不必为以后费心打算了——我已经决定:带你入宫。” 崔先生有点意外,但很快微笑起来:“很久以前,我就觉得小姐很像皇后……她也将自己的老师带入宫中。”拿素盈与废后比较时,她特意称废后为皇后,避开了不祥的字眼,可素盈还是轻轻蹙了一下眉。 “要成为皇后的人,不该把自己的老师留给其他素氏……”崔先生的口气复杂,似乎有一点点赞赏,不等素盈说什么,她躬身一拜,恭谨地说:“多谢小姐。” 素盈微微地点了点头——这一拜她受之无愧。这些年来,崔落花已经太了解素盈,若不带她进宫,素盈不能确定素老爷会对她做什么。 离开咏花堂,素盈踏着一地花影,走得很慢。月色昏昧,她用目光费力描摹地上的花砖,并不是因为对它们有特别的感情,只是觉得将要离开熟悉的一切,有些莫名惆怅。 走着走着,她踩到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停下来,循着影子慢慢望上他的眼角眉尖。他器宇轩昂,可五官从小就与素府的老爷姨娘、兄弟姐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瞒不住血缘的差异。尽管如此,素盈却不只一次觉得,他的脸,他的每个表情、每个眼神……她一直都很熟悉。这错觉太危险,她从不敢深想。 “二哥……”素盈略略颔首,算是招呼。 素震的神色平静,慢慢地说:“明日起,你不必这样叫我了。” 许多人攀附东平郡王府时,他却选了八月初七认祖归宗。从明日起,世上就没有素震,只有虎贲郎将谢震。 素盈“嗯”一声,不再说话。两人在狭窄的小径上默默地面对面站着,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远处传来一声更鼓,素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举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素震猛地抓住她从他身畔掠过的手,仍是面向着前方,呼吸却难以平静。 素盈感觉到手上传来他的体温和热量,忽然悲从中来——她并非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可她明白的事情太多,就因为太明白,连“一时糊涂”也没有,所以只能再一次摇头。 发簪上悬着的琉璃珠轻轻撞击出清冽的声音,像是随时会碎。 “放开吧……”她说。 他放开她的手,却抱紧她整个人。 “在这时候放开,这一生就再也不能拥你入怀……”他说。 素盈被他的莽撞惊呆,不知他何时已用情至此。她想推开他,却不及他力气大。“我们几年来只见过十七次面——”还数今年最多。从前他在边城,几乎不回来。 他望着她,用柔缓的声音说:“你给我写过三十五封信,一共十万零四百一十六个字……我从每个字里都能看见你。在读完你写的第十九封信时,我已知道: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我。无论如何,我要娶你。” 素盈沉下脸,口气透出寒意:“请你自重!” 她的冰冷让他眼中的炽热慢慢降温。素盈在他怅然若失时摆脱他,退开一步,只给他一个背影。 小径上响起脚步声——崔先生正走过来,抱着素盈没有带走的书。看到眼前一幕,她愣了一瞬,定神平静地对素盈说:“小姐,虽然很多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有些人是不能犯错的——她们没有改的机会。” “我明白。”素盈幽幽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口齿有些含糊——她忽然有种预感:为这一个“明白”,大概,她这一生也会如崔先生曾说的那样,遇不到一个山伯……有些人,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第52章 她静静深吸口气,侧身从素震身边走过。他没有牵她的手,轻声说:“阿盈,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像去年冬天的那个早晨,你去东宫之前。” 他的声音那样无奈,让人不忍拒绝。素盈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紧闭的嘴却怎么也张不开。她黯然垂下头,默默地继续走她的路,终究没有叫出来。 谢震第二天就离开了素府。四夫人毕竟养他一场,落了几滴眼泪。其他人对这位公子的感情一向生分,况且又有素盈的大事日日逼近,也没有为此事分心。 素老爷特意观察素盈的脸色,发现她也没表现出特别,于是稍稍安心,对她说:“年少时,懵懂无知是难免的,过些日子就会变淡。以后你自己也会觉得有些事情像是胡闹。” 见素盈无动于衷,素老爷又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要更加小心慎重。哎——直到生下皇子,都不能松懈啊!” 素盈心中冷笑:他的打算真是长远。 八月十三倏忽而至,素氏全族的显贵齐集东平郡王府。皇家的使者送上精美的酒馔和丰厚的聘礼,后族遍饮皇家御酒之后,命妇请素盈登车。 在这场盛大的典礼中,不知为什么,素盈一直有种疏离的感觉,仿佛这不是她的婚礼,仿佛这场典礼没有她也完全可以。她按部就班,麻木地履行学来的礼仪,走了一步之后想着下一步,除此之外更无其他念头,悲伤喜悦都不知去了哪里。周围的欢歌如海,她却只是一座漂流的孤岛,沉默地倘佯,变不成一滴海水融入其中。 直到素老爷与素夫人轮番走上东西阶,无比恭敬地说“敬之戒之,夙夜无违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素盈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完成了在家的所有仪式——他们只剩下担心她今晚不能得到那人的欢心。 帷幕一垂,鼓乐再起,脾气温和的骆驼驾着车稳稳地向皇宫进发。 素盈的嘴角挂上一个冷笑,正襟危坐,心神飘忽,觉得这空壳般的身体已不受她的控制,想动也动弹不得。 “傀儡……”一个声音轻轻地嘲讽她:“你以为,顺从他们的心意,就能皆大欢喜?傀儡也会有感觉?” “住口。”素盈知道那是谁的声音。那女人没有在香氤缭绕的日子出现,仍不忘用声音来干扰。 女人的声音消失无踪,素盈却难以平静。 皇宫之中还有另一场更加隆重的仪式在等待她,但她心中突然想不起该怎么做。若是嫁入普通人家,就算做错了什么,她也不必害怕——至多不过是众人嬉笑一番,日后当作笑谈。惹急了她,她可以在夫婿面前娇嗔,不准他再提起……然而她今日的婚礼是这国家的一部分,典天象地,入史传世,稍有差池都会被当作冥冥中可怖的暗示。 素盈一时慌了神,极力去想,却总有一些遗漏。 将至宫门,宰相传敕赐酒,素盈在车中饮了,心中万般念头都很神奇地被这一杯酒平息。 她在便殿七十步远的地方下车,踏着黄绢从容前行。道上放置一副银鞍,她一见就知道是哥哥素飒的。仪式里用上他的马鞍,不知是慰藉还是提醒。 素盈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从鞍上跨过的瞬间才真切地感到,她从此就不再是素盈,而是皇后素氏…… 黄昏初降时,盛典进入尾声。素盈在尚宫的引领下步入御殿。尚食进酒,尚寝设席,素盈看了一眼,心未动先寒,默默把目光投向地面。 听身边众人跪拜时衣襟婆娑,她就知道皇帝来到了她面前。他牵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带她入席——只有他们两人的宴席,与先前的大宴截然不同,静得可以听到殿外一片落叶扑上窗棂,某枝角落里的红烛爆开灯花。他们郑重接过尚食奉上的五谷,又接过酒祭奠神明,让这顿晚膳看起来更像一个祈祷婚姻能保证天下五谷丰登的神圣仪式。无论他们是否喜欢盘中所盛,都象征性地吃了三口,饮过酒,漱了口。 尚仪跪奏“礼毕”,素盈的脑中骤然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一位尚宫引皇帝去东房宽衣释冕,另一位尚宫站在素盈身旁,等她起身入幄。素盈定定地坐着无法动弹,那位尚宫的目光中就带了三分责备。她什么也不说,轻手轻脚搀起素盈,接下来几乎是半拖着她坐上御床,为她褪去凤冠礼服,然后就退出重帏。 烛光下满室金红,温暖的色彩驱不走素盈身边的一股寒气,害只剩一件绫衣的她不住发抖。所有的尚宫都悄无声息地退出,素盈听到殿门被轻轻合上,然后,周围一片寂静。 这份静已让她心慌意乱,而有人拨开层帘、向她走来的脚步声,则险些让她不能呼吸。她低着头,看到他的白绫袍移至她面前,又从她面前转到她身边坐下。 也许刚才静了太久,他们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话。 他的手温柔地放在她交叠的双手上,暖和的掌心压住她的颤抖。 素盈牢牢记着,在她准备婚礼时,每个姨娘都交给她许多经验,而七姨娘白潇潇送她的是一句话:“整个婚礼太累太闹,他未必有空细看你的脸——当只剩你们两人,你一定要在他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对他微笑。不管他以后宠不宠你,总不会忘了这个微笑。” 她想要抬起头对他微笑,忽然听到他沉和的声音:“这时候,你想起了谁?” 被他一问,素盈心中就转过几个人影,每个都让她笑不出来。一滴眼泪突如其来,啪哒一声落在她的绫衫上,素盈甚至没有强忍的机会。 “妾有罪……”她低声告罪。 他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痕,抚过她的下颌、唇角、眼睑、眉梢。 “难过,就哭吧。”他把她抱在怀中,柔柔地说,“为了你我,以后,再也不能想那些人了……” 他的温柔让素盈意外,她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遍体寒意全消。他似乎听到她的心跳渐渐平静,于是起身放下最后一重床帏。 素盈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但一切对她而言都很陌生,他的身体和气息让她不知所措。尽管他的抚摸是那么舒缓,她还是紧张得容颜失色。他比她年长十九岁,然而体魄依然强健有力,那一刻来临时,她禁不住迸出泪水,甚至吓得咬紧嘴唇忘了呼吸。他没有说话,亲吻她的双颊,每个吻都像花瓣落在她的肌肤上一般轻软。而她头晕目眩,只能闭上眼睛躲入黑暗,逃避眼前的一切。 终于在某个瞬间,她骤然睁开眼睛短促地惊叫一声。似乎浑身绷紧的血管经脉都在那一瞬轻松下来…… 一声,两声……玉漏滴答,素盈睁着眼睛不知数了多久,心中却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声、两声”。她偷偷转脸,见她身边的他睡得宁静,呼吸匀净安稳。 她轻轻起身,想要下床,衾底靠近他的手却被他抓住。 “天还未亮,不吉利。”他闭目说道。 据说新婚之夜一定要共枕至天明,否则此生就难以白头偕老。 素盈缓缓躺下,仰望帐顶刺绣的无数芙蓉花。 “睡不着?在想什么?”他问。 素盈不敢告诉他——之前,她怕记不住明日受东宫、东宫妃、群臣、内外命妇朝贺的全套礼数,将它们写在一方丝绢上,藏在裙带中。她想拿来看,以免朝贺时出丑。 他好像明白她的企图,握着她的手轻声说:“记不住那些礼数也无所谓——你是皇后,什么都不做也没人能把你怎样。他们会看你的脸色行事,不会让你难堪。” 素盈抿嘴道:“陛下说笑了。” “不。”他侧头看着她,也是一笑:“这是经验。” 他的眼角已生皱纹,然而含笑时双眸晶莹如蕴春水,素盈见了脸上一红,忙转眼看着别处。“睡吧……”他低低地说,“不然明天你撑不住。” 他的声音沉沉的,像有魔力。素盈很快就入睡,但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在不安的梦境中醒来。 窗纱微微泛白,很快染上胭脂色,素盈好容易捱到了天亮,蹑手蹑脚地下床来。这次他没有拉着她,似乎他也睡熟了。 素盈又回头看了他两次,才放心地走出重重帷幄。路过妆台时,她顺手抄起一支发簪,走到殿中喷云吐雾的香炉前,揭开铜罩,用发簪拨了拨,挑出一块未燃的香料。 窗外一声“卜剌”,惊得素盈一哆嗦,待看清是一只鸟影掠过,她松了口气,又回顾帷幕深处——他仍没有动静。 桌上有昨夜的残酒。她将那香掰碎,投入杯中和酒咽下。 辛辣的酒从喉头流下,她缓缓吐了口气,终于安心了。 三四章丹茜宫ii 山玄玉,水苍玦,金钗十二树,翡翠珥,白珠珰…… 出嫁之前,督导命妇就告诉过素盈:皇后的服饰隆重华贵,周身金玉缤纷,象征天地山河——这身天下最沉重的装扮,让皇后在第一次穿上时就知道:加在她身上的不只是无以伦比的荣华,还有异于常人的重任。 素盈曾经满戴金钗玉佩在家中正襟静坐,然而那时没有人敢让她用真正的皇后衣冠来练习,她用的只是平常首饰。命妇一边在她的发间插上沉甸甸的金钗,一边说“太轻、太轻!”直到素盈的脖颈发酸,她才停手。 今天第一次穿上真正的皇后祎衣,素盈知道命妇所言不虚。 镜中那个富丽的身影仿佛不是她自己,只能看见满身霞光焕彩,面目却只剩模糊的一片苍白。 一缕香气轻飘飘地舞入殿来。素盈知道是宫女捧香在殿外等候,她闻了一下,向立在不远处的崔落花微微侧头。 第53章 崔落花一直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看见她的眼神,立刻说:“尚仪,请把那香换掉。” 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御殿里格外响亮,素盈依然不动声色,其他人无不为崔落花那毫不客气的口吻略感惊讶。 两名尚仪面面相觑,低低地回道:“娘娘,这……不合规矩。再说,吉时就要到了。” 素盈像是失了神,没有说话,目光还在审视镜中陌生的自己。 “定规矩的人不知道娘娘不能闻薰草的气味。”崔落花向她们微笑,“现在两位尚仪知道了,不会连权变的办法也想不出吧。” 两位尚仪听了连忙退下,殿外那一抹香气也很快消弭。当素盈迈出御殿时,两名宫女捧着香走在她前面,淡淡香烟随风萦绕,已换了一种味道。 御殿外铺了黄缎,在初阳下闪动柔和的光彩。素盈垂着眼,由两名女官搀扶着沿黄缎徐徐前行。 走了不知多远,朝阳骤然隐入宫阙飞檐之后。 素盈缓缓抬起头,嘴角挂上一个冰凉的微笑——丹茜宫……与她初次见到时一样庄严,不同的是,今日的大门为她敞开。 接受众人拜贺时素盈并不需要做什么,有司宾司赞和尚仪引导礼仪,她只要端正地坐着,在正确的时刻示意颁赐礼物。 当东宫一身紫袍玉带步入殿中,素盈觉得他也有点与印象中不同。也许是因为她第一次见他穿着如此正式,连神情也一并换成与着装相配的刻板冷漠…… 他没有看她,随着司赞的唱礼躬行进退,目光所及最远之处,大约是她脚下。 素盈直视前方,在他退到一旁时,她向身边的宫女颔首,她们便将赏赐颁下——明金弓帽、玉扣弦、青玉佩,件件珍贵,却都是内官按例准备,没有一件是她亲自挑选。 东宫妃含笑入宫,眉眼盈盈满面喜气。素盈依旧面无表情,按部就班,赏她一朵金花一付明珰。 凤烨公主与驸马素沉,荣安公主与驸马白信默依次拜见。荣安公主的一脸不屑早在素盈预料之中——她拜得草率,勉强有的三分敬意,是献给后座,而不是献给素盈。她如此坦率的表现反而让素盈安心。至于其他人,素盈细细看他们盛装之下的眉目,看不出一丝喜气,更看不出一点心事。连她的大哥素沉也一脸肃穆,有些过份收敛。素盈看得大失所望,但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心里暗暗自嘲——这些人在这里都强迫自己藏住真实的心意,仿佛无欲无求似的…… 一场拜贺眼看要沉闷而平静地收场,却在小公主真宁身上出了插曲。 这位最小的公主举止有度,然而完成全部的礼节之后,她定定站在素盈面前,笑吟吟地说:“我认识你——你以前在这里调香,在我母亲面前,连头也不敢抬起。” 她的声音清脆,却带出宫中一片死寂。 素盈轻轻地微笑,双眼弯弯,望着昂然的小公主。 她比真宁还小的时候,也曾经仗着年幼说些让人难堪的话,以为童言无忌,谁也拿她无可奈何。 小公主在她的目光之下,起初还能够无畏地对视,但不久就脸色泛白,将眼睛垂下。素盈对她的反应有些遗憾:她喜欢真宁的勇气,但不喜欢她的鲁莽。这孩子并没有做好接受一切结果的准备,就冒失地为自己与后宫新主人的关系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司赞本该在这时候宣告觐见结束,但他见场面尴尬,又摸不透新皇后的心意,有些不知所措。 凤烨公主上前一步,向素盈拜倒:“真宁公主年幼无知,望娘娘恕罪。” 素盈没有回答,看了司赞一眼,他立刻乖觉地继续唱礼,让这场觐见以皇后赐宴收场。 朝臣与内外命妇的朝贺让素盈眼花缭乱。尤其是那些外命妇,大约做足了准备来吸引她的注意和好感,然而素盈还是没能记住几张新面孔。所有的人仿佛都是一个模样:金饰青衣,笑脸盈盈…… 素盈觉得,自己再坐下去就要陷入一个可怖的奇阵,被一群一模一样的人环绕。她的金冠仿佛越来越沉重,更加深了这场灾难。于是她开始坐不安稳。司赞注意到她的细微举动,便在唱礼时略微加快了速度——只是加快了一点点,除了皇帝那个很挑剔的弟媳邕王妃之外,几乎没人察觉,但却让素盈提前半个时辰摆脱苦海。 回丹茜宫卸去正装,素盈又换上常服,去设家宴的奉庆殿与东宫、公主们象征性地小斟。 她早知道这酒注定喝不痛快,但还是去与他们客套了一番,也懒得再去揣摩他们的脸色,漠然退场。这样一来,整天的客套终于全部结束,素盈卸下一副担子,突然觉得浑身乏力,走了没有几步,她的头昏昏沉沉,像是酒劲上来,又像是倦怠欲睡。恰好奉庆殿不远处有一座八角亭,她便进去小坐,顺便为身边每个宫女找了份差使,将她们全部支开,只留崔落花在一旁。 她不言不语,崔落花也不扰她清静。 一股爽风扑面,直入襟怀,素盈深深呼吸,精神一震,脸上又焕发少许光彩。 “崔秉仪……”她低低地问:“拜贺时你未在场,刚才席间一切你却看见了。有何感想?” 崔落花微笑着说:“娘娘眼观六路,何须旁人参谋?” 素盈叹了口气:“皇后难当!” 她这一声叹息随风四散,一时连风也仿佛凉了三分。 “娘娘——”崔落花以目示意,素盈举目一望,见东宫立在亭外不远处,遥遥地看着她出神。 素盈轻轻地点头,东宫犹豫一瞬便走上前,崔落花则知趣地退开几步远。 他并没有向素盈行礼,只是站在她身旁,怔怔俯瞰她的侧脸,半晌才黯然说:“为什么是你?”像是无奈地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 素盈看他一眼,苦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阵风起,亭上悬铃叮当响了起来。东宫的神情骤然一震,像是突然从一片混沌中惊醒,醒悟到以他们此时的身份不便独处很久,只得叹了一声:“你要小心……” 素盈感激他的心意,仰头道:“你也一样。” 他转身离去,素盈也调转目光不再看他。崔落花望着东宫的背影,上前道:“东宫似乎知道什么。” 见素盈不表态,崔落花压低声音说:“娘娘……废后不死,总会有人处心积虑扶她东山再起。东宫眼下不忍危害娘娘,但废后毕竟是他生母,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做出抉择……性命攸关,娘娘要为自己考虑。” 素盈默默起身,走了几步,凄然笑道:“有时候,我忍不住佩服琚相——他摆布别人的时候,总能面面俱到。为什么是我?也许……一个原因是东宫不忍加害,所以,是我?换了别人,东宫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废后的死党让那人从后座上消失?” “正是为此,娘娘才要利用这难得时机,早做打算。” 素盈像是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又叹一声,悠悠道:“再说吧……” 这天素盈正式入主丹茜宫。宫内女官、内官的拜见之后,时辰已近黄昏。她端正地坐在胡床上,目光静静地从丹茜宫内遍染金辉的器物上一一扫过。 她看得太久,旁人不知她想些什么。崔落花轻声问:“娘娘可有吩咐?” 素盈抿嘴微笑,轻飘飘的口气像是唏嘘:“一点她的痕迹也没有了……” 她记得从前丹茜宫内处处摆设皇帝赐给废后的珍奇。废后的品味高雅,那些宝物仿佛是随意摆放,却让殿内别有趣致。如今那些宝物被收归府库,丹茜宫显得有些空荡。甚至过去殿内依废后喜好而挑选的帷幕珠帘,也换了别种颜色。 “给这宫殿换一位主人,是如此容易、彻底……”素盈心里叹了一声。 用过晚膳,皇帝驾到。 素盈今天受众人拜贺,而他今天往祖庙告谒,一样忙碌了整天,可他的神态依旧平和安稳如常,不见一点倦色。看到素盈略显疲惫,他笑道:“习惯了就好。” 素盈知道她会习惯——这样盛大的正式朝贺一年有四次,若无特别情形,还有大大小小数十种祭天祈雨、接见臣僚命妇、各国使节的礼仪。 “一年岂不是有大半时间在做这些?”她心里想着觉得累,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看着她,微笑,“很快你就会嫌少,觉得无事可做。” 就寝时,他在枕边问:“真宁是不是比别家的女儿任性得多?” 看来他也听说了真宁公主今日的事迹。 素盈心想:他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不是经过调教的素氏女子,就是素氏为他生养的女儿,大概他从小就不知道别人家的女儿是什么品性。而她也差不多。 她无法回答,只好说:“公主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何须去比。” 他又说:“比十年前的荣安,她已经算很懂事……”说着,叹了口气,仿佛突然察觉到岁月流逝。“过两三年,真宁也该嫁人了。” 素盈知道他在宽慰她,可心里忽然不好受——他与她并未见过几次,却对她太好,让她无所适从。 第二天素盈起身时,他已走了。今日,她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做,他却还有——素盈的父亲东平郡王进为平王,长兄驸马素沉封东洛郡王,还有素盈一干近亲都要在今日受封。 真正的荣耀满门。 素盈梳妆完毕,对镜中自己的新模样已有一点习惯。她向镜中人笑笑——了结一笔债,如今不欠父亲什么了,他想要的,她已为他得到。 一队宦官捧着各色托盘、宝匣步入宫中,拜启道:“圣上说宫中太空荡,送娘娘装点宫室的器玩七十七件,请娘娘过目。” 第54章 素盈慢慢地一边看,一边从那些宝物前走过。他对她的喜好还不了解,琳琅满目的宝物既有精巧华美的,也有古拙质朴的…… 为首宦官见素盈难以决定,又说奉上一册目录:“圣上吩咐,若是没有娘娘合意的,再从府库中取便是。” 素盈接过卷册时,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对她太好了……明明,只离开陌生人的界限一步而已。 她暗想,也许这是一个考验,看她与他是否志趣相投。但她很快放弃这个念头:若她要在这宫里住一辈子,她不希望其中充斥着别人的喜好,而不是她自己的。 素盈饶有兴致地挑选了一些摆设,宫女们很快把宫室装饰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宦官捧了名册入宫,请示素盈是否有需要调换的人手。 素盈正襟危坐,看过丹茜宫上上下下的名字,问:“原先在宫中走动的白公公,如今到哪里去了?” 宦官年纪不小,说话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回禀:“白公公自求调往宫苑司已有月余。” 素盈的眉头轻挑一下:“眼看就要升到丹茜宫都监,何必呢?难得的精明人,去宫苑司可惜了……”她没有再说什么,继续看那卷名册,又道:“原先在奉香名下的两名小宫女,叫做婉微和令柔的,[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好像也不见了。” 宦官回道:“这两人自奉香一职被除,就自宫中调出。婉微在年初中了水毒,已经殁了。令柔还在尚衣局。” 素盈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公好记性,连两年前两个小宫女的去处也记得这么清楚。” 那宦官略一欠身,不言语。 素盈知道他们私下做过功课,只怕已把她这些年来与宫中人物的来往摸得一清二楚,便把那名册放到一旁,问:“素湄如今在哪里?” 宦官果然不假思索便答:“宫内浣衣房。” 素盈怔了怔,“浣衣房?平日可苦重?” 宦官知道她惦记姐姐,心怀恻隐,答道:“浣衣房众奴婢知她曾是妃嫔,并不为难。据说她日常只是偶尔浣洗宫内轻简物件。如今有娘娘在,她的日子更加不会难过。” 素盈默默听着,叹了口气:“不过两三年,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站起身,“我想去看她。” 身边的女官们立刻阻止,“卑微之地,娘娘岂可踏足!”崔落花也道:“娘娘若是要见她,不如召她进来。” 素盈摇头,“这就去吧。”说着便向宫外走。 崔落花忙走到素盈身边,低语道:“娘娘一向明智,刚刚入主宫廷,怎可率性而为……” 素盈微微侧头,用只让她一人听到的声音说:“日子久了,更加不能率性。” 她执意不带女官们随驾,只要崔落花一人同行。丹茜宫众女官只道她年轻,还惯于意气用事,也不便一再坚持拂逆她的意思,以免落下怨怼,日后难做。素盈便带了崔落花一路往浣衣房方向去。 走至一处路口,素盈忽然远远看见一道宫门紧闭,通向东宫的路竟被封上。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崔落花,崔落花立刻道:“今天一早关上的——我看圣上的意思是,东宫已成年,按规矩不可随意进出后宫。从前念他一片孝心,常入宫向废后问安,圣上也未阻拦。如今……东宫若是有事入内,须得圣上首肯。” “他是不是知道了?”素盈心中愕然,说话时不免压低了声。 崔落花低头道:“所以奴婢才提醒娘娘要事事小心。” 素盈立在原地不作声,崔落花问:“娘娘是否要回去?” “已经走到这里,就走下去吧。”素盈摇头,“一旦退步,以后只怕连这里也走不到了。” 显然已有人提前通知浣衣房皇后将大驾光临,宦官宫女们分明已做过一番准备。素盈开门见山问了姐姐的所在,得知她在后面洗濯,未来接驾。 素盈不与他们计较,留崔落花看住他们,不准人来打扰她,便径直去找姐姐,果然见宫渠边有一青衣宫人在浣洗白绢。 “姐姐——”素盈叫了一声。 那宫人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儿,素盈又叫了一声,她才缓缓转身问:“娘娘在叫谁?” 素盈仔细看她的面目,是印象中的姐姐,但神情却呆板了许多。素盈盯着她,轻轻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叫的是谁。” 素湄僵了一瞬,笑了笑,又去洗那白绢,“娘娘要是顾念姐妹情谊,就放过奴婢吧。” 素盈向前走了几步,见她洗涤的都是绢帕之类,确如宦官所言,并不苦重。她看了一会儿,又柔声道:“姐姐,我把你要到丹茜宫吧……” 素湄瞥了她一眼,冷笑:“娘娘不必客套。娘娘知道浣衣房里都是什么人?没有一个不是身世特别、知道太多,既不能放出宫,也不能随便杀掉的人。一进来,就没有离开的道理。” “姐姐……” “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素湄冷冰冰地望着素盈,说:“娘娘是想从奴婢这里捞些消息吧?实不相瞒,奴婢自从进来,只嫌自己知道太多,从不与旁人交谈,更不想知道别人知道些什么——帮不到娘娘。” 素盈见她的言谈如此生硬激烈,既不像印象中的丽媛,也不像柔媛。她知道其中一定有重大变故,让她性格骤变,一时忽然觉得追究到底未必就是好事,可是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姐姐可知,这几个月来柔媛与淳媛的阴魂一直在宫中徘徊?……我经常梦见阿槐。”素盈幽幽地说,“梦见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死了……” “两位娘娘作祟是废后出宫前的事情。自从皇后娘娘定婚,宫中哪里还有怪事?”素湄只顾埋头洗,不知把手里一条白绢洗了多少遍,就是不看素盈。 “姐姐,”素盈缓缓四顾,确定并无旁人,才问:“我只想知道是谁害了阿槐。” 素湄停下手,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素盈:“对娘娘来说,只是求一个答案。对奴婢来说,也许要把性命搭上——娘娘要用奴婢的性命来求一个安心?” 素盈见她将话说绝,只好不再追问,讪讪转身,见绳上一串白绢飘飘,又叹道:“我听说,有人在那琴师的处所发现一块废后题诗的宫帕——是不是这样的白绢呢?”她上前抚弄一块手绢,叹道:“姐姐从前那么手巧,尤其临得一手好字,仿佛天下的字没有你摹不来的……如今却要做这样的粗活,可惜了!” “娘娘!这样卑贱的地方,娘娘还是少来得好,免得沾染晦气。”素湄又动手洗起来,头也不抬地说:“娘娘不必害怕,鬼与娘娘无冤无仇,不在娘娘身边作祟。” “但愿如姐姐所言。”素盈说罢心中怅然——自家姐妹言谈尚这般隐讳,不知宫中还有几人能够攀谈。 三五章无题 第二天,丹茜宫都监又呈名册给素盈过目。素盈知道他想让她看什么,径直翻去,果然看见白信则和令柔的名字填了进去。她微微一笑——能在丹茜宫中走动的人,不需要她事事开口吩咐。 都监见她笑,忙问:“今日白公公当值,娘娘可要他进来问安?” 素盈并不觉得自己应该迅速召见一个无足轻重的宦官,所以无所表示。都监立刻躬身向后退了一步,恰到好处地表示他为自己的失言而惶恐。 太伶俐了。素盈心想,只是他伶俐得有些自作聪明,不会是琚相手底下的人。 当初琚含玄会把她放在宫中做奉香,今日也会在她身边安插别人。不同的是,过去他并不向皇后隐瞒她的来历,很多人知道她是琚相举荐入宫。而现在,她不会那么容易知道环绕身边的人,哪个是他送进宫里。 她小小地嘲笑自己的庸人自扰,回头向众女官道:“今天是各宫妃嫔拜见的日子……” 立刻有人回答:“时辰定在午后。” 很体贴——素盈若是一大早与嗡嗡扰扰的众人周旋,一整天都没有精神。 素盈向说话的是司宾女史素氏微微颔首赞许——她是先帝时代最后一批未充宫掖而任内职的素氏选女,年岁已大。也不会是她了。琚相启用的人,大概不会忙着在三两日内让她留下印象。 崔落花见素盈仿若有心事,上前道:“娘娘今早无事,可要往宫苑中走走?” 素盈想了想,说:“既然无事,召宫伶进来吧。不知如今宫中出类拔萃的宫伶都擅长些什么。” 周围都是聪明人,知道她心里惦记的是揭发过废后的那人,便有人答:“肖月瑟那一手琵琶,无人能及。” 素盈点点头,宫女匆匆旋身去召。 其实并不想急着去见那些旧事的主角,只是有些按捺不住——素盈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那倍受宠爱的妹妹死得莫名其妙、无声无息,她那貌似稳若磐石的前任皇后倒得不可思议、疑云重重……她无法自欺欺人,在那张床上、那人身边,她总是睡不安稳。 她忍不住想要尽快凭自己的判断找出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个能让她安心入睡的朦胧假象…… 肖月瑟抱着琵琶进来时,素盈努力透过摇曳的珠帘看清她的脸。在玲珑的珠光后面,她勉强看到了一张小巧白皙的面孔,安静而文雅,令素盈小小地吃了一惊。 “奴婢肖月瑟拜见娘娘——”她的声音低而柔和,与素盈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转轴,埋首,拨弦……宫中立时肃静,众人眼中唯剩一双妙手。 起初宫里曾传出流言,说肖月瑟嫉妒琴师刘若愚的才华,才会去揭发他。 第55章 素盈从未相信——为嫉妒而冒险,代价太大。但她曾以为,敢披露皇后奸情的人,多少会带一股狂傲不羁。可这肖月瑟一如她的琵琶音色,像清粼粼的溪水似的。 一曲终了,她舒气,起身,又拜倒。 素盈由衷赞道:“好一手弹挑吟揉!与泰州唐氏相似呢。” 唐氏的揉弦自成一派,较之其他流派更显凄婉。素盈曾见过有人为练那一手揉弦而废寝忘食。 跪在地上的肖月瑟怔忡一瞬,答道:“奴婢正是唐氏弟子。” 素盈隐约抓住了什么,不禁微笑——有一个姐姐年少时曾延师唐氏学过琵琶,遗憾的是她天资有限,最终放弃,全情去练书法。不过,如此说来,她便与肖月瑟多少有点同门之谊。 想到此处,素盈悠然问:“要多少年辛苦,才能练成这样一手琵琶,弹出如此清静的曲调?” 肖月瑟仰头微笑,恰有一抹阳光映上她的脸,那神情竟格外庄重。“不在年高,在心境。”她答,“心无杂念,唯求通达天人之境,曲调自然质朴淳静。心若别有所求,曲调也会变浮华靡丽。” 大约正是如此,素氏的女子能拨弦弄曲的不少,却没有一个能奏出一手绝顶的好琵琶、好琴瑟……素盈向肖月瑟笑笑,容她告退。 这宫伶有一种骄傲和自信,让她觉得喜欢。 从此素盈偶尔让肖月瑟为她演奏,但并不频繁。 喜欢一个人的音乐不需要时时表现出那声音不可或缺。扰乱了她的心境,她的琵琶迟早会变成刘若愚的琴音,华而不实。而素盈也会因沉迷一项爱好而受到指责。 这天,除了肖月瑟,素盈还见到了久违的丹媛。 上一次相见,她还是飞扬跋扈的丹嫔,此时却变得安静沉闷,让素盈又在心里怅叹际遇迁谪的威力。 “姑姑——”素盈刚这样叫一声,丹媛便向她侧身俯首。 皇后说话时,妃嫔原该这样专注。可看她这陌生的举止,素盈一时间忘了想要说什么。这场合没有姑姑与侄女,只有皇后与丹媛。 “娘娘?”丹媛依旧垂着眼,侧耳细听。 素盈挥了挥手,想要拨开她们之间的沉沉闷气,但这举动全无效果。 “后宫太萧条了!”素盈换了话题——妃嫔选女或死或散,有品级的后妃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名,大多失宠多年,甚至有十余年未见圣面的。她们端端正正地坐在丹茜宫中,脸上是几乎相同的谦和微笑,谈吐也不至于冷场,眼神却泄露了她们一模一样的心如死灰,素盈见了忍不住生寒。 “太萧条了……”素盈又叹一声——活灵活现的人不知都去了哪里。 没有人接她的话,也不知她们的心里有没有为她的叹息泛起涟漪。 素盈对这次会面无比失望,还有一点恐惧:她害怕当她年华老去,也变成她们那样。 于是那晚在她夫君的怀中,她像猫一样顺从乖巧。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女人必须要抓住强有力的依靠,即便素氏的女儿有着大权在握的潜力,也不例外。 她对他一直很顺从,但他还是察觉到今夜的不同。 “怎么了?”他在她耳边柔声问。 素盈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斟酌许久才问:“为什么是我?” 她心里早为他准备了两个答案,一是因为她的妹妹,二是因为她的义父。他若说出其中一个,便是真心回答,足以证明诚意,让她满意而安心。 可他抚摸着她的长发,过了很长时间才笑着说:“为你的幻觉。” “什么?”素盈疑心自己听错,半开玩笑似的问:“难道,陛下以为我天赋异禀?” 他的手仍是在她的发丝间摩挲,不答她的问题,却慢悠悠地说:“听说,很久以前,也有一位贵妇有你这样的好头发,绿云乌瀑,绕指成柔……可惜她失去了丈夫的欢心,被其他姬妾排挤,移居一处偏僻的领地。” 素盈听得不由屏息。他用那种很散漫的声调继续故事:“她从不哭泣,因为她相信哭泣会让她容颜失色。她每天祈祷,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她年幼的儿子与她一同被放逐至那块领地,虽然他年纪小,也能明白他与母亲的前途正滑入黑暗。有一天,一个青衫少年来到他面前……” 他停下来,深深地吸气,“青衫少年用很忧伤的口气问他,‘如果……我为你实现愿望,你愿不愿意用十年的爱与是十年的被爱来交换?从此刻起,十年之内你无法爱任何人;从实现心愿起,十年之内无人爱你……’” 素盈听着听着,身体颤抖起来。他抱紧她,轻声说:“我不明白那孩子为什么会向青衫少年提更多的愿望和要求——大概他那样出身的孩子都很早熟,懂得为自己要更多、更多……后来那青衫少年消失不见,一年又一年,他的愿望全部实现,代价也全部兑现。他觉得理所当然,因为看到那青衫少年,本身就像是命运的垂青。又过了很久,他才隐约觉得:那许多的代价也许可以保留,也许他看到的不是他的宿命,而是他的野心……就像每一个看见异象的先人,只是在无形中面对了自己的企图而已。” 他沉默下来,拥着她问:“你看到的又是什么样的宿命,或者野心?” 素盈蜷缩在他的怀中,难以回答。 他亲吻她的额头,“睡吧。” 然而素盈无法去睡。她知道他也没有睡着,就在他身旁轻轻地说:“我看到的,很美,很沉重,也很危险……” “那就不要尝试兑现。”他闭着眼睛说。 转眼秋深,一天,素盈在御苑中漫步,忽然看见枫树梢头挂上一片红叶。她微笑着在树下伫立许久,回宫时便觉得染了风寒,有些头疼。 “娘娘要周太医过来么?”崔落花深知太医周醒是东平王知交,也是素盈一家在宫中信得过的人。 素盈却摇头道:“太医院有位方太医,叫他过来。” 她一说,崔落花便知用意,暗暗劝道:“娘娘,宫中形势未明,何必让太医院也惶惶不安呢?” 素盈默想片刻,低声说:“叫周太医吧。” 虽是小恙,却也难缠。素盈吃了三四天药才痊愈。 为防她的风寒染给皇帝,这三四天皇帝都没在丹茜宫留宿。听说她好了,他来看她,也没说什么体贴的话,只是两人一起品一回茶,下一盘棋。 素盈不擅棋艺,向来对纵横厮杀不在行,初次与他对弈不免有些畏首畏尾。可不过三刻她就发现,皇帝的棋路平和,竟是一派不计较胜负的气象。既然他是消磨时间,她也放宽了心。 宫中静谧,只是偶尔可闻一声不紧不慢的落子。所以宫外脚步飒沓而来时,许多人都注意到,唯独素盈正凝神细想,没太在意。 皇帝身边的黄衫宦官退出宫,又进来,在皇帝耳边低语。 他忽的站起,吓了素盈一跳。她仰望他的脸,发现他十分高兴——她见过他微笑,但这时候才知道他真正欢喜是什么样子。 “好!”他神采飞扬,望向素盈时双眼仿佛透出光。“西陲全胜,他们就要凯旋。” 素盈忙与一众宫人跪拜称贺。 他知道她一直挂念素飒,扶起她,笑着说:“不到冬天,你哥哥就能回来了。很久没见,不知道素飒有没有变化。” 让他这样一说,素盈就喜忧参半:这一年来,许多人都在改变。她不希望看到一个陌生的哥哥。 素飒上战场时是四品武官,归来时已有三品广武将军的头衔——不光是因他的妹妹受封皇后,也因他在西陲战功赫赫。素盈听说边陲众将对他心服口服,许多人随他升迁,想必他也笼络了一批死党——性命、功勋、权力、部众,她的哥哥现在什么都不缺。 金銮殿上见他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穿那一身簇新朝服向她膜拜,素盈又是想笑,又是想落泪。冠冕堂皇的话她一句也说不出,幸好那些话皇帝自小说惯了,一番褒奖说得至情至理。末了,他颁下一纸封诰,又将素飒升为二品龙骧将军——这消息他事先不露一点风声,连素盈也颇感意外。再看满朝武官,更无一人比素飒年轻显赫。素盈静下心,预感到其中还有事,只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明了。 盛乐公主也一道上殿,却是一身戎装。素盈有些见怪,皇帝低声对她说:“她一向这样,不喜欢女儿家的衣装。” 公主的相貌端丽,说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全身带着一股豁达英姿。素盈一见就很喜欢,然而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位女子如何能展现温柔一面,为受伤的素飒代笔修书…… 她心中存了这个念头,待盛乐就亲热了几分,况且盛乐公主又非废后所出,自小无母,素盈更生一丝同病相怜。那些对素飒说不出的嘘寒问暖的话,对盛乐反而说得真诚亲切。 素盈本无他想,但这些举动被荣安公主看在眼里,一个劲向她冷笑。素盈起初没察觉,后来无意中看见,知道荣安枉将她当作笼络人心的小人。她并不介意荣安的想法,只怕旁人也有误会,便收住话,看了身边的皇帝一眼:他神色平常,仿佛并不在意,她才安下心。 赐宴之后,素盈将哥哥唤至丹茜宫,周围只留了崔落花。这是他们分别许久之后第一次单独会面,素飒却大礼跪拜口称“娘娘”,让素盈一阵难过。素飒也知道她不喜欢,但规矩如此,他只好仰头向她笑笑。 素盈搀起哥哥端详——风雨涤荡之后,素飒的面孔多了几分成熟豪爽,左眉梢多了一道细细的伤痕,显然是用药褪过。 第56章 右耳后添了一道难看的疤,一直延入领中…… 见她蹙起眉,素飒抚了抚那些伤疤,柔声说:“这一道是城头上中了敌箭,险些瞎了眼。这一刀是被敌将砍的,很久都止不住血,副将们都以为我没救了。” 素盈握住他抚摸伤痕的手——那手上也有一块巨大的疤痕贯穿掌心。 “这是有一次中了埋伏,一枝箭射向盛乐公主,我情急去抓,结果被射穿了手,很长时间都不便挽弓。”素飒说得若无其事,素盈却掉了一串泪在那伤疤上。 “再也不要你去了!”她说。 素飒见她难过,摇头笑道:“我若不去,娘娘日后坐在金銮殿上也要像今日这样,不住环顾旁人的脸色。” 原来他注意到了……素盈想要反驳,但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他需要她的庇护,她也需要强有力的外戚做为后盾。 “再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上过战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儿。”素飒提起战场时,笑容里多了一份光彩,让素盈诧异。他说:“智谋用于对敌,勇气用于杀敌——没有比这更好的。” 素盈定定看着哥哥,他就由她看仔细——他的眼神没有说谎,素盈叹了口气:“太危险了!” 素飒没有回答,因为素盈也知道,他们的立足之地没有哪里是绝对安全。 她笑笑,抹去他伤痕上的水渍,又问:“盛乐公主好相处吗?” “是位令人钦佩的女将,不逊男儿。”素飒答得很谨慎。 “哥哥!”素盈嗔怪他对她也藏着掖着。 素飒笑了,说:“她很好,非常好。” 有这句话,素盈就在心里拿定主意撮合他们。“哥哥,你也该成家了。”她试探素飒的心意。 素飒垂下眼,叹了口气:“看来是的——太子、娘娘和父亲都这样催促,可见我确实拖太久了。当年一起在东宫任职的同僚大多成亲,太子甚至就要做父亲了……” “东宫的事情我不大清楚。”素盈淡淡地说,“东宫妃好久没来这边走动,大概是快生了。” 素飒看着素盈,沉声道:“娘娘还记得第一次随皇家出猎的情形吗?可还记得宰相大人身上的血渍?” 素盈当然不会忘记——东宫栽培的二百死士,在剿灭宰相的行动失败后,被当作南国刺客处理。“哥哥想说什么?” “娘娘曾说过他是个好人,要我永远不要背叛他。但我希望娘娘别忘记:他并不总是那么温文儒雅。”素飒说,“当他下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也会有旁人意想不到的血腥——连我也不知道他何时召集了那么多人手。”见素盈脸色不好看,他又道:“我担心娘娘没有宰相那份化险为夷的能力。寄希望于他不会改变,太不可靠。” 素盈想不到他也在劝她先下手为强。 “他没有动手,我做不出……”素盈黯然说,“不知为何,我情愿寄望于他不会改变。” 三六章鸭川河·迷乱 腊月里,在素盈生日那天,宫中妃嫔女官一早都来称贺,唯独不见东宫妃。这边众人还在嘀咕,那边已传来消息:原来东宫妃素璃就在这天清晨动了胎气,幸好有惊无险生产顺利,诞下一位皇孙。 皇帝自然欣喜,重重赏给东宫妃许多珍宝,为其家人晋封爵位,并且为皇孙赐名睿歆。 睿歆诞生之后,宫中气氛稍稍缓和。素盈一直逃避去想她与东宫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但旁人已为她想好了——崔落花有条不紊地分析了眼前的形势:废后与东宫妃是亲姑侄,如今他们家手中不仅有东宫,还有了皇孙作为筹码,恐怕又要异想天开。而东宫本人则可以稍微安心,原本皇位的继承者只有他,现在他又有了子嗣,储君的位子更加稳固无疑。 “只是这样一来,娘娘若诞下皇子,就更麻烦。”崔落花不无惋惜地说。 此刻的丹茜宫中冷清不少,许多人都借故去东宫走动,素盈正好落得清静。听了崔落花的话,她笑笑:“生育皇子谈何容易!” 她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已引起崔落花的警觉:“娘娘贵为元后,正值青春,为皇家广延圣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素盈静静看着窗外雪花飞舞,说:“淳媛何尝不是豆蔻年华?即使是曾经贵为元后的废后,她所生的大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也没能养活……更不要说其他妃嫔了。东宫妃是顺利生了皇孙,可东宫侧妃入宫也快一年,我怎么没听说她的身子有动静呢?” “娘娘想得太多了。”崔落花低声道。“娘娘所处的境遇与她们大不相同,正该趁后宫空虚,安心生养才对。” 素盈仿佛在专注地看窗外玉树琼枝,没有答话。 因这一年既有册封新后,又有得孙的喜事,皇帝在新年颁下的赏赐比往年丰厚许多,还决定在正月携皇室去鸭川河钩鱼。 过了几日,素盈见到随行的名册,一看就知道这是故伎重演,要为盛乐公主选驸马了。她见素飒的名字也在册中,就命稳妥可靠的人带给素飒“安乐”二字,暗指盛乐要循荣安的旧路,料想素飒一定能心知肚明。 为防其中再生变故,素盈又仔细翻看名册,揣测哪位少年贵族会与素飒竞争,却意外地看见谢震的名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又看了一眼才想起他,接着便恍然失神,怔怔地看了好一阵。 掌册宦官见她神情有异,问:“娘娘是否觉得哪里不妥?” 素盈摇头:“很好,就按这个吧。” 区区一名虎贲郎将,却特意被放在近侍显贵之间,若非有人属意,谁也不会这样大胆安排。素盈知道,属意之人不是皇帝便是琚相,他们这样做,定是看好他。但这时候只要她开口,总有办法让他的名字从册上消失,不会成为妨碍素飒的隐患。 可她却神使鬼差地没那么做。 钩鱼宴是皇家传统,每年正月或二月春冰未破时,皇帝携亲近的贵族前往鸭川河举行颇为壮观的钩鱼大会,并以所钩牛鱼设宴。这一年他所携宫眷宠臣与往年不尽相同,废后一门的几名大臣虽然因东宫妃的缘故得以同行,但气势分明远远不及素盈的父兄平王、东洛郡王和龙骧将军。 素盈自车中观望,见父亲的表现谦和平稳,两位兄长也沉着审慎,不显一丝骄逸,仪仗也恪守本分,没有奢华之状。待安下营帐,召见父兄时,她为此称赞了父亲两句,怎知平王却忧心忡忡道:“娘娘尚未诞下皇子,在宫中的根基还不稳,臣哪里敢招摇过市……” 他这话又让素盈堵心。幸而平王也知道今日的重头戏在素飒身上,说不上三句便叮咛素盈为她哥哥着想,千万不能让这次尚主的良机再被旁人夺去。 素沉与素飒当着父亲的面不好说些什么,待平王为拜见宰相而告退,他们才向素盈问起她在宫中的日常生活。素盈也问起凤烨公主,素沉只是苦笑说公主的身体还未大好。见素盈有话想和素飒说,素沉便找个理由退出后帐。 “凤烨公主的身体若是实在不好,你们也劝大哥考虑纳妾吧。”素盈叹道:“他是我们家嫡长子,成亲已经这么多年,连一儿半女也无……” “以前你可从不这样说。”素飒向她笑笑,“你从前不是一直很羡慕他对公主的深情吗?” 素盈的嘴角轻轻动了动,半嗔道:“说到底还是让你们吵的!成日在我耳边嚷嚷‘生子’、‘生子’。人家那么多年没有子息,也没见你们挑剔一句。” 素飒默默望了妹妹一会儿,突然说:“娘娘惦念与凤烨公主的旧情,当然不错。但娘娘也要记得——荣安公主要嫁与您有婚约的人时,她选了维护自己的妹妹,而不是您。”见素盈表情凝住,他缓缓道:“当时娘娘是她怜爱的小姑,她尚且如此。日后若再生变故,结果可想而知……公主是个重亲情的人,可惜娘娘您与她不是最亲的。” “哥哥几时变得这样功利?连身边亲眷的利弊也要一一计较。”素盈低下头摆弄腰上佩戴的玉璜,那串名贵的玉石被她一拨,发出琮琮泠泠的清音。 素飒看她低头时腮边垂下一缕发丝不住轻颤,心生怜惜,轻声道:“只是怕娘娘太容易依赖旧情做出判断。”见她神色漠然,他又说:“这也是大哥的意思——大哥虽然深爱公主,但也不希望娘娘掉以轻心……” 他没有明说,但素盈知道——如今在他们心中,她才是家里最重要的人,不能出半点差池。其他人都要为她的安危退居次位。 “我记住了。”素盈淡淡地回答,“只盼大家相安无事。” 然而素盈很快就发现:相安无事是她一厢情愿。 北国破冰钩鱼与南国的垂钓大不相同,三爪鱼钩系在钓绳顶端,全凭准、狠将牛鱼钩起,尽显豪放而无闲雅之态。热闹的钩鱼赛一开始,青年贵族们纷纷在结实的冰面上挑好位置凿开冰口,手持利钩静候牛鱼浮上水面换气。盛乐公主喜欢这些粗犷的活动,也加入他们的队伍。争强好胜的荣安公主不甘示弱,命人准备了鱼钩便加入驸马白信默的队列。 往年皇帝偶尔兴致大发,也会动手钩鱼,但今天他似乎更愿意看热闹。素盈陪他坐在岸边,目光从一名名衣着光鲜的青年身上掠过,远远地看见谢震时,她的眼睑抖动一下,忙调转目光去看旁人。 冰上很快传来一阵欢呼——素飒钩起一尾大鱼。依照风俗,钩得第一尾牛鱼的人可受重赏。素盈见哥哥身手利落潇洒拨的头筹,由衷欢喜,与皇帝离席,行至岸边各自下了赏赐。 第57章 不一会儿,谢震、素沉、盛乐公主也各有收获。 素盈专心致志数着哥哥钩到多少条鱼,冷不防一样东西夹着风声向她脸上打来。 她只听几个人惊呼,本能地扭头去看时,眼前一黑,一副袍袖挡住了阳光——竟是身边的皇帝伸手抓住那样东西。 出此意外,人声鼎沸的鸭川河畔立刻静下来,冰上众人纷纷就地跪倒。 “陛下!”素盈脸色苍白,见血水顺着他手腕滴答,惊呼一声跪在他身边用手接住那些殷红。 皇帝含怒瞪着不远处的荣安公主,狠狠将手中的三爪金钩扔过去。染血的金钩在冰上滴溜溜打几个转便滑到公主面前。 落在荣安公主身边的钓绳一端不知怎么脱了扣,失了金钩。公主伏在冰面瑟瑟发抖,连声道:“儿臣是无心的!是、是金钩自己飞出……” 太医飞快地赶来为皇帝包扎伤口,看到素盈手上有血,以为她也受了伤,便要为她清理。素盈见皇帝手上一道血口足有三寸长,不由心痛,一时也没听清太医说些什么,任由宫女与太医弄净了手上的血渍。 皇帝并不看自己的伤口,却望着荣安公主不住冷笑,向一旁道:“将为公主准备钩具的人扔到河里去。荣安,你就在那里跪着吧。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知道任性莽撞的后果。” 荣安公主被他当众呵斥,跪在冰上低声啜泣。她身边的白信默向前匍匐一步之距,叩头央求:“恳请陛下准臣代公主受罚!公主已有身孕了……” 皇帝与素盈听了都怔住。静默一瞬,皇帝才挥手道:“都起来。”顺势伸手将素盈拉起来,又说:“让她向你赔罪,这事就罢了。” 素盈忙说:“公主原是无心……妾不敢当。倒是陛下的手,不要紧吧?” 他笑笑没有说什么,与她携手归座。 素飒钩到的第一尾鱼已由御厨做好,向帝后献上。皇帝仿佛没有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神态自若地赐宴,冰上众人这才谢恩起身。 席间,荣安公主满脸难堪,离座向素盈敬酒谢罪。 素盈知道荣安一向不喜欢自己,让她低头也算为难了她,便接酒欲饮。 她刚举杯,素沉便站起来施礼道:“娘娘——此酒是用金波曲酿制,内含木香。娘娘不宜饮用……” 素盈一直遵王秋莹的嘱咐,饮食熏浴器用中禁用了很多香料。木香入酒曲,又经蒸酿,原本不成大碍,但素盈见大哥出面阻拦,心中对这酒已有了提防,恐怕其中另有内容。 荣安脸色难看地瞪着素沉,一声冷哼:“郡王是怕酒里有毒吗?我诚心道歉,娘娘若不愿喝就算了。”说着便要夺那杯酒。 素沉稳稳地躬身道:“臣并无一丝怀疑公主之心——请圣上准臣代饮此酒。” 他是素盈的长兄,又愿代饮证明他不怀疑其中落毒,素盈顺水推舟将酒给他。素沉眼也不眨便一饮而尽。 荣安公主仍是一脸愤愤,却也拿他没有办法,闷闷地哼了一声,归回座上。 酒过三旬,一直沉默的驸马白信默忽然站起身,举杯向素盈祝酒:“虽然郡王代娘娘饮了一杯,但娘娘不喝一杯赔罪的酒,荣安公主终难安心。臣代公主向敬娘娘一杯——此酒不带木香、官桂,娘娘但饮无妨。” 即使他说得真挚诚恳,素盈还是暗暗怪他多事,也诧异他竟对她避讳的东西了然于胸。她眼睛一转,将荣安的反应收归眼中,果然见她咬牙切齿,眼中几乎迸出火星。 素沉再没有阻拦的道理,然而他与素飒手中原本端着一杯酒,这时却不约而同地放下。素盈看见这小动作,知道哥哥们不愿她喝,正想找个理由推搪,恰听皇帝平淡地说:“皇后说不会怪荣安,就不会怪她。何必学那些婆婆妈妈的俗人,敬来敬去非要人喝?” 信默被不冷不热地责备一句,只得躬身退回座中。 素盈若无其事地继续进宴,多了一个心眼留意荣安夫妇。她本以为信默刚才那番举动定让荣安不满,却惊奇地发现荣安对信默和颜悦色,仿佛更亲热了几分,真是匪夷所思。 盛宴散去,素盈正在御帐中与皇帝闲谈,太医入内为皇帝重新包扎。素盈接过药膏与白绢亲自动手。皇帝并未反对,一边看她上药一边说:“素飒比从前沉稳多了——以前他也很沉着,但总让人觉得他心机太重。看来从军真是磨练人。日子虽然不长,可不难看出他现在是真正稳重了。” 听他夸奖哥哥,素盈回报一个微笑,动作轻巧地为他缠上白绢。 “除他之外,虎贲郎将谢震也算得上青年俊杰。”皇帝想起来什么,笑道:“当时你就要封后,眼看一家人要平步青云,他却主动与平王脱开关系——我对他倒也有几分钦佩。可他说谢家无嗣才归回本宗,却不见有娶妻生子的苗头,不知是为什么。” 素盈埋头为白绢打结,不动声色地说:“也许心里有了不能高攀的人吧……” 皇帝笑道:“谢震为人成熟,做事稳健,要真是你说的那样,就该成全他。不如将他召来问个清楚——无论如何,他与你也是十几年的兄妹。” 方才因见帝后二人神态亲密,周遭宦官宫女已退了出去,此刻帐中没有旁人伺候,素盈得他的吩咐,连忙点点头,走到帐外对守在近前的宦官道:“陛下召见虎贲郎将谢震。” 那宦官疾走去传旨。素盈又低声向另一名宦官道:“你马上去平王行帐,让他即刻往后帐中等我。”说罢命人将御帐升起,与皇帝坐在帐中,一面等谢震来,一面随意聊天。 不一会儿,素盈便从帐帘卷起处看见父亲匆匆向后帐走去,又见谢震在这时候向他迎面而去。素盈目不转睛看着他们,见父亲与谢震错身而过时,互相都不理睬。谢震品阶比平王低得多,也不向他施礼。 皇帝分明也看见这一幕,素盈留意他的反应,发现他轻轻蹙了一下眉头。 谢震入帐觐见帝后,皇帝的言谈和蔼,却不像片刻之前与素盈提起谢震时那么亲切,只简单问了他几句,并不似热心为他择配的样子。 素盈在皇帝手边斜斜地坐着,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谢震的大致举动。他的声音还是如往日那样温厚,她不禁垂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此时的表情。至于谢震说的是些什么,她反而没大在意,只是仔细听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素盈也收回心。 皇帝含笑遣退谢震,不无遗憾地对素盈说:“谢震实在是个不错的青年。可是——平王好歹也是养他十几年的养父,他对平王的态度……” 素盈见他以目示疑,敛容回答:“他与平王之间一直很冷淡。” 皇帝微微摇头:“对父亲尚且如此吗?”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但素盈已做完了她想做的,并且收效。 后帐中,平王焦急地等了许久,好容易见素盈回帐,匆匆地行过礼就迫不及待地问:“娘娘身体不适吗?还是圣上那边……” “没事了。”素盈悠悠地说,“王爷可以回去了。” 平王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见素盈像是很疲惫,显然懒于再向他解释,他也很聪明地没有纠缠不休就诺诺告退。 素盈在宫女服侍下换了衣装,一时无事。她在帐中呆坐了一阵,宫女退出营帐时,一股风忽然窜进来,带了一缕梅香。素盈心动,留下众人,独自往河畔去寻。 在她来之前,营帐周围方圆百步的雪都被踏平了,以防雪下的土地有坑坑洼洼、枯枝野藤,贵族们不慎踩到绊倒崴伤脚。素盈虽走得平稳,但也没了踏雪的乐趣。 眼见未经践踏的雪原铺陈眼前,她正满心欢喜想要上前,却听身后有人道:“娘娘请止步。” 她一听就知道是谢震,生生地站住了,转身望他。 他也望着她,既不向前,也不拜见。他的眼神像是失望,又像是难过,素盈看了觉得惭愧,见四下无人,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他说:“我原本就没有尚主的心思。你何必呢?” 素盈脸上一红,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雪,抬起头昂然道:“我知道。可你怎么想,并不重要。我只是不想让圣上有那份心思……他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 他深深注视她一眼,转身走开两步,又回头道:“拿到名册时把我的名字划去,不是更简单吗?你是皇后,这一件事还是能够做到。” “可我——”素盈欲言又止,别过脸深吸一口冷气,不再说话。 谢震见她一脸淡漠,狠心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有那么做,是怕别人指责你为增强素飒的胜算排挤别人。又或者,是怕得罪了将我加入名册的人!” 素盈有点吃惊地抬眼望着他,湛湛秋波倒映一片雪光,又添几分清冷。谢震等她解释,她开口时却说:“你若是那样想,就当是那样吧。” 谢震大失所望,抿紧嘴唇掉头便走。没走上几步,听到身后有沙沙的踏雪声,他忙回头去看,果然见素盈走到了未踩实的雪地上,向不远处的梅树走去。他心里刚冒出一个不安的念头,就见她一个踉跄,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阿盈!”他失声叫出来,大步奔回去扶她。 素盈倔强地站起来,抖去身上的雪屑,并不看他。谢震僵立在她身边,脸色阴晴不定,终于向她躬身道:“娘娘……请止步。有何吩咐,臣愿代劳。” “以后不要再叫我的名字——即使是父兄,也不能再叫我的名字,何况旁人。 第58章 那是要触罪的。”素盈望着那一树清孤的梅花叹了口气,不同他说什么,径自折返,再没有回头看他。 在雪地里走了一遭再回到温暖的帐中,素盈的鞋袜衣摆都湿了,连发梢上的雪也化成水珠。宫女们七手八脚为她把湿衣物除下。素盈将她们摒退,没有换干爽的衣服,只穿一件单衣裹上一张厚实的熊皮坐在床上。她觉得心里乱七八糟,好像一时间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从前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有人轻手轻脚走入帐中。素盈以为是崔落花或是别的宫女,待那人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她才发现是换了便装的皇帝。她连忙直起身,熊皮滑落一旁。她想下地行礼,却被他伸手拦住。 他坐在她身旁,拉过熊皮为她裹上,顺势将她抱在怀里。 “我决定了。”他低声说,“盛乐再嫁的对象——就选素飒吧。” 素盈紧靠在他胸口,默默地伸臂环抱他。他没有问她怎么弄湿,大概是已经知道。他似乎总是能知道很多事情,却总是无所表示,好像什么也不放到心上,都与他无关似的。 “陛下不是很看重虎贲郎将谢震?”素盈知道这时候可以什么也不说,可还是忍不住着意提起。 “他……貌似还不够稳重。”他说,“况且,他心里已经有人了,不是?” 素盈“哦”一声——他确实知道了。 “我问了盛乐,她自己愿意嫁素飒。”他又说,“而且,她要求将素飒封为郡王——我已经答应。” 素盈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这些年我与盛乐一直很疏远,她还小的时候,就让她嫁了比她年长十一岁的征虏将军……确实欠她太多。她不愿在京中久留,想与夫婿到封地上住,也情有可原。{奇机电子书}”他托起素盈的下颌,幽幽说:“到时,你家一门三王,两位驸马。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素盈点点头:这就是说,所谓的“后党”初露端倪。而她,必须更加小心面对那些想操控她、利用她、打压她的人,他们很喜欢把无法控制的势力扼杀在雏形。素盈知道,很多人更希望她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摆设皇后,其中包括琚相。 “故伎重演是很容易的,因为大家已经接受过相同的解释。”皇帝淡淡地说,“我不希望我的皇后总是由于令人难堪的理由而交出后玺。” 素盈颤抖一下,慢悠悠说:“不会。我答应过陛下,不该想的人,不会再想。” 他叹了口气:“那很难吧?我只希望,你偶尔想起那些人的时候,哪怕只是很短的一瞬,也不要让任何人察觉——包括我。”他说着将她抱得更紧:“你啊……确实不像素氏调教过的女儿……” 三七章错爱 自鸭川河归来,敏锐的宫人们察觉到皇后娘娘的些微变化——她打入宫起一直飘飘忽忽,不知把心思放在哪里,做事也无据可循,仿佛全凭一时喜好,想到什么做什么,偏偏总是做到一半就收了手,让涉事之人虚惊连连。她既不向他们施展威风,也不在私下笼络几个亲近的人,对他们的态度模糊得很。不仅如此,她对皇帝也不明朗,几乎从不见她千灵百巧地讨皇帝喜欢。宫中还有一些未随废后离京的老宫人,她们偷偷回忆起废后在素盈这年纪时如何才华横溢、伶俐可人。那时废后的世界是绕着皇帝转的,他就是她的重中之重——至少她让他生出这种感觉,所以她能够宠冠后宫。相形之下,年轻的皇后还没有贴近他的世界,而她也不像在做出尝试的样子……如此一想,宫人们便隐隐预感到素盈怕是难以令皇帝深深宠爱。 然而一趟钩鱼之行,很多宫人都发现皇后将心思拢入宫中,对她的夫君也更加关怀。 素盈本是惦念皇帝手上那道伤口,既然问到那伤,就不免问更多,渐渐对他的饮食起居也关切起来。在意的事情多了,就渐渐明白他近来的喜好——以前也曾有人在她耳边屡次提过皇帝的习惯偏好,要她留心。但当她真的留心,却发现他的喜好时常变换。除了打猎与诵经一直在他心头念念不忘,其他仿佛都只是过眼云烟,热闹时看看也无妨,待烟消云散,也不觉可惜。 虽然素盈知道,他不再提起的才媛、淳媛、废后都曾在他眼里如宝如珠,虽然她还没有嫁给他时,就从丹媛和淳媛那里取得教训:依赖他的感情是靠不住的,素氏的女儿必须掌握比他的感情更有力的东西。 但她仍觉得怅然若失。 春末回寒,很稀罕地落了一场大雪。 皇帝见这场雪颇有趣致,命人开了塑晶阁,与一班臣子赏雪饮酒。素盈陪坐,见琚含玄每有一作,必博得满堂喝彩,竟是气势最高的一个。她心中不忿,但料自己的才情不及废后,勉强为之恐怕捉襟见肘,反而不美,于是向崔落花遥递眼色。可崔落花一向眼色活络,这时熟视无睹。素盈知道她不愿在外朝众官面前出头,也不愿表明丹茜宫向宰相挑衅。 既无得力之人打一打宰相的风头,素盈只得冷眼看琚含玄与他那一班附徒唱酬应和。场面自然热闹,但帝后夫妇倒像是遥遥在上的摆设,唯点头称善而已。她素知宰相在朝中的嚣张,今日亲眼目睹,也忍不住动气,但看皇帝依旧神闲气静,她想不透他是不是真不当一回事。 正觉无趣,他忽然伸手在她腕上一握,笑道:“怎么这样凉?若是耐不住,不妨回宫暖暖身子。” 素盈脸上微红,见他一双眼眸清莹秀澈,不似看不清眼前的局面。她只好佩服他的好心性。“妾倒情愿看看今日的热闹。”她浅笑,伸另一只手在他手上压了一下。 这短短的一慕,众臣当然是当作没看见,仍是赋诗咏文。 近旁很快有宫女呈上一副灰狐毛手笼,素盈的双手插入其中,手指立刻触到细细一卷纸。她心里惊了一刹,细看了那宫女一眼,见她有些面生,不是自己宫中的人。(奇qisuu.書)素盈不知这又是什么名堂,将那纸卷偷偷在手笼中展开了,静待时机。 一场风来,万树千枝雪条摇曳,玉英缤纷,皇帝凭窗望得出了神,素盈忙将那纸取出瞥了一眼,一见那熟悉的字迹就知是护卫阁下的虎贲郎将。 “清尘浊水”——他自然不会忘了她将曹子建的作品倒背如流,《七哀诗》自不在话下。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素盈读罢,不动声色地将字条藏入袖中。 恰逢臣子请题,皇帝出了“飞白”,素盈出了“清尘浊水”。如此一来,阁下之人便知她已收到他的心意,若是不幸被人勘破,她也好推脱说旁人暗托她出此题目。 一轮吟遍,再请题时,素盈想了想,向皇帝款款道:“今日咏雪,虽然风雅,终嫌萧索。妾曾听说‘春生残雪间’,不如出个春题,祈愿来年风调雨顺。” 皇帝含笑看着她,素盈秋波一转,说:“忽然想起一个‘陌上桑’——可会太难?” 就算她说难,在座众臣又哪里有拒绝的道理,领了题待做时,素盈却向琚含玄笑道:“就算难,大约也难不倒琚相。” 她点了名,琚含玄略加思索便成一首。素盈只是浅浅笑着,心想这题目定然已传知阁下——她并非不知谢震痴心未死,然而纠缠又有何益? 罗敷自有夫…… 一场雪直赏到夜幕降临,四下挑起宫灯,帝后二人与群臣在阁上俯瞰灯光映射下冰雕玉砌的世界,真如在云海之上天宇之中,满地灯火仿若星子,俯拾可得。 众臣对景斗酒,尽兴而归。素盈与皇帝也饮至微醺,双双折返丹茜宫时,宫中已备好消食散酒的茶果——他明日还要临朝。 素盈用象牙签刺了清水荸荠递给他,忽然发现指尖染了一点墨渍。她无事一般向他粲然一笑,他的目光便由那块晶莹剔透的荸荠移到她脸上。 “在看什么?”他柔声问。 她笑而不答,就势倚在他肩头,细细说道:“大婚的隔天清晨,陛下按住妾的手,没让妾起身。” 他笑了。“怎么想起这个?” 素盈专注地看着他,温柔地问:“陛下那时,是愿意与妾白头偕老的,对吧?” 他的容色一敛,不愿再听。素盈有些失望,便不再提这话。 见她沮丧,他淡淡地说:“夫妻相守是理所当然。”——言外之意,愿意不愿意却在情理之外。 素盈心中洞明:许多在寻常人家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天下第一的夫妻之间是无法戳破的一层薄纱。 所有声明的集中地 ·总论· 本章全部是作者声明——既然都是不能放在“作者有话说”里面的废话,证明该废话具有特别意义,可以证明本文遭到的种种劫难……逆时间顺序排列,越靠前的废话越新鲜。 ·08年2月1日的声明· 首先要说的是:解锁了。 其次要说的是:俺能保证的事情是——从现在开始,您可以在这里免费看到本文。俺不能保证的事情是——在长期的等待之后,您看到的内容像想象中一样好或比想象中更加好。 ·07年8月9日的声明· 看到众人在文下留言,不知道为什么锁文了。俺当时还想:这个俺声明了嘎。 转眼再一看,满脸黑线了——居然没有,而且“声明”一章还锁着……这个该打。至于给自己狡辩的话,我就省了,反正问题绝对在我这里。 第59章 请看声明如下:↓ ·07年8月7日的声明·(它应该在那天出现,但……) 这件事情,对咱个人来说貌似不像很坏很坏的事情。但咱还是觉得在大众面前难以启齿。盖历来出版之文一旦上锁,砖拍者有之,拎出来示众以证明该作者系一白眼狼者,有之。纵使这两种读者大人们厚道,发扬“她算哪棵葱哪头蒜?不与此等作者一般见识”的精神,攒着大板砖、冷冻光伺候那更牛x的文,然而控诉掉坑冤枉者,亦少不了——没有这三种轰轰烈烈的人民运动发生,证明该文还缺乏相当坚厚的群众基础,系作者逃过一小劫,而书商面临一大问题矣。然区区不才鄙人我,还是怀抱小小私心,期待四海之内已成兄弟,和谐社会欣欣向荣——说白了就是:大家别拍,因为出版的缘故,所以锁了后面几章。 若问缘何出版,诸君且听分解—— 试问此煌系一穷困潦倒、等米下锅者乎?不然。小煌家境虽不殷实,幸有《冥界》稿费少许、以及国家每月二百大洋奖励当年入学考试幸入公费行列,更有报社不定期给丰厚稿费助其零用,加之此人素来节俭,由此亦自给自足多时矣。况小煌信奉季羡林老先生所说“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原则,不能以穷苦二字粉饰自己,使其出版换钱失去一无比自然之理由。 然则此煌系一贪得无厌、见钱眼开者乎?又不然。小煌生活既有保障,多余收入无非为置办嫁妆努力攒钱,幸其生在中国而非印度,嫁妆所费亦不多。见钱固然亲切,无力作不食人间烟火状,然要衣食无忧、目高于顶如小煌者,为孔方君屈膝,也有一定难度。 盖此次出版系某兄诚意相邀(此处换“循循善诱”四字亦可),小煌观其面目并无可憎之处,言谈举止亦显稳妥,以为却之不恭,又以为将《一年》托付此人貌似可靠——日后若出纰漏,则小煌合该痛定思痛:此绝非一决策之失误,亦属一看人之大失误也!望有同情心之诸位为我祈祷…… 关于此次出版,小煌更无话可说——还有疑问、好奇、抱怨、愤懑者,想找我总是能找到的——咱专栏里面留着联系方式呢。 又及:写作当中有种写法叫“反衬”,盖以夜空之黑衬托皓月之白。小煌原想摆事实、放证据,证明自己曾经确实打算写一《通知》,提前告知文章将锁,让诸位看官及早存网页。但这一番证明势必在俺大放光明时抹黑旁人——小煌于心不忍,作罢作罢。 ·07年4月28日的声明· 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写这样一个公告——原本打算到这学期末做学年论文之前,不眠不休也要将整个故事终结,安心去做论文,也对所有的读者有所交待。 但是昨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忽然让我发现:原来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 我一直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能够承担很多事情,因为我自从入学以来就做得非常认真辛苦,并且一年以来做出的成绩也得到过老师的高度好评。这种错觉让我以为,只要我愿意付出努力,就可以把小说(如果我写的这些东西能够称为小说的话)写得让自己更加满意,也可以把我正在进行的学业顺利完成。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均衡时间,在这两方面都下功夫,就可以保证两面都收效。 然而结果却是我曾经用来嘲弄某书主角的话:“想要两面讨好的人,最终结局是两面都不落好。” 事实上我并没有越做越好,反而越来越糟。我忘了自己一直有着半吊子的个性,想要做许多事情,却每一件都只得到一半成绩。 昨天老师特意和我认真地探讨了我现在的状况:我的老师是一位非常负责任的人,他并不很清楚我业余在做些什么,只知道我这一段时间简直失去了目标。我曾经说过我对未来的计划是进一步深造,然而毫无疑问,我的状态正在偏离这条路线。老师并不反对我重新调整未来的计划,但他建议我认真审视一下自己的状态。 我忽然发现自己过的是双重生活——一大半脑子在为我的小说运作,可我并不打算以此作为日后的生计;一小部分脑子在考虑我的学业和论文,而这才是我日后想走的道路,是我打算用一辈子来做的职业的基础。 我一直没觉得爱好会有什么严重影响,因为爱好就是爱好,虽然撇不开,也不会成为全部。但事实上我只是没有正视这个问题——真不敢相信,我在学业上的状态已经差劲到需要老师谈话做工作…… 老师说,他从来不要求他的学生做到最好(我真想苦笑——老师只收一个学生,入学时,我是以第一的成绩成为他的弟子,但现在却让他不得不用这种委婉的口气表达失望),并且说他并不需要我做出多么厉害的成果一鸣惊人,因为我们的专业实际上需要数十年的知识积累,才能有所成就。然而他不希望我因为将精力投注于太多方面,把自己弄得压力太大反而迷失方向。 仔细想想,这结论应该是我一直放在幻想之外的真相。 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做着太多事情:写论文(事实证明一篇不如一篇),不时给报社写份副刊(除了赚了一点外快,收获很小),偶尔有出版机会时,一遍又一遍改稿就成为生活的重心,甚至昨天上午还接到一份很不错的长篇小说约稿……业余变成了我的四分之三,论文却变成了四分之一。 这一段时期按照上面这条生活路线走来,当然让我很轻松、很快乐,但我也知道我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快乐”下去。 决定把填坑事业停下来,是昨天晚上。我与舍友们提起我最近糟糕的生活——我已经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却什么也没做好。a说这没有什么,b说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c说问题是影响正在产生——我填坑填得连学年论文也没写。 叹……我现在头疼得非常厉害,就不用更多语言向大家描述我个人的状况。 最后是我做了选择——理所当然是我的学业。为此,我需要弥补的东西太多,不得不用另一些来补缺——包括我用来填坑的精力和时间。 做出这个决定,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一直在读这个故事的读者——其实我从没想过,通过这样一篇文能够结识如此许多的新面孔。从我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效率开文时起,就一直有读者持之以恒地留言,甚至那些由我飞快赶文造成的许多错别字,都是由她们一一指正(说出来真是很惭愧,不过我每次更新总是想起网友沉竹,然后反复地一边笑一边检查,想着“这次该不会让沉竹找到错别字了吧”)。从来没想过这篇文会被官推发现,然后有那么多网友表示感兴趣——这其中的缘故我一直没弄明白,因为我从始至今(我还是不想用“从始至终”这个词,总觉得不舍得让这件事情这样终结)——从始至今这都不是一个有着强烈爱恨纠葛的故事,并不是晋江当中很讨喜的类型。但是仍然有那么多读者不断地留下脚印、与我探讨人物性格、预测故事的发展……多得完全超乎我的预期—— 在这种时候宣布“我要在此停步”,即使在我自己看来,也很可耻:当那么多人对我产生期待的时候,我却要就此打住。辜负太多人的期待,很难对自己说无所谓。 可我就是把自己给推到了这份上。 我无法说清楚现在这种难受的感觉,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如果我还想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下去,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五月完成学年论文,六月考核、学位论文开题,暑假准备学位论文资料、写作,九月十月完成论文,准备考博……我必须要做的这些事情,对很多读者来说大概是完全陌生的,我无法请每一位读者理解,只希望每一位读到这段话的人尝试体谅:选择放弃,哪怕只是暂时的放弃,对我来说一样不好受。 基于这些原因,我将文章的状态改为“暂停”。会时不时来看留言,但在一定时间内无法再更新了。 ——低潮中无比难过的小煌 三八章错爱ii 第二天天还未亮,他就起身。素盈睡得迷糊,隐约听到三三两两的低语,像是皇帝与宦官在仓促交谈。她蹙眉翻个身,见服侍他穿衣的人动作匆忙,可时辰并不像是耽搁了上朝。一旁还有一名宦官躬身站着,面貌生疏,不是常来丹茜宫走动的人。 素盈心中诧异,推枕撑起半个身子,低低地问:“陛下,怎么了?” 他转身面对她时,眉间的阴郁让她吃惊。 “宰相遇刺。”他沉声答了一句,全身已收拾停当,向外走了两步,回头对素盈说:“你也起身吧,待朕退朝之后,一起去相府。” 宰相遇刺?素盈已完全清醒,但这句话反复念了几次还是难以相信。她掩饰不住满心惶惑,让宫女为自己梳洗完毕,挑选了颜色深黯庄重的首饰衣服换好,便召送信的宦官进来说话。 原来琚含玄自昨晚雪宴散后,回到府中不多时就被刺客以利刃击伤,伤势凶险。相府跟天塌了似的,将京中所有名医都惊动,恨不能片刻之间把天下神医都聚集。随琚含玄一道往相府的还有几名官员,于是京中官员很快也大多知道此事,整夜络绎不绝来往于相府。唯独宫门落锁,相府递消息之人将此事按十万火急的要事奏报,但这毕竟不同于紧要军情,宫中无人敢承担责任,虽是得了风声,也不敢贸然入寝宫惊扰帝后。直到帝后二人起身,才成为京中最后得知这一大消息的人。 第60章 素盈心中转了千万个念头,每个念头都说此事百害而无一利。她不由得焦急,忙问:“琚相现下怎样?” 宦官答道:“起初很危急,据说相爷几乎是命悬一线。但众位名医救治有方,一刻之前又有人来送话,说是相爷已救过来,剩下的就是慢慢调养了。” 素盈的身子一直微微前倾,听他这样说,才坐正了,松了口气,点头连说:“还好还好……”旋即拧眉道:“相府戒备森严,怎么让刺客潜了进去?又是哪个亡命徒敢做出这等事?可查清楚了?” 宦官摇头,“只听说刺客夺路而逃时,被相府亲卫乱箭射死。那刺客整张脸被火燎过,原本的面目都毁尽了,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素盈听了一哆嗦,失声道:“竟连面目也毁去了?”她定了定神,冷冷又道:“既然对方下功至此,只怕别的线索更是一无所获。” 宫中众人没有一个敢接口。宰相遇刺之事太过重大,他们生怕多嘴说错一字半字,日后就成为旁人的话柄。 丹茜宫一时静得尴尬,幸而女官来请素盈,说是皇帝在前面已散了早朝,这就要往相府探望。 因宰相遇刺在皇朝历史上绝无仅有,何况这位宰相又是史无前例的权倾朝野,连皇后也曾是他的义女——这一桩虽从未得到宰相与皇后亲口承认,但宫中对此早已心照不宣。尚仪一时不好定夺,便向素盈请示:“娘娘玉辇是悬玄、悬青还是垂素?” 悬玄是皇帝或皇太后重病时的仪仗,悬青是重臣功臣去世,皇后亲往吊唁时的仪仗——那样的重臣通常是皇后的亲眷。这两样都显得过于郑重。其他如悬黄、悬赤都是行吉礼喜庆的仪仗,分明不合适。而垂素则是平常不过的仪仗,又似乎有些轻率。 素盈瞪了她一眼,“宰相还活着,你怎么问出这种话呢!”她特意加重“宰相”二字,尚仪听了面生惊惭,慌忙掩面退出。 待素盈在众女官宫娥侍奉下等辇时,很满意地看到玉辇垂着一色素白。 帝后的龙驹凤辇行至相府门前,空旷宁静的门庭前已有一大片人跪接圣驾,秩序井然。素盈却看出地上车辙凌乱,堪比闹市——想必他们没有来时,借此机会向琚含玄讨好卖乖的人已踩平相府几根门槛。她心里冷笑,可脸上没有笑,尤其看见皇帝神色凝重,就更不敢流露出些许不合时宜的表情。 她望了望那些跪着的人,其中不仅有相府中有品的诰命夫人,也有正在府中拜望的京官,素沉与白信默以驸马都尉的品级跪在一处。琚含玄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做官,反而远远地跪在他们后面。素盈又四下看了看,瞧见了谢震,连忙把头别开。 帝后两人正要入府,忽听一阵金铃响。皇帝听了便皱起眉——宰相遇刺无论如何应当算一件哀事,连帝后玉辇上的两双金铎、银铎也取了下去,以示悲伤。 素盈未见来人的车马,已猜到是谁如此猖狂,待看清楚时,果然见到荣安公主的马车悬黄,向这边来。马车用了黄色而不是最吉庆的红色,素盈觉得这对荣安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收敛,转念又猜,大约荣安觉得这事还不配动用她出嫁时才用的红绡。 皇帝不等公主近前,重重地冷哼一声,甩袖走进相府。素盈跟在他身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白信默——他满脸难堪跻身一众宰相的党附之间,素盈只得无奈地轻轻摇头。而荣安公主竟也不在相府前停车,一双小金铎叮叮当当地响着,经过相府大门招摇而去。 她始终是这样张扬又无畏,毫不掩饰她的厌恶,也不惧怕她憎恶的人,即使那人是宰相——素盈一边想着,一边从那些匍匐的人前面走过。她忽然觉得,也许是这原因让她不太讨厌荣安公主,荣安的率性与任性是她一生也做不到的。 皇帝不待寒暄,与素盈径直来到琚含玄的卧室。 房中已备好帝后的座椅,素盈坐定了,一眼就看见在床头侍奉汤药的馨娘——馨娘如今换了妇人发髻,在帝后二人面前跪礼时,低敛的眉目、鼻梁和下颌让素盈看着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像谁。 看了馨娘两眼,她才去看床上的琚含玄,瞧一眼就吓了一跳,此刻方知何为“面无血色”。 琚含玄脸色灰白,双目轻阖,馨娘连唤几声,他只是低微含糊地哼了几声,不见转醒。见他这样子,皇帝叹一声,向两旁道:“是谁诊治?朕要问话。” 门外立刻进来一位女子。素盈一看,又是一位熟人:王秋莹。想到方才在门口看见谢震,估计这王秋莹也是他领来献宝。素盈看看馨娘,再看看王秋莹,纵然一直不愿相信谢震投靠琚党,这时也没有反驳的理由了。 “女医?”皇帝见到王秋莹时微微有些诧异,但并不多做他想,直截了当问到琚含玄的伤势。王秋莹有条不紊地从容作答,素盈也认真听着,这才知道:琚含玄伤在胸口,略高于心脏,加上刺伤琚含玄的利剑原是淬过毒的,情势十分凶险。所幸众多名医齐心合力,终将宰相救了回来。 她说得流利,态度又稳重,皇帝听过就安心几分,和蔼地说:“想不到女医也有如此高明的。” 素盈微笑着接口:“这一位就是妾未入宫时,为妾看过病的王小姐。” “哦?”皇帝打量王秋莹几眼,向素盈道:“既然遇到旧相识,你再稍坐一会儿吧。”说罢便起驾回宫。 素盈送驾之后,又坐下,静静望着琚含玄,向馨娘与王秋莹说:“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必拘束。” 馨娘与王秋莹不敢怠慢,谢过恩就各自忙活起来。素盈见馨娘举动轻柔,哪怕是为琚含玄扶一下枕头也小心翼翼。对她这番情意,素盈倒也有些意外,眼光不免随着她动起来,看着看着忽然怔住,想起她像谁—— “馨儿……”琚含玄恍惚地唤了一声,馨娘立刻跪在他身边细听他的吩咐。 素盈却忍不住浑身震了一震——连名字都像…… 他也曾经用这样的口吻轻唤另一个人。 那人是废后素若星。 馨娘从前的打扮是一派少女装束,额前刘海遮了眉宇。此刻将发髻挽起来,竟是从鬓尖到腮边都有废后的痕迹。 素盈心里有些不痛快,不想再看她。 琚含玄悠悠转醒,王秋莹连忙上前检视一番,见无大碍才放心地告退。 馨娘慢慢地扶起琚含玄,这平日伟岸傲然的男人靠在她娇小的肩膀上,她浅浅的珊瑚色衣衫衬着他苍白的脸,让他们两人看起来有种异样而含蓄的凄婉柔弱。 素盈本想说些什么,可琚含玄费力地睁开眼睛时,漆黑的双眸透出一道锐利的光彩直逼素盈,让她在一刹那绷紧了浑身的神经,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这人仿佛永远不会变软弱,即使是此时此刻。 “娘娘……”他勉力向素盈点点头,接连换了几口气,又闭目休息。 素盈不知他向馨娘使了什么暗示,只见馨娘为他身后放好几个靠垫,又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就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素盈与琚含玄两人,素盈竟有点紧张。 “琚相这样子,过几天是没法随圣上出猎了。”她细细慢慢地浅笑道,“见不到宰相的英姿,真可惜。” 琚含玄的头微微垂着,抬起凌厉的眼睛望着素盈,冷冰冰地笑了笑:“娘娘受封后第一次伴驾出猎,臣不能随行,确实可惜……”说了这么长一句,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才阴沉地接下去:“猎场上满是血污,娘娘当心别把自己弄脏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弱,但话里有话。素盈的心提了一下,不禁浮想——难道东宫又有所图谋,他料到届时躲不开,才行此险招? 思及此处,她又叹息:“闻名遐迩的相府青衣卫一向得力谨慎、滴水不漏,没想到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日后要加倍防范才行。不知琚相对这次的主谋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又是南国的刺客?” 琚含玄除了笑笑之外无所表示,像是懒于在这件事上花力气,反将话题岔开:“臣昨日见娘娘与圣上感情甚好,要恭喜娘娘了。想必娘娘还没忘了答应过臣的事情。”他言毕有些气虚,见素盈神色迟疑,又深深提气,冷笑道:“娘娘该不会以为,当上皇后,就可以不必把我放在眼里吧?” “我虽然不是很聪明,但还没那么傻。”素盈垂下眼睛,黯然道:“只是,他的心思……不是那么容易明白的……” 琚含玄默不作声,神情也没有变化,素盈看不出他是否对她失望,猜他大概开始怀念那位玲珑剔透、总能摸到皇帝心思的废后。 大约是见了与废后十分相似的馨娘的缘故,素盈今天总是想起废后。 “你只要记得——你是我扶起来的。只需要这一个理由,我垮的时候,你也没有好处。”琚含玄似是气力不支,淡淡地说:“记着这个,很多事情就容易明白了。” 素盈怨恨他说这话的口吻,将脸别过一旁。 琚含玄也知道她终归不服他的摆布,也不步步紧逼,歇了歇又道:“贱内久未瞻仰娘娘圣容,惦念得很。娘娘若不嫌弃,请移驾内宅,容她拜见。”说罢已有八分倦意。 素盈见他逐客,虚应了几句便起身,忽然听他歪在枕畔又恍恍惚惚地说:“猜不透也要猜……他快要把我逼疯了……” 素盈惊诧地顿住脚步,怔怔看着他,怀疑自己听错。可他已阖上眼睛,呼吸越来越平缓。素盈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见他分明已昏睡,才心事重重地离开。 第61章 宰相遇刺一事很快在京城造成一场大风波。上至朝堂下至街巷,都有谣传说刺客是南国身怀绝技的高人,甚至有人声称南国已派出数十名这样的刺客对付朝内高官乃至皇帝。还有人夸张地说那些刺客武功盖世,一人一剑就扫平了相府一大半青衣卫……谣言越传越神乎其神,负责京城治安的官员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下更严重的命令来拘捕那些散播谣言的人。哪知这样一来竟变成一场更加令人恐怖的大搜捕,京城大牢不消几日就人满为患…… 宫中的素盈同样惴惴不安——皇家原定于半个月后以游猎庆祝皇孙诞生百日,一切应用俱已准备妥当。虽然京中出了这样的事,但皇帝仍没有打消出猎的念头。素盈既怕谣言是真,南国真派了刺客对皇帝不利,又怕谣言不是真——万一刺客不是“南”来,而是“东”至,她更不知以自己的处境该如何是好。 朝中对皇帝一意孤行一片哗然,极力反对。素盈心知废后正是因劝阻皇帝出猎而逐渐失宠,可在这节骨眼上,她也不希望他带着她一同到那刀光剑影的地方。 “陛下,不要去……好不好?” 她在一天晚上温柔地瑟缩于他怀中,满脸为难地低声说。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听她有何下文。 “万一真有刺客伺机对陛下不利呢?”素盈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他朗朗一笑:“那不是很有趣吗?能见识那出神入化的剑术,也可大开眼界。” “……让所有的人为陛下担忧,也有趣吗?”素盈委屈地望着他,“妾整天提心吊胆,陛下也觉得有趣?” 他深深地看着她,手背沿着她的面庞轻轻滑过。“皇子皇孙百日时的猎宴,是多年的习俗。为着一个谣言就改了,也太令人小窥王家。” “百日猎宴不过是图个吉利。若是为一个无知小儿的吉利把陛下的安危搭上,又算什么明智之举?”素盈想了想,说:“左右都是为祈福,不如为歆儿去皇极寺斋戒诵经,还能称得上一桩功德。”这是崔落花今日刚搜罗来的消息,是朝中某位大人的提议。素盈权衡之后觉得不错,才大胆提出来。 他笑而不语,对这个建议没有立刻表态。 但素盈第二天得知,他准了那位大人的奏本,出猎取消,改在皇极寺斋戒诵经十日。 素盈这才松了口气。 可她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看似化险为夷的提议,竟让她处境更难。 三九章皇极寺 既然御驾改幸皇极寺,宫中又忙忙地重新筹备。 这天素盈刚用过早膳不久,一名管事宦官送来两小盒香膏,问皇后打算赏赐皇极寺众僧哪一种。两种香膏都是素盈知道的,晓得其中没有她的避讳,便打开看成色。哪知才闻一下,她就觉得心口一闷,来不及招呼宫女服侍,就“哇”的吐了一口,将早饭吐了出来。 旁边宫女立刻拥上来,那送香膏的宦官吓得伏在地上直哆嗦,连连恳求“恕罪”。 素盈吐了之后倒不觉得怎样,可是隐隐有些心慌,随便将香膏定下来,打发宫女去找太医周醒。 周太医不敢怠慢,急急带着各样药箱赶来。 素盈心里已有自己的考虑,见他来了,便将多余宫人都摒退,连崔落花也只远远地站着。周太医知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丝毫不敢大意,细细问了素盈的症状,又小心为她诊脉,脸上方现喜色。 他的脸色只有素盈一人看到,不待周太医说话,素盈便压低嗓音厉声道:“太医别忙着下结论!” 周太医一怔,看素盈神色不善,讷讷道:“娘娘……不必担忧,此乃是——” 素盈使个眼色让他不要说出来,伸手在茶碗里蘸了一点水,就在托腕的小枕上写一个“子”字,以目示意。 周太医点点头,不知她为何如临大敌。 “怎么会?!”素盈仿佛十分意外,吃惊之下神情有些怔忡。枕上的字迹很快消失,她却还是愣愣的。 “娘娘信期不至已有段时日,想来此事也是自然。”周太医说了半晌,却不见素盈反应,又连唤了两声“娘娘”,她才回过神,说:“我自从入宫,信期很少有准的时候……近来也不当一回事了,却没想到是这个缘故。”她想了想,向太医低低地说:“不可泄露。” 周太医知道在宫中初有身孕的妃嫔都害怕遭人算计,难免在精神紧张之下为自己胡乱打算,闹出许多乱子。他想到此处便低声宽慰道:“娘娘勿惊。娘娘的脉象安稳,并无大碍。何况——宫中要据此为娘娘安排饮食、器用,有这些安排,总比娘娘独立承当要稳妥……” “太医!”素盈提高声音喝止,看了看远远分散在宫中的宫女,料想她们听不清她的话,才道:“太医只管听我吩咐。此事不要对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提起。” 周太医此时方知她是当真,不由得紧张起来:“娘娘,隐瞒这等大事,下官担当不起。再说,万一一个照顾不周,损伤娘娘凤体龙胎,那可是……” 素盈嚯地站起来,踱了几步,转身望着周太医,一字一顿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周太医见她自有打算,不好执意与她较劲,只得说:“万望娘娘凡事以凤体为重。” 素盈点点头,又道:“今天录册时,就先写其他病症吧——别忘了加上一句,就说我身体不适,最好留在宫中休息,不能伴驾去皇极寺。” 淳媛素槐曾经说过一句话,令素盈记忆犹新。她说:“有些事情,没人教,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素盈小时候似乎离皇家的门槛太远,所以没有人特意教她宫中的规矩,尤其是闺帏中的事,更没人对她讲。直到入宫陪伴有孕的淳媛时,素盈对一件事情仍是不知道的:嫔妃一旦诊出有身孕,就不再侍寝。这在她如今看来不难理解,但对过去那个素盈而言,却是闻所未闻。她父亲姬妾众多,她们受孕之时他并不避讳,还是爱睡在哪里就睡在哪里。所以淳媛怀胎之后皇帝就再也不在她宫中留宿,在素盈最初看来是有点意外的。 如今轮到她。 素盈并不像昔日的淳媛那般担心后宫里危机四伏,但她却不得不用更多的精力去揣摩那些她并不了解的男人们对她有身孕的反应——皇帝、东宫、琚相、她的父亲,以及众多相机而动的朝臣…… 周太医未得出结论时,素盈已在心中考虑这个可能性会带给她的后果:本来她日间与皇帝见面的时间就有限,若是失去了与他相聚的夜晚……她不愿想象。更何况,他是那么捉摸不定,她根本不敢妄想自己已经抓住他的宠爱、他的心。她不敢自大地以为,有了他的孩子,在未来漫长的几个月中她就不必担忧失去他。 甚至,她不得不考虑,这个孩子的出现会不会让她失去更多——她早就在想这个问题,从她确定要成为东宫的继母时起,她就开始想。 她与妃嫔不同,她是皇后。这意味着她的孩子同东宫一样,有着嫡子的身份。这样一个孩子会让太多人浮想联翩。也许尚未出生的孩子还来不及从他们危险的幻想中受益,她这做母亲的已经因他罹难。 “年轻的皇后”与“皇嫡子的母亲”需要承担的风险是不完全相同的…… 可是,事已至此。服食性寒香料的偏方并不像传说中那么有效,她已经受孕,无法挽回。 素盈并不希望这件事情来得这么快,可这孩子来了,无论是儿是女,她亦舍不得孩子受害。 偏偏琚相又不明不白被重创——虽然素盈厌恶,但不得不承认,他在众多人眼中,是她的有力靠山。在很多人看来,他身受重伤无暇他顾,她背后的势力就锋芒大减,她也一并变得容易对付。再说,假使那真是东宫放出的一枝暗箭,她更不敢在这时候让东宫知道她有了身孕,将他的矛头引向自己。她没有绝对的把握去相信东宫,也没有十足自信能躲过宰相尚且躲不过的刺杀。 为难……为难…… 她思量的结果,只能是将他的到来隐瞒——想到此处,素盈不禁哑然失笑:她的智慧并未超出妹妹淳媛,只盼流年眷顾,让她的运气强过淳媛。 周太医一走,素盈就病了,病得不重,但不能去皇极寺。 一怕皇极寺烟熏火燎、拜神跪佛伤了身体,二怕十日斋戒太长让人看出端倪,三怕同去皇极寺的东宫当真要在铲除宰相的过程中顺手挥刀对她不利……总之她不去,铁了心不去。 皇帝并不勉强她,只是叮咛她仔细留心身子,好好保养。 他的眼神让素盈心惊,不知他是否已经有所发现。毕竟她只是第一遭,而他前前后后作过十余个孩子的父亲——尽管其中几个胎死腹中,还有几个少年早夭…… 但他也没有说更多,待她一切如常,日子到了就前往皇极寺。 素盈在宫中为自己做了计划,头三日平安无事。每日有内侍来往于皇极寺与宫廷之间传递消息,寺里的大动静,素盈一样能知道。每日里消息也差不多——圣体无恙,寺中平安。 第四日上有些无聊,素盈召萧月瑟来弹了一回琵琶,又到御花园中散步,没忘记嘱咐一句:“若是求见,自往御花园寻我。”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预感。 没过多久,果然有名宦官匆匆找到素盈禀报:“娘娘,平王府送进话来,说是平王爷暴病……” “几时的事情?”素盈与父亲虽谈不上父女情深,但毕竟血肉相连,一听之下心就绷紧,连声问:“请了哪个御医? 第62章 诊出什么病?” “平王府的人只说王爷的病来得奇怪,一个劲说胡话,不住呼唤娘娘,定要见娘娘。东洛郡王、凤烨公主和兰陵郡王都随驾皇极寺,府里的人找不出一个拿主意的,只得先禀明娘娘,请娘娘定夺。” 素盈大为踌躇:纵使事出有因,皇后归省也非一时半会儿就能轻易决定。父母身亡时不能在一旁尽孝的妃嫔多了,没道理许她为父亲一场病就跑回家去。她知道自己此时处境非常,凡事该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为底限,轻举妄动总归没好处。可父亲病因不明,着实让人心焦…… 正左右为难,皇极寺的传事内侍也来了,向素盈行过礼,径直道:“圣上传话给娘娘,说是平王府事出突然,娘娘为人儿女自该尽孝,若是宫中无事,可速往平王府探望。一切礼节从简,不必按部就班。”言毕又道:“东洛郡王已由皇极寺回去主事,请娘娘稍稍宽心。” 素盈对“口谕”向来慎重,验过那内侍的腰牌宫符,又将他的名姓言语、宫符编号一一录案以备日后对验,这才命人准备出宫銮驾,急急地往平王府去。 虽然圣旨准平王府从简接驾,素盈回家时的场面仍很壮观。平王府有头面的家眷下人出门跪接已成一片人海,府前的街上又拥满了瞻仰皇后圣容的平民,素盈一下凤辇就觉得满眼都是人,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她看了几眼,双手搀起大哥素沉,急切地问:“父亲他怎样了?” 素沉垂首回答:“臣刚从皇极寺回来,尚不清楚——请娘娘进来说话。” 素盈点点头,与大哥携手步入府中,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三哥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 自从谢震归宗,素飒的排行该是素家次子才对,可人们都习惯了叫他素三公子,连素盈也一直叫他“三哥”没有改口。 素沉低声道:“兰陵郡王代圣上在皇极寺寒露馆写经,一时走不开。臣先回来看看,若是事情不急,就不必兴师动众。” 素飒日前受封兰陵郡王,圣上亲赐一柄宝光剑,一领银麟青霜裘,一座宏伟堂皇的兰陵府,又准他带剑入宫——高官厚禄宝马轻裘,如今连进入御用寒露馆写经也代劳,无论怎样看,他都是年轻一辈中第一宠臣。 素盈没有多想,与素沉入了内宅,前后走进护卫森严的平王卧室。 她虽然焦虑,但见父亲卧室外守卫那么多人,仍在心中起疑,脱口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看样子,竟是将平王禁在室中似的。室内没有一名婢女伺候,更加静得让素盈心慌。 素沉无声地摇摇头,行至床前掀开床帐。 素盈不禁惊叫一声,两步走上前:“爹!” ——平王正坐在床上,端着一碗细粥,不紧不慢地品尝。见素盈来,他放下粥碗规规矩矩地施了君臣之礼。哪里有半点生病的痕迹?素盈前后看了看,又望向神色凝重的大哥,莫名其妙:“这是做什么?” “往宫里传递消息多有不便,只得出此下策,面见娘娘。”素沉躬身致歉,口气沉重。 平王也从床上坐起来,向素沉道:“半夜突然传回话来,让我装疯扮傻。到底何事?” “寺里出事了?”素盈的心一坠,又问:“是三哥出事了?” 素沉摇摇头:“三弟还在寺中探听动静……娘娘,为何不去皇极寺?” 听他的口气,竟像有几分嗔怪,言下之意好像在说,如果素盈去了,就会省下很多麻烦。 “我自有道理。”素盈不与他解释,坐下来问:“寺里怎么了?” 素沉想了想,说:“前天夜里,圣上本该去寒露馆写经,已经沐浴更衣,却忽然改主意,让三弟代劳。昨天,御驾所在的正光堂闭门谢客,里面传出话,说是圣上体悟经书正值关键,不许任何人打扰。可有人透露消息给我,说,其实是寺里来了不速之客……是废后……” 素盈怔住,疑心自己听错。 平王吸口冷气,又惊又怒却不得不放低声音:“素庶人私离缦城?消息可靠?是谁说的?”他边说边想边摇头,“这事情非同一般。莫不要中了别人算计。” “消息是哪里来的?”素盈稳住心神发问,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站了起来。 素沉从怀中取出一叠折好的纸送到素盈手上。她默默打开看,心中先是惊,又是冷,最后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是一叠图画,画的是一间房屋里有六个人。他们的面目以寥寥数笔勾勒,没有大分别,然而每人服饰表情不同,只是用简简单单的线条描画,却不会让人认错——当中是头戴朗月冠的皇帝,他面前跪着一男四女:悲切的凤烨,愁苦的东宫,激愤的荣安,幼弱的真宁,还有怀抱皇孙的东宫妃……皇帝身旁有一人用衣袖蒙脸伏在地上。 画师妙笔生花,只用草草几笔就画出每个人的神情态度。可素盈顾不上赞他的画技,也顾不上夸他细心,在留白处添了那些人物的言语。她一页一页匆匆翻下去,眼前仿佛一幕幕活生生的悲欢,心跳也随之越来越快…… 她几乎听见废后伏在地上隐隐啜泣,听见她的儿女们为她哀泣、激辨,央求他们的父亲为母亲雪冤。她依稀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压抑得透不过气。 看到最后一页,她仿佛已置身在那房间之中,亲眼见他伸手搀起被他定罪废黜的前妻……素盈胸腔深处发出柔弱不堪的一声呻吟,画册失手而落。 “娘娘!”素沉忙上前扶住妹妹。 素盈脸色惨白,颤声问:“是谁做的?” 素沉在她耳边轻声说:“图册是琚相派人送给我的。” 素盈冷笑,仰头道:“我不信他。” 素沉叹了口气:“他已料到你不信,所以还有一样东西给你。”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蜡丸,“他说,娘娘看了就知道他是不是个喜欢杜撰的人。” 素盈胸中苦闷无处发泄,劈手夺过蜡丸,一用力捏碎了,见其中是一团揉皱的纸。素沉知道以蜡封缄就是不愿让他看见,于是后退两步回避不看。素盈瞥了两眼就呆了,慌忙把纸团成一团,藏入袖中。 那也是一张画:一座阁楼之中坐着衣冠楚楚的一对男女,男的背向女子,面向着窗,窗外隐约可见点点飞雪。女的也背向他,偷偷展开手中一张纸条……画纸留白处写着“清尘浊水”,让素盈心中想存半点侥幸也难。 她连惊带怒,身子不禁颤抖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素沉见妹妹失态,知道事情不简单,不得不将琚含玄的话一一转达:“他只说,娘娘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素盈攥紧拳,脑中嗡嗡作响。 平王一直插不上嘴,这时候忍不住埋怨:“娘娘啊娘娘!多少人劝过你:废后不死,总归不是办法。如今好了,你容得下别人,别人可未必能容得下你!” 素盈一言不发将手交给素沉,由他扶自己坐下,思忖片刻,说:“我要去皇极寺一趟。” 素沉忙道:“娘娘此时再去,除了打草惊蛇又有什么用处?真把事情闹上台面,娘娘想要如何应付废后和她那些儿女们?再说,娘娘说过不去皇极寺自有道理。那些顾忌,因这一件事变得不重要了么?” 素盈笑道:“哥哥别慌。谁要把这种丑事闹上台面?我只是去给三哥送个信,告诉他父亲没事,不必担心。” “这样的事情何须劳动娘娘……”平王顺口接了一句,立刻拍拍脑门改口道:“娘娘有何吩咐尽管说。” 素盈浅浅一笑,心想难得父亲也明白她。 “一套整齐的男装,一封随便写些字的信,还有送给三哥的常用东西。” 素沉连忙按她吩咐去办。平王与素盈父女二人四目相对,无话可说。平王叹口气:“知道你懒得听爹的话。这次你自己斟酌着办吧——有时候,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我们一念之仁成就的。人不能自命清高、怕敌人的血弄脏自己。你只知心中不忍,不知从那一刻起,她已认定了你是她忍辱负重也要扳倒的人。” 素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女儿有底线。” 素沉很快备好了衣物,素盈在屏风后换好了,由暗门出去。平王依旧在卧室里装病,素沉一路陪着素盈,说:“马已经准备好了……” “要车。牛车,要稳。” 素沉笑道:“哪儿有下人用车的?” “我要牛车。”素盈淡淡地坚持。 素沉的笑容迅速收敛,只想了一刹就微微瞪大了眼睛:“娘娘……你!” “不要说出去。”素盈轻轻地叮咛一句。 皇极寺规模之大,国中独一无二。 素盈的夫君并不是王朝第一个崇佛的帝王,在他之前已有两位笃信佛祖的皇帝,其中一位斥资修建皇极寺。后来的皇帝们不断布施扩建,将其修为美轮美奂的皇家寺院。据说寺中楼台殿宇较之宫廷毫不逊色,亭阁风物别有意境,乃是京城美景之集萃。 皇极寺只对皇室贵胄开放,朝中众臣想一览其中风光,只能等特别的机缘——例如这次为皇孙祈福。素盈没想到,她的提议让许多人堂而皇之地入寺膜拜,而她自己第一次步入皇极寺,却要这样偷偷摸摸。 虽然平王府有皇后娘家的权威,而且人人都知道平王府出了事,素沉又早说过会让下人捎话进来,可素盈带着平王府的号牌想要入寺时,禁军仍不肯让她轻松过关。禁军见过皇后仪容的并不多,何况她换了少年家仆的发式衣装,乍一看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第63章 可他们能看得出:作为一个少年来说,她太过秀美。无论目的是什么,伪装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素盈灵机一动,道:“那么请兰陵郡王出来,小人将信与物转交就走。这信是东洛郡王亲交到小人手上,除了经小人的手,再也不能给兰陵郡王之外的人碰一下的。” 禁军先是不肯惊动兰陵郡王,然而得罪平王府的使者也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权衡之后,他们觉得兰陵郡王为人和蔼,惊动一下也无妨,竟真将素飒找来。 素飒一见素盈那身打扮,居然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解释两句,将素盈一路带入皇极寺。走过一处青砖铺地的阔地,绕过几栋辉煌的佛殿,跨过一座九曲桥,路过一片清香扑鼻的山萝墙,走到无人处,素飒才短促地厉声责备一句:“莽撞!” “虽然莽撞,却在郡王意料之中,不是吗?”素盈无奈地笑笑,埋头跟在哥哥身后,无心流连周围景色,抬头时发现已来到一处厢房。外面看来其貌不扬,里面倒是格局精巧。素飒自己坐下,却让妹妹站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素盈这才留意到他阴沉的脸。 “郡王……”她生怕隔墙有耳,不敢大胆以兄妹相称。 素飒怔了一会儿,向妹妹叹口气:“此处可以安心说话。相爷知道这次你们意见不会相左,无意来打听。有他帮衬的好处就是,我们可以稍微宽心。” “提他做什么?”素盈想起那枚蜡丸就觉得窝火。 “你还看不出来?”素飒沉声说,“他要你代他除掉那人。” 素盈冷笑道:“哥哥别抬举我。我在他眼里,怎么能跟那人比?” 素飒的口气平淡,说:“是不能比。可他与那人,再难假装一团和气。况且他也知道:那人看准了他下不了手,抢了先机。他再也拖不得。” 素盈叹道:“只怕……人家到他面前一求,他也跟某人似的,狠不下心了。” “素庶人娘家的死士,没带着淬毒的剑去伤你说的‘某人’。”素飒淡淡地说,“这就是他与‘某人’的区别。” “当真?!”素盈吃了一惊。 素飒点点头,又道:“这事相爷已经查出结果,还没有说出来罢了。” “他是不忍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吧?”素盈苦苦一笑,“不知道那刺客的脸是自己毁的,还是他给毁的——他这样,我看了害怕,不知道该不该为他做事。万一哪天他又想起她的好呢?” 素飒嘲讽地哼了一声:“他首先是宰相,其次才是痴心不改的男人。”素飒加重了口气,“再说,你以为自己是没事人吗?大家不过相互利用罢了。” 素盈抿着嘴,半晌才低微地抱怨一句:“你就不能让我留一丁点指望?……一定要我相信,他会为一个罪人废了我?那也不合情理啊。” “你嫁的是皇帝,不是情圣。日子长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素飒淡淡地说:“皇后与伶人通奸合情理吗?素庶人可曾想到自己会被废?你又几曾想过自己会被封后?——这世上只有我们想不到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当机立断’这个词,提醒我们‘未来’永远不及‘现在’容易把握。”他停了片刻,又说:“素庶人那样的人,有一口吞象的野心,但不会那么急着去做。她这次回来,已经谋划了一年。我与父亲、大哥虽然一直有准备,但总归少不了你自己用心。” 素盈听着听着黯然神伤,久久沉默。 这天一直阴沉沉,此时半空传来微微雷鸣。屋内骤然暗下来,素飒推窗望了望,见天空阴云密布,分明要下雨。他关好窗,走到妹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来想亲眼见见,不然总是不愿相信。可今天时机不好,你还是快回去,当心着凉。” 话音还未落,天上突地打个闷雷,雨哗哗地落下来。 “我也没有什么信不信的。”素盈声音低柔,缓缓说:“只是想亲眼看看——就当是让自己下决心,或是死心……” 素飒盯着妹妹看了一会儿,垂头道:“撑伞。我带你去。” 一落起雨,寺中忽然静下来,大约僧侣朝臣都各归禅房厢房。院中仍有禁军巡视,但见了素飒并不盘问。 素飒带着素盈辗转来到一座宁静的佛殿,素盈收了伞,见殿中全是历代皇族臣子题写的石碑,一块块默默地伫立成林。素飒关了门拉她走到一扇窗前,示意她望出去。 素盈看到外面是一片整齐的荷塘,几枝早发的荷箭刚刚破水,荷叶被雨点敲打,左右摇摆,不胜娇弱。塘中圈圈涟漪、点点绿萍,塘上水雾朦胧,飞烟若梦。据说这也是寺中一景,可素盈没看出有多美。 直望过去,荷塘对面是个临水的小轩。素盈一看,心就揪了一下——她的夫君在里面下棋,对手是一个笑容淡雅的绝色女人。 素盈呆呆地看着他们无法动弹——他也跟她下过棋,但与她对弈时,他的神情总是让她察觉到若有若无的漫不经心。而与那女人对弈时,他在微笑。 他的笑容第一次让素盈觉得浑身发冷。而那女人却是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仿佛他对她笑是习惯、是自然、是天经地义。 素盈看到一局终了,他起身,那女人跪着送驾。他走开几步,脚步慢下来,毫无疑问是有意等人。 素盈看到,那女人自自然然地跟上去,走在他身后,然后在他刻意停顿的一个刹那,她不着痕迹地加一步走到他身边。 素盈看得呼吸凝滞——他竟默许那女人与他并肩走在一起…… 她看着他们一步步远去,只觉得他每一步都踏在她心上,一步一痛,一片芳心不消片刻就被他践踏得支离破碎化成尘埃。 她看过画册,想要知道他与素庶人之间到底如何。可这时却期望,刚才那一幕只是画册上栩栩如生的图,不是她亲眼看见。 她浑身颤抖,伸手抓住窗框,关节咯咯作响。素飒不得不扳开她的手指,将她抱住。“阿盈,不要乱动。他会发现。” 皇帝果真回过头向这边看了一眼,目光没有久留,又转身继续走。 “他看不见。”素盈缩在哥哥臂弯里,声音几不可闻:“他的眼里,全是她。” “他是皇帝,他的视野永远不会被一个人填满。娘娘不需要嫉妒。” 素盈瞪了哥哥一眼。“我才是皇后,为什么要嫉妒一个有罪的庶人?!” 素飒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中有怜爱也有轻微的责备。“娘娘若是真有皇后的觉悟,就此应该知道有什么样的事情待做,不要乱了心神。” 他们知道久留无益,静静退出碑殿。 走在雨中,素盈有些失神,脚步越来越慢。素飒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陪她,她也没有发觉。 “哥哥是怎么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她忽然问。 素飒伸手撩了一下伞外的雨线,说:“因为我已代娘娘应承了宰相。如今他在寺中的耳目会把我需要的消息给我。” 素盈心里没有生气或是不满——这是注定的结果,其实他们都没有选择。 四十章至死方休 “如果有一天,我被废黜……你猜,他再见到我的时候,会不会那样看着我,那样微笑呢?” 雨水飘洒之势似乎略见收敛,素盈有点冷,说话的时候,声音不觉带了几分颤抖。 素飒静静地回答:“素庶人是东宫太子和公主们的生母。娘娘不是。” 素盈勉强笑笑:“也对。” “所以——娘娘绝不能有那一天。”素飒的表情柔和,口气坚定,还要说下文,却见一面影壁前伫立着一对主仆,正堵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直直望着他们。 素盈也看见那人,不需细看她就知道那是谁,忙用袖子将脸捂上。 素飒稳步走到那人面前,躬身施礼:“殿下。” 东宫看看素盈,关切地问素飒:“平王的身体如何了?” “一时半会儿难好,可也不至于太危急。” 东宫又问:“听说救琚相一命的王小姐医术精湛。可曾叫她去为平王看看?” 素飒忙答:“王小姐如今是相府的人了,不好去劳动她。” “那不是跟平王府的人一样么?有什么不好劳动的?”东宫笑笑。 素飒赔笑道:“殿下说笑了。”他看看四周,心知东宫守在这里堵他,却还是不得不问:“这样的雨天,殿下为何在这里?请以贵体为重,早早回房,以免受凉。” “听说平王府派人进来,我想亲自问几句。”东宫的眼睛一直没从素盈身上离开,此刻向她道:“平王几时开始说胡话?当时是癫狂还是昏迷?” 素飒微笑道:“臣多谢殿下关心。不知殿下可是见过类似平王的病人,晓得治病偏方?” 言下之意东宫的发问倒像医生似的。 东宫装作没听出他的意思,又向素盈道:“抬起头来。” 素盈只得抬起头,眼睛还是避开与他对视。 东宫一点也没吃惊,还是微笑着说:“这是平王府的下人吗?好俊秀的孩子,与皇后娘娘倒是有八九分相似。” “因此家父见他投缘,才买回府中使唤。”素飒答得不慌不忙。 “我也见他有缘。不如让平王明日将这孩子送到东宫吧。”东宫若无其事地说,“我看他是个机灵人。自郡王离了东宫,我身边正缺这样的人。” 素飒心中作难,转念又想出解决的办法,便含笑点头:“殿下抬举他,是他的福气。” 东宫见状又细细打量了素盈几眼。 第64章 这时一名黄衣宦官急匆匆冒雨走来,向素飒道:“陛下听说郡王见过了平王府的使者,要郡王过去问几句话。” 东宫看了素飒一眼,“既然陛下也惦记平王,郡王还是赶快过去回话吧。” 素盈机灵,忙将手中的伞交在那名宦官手上,让他为素飒遮雨,自己淋在雨中,全然跟一名家奴似的。在这当口,素飒不愿撇下素盈,不禁忐忑地看了素盈一眼。 “放心,我只是想问问他的身世来历,不会吃了他。”东宫笑了笑,反而让素飒更加不安,但他难违皇命,不得不随那宦官同去。 东宫见他走远,向身边的侍从道:“把伞给他,你退下。” 那侍从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就照做,将伞塞在素盈手中,让她给东宫撑伞。 素盈站在东宫身后,小心地保持着主仆之间才有的差距,于是整个身子都露在伞外,不一会儿就被雨打湿。 “你知道这影壁上画的是什么?”东宫悠悠地问。 素盈匆匆看了一眼,“是阿修罗。” “逆他欢心的,必将被他灭亡——这画的是他涂炭生灵的修罗场。” 素盈又看一眼,淡淡地说:“不知是阿修罗造就修罗场,还是修罗场成就阿修罗。” 东宫听了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候素盈的衣服已湿透,全都贴在身上,只觉得从没有如此难过:他若真没看穿也罢。然而他分明已经看透,却让她接受这样的羞辱。她咬紧嘴唇,只觉身子越来越冷,忍不住哆嗦起来。少许眼泪涌上眼眶,她也说不清是屈辱还是失望。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握伞的双手,将她拉到伞下,她湿漉漉的头发几乎贴上他的脸颊。 “你对别人,也会这样落泪吗?还是说……”他与她四目相对,眼中的犀利渐渐缓和,“还是说,这就是你对付我的策略。” 素盈用力挣了一下,向后跳开。伞也啪啦一声落在地上。 他的眼神透过雨丝,变得模糊难测。 “我发过誓,不再哭泣——然而眼泪不是一个誓言就能断绝。”素盈浅浅一笑,从容地拭去头脸上的雨水。“既然让殿下心烦,我会试着以后绝不在殿下面前落一滴眼泪。” 东宫默默看着她,摇头苦笑:“那个与满身是血的我共骑一匹马的女孩儿,已经不在了,对么?珍贵的东西总是难以保留……” “如果殿下只能接受当年的她,不能接受她的改变,那么,珍贵的东西确实短暂。”素盈幽幽地说着,拾起伞塞在他手中,挡住扑面的雨。 “别做傻事。”东宫深深凝望素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做傻事!” “由不得我。”素盈苦笑:“有人做了傻事,我就不得不奉陪。” “阿盈……”他握住她的手,只觉她小手冰冷,心里不由得慌了一刹。 她就在那一刹甩开他,声音比手还凉:“殿下请让我走。” 他眼中闪烁的光彩骤然黯淡,将伞交在她手中:“你拿去吧……保重身体。” 素盈无言地撑着伞快步从他身边走开,走到远处,差点忍不住回顾来路。脚步已停顿一瞬,她还是狠下心没有回头。 平王府中等她已经等得沉不住气,见素盈浑身湿淋淋地回来,素沉大惊失色,忙命人准备热水为她洗漱。 大哥办事周全,素盈一向信得过,梳洗已毕随意问:“录事官打算如何册录?”她这次省亲,按照规矩,随身带了一名录事官全程记录。 素沉道:“已经写上:‘平王药方需要无根水,娘娘望天祈雨,孝心感动上苍。娘娘心意坚决,在雨中久立,亲自用白磁盆为平王接雨,一直站至周身被雨打湿’。” 素盈微微一笑——好冠冕堂皇、令人钦佩的理由。 素沉又嗔怪道:“娘娘怎么可以这样伤身?如今千万不能对自己的身体漫不经心。” 素盈冷笑:“以后的麻烦还多呢,一点风寒算得了什么?好了,时候已经不早,我这就回去了。”提到回宫,她默然叹道:“可叹宫里连个可靠的传话人也没有。” 素沉似是早有准备,笑道:“娘娘记得原先服侍您的那个哑姑娘轩茵吗?” 素盈眼睛一亮,说:“自然记得——轩茵怎么样了?今天都没来得及见她一见。” “平王前些天收她做义女。”素沉说:“如今她有姓了。” 素盈的脸却一沉,知道父亲没那份好心,即便有好心,也不会随便用在一个哑奴婢身上。 素沉看得出她容色不悦,又说:“既然她已经是娘娘的义妹,娘娘带进宫去也没那么多闲话。” 素盈垂下眼睛,说声:“知道了。那么我今天就带她一起回去。” 轩茵以王府千金的标准梳洗打扮一番,也是个清丽齐整的少女。她对素盈还是过去那样的敦厚诚恳,看见素盈就欢天喜地。素盈原本就怜爱她,此时见她这样倍觉亲切,也没了别的念头,与她连比带划地交谈一会儿,就带她一道回宫。奇上鸾舆之后,素盈忍不住回首看着轩茵满心欢喜地坐上平王府为她准备车舆。素盈一阵心酸,忙命人放下四角垂帘。 因对风寒太大意,又不敢轻易喝那些预防风寒的汤汤水水,素盈回宫之后不到两天就头晕脑胀,浑身酸软无力。她让人请了周太医,开了谨慎的药,连喝了三四日,才觉得稍好。 皇帝一行前往皇极寺已有九天。素盈算算他该要回来,已整理心绪,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 谁知道第十天午后,他传了一句话进宫:“朕与主持言谈相契,欲在寺中多盘桓三五日。” 素盈听罢就怔了,半晌才对传话的宦官说:“转告圣上……”只说这半句,她就顿住。 宦官等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问:“娘娘要转告的话是?” 素盈闭目片刻才继续说:“转告他,我知道了。” 宦官离去后,崔落花等一干女官都看出素盈心情不好。她们不敢在这当口多事,正提心吊胆,听到素盈说:“你们出去,留轩茵陪着我就行了。”女官们如蒙大赦,纷纷退出。 素盈对她们的行动恍若不知,只是握着身边的轩茵的手,纹丝不动地坐着出神。 轩茵以前就知道她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一下午,好在她关心素盈,也有耐性,竟那样陪着素盈一直坐到日影西斜。可是当殿内光线渐渐黯淡,素盈的眼泪又大滴大滴落在她手上,她还是慌了,急急跑到宫门口打手势让崔落花进来。 崔落花一见素盈的坐姿自女官退出之后就没变过,心知不妙,匆匆奔上前连声宽慰:“娘娘!娘娘这是何苦?” 素盈双眼含泪,幽幽啜泣道:“一年,是长还是短?若是一年很长,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对他来说还是无足轻重?” 崔落花忙道:“圣上还不宠娘娘吗?圣上待娘娘好,那是有目共睹……” “如果,他就是做出来给人看呢?” 崔落花又道:“这才一年,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素盈一边摇头一边楚楚苦笑:“一年不长?那么,我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他。竟然,只一年的功夫,他就回到她身边……” “娘娘……”崔落花跪在素盈身边,用衣袖蒙上脸,“请不要让臣看到娘娘这副样子——这不像是一位皇后,也不像我认识的小姐。” 素盈收敛悲容,冷冷看着崔落花:“你也知道了?” 崔落花没有回答,但素盈知道,崔氏数代经营,也有自己的广阔脉络。 “素庶人不会得逞。”崔落花淡淡地说,“只有气数将近的人,才会这样不计后果地拼死一搏。纵然有东宫与皇孙在,她那一家经过这一年来与相爷较量,也已经大伤元气、难成气候。换句话说:她的本钱,只剩一条命。” “我原打算留给她的。”素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面容恢复平静。 崔落花笑笑:“一旦坐过皇后的位子,就会被它纠缠一生,再无他路可走,至死方休——或是因它被放逐、冷落、寂寞孤苦到死,或是为它搏斗而死——而以素庶人的为人,一定会选择后者。” 对方下了重注,素盈也不敢掉以轻心,尤其腹中那块骨肉非同寻常,连累她遇事又多三分疑。她也看得出自己连日已有些憔悴,众人只当她是风寒初愈身体尚弱,只有素盈知道:长此下去,淳媛当日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就是她日后的写照。所幸有轩茵在身边。虽然轩茵不会说话,但手舞足蹈地比划也很是热闹可爱。素盈见了她就明白妹妹当初为什么执意要人来陪。 不知怎的,她从知道有孕后,总是想起淳媛素槐。按说这兆头不好,淳媛毕竟是个薄福薄命的可怜人,总想起她就总添伤感,但她压在素盈心里挥之不去…… 也许这种不安,其实不是回忆,是预感。 听说素盈为父祈雨受凉,皇帝自皇极寺中接连传回几道口谕,要宫中好生看顾皇后,吃的用的不断送到丹茜宫,但有所需,毫不吝啬。 但他没有回来。 平王府趁机进呈许多补品,相府让素澜进宫探望时也送来大大小小的礼盒。 素盈向妹妹取笑道:“该不会是旁人送相爷的补品已经多得放不下了吧?拿到我这里做人情来了?” 素澜急道:“娘娘说的什么呀!先不说借一个胆子给我,我也不敢那么做,单说娘娘与我的姐妹情分,也不容妹妹做那样的事情。”素盈一直准她在宫中以姐妹相称,她也就一直以妹妹自称。 第65章 素盈见她身材依旧婀娜曼妙,不禁叹道:“真有你的——已经生了四个,还是这样好身段。”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小东西都是一双一对地来。”素澜撇撇嘴,“别人听说我是三男一女的娘,还以为我多老了呢!”说着她笑嘻嘻道:“何时能听到姐姐的喜讯?若是位公主,姐姐可别忘了我家里有三个儿子呢。” 素盈见她有半分说笑的意思,便当她是真说笑,伸手在她脸颊上掐一下:“你几时见过皇家的公主嫁给素氏之外的人家?” 公主下嫁别姓的事情也有,但素澜见状已知道姐姐的心思,就不再提这话。 姐妹二人正说着话,东宫的使者也来了。 素盈有些惊讶,没想到在这时候东宫会送东西给她。然而见东宫送进来的是一碗蜜汁藕羹,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突突直跳,摸不清这碗羹是名字中别有深意,还是里面加了特别的东西。 素澜笑道:“好香啊——不知娘娘肯不肯赏妹妹一口尝尝。” 那一小碗藕羹不过两三口,赏她一口之后就剩下一小半。素盈心想,除非东宫在里面加了致命剧毒,不然量这一点也害不死她。 她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蜜汁甘甜,汤羹醇厚,碎藕清香。那一刻素盈动摇了,心想,也许这就是他一番好意。毕竟,他那天在雨中叫她“阿盈”,而不是“娘娘”…… 用罢藕羹,素盈微笑问东宫的使者:“殿下还说什么了?” 使者回答:“殿下只说请娘娘小心:风寒这病可大可小,听说前些天,平王府有个小仆就是在为东洛郡王送信时着了凉,回去就一命归西。不过娘娘吉人天相,必能安然痊愈。” 素盈心头紧了一下,总觉得他的话不像她听到的这么简单。 为这一口已经下腹的藕羹,她心里沉沉压了一块铅似的,总也不能愉快。 等到夜深人静,素盈才忍不住感慨:曾几何时,东宫竟也变成了她心头的阴霾…… 那天晚上,素盈的梦让她辗转难安——她似乎被困在一个可怕的地方动弹不得,呼吸不畅,身子仿佛要被压碎了,又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拉着下坠……她吓出一头冷汗,从梦中挣扎着醒来,身上还是疼痛乏力。 她睁大眼睛完全清醒,只觉呼吸急促粗重,周身的沉重有增无减,腹中又涨又坠。 素盈心中满是不祥,吓得容颜失色,忙伸手在身下一摸,竟摸了满手的血,不禁失声惊叫。 值夜宫娥匆匆掌灯入内,一挑起床帷就尖叫起来,险些将手中的宫灯摔在地上。 “传……传周太医!”素盈脸色惨白,狠狠攥着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让刺痛提醒自己不可昏厥。 那痛苦的感觉没有加重而是渐渐变轻,素盈心里也渐渐变冷,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她想苦笑又想大哭:只为,只为他一声“阿盈”,她竟傻得犯这样的错…… 周太医的脸色隔着帐子看不见,但素盈察觉到他把脉的手指微微颤抖。 “说吧——”她的声音虚弱,口气冰冷。 “臣死罪……”帐外衣襟婆娑,太医定是跪地谢罪。 素盈无声一笑:“关你什么事?”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幽幽问道:“太医带朱砂了吗?” 周太医不明所以,“带了。” “朱笔报喜吧。”素盈慢悠悠地说:“现在是时候了。” “娘、娘、娘娘——”纵是周太医见过许多素氏女子千奇百怪的花招,也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简直是疯狂。“报喜之后,要太医院三名太医一起为娘娘诊脉,确定龙胎无异……到时要如何?” “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其他的有我呢。”素盈淡淡地说,“天一亮,就把消息送到皇极寺去。” 御驾终于回宫。 他入丹茜宫时,素盈不小心睡着了。她穿着一件珊瑚珠色的外衣,上面绣满花药色的唐草,像一朵温暖的花朵,静静地开放在萌黄色的绣茵上。她手上拿着一卷书,窗风一掠,片片书页在掌上起舞。 宫娥们在他严厉的目光下匆忙把窗关严,他静静坐在胡床上,端详她的睡脸。 素盈的眼睑跳了跳,从睡中醒来,向他嫣然一笑。 “太医们在外面等着呢。”他柔声说。 素盈脸上微微一红,把书抛到一边。“叫他们进来吧。” 他笑笑走到一旁坐下。两边早准备了珠帘,为素盈挡在面前。 宫中安静肃穆,素盈侧身坐的珠帘后,目不斜视,只听声音就知道三位太医来到近前。 这三人名义上是由太医院抽签决定,不得与皇后私下通消息。但素盈对结果并不意外。 她把手伸出珠帘,垂眼一扫,看见托腕的小枕角上绣着一个万字——万太医是琚相推荐,就算她不私下授意,也不需担忧。 万太医经验老到,诊脉极快而准,但他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把过脉就退到一旁。 第二位是方太医。素盈瞥见他低头上前,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声音虽轻,足够他听见。 方太医提心吊胆地将小枕放好,见皇后的手在水青色的珠帘之间更显苍白,他心中起疑。忽然,她摊开手,掌上用胭脂写着一个嫣红的“淳”字。方太医一惊,险些跳起来,却被那只苍白冰冷的手扣住他的手腕。他坐定,心嗵嗵乱跳,飞快地产生许多可怕的联想——她是不会忘的,不会忘记她的妹妹死时,是他在当场。他也不会忘,应该说是无法忘记:当时她还是淳媛的姐姐,她的眼神,分明打定主意要将那天发生的事情记一辈子。自从她成为后宫之主,他就再也不能安心,提心吊胆将近一年,她却没有给他一个了断……他没有有力的靠山,从始至终不过是别人摆布的工具,如今他的命,攥在这只苍白的手里…… “方太医?”皇帝见他耽搁得久,出声发问。 方太医额上汗涔涔,虽然心慌意乱,却也察觉了脉象的奇怪。他恍然大悟,明白皇后为什么要威胁他,可他还不明白这只手要怎样摆布他。灵机一动,他忽然想起万太医是琚相一派,琚相又是皇后的靠山,如此说来,万太医也就是跟皇后沆瀣一气……他松了口气,决定看万太医的反应行事。 “方太医?”皇帝又问一声,有点不耐烦。 方太医忙收拾东西退下,那只手也缓缓收入帘后。他只觉得,此生再没见过更加可怕的手,如果许愿有用,他再也不愿去碰它。 第三位是太医院中最年轻的魏太医。他向皇帝行礼时,皇帝纳罕怎么会让一个刚刚升职的年轻人来,问:“为什么没有叫刘太医呢?” 崔落花代答:“刘太医是周太医的弟子,按规矩回避了。” 素盈微微偏头看了魏太医一眼:她事先已找来一份他为女官开的药方看过,用药折中,不轻不狠。她知道这年轻人刚刚升任,做事拘谨,为人中庸,人云亦云——希望她别看错他。 年轻的魏太医切脉很久,手指一会儿向换左手,一会儿请换右手,仿佛惊讶地不能确定他的结论。素盈左右手换了两三次,终于不耐烦地抽回手。 魏太医只得满脸尴尬地退下。 皇帝扫了三位太医一眼,微笑道:“如何?” 万太医一躬到地,高声道:“恭喜圣上——” 皇帝看了看方、魏二人,问:“是喜脉?” 方太医颤声道:“娘娘日前受寒,身体还虚弱,加之昨晚又经历胎气不稳的危急情形,因此今日脉象嫌杂,不过……当是喜脉无疑。” 魏太医也和道:“微臣所见与周、万、方三位太医相同。” 素盈透过珠帘,见和颜悦色的皇帝虽热在微笑,但并未有显著惊喜。她叹了口气——他有儿有女,连皇孙也有了,自然不像她一样稀罕孩子。 “下去领赏吧。”他笑着说,“丹茜宫中各等女官宫人,按常例颁赏。” 宫中众人都欢喜地向皇帝跪下谢恩,又向素盈跪拜贺喜。素盈也不由得微笑起来,霎时间产生一个错觉:她的孩子确实就在这里,接受众人祝福,没有离开。可她又不得不立刻狠下心说:可怜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该做的,不是期待,而是缅怀和……收取补偿。 四一章卫冕 既然太医都认定素盈确凿无疑已经受孕,自那天开始她就不再侍寝。素盈原本就怕同床共枕被皇帝看出端倪,依此规矩恰好省去麻烦。皇帝坐至掌灯时才欲离去,临走时见她额角上一层薄薄的汗,问她是不是受寒之后还未大好。 “要是还未痊愈,不妨叫太医小心地用些药。”他的声音动听,却让素盈的心提了一下。 素盈情知自己身体极虚,陪他说这半天的话已大费精神,露出倦态。但她绝不肯再召太医来——万一他随口指派一个心腹来诊治,她腹中空空如也的秘密更加难保。于是她婉转笑道:“昨夜没有睡好。歇两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好歇着,别看书看到睡着——伤神。”他这时想起素盈扔在一边的书,拿起来看了一眼,笑着问:“读到哪里了?” 素盈轻轻将他手中的书抽走,说:“读到唐明皇后妃遗事。” 他点头,“读史常怀诫勉之心,很好。” 素盈安静地柔柔一笑。 因皇后有孕,丹茜宫中更加小心伺候。素盈明知这无法挽回她失去的,可还是小小地享受这格外的待遇,偶尔欺骗自己她应得厚待。 平王府不知她已小产,欢欢喜喜地进呈许多安神养胎的补品。 第66章 按说皇后还未得嗣,称贺尚早,但滑头的内外官已经开始借机取宠,时不时进献五花八门的稀奇玩意儿。素盈兴趣索然,大多碰也不碰,尤其是那些送进来的补品,她看在眼中就觉心寒,全都纹丝不动地收起来。 依风俗,孕妇的姐妹们要送带有佛手、鲤鱼、宝瓶、蝙蝠这四宝的礼物。素盈是皇后,她的姐妹自然要尽心挑选准备,不能随便。 只是素盈的姐妹稀少,入宫来贺的只有四姐素蕙一个。 素盈奇道:“阿澜怎么没有一起来?” 素蕙说:“臣妾去过相府,那边说澜妹这两天身子不好。”她想了想,又说:“好像是月信来了十几天还没有去,整个人都闹腾得虚了。” 素盈心中明了,有些心疼,又与四姐絮絮说了几句关于素澜的话。素蕙将礼盒呈上,神情有些羞赧:“臣妾一点心意,愿娘娘平安吉祥、早得贵子。” 盒中是一尊玉瓶,质地尚好,巧在造型别致:一双佛手稳稳托着一只宝瓶,瓶身上的花纹是蝙蝠和缠枝牡丹,瓶口涌出一股玉泉,泉上跃出一尾鲤鱼。整尊玉瓶有静有动,又将四宝融为一体。素盈一向喜欢奇巧的东西,见了由衷欢喜。可她也知道四姐的夫婿虽然是有爵皇族,但家境一般,筹备这样一件礼物定是为难了一番。 “早就答应过五姨娘,要为姐夫谋个前途,可惜一直都没碰着合适的。”她压低声音对姐姐说,“这几日殿中侍御史要出一个缺,不知姐夫肯不肯屈尊。” 素蕙大喜——尽管殿中侍御史品级不高,但她晓得素盈只是不愿让自己姐夫一步登天,惹人侧目。既然素盈主动提出,日后自然会管他的升迁。素蕙又想了想,向妹妹谢道:“此事甚好。我们家在御史台那边还没有人,娘娘要是信得过他,他自是感恩戴德,为娘娘效力。” 素盈笑笑:“瞧姐姐想到哪儿去了!”然而说了这样一句之后也不再澄清。 送走素蕙之后,素盈在宫中静坐片刻,突然向左右说:“去浣衣房召素湄进来。” “娘娘,这样妥当吗?”女官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素湄身份卑贱,似乎不宜以常例来考虑。 “那也是我的姐姐。”素盈的笑容清清淡淡,看起来没什么深意。 很快,素湄就带着一只木盒入宫叩见。素盈一眼看到她鬓边生了细细一缕白发,默默地看了很久才叹息:“姐姐,别再固执了。”她曾提过让素湄入丹茜宫来,但素湄只是一味冷笑。素盈有权不去征询就做决定,但她不愿与素湄最后落得不欢而散。 素湄装作没听懂她的话,神色呆板地将手中木盒呈上,说:“娘娘没让奴婢撞见睿夫人,已是垂怜奴婢。”睿夫人就是素蕙,这姐妹二人当年为进宫几乎反目成仇。 素盈打开木盒——里面是两对银镯,每一只上面都坠着佛手、鲤鱼、宝瓶、蝙蝠四个小小的翡翠坠子。 “这一对不是姐姐从小戴在身上的么?”素盈认得,因她小时候也有一对。“那另外一对又是?” “那是死去的柔媛娘娘的。”素湄恻恻笑道:“奴婢代她给娘娘献礼了。” 她的神情较前些日子更为古怪,但素盈毫不介意,宽和地向她笑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这些天还好吗?平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我们姐妹好久没说话,今天我可不轻易放你走。” 素湄抬起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瞳黑漆漆有些吓人。“既然娘娘此刻把我当姐妹,我就说一句有用的话送给娘娘:姐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声音枯涩,素盈吓了一跳。 一旁的女官厉声喝道:“大胆!你怎么敢在娘娘面前放肆!” 素湄立刻匍匐在地,连连叩首。素盈勉强牵动嘴角笑笑,“这几天,我打算去皇极寺祈福。只是不知道圣上准不准。若是圣上准了,我想要姐姐一起去,代我为柔媛诵经超度。姐姐千万别拒绝。”说罢挥手示意她退下,素湄如蒙大赦,立刻像一股青烟似的退出门。 素盈看着她青色的身影消失处,呆半晌才失声道:“这人怎么变成这样?” 两旁不知哪个女官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宫里只有死人才不变呢。”察觉失言,她立刻住嘴。 素盈叹了口气,也没去追究是谁说这扫兴却完全没错的话。 又过了五六天,宰相的伤势大有起色。他一能行动就入宫谢恩,素澜也一道入宫拜望姐姐。皇帝在永宁殿召见宰相,素盈也象征性地去露个面。 琚含玄的脸色虽比卧床时强了几分,终究不如昔日那般神完气足,只是态度仍然安闲自在。“相爷全无大碍,真是国家之福。”素盈客套了几句,发现他看她的时候似笑非笑,又害她暗自胡乱猜测。 “臣还未恭喜娘娘。” 素盈全神贯注地留心琚含玄一举一动,察觉他说话时,笑容隐约带着几分嘲讽。 “臣备了一份大礼呈给娘娘,已送在丹茜宫后花园内。” 素盈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装作饶有兴致地应付了两句,匆匆抽身回宫去见妹妹。 素澜气色不佳,说话也不似健康时那么干脆。素盈清楚其中原委,关切地询问了半天,又打趣道:“可惜你们家什么稀世药材、宝贝补品都不缺,让我少了一个关照你的机会。” 素澜嘤嘤回答:“娘娘有这心意,妹妹就不冤了。” 她这话说得蹊跷,素盈心中有鬼,便猜她已知道那碗藕羹的厉害。素盈不愿谈这话题,又道:“你家相爷送了什么给我?我还没见呢。”说着拉素澜一起去后园中观看。 原来琚含玄送的是一尊三尺多高的五色金求子观音。素盈看见,心中满不是滋味,忍不住问身边的素澜:“这是?” 素澜不紧不慢地回答:“这座观音经京内八大寺院加持,愿娘娘早得贵子。” 随驾女官宫娥见那尊观音光华灿烂、巧夺天工,都啧啧称奇。素澜趁她们满怀欣羡观赏塑像之际,在素盈耳边低语:“他说,要送,就送娘娘用得着的东西。” 素盈的嘴角动了动,冷眼瞪着妹妹,素澜却毫不在意。 “他还说——没了就说没了,自有人愿意为娘娘报仇雪恨。娘娘何必犯欺君之罪呢?” 素盈向素澜微微一笑,冷冰冰地说:“我猜到他是这样打算。” 她命宫娥退下,留自己与素澜二人说话。 皇后玉体贵重,宫娥们原本不敢退开太远,以免照料不到。但崔落花知这姐妹二人说的话万一泄露出去,后果更加严重,向宫娥们道:“郡主做事比你们细心得多,娘娘尚信得过她,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待宫娥们远远退开,素盈背向素澜,低低地问:“你几时知道的?” 素澜默不作声,半晌才喃喃道:“一开始……” 她话没说完,素盈已回身,一掌打在她脸上。素澜的身子晃了晃,脸色居然不变,仍是不惊不怒。远处的宫娥见状一阵慌乱,有几名已快步上前,却被素盈挥手斥退。 “你知道,可就那样,看着我喝了?!”素盈红着眼睛,努力压抑着声音,身子不住发抖。 素澜望着姐姐,一双大眼水盈盈的,分外明亮。“娘娘要是想借我出怨气,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娘娘,扪心自问,难道那时娘娘真的全无防备、一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娘娘心里是偷偷希望没有这个孩子吧?” “住口。” “有那么一瞬间,娘娘心里选了东宫,没有选自己的骨肉。”素澜凝望姐姐,摇头笑道:“那一瞬间,若不是我抢了一半,这尊观音就可以省下——娘娘这辈子也别指望有了。” 素盈怔了一怔,并未想到如此严重。 素澜还是在笑,仿佛她们之间正说着愉快的话题,“他待你够狠,也够好。他不想要你的孩子,又舍不得伤你——碎梦膏千金难求,据说不会产生什么痛感,就能去掉肚子里的肉,永诀后患。” 她的声音冷冽,素盈哆嗦一下,仿佛从她的笑容里看到鲜血……一想到那天晚上,她再也不能装作平静,怆然道:“你什么都知道……这也是崔先生教你的?” “这些事情她大概不知。她那么偏爱姐姐,若是她知道,姐姐自然也知道。”素澜苦笑,“所幸,我的亲娘不是什么好人。” 素盈转脸望着天空,无数雪白的云丝正缓缓在蔚蓝的天上摇曳。 “那个瞬间,你有机会让我改变心意。” 素澜缓缓回答:“但我觉得,以眼下的情形而言,舍小逐大一本万利。” 素盈又不再说话。 许久,她漠然转身道:“阿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念阿槐?——因为她至死为止,一直是我的妹妹。仅仅,是我的‘妹妹’而已。”她叹了口气,“这观音你带回去,告诉你家相爷:他自己留着吧。我看,他比我更想要我的孩子。” 素澜静静地施礼告退,走出几步又走回来,对僵立不动的素盈说:“姐姐以后若是不愿再看见我,我就不来惹你心烦。所以,有些话,还是这时候说了为妙——看到姐姐这样子,我总是觉得难过。难道姐姐还没有觉悟吗?你嫁的不是男人,是政治。政治没有那么多幻想可言。夫君懦弱,你就要坚强;夫君昏庸,你就要精明……你不再只是一个女人,也不再有软弱的权利!可是姐姐——你太柔和无力,入宫十个月,全无作为。你有多少‘十个月’可以这样挥霍?旁人又会给你多少时间让你高枕无忧?” 第67章 她喘了口气,低低叹道:“我不知道阿槐怎么做你的妹妹。我只知道,姐姐的今天来之不易,愿姐姐珍重。” 素盈目送妹妹离开,心里很静。素澜不愧是从小被灌输后宫之道长大的,明白这么大的大道理,早就不再做梦。 她望天摇头,回到宫中,软软地斜躺在胡床上,唤宫娥取书来看。 宫娥们问她看哪一本,素盈说:“昨天那本,我再看一遍。” “娘娘已看了七八遍呢!”宫娥笑嘻嘻呈上书。 素盈翻到那一页,想:她的梦也该醒了。 这些天周太医又来请过两次脉,每次都私下对素盈说:“娘娘,这事情拖不得!” 素盈起初笑笑不答。 素澜来的这天,周太医也在下午照例请脉。素盈算算自己已经享受了十天孕妇的生活,对忐忑不安的周太医说:“东西准备好了吗?” 周太医松了口气,旋即又谨慎起来:“娘娘放心。” 素盈笑道:“好。” 这天皇帝到丹茜宫小坐,看出素盈心事重重,笑问:“皇后最近总是郁郁寡欢。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素盈低声回答。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半开玩笑似的问:“外国进贡的合欢瓜、水晶梨,还没有送来给皇后尝鲜?上贡的绉纱罗缲不如以往好看?御厨特别准备的膳食没有每天换菜色?还是宫里的人不够机灵,害你心烦?或者……是朕粗心大意,让你难受了?” “这些事情怎么可能……”素盈轻笑。她原先已是贵不可言,如今身价又赠,吃穿消遣无不是集天下之英华,每日睁眼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最好的。 “那就是皇后又自寻烦恼了。”他随口说,“这种时候,只管挑好东西用着玩着、挑好事情想着让自己高兴。凡事已经有人代你操劳了,你不用花那么多心思,会过得比较轻松。” 素盈僵了一下,旋即染上愁容,轻声喃喃:“妾也发觉最近心烦意乱,所以想求陛下准许妾去皇极寺许个愿。” 他不假思索就平静地否决:“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万一有点差池怎么好?”声音还是那么动听。 素盈面带忧色,柔柔地说:“上次陛下与东宫、公主们都去,只有妾没随行。虽说是身体不适,但让人听去,难免觉得妾对皇孙……有什么不满似的。” 她叹口气:“偏巧这当口妾有了身孕。东宫那边的人会怎么想呢?妾想趁现在行动还方便,去皇极寺一趟。顺便求神佛保佑腹中龙种。” 他听了这话,容色稍稍和缓,握着素盈的手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东宫是个宽厚的人,怎么会乱猜?再说你一个人弄偌大阵仗浩浩荡荡去寺里,就没人说三道四了么?” 素盈听罢黯然垂首,“那就不去了。” 他想了想,轻轻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也罢——这时候让你整天闷在宫里,也无趣得很。要真想去,挑个日子,少带些人去一两天即可。” 素盈嫣然一笑,“谢陛下恩典。” 他微笑着点点头:“定下来日子,提早向寺里说一声,让他们仔细准备。” 皇后的随从即便再怎么精简,也有八十多人。除了跟前伺候的那几个由素盈亲自选定之外,其他都交由内官去安排。待人员定妥,素盈还不放心,让内官拿了名册给她看。 她这举动看似有些多余,但宫里人都听说过:她妹妹淳媛有孕的时候更加神经紧张,闹得琉屏宫惶惶不安。考虑到她现在是非常时期,脾性不稳,谁也不敢抱怨。 素盈拿到名册就不住蹙眉,挑出一大片人,嫌他们名字太硬,将名册扔给内官,让他换人。 内官不敢违命,连忙重选。再将名册交给素盈时,她又让人把所有随驾人员的八字查一遍,结果查出十几个相克的,又换。 第三次拿到名册,素盈看了半天挑不出什么毛病,终于定下来。 郑重筹备之后,皇后一行终于要动身。日子挑的是良辰吉日,人数也是挑了应天顺时的。素盈又特意问了问,名册上定的人是不是都跟来。她上了銮驾还不忘厉色说:“万一有人动不了身,可别随便找一个凑数敷衍。” “没有那种事。”内官小心回话:“就这么些人,况且又是一遍一遍清点过的。” 素盈这才向他笑笑。 她不是容不得有人出差错,但这一次不行。 好容易,才让她想要的人都出现在名册上。 只要那些人在,即使皇极寺里早已没有她要找的人,她也能演一场以假乱真的悲剧。 这天天气闷热,一行人来到皇极寺时,已近正午,恰是最闷的时候。 这一次素盈才真正见识了皇极寺的景象,可她仍然无意欣赏。那些护阶花草、曲池亭台,看在眼里却看不到心上。她径直往含光堂稍事休息,随行的周太医很快便跟入,为她略做检查。 一会儿,崔落花出来向寺中主事吩咐:“娘娘此刻有些疲惫,请众位大师先代娘娘为皇孙诵经。稍晚些时候天气略凉快些,娘娘再亲自祈福。”她又向一旁躬身侧立的素湄道:“娘娘吩咐,你先去僻静的殿阁中为柔媛娘娘抄《金刚经》。晚些时候,娘娘为皇孙祈福完毕,再去为柔媛诵经。” 素盈在窗边看着众人各自散去,阖眼睡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起了一阵风。素盈身边的宫女们忙轻手轻脚把门窗关好,却见她动了动,醒来了。一名宫女自外面进来说:“娘娘——有人求见。” “是谁?” “她说是相爷身边的人——可没有人见过。”宫女说,“被禁卫拦在寺门口好一阵子,这时还没走。万一真是,下面的人担待不起……所以……” “这是什么胡话?”素盈身边的女官斥道:“放来历不明的人到娘娘面前,万一出了乱子,有谁能担待?” 素盈浅笑道:“相府的大小夫人、夫人们身边的贴身丫头我都认得,她有没有说她是哪个?” “她说是有件事可以说给娘娘听:她有幸搀扶过娘娘一次,在那之前,连比茶碗更重的东西都没拿过。” 素盈愣了愣:馨娘的身份不配入宫拜见,要见素盈着实不易。只是不知她为何赶来。“请进来。”她笑着说,“方才有谁为难了这位,赶快到寺里拜拜,自求多福吧。” 乌云沉沉,天光黯淡,屋内渐渐看不清东西。素盈慢悠悠看看天色,“今天看样子回不去。向宫里报一声:我今晚就在寺里住下。” 宫女们正掌灯,雨就哗啦啦泼洒下来。素盈一直默不作声在窗边看雨,旁人猜不到她想什么,也不敢扰她清思。 一股冷风冲开门扉,馨娘就随着这股风进来,裙摆还淌着水。可素盈没觉得她狼狈——美人即使那样水淋淋地站着,也比旁人耐看几分。可素盈看见她那张脸,心里就沉甸甸。 她向素盈行了匍匐大礼。 “快快起来!”素盈笑着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听说娘娘来祈福,奴婢送一样东西来与娘娘助兴。”馨娘笑了笑。不知是冷还是慌,她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说话时,她取出一个锦囊呈给一旁女官。 女官捏了捏,正要打开,馨娘忙说:“里面的东西重大,请娘娘一人过目。” 女官正要斥责,素盈已笑起来:“跟了相爷这几日,你也变得……古怪精灵。”其实她心里说“鬼鬼祟祟”。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真那么要紧,你也不该这样给我。”素盈轻轻笑着摇头。 馨娘脸色更白,提高声音说:“若非事关重大,奴婢也不敢亲身前来面见娘娘。” 素盈看了看她,向女官伸手接过锦囊打开来看,见其中是一张有字的纸。她使个眼色,女官与宫娥各自退去两三步。 素盈抖开纸,匆匆扫一眼,看到题目心就沉下来——《缦城感怀四首》。诗前有一段写得很美的序:“风飘雨荡,独对寒窗清影。苦茗已冷,残香方散,笔生愁、笺生哀,望帝京烟胧雾遥,前生梦幻,随风寸断……” 窗外雷声轰鸣,害她无法专注,以至这几十个字看了好半天还看不到尾。 一道耀眼的电光晃过,素盈闭上眼睛,轻声说:“好,好。”她环顾周遭,庆幸身边这几个人是安分之辈。 素盈让馨娘上前一步。虽然雷声隆隆,她还是放低问馨娘:“你挑这么个鬼天气跑来,就为它?” 馨娘的眼神凉凉的,微笑着说:“想对娘娘说一句:有人在右手上吃了亏,就改用左手。” 素盈嗤笑道:“这与我何干?” “这诗是送给娘娘的夫君。”馨娘静静地说,“娘娘并不介意吗?” “我看介意的是你——你的主人也拿着它当宝,对不对?”素盈一边说一边将纸折起来,越折越小。 这个傻女人打什么主意,她能猜到: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能力反击。 “你怎么傻到这地步?”素盈看着馨娘,觉得难以置信——她的主人连废后的诗都能拿到手,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这个大活人冒雨跑到皇后面前搬弄是非? 馨娘垂下头,眼泪就落在膝上。素盈看了觉得可惜:好好一个人,被一只狐狸蒙住心眼,为那狐狸耍花招、做傻事,还以为是为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亮;是他默许的……只有他默许,馨娘才能来到她的面前。 素盈忽然觉得气馁——琚含玄知道她到皇极寺做什么。就算不知道全部,也看得出她的目的,而且为她提供了他愿意提供的东西。 第68章 “我让人送你回去。”素盈若无其事地说,“有些事情,我们无能无力。安安分分的,才是正经。” 大雨一口气下到晚间才收住。素盈耳中听得宫里下人和寺中沙弥哗哗的扫积水,扫了好一阵才没有声音。她又等了等,带着一众女官往正殿为皇孙祷告。 这并没有花去很多时间——刚刚下过大雨,正殿里湿气重,地板冰冷,素盈只呆了片刻,就有很多人考虑到这里对她的身体不好,劝她早早休息。 她自然要正色道:“祈福原本就是一件以诚心为重的事,怎么可以这样草草结束?” “既然是以诚心为重,娘娘有心即可,形式原本是不重要的。”——皇后身边永远都会有人为她着想,然后高声说出来让她听到。 素盈又磨蹭了一会儿,转往一处偏僻安静的佛殿。 素湄在那里抄金刚经,已抄了不少。 素盈见状赞叹:“姐姐还是一手好字。”叹罢向随从的人说:“你们在殿外等着,让我们姐妹静静地给死去的柔媛诵一段经。” 素湄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睛斜睨着素盈,充满怀疑。 素盈向她笑笑,真跪在蒲团上低声诵念了一阵。 “娘娘别装了。”素湄冷哼,“娘娘带我同行,是为死去的柔媛,还是冲着我?” 素盈闭目像佛像缓缓拜了拜,起身走到素湄身边,低声笑问:“有区别吗?”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折得很小的纸,在她面前扬了扬:“淳姐姐……你这双手,借我一用可好?” 素湄脸色惨白,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这一刻,就当是你从阴间还魂——事完了,你还是做被没为奴婢的丽媛素湄。” 素湄吸了口气:“已经被你知道,就完不了了……所以我说,姐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我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我不过为保着自己。姐姐落到今天不也一样是为保自己的命?”素盈安然说:“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也不想问。” 素湄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抖开一看,说:“她的字变了。”——她知道素盈要对付谁,微不足道的人不值得皇后出手。 素盈也不与她废话。“她换了左手。” “你要我写什么?” 素盈笑了笑:“如果你是她,你会写什么?”她不打算把她的想法说出来。 素湄看了妹妹一眼,伏在案边动笔。 她写得很慢,很久才写了十来个字。把这张纸交给素盈时,她冷漠地说:“素盈,你让我觉得害怕。” 素盈接过纸并未多看,藏入怀中,笑道:“姐姐从小学了那么多,我怎么能比得上?” 素湄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妹妹,摇头说:“所以我害怕——我们靠技能,而你,靠本能。” 素盈呆了片刻,也笑道:“姐姐能活到今日,何须怕人?我以后也不会再想你是素湄还是素淳——反正,素淳也好,素湄也罢,甚至素盈……终归要死在宫里,不过分个先后而已。” 四二章假象 那天发生的事,到底是什么? 很多宫人并不清楚。就同他们知道许多事情的大致过程,但不清楚大多数事情的底细一样。 这件事情的大致过程是:晚上皇后娘娘为柔媛祈福之后,觉得不大舒服。周太医与方太医立刻赶去,结果周太医走得太急,不慎摔倒。刚刚下过雨,他这一跤摔了满身泥,不得不回去换衣服。方太医不敢耽误,先行一步。 方太医十分不情愿,还有些害怕——一想到皇后那无异于常人的脉,他就害怕:他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糊涂,真是一时的糊涂、该死的糊涂!他骂了自己千千万万回,可千千万万回当中,没有一回能想到另一个选择。 他为素盈把脉,以检查“龙胎”是否无异。他只敢低头看着地面,目光却无法集中在一点。 “娘、娘娘御体无恙,大约是因大雨急寒,一时略受了湿气侵扰。”他从指尖感受不到任何危险的信息,那正常而稳定的脉搏一个劲对他说:这不是有孕之身,这不是有孕之身…… 素盈收回手,轻声说:“可需用药?” 方太医知道素盈极易受风寒,每次总要病几天,胃口又时常不好。他摇摇头:“娘娘眼下不合轻易用药。臣以为用四神汤便可。” 素盈没有说什么。方太医匆匆告退,出门时恰好遇见周太医进来,他不得不多站一会儿。 大家都知道素盈信得过周太医,即便别的太医开了药方,她也要问问周太医的意思才用药。周太医一来,果然问起方太医的诊断。 素盈说:“并未用药。既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时候也不早了,两位太医下去歇着吧。” 然后,宫人们所知道的是:皇后喝过四神汤就安寝,在半夜忽然呻吟,大呼来人。 宫女们慌慌张张去看时,只见皇后卧榻上血淋淋的。虽然前些天皇后也有一次有惊无险的出血,但再次见到这场面,宫女们还是吓得六神无主,匆忙去找太医。 可方太医竟然不知去向。 “叫、叫丹茜宫卫尉!”素盈雪白的面孔透出慌张和恐惧,声音不住打颤。 “娘娘,已去请周太医了。”刚刚赶来的女官以为她惊恐之下语无伦次,却见素盈努力摇头。 “丹茜宫卫尉——快!”她加重语气,说完就不住喘,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女官们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已有机灵的宫女不想那么多,飞快地跑去召唤。 很快,丹茜宫卫尉匆匆冲进屋,大步走到屏风外,跪倒叩首:“娘娘有何吩咐?” 素盈一听他的声音,用尽浑身力气撑起身子挣扎着说:“谢、谢将军——”才说了这几个字,她就头晕眼花,用手压着胸口,重重倒在床上。宫娥女官一齐惊呼,不知谁撞到屏风,“哐”一声险些砸在卫尉身上。 谢震跪着没动,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素盈。立刻有四名宫娥快步走上来,背向他站成一排,挡住他的视线。可他已经看见素盈全无血色的面孔:冷汗与泪水将她乌黑的头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晶亮的眼中不断淌出来。她的手紧紧抓着床边,灰白的手指上还染着血。她望着他的一瞬间,只能咝咝地喘气,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的目光伤心欲绝,又带着一线期待。 这一瞥的图景让他的脸色也变成一片苍白,一颗心刹那间被揪成十七八块…… “娘娘放心——臣一定……一定彻查!”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紧握的拳头青筋暴现。向上重重叩一个头,他起身退下,每个脚步声都沉重冷硬。 皇后身边的女官都忙着救护素盈,没人注意到他恐怖的脸色,只有崔落花悄悄跟了出来。 怒气冲天的谢震大步疾走,崔落花追不上,急忙叫声:“谢将军留步!” 谢震站住,绷紧的背影依然让人害怕。 崔落花走到他身边,悠悠说:“丹茜宫中从未发生过动用私刑的事情,更未因此出过人命。” 谢震没有回答。他的呼吸粗重,愤怒仍未平息。 “谢将军短短几个月升迁丹茜宫卫尉,来之不易。相信将军知道该怎么做事。” 谢震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有些颤抖:“若是他畏罪求死呢?” 如果找到凶手又不能动刑泄恨,他就要造出那人自求死路的假象吗?崔落花斜眼看了看他——这个人果然是这样的。当素盈被白家悔婚时,平王曾经特意把事情透露给他,想要借助他的手给白信默一个教训。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猜到,任何时候,他会杀了让素盈受委屈的人……他后来看到的是对婚约释然的素盈,而不是伤心欲绝的素盈,这件事才没有像平王期待的那样闹大。 今晚,素盈在他眼前,憔悴近死。 “他若死在将军手上,您怎样也脱不开干系。再说,娘娘不认为方太医有这种胆量。将军是个仔细人,娘娘也不想让您为这样一个人获罪。”崔落花淡淡地说完,转身就走。 她已经说得很明白,就算谢震被怒气冲昏了头,也该听出其中的意思:胆小的方太医“一定”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仔细的谢将军要好好查明白。折腾一场,只揪住这样一个小角色,有些不值,不论为素盈还是为他自己,都不够好。 至于谢震能抓住什么人——就交给他自己来思忖吧。 手肘很疼,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撞向屏风的时候太用力,那里大概已经是一大片淤青。 接下来,宫人们得知:丹茜宫卫尉命令封锁皇极寺所有可供出入之处,带人挨门挨户搜查上千间禅房厢房——没有一个人能够消失得无迹可寻,他发誓找到潜逃的方太医。 而急急忙忙赶来的周太医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为自己的明天担心的结论:皇后小产。 素盈伏在血迹斑斑的床上,不顾一切地大哭。周围的宫女们无法劝她,有的看她太伤心,与她一起哭起来。 这场泪雨,她已经忍了太久。 素盈哭着哭着,想到所做一切,更加悲从中来——她曾经,因为在宰相面前暗示了皇后的私情,而吓得连日惶惶不安。至少那是一件她信以为真的事情。可现在,她作假的时候,没有害怕。 周太医的酒壶是一件巧妙的东西,分为两层,不是上下两层,而是内外两层。外面那层比较薄,周太医总是在里面灌满水。即使旁人用筷子去试壶的深浅,也不会以为它另有玄机,只当它比较厚重。 素盈知道怎样打开外层——这件稀奇的壶是她父亲送给周太医的礼物。 第69章 周太医并不喝酒,但总把壶带着,向旁人表明他与平王府和皇后的关系。素盈有时候觉得,做出这种举动的他也很无奈:他已深陷在平王的派系之中不能自拔,不能背叛,于是挂一个标志昭告“外人勿近”…… 今天,周太医藏在酒壶中的是牛血。素盈用水稍稍稀释,洒在床上的时候,手没有颤抖。 大大的壶塞是一整块好看的黄玉,特意弄这样大的一块,仿佛是为了炫耀壶的价值——但素盈知道如何旋开。 从里面倒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时,她不想看,把脸别过一边,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头未成形的小牛小羊或者小猪而已。 但那一刻,害怕了么?……好像没有。她在做必须做的事情,害怕无用。做不好才真正该害怕。 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素盈好像又听见姐姐说“你让我觉得害怕”。她并不觉得姐姐的话让她难过——每个人都在宫廷里改变,包括姐姐。改变的人没有权利指责她。 但谢震的反应没变……像她估计的一样。 她利用了没有改变的他。 素盈把脸埋在枕上,哭得喘不过气。 就算一场好戏能除掉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却让惟一一个会为她痛心的人将假戏当真、为她难过……想到这个她就没法不哭下去。 “娘娘!”女官当中也有见过这种场面的,只是没见过谁会像素盈这样肆无忌惮地用哭泣发泄。“娘娘,请保重身体……” 素盈哭到筋疲力尽,哭得眼前发黑、声音喑哑。 “都出去。”她无精打采地说。 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独自等她的结果。现在,她站在岔路口,她需要安静,静静地看哪一条路出现曙光——是那条写着“得逞”的路,还是那条写着“欺君之罪”的路。 女官们静静地退出去,只有崔落花没有走。 “你也出去。”素盈闭上眼睛仰面躺着。 崔落花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娘娘——是关于素湄。” 素盈睁开眼睛,轻轻地问:“她怎么了?” “方才,她想趁乱从寺中逃走。”崔落花低声说,“她拿了娘娘写的一张字条,说是要立刻送往平王府。” 素盈不做声。她没有写什么字条。不过姐姐能够模仿许多人的字迹,会这么做也不稀奇。 “禁卫还没有放她走,卫尉就下了封禁命令。”崔落花继续说,“况且,卫尉知道娘娘的状况不像能够写字,就将她按逃宫拘禁起来。他疑心素湄与娘娘小产有关,才会在这时候逃走。” “去告诉她,没素湄的事。”素盈一字一句慢慢说:“告诉他,素湄是害怕我,不敢在宫里呆下去,才想逃。怕我的人不敢害我,至多想想而已。” 崔落花半晌不答,素盈心疑,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娘娘,逃宫的奴婢,无论什么缘由,都要先杖打一百……素湄如何经受得起。现在,她也就剩半条命在。” 素盈呆呆望着上空,忽然说:“我要见她。” 崔落花大惊:“娘娘刚刚……这样要如何见她?” 素盈瞥了她一眼——崔落花只知素盈要她撞倒屏风,让谢震下狠心除掉方太医,却不知道素盈连小产都是假的。 “不知我们姐妹能活到几时。不见一面,太可惜了。你来想想办法。” 崔落花见素盈消沉,不忍强加违逆,只得说:“有娘娘放话,下面的人不会为难她。”说罢她就告退。 *奇*素盈还是呆呆望着上空,仔细聆听周遭的声音。 *书*可惜太安静了,她听不见谢震为她大动干戈。 *网*再后来,宫人们听说:方太医逃不掉,躲在厕中,很快就被发现。搜查他厢房的禁卫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在角落里找到一些烧剩的纸灰和一角没有完全烧掉的信。 方太医的预感告诉他:事情不妙。 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不大对劲——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觉得非常不好。他今晚忽然腹泻,对这庞大的寺院不熟悉,又不敢乱闯。迷路好几次才找到解手之地,竟被人凶神恶煞地抓了出来。 那时他才知皇后小产。 “不可能!”他失控地喊了出来——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小产? 不等他喊第二声,一根浸过水的鞭子已劈头盖脸打下来。这一顿鞭打,足足打掉他半条命,可挥鞭的人还不尽兴。 “将军手下留情!”有人上前阻拦。 鞭梢一卷,从方太医脸颊上扫过,顿时刮得鲜血淋漓。 方太医的想象力不够,想不到事情有多么糟糕。他徒劳地为自己分辩,不住嘟哝“冤枉”——他是冤枉,可要怎么证明呢?要向所有的人说“皇后早就小产”吗?他自己为皇后诊过脉,证明皇后有孕,那一样是欺君之罪。有了这个念头,他渐渐发不出声音。 丹茜宫卫尉拿过一只木托盘,上面放着许多纸灰和一块未烧尽的纸头。“这是什么?”他问。 方太医的脑子已经不大灵光,他感到莫名其妙。“不、不知……”他的眼睛被水、汗、血糊住,勉强看见那块纸上仅留的一行字,大多只剩一半,但勉强可以联系到一句话:“旁枝晚出,后患无穷……” 他明白了。 这是一语双关。宫中人人都把皇帝、东宫和皇孙当作一脉相连的君王,而皇后的孩子纵然是嫡出,还是被视为这条主线上蜿蜒出的旁枝。偏偏史上从不缺乏疼爱幼子的君王。皇后的孩子日后是一大隐患,皇后也将成为一大隐患……这两个“后”患,确实令人担忧。 “送信的是谁?”谢震问。 方太医无力地摇头。这栽赃太严重,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分辨。 “我没有暗害皇后娘娘。”他提着一口气说,“我没给娘娘开任何药,娘娘的四神汤也不是我动手做的……要查也该去查御膳房的人。” “歹毒——”谢震见他竟然还无耻分辨,恨得咬牙,“四神汤中是不是有薏仁?有关薏仁引起小产的传言,你身为太医会不知道吗?” “那只是民间传言而已,《本草》并没有说过。况且妃嫔有孕,宫中从未将薏仁纳入禁用之列。”方太医口齿不清,还未说完就被谢震一掌打得眼冒金星。 “她是皇后!哪怕只有一点传闻,也不能掉以轻心,才是太医应该做的!” 方太医勉力抬眼看看这暴跳如雷的卫尉,心想:那是你的孩子么? 周围一众禁卫也觉谢震失态,好在平日与他极为亲厚,并未多想,只当他在当值时出了这样的乱子心里难受。“卫尉,您先歇歇。给他留口气,让他说谁是主使。” 他们轮番上前,一个个凶恶地轮番发问:“早点说出来大家好受。”“你什么都没有做,这信算什么?”“为什么要躲起来?”“什么?腹泻?你以为这鬼话会有人相信?”…… 方太医渐渐看清了他的处境——这不是巧合。 宫廷里没有那么多巧合,也没有那么多人相信巧合。 宫廷里有的,是让网中鱼自以为只是“恰巧”入网的阴谋。 “是她!是她!”方太医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是她的阴谋,不是我!” “是谁?”禁卫们凑上前。 可方太医已近气竭。“……后……皇后……” “废后?!”禁卫们倒吸冷气,面面相觑。 是呀——他们当然以为他叫的是“废后”。废后的死忠们,仍然称废后为“皇后”。而且看到那封信的残余之后,每个人都在心里的某处悄悄怀疑“会不会是缦城的那位,或者东宫的指示?” 听他叫出一声“皇后”,正合他们心中那个隐秘的猜测。谁会立刻联想到,这个“皇后”是那位痛失胎儿的“皇后”呢? “卫尉……”“将军……”禁卫们不敢做主,望向谢震。 而谢震已经有了他需要的答案。 最后,宫人们知道的结局是:方太医咬舌自尽了。 “娘娘将永远无法知道淳媛死时的真正景况。”崔落花说。 素盈一直没有睡着,恍恍惚惚地回答:“人都死了,真相还有什么用?到我死的时候,今天发生的事情也没人有兴趣追究。” “娘娘千万不要这样说!”崔落花连忙制止她说这些丧气的话。“娘娘这样年轻,还有的是机会。” 素盈闭上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叹息。 “没有了。” 四三章诀别i 皇后小产很少有悄无声息、大事化小的,不过素盈这一胎的代价格外大一些。查出废后在幕后指使之后,这事就移交有司推查,丹茜宫不再过问。听说废后私离缦城一事也被纠举出来,朝中如火如荼地讨论对她的惩罚。 素盈留在皇极寺静养,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这些事情。她觉得很累,可晚上总睡不好,白天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除此之外,她也读书看画或者听听女官们诵经,完全是一心休养、努力摆脱悲伤的样子——她的重头戏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由上天和那些男人们处理。 最初听到谢震禀报说方太医供出废后时,即使是老练的崔落花,也怔了一瞬。素盈没有放过这一瞬,微笑着问她:“先生,你怎么了?”只有她们两人时,素盈偶尔会叫崔落花“先生”。 崔落花没有任何回答。不过素盈能猜到——她以为谢震揪出的元凶会是东宫,没有想到竟是废后。毕竟,眼下东宫对素盈造成的威胁,要比一个遭到废黜的女人大得多。 可崔落花当下并没有提出任何疑议。 第70章 过了一阵子,她才对素盈暗示:没有把东宫扯入此事,是不是素盈担心与东宫对立还有些早? “不是。”素盈笑笑说,“先生那么聪明,只管往对我更加不利的地方猜。” 崔落花明白素盈为宫中暗传的“主脉侧枝”一说烦恼。她漠然推窗,指着外面一棵梨树道:“娘娘从树冠上能看得出哪里是侧枝、哪里是主干吗?” 素盈随便指了一下。崔落花微笑着说:“树是很奇妙的东西,折去三两枝还不至于死掉。人都知道树这东西,要时不时修修枝。被剪掉的,就一文不值。大家都是照料活下来的,让它长好,没有那么多人去深究它原先是主是侧。娘娘若是不信,立刻命人将主枝砍去,看明年侧枝上是不是依然抽叶,后年是不是照样开花。”她看着素盈,又说:“再过三年,去问旁人何处是主枝,不论是谁找到的,都只是原先侧枝上的侧枝而已。” 素盈含笑摇头:“先生……你没有说对。” 不对在哪里?她不再说下去。 崔落花不便追问,何况周太医这时候来拜见。 周太医与崔落花二人一向是素盈心腹,可崔落花察觉到:最近太医与素盈之间有一个她无法涉入的隐秘。然而她绝不敢深究,只盼素盈做事把握分寸,不要让一个秘密把全家的大好前途葬送。 “太医辛苦了。”素盈待周太医十分温和。她欠他一个道谢——这位老太医为她的计划摔了一身水,趁换衣服的空当在方太医的水壶里投下泻药,又在为素盈问诊时悄悄接了素盈塞给他的字条,趁方太医解手的功夫在他厢房内烧剩一角……如此复杂精细的事,他竟做得丝毫不差。 “难怪平王曾对我说,宫中只有周太医是信得过的人。” 周太医像是有些苦恼,说:“娘娘过誉。没有照顾好娘娘,臣罪该万死。” 素盈望着他笑笑,“是不是昨天平王特意派人到府上,让太医难堪了?” 她不问废后的事,但对自己家的事情还在留意。 周太医苦笑:“平王所说一点不错——臣确该万死……” “太医不必多心。”素盈宽慰道,“你比我还了解平王——他要真为难你,是不会光天化日跑到府上去质问的。”她笑着拿出一个大木盒,说:“这几天平王又呈进来很多东西给我,我也用不到。这盒里的东西,太医拿去。” 周太医一边谢恩一边接过木盒,觉得十分沉重。他换了一个话题:“娘娘已在寺中休息五天,气色已经大好。此时移驾已无大碍……娘娘,差不多该回宫了。” “怎么?这一次,女官们让你来做说客?”素盈拿起身边的书,边看边说:“这里多清静!等他们吵完了,我就回去。” 周太医无力左右她的心意,问了问素盈的饮食就退走。回到自己住处他才打开木盒,见里面只有一枝灵芝,分量不该太重。他又拍了拍木盒,发现一个暗层,里面放的是他的酒壶。 素盈手里的书已经翻得卷了边。她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明明可以倒背,偏偏还是想要一个字挨一个字看下去。 又看了几页,她放下书稍稍休息,身边的宫女才禀报:“卫尉在外面等娘娘召见。” “快请进来。”素盈说着向宫女轻轻颔首,宫女连忙捧了另一个木盒出来。 谢震隔着屏风行过大礼,跪着不动。素盈先照常说了几句场面话,赞他办事尽心,将木盒赏他,然后赐了座。 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他也沉默。 “你们——退下。我有话单独问卫尉。”素盈遣退宫女时,崔落花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她装作没有发现。 以为没有旁人,就可以随便说些什么,可是周围安静时,素盈还是想不到话题。 “娘娘,为何不回宫?”还是他先开口。 素盈笑笑说:“不急。” 谢震忽然问:“难道娘娘在等圣上来吗?” 素盈怔了,“嗤”一声笑道:“我从不等那些不会来的人。” “娘娘的声音听起来好多了……”他的口气柔和下来,如实道:“前天西陲又来急报,圣上此刻正与大臣们商议大计,难以分身。” “这些我知道。”素盈淡淡地说。似乎,她不关心的事情只有废后那一件而已。 “将军……”素盈努力去看屏风那边的人,依稀能看见他宽阔的肩,面孔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将军为何要往内宫升迁呢?”她问,“内宫武官,升到头,不过是东宫卫率或者丹茜宫卫尉而已。以将军的能力,有些委屈。将军原先出生入死颇有功绩,难道就这样终老么?” 其实是多此一问。她知道他为的是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也没有回答。 素盈继续问:“将军愿不愿意去西陲走这趟?” 他深深地呼吸,静静地反问:“娘娘在担心什么吗?”怕他想多了、说漏了,让她的事情功亏一篑?因此要把他打发到远方? ——他此刻是这么想的吧?不知为何,素盈觉得她正在想的就是他的心思,不会猜错。 她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为你我好……”她清晰地说出这几个字时,感到似曾相识——仿佛皇帝也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劝她忘记曾经眷恋过的人…… “将军,你不是一个适合留在后宫的人。”她慢慢地说。“后宫的人,把话说到三分恰好,再多一分就是犯傻。至于无所顾忌地把情绪表现出来,那简直是不要命了。可惜,将军是最后一种人。” “那么娘娘呢?”他大胆地反问。 素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会慢慢适应——不想让你亲眼看着我改变。” “娘娘这句话是‘犯傻’呢,还是‘不要命’呢?”他笑了笑,素盈也跟着笑起来。 笑声稍纵即逝,还是沉默更适合他们。 “那天的事……”素盈有种冲动,想把真相说出来——只有对着这个人的时候,她非常想要说出来。可是总有个声音说:不要鲁莽!有朝一日他不像现在这样痴迷你,你今日的话就变成了把柄。 “娘娘什么都不要说了。”他的声音平静:“那天的事臣全部知道。” 素盈有些忧愁地说:“你知道的那是……” 他还是没让她说下去:“如果那是娘娘想要我相信的——我信。” 素盈心头难过地轻轻地叹了一声,低下头继续说远征的事:“内宫武官想借战功升迁,是难得的机会。要是这次赴西陲获得战功,将军的前途自然比留在丹茜宫要好得多。况且这一次并无太大风险——有兰陵郡王挂帅,料想不会有太大意外。” 他摇摇头,笑道:“娘娘,胜败向来没有定数。”顿了顿又说:“娘娘的世界只是这一块小小的宫廷,很多事情,您是不知道的。” 大概是因为他口气悲凉,素盈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伤感。 “若是将军愿意,我随时可以保荐将军。”她低声说:“你与兰陵郡王同行,我就谁也不担心了。” “嗯?”他没有听清。 “有将军与兰陵郡王同行,我就‘什么’也不担心了。”素盈立刻改口,提高声音重新说了一遍。 “臣愿听娘娘安排。”没有抱怨,没有任何托辞,没有用虚伪的套话暗示他努力升迁到丹茜宫才几个月,还没有真正稳住脚,也没有见过她几面。 “那就这样定了。”素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也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他知道这就是会面的结束,向她行礼,告退。 素盈依稀看见他挺拔的背影向外走去,叫声:“将军!”见他停住,她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想了想,一字一字郑重地说:“我想要你好好地活着。”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素盈呆了一瞬,自言自语似的轻笑道:“又不要命了……”笑过又有些失落:这也许是丹茜宫卫尉谢震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以后,运气好的话,他会像素飒,向更前、更高的地方走,不知道停在哪里。 对废后的处断迟迟没有下文。废后的运气也不错,恰好遇到西陲开战,她的事情反而被冷落。素盈虽然不准宫女们在她面前议论废后,但或多或少也听来一些:废后自然不承认她对素盈的阴谋,但私离缦城却无法抵赖。只需私逃一个理由,就足够她被严密拘禁。 十天、十二天、十五天过去,素盈觉得失望——上天在这时候带来战争,而那些男人们分明还不情愿处置废后,他们都让素盈觉得无法信赖。 第十六天,宰相亲临皇极寺。 素盈知道他来劝她回宫——再过两天就是素飒带军出征的日子,他们需要她出现在皇帝身旁。 可琚含玄的眼角眉梢带着嘲笑,没有一丝相劝的意思。 “回去吧。”他满是嘲弄地说,“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宠爱你。拖下去是你吃亏。” 素盈故作惊诧地瞪着他,“相爷认识我也很久了,我像是那种异想天开、以为自己能够集万千宠爱的女人?” 琚含玄看了她一眼,“龙骧将军就要带兵出征,害他妹妹小产的元凶仍安然无恙,他的皇后妹妹却孤伶伶在寺院中伤心静养——这种事情任谁听了,也觉得情理难容。只是,身为妻子,娘娘不该让丈夫为难。” 她的哥哥已经能够让皇帝觉得难以得罪了吗?素盈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么相爷给我一个台阶下吧。” “臣来皇极寺这一趟,就是娘娘的台阶。 第71章 娘娘要是看不见,不是臣的错。” 素盈微笑着不言语,偏着头看他一会儿,才说:“其实我知道。第一天,你愿意帮我陷害她。第二天,你不后悔,因为是她家先派刺客置你于死地。第三天,她真被我陷害了,你才发现:你并没想到我会得逞。第四天,你开始希望她没事……现在,你只想她好好活着。相爷,你是个有趣的人。” 他受到冒犯,看她的目光比往常更加冰冷。 素盈迎着他的目光,微笑丝毫没有变样。 他还是不放弃讽刺她:“原来,貌似很懂事的皇后,不过是个妒火中烧的女人。” 素盈点点头:“而且是个笨女人,不懂得自己熄灭这把火,必须让别人帮个忙,从根源上了断。” 他冷冷地看着她,生硬地问:“一定要她死?” 素盈苦涩地一笑:“你用这个问题去问她——我愿意用她的回答当作我的结论。如果她说‘不须。我留素盈的性命’,我也不会揪着她不放。” 琚含玄的脸色微微沉下来。“她一定会说:‘是的,我要素盈死’——原本也许不会,但你现在是个陷害她的人。她容不得肉中刺。”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素盈悠悠地说:“二十年,也差不多是你与她说再见的时候了吧?” 琚含玄望着素盈,幽深的目光中隐藏着不知名的感触。“如果二十年后,谢震要将你逼死……” “大人。”素盈向他逼近一步,寒着脸说:“你别忘了——是你用我来取代废后的位置。我与废后之间,你已经做过选择。你选了我,这是你自己的决定。现在要改,来不及了。” 他低头看着咄咄逼人的素盈,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响亮,先是无奈,再是爽快,最后有一点温柔。 素盈被他无端的笑弄得莫名其妙。 “娘娘有便装吗?”他笑着说,“臣记得娘娘很喜欢扮成少年到处乱跑。” “要便装做什么?” “娘娘不是要从根源上了断?旁人做事,你会放心吗?不如……”他收敛笑容,说:“让我带娘娘去看二十年后的你。” 四四章诀别ii 素盈在皇极寺中没有便装可换,于是写了一张纸笺,交给可靠人传了出去。 琚含玄告退之后也未离开,找了一间禅房暂歇。旁人以为他劝素盈回宫不成,打算留在寺中待时再劝,也没有觉得奇怪。 用过午饭后,素盈让人唤来轩茵——轩茵原本没有陪她一起来,后来知道素盈一时半会儿不愿离开皇极寺,就来陪她解闷。素盈有时找她一起赏画,有时教她识字,若是时辰晚了也会留她同寝。宫女们已经习以为常,轩茵一来她们就放心退下。 轩茵虽然口耳有残,鼻子却灵,一进屋就发现素盈点了香。她知道素盈用香料十分挑剔讲究,从不用旁人经手的,因此并未起疑。可是与素盈一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字画,她就觉得头晕目眩,比手画脚与素盈交谈,动作也渐渐迟滞,终于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素盈将她搬到床上,把香炉熄灭,又开窗散去屋里的气味,才将嘴里醒神的草叶吐掉。看轩茵睡得香甜,她放下床上纱幔,又将屏风拉开——这样一来,如非走到近前,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床上睡着什么人。 她又静坐了一小会儿,听到外面有人轻手轻脚敲了三声门,在门口放下一样东西。素盈开门拿了那个不起眼的包袱在房中打开,见里面是一套干净的龙骧将军府里下人的衣物,换上之后发现尺寸刚好。 她算算时间差不多:此时丹茜宫卫尉正值午后交接,宫女们无事也不挑这时候走动。 寺中寂静,素盈迈出门,看到为她送来衣服的宦官还在门口守着,低声笑道:“白公公守好了,不准任何人进去。” 白信则既不问她去做什么,更不问她几时回来,只说一句“娘娘放心”,就低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素盈转了几个弯,果然看到琚含玄换了便装等在一处便门旁。 他上下打量素盈一番,冷笑道:“好胆量,对白家的人也那么放心。” 素盈的嘴角轻轻向上挑了挑,不答他。 守门的侍卫认得琚相,没有多加盘问。可他们还没走开两步,忽然听有人高声道:“请留步。” 琚含玄漠然回头,见是谢震,冷冷问:“将军不认得我?” 谢震换了常服,已交接完毕正要离开。原本他看到琚相换了便装从便门离开,又见他身边跟着一名龙骧将军府的下人,觉得其中有蹊跷。待走到琚相身边施礼时,见那下人刻意退到琚相身后避着他,他心中更加疑惑。 “相爷可有需要效劳之处?”谢震躬身说话时,留意到那名下人的手很白皙。一般奴仆垂手侧立时,手指都是自然地展开,这人却有心握成拳。谢震不禁猜测:“她”一定有一手很漂亮的指甲。 “将军不是已经交接过了?歇着去吧。”琚含玄的口气冷淡,但谢震没放在心上。 虽然早知道宰相在后宫耳目不少,但谢震没想到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带宫人出入。 “相爷……”他想要婉转阻拦,琚含玄已不理会他,带着那名下人转身离开。 谢震一抬头,恰好看见素盈的侧脸,大吃一惊。素盈也知道他看见,使个眼色让他不要声张。然而谢震担心,忍不住快走几步跟了上去。素盈叹口气,又不便出声撵他。 琚含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将军既然不放心,不妨跟着。” 三人出了旁门之后走了几十步,又出一道门,才走到皇极寺外的僻静道路上。琚含玄一抬头就看见素飒穿了一身朴素的便装骑马立在门外。 “原来娘娘已经找人护驾。”他不动声色地说,“臣为娘娘留下谢将军,看来是多此一举。” “与相爷同行,我怎么敢怠慢。”素盈含笑跨上素飒带来的另一匹马。 谢震只当素盈小产还没有几天,一步上前挽住缰绳,低声说:“娘娘不宜骑马。” 素盈见他目光中满是担忧,刚想告诉他不必跟着,素飒却催马到她身边,示意她回头看——琚含玄的两个儿子牵着马正走过来。 “星展,云垂,来见过龙骧将军和丹茜宫卫尉。”琚含玄向儿子们点点头,又向素盈道:“原本不需让犬子在两位勇武的将军身边陪衬,不过我一向小心惯了——想必娘娘不会见怪。” 素盈听素澜说过她的夫婿云垂身手矫健,料想星展也不会差,便向谢震道:“将军愿意跟来就不要多问,我自有分寸。” 她这样说,谢震当然不再多话,走开去牵自己的马。 素飒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候看着妹妹,慢慢地摇摇头叹了一声。 素盈与他催马向前走了几步单独说话,笑道:“龙骧将军过两天就要出征,圣上还指望你为国出力。这当口上谁也不敢让你的身体出了差错。” “要不是这个缘故,娘娘怎么会来找我?还不定要哪个胆大妄为的人陪你胡闹呢。”素飒含糊地说了一句。 素盈心里有点委屈,低下头说:“哥哥怎么这样想……妹妹觉得害怕才找你来,又不对了?” “既然害怕,为何不干脆交给我做?何必自己跟去冒险!”素飒的口气添了几分严厉,“你如今还是郡王府的小姐么?还可以到处乱跑么?娘娘……现在回去还不迟。” “我几时回过头?”素盈说着,看见谢震骑马过来,长出一口气,道:“哥哥什么也别问了。这件事我只能自己做,你没法代劳。” 缦城离宫距皇城并不遥远,快马半个时辰就可到达。 素盈没有对素飒和谢震做任何解释,但当一行人出了城门向西南飞驰,素飒和谢震就明白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素飒不由担心,几次忧心忡忡地望向素盈,她却一点紧张的样子也没有。直到他们几人进入小小的缦城,素盈才舒口气道:“好久没离开宫廷,差点忘了天地之大。” 素飒不愿称她为娘娘,沉声道:“你,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吧?” “哪个皇后会亲自做那样的事?”素盈压低声音笑了笑。 素盈与哥哥都没有来过缦城,琚含玄却轻车熟路,带着他们拐东拐西来到一处失修的宫门。 “是离宫南偏门。”谢震在素盈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下马之后本能地想要去扶素盈,素盈已经敏捷地跳下马,向他略低头致谢,就从他身边走过。 素飒白了谢震一眼,冷冰冰地说:“将军好歹是丹茜宫卫尉,屈尊搀扶鄙府下人,未免太自轻自贱。” 谢震看看他,不禁叹息:“这里没有旁人,将军何必眼睁睁袖手旁观。” 素飒冷笑道:“要做事,就要做到滴水不漏——所以我早就说过,阿盈不像你这么傻。” “她是懂事,但并不是懂事的人就不需要别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扶一下。”谢震也没好气地瞪了素飒一眼。 两人话不投机,各自闷声跟在琚含玄后面,从南偏门走入缦城离宫。 “相爷常来吧?”素盈见守卫离宫的那几个侍卫对琚含玄毕恭毕敬,而且一句话也不问,就料到那是他安排的人。 琚含玄不看素盈,仰首前行,大步走到萧索的离宫不远处,忽然驻足不前。 离宫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只有正门开了一半。里面一名宫女看见他们,急匆匆跑出来,径直跑到琚含玄身边施了一礼。 素盈认出这宫女原先是丹茜宫中的人,跟废后一起到了缦城。 第72章 她的衣衫已经有些褪色,领口处已经有些松散,绣花的地方还有不显眼的脱线。素盈没料到离宫的生活竟然这样落魄,不禁蹙起眉,生了恻隐之心。 那宫女却没多看素盈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根铮亮的银尺,在琚含玄脚前面划了一道直线,一言不发地再施一礼,转身跑回宫中把宫门紧闭。 素盈看得莫名其妙,吃惊地望了望紧闭的离宫,又看看琚含玄。 琚含玄的脸色分毫未变,平静地说:“她从不见我,你自己进去吧。” 素盈犹豫地向前走了一步,素飒与谢震立刻跟上,却被星展和云垂拦住。 “云垂,你知道她是谁。”素飒瞥了妹夫一眼,口气不善。 琚云垂不为所动,淡淡地回答:“三哥,我也知道里面的人是谁——你还是不要靠近那里为妙,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见他们执意阻拦,素飒与谢震立刻各自拉住素盈一只手,将她拉回身边。 琚含玄嗤的笑了一声:“整座离宫内外只有五十六个人,外面三十六侍卫,宫中十八名宫女,还有素庶人和她从前的老师崔氏。此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方才那宫女迷雁,另一个是素庶人——这里不过是安置一个失宠被废的女人,难道两位将军还怕里面有千军万马?” 素盈默默一笑抽回手,走到离宫台阶前,发现这里距离琚含玄面前那条直线刚好二十步。她踏上台阶,心跳忽地快起来。 离宫的门合得并不很严,轻推一下就开了。 素盈回头看了一眼。二十步,轻轻一推——这么简单的两件事情,最想做的人却做不到。 她再看幽暗的离宫内,又吃了一惊:虽是白天,里面却黑漆漆的。一片昏暗当中,那个雪白的身影格外耀眼。素盈呆呆看着,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可她忘了跨过门槛走进去。 她第一次见到长发垂肩的素若星,这时才发现这位废后有多好的头发。 “以前你一直梳着宫髻,太可惜了。”素盈由衷叹了一声,迈进门。 素若星转头向素盈笑了一下,倾国倾城的容颜没有因幽居而有分毫减损,依旧是星眸璀璨,笑生春风。 素盈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向她走近几步,看到素若星面对一盘棋,正独自悠然对弈。 “娘娘屈尊,令蓬荜生辉。”素若星坐着没有动,口气也很敷衍。素盈没有恼,笑着说:“令蓬荜生辉的,是你的美貌。” 素若星笑笑,又去看她的棋局,随口问:“娘娘会下棋吗?” “在你面前——我不会。”素盈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她对面,细看那一局棋,“如此布局,我就更不敢说一个‘会’字了。” 素若星拈一枚白子,落在一处。“你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从不说自己哪里比旁人强,总是说自己哪里不如人。”她说,“结果诱人入了你的局,才知道凶险。” “我几时设局了?”素盈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素若星又拾黑子,半晌落不下去,撇在一旁叹道:“是呀,你没有……上天代你设局,才是最可怕的。”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素盈说:“有时我想,如果那时候,没有纵容荣安夺了你的未婚夫……” “可你也只是想到这里为止,不会继续幻想。”素盈看到那枚白子落下之后形势大变,一边摸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一边说:“你不是个妄想尝试后悔药的人。你不会去想,如果我嫁给信默、如果我嫁给东宫、如果宫中生水毒的时候你没有趁机驱逐选女——事情会是什么样。” 素若星看着棋盘,神色凝重地又放下一枚白子。“结果,那些我以为是为自己精心而织的未来,不过是上天要我代你完成的嫁衣。” “相信命运,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素盈细细看了看棋局,胸有成竹地落下一子。 “但有时候我不得不想:命运当真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素若星盯着那些黑白棋子看了好一阵,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你赢了……居然。” 素盈谦然道:“其实我并不懂如何下棋。” “你也不懂如何做皇后。”素若星伸手拾掇棋子,一双手仍然修长纤细,美得让人心动。 素盈见她此时此刻还能如此沉静安闲,又怅然:“你与他才是绝配。” “深泓?”素若星脱口而出,见素盈神色迟疑了一刹,笑道:“你从不敢叫他的名字?” 素盈没有做声,素若星幽幽地说:“天下独尊的人,不需要别人与他凑成绝配。” 她们相对默坐了一会儿,素若星又说:“我料到你不会放过我。” “如果没有想好一万种可能和那一万种可能将产生的十万种后果,你不会冒险回京面圣。”素盈笑道。“如果没有准备好接受那十万种结果,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悠然。” “可那十万种后果之中,没有这样一个素盈。”素若星的目光灼灼,“听说你变了,但我没料到是变成这样——我猜测中的那个素盈,不会在这里泰然自若地微笑。” “你以为我会脸色苍白、二话不说拿一杯鸩酒放在你面前?” “也许是一炉香。”素若星的嘴角有一个神秘的微笑,“不是你亲自拿来,而是某个相信了你的谎言、头脑发热的家伙,寒着脸送到我面前。” 见素盈笑而不语,素若星又缓缓地说:“凝……他二十年来一直相信我,可你第一个谎言就蒙蔽了他,让他在我需要天助的时候背叛了我——不可思议……” 素盈知道琚含玄有个表字叫“凝”,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有点不习惯。她漠然说道:“从不说谎的人,第一次总能够成功。” 素若星长长地轻吁口气就陷入沉默,神情中忽然显出疲惫,让人察觉她已经不再年轻。 素盈看了她片刻,笑出声来,一面摇头一面笑道:“娘娘——”失声叫了她,素盈才发觉这女人的气质仍能够让人将她视为皇后。素盈笑着摇摇头,“你和琚相没有料错:我确实不会向一个屈服于命运、不敢与我为敌的女人动手。可惜你的演技不够好,而我一直都知道——素若星永远只信自己,不信命。把‘天命’挂在嘴边的角色,不适合你。” 素若星出神地看着纵横交错的棋盘,半晌才微微一笑:“不是这角色不适合我,而是你一直都选择不相信。”她深深地看着素盈,神情宁静地说:“幸好,你没有成为我儿子的侧妃。” “这算是怜惜东宫呢,还是担心东宫妃呢?”素盈低头拨弄手边那些光润的黑色棋子,轻轻地说:“娘娘一生言语审慎,这时候就不必故弄玄虚了吧?有些话,现在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素若星的眼波流动,素盈从容地与她对视,刹那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她的一些心思。 “那么,娘娘听我说,看看对不对。”素盈笑笑,拾起一枚白色棋子掂了掂,放在棋盘正中心,“曾经,中宫皇后举足轻重,牵一发动四方——”她在白子前后左右放下四枚黑子,又说:“‘皇帝’敬你,‘东宫’顺从你,‘宰相’护着你,‘外家’依赖你。” 她抬起眼睛看看素若星的表情,冷淡地摇摇头继续说:“可是如今不同了:‘皇帝’不再需要你;‘东宫’想保你,但他做不到;‘宰相’能把你拉下来,却难把你再扶上去;至于‘外家’……他们已经怂恿你做了能做的一切,你对你们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吧?你能做的所有尝试都已经试过,都已经失败。现在处境艰难,你家再攥着这枚棋子,迟早要烫手。”素盈把白色棋子小心翼翼地从棋盘上拿走,换了另外一枚白子放在“东宫”身边。“现在——东宫妃才是你们家的希望所在。”她把象征“外家”的黑子挪到了东宫妃下面。 “可是……”她拿了一枚白子放在正中心,又在“外家”空出的位置上放了新的黑子。“这里还有新的中宫皇后和她的外家……看来,是我这边比较圆满。” 说完,素盈向素若星笑了笑:“我没有说错吧?——毕竟,我的老师和你的老师虽然年岁差很多,但总归是亲姐妹,交给我们的东西也没有很多差别。” “你想说什么?”素若星用探究的目光看着素盈。 素盈不慌不忙地说:“与你做交易。” 素若星轻蔑地笑了笑,拿起那枚废棋,“与要死的人做交易,有什么用呢?” 素盈含笑说:“偏偏我喜欢和要死的人做交易——这样谁也不好反悔。” 素若星看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问:“什么交易?” “东宫妃。”素盈不慌不忙说。“她是你们家的希望——你别让我为难,我就不去为难她,不去为难你家。” “素璃什么都没有做过,你能怎么为难她?。” “文才媛也没有做过什么。”素盈淡淡地说,“可有人能够让她成为南国谍人。” 素若星看了素盈一眼,眼睛望向离宫中最黑暗的地方,“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原来是我小看了你。” “这世上没有人是什么也不懂的。”素盈说,“何况素氏的女儿。” 素若星的脸色柔和,像是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要用什么来换你放过素璃?” “你留在丹茜宫里,为东宫夫妻充当内线的所有人。”素盈微笑。“如果自己身边的狗总往外跑,该怎么办?‘杀一儆百’、‘杀掉所有背叛我的狗,重新养一窝’和‘除掉它们向之摇尾的人’——我猜,老师当年问你这个问题时,你选的应该是最后一个吧?” 第73章 素若星的嘴唇不经意地抖了一下。 “你选了第二个?”她看着素盈,笑得很古怪:“你不是因为嫉妒夫君的前妻,来亲眼看着我死。你亲自来,是为了这件事——入主丹茜宫近一年,现在终于要开始‘扫宫’。不过,你的孩子被人害没了,下狠心‘扫宫’在别人看来也不奇怪。”她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不想让宫中亲信代你来勒索我,是因为你根本没有亲信吧?不想让平王府的故旧代劳,是因为不想把外家牵扯到丹茜宫内务当中?而且,只有亲眼看着我、亲耳听我说出来,你才能够判断名单是不是真实准确——想来想去,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真辛苦!” 素盈静静听她说,并不表态。 “这是一盘特别的棋。”素若星抚摸手中的白子,垂眼看了看棋盘,“它容不得两枚出身不同的白子。每一枚白子,只能靠它自己和身边的黑子——素璃和你都是这样。”她向手上的棋子叹了口气,“局外的棋,管不了局内的棋。你要是想把这一局下完,只能自己去猜它留下的伏笔。” “这算不算逼我做和你一样的选择呢?”素盈摇摇头,认真地看着素若星,见她的下颌微微扬起,坚毅镇定的神情仿佛在说:我的儿子和他妻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弱。 素盈觉得自己又一次看懂了她,轻轻地笑了笑,知道再留下去也无话可说。 “娘娘,你对我的预测,似乎都有偏差。”素盈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放在素若星面前,“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娘娘调配香料——请娘娘慢慢品味。” 素若星怔怔地看着那个纸包,看了好一阵才打开来,含糊地说:“已经磨成屑了。” 这样一来,就不易看出是些什么香料,也难以推断有什么样的效果。 素盈走了几步,回头问:“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我一直想问你:淳媛是不是被你害死。” “有些事情永远得不到答案——老师应该这样教过你。”素若星回答说,“况且你的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找到答案。去问你那个装神弄鬼的姐姐,不是更简单?” “是吗?”素盈哀叹一声,又说:“当我哥哥领军出发,你私离缦城、勾结太医祸害中宫的事,也将有结论。你……有没有要对圣上说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他。” “你是说,有一天,你要用我的遗言为你的良心赎罪?”素若星冷笑,双眼望着素盈时闪烁出冷冽的寒光,“不必了。他和我们一样,并不执着于真相。” 她说着向棋盘冷哼一声,把棋子慢慢扫落:“牵一发动四方?说到底不过是四面被围的一粒棋子。”然后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到屋角的琴边,铮铮地弹起来。 素盈听了片刻,推门走出去。 琚含玄神情怔忡地站在原地,出神地听着素若星的琴声。 素盈走到他身边,轻声说:“相爷,不是所有的险招都能出奇制胜。她太坚强,演不了屈服于命运的弱女子。” 琚含玄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希望她就这样活下去。可惜,她不情愿这样度过余生。”素盈缓缓吁口气,“那样一个人,住在这么一个地方,难怪她宁可把自己逼上死路也不愿苟活呢。” 琚含玄还是没有理她。 素盈听到乐曲高潮,问:“你不过去?这首曲子是《相府莲》!” “娘娘想到哪里去了?这曲子,应该叫做《想夫怜》吧?”琚含玄漠然说:“‘曲罢问郎名为甚?想夫怜’……娘娘听不出吗?素庶人怨恨那些害她失宠的人。” “随你。”素盈向素飒和谢震示意,正要走,却听琴声戛然而止,宫门重开,迷雁又跑了出来。 “请相爷过来,我家主人有话说。”迷雁说罢立刻跑了回去。 琚含玄神色一震,大步走上台阶,迷雁却将宫门合上,只准他隔门听着。 素盈停下脚步静听,没听清楚宫里的人说什么,只听琚含玄几乎是立刻回答:“我答应你。”似乎素若星只说了非常简短的一句话。 “哥?”素盈知道素飒耳力极好,向他一挑眉。 素飒在素盈耳边轻声道:“她说,‘照顾荣安’。” 照顾荣安。我答应你。——素若星与琚含玄之间只说了这八个字,再也没有第二段对话。 素盈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大明白,回京时心中狐疑不定:凤烨公主是素盈的大嫂,自是不须素庶人担心。东宫与宰相势同水火,已经无法和洽。但为什么是荣安?真宁公主更加幼小需要照顾,而张扬的荣安公主从不掩饰对宰相的厌恶。 素盈想了一路,想不到答案。 见她心事重重,素飒趁进入京城、马蹄放缓时到她身边说:“你不必觉得对不起谁。” “嗯?” “害她走到这一步是她的家族,不是你。”素飒坚定不移地说,“她家接连四代皇后,已经忘了什么是忍辱负重,一遇到挫折就不遗余力地挣扎,把她也逼上了绝路。你不过是做皇后该做的。” 素盈默然,“是不是所有的皇后……都有被逼上绝路的一天?” “我答应你,不会让你落到她那地步。”素飒说。 平安回到皇极寺后,素飒与谢震在门外告辞。素盈溜回去时,轩茵还未醒来。素盈没有惊动她,换了衣服往正殿去拜佛。 琚含玄又来求见。 “有人告诉我,对素庶人的处断是——处死。圣上还在犹豫,不过,也不会犹豫很久了。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放过她。”他是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 素盈默默地在佛前祷告,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说话。 “娘娘,现在可否安心回宫?”他问在佛前叩拜的素盈。 “再等等吧。”素盈一边叩头,一边说。 “等到何时?” “圣上、你、我都不必为难的时候。我想,可能是明天清晨。”素盈说着走到琚含玄身边,“她要死了,可你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呢!” “我应该怎么样?”琚含玄反问。 二十年一直把心藏着,因为一旦被别人抓住把柄,就要给他们两人惹来麻烦。日子一天天过去,心意渐渐藏成了习惯,再难表露出来。所幸那人最后还留给他四个字。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正眼看过他,他还是把那人隔着门所说的一句托付当作宝。 “傻瓜!”素盈狠狠地说。 这一刻,她真的有点嫉妒那个被废黜的女人。二十年后,她未必能够拥有素若星此刻拥有的东西。 琚含玄一把抓住了素盈的手臂,眼中是令素盈印象深刻的冰凉。 “我答应她,要照顾荣安公主。”他说。 素盈蹙眉,“好啊!她临死时还能信得过的人是你,恭喜。” “别为了白信默那样的男人去报复荣安公主,让我难做。”他又说。 素盈不屑地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喂!你害过很多人,所以我想你对这种事情大概有经验,问佛不如问你:有人要死了,可我并不觉得难过。这是不是一种罪孽?” 琚含玄走到佛前跪下,一边拜一边说:“这怎么能叫做罪孽?你又不是佛,只是自私的人。明天虽然有人死了,可自己还活着——想到这个就无法难过。当那将死的人比自己还重要时,自然会明白什么是难过。” 素盈在皇极寺又留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从缦城传来一个消息:素庶人在离宫畏罪自缢。 素飒再过一天就要出征。出征仪需要皇后出席,素盈命令女官们收拾妥当,移驾回宫。 宫女整理素盈身边的物品,发现一包香屑,诧异道:“娘娘几时摆弄这些东西?” 素盈平静地说:“晚上睡不好,随手弄了一些。现在用不着了——你们拿去分吧。这个对睡眠很有好处呢。” 的确是上好香料,没什么可怕的。可惜多疑的人误会它是毒药,宁可选择自缢也不会试着点燃它。 不过……素盈想,换成是她自己,也不愿死在对手手中,宁可自缢吧? 四五章诀别iii 猎猎西风中幡卷旗摇,盔明戟亮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一望无边。素盈第一次参加出征仪,眼见面前声势浩大的军队,她莫名地激动,心狂跳了几下,不由自主微笑。 皇帝主持的仪式一向无可挑剔,只是他鼓舞士气时的脸色让素盈有一点不安,联想到盛乐公主的驸马人选本该在这几天之内公之于众,但因素飒出征,事情居然拖了下来。素盈忍不住猜,是不是有人以为素飒不会回来…… 戎装的素飒在阵列最前面,英姿飒爽。左右两边大多是他提拔的将领和亲信,谢震因素盈的保荐也在其中。这阵势实在不需要素盈做无谓的担心。 目光从谢震身上扫过时,素盈才想起:那天缦城之行,是他最后一次以丹茜宫卫尉的身份护在她身边。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谢震也望向素盈。 素盈看着他,心里默默说:保护我哥哥……多加小心。 他的目光坚定,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轻轻点了点头。 素飒在这时至帝后面前叩礼,皇帝说了一些勉励的话,素盈将手放在素飒肩头,无比坚决地说:“一定要回来!” 誓师时应该说的话,通常是“为国效命、马革裹尸”之类破釜沉舟的誓言,而不是一句留下后路的祈愿。 素飒却明白弦外之音——无论战果如何,只要他活着回来,她一定能设法保他。 第74章 也只有他活着回来,日后才能保护她。他又深深一拜,慨然道:“臣一定不负重托,得胜归来。” 送走大军,帝后一起回到皇宫。 素盈回到丹茜宫休息,走到卧榻前时,真正吃了一惊:无数花朵被几十根丝线串成一道娇艳的花帘,花瓣上还带着晶亮水珠。 宫女笑嘻嘻地说:“圣上说,但愿娘娘透过鲜花看到的宫廷会稍稍美丽。” 素盈轻轻抚摸那些花朵,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到花帘后面,静静卧在床上。 “圣上刚从西郊回宫就不得闲吗?这时候不是该歇着么?忙些什么呢?”她慢悠悠地问。 宫女低声回答:“圣上连日来一直在昭文阁,此时大概还是在那里。” 昭文阁设有寝室,遇到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事务,皇帝会留在那里休息。出征西陲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他又进了昭文阁,想必是有人拿素庶人之死去烦他。 素盈发出模糊的一声轻哼。 帘上的花香清淡,让素盈觉得安心,很快就睡着。 这个午觉很短促,素盈迷迷糊糊醒来,宫娥就上前禀报:“娘娘,荣安公主求见。” “不见。”素盈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 崔落花在一旁小声提醒:“娘娘不妨听听她说些什么。她见不到娘娘,一定立刻去圣上那里吵闹。” 素盈微笑道:“不听我也知道她要提她母亲的事。除了这个她还能说什么?由她去。” “娘娘,荣安公主说话不留颜面,是出了名的。” 素盈对镜理了理妆容,回头笑道:“爱说什么是她的事。圣上怎么想,是另一回事。他有自己的主意,我才不跟着荣安闹——不见。” 宫女出去传话,很快回来说:“荣安公主已经走了。” 素盈不理睬,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和身影后面那有些蔫的花帘,悠悠问:“宫苑中的花开了吧?我想去看看——我第一次看宫中的花时,才十四岁。一眨眼,五年过去了。” 崔落花笑着摇头道:“娘娘,是四年啊!” 素盈怔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的生年,又想想今年的年份,失笑道:“真的!原来今年才十八岁……还以为我已经很老了。忽然年轻了一岁,该庆祝一下,你们都跟我去吧。” 她带着宫中女官宫娥在御花园中赏花,又命肖月瑟对景弹了一曲琵琶。 满眼花叶娇艳,满耳仙乐悠扬,但素盈还是觉得神思恍惚,心中空落落无所寄托,身边也空落落的,无所依偎。 一旁有个宦官畏畏缩缩,被素盈一眼看见,问他有什么事。 “东宫求见。”宦官说。 “咦?真稀罕。”素盈浅浅一笑,“他从哪儿来?” 宦官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如实回答:“东宫殿下从昭文阁来,圣上准他拜见娘娘。” 素盈一听昭文阁三字,明白了八分,点头说:“请殿下过来吧。” 睿洵一身面圣的朝服未换,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俊雅,施礼也恭恭敬敬,但冷眼看素盈这番排场之后,他幽幽地冷声道:“兔死,狐尚且悲呢!” 素盈听他口气恶劣,不动声色地遣退众人,折下身边最近的一朵花,漠然道:“可是从没听说过狐狸死了,哪只兔子会掉眼泪。” 睿洵的嘴唇紧紧抿着,僵立着一动不动。 素盈轻轻嗅了嗅那朵花,发现花瓣上有一点尘斑,于是小心地用指尖剔去。 睿洵见状低低地叹了一声,“有一名缦城离宫的宫女回京,想要见我。因为见不到,所以她去驸马府面见荣安。”见素盈无动于衷,他又说:“她说,你逼死了我的母亲——我知道,我来问你,你也不会承认。” “你和荣安需要我承认?”素盈徐徐地呼了口气,“你们不是已经把这当作事实,去你父皇那里告状了吗?” “你……就这么不愿意放过一个被废为庶人的女人?”睿洵的目光透出幽寒。“为什么不干脆来对付我?” 素盈没有回答,却说:“前一段日子我生病时,殿下送的那碗藕羹很好吃。东宫殿下一直都很照顾我,您不伤我,我为什么要对付您?”她一扬手,那朵花随风飘落到睿洵脚边。 他舍不得她,只害了她腹中将要威胁他的孩子。为这个缘故,她只除掉他那个可能威胁她的母亲,不针对他。 “这算不算是一种公平的报应?”素盈问。 “这是报复,不是报应。” 睿洵拾起那朵花,低头看了半天,口气飘忽地问:“我忘了我有没有说过——四年前,你拭去花瓣上的微尘时,那一刹那,美好得让这金碧辉煌的宫廷配不上你。” 素盈黯然失神,“好像,曾经说过……我不记得。” “那么我愿意再说一次,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他看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素盈心头颤了一下。 睿洵的神色愈加温柔,继续说:“我似乎知道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位少女与一位贵公子在这样一个亭中,一边调配香料,一边畅谈各种各样关于香料的逸闻。她从容地做事,那双手很美,那声音很美,微笑也很美。公子的目光被她牢牢吸引,看到不敢再看,怕再多看她一眼就要沦陷。可他不知道——已经太迟了。” 素盈垂下头,低声嗔怪:“你和你父皇一样,都喜欢讲故事。” “是他教给我:把那当作别人的事情,想说出来时会比较容易。”睿洵望着头上蔚蓝色的无限高空,笑道:“动心这种事情,一生一次虽然不多,但已足够。足够……危险。” 素盈沉下脸作色道:“你愿意讲故事,也要看别人爱不爱听。” “听听何妨?”睿洵微笑着说:“反正会忘记。至少,在需要忘记的时候会忘得一干二净。” 素盈沉默了。宫中的人从不多话,他自然也是一样。她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是因为相信她能够为他保密,也不是因为忘乎所以真情流露。而是—— 宣战。 下决心交了底,把心思摊开,就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他把自己放到了死地,也把她推上另一块峭壁。 不知哪个能活下来。 微风和暖如摇香扇,满园花在他们周围摇曳,一片安详宁静中,他的声音舒缓轻柔。 素盈静静听他说。他对她的心意,竟有那么多。素盈听着听着,忘了细节,怔怔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有些伤感的神情。他这一刻的心意再明白不过:那些你给我的回忆,那些藏在心里的宝贝,我把它们还给你。那些一生只能说一次的话,就在这一刻说出口——因为我们没有未来。 素盈微笑起来,笑吟吟地听着他把往事一件件交代完毕。一边听,她一边点头附和。 当他终于停下时,素盈知道素盈与睿洵要迎来结局,往后就只有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的故事。 “阿盈……有些话,我该在十九岁时让你知道。”睿洵忧伤地笑着说,“可十九岁的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不屑于去说那些拖拖拉拉、儿女情长的话。当再想说的时候,却把那个十九岁弄丢了。” 素盈一直没有插嘴,这时候不禁陪他怅叹:“一生只有一个十五、十六岁、十七岁,我也把它们弄丢了。” “是呀。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发现时,我已经变成了父皇那样,而你已变成我母亲那样。” 素盈一动不动地坐着,神色迷惘地悠悠回答:“我宁可在那之前,我们当中有一人已经死去。” 睿洵静默片刻,收敛了温柔的神态,向素盈说:“娘娘——” “东宫殿下。”素盈微笑着想,只要这一刻过去,一切也都过去了。于是她说:“这很好,从今往后,你叫我‘娘娘’。每次你叫我‘阿盈’,总会害我后来落泪。” 他刹那失神,旋即笑道:“世上的人不哭,有两个理由,一是幸福满足无需哭泣,二是麻木。宫里的人不哭,只有一个理由。我印象中的那个少女是常常会哭的。娘娘与她不再相同,这也很好。”他顿了顿,接着说:“荣安公主指控您赐有毒的香料给素庶人。我知道娘娘的手法不会那么拙劣。娘娘身为中宫,与外朝宰相和炙手可热的武将龙骧将军一起逼到缦城——中宫、外戚与权臣联手,素庶人想不死也难。” 他寒着脸,向素盈一躬身:“我以后会记得:娘娘即使在杀鸡时,也会用牛刀。” 素盈轻轻地点了点头。睿洵没有更多话要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离去,脚步没有些许迟疑。 素盈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红墙之后,对走上前的崔落花说:“真快啊……虽然从入宫第一天就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同我的‘诀别’。” “但娘娘并没有说任何话与他‘诀别’呢。”崔落花不动声色地说,“臣佩服娘娘的定力。只希望娘娘不会以为自己同这个人诀别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素盈回到丹茜宫时,床前已换了新的花帘。 素盈见了,轻轻地“啊”一声,低微的声音像是吃惊,又像是叹惋。 身边的小宫女问:“娘娘是不是不喜欢这颜色?”新采撷的花与早先的不同。换了一道色彩,宫室看起来也有些不一样了。 素盈摇头。花是浅粉淡黄,柔和温暖,她很喜欢。 她不喜欢的是:这宫中换什么都这样干净彻底,不留痕迹。 “我还没记住原先那个是什么样呢。”她苦笑。 小宫女一本正经地回答:“圣上说了,娘娘要是喜欢,明天照样子再做。” 第75章 素盈的笑意淡去,命人拿来她的书,斜躺在床上随意翻看。书页已经翻得卷了边,这些天来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能倒背,可她还是想多看一遍。最初看时还有些伤心,现在已经明白,世上没那么多值得伤心的事。 看着看着,她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宫女们并不打扰她,只拿走她手里的书放到一边的桌上。 当素盈醒来的时候,透过繁花刚好看见皇帝坐在她的书案旁,看她常在看的书。 他的眉头轻锁,眼中似乎有一点凄迷——花朵太多,素盈看不清楚。 这道帘没有让她看见的宫廷变美丽,只让她看到的他更加模糊而已。 她没有弄出动静,悄悄地看着他,看他半晌盯着平放在面前的书,不翻一页。 “原来,你一直在看的是这一段。”他忽然说话,声音有些异样。 素盈不能再装睡,慢慢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看那段文字:唐朝玄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平公主用事,对太子颇为忌惮。太子宫的杨氏怀孕三个月,太子说:“当权的人不希望我多子,只怕要累及杨氏。”于是拿了堕胎的草药亲自去熬,可是却将药罐失手打翻三次。“只怕是天意!”太子这样想着,放弃了。后来那孩子平安降生,就是玄宗之后的肃宗。 “他是个狠心的父亲吧?”皇帝的神情怅惘。 素盈摇头,缓缓地说:“他是个有感情的人,下不了手,所以才会三次打翻药罐,三次之后就为自己找了理由住手。有感情,所以后来爱一个女人爱成一场灾难。”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在他身边坐下,向她微笑,可素盈觉得他的笑容黯淡。她不慌不忙地问:“东宫与陛下商量素庶人的后事了吗?” 他合上书,淡淡地说:“有什么商量?畏罪自尽的人办后事,有先例可依。” 素盈的睫毛颤了一下——她的姐姐柔媛并没有死去很久,已经成了“先例”,化为一段有罪的往事供人借鉴:褫夺封号,无谥,席卷出宫,还家收敛。素盈又仔细地看眼前这男人:素若星嫁他的时候十三岁,他十四岁。他们以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一起长大,她为他生养过七个孩子,他们一起经历了失去三名骨肉的悲伤,以及为三个儿女嫁娶的喜悦。 他是个聪明人,竟然没有怀疑旁人加在素若星头上的罪名?聪慧美丽、多才多艺如废后,不知是哪里失去他的欢心,就这样被他如扫落叶一般扫入宫廷的历史…… 素盈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揽着素盈的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那个少年吗?” “我记得。他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取心愿实现。”素盈点头,“就算那孩子当时十岁,二十年也该过去了。” 他拥着她笑起来,“傻丫头——二十年确实过了。可是,少年人有太多愿望,又自以为有很多时间去交换。二十年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有了又一个愿望,甘愿付出又一个二十年。许愿一旦开始,‘二十年’就不是终点。” 素盈一阵心寒,不自觉地在他怀中瑟缩。 他浑然不觉,静静地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却付出太多用作交易。所以这一生,他都不会像明皇那样打翻一次药罐,也不会为任何红颜引来祸乱。” 素盈抬起眼望着他柔和的侧面。她无法想像,能够温言款款说出这番话的人,会以什么为代价,又会去交换什么。她实在猜不透他,只得坦言:“陛下英明,而我只是个平庸的女人。虽然恰好做了你的妻子,但我还是只能像一个平庸的女人那样,敬爱她的夫君。” 他轻笑一声,握着她的手说:“辛苦你。”他停了停,在素盈耳边温柔地说:“不过——与其平庸地爱我,就不能为我变得聪明?那样对你我都会更好。” 素盈的心收紧:原来,她能给他的,并不是他需要的。她至今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并不够好。 他需要的是一位忠心又伶俐的皇后,不需要一份平庸的爱情。 “嘘——”素盈微笑着勾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说:“这些话留到以后慢慢说,好不好?请陛下别在今天说出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他们的口吻轻柔体贴,姿态亲昵缠绵。只是在这副旖旎的画面里,沉静的男人和柔婉的女人刻意避开对方的眼,仿佛害怕自己此刻的目光会向对方泄漏出什么心事似的。 那天晚上他留在她身边。就寝之前他向着繁花窜成的帘幕随意说:“撤了吧,要萎了。” “别!”素盈攀住他的手臂,柔声道:“留着它——我不想在一天之内失去太多。” 他笑笑,顺她的心意。 他依然对她很好,但素盈从他的好里再也感不到任何担忧或者紧张。她曾经像他希望的那样聪明,避免他不愿看见的事情发生,还担心他会发现——从此可以不用背着他。 想到这里,她忽然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吃疼地向后退,瞪着放肆之后还若无其事的女人。 “你,一直都知道吧?”素盈仰面看着半空,“知道我每次都会用酒送服性寒的香料……” 也知道她后来还是没能幸免,有了身孕。 就像得不到琚含玄的默许,馨娘没可能送废后的手书到皇极寺交给素盈——得不到他的默许,东宫没可能送一碗藕羹到丹茜宫。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他只要她做皇后,不要她做皇子的母亲。他已经有了储君,不要多余的人在他百年之后添乱。 这个狠心的父亲……比明皇狠心得多,竟让她的对手来处置她。 “如果,我跟那孩子一起死了呢?”素盈悲哀地问。 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柔声道:“洵一定不会让你死。” “事有万一。” 他抚摸她的长发,拂过她脸庞的气息还是那么温暖:“如果你真不在了……其实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立另一个素氏的女人为皇后。” 素盈默不作声,忽然觉得在她旁边,在她与他之间升起一副冰缲帐,透着若有若无的寒意把他们隔在两边。 皇权、相权、丹茜宫、东宫——至尊的权力当中,素氏能稳稳地抓住一个,用这一个去影响其他三个,所以一旦抓住就不会放手,后位永远不会有空闲。素若星之后是她,她之后又是另一位素皇后。 她不是听不到他的真话,只是真话偏偏在她想听谎话的时候来到。 素盈的唇边出现一个虚幻般的笑,那样轻而慢地绽放,仿佛一辈子也不会完全盛开,一辈子也不会凋谢。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个笑颜。 素盈轻轻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很快,她的呼吸匀净。他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也安静地入睡。 可这睡眠十分短暂——他多年来养成奇怪的本能,无论何时总能隐约察觉到旁人在注视他。他警惕地醒来时,身边一段柔柔的呼吸顺着他的脖根滑入温暖的衾底。原来是素盈侧脸望着他,眼神迷梦一般,混沌一般,似有意味,又仿佛全无意义。 “在看什么?”他问。忽然觉得这问题以前也问过,那时她酒后微醺,两颊融融,双眸晶莹,眼里全是笑意。 她轻轻地回答:“在看帝王。”声音飘飘忽忽,娇柔无力。说罢转身背对他,连一转身也是有气无力,仿佛已经看了太久、太疲惫。 他听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有滴很大的眼泪落在枕上。 在看帝王无情是什么光景?他伸手搂住她的腰,从她肩头望向外——月光透过他送来的花帘,洒了满地花影,一室冷香。 四六章联手 后半个夜晚,素盈一直沉在一个梦里——她站在一条黑暗冷清的长廊中,周围淅淅沥沥响着雨声。仿佛在黑暗深处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她听到树叶在雨里哭泣。仿佛长廊下临无尽的湖水,她听到无数雨滴投向水面,在砸出许许多多伤痕时,发出沉闷短促的呻吟…… “阿盈,你在等谁?”有个声音温温柔柔地问。 素盈出神地眺望黑暗,恍惚地回答:“谁会来,我就等谁。” “没有人会来。”那声音由远及近,一刹那就来到她面前。 白色的长袖在素盈眼前一飘,白衣女人伸手指着前方,向素盈微笑:“你看,这条路这么窄,又难走——这是只有你一个人的道路。” 梦中的素盈立刻明白这女人说的是真的。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落到不知几许深浅的水中,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哀轰鸣。 素盈被这巨大的声响震得心神动摇,猛然惊醒,发现窗外还是暗沉沉一片,电光交错,雷声隆隆,不知几时开始下起雨。枕边人已不见,床前的花帘也无踪无影。 这是新的一天。 她躲在锦被中不愿动弹,贪恋不知是他还是她自己留下的温暖。但宫女听到动静,上前恭请她起身。 “丹媛娘娘、恭嫔娘娘、景嫔娘娘一早来过,听说娘娘尚未起身,她们留下礼物就回去了。” 素盈自皇极寺回来之后还没有得闲让诸位妃嫔拜见,恢复宫廷生活第一天就恰好是个雨天,难为她们冒雨走了一趟。 素盈边梳洗边说:“去传句话,让她们等雨停了再过来。” 一名宫女施礼之后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说:“肃嫔娘娘和安嫔娘娘求见。” 素盈有点惊讶:肃嫔多年之前不慎伤了脸,从那之后羞于面君,此后日渐失宠。而安嫔因受封之后父兄俱亡,内无子息、外无强荫,又没有姐妹姑侄相互照应,一向在深宫之中过着无声无息的日子。 第76章 这两个后宫里最不爱走动的人竟也赶一个大雨天来丹茜宫。 崔落花此时进宫侍奉,正好听素盈向左右奇道:“这鬼天气怎么看也不像黄道吉日,怎么她们偏要挑这时候?” “娘娘忘了?”崔落花从容地说:“今年七月,晏云宫的选女们入宫就满三年了。” 素盈怔了一下,失声低语:“这么快?” 崔落花静静地答:“是啊。按宫里惯例,六月前后,也是后宫里端方贤惠的妃嫔们该晋位的时候了。” 素盈无声地笑笑。端方贤惠的妃嫔?一时也想不到后宫当中有那样的人。 “娘娘不必想太多。不管是不是图着晋位,四月五月当中,三日一拜皇后已成宫里习俗。况且娘娘刚蒙不幸,她们殷勤走动、陪娘娘解闷散心也是本分。” 听她提到这事,素盈的脸上又笼阴云。她无力地挥手道:“去跟肃嫔和安嫔说一声:我知道她们来过。我今天精神不好,请她们回去吧。” 宫女还未走几步,素盈又吩咐:“景嫔她们来时,照样请回。” 轩茵来问安倒是没被拦住,素盈见她来了,就拉她一起看妃嫔们送来的礼物,问轩茵可有喜欢的。恭嫔、景嫔娘家颇有根底,出手都是灿烂精巧的宝贝,轩茵哪里敢要,只是一个劲笑。 待宫女捧上丹媛送来的礼物,素盈见是一只尺寸挺大的缎盒,很是沉重。她心中有点好奇,打开看时,却见是一座木雕宫殿。 “好大一块沉香!”旁边有识得沉香的宫女,连连赞叹。 “是块极好的水沉香。”素盈笑笑,凑上去嗅了一下,轻轻说:“这紫檀的味道还是那么好。” 崔落花知道沉香与紫檀是素盈的生母留给她兄妹二人的东西,笑道:“是娘娘的,总归要回到娘娘这里。” 素盈嗤笑道:“这东西是送给丹茜宫的,不是送我。它今天回到我手里,不过是因为我恰巧在丹茜宫里做主。”她说着“啪”一声把缎盒合上,不再多看一眼。 素盈拉着轩茵的手继续欣赏种种珍玩,眼睛却时不时往四处看看。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门边上的宫女得空溜了出去。素盈心中有底,不动声色地命人收拾起那些礼物。没多久,宫女就报说丹媛求见。 自失手打死宫女被降,丹媛不像过去那么趾高气昂,但素盈听说她在流泉宫里还是常发脾气。素盈封后之后,她们走得并不亲近。素盈第一次入宫,丹媛并未把她放在眼里。第二次进宫,丹媛对素盈虽然不错,但淳媛、柔媛、丽媛接二连三出事,丹媛全然罔顾,置身事外。虽说量力而为、明哲保身并没有错,但想来总是令人心寒。素盈第三次进宫的身份非比寻常,她知道,就算她说不问过往,丹媛心里还是存着芥蒂。所以姑侄二人索性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落得安生。 素盈打发了闲杂人,请丹媛进来,笑着问:“雨才收敛,姑姑就又走一趟,想必有要紧的事?” 丹媛规规矩矩行过礼,回答:“妾做事不得要领,惹娘娘不快——这当然是要紧的事。” 素盈赐她坐在自己左手下方,微笑道:“不吓一吓姑姑,姑姑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只有我送的礼物不入娘娘法眼,我自然应该速速来赔罪。若不是这样,恭嫔景嫔她们也不放我独自来。”丹媛面无表情地看着素盈,又说:“恳请娘娘日后找妾时,平平常常地召唤一声就好。妾不像娘娘这么深谋远虑,加上年纪大了,最怕费心去揣测别人的心思。” 素盈笑笑:“姑姑还是这样直来直去,比我率性自在。” 丹媛也面带笑容道:“娘娘找妾究竟何事,还请明示。” 这一次轮到素盈惊奇:“听姑姑这口气,仿佛事情与你无关,是我一厢情愿似的。那我倒要问问姑姑为什么送礼给我。” 被她一问,丹媛沉默下来,半晌才字斟句酌缓缓说道:“平王前些天让人捎话进来——娘娘好容易怀上龙胎却掉了,他很难过,说娘娘毕竟年轻,做事不够周全,所以拜托妾多多照应娘娘。” 素盈原是双手交叠在膝上,含笑坐着凝望丹媛,这时笑容虽没变,放在下面的那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衫。 说到“照应”,丹媛能为皇后素盈所做的事情并不多。但素盈明白父亲的意思——为皇后着想的人,总希望后宫能有一个人代皇后处理好大多数不见光的杂务,让皇后能放心做一点别的,譬如专心致志辅弼君王、生养皇子。 琚含玄为素若星,平王为素盈——他们都找上丹媛…… 素盈看着丹媛的目光变得复杂:除了这件事之外,没人寄望于她,再没人打算助她入主丹茜宫,她留着那座木头的宫殿也没有用。 “姑姑……”素盈和缓地说:“你可以拒绝。” 丹媛微微偏头看着素盈,一双妙目流动灼灼光华,可脸上那股傲气荡然无存。 “但你知道我无法那么做。”丹媛的口气失落,仿佛惋惜自己的身世。“你父亲和宰相大人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你对他们、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也很清楚。” 素盈动了动嘴,也说不出什么。 “尽管进宫这么多年,其实,我一刻都没有离开我们家,也离不开。”丹媛幽幽地说,“‘无能为力’这种话,不是谁都能说。就算我想破罐子破摔在后宫消磨余生,那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还不准我这个罐子摔破:我的哥哥平王,也就是你的父亲,从不需要无用的人。而我一向托赖的宰相大人是否有兴趣关照消磨余生的人,不必我说。要是觉得他们无所谓,能够以自己的力量立足后宫,日后还能随心所欲,我大可拒绝——可我从来没有与他们划清界限的勇气。”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句,仿佛终于痛快,长长地吁口气,向怔忡的素盈笑道:“这样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娘娘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素盈静默片刻,缓缓地问:“姑姑,你觉得钦妃和平妃,哪个好听?” 丹媛“呵”的笑了一声,边笑边摇头。 素盈含笑看着丹媛,手轻放在她肩头:“姑姑不必摇头,你配得上。或者襄妃?敏妃?” “叫什么不一样呢?”丹媛避而不答,放眼看看宫里,除了崔落花与轩茵之外没见到几个宫女,不禁叹一声:“好冷清!” 素盈从容地说:“是吗?一直没打扫过,我还觉得不够清静呢。” “再不扫一扫,日后就难除陈垢了。” “妥帖的帮手难找。”素盈喟叹,“幸好姑姑今天来了。” 丹媛神情惘然。“娘娘要挑这种多事的时候扫宫,只怕旁的琐事少不了。” 素盈浅浅一笑,“我从来没有以为,凭借我一双手就可以摆布偌大的后宫。老师不是说过么?——孤军奋战不仅可悲,而且可耻。”她落在丹媛肩上的手用了力,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幸好我还有家人在宫里,不至于落到那地步。” 丹媛的肩膀在她手底下轻轻颤抖。她迅速恢复镇定,缓缓说:“有德有劳曰‘襄’,博闻强识曰‘敏’——妾才疏德寡,不敢妄自尊大。持善和乐为‘平’,妾也不敢冒称贤惠。” 威仪悉备为“钦”,确实适合她。 素盈放开丹媛的肩,拉起她的手笑道:“姑姑多来走动,别让我真的一次次地传你你才肯来。” “是。应该的。”丹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多走动,她才能照应皇后。她的任务立刻开始了。 素盈看她走出宫殿的背影:身段仍然婀娜,步态依旧轻盈。可是她的今日便是昨天,明朝又是今日——这样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 雨过天晴时,天空出现一道绚丽无匹的彩虹。素盈一时心情大好,算算差不多是前面散早朝的时候,就命人取来澄清的雨水和父亲前些天送她的茶,看轩茵在她面前煎茶。 崔落花见她兴致很高,趁势问:“娘娘当真放心丹媛?” 素盈瞥了她一眼,将话题错开:“总会有人晋封,为何不能是我的姑姑?” 不过是个名号而已。给她们换个封号,也不会改变什么。后宫里那些女人要能争到后位,当初就不会让素盈从外面进来。丹媛叫“丹媛”的时候得不到皇帝的欢心,难道改成“钦妃”就能调转乾坤? 轩茵小心地将茶水滗入杯中,素盈接过来,闻过那温热的香气,又尝了尝茶味,很满意,让轩茵滗一杯出来交给宫女,说:“立刻给圣上送去。请他趁热喝吧,凉了就不好入口。” 见一旁的崔落花目光闪烁,素盈蹙眉问:“又怎么?” 崔落花犹豫地回答:“娘娘不知——圣上今早走时,脸色不好看,与平常很不一样。” 素盈怔住,崔落花又说:“圣上在生娘娘的气么?” 素盈垂下头叹了口气:“是我生他的气。不过……也没什么两样。不管谁生气,总要我来退一步。” 她笑笑:“说这些废话也没用。还不把茶送过去?” 可宫女立在门边进退两难。她苦着脸一侧身,素盈就看见了她身后的皇帝。 素盈笑笑,脸色不变。轩茵与崔落花慌忙跪拜行礼。 “拿来吧。”他说着,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浅浅地尝了一口,称赞:“比闻起来还要香。” 素盈走到他身边,亲手为他杯中添了一些热茶,微笑道:“真正的香味还在后面呢。” 他温和地看着她,她就满含笑意回视他。 她可以跟他闹别扭,他也可以对她放脸色。 第77章 他能放下脸色走人,而她呢?她能离得开这个人、跟他闹一辈子别扭么? 其实……她这一辈子,与丹媛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们都没有一生决绝的底气。 他身上朝服未换,是从延德殿直接过来。素盈趁他往屏风后换常服的空当,将他身边的宦官招到一边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这才知道:原来外朝又吵吵起来。 素盈没有问他们议论些什么,抿嘴一笑:想必是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然也不能让他退入后宫回避。 这世上最辛苦的事情,就是听一群才高八斗的人吵架。他们大多是科举出身,每句话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单听哪一方都很有道理。世上最辛苦的人,就是听他们高谈阔论、宣讲道理之后必须做出判断的帝王。一旦做错了判断,几百年后还会有人骂:昏君,眼瞎了不成?!——他们怎会知道:帝王岂糊涂到成心残害天下?他也是听了若干很有道理的长篇大论之后,选择了那个听起来最合理的。他只能通过那些口若悬河的人去了解天下的需要。可惜有时候,意见正确的人没能说服他。 素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微笑,被转过屏风的他看见。他微笑着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陛下好像没有什么烦恼忧心的事,这还不值得高兴?” 他知她已然听说了前面的情况,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只有在暴君的朝廷里才会众口一辞。”他也不提外面吵些什么,说:“带了一样有趣的东西给你看。” 宦官捧过一只又小又简陋的木盒,素盈满心好奇地打开。 “哎?七兽棋?”她失笑——是小孩子们常玩的游戏棋,方形棋盘上山、林、水、原四种地形各两块,一共八块,分蓝、白两色。两位棋手都有木雕的七种野兽猛禽:虎、豹、狼、狐、马、羚羊、鹰,一组涂成红色,一组涂成黑色。另外还有黄兔一只藏在棋盘中心。棋手们要利用七兽在不同领域中的优势设法捕捉黄兔,同时要提防和攻击对方的猛兽。 见那些兽禽雕刻得简单笨拙,素盈随口问:“这不是宫里的东西吧?”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昨天傍晚起他就在她这边,今晨上朝退朝也不见得有空,何时何地弄来这样一套棋呢? 他兴致盎然地命人摊开棋盘,说:“我们离宫送军的时候,真宁偷偷跑去外面的集市。” 这么说,他回宫之后去看过真宁公主。或者是听说了公主出宫,才特意去? 素盈微微变色,谢罪道:“是妾失于管教……” 皇帝并不介意似的挥挥手,欣然坐下。“来下一盘。” 素盈看着线条粗糙的小动物们,柔声笑道:“多年没玩过,只怕要献丑了!” 七种兽禽在四块地域上各有优劣,素盈选了红色那一组动物和白色那一片地盘,按常见的方法把它们分布开。皇帝的黑色猛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罗列,素盈看了觉得奇怪:羚羊在大多人手中都是用来做诱饵的棋,没什么大用处,可他却珍而重之,把它放在虎王身边。 两人才各自走了几步,窗外又飘凉风,暗云簇成一团,不消片刻就落下无声的雨。 素盈觉得无所谓,专心布她的局。皇帝也沉静如水,见招拆招。他身旁的宦官却有些耐不住性子,挑个空当细声说:“陛下,太子殿下他……” 皇帝无动于衷,双眼仍是流连在棋盘上。 宦官见他并未显露出不耐烦,便唏嘘道:“这雨又下来,还不知下到几时。太子殿下在雨地里等着,总是不好。” 素盈微微抬起眼表示诧异:东宫竟追他追到后宫不成?却不知是为了哪桩十万火急的事。 她看看窗外:雨下得不紧不慢,一时恐怕收不住。为东宫央求一句未尝不可,但素盈怕某些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她旧情未断,又怕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当她惺惺作态。何况她也不知东宫求的是什么,思量一番,还是对这父子之间的事情不置可否最为妥当。 皇帝抬起头向素盈轻轻一笑,眼中闪着她最猜不透的光。“皇后的棋艺很好。”他说。 素盈见他此刻只顾着棋局,便陪他一门心思下棋。可惜她一着不慎落了下风,很快输得一败涂地。 “难得布下好局,奈何一步走错,竟是草草收场!”皇帝叹了口气,收拾棋子,大有再下一盘的意思。 素盈故意输他,给他一个空当了结东宫的事,怎料他毫不在意。 宦官见状又开口为东宫求情,皇帝却冷笑道:“就是你在一旁聒噪,糟蹋了娘娘的好局——全都出去!” 他下了令,哪有人敢多说一句。宫里的人片刻走个干净。 素盈正默默摩挲手中的棋子,就听他浑厚的声音又响起:“洵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从延德殿追着我到了丹茜宫外。” 他说着移动棋盘上的黑豹,语调里没有一丝波澜:“孩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他小的时候,我恨不得给他全天下。他长大之后,却怨我不能早点把天下交给他摆弄。” 素盈边听他说话,边分心设想棋局,行棋就慢了许多。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想养育一个明白父皇的皇子,比找知己难一点。”口吻是波澜不惊,修长的手指放下黑色野兽时,却是“啪”的一声。 素盈装作没有发现他这刹那的失态,随口问:“什么事让东宫这样锲而不舍?” 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打算去崇山。他委婉地反对,却倔强地坚持异议。” 崇山,皇家猎场。仔细想想,皇帝确实有很久没有去打猎。可是,在这种时候? 素盈偏开头,又看看窗外的雨。东宫淋这场雨,做给谁看呢?让那些同样反对皇帝出猎的官员看到他的贤明? 皇帝看她一眼,“安心下棋吧。他该在你这里多跪一会儿。” 他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没有他准许,东宫想要来这里跪着也不能。他要东宫跪在这里,却不是为了今日的请求。 素盈只能苦笑:王子犯法永远不会与庶民同罪——荣安打向她的金钩可以用一杯酒勾销,她腹中一块不成型的肉换储君膝下的黄金,已然不薄。 “这事没这么容易就算完。”宁静中忽地冒出一个声音,素盈颤了一下,看见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由淡而浓出现在桌边,清晰地伫立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白衣女子一张脸冷若冰霜,伸手戳了戳棋盘:“天下将要交给那样一个人?他配得上吗?” 素盈刻意避开她,却对上皇帝征询的目光。他等她的下一步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素盈没有太多时间思索,顺手将棋放在白衣女人指向的地方,定神细看时,才发现迈出这一步后,满盘杀气腾腾。 “很凌厉。”他赞许中带着一点讶异,继而笑道:“可这一步不适合你。” 他从容地又走一步,将她的群兽封死。素盈慌忙搜寻出路,但放眼望去,不止腥风血雨销声匿迹,更没有一处留着转圜余地。她被拘在他的局中动弹不得。 这盘棋从来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素盈弃子投降,涩涩地笑道:“陛下睿智,妾甘拜下风。” “皇后……”他拈起她最后出手的赤虎王,摇头笑道:“这样的一着,要留到一击必中的时候。轻举妄动可是大忌。” 素盈陪笑道:“妾没想到陛下的棋艺这么好。难怪陛下下棋的态度一直那么悠然。” 他瞥一眼窗外的雨,提高声音不慌不忙地唤了一声,外面的宦官立刻走进了。 “让东宫回去。”他吩咐一句。 素盈目送宦官退下,悠悠地问:“还是要去崇山?” “带你一起去。” “宫里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外朝的事谁来管?”素盈知道多此一问,答案一定是—— “有琚相。” “陛下对宰相,比对东宫还要放心呢。”她笑得风淡云清。 “嫉妒?”他一笑将她拥在怀里,伸手指着棋盘:“每只豹子都希望虎王早点死去,因为虎王一死,他就能取代。大多数狼不希望虎王驾薨改朝换代。而年轻无子的羚羊在这局里没法依靠任何猛兽,是这棋盘唯一真正不希望虎王死去的——这只虎王不会把她扔出去做诱饵。” 他说的字字不假,但素盈笑不出来,在他手臂上掐一把,“我们欢欢喜喜走了,留宰相和东宫在,还不知他们又要吵成什么样。” 他低头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地问:“豹子能吃掉狼?” 素盈笑道:“不能。” “那么,狼能左右豹子的意志?” 素盈摇头:“现在还不能。”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轻声说:“哪天他们不吵了,才真该担心。” 真到那时候,又该担心权相与储君沆瀣一气谋图宫变,他和她的死活就成了悬念。 素盈叹一声,紧接着又叹一声。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评价权臣和皇位的储君。是她说出“在看帝王”这样的话,所以他就让她真正地看,看真正的他? 看样子,她在他身边走的每一步,都没回头路。 “愁什么?”他抚摸她的发丝时问。 “才不是发愁!”素盈不承认,推开他,说:“从真宁那儿拿走这么好玩的棋,她岂不是该难过?还她吧!以后妾一定管教她。” “那就给她送回去。反正已经尽兴了。”他无所谓。 素盈亲手收拾所有的棋子,最后才抓起羚羊飞快地扔进盒子。木盒一关,她有一霎失落,好像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跟那些张牙舞爪的猛兽一并锁了起来。 第78章 她很厌烦自己把针尖大的事也当悲剧的敏感,隐隐把怨气转嫁给这一盒棋,不想再看见它。 可是,她很快就再见它——敞开的木盒子半浮在丹茜宫后园的池塘里,水面上到处漂着死气沉沉的木头动物,泡得变了颜色。 像是有人用尽全力把它扔向丹茜宫泄愤,就算打不着丹茜宫,弄出“噗通——”的一声吓吓人,让丹茜宫那帮人忙乱一番也好。 总之……真宁不要她碰过的东西。 素盈看着那些面目全非的木棋子时,有种奇怪的预感:她觉得那位憎恨着她的小公主,有朝一日也许会像扔这盒棋子一样,把她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 “娘娘——”见素盈望着水面发呆,她身边的宫女低声催促。 “哦!”素盈回过神,匆匆地穿过花园,匆匆地去往浣衣房。 脚步失了皇后的威严仪态,不过她顾不上计较。 去得晚了只怕见不上她暴病垂弥的姐姐。 有很多问题的答案,素盈已经放弃。但还有一些,她仍然想从她的姐姐那里知道。 四七章波澜 素盈这一生还不算太长,见识有限,所以她对“暴病”、“暴毙”这类词的理解也很有限:中毒或暗杀,这是她心里首选的结论。 心里先放了这样的结论,看到面孔青灰的素湄时,她没有十分惊讶。 浣衣女们所住的宫房很简陋,倒也洁净。原本素湄因为趁后驾暂留皇极寺时出逃,被卫尉拿住后转交宫正司收囚。只因皇后特别吩咐过不得为难她,这些日子宫正司对她比较宽容,可她却在昨晚突然四肢抽搐、呼吸困难。宫正司怕在皇后面前不好担待,请了太医院医正为她抢救,眼看回天乏术,才急忙向皇后禀明。 素盈执意要见姐姐一面,虽说金玉之履不踏肃杀之地,但宫正司无法用“不合规矩”这样的借口搪塞铁了心的皇后,唯有将素湄速速送回浣衣房。 医正跪在地上向素盈禀报:“怕是熬不住了。方才她已两度昏厥。”他还要再说下去,素盈抬手制止,径直问:“她还有多少时辰?” “一脚已在鬼门关里……” 那医正是周太医弟子,素盈不想给他难堪,简短吩咐:“你可以退下了。” 医正还欲辩解:“娘娘不知:人到这地步,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素盈知道刻不容缓,不屑听无用的道理,挥手斥退他。她阴郁地打量双眼紧闭的素湄,还未看上两眼,房外有个尖细的声音道:“宫正司杨芳参见娘娘。” 素盈让他进来,省了所有废话,沉着脸问:“她还能不能醒来?” 杨芳是个中等身材的宦官,不怎么抬头看人,好像对旁人的样貌神情毫不关心,以致素盈也没看清他的样貌。他低着头走到素湄身边仔细看看,木讷地回答:“这条命吊上一刻还是可以的。” “别让她太疼。”素盈点头应允,杨芳就从怀中摸出一个包,也不让素盈看见其中的东西,将身子挡在素盈与素湄之间默不作声地鼓捣。 太医、医正一旦明白自己无法挽回人命,会顺其自然让那人死去。而在宫正司的手下,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他们从不打算让被问的人再度生龙活虎、鲜蹦活跳,他们所作的只是不计后果让人活到吐出实情。问不出结果,他们不会让人闭眼——周太医委婉表示他帮不上忙时,随口提了这些。 “听说直长杨芳是个中好手。”得到素湄垂危的消息时,丹媛如是说。她与宫正司有交情,可问及杨芳其人,她也不愿多说一句。 既然能让周太医和丹媛满脸厌恶,想必此人不会寻常。素盈并不好奇杨芳如何折腾一具半死的躯体,侧过身不看。 不消片刻,素湄的喉咙中发出一声古怪的响动——素盈觉得那应该是一声尖叫,可惜素湄太虚弱,尖叫也变成了没头没尾的痛苦呻吟。 “娘娘请问吧。”杨芳卷起布包,万分小心地把它抱在怀中,又道:“娘娘记着:她一会儿会咳——头两声间隔较短,第二声之后能熬稍长时间。咳出第三声,大限就到,任谁也无能为力。”他说罢退到门外。 素湄混浊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慢慢有了一点光彩,像是难得的生命力好不容易聚拢在一起,从眼里透出来。这眼光让素盈看着心寒,几乎希望她没有睁开这双看不见希望的眼,把那一点点生命留在躯壳里。 当素湄像个木偶似的僵硬地转头看素盈,素盈便向她俯下身,柔声道:“姐姐,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素湄认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愿说话。 素盈见她爱理不理的样子,便向门外唤一声:“杨直长——她说不出话。” 听到“杨直长”三字,素湄的嘴角抖了抖,虚弱地说:“不是不小心……是小心也没用。” 她进过宫正司,好像也知道杨芳的可怕。 素盈微笑着伸出手,轻轻掠开素湄嘴边的乱发,在她旁边坐下。 素湄一动不动,没有腾出一点空间的打算,似乎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一颗头颅还活着,能想能说能听能看。 “姐姐,要不要我叫阿澜进来,见你一面?”素盈轻声问。 素湄冷笑:“娘娘就别枉作人情了。你我都知道我撑不到那么久。既然动用了宫正司的人,想必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要着落在奴婢身上?娘娘快问,让奴婢走得利落点儿。” 素盈看了看她,收敛了笑容。 “姐姐,我晚上睡不好。”她悠悠地说,口吻像是同姐妹抱怨天气太热或是胃口不佳。“就算是白天,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也害怕……” 素湄唇边浮现一个诡异的笑容,静静看着她。 “姐妹们死在宫里时,父亲说——‘阿盈,我告诉你吧!真相是:有人要把我们家赶出宫廷!’”素盈的眼睛仿佛看着很远的远方或很久之前的过往,低声呢喃:“那时我觉得他没有说错:太安、威武、清河、东平、西陵、南安、北固,素氏七家已经有两家在后宫里人脉稀薄力不从心,难保我们不是第三家。”她伸出手,看着纤细的十指,“但我来了……我抓住了丹茜宫。可是抓住它的第一刻,我想知道: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水毒、遣散宫人、妃嫔病卒和出家、选女还家、皇后被废、方太医死、废后自尽……那些害过我们、想要赶走我们的人,还在不在?她们还敢不敢针对东平素家,还有没有力气暗生波澜?” 她木然垂下头注视素湄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姐姐,我想,你比我明白。” “你不是为我好。你只是想在晚上睡个安稳觉。”素湄轻蔑地说,“否则,你该问问我这一次为何差点死去。” 她的笑容越发古怪,口吻越发轻蔑:“你虽然是后宫之主,也无法知道后宫所有的故事。我们素氏的女人,很擅长把秘密带进棺材。”她呵呵地笑起来,笑到一半突然咳了一声。 素盈冷冰冰的目光打量她一遭,不慌不忙地说:“你死之后,尸身会送回我们家。你充满秘密的棺材,会在死去的‘柔媛’身边。你们这对双生姐妹终于又能在一起,若是地下有知,但愿两位姐姐重归于好。” 素湄的脸色变了,“我不跟她葬在一起!” “那你托梦跟父亲说吧。”素盈说,“我知道姐姐什么也不想对我说,我也没话转告父亲。” 素湄紧紧盯着素盈看,忽然脱力:“没有错……就是这表情,让我哪怕是冒死,也想从你身边逃开。如果你抓住操纵我的线,恐怕我后半生总要为你铤而走险。” 素盈听她口风松动,板着脸问:“淳媛小产而死,柔媛自尽,丽媛被废,丹嫔被降——打击我们家,迈出第一步的是谁?是不是废后?” 素湄微笑,摇摇头。“你说素若星?她啊,她没有那么做。她没有害淳媛。呵!娘娘,你此刻的表情,让我又想多活一会儿、多看一会儿呢!”她咕咕地笑两声,说:“素盈,你知不知道?你自以为做得最聪明、最正义的一件事——陷害皇后为你的妹妹报仇——不过是被骗、被人利用!可你做得还不错——你不愧是我们素家的女儿,天生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素盈眼中立刻透出寒光:“……是谁告诉你我陷害废后?” 素湄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你猜吧。” “我没有说谎。”素盈镇静而飞快地反驳:“那香气确确实实……我不会认错!我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实,我从没有说过她与琴师之间有什么,我没有诬陷她,她的事情是别人查出来的!就算不是真的,也是那些人陷害她!” 素湄什么也不评价,含笑看着她,喉咙中咯咯作响:“我不能告诉你!我绝不能告诉你真相——我要看着你这种表情,直到死。” 她说着又咳了一声。 第二声…… 素盈失去了耐心。“素淳!素淳!”她咬牙,喊出姐姐的真名,双手抓住素淳的肩膀。“你害死大姐,还顶着她的名字苟且偷生。你是不是在黄土之下还想叫这个名字?别人有心面对你的墓碑缅怀你、祭奠你的时候,其实是烧纸给大姐!被你害死的大姐将得到那些人的眼泪和倾诉——你是不是想要这样?既然如此,我告诉你——那位曾经教过你弹琵琶的唐先生,父亲一直不准他踏入我们家的坟地。也许我能够说服父亲,准许唐先生每年都去……而你,你就顶着‘素湄’的名字,躺在旁边看吧!” “住口!”素淳“啊”地大叫一声,大口大口地喘息。 第79章 素盈放开她的肩,自己也喘得浑身颤抖。 “我没有选择……大姐要害死我。”素淳努力呼吸时,五官痛苦地抽搐起来,“我的亲姐姐要我死,要把所有的罪推在我身上——我不再认她是我的姐姐!死也不要死在她身边!”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素盈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罪有应得!她投靠了素若星。素若星暗示她,要她有所行动表示诚意,她就做了乌絮褥送给阿槐——她自己的妹妹。事情泄露,她说她无路可走。她说,宫正司早晚会查到她{奇机电子书},皇后也不放心她。她说,反正我祝诅的事情已经泄露,求我救救她。”素淳一边流泪一边苦笑,“我让她解脱了。我还顶着她的名字承认在后宫私授毒药,让‘丽媛’被废。就算活得辛苦,也无所谓!我活着,而且败坏了她的名誉——够了!” “乌絮褥虽然伤身,可没那么快!” 素盈见她神情苦楚,知道她时辰不多,还想再问,忽听外面响起清泠泠的琵琶声,曲调柔缓缠绵。 素淳一听那曲子就入了神,面容也渐渐回复宁静。“月瑟无错。”她的目光带着哀求。 “我能看出来。”素盈温和地回答。 素淳的眼泪又流淌下来。“害宫里的人,不一定非要进宫。你向宰相暗示皇后有私情时,并不在宫中。害死淳媛的人,根本不在宫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没有人针对我们家。只要别轻信人,这宫里还是能住的。” 素盈心软下来,握住她的手许诺:“姐姐,我会让你回复素淳的身份……让那人年年去看你——一定,一定!” 素淳不知听进去没有,只顾专注地听着外面的琵琶,听着听着不知想起了谁,温婉缠绵地长长叹了一声:“唉——”尾音上一颤,变成一声咳嗽,生命就在那里戛然而止。 这一声叹息将素盈一双泪珠逼上眼眶,不等落下她就慌忙伸手拭去。 素盈看着姐姐眼中的光华一点一点褪尽,摸出手帕擦干净素淳脸上的泪痕,说:“姐姐,你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曾经想——为这个缘故,我该帮你,让你活着离开宫廷。” 她苦笑着摇头:“不只为了保你命,也是为了救我的良心。可是,我不知道能把你救到哪里,也不知道能救自己到几时。终于……救人好难,还没有开始,就夭折了……” 走出门时,素盈已神色如常,镇定地向杨芳道:“辛苦你。你这能耐我记下了。” 杨芳得了她的保证,知道日后不会没有他的好处,便恭恭敬敬地退下。 肖月瑟原抱着琵琶坐在不远的井台上,这时款款站起来,一身水淋淋的,她也不在意。 “奴婢拜见娘娘。”她怀抱琵琶盈盈拜倒,“奴婢衣衫狼狈,求娘娘恕罪。” 素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唐氏的吟揉,好得很——这曲子,里面那人,曾经弹得很动听……” 在素盈印象中,素淳的琵琶弹得并不差。可父亲却说她“天资有限”,用这模糊的理由断了她学琵琶的路,然后将她的老师唐公子扫地出门,又延请了书法家让她改去练字。原本素氏内宅有关于这事的谣言,随着素淳进宫也就日渐淡了。时隔多年,素盈在后宅听说:唐公子再度上门,苦苦请求祭拜柔媛坟冢。那时她就猜到:不是所有的谣言都是空穴来风。想不到那样的姐姐,也有过秘密的青春。 “教她弹琵琶的唐先生,是奴婢的表兄。”肖月瑟站起身,轻轻地说,“他至今未娶。” “哦……”素盈神情惘然,无言以对。 “奴婢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故事。”肖月瑟又说,“那时他还年轻,奴婢还小。” “我也不大清楚。”素盈叹口气,“那时,她还年少,我也还小。” 为什么美好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小时候?而且,总要错过……难道只是因为她们姓了“素”? 她们走了几步,素盈用平缓的声音说:“你表兄为她独身至今,所以你也帮着她,说了谎话——你揭发了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奸情。我说的没错吧?” 认为命运对自己不公的人,总要找一个仇恨的对象来发泄。也许是憎恨素若星的存在让她们姐妹反目,也许是害怕身份被识破,也许是积怨已久……也许还有素盈根本想不到的隐情。素淳伪造废后笔迹,肖月瑟去揭发。只要时机恰当,两个人就能扳倒一头大象。 而负责观望维护皇后的人的动向,判断何时出手最为有利的人——不需要在宫里。 素盈叹息:希望对宫廷锲而不舍的素氏仅此一个。不然她不得不考虑还有多少额外的事情需要操心。 肖月瑟走得很慢,也很稳。她从容地说:“奴婢只做自己以为对的事情,只说自己以为真的话。是不是帮了她,奴婢不知。” 素盈无声冷笑。素氏想要假手旁人,总能找到途径,很少需要明明白白地开口求助。只怕素淳几个暗示,我行我素的肖月瑟就走进她的圈套,到头来还以为一切是顺应自己的意志。 就连她素盈,也小看了某些素氏,走入了那样的圈套,成为阴谋的一部分。 “如果我不是皇后,只是素淳的妹妹,问你是否帮助过我的姐姐,你会怎么回答我?” 肖月瑟还是从容不迫:“素淳的妹妹是另一个人,一个与娘娘截然不同的人。奴婢没有见过她,不过按照素淳对她的形容,奴婢以为,她大概根本不会问。” 素盈点点头:“是……素澜,和我很不一样。” 后宫之中,后妃之死还可引动短暂的小小波澜,而一个宫女的死去,连一段稍纵即逝的插曲都称不上。即使她身为中宫皇后的姐姐,好处也只是尸身得以归家入葬而已。 隔天,平王府派人来接浣衣宫人素氏的尸身。素盈自己不便出面,指派一个小宫女去看。那小宫女回来说:“平王府来了一位管事,带着两个下人,在北泰门外用青牛车接了宫人素氏。” 素盈问:“然后呢?” 小宫女被她问住,讷讷道:“然后……他们走了,没了。” 没了。 她的双生姐妹尚且有两名兄弟来接,只因死前还有“媛”字挂在姓名前面。而她,四岁受教,十年辛苦,宫中三载费尽心机脱颖而出,荣华却不足四年就烟消云散,三年难熬的宫人生活,一声短短的“没了”,这一世就轻轻揭过。 素盈没有说什么,唤来轩茵,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宫中陪我,好久没回王府。不如这些天回去代我向平王尽尽孝心。”说罢又交给她一封书信,让她务必交与平王。 信中无非交待姐姐的后事。素盈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只有能够陪葬皇陵的女人,才是他认可的好女儿。他与素沉安排轩茵在素盈身边,原是打算遇到紧要情况时,有人方便往家中传话。素盈特意用上轩茵,希望父亲明白她看重这件事。 轩茵自是不明白这些,虽然不情愿离开素盈,但素盈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这天晚些时候就带着信回平王府去了。 素盈还未怅惘几时,出猎的计划和所用明细已送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立刻振作。 丹媛来拜见皇后时,素盈顺便向她提到出猎的事,平淡地对她说:“这一次没有让姑姑跟去,姑姑不会怪我吧?” 丹媛含蓄地笑道:“妾近来身体不适,就算娘娘厚爱,妾也不得不推辞。” 她的样子委实不像有病缠身。而素盈和她彼此也明白:既然她们已决定联手,那么一个人出猎,另一个人自然要留下守望后宫动向。 “别闹出什么事情就好。”素盈一面翻看随员名册,一面说:“这次要带四五个选女同去,也不知道谁能像我们阿槐那样好运气,一次打猎就蒙圣宠。” “四五个会不会有点多?” “后宫自从灾年之后就样样萧条,人多点才热闹。” 丹媛认真看着素盈,取笑道:“娘娘还这么年轻,倒是想的开。” “年轻?就算年轻,也不能一口吞下一头骆驼。”素盈说着狡黠地笑笑,“圣上正当英年,膝下皇子却仅有东宫一位,令人唏嘘。若是哪位聪明伶俐的选女能得圣上欢心,尽快为圣上添儿添女,那便是国家之福,也是我们的福气。” 身为皇后,想要自己生孩子也许有些风险,但她不会得不到孩子——任何一名宫人诞下的男孩,都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只要她愿意,总能找到办法抱来养育。 丹媛明白她的意思,听罢欲言又止。素盈见她神情有异,便问:“什么事?想说就说出来。吞吞吐吐可不像姑姑作风。” 丹媛笑道:“平王特别提醒过妾——妾不大相信,不过……平王说,娘娘的命格特异,抱养别人孩儿这种念头,最好想也别想。此事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再说娘娘自己正当妙龄,又不是没有机会。” 素盈知道他们怕她妄自托大,日后被皇子生母反将一军,落得一无所有,连丹茜宫也不得不拱手让人。 “以后的事情我还没有打算现在就决定。先不说了。”素盈调转话锋,看着名册蹙眉道:“荣安公主身怀六甲,竟也要一起去凑热闹。” “公主要去,驸马就要随行,驸马手下的飞虎卫自然要出一支精锐跟着——这么说,娘娘要小心了。毕竟,她可是毫不掩饰地把娘娘当作杀母仇人,几度扬言要为母平反。”话虽如此,丹媛的神态一点不慌张,似乎对素盈很有信心。 第80章 “她那样明目张胆,至多让我脸面上难看。烦的是她这里明修栈道,旁人借此机会私底下暗度陈仓。” 丹媛替她叹道:“偏偏,这时候丹茜宫卫尉又不在——难得让一个对娘娘死心塌地的人掌管了丹茜宫安危,这时候却指望不上。如今这位卫尉上任还没几天,不晓得是什么底细。” 素盈喝着茶,斜眼看着她,“姑姑想说什么?” 丹媛也不卖关子,径直道:“素澜想与娘娘重归于好。娘娘也知道,她丈夫可以随意动用相府青衣卫——人数虽少,但青衣卫以一当百的名声还是有的。” 素盈冷冷一笑。“怎么?我身为皇后,沦落到要靠宰相的部曲来保护?就算丹茜宫卫尉靠不住,还有大哥带飞龙卫同行呢。”话一出口,素盈已察觉不妥:飞龙卫、飞虎卫是公主们陪嫁的武人,名义上虽由驸马掌控,然而凤烨荣安两位公主也有着绝对的操纵权。假设荣安公主真的发难,凤烨公主必定不放飞龙卫与自己妹妹做对。素飒手下精兵良多,然而他已带去边陲,借也借不回来。 素澜明知素盈左右找不到依托,才有胆量借这机会修好。 “祸生肘腋并不罕见,君王被近卫谋害的事情也有,何况皇后?留个后招未尝不可。她如今向娘娘示好,有益则合,无益则散,何必拒绝?” “姑姑不必危言耸听。”素盈合上名册,面无表情地说:“圣上出猎这许多次,也不见得回回都有变故。我虽然无德无才,现在还没落到要靠出嫁的妹妹来保驾的地步。” 丹媛见她态度没有转变的意思,笑着为自己分辩:“娘娘知道妾这些年来与相府交情匪浅,为宰相的儿媳说一两句话也是当然,再者,她还是我的侄女、娘娘的妹妹。” 素盈没有说什么,心中却多了一种因无力而生的畏惧:东宫有左右卫率府,公主们有飞龙卫飞虎卫,他们各自牢牢掌握一支卫队。她只有丹茜宫卫尉,却没法控制卫尉的人选替换补缺,这让她感到不安全,而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幸而那天皇帝驾临丹茜宫时,提到了狩猎,又提到了荣安公主。 “挺着大肚子还要凑热闹,简直胡闹。”他一边摇头一边说。 见素盈面有愁容,他看穿她的心思,牵着她的手,用很随意的态度说:“我已经命她乖乖呆在家里,不准随行。否则的话……不知道又要替你挡什么东西。” 素盈笑道:“公主身边的物品不会接二连三出意外。” “一次意外还不够教训,就真该狠狠罚她了。”他说罢,若无其事地补充一句:“凤烨身体不好,也不去了。不过两位驸马还是会随行。素沉做事稳重,信默的身手好得没话说,我很喜欢带他们一起打猎。” 他已表态,素盈自然没有异议。 四八章面目 五月是打麋鹿的好季节。四月底,宫中已派人在崇山起了行帐,五月中,皇帝带着皇后与一干心腹臣子浩浩荡荡驾临。他要在这里呆到七月,其间不能抛开国事,于是把他的朝廷的核心也带来了,唯独留下宰相与东宫。素盈不再相信他是个不假思索随意安排的人,知道他的计划常有用意,因此尝试用他的方式去看这个形势:东宫与宰相在京中互相挈肘,彼此怀抱杀机,无论谁被对方抓住把柄,都是死路一条。为这缘故,素盈料想他们应当会各自安分。 而后宫中,素盈也已做了安排——临行前,丹媛毫无悬念地封为钦妃。其实素盈对姑姑并不放心:她们两人都知道,平王的是非观总是一面倒地倾向于有希望的女人,只要在宫中有实力,是否心狠手辣、做过错事,他既往不咎一力扶持。素盈担心姑姑向自己倒戈一击,对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再者只钦妃一人晋封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素盈便旁敲侧击地建议皇帝让景嫔进为熙妃,安嫔进为宁妃。钦、熙、宁三妃同是二品内职,却分了先后,钦妃略高一些。但有熙宁二妃在,多少能给钦妃找点事情做。然而皇帝并未采纳素盈的建议——大概是怕她弄出一个熙熙攘攘的后宫,又无法控制局面。既然他已经想得周到,素盈也不急于求成,欣然与他同赴猎场。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素澜以东洛郡王之妹的身份,与素沉一起随行。素盈近来已逐渐明白,皇帝不愿后宫势力与宰相结交太深。依赖宰相的钦妃不甚得宠,甚至皇后多年来与宰相若即若离,大约也有这种考虑在内。素盈的身世无法回避与相府的关系,只能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原本她就不大喜欢素澜,这一路上几乎没有正视素澜的存在。 正式出猎那天清晨,皇帝穿一身鎏金银甲,一件白色滚边、绣着绀碧色云纹的青披风。也许是色彩的缘故,当素盈见他泰然自若地立马于草原之上,眼中仿佛看见一片干净无比的苍天。 帝后二人与一干贵族立马观赏了巫师向山原神明献祭和祝祷的舞蹈,又亲自酾酒,为狩猎带来的喧嚣向各处神明道歉,请求他们赐予丰厚的猎物,并许诺将以献上牺牲。 经历这一场仪式,狩猎才正式开始。 素盈曾经参加过皇家的狩猎,但那一次的经历乏善可陈。这天她才有些明白,拥有天下的君王为什么单单迷恋这种消遣——百里草原无边无际,到此放眼四顾,方知天宽地广。风吹草舞,云卷云舒,无不诱人引吭高歌。勇士纵马驰骋,放声长啸,当真有气吞山河、呼喝风雷之势。鲜衣骏马数百骑,纵横叱诧,豪情直上云霄……“逐鹿天下”所说的景象,在此具体而微。 而她眼中那片干净的天,这时也风云变幻,化为草场上一股闪烁银光的青色狂飙——他扬鞭呼喝,搭弓引箭时身手矫健,英姿不输少年。 素盈在这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微笑,跟随他身边,看他全神贯注地控弦,一声锐啸,一只壮硕的麋鹿在远处扑倒。 一片喝彩声中,他开怀而笑,笑声朗朗,眼中闪动明亮的光彩,向来沉静宁和的面容忽然无比生动。素盈看得发呆,觉得此刻的他是如此不同寻常。 在草原上驰骋半晌,他说:“皇后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吧。”他总是带队去崇山中搜寻虎狼,但从不勉强旁人与他同去。 大约是在开阔的草原上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洪亮豪爽,不似平日那样低沉和缓。素盈想知道,跟着此时的他,她还能发现多少个以前所不知道的他。于是她仰起脸说:“愿与陛下同行。” 他用含笑的眼睛望着她:“同我入山的都是勇士。崇山中猛兽出没,你不怕?” 素盈微笑:“遇兽则走,还能叫做‘打猎’吗?” 他笑着振臂一呼:“来吧。” 崇山并不十分险峻,然而林荫茂密,他们在山脚流连少时,一边向上迂行,一边巡狩猎物,行至半山,收获已颇为丰富。皇帝未能猎到虎熊,有些遗憾。素盈倒是射到不少山鸡野兔,猎物之多连自己也感到意外——后来才知皇帝不愿她的猎绩黯淡,命狩人驱赶走兽到她近前。 渐渐行至高处,素盈察觉到有些冷。皇帝与她并驾齐驱,兴致却丝毫不减。 “前面有可供暂歇。”他拿马鞭一指,素盈果然看见山腰上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他解释说:“这里叫‘半醉台’——路走到一半,在半山腰上,喝一半酒,留一半清醒的地方。” 素盈忍俊不禁:“在这里半醉,到山巅岂不是要醉倒?那要如何下山?” 他却恢复了往常的口吻,漠然回应:“到了山巅,你就知道:想醉倒也不容易。高处不胜寒,冷到清醒才是真。”即使来到野外,他宛如换了一个人,但宫中那个他的痕迹,也无法丢得一干二净。 素盈见他意兴阑珊,忙一扯他的衣袖道:“陛下,有狐狸!” 他从容地挽弓,一箭射出,也不看结果就向素盈笑道:“这该归功于你的好眼力,回头让人拿给你。” 素盈刚谢过恩,狩人捧了那只狐狸上前——竟是一箭自左目入,没伤到皮毛。素盈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掩饰惊诧。他把她这样子收入眼中,爽朗地笑着拍了拍素盈的背,又策马向前。 半醉台上早已收拾干净,备下好酒,为帝后二人张开七尺坐榻。勇士们席地而坐各自烤野味佐酒,连皇帝也把披风撇到一边,加入他们的行列,亲自动手——这在出猎时不是什么奇景,但素盈第一次看见,不免还是惊诧了一会儿。她在一旁仔细观察,发现他此刻待人的态度格外亲切,仿佛他只是一群猎人中的头领。那些护军对他依然恭敬,但态度较之平日总是放开了几分。一大队人马在半醉台上热火朝天地饮酒放歌,除了衣饰器用更为精美之外,与寻常结伴出猎的猎手并无绝大差别。 素盈本在坐榻上观望,见皇帝尚且如此平易近人,她不敢自持身份,即刻脱去披风,挽起衣袖走到他身边,微笑说:“我来试试。”——他正坐在两位驸马中间烤一块鹿肉,见状将长扦递到素盈手上。 素盈手法灵活利索,一阵功夫将大块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盐醯佐味。众人看得默不作声,连素沉也颇感意外。他只知妹妹曾经入宫照料淳媛饮食起居,却不知她是亲力亲为。皇帝倒像是早知她的能耐,尝过素盈亲手奉上的鹿肉,向众人笑道:“只怕日后的选女都不学琴棋书画,改去洗手调羹了!” 素盈听这话就知道他喜欢,心中自然高兴。她毕竟是帝王女眷,虽然不摆架子,却也不敢与众人过分亲热显得轻佻,与他们一起喝了一会儿酒,她就找个托辞,起身去附近看风景。 第81章 [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不一会儿,皇帝也离了侍从,悄然走到她身后,说:“转到后面更好看。”说罢携起她的手,拉她绕过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开朗——苍翠树林向外延伸,尽头的草原远远可见。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树巅,风吹过,壮丽的色彩立刻活跃起来。伴着飒飒风声,素盈不禁深深呼吸,伸出双臂迎风入袖。“真好啊——”她的由衷赞叹,只能用这三个最简单的字表达。 他轻轻点头,指着遥远的草原说:“我应该轰轰烈烈地生在那里。”他将手臂一挥,指向树林另一个面一片幽深的山谷:“然后,清清静静地死在那里。” “陛下!”素盈忙出声制止他提不祥的话题。 他看着她笑笑,不再说。 纵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实现的愿望。他即位没多久的时候,他的陵寝就选定在王家的风水宝地,离此处的清静尚有漫长距离。据素盈所知,那里在几年前已经营造完毕。她看看身边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们并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阳要落山。 “该往上走了吧?”素盈对眼前的壮美恋恋不舍,但也期待行程终点的风景。 他却摇头说:“我们这就下山了。” “哎?”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道:“我去过山顶一次——那时跟随先皇狩猎来到这里。先皇身边的大臣极力怂恿我上去,可那一次之后,我只觉得遗憾:为什么要走上去?为什么没有停在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里很快要冷了,你这样子没法逗留。走吧。” 这一天他们成绩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时,人人都欢欣自在,仿佛忘了他们来自宫廷。第二天皇帝又带队入山,捕到一只年轻的雄虎。无论场面还是战果,都令素盈大开眼界。第三天帝后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时分在湖边饮马,素盈靠着她的踏雪骃,极目远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画,晚风四起远飏天外…… 素盈削了一段芦管,放在唇边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苍苍茫茫的曲调多了几分凄迷的韵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骓旁,静静倾听。 一曲吹罢,素盈叹气:美则美矣,然而在这块天地之间过一辈子的人,一定也有他们的烦恼。 她的叹息还未散去,芦笛声又起——竟是皇帝在吹一支乡谣。简短数声成就一段灵动曲调,他吹罢笑道:“你那一曲太悲了,实在愧对美景。”说着高声问身后随从:“还有谁会?” 近侍们嬉笑着纷纷吹出家乡的歌谣。一人吹笛时,众人唱和,又成暮色中一道风景。 他的芦笛吹罢就随手扔到一旁。临行时素盈俯身拾起,用一茎柔韧的长草将他们的笛子缚在一起,小心翼翼收在腰间的锦囊里。虽然她提醒自己:他们属于变幻莫测的宫廷,今天对她微笑的人,也许明天就改变。但她还是珍惜这一刹那——又一个她见所未见的他,被她收藏。 第四天,皇帝原打算与众臣议事之后一起击鞠。素盈等来等去,不见御帐有动静。她心中生出不祥……她已渐渐学会如何从他周围的动静、从他身边每一个人的脸上来推测情况,而此时此刻观察的结果让她沉不住气。 她派人去御帐打听,然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在她有些焦虑的时候,却不得不看着那可恶的白衣女人在行帐间逍遥地飘来荡去,这让她更烦闷。 “阿盈,你知道什么是‘不幸’吗?”她说,“怀抱希望而来,却发现希望只是空中楼阁,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目标变成最最基本的‘活下去’——雄心壮志沦落到为生存挣扎,这就是‘不幸’。”她说话时从不照顾素盈的情绪。 素盈瞥了瞥她,默默在心里说:“不想看见你!” “你差一点看不到我了!”女人在半空中迎风起舞,边舞边说,“当你把‘不幸’视为理所当然,对自己说出‘我要适应,适应这宫廷,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你就看不到我了。你越来越不敢冒险,越来越沉默,所有的话在说出来之前都要再三斟酌,有时干脆缄口不言。结果,慢慢变成一具安静的行尸走肉——那样的你,再也不会看见我。” 她又说:“情愿安于现状的人,即使眼前有再多的选择,他们也看不见——所幸的是,你又看到我。赶快啊,阿盈!你又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与其一步一步地挣扎,为何不要你亟需的大权,让局面彻底改变?” “抉择?”素盈站在皇后大帐前,冷眼看着她,“现在的我,与你能够实现的承诺,相差很远吗?我想要的,我能够得到。就算你给更多,对我来说只是多余。我只取所需。” “你还不知道吧……能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你,你想要向他寻求庇护的这个男人——快要死了。”白色身影轻悠悠飘到御帐顶端。 恰这时,皇帝与一众大臣走了出来。女人翩然落在皇帝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帝似乎觉得肩头发冷,微微颤了一下。 素盈看在眼中,脸色更加苍白,不禁快步向他走去。 “他快要死了。”白衣的女人又说了一遍。 “……你说谎!” “信不信由你。”白衣女人漠然说:“素盈,赶快为自己打算吧!八岁的孩子不明白天下的意义,奉香的女官担不起天下的重担,可是你——皇后陛下——你马上就会发现:不能不要,否则你一无所有。” 素盈越走越快,神色不定地一直走到他身边,失礼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不明所以,见她的表情又惊疑又难过,他宽和地向她笑笑,说:“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着,轻轻挣了一下,却没把袖子从素盈手中挣脱,于是换上严肃的神情望着她。 明明是在阳光下,素盈却觉得有些冷,还有些眩晕,越来越看不清他。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放开他的衣袖随他步入御帐。 身后帘子垂下的一刹,三天的快乐隔绝在华美的御帐之外,他在她面前变回君王。 帐中有种清甜温暖的香气,毫不张扬地浮动在他们周围。 素盈心神恍惚地站在他面前,又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出神地观察他一举一动——大臣们离开之后,他的神色并不愉悦。见她眼神凄凉,他沉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素盈一哆嗦,反问:“什么?” “兰陵郡王在西陲连败,伤亡惨重。”他眉头微锁,“上一战中他被俘,是副将谢震突袭敌营将他救回。如今西陲战事陷入僵局,形势不好。” “什么?!”素盈一惊,立刻跪倒代兄请罪——古来帝王常把“百姓有罪,在予一人”挂在嘴边,把全天下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明君。身为他的配偶贤后,皇后自然一样照做。她的家眷做事不利,其中肯定有她的错,她必须主动求罪才显得识大体,若是求情,反而显得不明事理。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变成一种规矩。纵然素盈一心担忧她哥哥,也要按这规矩先数落自己一通,并且还要为她没能服朝装正式谢罪表示惶恐。 他随意宽慰两句,又说:“东宫请求西征。” “战事吃紧?”素盈心下一阵紧张:东宫十四岁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带兵出征理所当然,恐怕反对的人也不多。然而阵前又不同于宫中,一旦他统帅西陲,可以轻易找到置素飒于死地的理由,就算是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 不是她过于多虑,只为身计、不顾社稷——假使东宫真的没有其他企图,区区西国,何至于让他亲自领兵?国中又不是没有可以带军的将领。历代太子挂名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带兵还好说,一旦实实在在把握兵权,谋权篡位的尚且不乏,扫除异己更是屡见不鲜。 “东宫身为储君,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她向他暗示太子的特殊地位——该担心的人不只是她,还有他。 “确实……还需再细想。”他稍稍拖长的语调,流露出对这个话题的疲惫。素盈察觉他对东宫也不放心,她反倒略微安心。 他锁着眉头在帐中慢慢踱了几步,“征虏将军战死,兰陵郡王击败西国还没有多久,它又卷土重来。兰陵郡王的队伍锐不可当,再度交锋也吃了亏。这西国,当真不可小窥。” 素盈走上前拥抱他,“不过是小小的西国,怎么能够难住想要轰轰烈烈活在草原上的你?”——国与国之间的事轮不到她操心,她不想自作聪明在他跟前出谋划策。信赖他,就是最聪明的态度。 她的奉承让他“嗬”的笑一声,至少是对她短暂的满意。接着他又问:“说些别的——丹茜宫这些天还好吧?” 皇后出行,丹茜宫不会禀报动静,但他似乎知道钦妃会按时传递消息给素盈。 素盈眨一下眼睛,立刻毫不隐瞒地回答:“平安无事。”他从来不过问她在丹茜宫做些什么,这时候提起来,自然因为她哥哥在外面吃了大亏,她轻举妄动难免正中某些人下怀。这道理素盈明白,慎重回道:“请陛下宽心。” “但愿如此。”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你对淳媛的事情念念不忘,近来又想起她了。有些事情,揪出来容易,压下去难。如果不是你能够巧妙解决的,就放过别碰。我不想再听说你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尤其是现在。”口气虽然不甚严厉,但话里话外听起来像是责备。 第82章 素盈没有贸然回答,心中却不免怫然:今天之前,他从没用“听说”二字来旁敲侧击。今日骤然提起,多半是方才有人借故质疑她的品行,让皇帝再也不能装作不知、不闻不问——朝中从来不缺闻风而动的人,但这反应未免太快了些。 “忘了她吧。过去的事、死去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皇帝看素盈脸色阴沉,不疾不徐地说:“假使日子太清闲,沉湎于无用的往事也无所谓。但有很多事情待做的人,不该拿怀旧当消遣。” 这算是责备之后的安抚?素盈睁大眼睛望着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问他:他当真能够把生离死别看得无足轻重?还是说,对他而言,忘掉一个他喜欢过的人,就像扔掉一张写错字的纸一样简单?……可她问不出口。 “素槐可是真正的素氏女儿,并不完全像你看到的那样。”他看她的目光很平静,连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安稳。 素盈暗暗腹诽:素槐看到的他,也未必是真实的他。难道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之间那些曾经昙花一现的缱绻笑容、缠绵眼神,就可以跟死者一并葬送? 她心里酸楚:有一天她不在了,他一定也会轻而易举地把她忘记。但假使他先她而去,她恐怕没有他这样洒脱的心态。 “察见渊中鱼,不祥。”他无视她的感伤,继续说,“你把宫里的事情看得太清楚,下面的人会惶惶不安,你自己也会大失所望。” 可是,他又何尝不是看得太清楚? 她的每个想法似乎都被他听见,他又说:“脱缰固然不好,缰绳勒太紧、挥鞭太急也非明智——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不加掩饰地责备,素盈垂下头无言以对。 为一个虚幻的女人所说的一句话,她担心他的生命,担心得在众人面前失态。而他担心的,永远是深宫中那些盘根错节的隐秘和关系。 见她的神情变幻,他柔声说:“今天哪儿也不去了,你歇着吧。” 素盈一言不发地告退。 然而“歇着”这种事情,在这时候决不可能。离开他的身边,素盈心中立刻被另外一些事占据。她回到自己的行帐,沉下脸思忖自己的处境。 宫女禀报:“白公公求见。” 素盈从沉思中回神,不知他为何而来,但觉他来得正好,立刻准他进帐。 四九章兄弟 白信则目不斜视,捧着一个不大的皮囊走上前。“娘娘,您的弹子袋掉在路上。” 那是素盈昨日打野兔时随身带的,未注意到腰上的绳结何时松脱,回营地时已失落不见。“你没有跟着出去,怎么捡到这东西?” “是白将军拾到,让小人送进来。” 素盈掂了掂手里那一包铁弹子,向信则笑道:“如果今天荣安公主在,他一定当着公主的面,亲自给我送进来。”她攥着那个皮囊,不知不觉用了力,揉得起了皱。 “信则……”她微笑着说:“记不记得我把你调回丹茜宫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对你说了什么?” “娘娘的话一针见血,小人不敢忘。”白信则低声回答。 那时她说:一个宁可与亲弟弟假装不和十几年,也要呆在宫廷中的人,应该明白——他是个阉人,只有宫廷才是他的世界。一旦出去,就算家里有钱有势、供着一位公主,在别人看来,他不过是个异类,是体面人家的美中不足。 素盈记得,白潇潇早几年前就说过,白家的长子丢尽了父亲的脸,应验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连庶出的姑母都看不起他,白家还有谁会珍视一个微寒的宦官? 那时白信则屏息敛容默默听她冷嘲热讽。 素盈觉得她和这人有种微妙的缘分。她并不是十分相信“天意”、“缘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相信人心和人力的可怕,所以她更想让这人站在她一边。于是她当时坦言:她不需要白信则在人前奉承,她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白家对她的所作所为人尽皆知,既然很多人都以为她把信则调回手下是为了折磨他,那他们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演一对仇人。信则只需要像对待信默那样对她,就可以了。 听了她的话,信则并没有显露出惊诧或疑惑,只是平静地问:“小人是白家的人,娘娘不恨?” 素盈无动于衷地回答:“谈不上恨不恨。我心里,白家的分量没那么重。至于出身白家的你值不值得信赖,我情愿试试。” 第一次尝试是在皇极寺——素盈让信则守着她的房门,理由是他做了一点鸡毛蒜皮的错事,罚站,顺便守着她午睡,无论谁来惊扰都算在他头上。那一次他果真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皇后已不在房中。不仅如此,期间哪些人想要一探究竟,哪些人对皇后的举动颇有微辞,他都有条不紊地一一尽数。 素盈还没有信赖他,因为一直没有找到第二个用得着他的机会。 信则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脚尖,慎重地说:“娘娘表率后宫,令各处信服。”意思是他并没有听到对皇后不利的话。 “你的耳朵不像我想的那么灵。” 素盈站起身,从妆匣中翻出一个胭脂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翡翠。她把翡翠递给白信则,正色道:“我要你做一件事。去问他一句话——他以前说过,他没法选择娶谁,但能够选择爱谁。你去问他:他是不是重新做了选择。如果是,我成全他,这块翡翠不必再拿回来。” “娘娘……”信则略微抬起头,眼仍看着地上,不敢用目光亵渎皇后。“那是小人的兄弟。” 他在言辞中暗示素盈:试问一个连亲兄弟都可以出卖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素盈带着讥笑静静看了他片刻,又说:“一刻之后进午膳,西南面存放丹茜宫所用箱箧的营帐没有人。” 她的口吻不容分辩,为奴的人根本无从拒绝主上。白信则再不多言,将翡翠紧紧握在手心躬身告退。 兰陵郡王在西陲惨败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都料到皇后心情不好,她免去午膳、紧闭后帐不见任何人,并未让他们感到异样。 而此刻的素盈觉得既危险又无措。她还没有尝试过有意去偷听别人的对话——这无论如何不是皇后风范。但她正在这样做。如果被人知道她躲在存放杂物的行帐里,容身一屏三页围屏之后,偷听一名宦官和驸马的对话,不知会怎样借题发挥?这举动大胆得超乎了素盈自己的想像,然而她期待结果。 有些事情女人必须借助男人。譬如这时,素盈不能披挂上阵辅助她的哥哥反败为胜。 她需要一位青年将领。身为皇后,她也可以放出香饵去利诱,她有能力开出不错的条件。但凡是想要利诱别人的人,都要做好准备:她未必是出价最高的。受她利诱的人随时可能另谋主公、临阵倒戈。 世上只有一种砝码无法称重,就是“人情”。可惜“人情”的分量飘忽不定。 素盈并不寄望于信默对旧情念念不忘,但他几次三番在荣安面前向她表示亲近。素盈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但她愿意试探,看看让他做出这种行为的原因是否还存在,看他是否愿意再次表示对她友善。 白信则比她晚来一会儿。他在帐中走了几步,脚步停在围屏前,佯装欣赏上面的狩猎图,却没有绕到后面一探究竟。他应该想到:皇后为他指定了这个地方,就不会让他落单。 信默进来时,脚步很安静,素盈几乎没有察觉。“大哥——”他唤了信则一声。 素盈从间隙望出去,信则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神情。 信则拿出那块翡翠,丝绦勾在指上,一束颜色清淡的流苏轻轻摇晃。 不需要多解释,信默就明白其中含义。他叹了口气:“白家不会介入东宫和中宫的事情——这是爹与我们的决定。” 素盈听了有些失望,但心里仍存侥幸:他的口气并不是斩钉截铁。 “她是你曾经想要娶的女人。”信则的声音放低放缓时,有令人意外的柔软温和。但信默不假思索的回答让这种气氛完全改变。 “我已经娶到了我想要的女人。”他说,“她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整个计划中最短的几天——那几天,已经过去很久。” 素盈完全怔住。“计划”……她确确实实听到这个字眼。 “可你却陷在最短的几天里。”信则的话音又细又慢,“一开始,刻意选了她作为牺牲,后来,不知不觉忘了初衷,假戏真做选她作为爱人。” 信默矢口否认:“这只是大哥的错觉。假戏若不逼真,怎么能打动素家的小姐?如今还提这些做什么?大哥,我劝你不要搀合在她的事情里,不要再给白家惹麻烦。” “你好不容易尚主,确实该慎重一些。”信则幽幽地叹口气,“可你别忘了:是你先在她心里插了一脚。她现在处境微妙,要你表明立场。你要是选错了,一样会给白家惹麻烦。” 信默很随意地应付一句,听不出关切:“她现在想起我,不过是这当口上找不到出身、能力可堪差遣的人!看看谢震就知道她怎么对待选了她的人。如果我站在她那一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请命,代替东宫领兵去西陲,既可以将东宫留在京中,又可以援助她的哥哥——我不是谢震,我不能选她。” 信默向前一步。素盈以为他去拿信则手中的翡翠,但他只是摸了摸流苏。“翡翠由大哥处理吧,不必给我。”短短的对话结束了,他想要走。 第83章 一道狭窄的缝隙间,素盈看见他转身时漠然的脸——她努力,仍觉眼前模糊不清。这真是白信默?英姿天纵、风致潇洒的白信默……这真是他的脸?与她信誓旦旦终身相许时,那张温情的脸? 信则摇头再问:“你真能撇开她?” 信默定定地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不过是个女人。” 信则低低地叹息一声。仿佛有回音似的,帐中某个角落里也飘出一丝掩不住的怅叹。那声音虽然微乎其微,但信默已悚然变色,忽地抽出腰间宝剑,一剑刺出。 “不可!”信则出声制止,已来不及。 “嗤”一声,素盈鼻尖上晃过一道凉意。她本能地向后一仰,吓出一身冷汗:利刃从两页隔扇的缝隙插入,横在她面前。 “出来!”信默抽回剑,低声怒喝。 素盈站起身,离开她的藏身地。信则和信默没想到:裙钗摇曳,款款绕出围屏的会是皇后本人。他们看着素盈略显苍白的面容,呆住忘了跪礼。这只是一刹的怔忡,这兄弟二人立刻恢复常态,一个匍匐在地不敢仰视皇后,一个弃剑跪倒口称死罪。 素盈静静地看着白信默,此刻看分明了,她还是觉得陌生,于是苦笑:“我原本就没指望世上有第二个谢震。至于你……我忽然觉得,我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你。” 信默微微抬起头,眼神中满是疏远。他容色镇定,点头轻声说:“相识虽久,相处不长……再说,我们都不是那种能够轻易看透别人,或者能让人轻易看透的人。” “也许,该换个地方说话。”素盈冷冷地提出建议。 信默却立定不动,口气平和:“娘娘,我们之间当真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素盈带着诧异端详这个无动于衷的男人——她曾经以为,他留给她的是一场足够伤心一辈子、在余生里想起来就伤感的绝爱,是一出棒打鸳鸯的悲剧,一次肝肠寸断的暮色驰骋,和一句至真至圣的许诺……但眼前这人,真是她记忆中的男主角、她十五岁时情愿托付终身的人吗? “白信默……”素盈摇着头叹息,“你只在那时需要我?现在用不着,往后也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了,对吧?” 他丝毫不为动容。 与她有过婚约的白信默已经成为历史,眼前的他是东宫太子的妹婿。 素盈忽然明白东宫当初为何会为她的改变无限惋惜——她认为,睿洵眼中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想要看到的美好。谁知殊途同归,她看白信默时,也不过如此。 “从一开始,你想娶的就是荣安公主?”她的声音冷硬,装不出虚伪的豁达。 信默没有接口。 素盈冷冰冰地嘲讽他:“面具已经碎了,做戏还有什么意义?” 信默不得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板地回答:“娘娘颖悟。” 颖悟……过了这么久,才颖悟了…… 素盈费了很大力气才点了点头:“原来——” 不是到现在他们之间变得无话可说,是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话。他说完了他准备好的谎言,现在连谎言也没有了。 素盈默默从他身边走过,擦肩的一瞬,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想偏头看她,但忍住了别过脸。 这无情无义的人…… 素盈忽然想到:她的夫君有令人惊讶的先见之明——把藏身深渊中的鱼看太清楚,果然会大失所望。 她咬紧牙,不准自己失望。 只在谎言中存在过的美好,不值得失望。 素盈走得很慢,信则也慢慢地跟着,始终走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素盈心中并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渐渐离开猎营,走入空旷的野地。 碧空里一道云痕远远地落在天野交际处,她眼望那澄蓝上仅有的洁白,望得出了神。寂静的四野中,除了偶尔从营地传来的模糊人声,就只剩下她发间的金银垂饰被风拂动发出的泠泠轻音。 打破静谧时,她的口气有点茫然,仿佛心神还在迷失:“白潇潇为他说媒,是真心想要与我家联姻吗?白家从什么时候开始谋求尚主?” 信则细声回答:“是从家父得知荣安公主时常往来东宫的时候——那时信默十四岁,公主十一岁。” 素盈回头看了信则一眼:“你说话倒是痛快!” 信则坦言道:“没有选择站在娘娘这边的,是信默,不是小人。” 素盈表情木然,并不信。“你要违背白家的意思,卷入东宫和中宫之间?” “娘娘知道的——小人选了宫廷为家。”信则即使随随便便站着,腰和背还是不自觉地弓着。样子谦卑,说话却不慌不忙:“何况白家对小人早就不存希翼,父亲与弟弟们决定袖手旁观时,也没有支会小人。” 素盈仍然不信:这是白家兄弟惯用的伎俩,一个走阳关道、一个走独木桥,不管哪个走错了,还有另一个可以救急。也许就在刚才,在她面前,这两兄弟已经用她看不见的表情交换了意见。她对白家再不敢小窥,但她不介意借此机会听上一段。他想示好,总该有诚意说些真话。 “我十五岁的时候,以为遇到一个样样出众的年轻人,发现我的优点,许诺与我白头偕老,此生就完满无缺。现在才醒悟——十五岁的我太年轻,而那时的他二十岁,出入宫廷逾十年!他不可能像我那样天真……”素盈浅浅一笑,却掩不住眼中凄凉:“如果我不是成为皇后,而是嫁入某个侯门朱户,或许偶尔想起这段感情,还会偷偷地微笑。” 这不是假话。她还记得那天的晚霞,野云四合的荒原,孤树,湖泊,他炽热的呼吸和温柔的嗓音——一切美得不可亵渎。 可惜,不是每一个付出过真心去对待的人,都会用同样的真心回报。回顾美梦,只留一声叹息:“无法想象,他在留给我这样的回忆时,心里惦记的是荣安。” “世上有一种人,为了他们得不到的东西殚精竭虑,那些能够轻易得到的,他们都视为理所当然,不大在意——荣安公主就是这种人。”信则心平气和地说:“信默与兰陵郡王在公主眼中并没有很大分别。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兰陵郡王和所有贵族少年一样,把尚主当作荣耀,并且不掩饰他们很愿意获得这种荣耀。而信默,永远不会让公主觉得能够得到他,至少,不会让她觉得她能够得到他的全部——他永远不会把翡翠给荣安公主,甚至会让公主产生错觉,以为他还在留恋娘娘。公主心里一日有娘娘的阴影,就会一日竭力博得他的欢心。” 他摊开手,翡翠下端的流苏从掌心泻下。 素盈凝望着翡翠浅色的光彩,觉得它在白昼里有些刺眼:它和她都是信默的计划,她却把别人利用她的工具一直珍藏。 “当初,信默与令兄同在东宫,公主一向以为他们两个都属意于她,对他们几乎一视同仁。令兄处事小心谨慎,深得东宫赏识。所以信默决定另辟蹊径。 “与琚相当面生隙之后,信默被调离东宫。他向公主走远一步,公主果然向他走近两步。她在她母亲面前使力,将信默调任丹茜宫。这之后,信默决心大胆放手一搏。 “您是素飒的妹妹,门当户对,又不合进宫,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人选。公主是个相当自负的人,蛮横、不懂得体谅别人,总把自己犯的错自然而然地推到周围人身上。想到您抢走了她自以为牢牢抓住的目光,她在不知不觉中,觉得是素飒没有管好他的妹妹,放纵妹妹与人私定终身。” “而且……”素盈背对着信则,接口道:“他事前在东宫面前告发我的哥哥,说他投靠了琚相。出入东宫的荣安公主素来厌恶琚相,更加不会挑选我哥哥。真看不出——完美正直的白信默,做事如此细心周到。” 信则微微眯上眼睛,“他非常想娶荣安公主……那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人。信默想做的事情,总是能做到。” 素盈猝然一转身,寒意早在眼中凝聚。 “你知道,我有理由恨他,也不愁找不到报复他的机会。”她冷笑,“你在害你的弟弟呢!” “由白家的人向娘娘坦白,总比别人添油加醋好一些。”信则将身子躬得更低,声音里显出歉意,又说:“小人愚见:信默在娘娘心中,已经没有那么重的份量。如今您是皇后,他是驸马,皆非常人。陈年往事是否值得一提再提,娘娘自然会权衡。” 素盈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喟叹:“白家不愧是……原本姓素的!” 言之凿凿……在废后的时代,他几乎升到丹茜宫都监——不是没有道理。 “娘娘若是对白家仍有余怒,尽管差遣小人。小人愿将功折罪。”信则说得磊落,然而素盈难以轻信——他是信默的哥哥,信默起誓时比他更有诚意,却是虚情假意。只这一条足够她心存芥蒂。 她不立刻表态,半开玩笑地说:“将功折罪?你能请命西征?能助我哥哥凯旋?”她随口找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情,以示她对他的能力完全不信,哪知信则却自然而然地接口:“小人不能,但小人能助郡王活着回来。” 夸口!素盈的嘴角上扬时,心中其实这样想。但信则立刻让她的想法改变。 “娘娘可知,东宫侧妃素慈有了身孕?” 素盈仔细想了想这句话,再看白信则时有些惊服。 没有什么事情不存在联系,有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早看见而已——在她面前站着的是前者。 “你想要什么?”素盈直截了当地问。三岁的孩子会以为:周围的人应该无条件地对她好,每个馈赠都不需要回报。 第84章 但每个皇后——不论多大年纪——都明白:世上没有几个人会对她付出却毫无所求。她与白信则没有那么好的交情,他主动示好不会是分文不取的义举。 信则的腰稍稍挺直,看了素盈一眼,迅速垂下眼睑说:“效忠主上是小人的本分。” 素盈含笑继续问:“丹茜宫都监?我知道,你在几年前就有希望受领此职。” 信则明白她没有听谎话的心情,再度挺了挺腰板,眼中充满坚毅,神情骤然改变,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素盈惊讶于他瞬间的改变:那个卑躬屈膝的宦官,立刻就变成一个凛然英武的男子。她这才想起:很多年前,这人曾经是个颇有前途的少年武将。 “丹茜宫……卫尉。”他朗朗回答。 “丹茜宫卫尉?!”答案大大出乎素盈意料,让她不由自主拧起眉头。想要博得她的信任,说他想做统领宦官宫女的丹茜宫都监就不错,既不会让她太为难,听起来也可信得多。但他想要的居然是领兵五千、官拜四品的内宫武官丹茜宫卫尉。她摇头:“宦官怎么可以?”何况这个宦官是因为受到谋反的牵连而罪没入宫。 信则微笑着低垂着头,又变成一个恭谦的内臣:“对皇后娘娘来说,‘可不可以’是次要的,‘值不值得’才是首要的。” 素盈瞪着他,旋即呵呵一笑:他的野心不小。他想要的不是与皇后故作不和、暗地交易,也不是居高临下与一群宦官宫女周旋,而是丹茜宫卫尉——他的弟弟,宫中交口称赞的白信默,经营多年加上公主通融,也只做到副卫尉而已。 不知道哪颗树上传来一声蝉鸣,在宁静的午后声扬辽远。 素盈“咦”了一声,笑道:“好早!”这是她在猎营附近第一次听到盛夏的声音。 信则却陪笑说:“不早了!……它已经小心翼翼地蛰伏太久,再不抓住时机破茧,就只能一生自缚。”说话时目光灼灼,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白家眼中的风险,正是他眼中的机会。他不再甘于寂寞。 素盈开始有点相信这个人是诚心为她出力——只是有一点点相信。 至少,对她有所求的人,会向她证明他值得。 五十章斗酒 独自回到后帐,素盈的心情已不是那么忐忑和沮丧,然而帐中有不速之客。 素沉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见妹妹回来,立即以大礼伏地。素盈忙让他起身,赐座之后立刻问:“哥哥去御帐拜见过了?” “在那边请过罪,才到娘娘这里。”素沉不慌不忙地回答。 在这种时候,家人才是一体的:一人有罪,众人同担。 “圣上并未见怪。”素沉又说,“只是,也没有准许我前往西陲的请求。” “大哥!”素盈嗔怪道:“你想去西陲为何不与人商量?” 素沉泰然一笑:“娘娘与我都明白,想找一个人代替东宫很难。谁在这时候出头,就是明白地表示对储君不信任,不信任他的实力,或者不信任他对圣上的忠孝之心。”他苦涩地说:“我想,如果是我,大概没有这种顾虑——我是兰陵郡王的兄长,这时援救也非情理之外。东宫那边,凤烨公主自然有交待。” 素盈在后座上动了动身子,道:“你与三哥都离了京城,也不好。” “圣上并未应允。”素沉的神情很不安,说:“圣上虽然是说凤烨公主身体欠佳,不能担惊受怕。但我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决定由东宫领军。” “哦?”素盈说不上这消息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平静地问:“他怎么说?” 素沉恭谨地回答:“我说,让东宫带兵西征,无异于明珠弹雀。圣上却笑着反问,明珠藏于匣中又有何用?……东宫这些年来一直处在深宫,与军将有些疏远。圣上大概是考虑到日后,有意放手让东宫培植势力。” 他见素盈沉得住气,不免有些好奇:“圣上有把握信赖储君,不怕东宫生变,谁也无话可说。可是娘娘不担心么?” “太子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难得这样的机会历练,圣上尚且有心成全,我怎么好出面阻拦。我哥哥弄出一个烂摊子,太子去收场,无论让谁评理,我都应该感谢他才对。”素盈不动声色地说:“大哥,你尽快物色两副绝好的女将盔甲来……” “娘娘!”素沉吃了一惊,“您想做什么?” 素盈笑道:“送人。一副给盛乐公主,一副给太子妃。” 素沉闷不作声,素盈又道:“后妃从征是我国惯例。圣祖以降,帝室亲征时,太子妃、皇后、太后、太妃随军出战司空见惯。太子要走,太子妃随行也不是惊世骇俗的事。” “就算她不愿去,娘娘赐她盔甲,她也没有不穿的道理。”素沉像是有几分不赞同,“为兄愚钝,不知娘娘逼走太子妃有何益处?” 素盈为自己斟一杯酒,抿了一口,安闲地说:“太子夫妇不在,我会将皇孙睿歆带到丹茜宫暂时照管。若是我哥哥在战场上出了变故,我难免伤心难过、神智恍惚,也许一个照顾不周,不小心连累皇孙有闪失。” 素沉听了不住摇头:“他的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十个八个。素飒有个万一,可没人能赔——这人质,并不划算。” “就算东宫不管他儿子在我这里的死活,东宫妃也舍不得。”素盈笑笑,“我刚听说,东宫侧妃有了身孕。素慈入宫有些日子了,好不容易怀上一胎,赶上东宫与东宫妃不在宫中主事。我打算准她回家养着,务必要这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万一睿歆有个意外,侧妃又生下男儿,吃亏的是东宫妃。”她眉毛一挑,又道:“我哥哥是死是活,一时半会儿与素璃没有大干系,但睿歆的安危却不同。为了她儿子的周全,她知道该怎么做。” “东宫侧妃有孕的事情可靠?”素沉的口吻仍很猜疑,“娘娘与东宫那边几乎没来往,这事是不是该让人查查清楚?” 素盈见他百般不放心,淡淡地回道:“东宫下有三府十率上千人,也不是每个都对他忠心耿耿、心无杂念。” 素沉还想多说,素盈又道:“况且还有盛乐公主——她在西陲多年,临阵经验丰富。我去央求她出征,她没有拒绝的道理。只要她自愿请命,圣上也不忍拂逆她的心意。她原本就要嫁给三哥,阵前应该不会翻脸无情。” 素沉默默地沉思片刻,才说:“盛乐公主像是个情深义重的人,大约会如娘娘所言。但东宫妃素璃……” “大哥可曾读过,秦昭王幸姬为一领狐白裘在昭王面前美言,让昭王放走孟尝君?”素盈慢悠悠地说,“女人的目光是很短浅的。因为人心善变,就算女人看得长远,为男人的大计牺牲,也无法知道他的伟业实现的那一天,还记不记得女人的牺牲。素璃对东宫的感情没有什么信心,她那一家在宫中又只剩她一个,她会先保自己,再考虑东宫。” 她说话时,素沉一直眉头紧锁,素盈看在眼中不禁慨叹:“大哥对我一直都不放心呢。” 素沉颔首低吁:“娘娘不像素澜素槐她们……素氏女子从小受教,几乎个个玲珑剔透、果敢坚决,她们千人一面的确令娘娘显得禀性天然、与众不同。但论到在宫廷里生活,她们看事情的眼光和处事方式要稳妥实用得多。世上每个人都能做几件聪明事,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们,在国家的巅峰日日保持聪明。这就是素氏能够长据宫廷数百年的道理。”他说得很缓慢,全无一丝责备和失望的态度,言语之间又字字属实,素盈听了感慨良深,默默无语。 “不知是崔先生教不得法,还是我们家家门不幸,入宫的几个姐妹都没有学到安度一生的智慧。自从娘娘腹中骨肉流失,我就担心:不知需要多少时间,娘娘才能真正明白深宫中、您身边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他说,“原本素澜常常来往宫中察伺动静,我不大操心娘娘左右。为何娘娘对她也生嫌隙,再不理睬了?” 素盈坐不住,站起身踱了几步才道:“我真不明白,素澜怎么就不肯消停?连大哥也来给她做说客?” “四岁受教,十年苦功,却没能踏入宫廷。她曾经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能够陪侍君王、影响这个国家的未来,在国家的顶峰留下她的痕迹,结果却无可奈何地嫁了人。一切都成了泡影,接下来只剩下生几个孩子、相夫教子、吆喝一大家人……这样的一辈子,绝不是她立志要过的生活。”素沉又道:“如今宰相活着,她是相府的少夫人。一旦宰相故去,她不过是个盐商的妻子。她不甘心。但是只要娘娘还是皇后,她就是皇后的妹妹——娘娘是她的希望,她不会对娘娘不利。” 素盈从他的话里听出同情:在父亲眼里,素盈素澜有高下之分,但对大哥而言,她们都是身世多噩的妹妹。素澜有立足宫廷的能力,却被摒除在宫廷之外;素盈逊色许多,却阴差阳错登上后位,举步维艰。皇后之家固然荣耀,但皇后一旦行差踏错,娘家受到的牵连也不小。这两个妹妹最好能相得益彰。 素盈不以为然,正要发话,素沉却又道:“娘娘过去对素槐很亲。为何同是你的妹妹,素澜投之以桃,娘娘却报以冰雪?” 素盈张了张口,原想告诉他素槐过世的真相,但又觉得多说无益,改口道:“素澜不是宫里的人,我不愿她插手皇家的事。” “旁人却以为,娘娘是因淳媛的缘故得到圣上青眼有加,圣上对淳媛格外垂爱,所以娘娘哪怕是曾经吃过淳媛的亏,也要在圣上面前对她追思不断。 第85章 素澜样样强似娘娘,因此娘娘不愿她在宫中走动。” 素盈涨红脸,提高了声音:“我愿意对谁好,也要看别人的脸色、找个理由让他们信服?” 素沉见她动了气,摇头叹道:“娘娘以前就知道,谢震因为在养父面前不敬,令圣上对他感到失望。如今外面谣传娘娘对自己的妹妹尚且厚此薄彼、心怀猜忌,传到圣上耳中,他如何肯在东宫无主时将皇孙交给你?” 素盈哑口无言瞪着自己的大哥,终于气馁妥协:“去叫素澜进来吧。” 素沉像是了却一桩心事,语重心长地对妹妹说:“正因为素澜不是宫里的人,才有她的好处。娘娘以后就知道了。” 原本姐妹之间的对话,应该比兄妹之间亲密才对,但素盈的妹妹是众姐妹中最出类拔萃的素澜。她们之间发生过太多事,有太多隐秘说不出口。素澜走入后帐时,连一向张扬的白衣女人都带着异样的神情退避几步。 素盈正在斟酒。皇帝出猎时最喜欢带上这种甘醇香冽的烈酒,以壮豪情。素盈倒了两碗放在案头,向妹妹一挑眉:“来喝酒!” 素澜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向姐姐露出不服输的笑容:“罚什么?”斗酒是国中风尚,贵族常常以此消遣。素盈端起酒碗,扬眉道:“落下风的人,要说一句真心话!嬴的人听过之后就必须忘记。” “有趣。”素澜仰脖将一碗酒灌下,刚放下酒碗就觉得一阵眩晕,不住摇头:“这酒劲窜得好快!” 素盈喝得虽然慢,但喝完之后面不改色,微笑着将酒又斟满。 素澜自认逊色一筹,托着腮道:“姐姐你是个好人——你从来不曾得到什么好东西,所以别人对你好,你就宁愿相信对方是真心的。只要别人一生之中对你有一次好,你就会记得她的好处。这绝对算得上是个好人,可惜也为这缘故,才被素槐摆布如戏弄婴儿。” 素盈心中沉了一下,却听素澜说:“我不会把素槐做的那些事情告诉你。把真相告诉好人,是最残忍的事。” 既然她有这句话,素盈也不坚持追问。第二碗酒入喉,素澜呛了一口,面庞立刻涨得通红。素盈忍不住笑她,素澜也不见怪,惭愧地笑笑,又认了输:“姐姐,你入宫的时候,全家人欢天喜地,可我看到的是一个悲剧——父亲异想天开,想用两个月时间将一个已经成型的人塑造成皇后,那是绝对不够的。放在其他的宫廷中也许可以,但在充满素氏的后宫里,两个月与十年相比微不足道。姐姐这种性格的好人做皇后,注定是个悲剧,而且是个令人失望的悲剧。” 她说完了就抢着去将酒碗倒满。 素澜知道素盈借这个名目与她挑明态度,她也知道依素盈的性格,绝不会率先开口,因此先让了两步。在这之后,她又喝尽一碗烈酒,脸色丝毫未添狼狈,笑吟吟地等着素盈做出表示。 素盈端起碗,却觉得难以下咽,只喝了一半就放下认输。 回想过往,她已心力交瘁,缓缓地说:“上一次我们分别时,我说素槐才像是我的妹妹……因为我觉得她和我有些像。我们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嫁给皇帝,但这一生只能嫁一次,如果只是一场政治,难免若有所失。希望自己嫁的人,能让这一生只一次的婚姻看起来不是那么冰冷乏味……素槐和我,做了同样的白日梦。”素盈的嘴唇动了动,感慨道:“现在,我没有梦了。这个地方不能做梦,只能碎梦。可你呢?你嫁了一个好人,却要奋不顾身淌这滩浑水?” 素澜用沉默做了回答。 素盈只得再叹口气:“素槐也许做了我不知道的事,但在我看来,她是把我当作娘家的一个姐姐。我没出嫁之前,你也曾经那样对我。但如今,你把我当作皇后。你不再是我的妹妹,倒像是想在我身边大放光芒的谋臣。” 说罢,她端起碗将剩下的一半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了,头脑也有些沉重。 素澜一言不发地为她们满上。姐妹俩端起碗一碰,各自一饮而尽。虽有几分装出的醉态,两双眼睛还是一样的清亮。她们相视一笑,再斟再饮。 几次不分胜负的推杯换盏之后,素盈让步。“你可知道,宫中勾心斗角之后全身而退的人有几个?”她沉默片刻,说:“淳姐姐死了。原因虽然不会公之于众,但我们姐妹之间说说无妨:她伪造废后笔迹,诬陷废后与人通奸。事情露了马脚。” 同样的伎俩,第一次会成功,第二次就没那么侥幸。素淳为素盈仿造的废后书信中共有十六个字。素盈让她对着宰相交付的废后手迹来写——那封信的出现,明显是为了助素盈伪造字迹。她却写了四个信中没有的字,而且有两个留在了未烧尽的残纸上。琚相不会总气急攻心,冷静的时候,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宫中有人能将字迹模仿得以假乱真。那么废后给琴师的题诗白绢,也未必是真。 他不能声张,但他能用自己的方式查出那个人,然后用自己的方式为死去的废后讨一点公道回来。宫正司的杨芳已经暗地告知素盈:在宫正司监牢毒死她姐姐的人,是宰相爪牙。 “娘娘,请不要轻视我们的姐姐。”素澜没有显出十分意外,却有一点真实的伤感:“姐姐是真正的素氏女子,不是那么容易露马脚的人——除非她自愿。她被没入浣衣房的最初几天,我曾经央可靠的人去见她。她说,她的余生只剩一场战争,就是要当时还未被废黜的素若星和‘柔媛’一样,获罪而死、席卷归家。” 浣衣人妄想置皇后于死地,确实需要做好把余生尽数投入的准备。伪造一段奸情只是让素若星被废,却还活着。她们的姐姐,在浣衣房里看似麻木地任凭年华蹉跎,但她最终竟做到了!做到之后,她就不必再忍耐这个宫廷,她的余生也该结束。破绽、逃宫、重杖……她自己向死亡发出一连串邀请。 素盈晃着酒碗,一边寻找杯弓蛇影,一边低声说:“不知是她帮我除了素若星,还是我帮了她。” 素澜一脸肃然,“我劝过她,但她完全不理睬。不管是谁最后害她,只是顺着她留下的线索,遂了她的心意。” 素盈望着妹妹出神,不知三姨娘生的姐妹像谁,生性之中带着一股不驯,为一口不平气,为一个“不甘心”,向常人不能为的事情挑战。 “你也参与在里面。”素盈小口啜饮,眼睛从酒碗的边沿望过去,观察素澜的神色,“原本姑姑告诉我,素若星和阿槐的死没有关系。其实很多人都有谋害阿槐的嫌疑,但是——是你暗示我:你说,阿槐的亡魂搅得皇后日夜不宁。也是你对我说,那香膏只有皇后在用。其实,你可以把相府调配的香膏给我,自然也可以给大姐、二姐。那乌絮是大姐做的,但你让我以为是素若星……害阿槐的人是你,至于素若星——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过,没有与伶人通奸,没有谋害阿槐。你只是帮你姐姐迈出报仇的一步。” “素若星什么都没有做过?”素澜大口喝了酒,呵呵一笑,点着头说:“她是皇后!连方太医那样的小角色都有无妄之灾,何况她是皇后。就算她不去害人,也有大把的人盼着她去。就算她没做什么,也有大把的人伺机让她百口莫辩——谁当皇后,谁就得做好这种准备!” 她为自己斟满,不屑地笑道:“这宫里,谁也不是清清白白。不然圣上也不会废她!史书上说,曾参因为一碗夹生饭休了他的妻子——你以为这会是真相?这个借口,不过是他还留着几分旧情,不想把真相昭告天下,让他妻子承担更严重的恶名。” 素盈看着晶亮的液体倾入碗中,恍惚地问:“那么,他为她找的理由,是想掩盖什么样的真相?” “我不知道。”素澜痛快地说,“宫里的事情那么多,总有我们无法知道的。她的事情已经无关紧要。” 一坛酒很快被她们喝得干干净净。素盈又拎出一坛,素澜不客气地揭开封印,说:“要说外朝内庭一定会出现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三哥的事情借题发挥,倒也未必。不过姐姐应该知道,别人想针对您,总能从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找个理由,拖到杆子下面挨打。” 酒喝得差不多,她开始进入正题,“本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可大可小,可惜姐姐心里清楚:三哥这件事情你既没有闹大的必要,也没有化小的把握。”她气定神逸,仿佛已有了化险为夷的法宝,又仿佛她已经认定:行走宫廷中的女人,没有永远的敌人,她的姐姐这时候会改变对她的态度。 素盈埋头喝酒,装作没有听见。“记得先祖德皇帝的荣妃是为什么被废?”她喝得眼前有些发晕,抹抹嘴,说:“有人发现她的妹妹在家中诅咒重病的隆徽皇后晏驾,祈祷荣妃早登后位。据说荣妃与此事难脱干系,所以她被幽禁北宫,她的妹妹被鬼箭乱射而死,妹夫生瘗。其实……素氏之间一直暗传,是隆徽皇后担心她死后,荣妃晋位会将她的亲眷赶尽杀绝,所以垂弥之际泯绝隐患。荣妃的妹妹未尝不是个聪明的素氏小姐,好好地过日子也许能够长命百岁,但她偏偏自作聪明去管宫廷中的事。” 素澜向姐姐微微一笑:“我们不是她们——” “自作聪明的人,虽然知道经验之谈有用,但从来不相信那些坏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素盈哼一声,又叫一声:“喝酒!” “姐姐……”素澜已有三分醉意,与素盈背靠着背,嘟囔着说:“有谣传说东平素氏,也就是我们家,中了诅咒,注定姐妹相残。 第86章 可我知道,让我们没有姐妹情分的,是父亲纵容,不是诅咒。”指责父亲时,她丝毫没有冒犯了长辈的感觉。 “他只认得那些在宫里混出头脸的女儿,也只认得生下那些女儿的女人——白潇潇是个特例,连我娘都对她敬而远之。除她之外,还有哪个姨娘不是仗着女儿在家里度日?一旦女儿不争气了,他是怎么对待的?素槐不过做了选女,每个人都变了脸,谁都不提她差点毒死我!十二姨娘那样不中用,他也一口一个‘棠君棠君’——简直恶心!我两个姐姐死了、废了的时候,他又是怎么对待我娘……” 她停下来向素盈涩涩地一笑:“我娘八天前死了,一个人死在祁城别邸。他没有去看一眼!他现在是平王,皇后的父亲。我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宰相的儿媳’这个身份他不放在眼里,求不到他去见我娘一面。宰相百年之后,我恐怕更加不能指望娘家。” 素盈认认真真地听她说,在她停顿的时候陪她叹了一声。 “姐姐是皇后,哥哥是驸马、是郡王、是二品龙骧将军,而我,是盐商的妻子……十四岁嫁人时,只当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锦衣玉食,我也可以像其他女人那样一生满足。现在才知:我不可以这样过一辈子。”素澜仰头大口喝了几口,再添满了酒与素盈的酒碗一碰:“我和姐姐——不会相残。” 素盈已经喝得有些麻木,眼前白衣女人的身影是唯一不变的清晰。她淡淡地问:“阿澜,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很大的代价,你要不要?” 素澜转身紧盯着姐姐,琢磨她的用意。见素盈也有了醉相,她只当是句戏言,咯咯笑道:“为何不要?古来那些谋反篡位的,别说是一年权倾天下,只怕连坐拥半壁江山、半载叱诧风云也难保证,照样情愿把命搭上。” 这句话似乎很得白衣女人的赏识,她轻飘飘地落在素盈身边,温柔地把手压在素盈肩上,说:“对皇后而言,世上的一切都很难得,只有权力,任何时候下得了狠心,总能得到。为什么不要?也许你现在不知道要它来做什么,但到你丈夫死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没有它,你连自己也保不住。” “但……天下不是人人都能要的。”素盈一口一口品尝美酒,却总觉索然无味,“不是谁都能够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看天子,再看看一人之下的宰相……相比之下,我们太年轻了。” 素澜哈哈一笑,“我们还年轻?真正老的时候,不是鹤发鸡皮,而是把以前认为美丽的一切重新看一遍,然后全盘否定——我们已经老了。” 素盈沉默了很久。素澜知道姐姐时常这样一声不吭想心事,也不管她,自顾自喝酒。过了半晌,素盈才埋头喝了一口酒,说:“妹妹有这志气,当初要是进了宫,必定有番大出息。入主丹茜宫应该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不仅这个暮气沉沉的宫廷会面目一新,只怕这个国家也要改头换面呢!” 素澜听她说得严重,话锋仍是对自己不大放心,于是敛容道:“人的命运是很难说的,老天想要成全的人是姐姐您。” 素盈手滑了一下,酒碗跌落,身上洇湿一片。 成全她的不是老天,是几个把她当作棋子放来放去的人。 “老天不成全我,我只能指望姐姐成全。”素澜忙不迭地为姐姐擦拭裙上的酒渍。 素盈托腮看着她,不明白她们怎么会是一父所出。她竟然有这样一个热衷于参与宫廷权斗的妹妹。 “酒好喝吗?”她问。 素澜宛然一笑:“娘娘赏脸,自然好喝。” 素盈把碗中残酒倒净,重新斟满道:“再喝一碗。” 最后一句真心话,她说:“你日后会后悔。” 素澜却说:“姐姐,后悔并不可怕。谁没做过几件后悔的事?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才可怕。” 五一章天下·一年 猎期因太子整军出发而匆匆结束。素盈照例参加了大军的出征仪,只是不如素飒出征时那么动情。骄阳似火,可艳艳阳光笼上皇室贵胄时,也像是没了热力,化不开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僵硬气氛。 皇后赐给东宫妃的盔甲很精致,但接受这件礼物的人却不能像往常一样摆出一脸和气。连日来凝滞在东宫妃脸上的冰霜不见消融的迹象。 此前,宫中发生一连串小小的事情——称不上“意外”,也算不上“风波”,因为还未兴起波澜,已然平息。事情源自东宫妃素璃不愿意随行,并以皇孙尚在襁褓为由提出异议。但后妃从征并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何况她过去有几次加入皇帝与东宫的谈话,对行军布阵做出很精辟的见解,那才华令人印象深刻。从那以后她一直被当作有真知卓见而无机会施展的裙钗女将,很多人以为她随军出征一定大有裨益。 然而素璃本人不这么觉得。她的韬略是为了在宫中鹤立鸡群,不是为了纵横沙场。她不愿轻易离开后宫,担心她不在时宫中有不易察觉的变动。 她坦率地承认自己只会纸上谈兵,但当皇后与宰相先后用微妙的方式表示出对她的信任之后,素璃很快发现:虚伪客套挽留她的人很少。皇后想要她的儿子,素璃明白。侧妃素慈想要她走得远远的,留一个清静的环境生孩子,素璃也能看出来。这是无言的强迫,然而宫中没有一只有力的手把局面逆转。 她只能靠自己,于是在势单力孤的境地中突然地病了,病情来势汹汹,看似不易好。可皇后在意她的健康,向太医院大发雷霆。太医们诚惶诚恐,只用四天就让她没有大碍,不耽误行程。 像很多素氏的女儿一样,素璃一直知道,身不由己是一件可恨又无奈的事情。当这事情放在她面前,她做不出翻天覆地的反抗,也没有让大家一起撕破脸皮的决心,更加不会觉得这件事情值得她豁出性命来抵制。她只能像所有无能为力,又对“青山犹在”怀抱希望的女人一样——选择妥协。 一次妥协,也许是反败为胜之前的一次喘息,也许意味着从此山河直下、再没有扳局的余力。素璃心里清楚。将皇孙送往丹茜宫前,她紧紧抱着儿子不愿放手,到众宫人上前来劝,她才叹了口气把熟睡的皇孙交给乳娘。 对皇后照顾皇孙一事,明确流露出不满不安的人,素璃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素盈的父亲平王。 素盈的兄妹事先明白她的用意,眼见事情依素盈的构想发展,并未有什么异议。但平王极力表示反对。 “难道娘娘没有听过养虎为患?”他为这件事情特意入宫求见,气咻咻地说,“何况那是视娘娘如寇仇的东宫的儿子!” 素盈蹙眉道:“皇孙自有爹娘,我几时说要养他?不过看顾几天而已。” 平王连连顿足叹息:“臣先前请人为娘娘批命,娘娘不可养育别人的孩子,否则一生的运气也要被那小儿带走。” 素盈向来看不上他这些荒诞不经的奇谈怪论,一点也未放在心上,随口安慰道:“若是凡事早有天定,你我凡人怎能回避?” 平王见她不当一回事,言语不免失望:“娘娘要是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 那日皇孙刚刚被送往丹茜宫,素盈因见父亲,尚未见到那小小的天潢贵胄。听父亲唠叨这许多,她不免扫兴。但转到后面,她的心情又稍稍宽慰。 宫女们向她齐齐跪拜,每张年轻的脸上都添了一丝明朗愉悦。素盈见状问:“皇孙在哪里?”宫女们立刻咯咯笑着拉开床帷。 听到响动,包裹在一团锦绣中的睿歆机灵地翻个身,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眼前陌生的人。 素盈一见这个粉嫩的小家伙就忍不住微笑,坐到床上逗弄他:“来,到这儿!” 睿歆咿咿呀呀地发出含义不明的声音,又一翻身仰面躺倒,眼睛还是好奇地看着素盈。一众宫女围在一旁看着都笑起来。丹茜宫少有如此轻松的笑声,一时恍如春风夏至,令素盈心中静涌一股和暖之意。 有个从东宫过来的宫女说:“三翻六坐九爬——皇孙还不到九个月大,现在还不会爬呢!”话刚说完,睿歆踢腾着小小的腿,向素盈身边挪了挪。素盈见他活泼好动,心中喜欢,问他的乳母:“东宫里平常怎么叫他?” 那乳母如实答道:“皇孙有个小名叫阿寿,平日太子妃都这么叫。圣上和太子殿下都是唤皇孙为‘歆儿’。” 素盈怔了一怔。“叫什么?” 乳母不知何处不对,小心翼翼答道:“是依圣上赐的名字叫的。” 素盈怅然若失,低低地唤了一声:“歆儿……” 睿歆听见,向她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素盈的袖口。素盈想轻轻挣脱,小家伙抓着不放,身子也向前跟。 “呀!会爬了!”年少的宫女们为这发现欢喜。 素盈向她们笑道:“行了,都做事去,让皇孙安静地睡一会儿。” 宫女们躬身告退,素盈仍坐在床边看着爬开两步又躺倒的睿歆,再轻唤一声:“歆儿!” 睿歆笑眯眯地含着手指躺在她身边,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向她眨眼。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拥有宫廷里谁也没有的清澈光彩。素盈看着这双眼睛由衷喜欢,柔声道:“歆儿,我们是同月同日生的。”说罢自己先笑了:跟这么小的孩子讲这些,他又不懂。 “害怕吗?”她抱起睿歆,觉得小小的他比想象中要重很多。睿歆不挣扎也不哭闹,只是用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第87章 素盈把他抱在臂弯里轻轻摇晃:“很好,你比很多人勇敢——他们怕我伤害你,但你一点都不怕。” 睿歆努力伸手,攀住素盈的手臂,挣扎着趴在她肩上。素盈怕他摔倒,忙抱在怀里,说:“也有人说,我这辈子不能养别人的孩子。可我也不怕。” *** 鼓乐,燔柴,宰牲。威严的皇帝郑重地将兵符令印交给戎装的东宫睿洵。 素盈被东宫的明光甲晃得睁不开眼睛,微微收下颌、眯上眼,端庄地立在一旁微笑。而睿洵回报她一脸寒霜。 他得知皇后愿意在他们夫妇出征时暂养皇孙,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亲自到丹茜宫,感谢皇后费心,称颂她仁慈贤惠,为皇孙将会带给她的麻烦表示歉意。素盈则鼓励他勇往直前,预祝他旗开得胜,信誓旦旦地让他对皇孙即将在丹茜宫度过的日子放心。 睿洵的言辞举止无懈可击,素盈一直含笑应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日后作史书时,这场面也能够写得很完美,稍加修饰就可以变成一段温情脉脉的宫廷插曲。 遗憾的是,谱造真实的老天不像编写史书的史官。老天不会用几个曲笔把人与人之间修饰得尽善尽美、皆大欢喜。 炎炎夏日里的出征仪原本就让人心浮气躁,而仪式的主角,天下兵马大元帅、东宫太子睿洵,在这场面中自始至终心事重重。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分肃穆的神情让人看了觉得紧张,觉得他对战局没有充分的信心。不管对前途有没有把握,一名领兵出征的将帅必须在他的军队之前表现出气势昂扬、锐不可当的斗志,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不言而喻的规矩。 他违反了这个规矩。皇帝面露不悦,似乎是对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表现有些不满,又不便说。睿洵却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父皇的神情变化。素盈察言观色,趁皇帝向天祭酒时,向睿洵低声道:“将士之前,殿下为何忧心忡忡?” 睿洵看她一眼,但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直到士气昂然的大军绝尘而去,他再没望向她。 皇帝一直注视着天地交接处,直到尘埃落定仍在出神。素盈见他背影僵直,心中觉得不安,走上前请他及早回宫。 他无声地转过身,眉目间忽然显露出老态,像是就要被疲惫击垮。素盈从未见过他这模样,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搀,却被他不露痕迹地避开。 素盈没有介意他的冷淡,只觉他气色反常,心头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天回宫之后,他就病了一场。 *** 起初皇帝只是有轻微的不适,连他自己也没有当作大事。过了两天情况见好,他就像往常一样作息,上朝,退朝,与群臣在昭文阁议事,偶尔往丹茜宫探望皇孙。 不知是因为丹茜宫中添了一个呀呀小儿,还是因为他的精神尚未完全恢复,皇帝来丹茜宫中走动时,神色比过去柔和安详许多。但他不怎么逗弄皇孙,平常也只是静静地看着素盈哄睿歆玩。 素盈觉得他眼中隐约有一点点歉意,还有一些探究,似乎想明白素盈是否真的喜欢这个小小的生命。心存这种不信任的不止他一人。荣安公主几次三番求见她父皇,想要代替素盈照顾睿歆,但她自己尚且挺着大肚子需要别人照顾,哪里能管了别人的孩子。素盈不愿把睿歆交给她,皇帝也当她无理取闹,没加理睬。但一件事足够让素盈知道:所有的选择都有代价。她选择把皇孙放在自己身边,代价就是有无数双眼睛带着偏见注视她,疑心她会对储君的独子下毒手。 素盈小心翼翼,天却仿佛不愿助她。酷夏之中,宫里有几人出现类似中暑的症状,数日不见复原,太医院认为可能是夏疠。宫人大多记得往昔那场可怕的瘟气肆虐造成的惨状,一时人心惶惶。素盈主持后宫以来第一次遇到宫里爆发疫症,幸而身边不乏出谋划策的人,她采纳众长,将一切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深得皇帝赞许。 万幸中的不幸是:睿歆在这时候病了。 纵然睿歆平日活泼健康,怎奈皇后身边近来人多而杂,也不知是有人成心陷害,还是无意将疫气带入丹茜宫中,小儿本来就容易染病,终未能幸免。 皇孙年纪太小,太医院诊断时不免加上几分小心。他们行医素来讲究一个“中和”,这时候更加审慎,接连几日用药也没见效果,从前机灵好动的睿歆还是整日毫无精神。素盈知道小儿患病拖不得,又急又气时灵机一动想起了王秋莹,立刻命人将她召入宫中。 王秋莹从宰相遇刺之后就被留在相府,由相府的女医为皇孙治病,免不了遭人非议。所幸王秋莹的医术又有长进,至于熬药喂药,素盈又事必躬亲,不消半月,睿歆就渐渐好转。 皇孙在丹茜宫染病时,多疑的人自然以为其中有故事。但经这一番波折,再说到皇后对皇孙,人人都道对亲生骨肉也不过如此。加上皇后特准王秋莹协助太医院医治宫女,宫内疫病控制得法,渐渐消停,自此宫廷内外提起皇后便赞不绝口。 文武百官忽然想起,年轻的皇后还没有尊号。皇帝在继位之初就按照传统,被尊为“天皇帝”。因德行有亏而被废的太子生母也曾受尊号,但皇后素盈却没有。于是由几名德高望重的官员带头,百官上表请尊皇后素氏为仁恭皇后。 历代皇后上尊号,总会找件事情当契机,冠上“孝慈敦睦,仁德厚载”等一套说辞,但归根结底无非某些人想要攀附后族。素盈暗自猜疑,觉得自己的哥哥没有捷报传来,父兄势力也不显强盛,不知这些从政数十年、嗅觉比她灵敏的人,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后来她才发现——原来他们不像她这么看好皇帝的健康。 再后来,她不得不对这些人的远见甘拜下风。 皇孙痊愈,王秋莹功不可没,素盈对她的医术深深信服,特意要她在身边多留一些时日。但王秋莹每每见了素盈,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向素盈叩头道:“奴婢冒死也要向娘娘问个明白——娘娘近来是否还会出现入宫前的病状?”她想知道素盈是否还是看见那个白色的幻象。 旁人即便知道皇后的隐疾,也会装作不知道,或是惟妙惟肖地演戏,让人以为她早就忘记。即使是皇后的妹妹素澜,在与姐姐以斗酒为名交待心里话之后,也必须忘记——素盈可以把她说的话记一辈子,但她必须忘记皇后不愿让她记住的一字一句。然而王秋莹在相府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没有改变她的性情,要把她见过的病症弄个清清楚楚。 素盈对她的执着并未见怪,笑道:“要知道,世上有些病,医术再高明的人也治不了。” 王秋莹不服气,向素盈道:“万望娘娘恩准奴婢再试一试。” 素盈正抱着已经大好的睿歆,用一朵红花逗他玩。听了王秋莹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有没有一种疗法,可以让人不再做梦?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不再有野心、不再凶残阴险?” 王秋莹答不上,素盈向她宽容地一笑:“我已想开了。人能容得下那么多欲望,为何容不下一个幻觉?” 白衣女人就在她身边不远处,看着尴尬的王秋莹,嫣然一笑。就算想要无视,她还是一直都在这里,与素盈共生十年。素盈悲哀地想——也许在她这一生里,只有这白色的窈窕身影会对她不离不弃。 有天素盈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 苍白的她俯身探向熟睡的睿歆,欣赏幼儿的睡颜时语气低迷:“就算我告诉你,我是鬼,是神,是主宰,你仍然不知道鬼是什么、神是什么,也不知道能主宰你的是什么——问我是谁,是世上最无聊的问题。” “你有名字吗?” 她说:“我没有名字,但看到我的人,都被人叫做‘疯子’。日子久了,他们也以为自己就是疯子,最后癫狂至死。” “从今以后,我叫你‘幽馥’,黑暗里的诱人香气。”素盈说。 一抹白色从睿歆身边远远荡开,几乎直扑向素盈,美丽无双的脸凑到素盈面前,没有呼吸。“有他在,你永远别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对新名字置若罔闻,面目阴沉地讲完了,又在睿歆周围神色凝重地飘荡。 她不是一个知心的聊天伙伴,永远不会谈论美妙的话题。素盈叹口气,埋头检看睿歆的新衣服。 “被这么多人环绕,还是沉浸在可怕的寂寞里,为一个幻觉命名。明明有那么多人表示忠心,还是用‘不信任’把自己包裹起来,只对一个幻觉说话——”她在丹茜宫中四处转悠,不忘讥笑素盈。素盈刻意忽略她,抱起那些小衣服若无其事地远离。 然而她步步紧逼。 “寂寞让很多人变坚强,也让很多人凄苦死去。不信任让很多人变精明,也让很多人陷入无谓的焦虑。皇后陛下,你想做哪种人?”她悲伤阴郁地看着素盈叹息。“仔细想想它们的区别,否则当你的夫君死去,你的皇后地位也宣告消失,在无人问津的北宫再想问题的答案,就来不及。” 不知这是否一个危险的谶言,在一场雷雨到来之前的闷热中,素盈险些就要从丹茜宫移居北宫——崇仪宫,曾经的太后居所,后来却变成了近似于冷宫的所在。近百年中,只有一位素太后幽居崇仪宫,就是人尽皆知的可悲女子隆运太后。夫君驾崩时,她是皇后。新君登极时,她却不是新君静帝的生母,于是被遥尊于崇仪宫中不问政事。 第88章 丹茜宫被幼君生母启运太后不客气地占据,从此隆运太后的时代宣告终结,再没有一件事迹传到外界。不久之后,她被启运太后废黜,被迫迁往缦城离宫,又过了不久,她给后人留下“卒于某年某月某日”几个字,从皇家的历史上消失。 自从隆运之后,素氏太后们对崇仪宫颇有忌讳,更加不愿搬入其中,喜欢在丹茜宫辅佐幼帝——她们都有年幼的、尚未成婚的儿子,没有儿媳来抢丹茜宫。至于比幼子年长、其他嫔妃所生的皇子们都去了哪里……在她们成为太后之后,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当儿子成年、大婚,她们大多数能够风光地移居长宁宫颐养天年。崇仪宫越来越清冷,实则成为安置无依无靠的挂名太后的地方。 每个素氏小姐都知道这些故事,恐怕在少年时期,她们当中就有人立志:无论如何不做第二个隆运太后。而素皇后们不必暗暗发誓,心中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因为继位新君不是亲子而被弃如敝履,这样的余生太凄凉,她们绝不要。 皇后素盈,是在这天明白:她,十八岁,也怕那样的将来,怕成为崇仪宫的又一位主人。 这天傍晚,素盈正哄哭闹的睿歆,忽然进来一个黄衣宦官,慌张地向她禀报:“圣上在昭文阁骤然晕厥。” 皇帝上次的病还不能算是痊愈,素盈一听就觉得这次昏厥不祥,忙把睿歆交与宫女,自己匆匆地赶去。 偏那被她叫做幽馥的白衣女子又在她周围,脸上挂着高深的微笑,以低缓的声音乱她心曲:“其实你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迟早要走在你前面。” 素盈心烦意乱顾不上理她,直奔至昭文阁,见阁内太医的神情都不明朗。她看看其中没有周太医——皇帝的健康是一项机密,为了避免后宫或东宫知道详情之后有所图谋,太医院素来对他们格外提防,宫中与皇后、太子走得太近的太医,一般都得不到皇帝信赖。皇帝御用的总是吴、李两位太医,而从他们的口中很难打听到皇帝的真实状况。素盈上前询问几句,他们果然从容地回答:“圣上近来龙体偏弱,加之今日天气闷热,因此稍有中暑而已。” “当真?”素盈拿不准这是否真话,紧张地亲自入内探视。 皇帝已醒来,然而脸色青灰,一双眼睛也不及平日清亮。她见了心疼,上前跪在他身边,想问他感觉如何,又怕他心胸烦闷,说话会耗了精神。 皇帝见她满面关切,握了握她的手,温柔说一声:“不碍事。” 素盈伸手拭去他额上一层细细的冷汗,嗔怪道:“都这样了,还说不碍事?” 说话时宦官送进降暑汤,素盈尝过之后,才亲自喂他慢慢地喝了。 “正好你来了,有样东西给你。”他动了动手,一旁的宦官立刻静悄悄地退去取了一只木盒进来。 素盈不解其意,茫然打开盒子,刹那便失了神——满盒都是白黄两色香花,淋着细细的水珠保持娇艳。 这特殊的花盒她不是第一次见,再见之下还是怦然心动。 “原来打算今天晚上再送到丹茜宫。”他说。 素盈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捧起花盒,埋下脸去闻,再抬起头时,鼻尖上、睫毛上都沾了亮晶晶的水珠。她向他感激地笑笑,转身走到几步开外的桌旁,轻轻地把盒子放下,又坐回他身边。 他伸手揩去她鼻端的水珠,悠悠说道:“当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先皇曾对我说:‘把自己看得最重的女人,会特意到你面前哭泣;把你看得最重的女人,总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泣,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微笑’……先皇是个非常睿智的人。” 素盈握住他那只手,他一翻手腕反扣住她的手,笑道:“其实那天晚上,我没太看清你的样貌。” 素盈听了也笑:“可陛下说我的眉眼像某个人。” “嗯……有些像我母亲的妹妹,那是位非常不错的皇后。” 素盈一直以为他当时说的是她的某个亲戚,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殉先帝而死的怀敏皇后。素盈朦胧地觉得,与怀敏皇后相似并非福气——外界都道她是殉帝而死,实则她死得离奇。还有人说,她是被自己的姐姐,当今皇帝的生母康豫太后赐死。无论哪种传说是真,这女子的结局都没脱开“悲惨”二字。 “你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看到一个很不错的皇后。”他心平气和地说,“你是宰相保荐的人选,态度上却在躲闪回避——你可能有些畏惧宰相,但与他并没有同样的想法;你和洵是旧识,却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你与太子之间可能有些事情,但与他也不亲近。” 素盈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自己,听他如此描述,仿佛看到一个拘谨畏缩的少女跪在夜晚的草地上,脸被他的身影掩入黑暗,但她的身姿语态还是泄漏了许多隐秘的心情。 “陛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愿意当皇后。”她宁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愿不愿意,在任何人看来都不成问题。”他无声地笑笑,“我当时想到:这样的你,不会倒向他们任何一个,不会与其中一个合作去伤害另一个,更不会有更大更深的图谋——这正是我那时想要的皇后。” “陛下想要的,难道不是母仪天下、表率后宫的皇后?” 他呵呵笑起来:“皇后居于深宫,能否‘母仪天下’,谁知道?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未来的君王说你不可以……你就变得不可以……至于能或不能、怎样才能协调后宫为妃嫔表率,那是成为皇后的你该操心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素盈听了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才说:“其实我也没有看陛下龙颜——那时我以为,我不需要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 他依然握着她的手,没用力也没松开。“现在我说的话,你要记得清楚——”他的双眼晶亮,话语清晰坚定:“我一生虽不敢自称笃信佛法,但对释家僧众一向照顾有加,曾诏准天下十一个州郡的寺院免粮免役。当我西去净土,你可以从中选择一座寺院,为我诵经——最好远离京城,特别不能选在皇极寺。” 素盈先是手指发凉,听着听着,身子也颤抖起来。 “洵……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他的口气没有太大的失望,好像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一个有资格成为皇帝的皇子,有在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的能力,能令他的父亲一眼就选定他。他不需要将所有的兄弟赶尽杀绝,让父亲除他之外别无选择。洵没有那样的信心,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到没有人反对他的那天到来。真正有能耐的人,总是看准要害,一击必中。他却拘泥于琐碎的事,患得患失,又有太多的主意,想要天下随他心意改变——我几乎没有采纳过他的建议,因为它们缺乏说服力。然而,就算他再不济,也是我的继承人。当他君临天下,会按他的那一套大施拳脚。那时我的所有诏书都变成了一堆故纸,难以保护任何人。” 他仿若没有看见素盈的脸色苍白,犹自说道:“洵曾经数次对我优待寺院做过规劝,有几次明白地请求削减国中僧尼、要求寺院纳粮纳田税。他日继位,他一定付诸实践。但若你寺中,他不便对先皇的皇后不加礼敬,一来能保那寺院安然无恙,二来僧尼念你这点好处,也会对你格外尊护。皇极寺中……有不少人与他母亲相交甚厚,颇有渊源,你还是避开为妙。” “陛下!”素盈虚弱地呻吟一声,用双手将脸捂上。 他的话好像遗言,她连听下去的勇气也要丧失了。他做了一个手势,不准她出声打断,接着又说:“那时……我想选的皇后,其实是一个牺牲——素皇后的未来只有两种:成为素太后,或者神秘地死去,只留一个生卒年月,死因被一笔带过。”他说着说着,似是又开始眩晕,拧着眉头闭上眼睛,手也垂到床边。 素盈难过极了,同时也不明白皇帝为何会在命令太医院对外严守病情时,亲口向他的皇后交待后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问。难道他不怕她会阴谋策划危险的事情? “因为我也曾说过,不会不管年轻的羚羊。现在,我为你找第三种选择。” 他的神情清朗,仿佛不知多久之前,就对现在这一刻有十足把握:他看透了素盈做不出惊天动地的举动。 对他的一片苦心,素盈只感到没来由的失望。她是他棋盘上的一只羚羊,他凭自己的感觉把她放在这里或那里,为的是棋盘上的局势,而不是珍爱一枚棋子。 她乏力地闭上眼睛,侧身枕着他的手臂,好一会儿才止住颤抖,缓慢地问:“陛下……缦城是你为太子生母做的第三种选择?虽然她动用了皇极寺那些颇有渊源的人,得到陛下那样温柔的微笑,可她还是逃不过素皇后的命运。”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说:“她和你完全不一样。不是我不让她坐在我身边,是她不想做皇后了……” 素盈诧异地噤口,呆呆听他用无比平静的声音继续说:“微笑是宽恕她,也是因为——除了微笑,我不会再给她任何东西。你千万不要有那一天,否则我会对我的第二个皇后也失望。” 素盈惊讶中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许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渐渐停滞,沉入睡眠。 一瞬间,素盈产生恐惧,担心他不会再醒来。她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听了片刻,见他呼吸均匀,尽管鼻音略为沉重,但没有痛苦之色。 第89章 她这才蹑手蹑脚退到外面,向太医们征询。 吴李两位太医异口同声,以为皇帝连日辛劳过度,中暑之后身体虚弱,沉睡是自然而然的反应。素盈不再相信他们的话,还是叮嘱他们仔细侍奉。 过了几天,皇帝的病仍不见好转,一睡就睡得很沉,不容易醒来。素盈向太医院百般打听没有结论,心情越来越沉重。 转眼七月底,该是选女们晋封的时候。但皇帝的病情似乎有转深的可能,而选女那边也得到风声,以为圣驾不稳,前途难料。先前有司层层筛选,只有三个选女完全合乎皇家的标准,其余选女或是在这三年中有过不规矩的纪录,或是身心不适应宫廷的生活,月信不准、梦呓、睡相不雅、谈吐不谨慎、神态不端庄、做事不稳重、在淑文殿的表现不够聪慧、不够敏捷、不够敦厚……一切都可以成为挑剔她们的理由。最后三个选女基本内定,封号也选好了定媛、丰媛、承媛。她们风评虽然不错,但样貌不是最出众的,言谈举止看起来也不是选女当中最妥帖的人。 在素盈看来,能在这样的精挑细选中过关斩将简直是奇迹。如果她不是宰相所荐而由选女出身,也未必能通过。自然,她也知道获选的过程别有玄机,但她一直担忧皇帝的健康,对选女不大关注。倒是钦妃对年轻女孩儿们耿耿于怀,不待她们正式受封就开始对她们放脸色。素盈知道以后劝她不要做得过分,以免日后嫔媛女官们沆瀣一气对付她。 钦妃却道:“那可是素氏的女儿,不下点狠功夫防着,谁晓得她们会耍什么把戏?好在这几个还不是那种深藏不露的。娘娘交给我就是了,不会伤了她们与丹茜宫的和气。”她虽然脾气不好,但这时候对素盈更加恭敬。素盈猜得出她的想法:和不少人想到一处,钦妃也觉得,如果皇帝的病体再这样拖下去而太子不能很快回来,那么就像皇朝过往中的许多类似场合一样——身为皇后的素盈会在幕后掌权。 素盈对这些热衷于预测未来的人们不置可否,每日只管在皇帝身边亲奉巾栉。 到正式册封前,皇帝的身体仍不见好转。不知什么缘故,内定为定、丰两媛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患了睡行之症,准承媛则是一耳失聪。有人暗地里以为是钦妃动了手,而钦妃大怒否认。素盈从前就知道姑姑宁攀附外臣也不齿于这种戕害,因此她怀疑是三个人有心逃避,认为理当查个清楚之后重重惩罚。但皇帝本人心不在焉,并不打算追究下去。过了几日,他因身体不好,召集僧众祈福,为表诚心,免去当年册封,立誓不再扩充后宫以节欲净心。不久又大赦天下,诏命各宫各院放怨女出宫,连选女们也一并放去,只留下几个人补了女官的缺。 素盈察觉事情不简单,找来那几个留宫的选女籍册看过,发现拨入东宫做女官的三个选女都出身将门,父兄俱是朝中品级中等、口碑良好、处事稳健的将领。 见这光景,素盈便晓得:如今皇帝有意培植几个妥帖的军将扶持太子,先是让太子亲领了兵,如今又将武官出身的女孩儿送入东宫。种种情形,倒像是他已着手准备传位。 素盈被这些发现弄得心慌意乱,不知他的大限是在十天半月之后,还是一年半载之间。 皇帝因生病接连一个月不理朝政,这在他执政的历史上并不多见,于是连宫外也渐渐得到风声。皇帝一旦在后宫闭门不出,外界就连他是生是死也不易得知。他为稳住人心,隔三差五召一二朝臣入内,但朝臣们虽然见证了他还活着,却在面对面的接触后,对他的健康状况更无信心。 一天平王入宫求见,言语间向素盈求证。素盈应对简洁,不露口风,平王便单刀直入地问:“圣上眼下是否还能亲自处理政事?” 素盈以为这问题十分不敬,正欲作色,平王却说:“娘娘应该知道,素氏皇后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这简直是不把天子放在眼中,暗示素盈插手朝政。素盈瞪着父亲,呵斥一声“放肆”,别的话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平王向她叩头谢罪,可起身之后又道:“娘娘,皇后的生活就是‘驾驭’。如今储君不在,圣上又在后宫休养不到外面。往常遇到这样的状况,也是由皇后……” “圣上还不至于到那地步!”素盈动了气,不想听他说完。“政事由宰相理清,需要御笔亲批的,圣上还能处理。真有不测,圣上自会召太子回京。” “照这样下去,万一某一天,圣上身体不适不能亲理,而太子又没有回来呢?”平王始终不失从容,心里仿佛早就打好了算盘。 “等圣上有精神再看。” “第二天还是不能呢?况且眼下正有战局,有些事一刻也拖不得。” 素盈冷笑:“外面的男人们都去做什么了?” “他们在做自己的事,其他的事他们不能做主。而素氏皇后一向有这种手段。” “是是是——”素盈叹息,“我做了主,日后他们就可以推到我身上。决策对了,是他们的筹备好、提议好;定夺错了,是我这个女人没见识、目光短浅。他们不敢怪圣上,但批判我的勇气,他们可不缺。” “娘娘也可以这样想:今日为一件事情做主,日后就有权为更多的事情做主。在他们大放厥词之前,娘娘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实现。由他们去说,又有什么关系?也许那时,他们连批判娘娘的勇气,也没有了。” 素盈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侧过半个身子不再看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出去。” 尽管素盈企盼她的夫君早日康复,但他久久卧床,让她不能好整以暇地度日。有天得了一个机会,素盈趁皇帝在丹茜宫中睡熟,悄悄召唤王秋莹入内。 王秋莹偷偷摸摸为皇帝把脉,见并未惊动他一丝一毫,这才目示素盈到远处说话。 “娘娘可知圣上自染恙之后有何症状?” 素盈忙拿出一张叠好的纸,上面所写甚详,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种种表现都列了出来。她见王秋莹还有顾及,蹙眉道:“你在病症方面一向敢直言不讳,就明说吧。” 王秋莹并不像平日那样自信,犹豫地回答:“奴婢不曾问诊,不敢信口开河。几年前倒是见过类似的病患,那人是数年前已大病过一场,一直用药保着,后来复发——他复发的情形与圣上有些相像。但也不大好说就是一样的。” 素盈吃惊地说:“圣上一向安康,我没有见过他整日里用药。” “药不必日日三饮,隔十几天、偶尔喝一付并不会引人注目。也许娘娘没有存心观察,或是此事保密功夫做得太好。” “隔十几天吃一次?这是治什么病的药?”素盈心生疑窦。 王秋莹瞒不住话,低声回答:“奴婢过去所见那位病人,是排解体内余毒。他曾经中毒,之后一直用药排解,但残毒聚结……几年后终于发作。” 素盈难掩心中震撼,目瞪口呆足有半刻才缓过神,幽幽地问:“如果圣上也是那种情形……他这样子有多久了?” “假使是那样,以圣上的样子来看,总有三四年吧,少说也有两年。” 三四年前,皇帝曾经中毒吗?素盈不知道。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虽然曾经在宫中做过女官,但就像如今的女官不会完全明白她在做的事情,当年身为女官的她,也不完全明白皇帝后妃们的所作所为。宫中的黄历翻得特别快,当她成为皇后,再没有人把三四年前的事情挂在嘴边。而他又是个那么擅长掩饰的人,他不愿被人知道的一切,都静静地消弭于无形,只留下他中过毒的身体,在几年之后做出瞒不住的反应。 ^^奇^^“你曾经见过的那人,又活了多久?”素盈满怀期待地看着王秋莹。“你救了他?” ^^书^^王秋莹却露出没有把握的样子,为难地说道:“上次那位病人又拖了四个月……至于圣上……奴婢不知其详,不敢贸然领命。请娘娘准许奴婢想个仔细。” ^^网^^素盈失望地转身,掀开帷幕,默默遥望他的睡脸。他在她眼中从来都是非凡的。她不是不能相信,而是根本不愿相信:他有面临死亡的一天,而那一天,居然在她还没有白头时突然到来。 不上四五天,皇帝又发生一次晕厥。素盈的期望被这又一次的危险讯号打击得一败涂地。令她不安的是,朝臣中有人再次求召太子回京。 素盈看得出宰相琚含玄不满意这种结局。这只狼果然像皇帝说过的那样,不愿看到皇位的更迭。他与太子仿佛是生来的仇敌,上一次有人做出这个提议时,他以“西陲战况紧急,不便召还主帅,何况圣体渐愈,不日可临朝理政”为由,冲散了那一波舆论。但当皇后素盈也不得不走到幕前,在一次人数很少的集会中,面对众臣质疑皇帝健康时,琚相大部分时间选择了缄口不语。 素盈看着这些中流砥柱,眼中不是他们的样貌,而是他们的派系——支持储君的人忠肝赤胆无可厚非,支持宰相却是多数,其中还有她自己的父兄。静静听了听他们的议论和辩驳,她就明白:这次太子还是回不来。 于是她从容地宣布:“圣上虽龙体染恙,然而睿智如前。况且皇帝历来有苍天庇佑,偶遭小厄,必能否极泰来。妾自今起斋戒,入太庙为圣上祈福。诸位与其纷纷扰扰,不如同心协力,协同宰相理清政务,待圣上康复临朝。” 当即有鲁莽的武将问道:“若是圣上猝然西去,朝中又无储君主持,该如何是好? 第90章 眼下当召太子回京以备紧急。” 素盈见他是曾经教导太子武艺的皇亲睿将军,漠然道:“圣上素来体魄强健,此次不过偶一染恙而已,将军不必惊慌失措、危言耸听。况且圣上只有一子,或迟或早总归要他来主持。眼下西陲战事紧迫是确凿无疑,龙体不济却是空穴来风。将军要太子弃实待虚,是何用意?” 她面色凝重,睿将军立刻领悟到:如果他再敢提出这样的话,那就不只是惑乱人心,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护太子登极。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一些体面的借口,摆脱危险的嫌疑。 素盈沉着脸站起身,宣布这场密会结束。 琚含玄自始至终没有说几句话,但素盈感到他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素盈尽量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她知道这个人的企图永远不变:他想要握住束缚她的线。 并不是因为他急需一枚棋子,或是因为她不可或缺,而是因为他喜欢尽可能广泛稳固地掌握局面。此时的他,已经在朝廷中一人独重,但他仍然想从皇帝染病这件事上控制更多的人、发掘更多的爪牙,把触手伸向更远处。当他控制得越多,他需要的也更多。 某个瞬间,素盈有些动摇,想起她母亲的话:女人总要靠男人活下去。她依靠的,名为“君王”的大山显露出倾颓的迹象,她该另寻出路。琚相这时需要她,只要她一个暗示,他们就能达成一致。 但素盈心中一直有个奇妙而固执的想法:宰相的强势不过是一朝一代的浮华,如今很多人只是不得不在他的檐下低头,当他们散去,那速度会比投靠他更快。成为宰相推荐的皇后,并不是素盈的选择。让她自己选择的话,她不愿意把自己的未来寄托给一缕华美的幻影。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能够态度强硬,但返回宫中,看到她夫君的状况,她就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吉兆。 于是皇后素盈沐浴斋戒,步入太庙,向祖先神明祈祷她的夫君不要被灾难击垮。 当她燃起第一枝香向上叩首,苍白的幽馥出现在氤氲里,斜倚着睿氏祖先所信奉的神兽白马。 “我说过,当你回心转意,再来向我膜拜。”她一边走向素盈一边说:“如果你打算听他的建议,那么他明天死去,和十年后死去,有什么区别吗?现在,可以是你最坏的时刻,也可以是最好契机——现在的你,知道谁对你虚伪,谁有心投靠。察伺后妃的钦妃,出谋划策的崔秉仪,耳目灵通的白信则,还有宫正司的杨芳可以让任何你不愿看到的人消失,宰相府的素澜可以得到宰相能得到的消息。素飒所握兵权虽然不重,但也令人不敢小窥。素蕙的丈夫在御史台刚刚立住了脚,稍加提拔,他就有胆量弹劾任何一个对你非议的朝臣……你已经掌握了很多,只差让你施展的天下。” 素盈平静地望着幽馥,看了片刻才在心中默念:“你真能给我天下?” 得到她的回应,幽馥立刻轻飘飘绕着她晃了一周,停驻在她面前,热切地回答:“当然——我帮你,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左右天下!只要你情愿用二十年作为代价。” 素盈轻轻垂下眼睑,盯着青石地面,语调低迷:“有你见证的过去十年,我从未得到真正的快乐。美妙的瞬间,都伴随着不好的结果。这样的十年算不算代价?” 幽馥含笑摇头:“当你向我低头的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明白你的乞求有多可贵。所以你该从此时准备好忍辱十年,向可贵的愿望献祭。” 素盈仰头冷笑:“我肯付出我的未来,为的是不再受人摆布,而不是献祭——即使那摆布来自你,我也不会接受。但是我知道凡事都有因果,为我今日的许愿,未来的十年,我已做好寂苦的准备。你可以要那十年。” 幽馥诧异地看着素盈,很快微笑着拍了拍手。当意识到无法扭转素盈的坚持时,她便妥协。 “我绝对无法成为女皇。”素盈还是那么平静,注视着幽馥漆黑的眼睛,“首先,我知道我的能力不够。其次……我们家族的人,都把史书读得很通。唐朝有位皇后做了女皇,当她的时代结束,她的家族几乎覆灭,残余的亲族中再也没有出过皇后。虽然她的孙子非常宠爱她家族中的一名女性后代,但只因那女子姓武,所有的人都反对武姓再登后位。她至死只是惠妃。” 她脸上始终是嘲讽似的苦笑。 “我是素氏——素氏想坐的只是后座,而不是它旁边那个。外人如何反应暂且不说,就算我的父亲有追求权力的冲动,也不会同意我痴心妄想。所有东平素氏,我的亲眷,都不会允许我有取代睿氏的企图。因为一旦我的时代结束,他们的女儿、孙女、曾孙女……连做皇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那么,你想要怎样?” “我要我的丈夫活着。”素盈神情坚定,睁大的双眼中充满了洞悉命运的光彩。“站在高处的男人,有时需要面对江山美人的抉择。而站在高处的素氏女人,不需要想这么多——他就是我的天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许诺给我的天下,换作给他的寿命。” 幽馥望着素盈,看来并不吃惊,也不赞同。“他知道自己活不久,选了你和你的家族作为牺牲。”她十分不屑地说,“也许是中毒之后,疑心儿子谋害他篡位,想找一股新的势力分散太子的注意;也许想册立一个宰相推荐的女人,在表面上稳住琚相,让琚相以为他还能左右帝王的选择;也许他看中你不倚重睿洵和琚含玄,用你来实现中宫、东宫和宰相的平衡。他给你的家族无限荣耀,却只能持续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你的任务完成,他就要把你扔进寺庙——你却宁愿要他再活一年?那么你自己想要什么呢?” 素盈的神情变得甜美,柔软的嗓音缓缓说出她的愿望:“我走的每一步,都被重重束缚。甚至连未来,他也代我做了选择。我想摆脱牺牲的命运,不想顺从地走向别人为我安排的归宿。我想要他活着,看羚羊自己如何跳跃。我不需要这一年当中没有任何人来反对,我只要他在这一年里对我包容。我也不需要没人过问我的举动,我只需要他能体谅。” 幽馥耐心听完她长篇累牍的愿望,微微眯上眼睛,斜睨着素盈好一会儿,阴森森地说:“你不想做牺牲,就要不断把别人放到祭坛上,唯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不过,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愿意接受。” 她忽然贴近素盈,倏然化成一片水雾笼罩素盈的身体,转瞬消失不见。素盈觉得周身冰冷,耳中是幽馥诱惑般的声音:“暂且如此吧。当你有了更多的愿望,我会再次出现。呵,我相信,那用不了很久。” 素盈浑身一震,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她昏睡在太庙中冰凉的地板上。 皎洁的月光如梦似幻,素盈第一次从中看到一点希望,似乎会有好事发生。 果然,当她回到丹茜宫时,王秋莹很快就乘着夜色来求见。 “一年。”她向素盈保证:“奴婢尽全力,当能够为圣上拖上一年。但这一年当中……圣上只是活着,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健康,而且,时常还会很痛苦。”她说完之后,偷眼观察皇后的面色,怕她失望,却看到素盈的嘴角缓缓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像是早就知道结果如此。 “原来是这样的一年……”素盈的声音流露出与年纪不符的苍浑。 “这样的一年”几个字当中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旁人都不及她明白。 但她自己,也不能真正地完全说清。 番外·心湖 外篇?心湖 早就听说宣城的秋天,寒冷胜过京城的初冬。年复一年,积雪不化的归霞山顶吹来冽风,光顾这座不大的孤城之后,留下无尽苍寒才向帝国的中心远飏。 没有人喜欢宣城寒冷的秋天,除了深泓。 他常常披着晚霞,安静地踱到城外的草原上,由每一瞬的风云变幻,自每一声仿若山神擂鼓的长风呼啸中,寻找真正的秋色。 那天他被飒飒风声迷惑,也许是被夹杂在长草婆娑中的另一种声响吸引,他走入草原深处,身影被高于头顶的野蒿淹没。 那天,他发现茂草隐藏着一面清澈的湖泊,水面在风音草影中颤抖。 那天,他在那里第一次看到青衣少年。 “你……”少年望着深泓,哀怜地问:“我让你的愿望实现,如何?” 深泓贪婪地听着,忘了惊讶。在宣城他是孤独的,离宫中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终日冷清。仅有的那些人总是围绕着他的母亲垂泣,不怎么与他说话。他珍惜听到的每一句话,愿意忽略这少年称呼他时,大胆地使用了“你”,而不是他通常听到的“殿下”。 “我让你的愿望实现。”青色的少年又说。 深泓轻轻伸手碰触水面——水面本该是他的影子,倒映出的却是陌生的青色少年。他想知道,这奇妙的人是否生活在水下,是来自龙宫的使者,还是栖息于池塘的精魅。 少年的脸在他指端支离破碎,一道青色的阴影涣散成冰凉的粼粼波光。 “当你想要实现愿望,再来寻我。” 耳边风嘶没有掩盖青色少年细腻的低语,深泓绕遍湖边,终是寻他不见。 无限晚霞向归霞山西流,宣城离宫的殿檐挡不住它们的去势,徒劳地在绚丽天空中烙下黑色烙印。每次仰望这座日久年深的宫殿,深泓的心就被它的阴影笼罩。 第一次踏入离宫,他听到脚步在空旷的宫殿里牵出回音,感到吃惊的同时也觉得好奇。 第91章 这是一种新鲜的声音。他坚强的母亲握紧了拳,像是誓不被这来自命运之神的叹息击垮。而母亲身边的宫女,当即有几人在回声消散时落下了泪。 “不要哭。”他的母亲端妃向她们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宫中展露幸福时一样雍容华贵,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你们还年轻,花容不该在泪水中衰减。”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离宫深处,挺直的背影诉说着永不屈服。 从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灵交给异族传来的佛教。深泓渐渐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风祈祷,盼望寒风将她的心愿带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鱼的声音,在阴暗的离宫里不疾不徐地回荡。 当她诵完经,总是虫鸣露重的深夜。有时深泓能从房门的罅隙里看到她独立中宵,朦胧月色勉强能勾勒出她绰约的身姿,漫天星光没有一颗可与她的容颜媲美。然而她是那样沉默。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开房门,走到她身边问:“娘娘,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低头看着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为妾输给了妾的妹妹,皇后娘娘。” 深泓又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端妃俯身抚摸儿子的脸庞,微笑着回答:“当殿下不会输给您的兄弟。” 她的世界充满了输与嬴,过去和未来都用输赢衡量。 “那……会是什么时候?”深泓有四个兄弟,他想知道无可避免的角斗在何时开始,却没想到有生以来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端妃一边摩娑他的头发,一边亲切地笑着说:“不用着急,我们等着看皇后娘娘的表演。” 深泓听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边说:“殿下,您知道吗?想要了解素氏,并不难。只要数数你有几个儿女,再看看他们的母亲是谁,就差不多知道你身边的女人各自是什么样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没看透皇后娘娘——我们等着吧。” 等什么呢?深泓隐约觉得不是好事。 果然,在一年之内,他得到两个兄弟的死讯,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他的两个哥哥一死于痢疾,一死于堕马。深泓为他们感到难过,但他也发现:他成了最年长的皇子,而他下面的弟弟是皇后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秀王才三岁,深泓一想到这个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长久了。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面前,双眉紧锁,全然没有孩童的天真。 不等他说什么,正在恭恭敬敬抄经书的端妃放下手中笔,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内如果有三位皇子谢世,太反常。殿下不会有事。”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样,喜欢提问。 端妃想了想,她的儿子缺乏宫廷的启蒙,必须由她言传身教。于是她敛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内离奇死去,皇位的继承轮到她的儿子——任谁也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会有人对她的品性提出质疑,襄妃也不会错失诋毁她的良机,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机会变大,她自身难保的危险加强。她不会轻举妄动,襄妃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微笑,说:“被幽禁宣城的我们,就清清静静地等着好了。” “是皇后娘娘所为?”深泓不大相信。当她还不是皇后的时候,常常与端妃来往——她们是姐妹,长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样的温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谊,仿佛另一个母亲。端妃待她的儿子秀王,也像另一个儿子。 “没有手段,她怎么能当上皇后。”端妃淡淡地说完,又埋首于经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从脸上看不出来,从声音里听不出来。但你看她周围发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自那时起,深泓忐忑不安,总觉得离宫的黑暗里隐藏着一双阴森的眼睛。 他更加频繁地逃入长草深处,抱膝蹲坐湖边,与青衣少年对望。 “我实现你的愿望,但是,要少少代价。”青衣少年说,“十年的爱,十年的被爱,换你的愿望成真一年——如何?” 深泓在嘴角显出讥笑:“爱”与“被爱”是什么呢?他可能一生也不会拥有。用这些无用的东西,就能交换实现他难以企及的愿望? “这代价太廉价,我不相信。”他说完,搅乱水面一方天光云影,拂袖离开。 那一刻他打算再也不惦记这些鬼话。 深泓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同一天,离宫中没有木鱼声,没有诵经声,充斥着一种特异的声音,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同血腥一起随风荡漾。 他没有听过,循着那锐利的啸响来到端妃的门前。 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两人脸朝下绑在长凳上。端妃身边最身强力壮的粗使宫女,正抡起皮鞭抽打那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长成一声鬼哭。 深泓从未见过血珠四溅,也从未见过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条长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让他不安:她咬紧嘴唇凝望皮开肉绽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没有任何一处透露出屈服。 他站在庭院洞门下失声:“娘娘!” 素丽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赏盛放的野菊,听到儿子的惊叫后回眸莞尔,似乎对身后的苦刑浑然不觉。 “娘娘,这是谁?是来偷窃的贼吗?”深泓问。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摇头责备:“殿下,提问就是提问,不要说出你自己的推测。不要让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种解释。” 鞭声没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聪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势能指挥她的行动。 深泓的目光避开鲜血淋漓的场面,瞪大眼睛望着母亲:“他们是谁?” 端妃携起儿子的手,说:“这个女人,是我晋封端妃之后,你外公送入宫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让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将她送到我这里,由我处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应该被打死。” 可她并没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儿子的想法,幽幽地说:“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许多碎片。” 深泓怜悯地看着那女人——她还不是很老,也许和端妃的年纪相差无几。在他观察她时,她也像感应到似的,向他轻轻颔首。 深泓挣脱母亲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殿下,”那女人说:“见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像端妃娘娘这样。我已经离开她七年,而她一成未变。” 深泓的诧异无法用语言表达: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双眼已经看到了未来。看透的人,无所畏惧。 端妃打个手势,一旁的宫女走到行刑者的身边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宫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端妃步态优雅地走到女人身边。 “寄篱妹妹……”端妃缓缓地说,“你的姑姑教导你,就像她教导我一样。所以你该明白:我可以宽宥任何一个宫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饶恕情同姐妹的你。”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篱的耳边低声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的父亲叫做琚勇刚,是个军士。” 端妃对答案并不满意,摇着头说:“崔氏的女人目高于顶,不会嫁给粗鄙的军卒。” “我说什么娘娘都不信,为何还要问我?”崔寄篱的目光冰凉,不为所动。 端妃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深泓眼看着宫女们抬着绑了崔寄篱的长凳出去,从此再没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个人被提起。 空空荡荡的庭院中,他直视血肉模糊的少年——对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团东西,裹着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声。 深泓心中一动,忍着对血渍的厌恶,拾到手里。 原来是一块漂亮的墨玉佩,不过铜钱大小但质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里,没有被人发现。 深泓听到脚步声,手一抖,慌忙把它藏进袖中。宫女们向他匆匆行礼,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处理这个秘密。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声说。 宫女们回身看着他,款款道:“殿下,奴婢们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他的母亲虽然被幽禁,但在这些死忠之间,她仍有无尚权威。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躯,昂然说:“她只是后宫妃嫔,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镇定威严,宏亮的回音仿佛从这块小小的庭院直逼云霄,响彻离宫。连比他年长的宫女们都看得愣神。长凳上的少年也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微弱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丝。 深泓的勇气得到回报,廊下传来不慌不忙的鼓掌声——端妃出现在那里,微笑着走向她的儿子。 “那么,让他做你的奴仆。”端妃说。“奴婢的孩子,当然还是为奴为婢。” 深泓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想放这少年一条生路。但他忽然想到,这荒芜的离宫是如此安静,他曾经想要一只野兔、野鸟甚至野鼠出现。现在出现了一个野孩子,效果也不会相差很远。 他点头,第一次运用梁王的权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个扈从。 少年清醒之后到深泓面前谢恩,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第92章 深泓像在皇宫中一样,郑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小人琚深凝,跪谢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深泓疑心他是否还记得他母亲,是否还惦记他母亲的下落。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讳,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经比端妃明了其中缘故。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给你一个。”深泓庄严地说。 少年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深泓从袖中拿出洗净的玉佩,又说:“奴婢也不能拥有自己的东西——这个归我所有,由我处置。而且,你绝对不能让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经有这样的东西。” 少年还是没有言语。 深泓用桌上的砚台将那块玉佩砸得粉碎。鉴于他的力气,砚台重重拍了好几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很多年后,深泓偶尔说到这件事,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听了之后,没缘由地感到怅然若失,决定再也不能提起。 而琚含玄立刻又说:“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时。”这回答似乎暗示着什么,但深泓不能确定宰相是不是已经知道:先皇的每个儿子都有一枚那样的玉佩,上面刻着生辰八字。 如果端妃发现军卒的儿子也有那样的玉佩,她就不会宽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儿子。七岁的梁王确实救了六岁的少年。 那时,少年们看着几案上的石末,半晌无语。琚姓少年大胆地在主人面前抬起了头,而梁王允许他目送玉佩的粉屑从自己袖底散落满地。 “我赐你一个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边说一边把砸不烂的小玉石块扔出窗外。 很多年后,尽管含玄已经不再为奴,但他还是叫这个名字。他给自己起的字,来自他母亲为他起的名字,或许,是其他人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单叫做“凝”,避开了皇家的忌讳。 含玄是个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发现他的眼睛灵活。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也能在别人不说话时,发现对方需要什么。 这敏锐的本能或者才华,让他在冷清的离宫里过得不是十分艰难。 为数不多的年轻宫女不去捉弄他。准备过冬的老鼠咬坏了她们的冬衣,气得她们说出难听的话。很快那一窝老鼠就销声匿迹——少年含玄用树杈做了一支弹弓,弹不虚发。有时他会特意把那些丑陋的小动物驱赶到没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宫女们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但深泓看到了。他很好奇地看着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动物打得四脚朝天。当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礼时,深泓恢复主人的庄重,漠然说:“你会打弹弓。” “小人是军卒的儿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年纪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呵斥含玄。春燕归来时,她们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阁檐下住了鸟雀,扰人清静。不久之后,那些鸟窝就不知去向。 深泓看到他的少年扈从把它们安置到远处的大树上。他还看到含玄用自制的简陋无比的弓箭,帮新搬迁的小鸟们赶走了前来骚扰的乌鸦。 “你还会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说。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军卒的儿子。” 含玄渐渐成了离宫的一份子。没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亲。 年轻的宫女们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时会故意逗他说话。春华秋实,夏蝉冬雪,每一样引发她们怀思的事物,都把她们的话题带向宫廷。她们向这个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少年讲述宫廷的繁华,其实是向陌生人倾诉对往昔的怀念。 含玄是个很好的听众,他的神情认真专注,从不打断别人的叙述,而且总是腼腆地向她们微笑,诚挚的目光像是鼓励她们说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说出来。当她们善意地取笑他的举止没有教养,他会羞涩地应诺,然后在她们游戏似的指教下改过。他学得那么快,宫廷中伶俐的内侍也不会比他更聪敏灵活。为这缘故,有些宫女喜欢他,像喜欢自己的弟弟。 只有一名宫女与她们不同,她对这个少年无话可说。有一次深泓问她,是不是含玄有哪里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觉得,殿下的扈从与众不同。同他攀谈也许能得到一刻的轻松,但随之而来的恐怕是更长久的惶惶不安。” 这些话不知怎么被端妃知道,这个宫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并没有对那些亲近含玄的人动气。 “她们都是我挑选出来的宫女。”端妃在又一个冬季最冷的日子里,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门紧闭的殿内。来自归霞山的风仿佛要用万年雪寒把这座宫殿冰藏,孱弱的火焰无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变成一座端庄的雕像,面容平静,语气淡然。 “我挑选她们的理由,是因她们做事稳重,守口如瓶。”端妃继续说,“可是,她们被漫长的‘寂寞’击垮。只有芳鸾还记得宫女的本分。”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亲——她好像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被放逐的命运令人唏嘘,她却安之若素。 强装若无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离宫中所有人感到钦佩。宫女们从前也许只是害怕她,如今则是对她那令人畏惧的顽强感到佩服。而一个能让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深泓想问她,是什么样的期待让她屹立不动。难道她在渴望他父亲回心转意?他还没有发问,端妃先开口说:“殿下,您要记住:被寂寞击垮的人,只会被同情,不会被尊敬。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人,永远是那些能够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为了成就所谓的大事业。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够让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爱?” 端妃听了儿子的话,神秘地笑了笑。她冰凉的手抓住深泓纤细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边拉了几寸,侧身对他说:“殿下,让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得到天子垂爱,从来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业’。您将来也要娶素氏的女子为妻,也许还能君临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许会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践踏、斗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们抢的不是您——从来就不是您。她们抢的是那座宫殿,丹茜宫!” 她的双眼闪亮,宛如寒夜里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让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无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标不是得到男人的欢心。 “抢到你的人,不算赢家。你那可怜的爱情,算得上什么?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还是得到了丹茜宫,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开儿子的手,像是忽然觉得冷,背对着儿子向火炉靠近几分。 深泓隐约觉得,他的生母并不是对他说话。这一瞬间的发泄,是因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凝视她的背影问:“皇后娘娘得到了丹茜宫……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暂时得到你的父亲。而你父亲暂时把丹茜宫交给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说到一个最平淡无奇的人,没有怨怼,没有嫉妒。“我的妹妹很会演戏,但你的父亲也不是傻瓜。他会渐渐发现,素宛嵘不是他想象的恋人。” 她回过头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丹茜宫等待的主人不是你爱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宣城的四季变换并没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变。深泓对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终于变成一种习惯。宫女们无疑也适应了这座孤城。从前她们还会向人倾诉,而现在越来越沉默。深泓不愿质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实在想不到明年对他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这是他在宣城度过的第五个冬天。听说,秀王在这年秋天随皇帝一起打猎,射杀了一只熊。深泓知道以后觉得惊讶:当初那个刚开始识字的小儿,居然变成了勇士。而他的时间却像凝滞,五年来的进步,只是在端妃的亲自教导下读完了离宫中所有的书。 一天凌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惊醒,发现寝殿中的炉火熄灭。他披衣起身,刚想叫人来生火,却听见庭院中有呼呼风声。 深泓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户外的冽风立刻见机而入。他打个哆嗦之后,看到寒霜覆盖的中庭有个辗转腾挪的身影。 尚未消隐的月光洒满庭院,地上白霜闪闪发亮。少年仿佛踏在无垠的薄云上,身姿如同起舞。霜华像无数璀璨星辰,活跃在他脚下,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着两道银光,时而飘忽如身生鹤翼,时而回旋若周身环电…… 难以想像,这个矫捷的人曾经被绑缚在长凳上动弹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线。深泓看得瞠目结舌,直到浑身颤抖着打个喷嚏。 少年立刻发现了他,将手中两根冰柱远远抛开,向他跪倒。 深泓问:“你在舞刀,还是舞剑?” 含玄低声回答:“回禀殿下:是剑。” “冰做的剑?”深泓微笑。 含玄还是低着头说:“树枝太轻。” 深泓走出房门,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详:含玄去找了离宫檐下最大的冰柱,手握处用布缠了两圈,就当作剑。 “是谁教你?” 含玄依旧跪着回答:“小人的父亲。他是个军卒。” 深泓觉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问:“你的手不会冻僵?” “回禀殿下:小人的父亲曾说,冬天边塞战士的剑柄,仿佛比真正的冰还冷。” 第93章 空中飞过一片云,笼罩少年们的月光忽明忽暗。 深泓看到他的扈从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白气,在苍凉的月色中飞散。 “你父亲对你好吗?”他问,“他总是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练习剑术?” 含玄真诚地回答:“小人的父亲对小人非常好。” 深泓没有听到一丝犹豫,于是在那个刹那有些羡慕。 “站起来说话吧。除了弹弓、弓箭和剑术,他还教你什么?” “骑马,爬树,游水,吹笛,锄草,包扎伤口,还有打铁。”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亲是铁匠的儿子。” “喔——”深泓这才发现少年不跪倒时,比他的身量还高。他在不经意间长得这样高大,连主人也没有发现。他在许多个深夜练习小时候学来的剑技,却没有人知道。深泓默默地走开,走回他的寝殿关上门,那一整天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月照中庭时,含玄又提着两根冰溜出现,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长树枝,站得笔直。 “殿下?”他刚想要向这一本正经的少年行礼,却被深泓制止。 少年皇子冷淡地说:“你的剑术师出名门,绝对不是军卒所教。” 含玄深深低着头,不敢回答。 “我不在意你从哪里学来,但我要你教给我。你能不能做到?” 含玄的头低着,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奴仆正在难过。深泓忽然想:含玄为学习这套剑法,不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只用一句话,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没有拒绝的理由……奴仆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奇。这就是身世带来的差别。 “我不会让你白忙。”深泓朗声说。“所有善待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得到回报。” “‘不求回报’是奴仆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深泓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真是个连宫人也挑不出毛病的礼。 “殿下要求,小人无从拒绝。请恕小人失礼。”含玄说着,真的开始耐心讲解和演示。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剑送给深泓,告诉深泓自己小时候学剑时,父亲也削过这样一把。 第七天,当两个少年披着月光习剑,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着他。 他立刻停下来,望着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见他眺望,缓缓走出来。 是他的母亲端妃。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去仰望端妃的容颜。而深泓无所畏惧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目光充满无奈和伤感。 “向奴婢的儿子学习……”端妃的声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脸,不忍再看。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凉的香气。 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宫廷时很喜欢使用的高贵香料,她在这里也保留这个喜好,让周身的香云与她在皇宫中并无二致。 即使在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从来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深泓转过身背对月光,对他的仆人说:“起来,继续。” 含玄不敢随便说话,一边教他剑式,一边谨慎地揣测他的脸色。 直到弦月移至树梢,深泓的学习时间结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帮忙拾柴割草,生火备炊。就在这时,他听到深泓问:“你一定还记得你父亲的长相。他什么样?” 含玄恭敬地回答:“虽然他是个军卒,但并不粗暴。他对我娘很好,对我也很好,经常笑。” “据说,我曾经见过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剑挑拨地上的霜,“宫女曾经告诉我:那天他来看我,而我睁开眼睛,向他微笑。” 含玄站着转过身,望着月光下的少年皇子。他的个头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还长,可含玄不觉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脸,但从那道影子中看见悲伤。 “丝毫不记得他的长相……”深泓说,“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含玄对皇家的家事完全无法插嘴,又不敢失礼地走开,只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亲教你什么?”深泓又问。 含玄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于是坦然流露出复杂的微笑:“我娘教的东西,比我爹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也是。” 每个月初六,会有来自京城的马车光临宣城离宫。 乘车而来的是太安王妃派来的下人,他们为端妃送来大量时鲜或补给。太安王府的人知道端妃被皇后斗败流落宣城,他们也知道对王妃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儿成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兴,但大女儿的不幸还是让她痛心疾首。 宣城离宫颓废荒芜,然而端妃是那么从容宁静,五年来的每一次出场都完全没有落魄之感,令太安王府的家人反而代她难过。唯一的麻烦是老王妃不相信他们的禀报。她不能相信好强的女儿怎能在一处废宫中安然度日。 所以这一次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来打探大姐的真实情况,他的母亲已经开始怀疑:下人们每次用谎话搪塞,其实端妃早就遇害。 看到端妃仪态万方地从晦暗的宫殿深处走来,年轻的永宁郡王松了口气。 “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处境,让臣问问:近来可有不顺心之事?可有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 端妃正襟危坐在弟弟面前,木然听他寒暄一番,忽地一口气说:“我想请一位繁阳李氏子弟来这里,教梁王殿下习剑。” 永宁郡王怔了怔,叹息道:“这不像娘娘会说的话……若非宫里默许,王府怎能每月来人探望?皇后对娘娘已经网开一面,娘娘在这时着意栽培梁王,岂不是让她平白生出忌惮?只怕日后与家人相见也难了。” 见端妃不言语,永宁郡王又道:“况且让宫外的人进来,被居心叵测的人知道,不知又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娘娘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宛峻……”端妃托着腮,说:“梁王是皇帝之子,却不得不向军卒的儿子请教剑术。” 永宁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缓缓回答:“宛峥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却外城侍卫可以带刀佩剑,莫说剑术教习,哪怕是一柄剑、一杆枪也不能私藏。谁知道搜出这些东西,旁人会怎么说?” 端妃冷笑一声:“懦夫。宛嵘施舍你一丁点好处,你连勇气都拿给她践踏。” “唉——姐姐……”永宁郡王一句话哽在喉头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弃他而去。 那一天端妃与她的弟弟不欢而散,但她还是有条不紊地把家中捎来的东西交给各处安排用途,也赏赐了宫女们预备过年的小玩意儿。 梁王从他母亲那里得到一枚金带钩,可以挂在腰间悬剑。端妃亲手将带钩系在深泓的衣带上,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情。 当她下定决心时,目光总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凉。 正月初三那天,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开始自己练习。 端妃仿佛知道他的剑术学习已告一段落,初四的半夜,深泓意外地发现母亲站在月影昏黄的中庭。他吃了一惊:端妃穿戴得不同寻常,那是一身精干利落的猎装。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端妃挽开一张弓——深泓从未见过雍容典雅的母亲挽弓搭箭,这时如同在幻惑的梦境中看着另一个人。 她的箭只是一枝削直的木头,尾端装上简陋的飞羽,前端没有箭头,而是绑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脚边的粉盒里蘸了一些面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准远处地草靶,然后静静地将扣弦的手一松。 深泓忍不住追着风声跑向草靶——箭头无法射入,“扑”一声落地,但靶心正当中多了一块粉白。 “娘娘!”深泓掩饰不住惊诧。他在这样的天气几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直取目标。 “殿下,这张弓叫做‘裂鬼’,名字虽可怕,却非强弓。我把它送给你。”端妃将弓递给儿子,说:“从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从此后每个冷彻肌骨难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挥舞他的木剑,或是一次次拉开那张“裂鬼”。他逐渐喜爱这两样东西胜过他摩挲千百遍的书。 可惜这样的日子还未长久,刚出正月,宫中就有人来。 离宫上下顿时心惊胆战。她们已经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只盼没有灭顶之灾。这并非杞人忧天——皇帝久久不立储君,而诸王当中最年长的梁王渐渐长大。纵然秀王讨人喜欢,但只要梁王还活着,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会成为皇后遥远的噩梦。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地在主殿内接待了来自丹茜宫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过礼,捧上一只雕匣,说:“这是皇后娘娘赐您的宝剑,有个名字叫‘冰洗’。娘娘望端妃娘娘清心寡欲,好自为之。” 端妃面不改色接过剑匣,谢了她妹妹见赐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笑:“潘公公气色不错,想必皇后娘娘待你不薄。”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是吗?”端妃冷漠地哼了一声:“我怎么听说,我宫里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余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 潘公公讪讪地干笑两声,不再多说,匆忙告辞。 深泓明白赐剑的意思,垂首道:“皇后娘娘以此威胁您,不准您轻举妄动? 第94章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他精神沮丧,觉得以后恐怕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他喜欢的事情,于是难掩失望。 端妃伸手按住儿子的肩头,微笑还是那样美好:“这算不上威胁。因为我根本没有觉得害怕。”她打开剑匣,抽出宝剑递给深泓,说:“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剑。殿下要好好爱惜。” 冰洗如同丝绸一般光滑,即使是殿内跳动的如豆灯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样耀眼。深泓对它爱不释手。后来只有一次将它递给旁人——他的母亲。 而端妃接过剑后,用它斩下了一个女子的头颅——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怀敏皇后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嵘。 大约有人觉得,已经让端妃又活了五年,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来年一个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样就寝,第二天却没醒来。不仅宫女们慌了手脚,连深泓也顿感无措(奇qisuu.書)。宣城仅有一名年老昏聩的医生救急,但他对端妃的状况束手无策。 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不论周遭人来人往如何忙乱,他始终脸色苍白地静静伫立。一道床帷隔出两个世界,外面的人匆忙慌张,却透出生者才有的活力。里面的端妃那么宁静,仿佛充满生命气息的魂魄正姗姗前往另一个僻静之地,一个比离宫更空旷寂寞的地方。深泓如她一般静默,用心仔细去捕捉她的声息,还是无法贴近她的所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和暖的春风吹入窗牗,他只觉得寒冷。直到回忆起风中那种熟悉的气息,深泓才精神一震,向帷幕中的端妃庄重行礼道别。 那是水的气息,带着湿润,清凉,还有冰开雪残之后从湖底升起的腐朽。那复杂的气味像是在召唤——召唤这牺牲,以及他的希望。 “喂。”深泓站在水边,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实现吗?” 青色的少年在涟漪间微笑:“只要你肯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不能实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要去哪里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青色少年呵呵地笑起来:“有个词叫做‘义无反顾’——当你许愿,必须下定决心,这二十年就是祭品,绝不回头去要。只有那样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东西。”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点点头说:“我已下定决心。” “那么就是今日起——”水波轻摇,影像涣散。深泓一阵目眩,定睛再看,只看见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见什么少年。他心下忐忑,不知这是否南柯一梦。正在恍惚,听到有人呼唤他,“殿下——殿下!”穿过长草的是芳鸾的声音。 深泓离开池塘,走不多远就见芳鸾容光焕发地奔过来。 “端妃娘娘醒来了!”她清晰地说。 深泓无声地点点头。风拨动几步开外的湖水,哗哗的声音像有个藏在水底的人代他开怀大笑。 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期待端妃醒来,但也明白,她一醒来,必定会有另一个人永远沉睡…… 在端妃醒来之后就从离宫中消失的宫女,深泓当时记得她姓甚名谁,后来渐渐忘却。他听说,端妃迅速地判断出那宫女是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的人,然后那宫女不知何时就无影无踪。 深泓不问也知:她去了端妃本该去的地方。 端妃即使在虚弱卧床时,脸上也总是挂着娴雅的笑容。当她日渐康复,笑容就更加充满胜利的光彩。 有一天她带着夺目的光彩向深泓招手,将他唤至身边,从袖中取出一管细细的青竹,大约两寸长。“殿下请看——这就是差一点让妾殒命的毒药,它叫沉梦。”端妃拔开竹管,迅速在桌上点了一下,留下一颗晶圆的水珠。她的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口气却毫不含糊:“在衣料、枕被上滴上数滴,不消片刻就化为清淡的毒氲,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如是那时正在睡梦里,则会死得毫无知觉。” 深泓盯着那颗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见它犹如有生命似的灵动可爱。一阵风来,它骤然缩小,顷刻就消失,唯有桌面留下一块深色痕迹。 “这是最后一滴,一丁点的危害不大。”端妃挥动衣袖,将沉梦残留的味道一挥而尽。“原先满满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了。” “既是这样,娘娘怎么会醒来的?”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还是发问。 端妃也不大确定,迟疑道:“也许是因为……我以前有几次也闻过这个味道,对它太熟悉,它伤不到我。”为什么缘故闻过这味道?她没有说。可深泓猜得到:她既然还好端端地在这里,那几次定是有旁人没有醒来。 她偏头向深泓优雅地笑笑,“殿下记住这味道了?” “记住了。”深泓收敛容色,郑重回答。 端妃轻轻颔首道:“以后哪怕是梦中有这香味,也要立刻醒来!……但愿殿下一生不须再闻到。” 深泓垂下头,低声问:“娘娘,你相信佛经所说的因果吗?一切所作所为,必将付出代价。” 端妃默默地凝视儿子,神情冷峻。 “我还会闻到……那是那些没有醒来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价。”深泓说。 端妃有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来:“殿下,如果被这么愚蠢的念头束缚,战士将无法拿起剑,更别说向敌人挥动——你要面对的是世上最无情的修罗场,你该顾忌的不是那些已经死了的人,而是还没有死的。” 深泓没有与她争执。 事实上,当他在修罗场中胜利后,端妃把那支青竹管带回了宫廷。从此沉梦的香气在属于深泓的宫闱中飘荡不散,仿若那个顽强的、最终入主丹茜宫的女人永远不会消逝,时而在深夜里徘徊,消灭那些觊觎丹茜宫的人。 然而他一直活了下来,只是不断在香气中失去,失去了他的儿子们,以及怀有他骨肉的年轻女子。 那一次他觉得格外疲惫。 “芳鸾……”他的声音喑哑,“果然是那样么?”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质疑过芳鸾。 “康豫太后曾经教过奴婢,识别沉梦的残迹。”芳鸾已经上了年纪,态度比年轻时更加沉着。“康豫”就是端妃的谥号。 “妾将陛下交付的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药水浸过之后,见领口留下大片的痕迹。”芳鸾说,“想必有人用沉梦替换了洒在罗衣上的蔷薇水。娘娘昏厥后……已经回天乏术。陛下?”她看到出神的帝王不似平常。 “有这样的事……”深泓悠悠地说着,眼前恍若看见美丽的文才媛在他面前大哭着喊冤。“陛下,妾不是南国的谍人!妾没有暗通南国——”她喊着喊着就昏厥不起,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芳鸾回答,“宫正司尽是她的人,陛下自然不知。只怕此事又会不了了之。”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飘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这是她要的代价。”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鸾沉声问。 深泓怔了一瞬,没有说什么。那天他走在宫廷中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可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丹茜宫。 里面的女人依然美丽,宛如白昼中敢与太阳争辉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时,她是坦然散发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颗。深泓凝视这个女人,她也无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后,深泓说:“香是用来敬佛的,绝不要让我的宫廷里出现恶毒的香味。” 她眼中晃过一片阴翳,没有答话。 可惜他挑明态度也没能阻挡沉梦,它还是像噩梦一样在深宫中飘荡。 深泓确然在未来几度闻到那缥缈的香气,数次想从睡梦中挣扎醒来……却没能成功。尽管如此,他同他的生母一样侥幸,也没有因此丧命。于是他眼看着又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香氲消散时死去。 “芳鸾……”深泓这一次连追问的力气也所剩无多。 芳鸾的声音依旧平稳,“淳媛娘娘的领口上……” “故伎重演?”深泓摇头,“她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芳鸾看了看她的帝王,说:“可是沉梦的配方,后宫里只有太安素氏知道。” 是吗?深泓挑了挑眉头。芳鸾见状,从容道:“宰相大人在数年之前曾受托做过一次,他确实也知配方,但他并未陷入此事。” “那么相府中的人呢?” 芳鸾十分肯定地说:“宰相所藏的沉梦配方,连妾也不知,何况府中其他人。府中就算有人偶然知道,又为何向娘娘动手?又如何向后宫下手?” 深泓闭上眼睛想了想,挥手道:“……我知道了。” 芳鸾行了跪拜大礼,悄无声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声,“你我相识已久,可我至今不能确定,你是否恨她。” 芳鸾回身,柔柔一笑:“妾何须恨她?” “你说呢?”深泓不动声色地反问。 “陛下以为妾会为宰相而恨她?”芳鸾还是笑得宁静,“妾为何要为他去恨?……宰相与妾虽在一个宅院中,但只是妾的邻居,不过相邻之处没有看得见的墙而已。”她说罢欠身告退。 深泓出神地坐了一会儿,走出密室,又走到了丹茜宫。似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过,连她的面孔看在眼中,也仿佛生疏了。 “陛下很久没来过。”她笑着说,“可妾宁愿今天没有这份荣幸。” 深泓含笑看着二十年的妻子。 “陛下来,是为了怀疑,而不是洗脱嫌疑。” 第95章 她苦笑,把手边一只小匣推到他面前。“这把同心锁一旦锁上,必须两支钥匙一并使用才能打开。”她说着,从脖子上取下镀银钥匙插入一个锁眼。“——陛下,您的呢?” 深泓默默解下颈中金匙。 锁应声而开,匣盖与匣身交接的缝隙中有微尘痕迹,应是很久没有开启。匣中那支青竹,深泓见了就觉黯然。还有一张叠好的纸,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数片难看的枯叶。 “都在这里……”她说,“你若选择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不信吗?深泓望着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如此伤感。他向她微笑作为安慰。“是我不好……”他没头没脑地说。 她也许会错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但他并不是说他相信她……他的不好,在于二十年前决心不要无用的感情,后来又让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难、多情多艰。于是当初仿佛泉水中倒映的月光一样明澈的眼神,到如今变得这么咄咄逼人。 他当初相信那个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少女,如今无法相信这个由他缔造的女人。“若星——”他轻声说,“你曾说过,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为丹茜宫的主人。现在还觉得有趣吗?” 她有一刹那目光闪烁,旋即仰头笑答:“唯有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情,才有趣。”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样的话,当她在那十方风起的草原上笑着说出时,那样天真而充满理想。第一次听到时,让他颇感心头悸动,如今只让他觉得可怕。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面,那么突然又特别,因此深泓无法忘记。 那天是夏季的某个初六。依稀是个数日大雨过后的清凉夏日,深泓记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除了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只有她鲜明。 模糊归模糊,却难以彻底忘记。深泓记得,那一天的那个时刻,太安王府的马车上跃下一个中年人,然后一个清秀的少年跟了下来。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气度不凡,而那少年个头不高,伶俐俊秀——深泓见他们在端妃面前跪下时,心想:真是奇妙的组合。 端妃一见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欢喜。连深泓也强烈察觉到她真心的喜悦。“惜今!”她热情地称呼对方的名字,让一旁的深泓无比诧异。 “小人李惜今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头时,双目透出温和坚定的光华。深泓一见那双眼睛,就觉得不能讨厌他。 “这是繁阳李氏第六代当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绍时,声音里透出别样的韵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表示他知道了。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当然不是来喝茶叙旧。他会成为这人的弟子。 “小人受永宁郡王所托,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辞简短谨慎,深泓猜测那是舅父永宁郡王事先教给他的。私下为梁王请剑术老师是永宁郡王的意思,他要姐姐端妃领这个情。 端妃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问:“现在会不会太晚?” 李惜今那双眼睛仔细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着回答:“对梁王殿下来说,足够了。” 深泓因此松了口气——他如今已经十三岁,虽然从含玄那里学来一点皮毛,但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能把这技能学好。不过这师父对他有信心,认为他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对一个王家子弟来说足够用。让深泓觉得更加轻松的是:他能够毫不费力地解读他们的对话,尽管这些成人们的对话小心而隐晦。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李惜今身边的小孩子也能听得懂大人们在说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贺,却带有出于私心的快乐。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觉得这小孩子一刹的笑脸,已经明亮胜过他周遭的一切。他不知道这是谁,端妃也不知道。所以她问:“惜今,这孩子是?” “是小人现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旧惜字如金,“他无处可去,小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端妃“哦”一声,不再多问。 那天离宫中举行了皇子们通行的拜师礼,但限于条件,没有惯常的那种隆重场面。深泓对所有的礼仪烂熟于心,并未觉得丝毫不自在。让他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当它们追逐这个远道而来的男人时,舞动出灵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现的第一天就怀疑自己的母亲,然而心中已经萌发出难以抑制的阴霾。 端妃看出他的疑虑,平淡地说:“他曾经在我家担任教习。不过我那时没有学剑技,学了射术。所以,他其实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师父。” “娘娘您为什么不学呢?”深泓当着李惜今的面这样问。 端妃毫不避讳,宁静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嵘一起学剑,她也许会强求我一起练习——我没有‘在她剑下绝不受伤’的把握,尤其不敢用这张脸冒险。”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应,发现他无动于衷。 “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们都到了殿下身边,殿下要懂得爱惜。”她说罢,携着梁王,亲自带李惜今到他暂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却说:“小人不能在这里住。日落之后,小人就到城外的马车上休息。”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点头说:“这很好。” 深泓立刻接口道:“那么我会让人送给先生一切应用之物。” 李惜今毕恭毕敬地又说:“马车狭小,请殿下与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这件事于是圆满解决,李惜今从当天开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赶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深泓又独自琢磨他所教的东西,觉得似乎不是艰深难懂。练习一会儿之后,他看见含玄悄悄地从角落里路过。 “你去哪儿了?”他问。 含玄从容地回答:“宫女不便四处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让小人给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为意,继续练习。又过了一会儿,李惜今的那个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里观望。深泓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停下来问:“你跟李先生多久?”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说:“七年。” 深泓大吃一惊:“那你岂不是高手了?” “差得远呢!”那孩子呵呵笑起来,声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欢他这样坦率的态度,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星儿。”他转动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儿。” 李惜今是个不错的剑术老师,即使面对皇子,他还是一丝不苟,没有些许轻懈。深泓原本不大喜欢他,这时候却觉得他有值得佩服的地方——当这个魁梧的人握着剑柄的一刹,浑身立刻笼罩一种别样的气势,那肃穆的气势好像涟漪向外荡漾,令周围的人精神一凛,不敢小窥。他拔剑出鞘时神情专注,不等剑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经挥出一片凉风。他的剑叫做焕雯,舞动时剑光灿烂,仿佛在主人周身环护一道飞电,圆满的光华仿佛朝阳一般…… 冰洗也是一柄好剑,剑光却像流动的冰泉。深泓不愿让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学到的一切,但每一剑都寒意逼人,没有那种流畅而令人向往的光彩。 李惜今没有对他的招式发表评论,只是让深泓不断调整姿势和力道。当一天结束,他满意地向皇子点点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深泓听说,那天他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在端妃与他简短会面,问他话时,他才开口——这都是深泓从端妃身边的宫女那里打探得知。端妃问他,永宁郡王为什么在此时转变对梁王的态度。他回答:“宫中有变。” 初九这天正午,深泓正与他的新老师短暂地休息,一向安静的庭院忽然喧闹起来。深泓抬头观望,见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他舅父永宁郡王和端妃。 风尘仆仆的素宛峻脸色苍白,也不像深泓行礼,径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面前,颤声喝问:“她在哪儿?!” 李惜今一见永宁郡王就跪下,把头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举动,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又瞪向舅父。永宁郡王这才向深泓施礼,可抬起头时,又是一脸愤愤。深泓顺他目光看去,见星儿从另一边的院门走过来,浅浅地笑着向这些大人们跪下:“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说罢又站起来向永宁郡王躬身:“女儿见过父亲大人。” “若星……”端妃嘴角轻轻挑起,深泓也很难说那是什么意思。“你是若星。”端妃从没见过这个侄女,但不会搞错。素宛峻膝下有众多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素若星。 “星儿!”素宛峻咬牙瞪着他的女儿,咬牙切齿地说:“成何体统!立刻跟我回去。”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头时,脸上没有了孩子气的天真烂漫。 “女儿已经在宣城离宫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说道:“昨晚更是与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亲想让女儿入宫,怕是风言风语也不会放过女儿,让女儿那么顺利地进去。” 深泓见众人都望向他,只觉得可笑可气: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着男装,又说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也没有多想。谁知一次不多想,就让她钻了空子。昨晚她确实说居所老鼠扰人清静,恳请在梁王寝殿的外室暂息一晚。深泓只当他是个小孩子,何况又想向她打听李惜今的底细,就留她一宿。她只是说了一会儿话,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还有短短片刻觉得她毫无心机,没料到她有这般面目。 第96章 众人见梁王只是微笑却不辩解,一时反而尴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边微笑,等着看这场面会如何发展。素宛峻脸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儿,道:“风言风语自有我应付——你以后只管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素若星一把甩开父亲,笑嘻嘻说:“就算旁人没有说三道四,皇后娘娘会怎么想呢?” 她说了这话,旁边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宁郡王的痛处——端妃与皇后一共有五个弟弟,而素宛峻从来都是与端妃比较亲,皇后总疑心他想助端妃东山再起。如今宫中似乎有什么变故,他送来一个剑师已经有些冒险,偏偏他的女儿也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荐枕席…… 端妃看场面僵硬,将不相干的人一概遣退,半认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儿。现在怎么办才好呢?”话虽是向着永宁郡王说,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看着素若星。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愿从今往后侍奉姑姑与梁王殿下。” 端妃轻哦一声,没有表态。素宛峻叹口气,侧身向端妃道:“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时候……” 端妃不答话,却问素若星:“你的堂姐妹们长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机灵?”素家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儿生在同年。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们各有千秋。”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视那些看到别人优点之后,就不敢与人去争的家伙。你若是自认入宫之际比不过她们,才来我这里找退路,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并非胆怯,只是碰巧和她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展露成熟的笑颜,深泓看了大为惊奇:如果她是素家准备入宫的女儿,那么今年应该十二岁,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长的女性。 端妃绕着若星转了一圈,哼了一声:“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点了一下头,对深泓说:“殿下,妾上表请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儿若星,如何?” 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这一辈子到现在为止,除却那些卑微的宫女之外,也只见过若星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而已。 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有另外一件:永宁郡王执意要狠狠处罚李惜今,端妃以为他已经是梁王的老师,不可再当作昔日素府的门客那样对待。 深泓向若星递个眼色,在他们讨论的间隙溜出去报信:老师当众受辱,对梁王和素若星来说也颜面无光。 可是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们前面飞奔,跑近李惜今的马车时,他大叫了一声:“师父!” 午后的风掠过寂静的原野,草尖上荡起一片沙沙声。清风带着含玄的叫声扑面而来时,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导没有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并不是因为老师因材施教、擅于点拨,而是因为他一直学的就是同样的东西。当端妃欣赏的这个男人教她妹妹剑术时,素府里除了素氏姐妹,还有崔家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寄篱。 从马车旁转过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头看见他们,一愣神之后,恢复了谦卑平静。 “你是他的老师?”深泓走上前问。 李惜今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坦言道:“从他四岁时起。不过,只有短短两年。” 若星叹了口气:“原来——前几年的时候,先生每到双月就要出门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饷教别人去了。” 李惜今没说什么。深泓也不说什么,转身要离开。 “殿下不打算责备小人?”李惜今问。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么样的徒弟,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他笑笑:“况且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责备——谁都知道端妃抓住崔寄篱就不会轻饶,你在素家执教,却每年六次离开素府去崔寄篱那里。如果我没想错,大概那边的人就是跟着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么可能放心一个住在自己家里的人自由自在地到处走?” 李惜今的嘴角抽动一下,满脸愧疚地看着含玄。深泓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若星似乎并不知道崔寄篱是谁,只觉得其中不像有好事,于是指着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让他遭罪,教过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小姐……”李惜今面对若星时,神态自如了许多。 若星摇头道:“原本你爱收什么样的徒弟,旁人无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爱梁王,不是最好的就不让她儿子要。你以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个仆人用同一个老师?她念着你那一点点旧情,不为难你,但她跟这人的娘可没什么交情,定是拿他出气。何况他是人家门下的仆人,为难他并不需要什么借口。” 李惜今点点头,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提起此事,该怎么办?”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说:“你看梁王殿下少言寡语,别人说与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辨,又怎么会在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上多话?” 每次这个女弟子说得头头是道时,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断发难,就像成年人喜欢逗聪明的小孩子。“可他只是个孩子,难免会说溜了嘴……”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郑重,淡淡地说,“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没用的话。” 若星没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浅浅一笑:“老师,不要拿你见过的那些舞刀弄剑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较。” 一个是他钟爱的第一个徒弟,另一个是与他一直很谈得来的女弟子,李惜今对他们没有戒心,还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当地笑着问:“那么,‘皇子’是什么样的小孩子?” 男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王。” “他生来不是嬉戏取闹的,他是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说:“所以老师待他,不可以像对待以前教过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儿。” 看到他们的微笑,李惜今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在这些孩子面前,他的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梁王纳妃被耽搁了一段时间,据闻有些人觉得梁王年纪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事情又变顺利。深泓常常觉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时知道远方掌握他命运的人在想什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长年累月的镇定。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门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队衣着光鲜华美的人马,仿佛一道缓缓流动的虹霓。他笑着对身边的侍卫含玄说:“送嫁的排场很气派。” “那是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机灵地回答。 这道彩虹停在城下,从中分开,若星款款走出来。连见过很多宫廷美人的宫女们也不禁赞叹她的容貌和仪态。她们不明白,这女孩儿即使放在宫廷中也会熠熠生辉,何必急着嫁给放逐蛮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们的疑窦中展露出坚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满自信。她才十三岁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选女们当中唯一一个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后唯一一个真正入主皇宫的女人。 事隔多年,深泓有一次对若星说:“你那时要是进了宫,怕是逃不过你那几个姐妹的命。”她的堂姐妹们于次年的七月入宫,然而三年之后皇帝驾崩,选女们被遣嫁出宫。因为邕王年纪过小,她的三个姐妹散入先帝的三个弟弟府中。而那三位亲王又在不久之后意图谋反,甚至领兵打到了宫墙之外。当时深泓与若星带兵去剿灭秀王叛乱,京城中只剩下已经成为皇太后的端妃。她亲自领兵抵抗,气势不凡,但三位亲王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其中一位亲王在宫墙前辱及皇太后清誉,他以为这女人只能忍气吞声,否则有欲盖弥彰之嫌。可惜他还没有说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后来,含玄带着一队为数不多的人马回京救护,三亲王在前后夹击下溃败,他们的家眷尽遭扼杀。 深泓原想宽恕若星的三个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亲冷笑:“陛下还没有长进吗?若是当日赐死秀王,何来北郡之乱?……我们母子的经验足可说明:把野草的种子撒在荒城,它们还是会长回京城,成为参天大树——这样的草,只要我们两棵就够了。” 她是个能对一母同胞痛下杀手的人,当初在先皇梓宫前一剑斩下怀敏皇后的头颅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妹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他留下的诏书吗?……妹妹,他人都死了,一张废纸还能保得住你吗?现在能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们都知道,我不会放过你。这是妹妹你教给我的:就算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放逐你,你也可能会回来。” 深泓记得怀敏皇后那时抿着嘴,一言不发。她到死也没有发出一声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时,眼中隐隐乞怜——那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她怀中的儿子。深泓动了恻隐之心。当端妃挥去剑上的血迹,把冰洗交给深泓时,他收剑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样直刺他弟弟秀王的胸膛。 “我饶他不死,到皇极寺修行。”深泓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这个决定留了秀王一条生路,却让他在一天夜里销声匿迹,很快带着不知怎样聚集起来的叛党占据了北部数郡。深泓不能容忍国家就此分成两个阵营,决定亲自去解决这个问题。皇太后因此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现在要去杀死更多人的兄弟。 第97章 其中还包括你自己的。”深泓安然道:“尽管如此,我那时还是要放过他——他会不会变乱,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却是确凿无疑。” “那么我不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还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说,“‘尚未可知’?……他会叛乱,几乎是人尽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宫廷里绝不能容忍血肉相残。”深泓说,“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来谢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声冷笑:“陛下真是个仁君,对待罪人,比别人对我们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归宿,而樵城相对易于安身。 “太后似乎忘了,那也是您的侄女。”深泓缓缓地说。 “我没忘记,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后面无表情地回应他,完全不顾若星这个侄女就在一旁跪着。 难得若星听了这些话之后,脸上全无一点难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听皇太后教训。 深泓带着期待看了他母亲一眼。他不希望看到在这时候,曾经一起于宣城共度凄寒岁月的三人,仿佛各自独立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视眈眈。皇太后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声,遣退皇后。 “你知道,人的改变比任何变化都可怕。”皇太后对她儿子说,“我们已经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这里的那三个人。那个让我们三人联系在一起的宏愿,已经实现,你终于君临天下。一个愿望实现之后,人们就会有更多的愿望。现在,我们三个都要为自己的愿望而活了。”她和蔼地看了看年轻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亲只有一点让我由衷佩服——他从来不把素氏的女人当作知己,宁可忍受内心孤独,也不选择爱上素氏。” “我并没有爱上她。”深泓缓缓地说,“我从来不明白那种感情。” 皇太后深深注视他,目光不知是安心还是遗憾,最后只点点头说:“好。还是那句老话——寡情少难,多情多艰……” 深泓离开太后的宫殿,在花园的小径上看到他年轻的妻子。若星的仪容光艳照人,神情柔和典雅,连浅浅一笑的笑涡当中都满含体谅。无论何时看到她,深泓都对自己说:这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皇后。 周围人退下之后,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轻声说:“多好的花园!” “与你一直想要的,有几分相似?”深泓柔声问。 她仰头,星眸中闪烁着慧黠:“到明年春天,就会一模一样。” 当然,她是这里的主人了,任何东西都会随她的心愿。 深泓换个话题:“太后近来心情不好。” “为了那个李姓的侍从。”若星说,“因为他随秀王深凛跑到北郡。”这个消息在前天得到落实,自那一刻,若星不再承认李惜今曾经是她的剑术老师。“多奇怪的人!他原本是帮我们。” 深泓不觉痛惜,喟叹道:“他一向是个重承诺的人。也许,他与深凛的母亲之间也有承诺。”他看了看妻子,又说:“太后因此有气,你要忍让。” “我知道。”若星神情淡然,“她并非对我不满。人们都说我和太后年轻时很像,大概她也这样觉得。无论怎样抱怨素氏女子,或者怎样厌恶我,至多只是痛恨自己被这样生养塑造。” 深泓难得见她露出这般寥落的神态,轻声问:“那么你呢?可曾怨过?” “我没有。”若星将头靠在他肩上,“我从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模样,所以也没有羡慕,没有遗憾。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星非常轻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这座宫廷,我要对她很好,很好。” 经历秀王叛乱和三王谋反,有人怀疑深泓能够在京城立足多久。然而深泓和他的母亲妻子从来没有对这个问题有疑问——答案是至死为止,他们一定能够长踞国家的巅峰,最后作为最高贵的皇族以最隆重的典礼送葬。 尽管深泓屡次将秀王睿深凛的叛军击溃,但深凛总是能神奇地携数骑逃亡。领军之人总是有这种好处,他们研究战区地形,川谷沟壑、敌我分布全都熟烂于胸,于是总能在最后关头绝处逢生。 每次失败之后,深凛总是很快又在其他地方召集数万人马,继续颇有气势地造反。北郡流传一个传奇:秀王的母亲在孕育他时,梦到一位天神,九重彩云在他身边缭绕,十色香花在他足下盛放。在十二种瑞兽的保护下,他投身人间化身秀王,注定成为真正的天子。但这一切都没能对国家的历史产生波澜壮阔的影响。 皇太后听过这故事之后轻蔑地一笑,向深泓说:“去吧!明天你就可以向天下散布这个故事——我在孕育皇帝陛下时,梦到满天遍布百万神佛,护持一位庄严高贵的大神入我腹中。只不过,要等你在皇座上坐稳,这才能称为‘神迹’,否则就只是哗众取宠的一个笑话而已——就像那个愚蠢的秀王正在做的。我想,陛下可以在他的罪名当中增添一项‘妖言惑众’。” 深泓没有理会母亲的笑话,问垂首坐在一旁的含玄:“将军,你怎么看?这会不会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兄弟阋于墙,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帝国最高处的兄弟之间,拖下去就会演变为一场浩劫。 含玄敛容道:“和郡一战,实力差距已见分晓,陛下不须多虑。” “那么,让这一次成为最后一战。”深泓说,“带他到我面前。” 含玄深深躬身告退,像往常一样,沉默是他最有力的保证。 皇太后目送他披着甲胄的身影从容步出殿外,若有所思地说:“每次他出现,若星都会恰好遇到事端不来……”皇家与他们的心腹会面,是否出席全凭方便,若星不在也无可厚非。可是深泓为她的语调感到不舒服。“您在担心什么?” “他比你小一岁,也该成婚了。”皇太后的口吻毋庸置疑,“我想将芳鸾赐他。” 深泓稍稍蹙眉,“芳鸾已经二十四岁……”她比含玄年长六岁,已经错过了最动人的年华,况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样少言寡语、索然无味,看起来年龄远远不止二十四岁。 “有什么关系?”皇太后冷笑,“至少芳鸾是个忠心稳重的人。像琚含玄这种人,在朝中没有亲族,日后必定营结朋党。那时你要如何了解他的动向?” 深泓的嘴动了动,还没有说出什么,太后就继续说道:“如今你格外开恩,准他剑履上殿,甲胄在身。这也许会让他对你亲近一点,感激一点,但也让他开始自认为可以成为你的心腹。渐渐,他会认为他的意见能够左右你……那时候,你要怎么反手抓住他的命脉呢?谁来帮你呢?” 深泓闭上眼睛,听到母亲说:“你难道真的以为,朝堂之上,会有所谓的朋友?” 看到深泓嘴唇轻颤却久久沉默,皇太后宽心地笑了:“那么就这样决定。” 那一次含玄凯旋时,带来了秀王和李惜今。 面见弟弟之前,深泓先去看了昔日的剑术老师。若星没有一起去,她说她不需要再看见这个叛徒。 李惜今的面容仍然温和,凝望深泓时有一丝无奈。 深泓没有问为什么,径直说:“你知道太后的为人……她将敌人逼到一败涂地之后,会放过他们。但她不宽恕朋友的背叛。”他看着李惜今,开始有点同情这个男人,“她向我要了你。” 李惜今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深泓知道他们之间无话可说,便问:“你还想要什么?” “陛下可以让我见深凝吗?”李惜今一直把含玄叫做深凝。 深泓点头应允,待含玄来后,他就避开。但他们谈话的内容,他还是从某些途径得知。 那时李惜今并没有说许多,只对含玄委婉地说:“我年轻时,因为某些的缘故,进入一个与我有天壤之别的高门之中。你知道,我是去那里做一个特别的奴仆,教那里的小姐学习剑术。在去之前,我的师父和父亲已经告诫我,绝对不能产生非分之想。” 他腼腆地笑笑,又说:“我谨遵他们的告诫。不过,就算他们不说,我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里的贵族小姐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让我爱恋她们,就像让人去爱恋神话中的女仙一样不切实际。可是,那时我年轻,还是没能逃脱旖旎的幻想……让我心生好感的少女并不属于那个家族。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禁忌,所以并没有刻意摒弃那种感情。” 含玄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然而她也有幻想。”李惜今没有指望面前这位年轻显赫的将军回应,犹自说,“她比我还傻——我知道另一个世界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神话,于是我止步不前。她却不同。明明告诉她那是一个神话,她只是个凡人,可是她却一定要看看自己能否走入神话。”他叹了口气,“听说几代之前,有位姓田的女子在后宫留名……为这缘故,她也要尝试。她以为,只要有人能做到,她也可以做到。她以为,她虽然姓崔,但她与素氏明明是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年轻美貌……她也可以在素氏的后宫里占据一席之地。” 含玄抿紧了嘴。 “我看得出来,她有野心。”李惜今又说,“当我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时候,她用一种坚定的眼神望着我,说,‘不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你的出身,而是因为,我一定要去更高的地方。’后来,她真的成功了,去到了那更高的地方。” 第98章 对往昔的回忆让这个日渐衰老的男人变得温柔安详,“那时我说,不跟我走也没关系——其实不是没关系。我想要的,不再是她,而是想看她如何成功,看她如何用一对柔弱的翅膀飞到那么陡峭的地方。还爱她吗?不。已经不是那种心情,可还是放不下……” 含玄一言不发,转身作势离去。 “深凝!”李惜今叫住他,“你看,我和你的母亲,都不是什么好的榜样。但愿你……不要像我这样,一生迷恋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要像你母亲那样幻想。” 含玄越走越远的脚步像往常一样稳定,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皇太后考虑了两天,终于想好了对李惜今的处罚。她让人把这男人的双手反绑,放在一匹劣马背上,由那匹马向遥远的天际奔驰。 深泓心头冰凉,看着母亲将弓拉成满月。她绝不会射偏,她是那样好的一个神箭手。 然而当那匹劣马驮着摇摇欲坠的李惜今,将要逃出一箭之地,皇太后还是没有放箭。深泓当然不敢催她,一同伫立在城门上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发出半点声音。 忽然,皇太后毫无预兆地射出了那一箭。箭带着响哨,鬼啸一般飞向远方的男人。他在马背上晃了晃,又坐稳,颠簸着化成天边一个黑点,终于消失不见。 “射偏了……”深泓难以置信地低喃。 皇太后却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坦然把弓箭丢到一旁,对她儿子说:“是啊,射偏了——不射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会难过。” 深泓诧异于她的坦率,却见阳光下的母亲展开笑颜。“啊——这是我近来的愿望:不要为了保持一贯作风,而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她轻松地说,“如果惩罚他,会比他的背叛让我更难过,我就放过他。” 深泓怔怔望着这个女人,不知是否天下的母亲在孩子眼中总是这么神奇。 皇太后没有在城头多停留,也没有多看天际一眼,带着一队侍从离去。 那个男人从此不再属于她的世界,他们之间的一切在鬼箭的啸响中戛然而止,她不需为老友耿耿于怀,他与素氏纠缠的时代也就此结束。 深泓立在城头向天朗声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亲一样想得开。 与弟弟深凛阔别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深泓就发现这个弟弟与他的样貌竟然那么相似,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员之间,他们最像亲兄弟。襄妃与邕王同是柔弱和气的态度。多年不见,皇后依旧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几分慈善,一身猎装难掩温柔风范。那次会面,是在皇家的狩猎场上。时间是深泓成婚的第二年,他刚刚成为年轻的父亲,得到他的第一个女儿。 也许是因为若星生产时还太年轻,也许因为宣城的气候过于寒冷,一切都为女儿的生养增添了许多危机。她出世时是那么脆弱的一个小小婴儿,深泓和若星常常担心她仿若游丝的呼吸随时会中断。这个时常在阴阳界限上飘忽不定的生命,却让宣城的三个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这个小小的女婴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于是皇帝恩封她凤烨郡主,准深泓携妻儿自宣城同赴猎场。 端妃以若星太年轻,经验不足以照料体弱的孩儿为理由,也随深泓一起来到猎场。她没有资格伴驾出猎,没有穿猎装,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宽的长裾罗裙,把岁月带给身材的变化全隐藏起来。 当途径草原的风吹到营地,朝阳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缕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亲微笑:她衣袖飘飘,风姿绰约,同营地另一边的宛嵘皇后相比,她与马背上那位英姿飒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望向父皇时,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转,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侧身向他,稍片刻之后像是察觉他的注视,款款旋身行礼。她动作轻盈柔雅,仿佛还是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神情间并不如何亲切,也没有显出对多年后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地留意他父亲的反应,却只见他恍若无事一般,随意地调转了马头,仿佛方才只是和一个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对。 深泓在他策马转身的瞬间,目光也冷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到你应该在的位置。”端妃对夫君的反应不以为意,拉着深泓的缰绳,不疾不徐地嘱咐,“然后,你要向我保证: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你从那个位置离开。” 作为他父皇最年长的儿子,深泓应该到一个距离帝王很近、很亲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说:“我与他已经十年未在一处……不,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 “那么,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儿子坚定地微笑,“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我等更久。” 深泓在马背上俯视母亲的笑脸,慢慢地回敬她一个微笑。 就是在同一天,深泓见识了十一岁的秀王,先是惊诧他的样貌仿佛年少的自己,再是惊诧他在帝王身边那样随意自在地嬉戏笑闹,最后惊诧于他的骑术和箭术如此高明。 皇后望向自己的儿子时,带着母亲的自豪,而双眼转向深泓时,又带着胜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深凛是众人的焦点,作为母亲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儿子具有别人夺不走的璀璨。 深泓对这一切全部以一个气定神闲的微笑作为回应。他的微笑并不能称得上温暖,然而从容得体,让随行的扈从大臣觉得这位骤然降临的皇子是那样神秘难测,他年纪虽小可态度成熟深沉,举止沉稳,于是不少人在心中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与那个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儿相比,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风范。 皇帝对深泓的态度疏离,一路也没有说几句话。深泓也无意急着引起他的注意,便用这机会静静观察他的父亲——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也许岁月偏爱他,留给他的痕迹那么轻微,轻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借助这优势,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来自母亲,今天才发现与他相似之处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听着,从父亲的每一个传向周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知不觉,随着他来到了半醉台。 宴饮之后,皇帝兴致勃勃要往山顶前行,见幼子嬉闹大半日已经有些倦意,他说:“时候不早,当即刻出发,早去早还。”皇后温柔地笑了笑,拉着秀王,打算在此处好好休息。往常也是这样,她与儿子就在这里等皇帝带着亲卫从山顶折返。 深泓一边站起身,一边想:他竟然是个体贴的父亲。想罢,他已经站在皇帝身边。他答应过母亲,绝不从父皇身边离开,无论父皇走到哪里,他也要跟去。 皇后见状,轻轻蹙了蹙眉头,暗暗憎恶深泓不识眼色,一时也不愿由得他们父子撇下秀王同去。“泓儿不累吗?”她的声音温软,叫得亲切。 深泓淡淡地笑着反问:“凛儿已经累了吗?”他的声音清澈,话虽让人难堪,可话锋中听不出一丝逼人的气势,更像是长兄体恤年幼的弟弟。 深凛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位陌生的皇兄。从他的眼睛里深泓能看出来,这个孩子真是个孩子,好像并不明白哥哥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有什么趣味。“山顶上有什么好玩的?”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哥哥。 深泓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既是随侍圣驾,自然要护持前后,岂能以一己好恶辛劳,轻离左右?秀王应当同去才是。”这话说完,周围便有几个年老的侍臣颇以为然。 深凛闭上嘴不再言语,不过深泓看得出来,弟弟从那一刻开始不喜欢他。 梁王的举动被皇帝尽收眼底,他却一直冷眼看着,不置一词。这时候他忽然说:“便是想要护卫在朕左右,也要有那才能。潘公公,取一张弓来。” 旁边有个近侍呵呵笑着走上前来,深泓瞥眼瞧见他态度自若,又见皇后神情放松,知道这人必定是在圣驾与中宫面前都得宠的人,再仔细一看,认得是曾经去过宣城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来又混到了御前。 潘公公呈上一张通体漆黑的弓,皇帝和蔼地向两个儿子说:“谁拉开这张弓,射下那棵树上的白花,谁就同我上去。” 深凛原本是无所谓,这时却不愿在皇兄面前落下风,看了深泓一眼就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总是拉不开。他自小已同父亲一道狩猎,从未遇到这种尴尬,不禁涨红了脸。 皇帝看看深泓的体格,摇头道:“这一张似乎太强。换一张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说着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张弓,决意全力一试。 狩猎并不是他的长项,射术也只知端妃亲传的那些,至于弓,他与一张裂鬼相伴多年,并无与强弓较力的经验。 可一箭射出,远远的树梢一颤,白花飘零时,深泓恍然大悟:他母亲骗了他。 她说裂鬼的名字可怕,却非强弓。 她说了谎话。 “陛下?”若星见深泓神飘遐方,轻声唤道,“是时候了。” 深泓这才发觉自己凝望那朵跃出宫墙的白花时,想着想着又想远了。他叹了口气。 这次再见深凛,距那次狩猎似乎已经很久远。拉不开弓的耻辱,深凛早已雪清:有一次对阵时,他远远地向深泓连射三箭。深泓从箭风的呼啸中,知道那必是一张强弓。他挡开了那愤怒的三箭,知道弟弟纵然看不见他的微笑,也能猜到他此刻在笑。 第99章 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总是能激怒深凛。 深泓决定这一次就不要再向他笑了,这场面也不适合微笑——皇帝和他谋反就擒的弟弟会面,谁有心思揣摩含蓄的微笑呢? 深凛被囚禁在一间干净整洁的牢狱中,是他从小长大的宣惠宫。曾经是愉快成长的乐园,如今是不见枷锁的囚笼,深泓也说不清这是他给弟弟的仁慈还是残忍。 深凛不再是那个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若不是深泓从来没有露出过他那样的表情,他看起来会与哥哥如出一辙。 侍卫呵斥他为何不跪时,他也笑,但那冷笑与深泓截然不同。 “跪天地,不跪这弑君杀父的逆贼!”深凛收敛笑容的一刹目眦近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喝,让周围所有人神情一震。 唯独深泓无动于衷。弟弟这套说辞,早在他的预料。 深凛认定哥哥弑父,在他纠集的军队中,他也用这一套说辞鼓动士卒。他的口才和英姿,仿佛天生就令人信服,更何况先皇确实是在同深泓一起下了崇山之后,没多久就猝然卧病,其中的内情无人知晓。这一切都使得深泓在他的敌人之中,被视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尽管当时在场的人众口一词,咬定先皇失足滑入山顶的寒湖,那湖水终年冰冷彻骨,先皇因寒染病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唯一没有附和这套说辞的正是深泓本人。他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拥着远去,沉默地回到宣城,对京中种种风言风语不为所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皇子,被不久之后撒手人寰的父亲寄予厚望,将整个帝国交在他手上。 深凛从不相信父皇会这样对待自己,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成为一个阴谋的牺牲品,主谋夺走了他的前途。他要挥戈夺回他的皇座,于是在每一个有人愿意倾听的场合,他散布骇人听闻的真相:深泓害死了先皇,端妃亲手用剑砍下皇后的头颅。 而深泓很少做出回应,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欠深凛什么解释。口舌之争没有什么意义,实力才是决定成败的唯一因素。纵然有三个皇叔反叛,深泓身后还是有一批睿姓皇族,他们看好这位年轻却成熟的皇子,并且以长幼次序来说,深泓即位也无可厚非。除此之外,素氏七家有六家站在深泓一边,唯一没有表态的是端妃的娘家,在这样的境地中,也没有人指望他们做出何种声明。深凛集结的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年轻人,其中不乏帝国的精华。他们相信自己拥护的就是正义,天道需要他们的力量来获得伸张,可惜…… 深泓想到那些满身正气的年轻人时,也总是觉得惋惜——可惜,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帝国里,想以正义二字冲开一片天地,远不如依靠贵族可靠。更不要说他们的“正义”来得虚无缥缈,谁也没有见过深凛所说的传位于他的诏书,他们做出判断的根据,其实就是深凛在出生之后一直受到先皇的宠爱,结果却没能登上皇位——深泓有时觉得可笑:这种事情能说服谁?但那些年轻人被深凛说服,愿意为此献出生命。 深泓仔仔细细端详眼前的弟弟,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弟的风度确实令人折服。 深凛迎着哥哥的目光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 “朕并不是……”深泓终于决定要对弟弟说点什么。 “不要在我面前用那个字自称。”深凛昂然打断他的话,“你不配。” 深泓看着弟弟脸上那股宁死不屈的傲气,又不由得微笑,却换来深凛憎恶的眼神。 “先皇染病,起因确实是在崇山之巅的寒潭意外落水。”深泓安然说道,“在他脚下的石块松动塌陷之前,他确实不喜欢我。甚至,他像你一样,憎恶我的微笑。”虽然弟弟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但深泓并未改变说话的语调,“然而当他下山时,已经不那么疏远我——是我在他落水时,第一个跃入寒潭,比任何一个侍卫都快。因为我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深凛,你该怪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 深凛的脸色倏然变了,一刹之后又恢复不信任。“石块松动塌陷?这样的鬼话会有人相信吗?” “啊……”深泓含笑点点头,“是。那块石头确实被动过手脚。他被引到那里,也是事先计划好。如果当时在他身边的人是你,你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去救你的父皇,可惜你没有拉开那张弓。” 看着弟弟错综复杂的神色,深泓惋惜地叹了口气:“其实,那张弓也是事先准备好。挑选弓的人,熟知你我的臂力,特意拿出一张我可以拉开,而你力所不能及的强弓。深凛,现在明白了吧——你在引弓之前,已经输了。” “奸佞小人!”深凛脸色苍白地咒骂一句。 在他愤怒的目光中,深泓静静地站着没有动,挺拔的身姿像一尊安详的神像。在那一系列的事件之前,他也不知道。直到父亲落水的一刹,他脑中霎时响起端妃的话:“到他身后。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他立刻明白端妃要他不离父皇左右,等的正是这一瞬间。让疏离十五年的父子迈出父慈子孝的第一步,还有什么比共同经历一场惊险更有效?不过,直到迈入皇城,端妃掌控后宫而没有为难潘公公,深泓才恍然大悟:“他从来没有背叛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效忠。”端妃狡黠地笑了笑,说:“否则他怎么会特意挑出一张让你技惊众人、让秀王出丑的弓。” “奸佞小人!”深凛咬牙切齿地再骂一声,“是你的阴谋害死我的父皇,是那毒妇害死我的母后!” 深泓勃然变色,身子虽然未动,但那神态让深凛也在瞬间望而生怯。 “真正的毒妇是谁,你应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深泓冷笑着说,“我只是害先皇染上风寒,她却借机要了先皇的命——为了在他改变心意之前,让你坐上皇位。” “住口!” “如果我没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笼络睿素两族,此刻她的心愿应该得遂,而且把谋害先皇的罪过全部推在我名下。就像你正在做的这样。”深泓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你该知道,有些看起来楚楚可怜的人,其实死得不冤。” 那时很侥幸,一同出猎的素将军属意于深泓,想把两个尚未出嫁的女儿托付与他。这两位素小姐生得早了两年,不在皇家选拔之列,且比深泓还年长少许。深泓闷不作声时,端妃已痛快地答应。当客人离去,深泓在屏风后面看见安静的若星,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若星却先道:“素君念、素君惜两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颇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素将军手握重兵,护卫京畿,实是难得的臂膀。殿下不必因妾犹豫。若是素将军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妾愿将梁王妃之位让与将军之女。”“你不必这样。”深泓没有接受她的退让,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她这一步退得太过于大义凛然,让他不敢接受盛情,况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的姑母、他的母亲,就算不喜欢若星,也不会同意把未来皇后的交椅拱手让人。她虚假的委曲求全,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 宣城离宫不久之后就添了君念与君惜,深泓很快通过素将军收揽盟友。每次端妃娘家的人来了又走,她就怅然许久,深泓猜到:京中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这关键的一刻,与他射落树上的白花时相似,要当机立断、一击必中。 结果,他确实又一次拨的头筹,然而得胜之初的一念之仁,换来的是漫长的纠缠不断。 “你为什么要放过我?”深凛问,“你想怎么处置我?” 深泓再度微笑,转身向外走。他一直走到宫城城门上,走到已经等了一会儿的太后和皇后身边。深凛被推到城门下,不解地仰望兄长。 太后冷眼看看这对兄弟,仿佛料到深泓还是不会当众处死他的弟弟,她用极为冷淡的口吻问:“对不信你有善意的人行善,有什么意义?” 深泓恭谨地回答:“我听说,有种帝王叫做仁君,他们以仁爱治国。” “呵,是这样的。”太后用低微的声音嘀咕,“你也可以成为那种帝王。不过,那种帝王只要对世人仁慈就可以了。只要对世人好一点,秀王这样的家伙,你杀多少个,世人也不会在乎,依然会把你奉为仁君。” 深泓没有接她的话,俯瞰城下众人,朗声道:“朕与秀王同为先皇后裔,共承气血,何忍相残。昔日秀王深得先皇垂爱,朕怎忍伤逝者之心?今赦秀王无罪,于京中赐第。”深泓一挥手,城下有人捧出一张漆黑的弓和一支箭。箭虽非崇山的箭,弓却是当日的弓。“皇弟,朕将一箭之地赐你兴建王府。东南西北,不管你意在何处,但射无妨。” 那张弓对过去的深凛来说,不大容易,然而今非昔比,谁也能看出这是皇帝刻意厚待深凛。他竟这样放过秀王,让人难以猜透他到底想些什么。过去他对待秀王,是强迫其在皇极寺出家,如今却准秀王在宫城之外京城之内兴造府邸,着实令人难以捉摸。难不成要将秀王一辈子软禁其中? 深泓话音方落,百僚之中有人发表异议:“陛下仁慈友爱,天地同载圣德。然秀王谋反重罪乃十恶之首,罪不容赦……” “哈哈哈——”那人还没说完,深凛就大笑起来,轻蔑地抄起弓箭,仰面向城楼上的深泓笑道:“果然是慈善仁厚的陛下!多么爱惜手足,多么冠冕堂皇!连我都要相信,你会真的既往不咎。”他神情戏谑,环顾四周,“我的王府,建在哪里好呢?唉——无论在哪里,都是你触目可及之处,我住在哪里都要担心你有朝一日变卦,又来取我的性命。 第100章 只要你活着,天下就没有能让我安心的容身之处。” 他忽然一个旋身,引弓搭箭对着深泓。仿佛料到他会妄动,守卫城下的含玄几乎在同一瞬间向他投出手中的缨枪。 弓弦“嘣”一声断了,羽箭无力地扑落在尘埃中,银色的缨枪贯穿深凛胸膛,鲜血很快蜿蜒成触目惊心的诡异图画。 那个刹那,所有人无法回神,短暂的死寂之后,城下轰然乱了起来,诸臣都失了颜色,唯独太后在城上“噗”的笑出了声。 “宛嵘的儿子,怎么是这样?”她用袖子捂着嘴,让人看不出是冷笑还是鄙夷。“真是个让人失望的孩子!” 深泓的神色一丝未变,看着躺在血泊与灰尘中气绝的弟弟,悠悠地说:“天真明朗、率直骄傲,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这是您不屑的孩子,却是先皇想要的孩子,所以,他才被养成这样。” 太后微微偏头,斜睨了深泓一眼,点头说:“不错。”她看着城下忙乱的人群,叹道:“这一次让人再也无话可说。你对他仁至义尽,他却以怨报德。真是死有余辜。”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凝视深泓,又道:“不过还有小小瑕疵。如果不是琚将军救驾及时,你岂不是要被他射伤?天子性命,岂可儿戏?” “您已经让人偷换了弓弦,一扯即断,不是吗?”深泓若无其事地说。 太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嫣然一笑:“连我也不得不夸奖您了。”说罢,她被簇拥着离开。深泓向若星笑笑,“走吧。” 若星与他回到宫中才淡淡地问:“陛下已经知道了吧?” “嗯。”深泓很随意地回答:“如果你说的是你事先叮嘱含玄,让他一见秀王妄动就格杀——我已经知道了。” 若星的神色似乎微微变了,她迅速地掩饰过去,说:“这么说来,秀王今天又输在挽弓之前。” 深泓见她对秀王的举措有些轻视,便问:“要是你给他出谋划策,该怎么教他保命?” “当然是别去碰那张弓,二话不说跪地谢罪。” “是啊……”深泓点点头,“换了我也是这么做。可他是秀王,出生就被世间至尊的夫妻疼爱,从小睥睨天下。他不会当众下跪,也不会觉得自己有罪。如果他懂得忍辱偷生,当初就不会从皇极寺逃走。他啊,是那种在任何时候都选择豁出性命一搏的人。” 若星托着腮望向她的夫君,他还是这么年轻,可是若星觉得他似乎突然间又变得深不可测。他不动手,但他的敌人们注定死去,他们的死亡成就他的圣名,而没能诋毁他,没能让他在旁人眼中变成一个冷血暴君。若星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笑什么?”深泓问。 “唉——吾皇!”若星叹一声,笑着偎在他怀中,什么也没有说。 自秀王伏诛,叛军被剿之后,四海廓清,天下归心。当显贵们提起新的皇家,总能想到深泓聪明敏锐,朝廷之事往往略加思索便能决断,太后威严公允,主持后宫井井有条。在他们的心目中,后宫的主人是住在丹茜宫中,劝谏帝王、旁观朝政的太后素宛峥,至于皇后素若星,人们记得她有惊人的美貌,还记得她生养的大公主体弱多病,后来生的皇长子还未被立为太子,就在襁褓中病亡。再后来,她又生了一位健康的二皇子和一位公主,去年生育的五皇子也是先天不足,刚刚满月就夭折。除此之外,人们对素皇后并无十分特别的印象。 太后一直没有让出丹茜宫,让皇后一直屈居肃宁宫,这违背了皇朝的规矩。有人提议请太后移居长宁宫,但是皇帝没有允许。 “就让太后在那里多住一些时日吧。”深泓与若星携手游园时,对她感到有些歉意,然而仍然坚持这种想法,“她等那座宫殿,等了很久。” 若星望向园中的花木,目光不冷不热。“陛下曾经问妾,这花园是否与妾所想的一样。”她含笑说,“妾以为春天来临,花园也会焕然一新。果然没有错——它将变成太后所喜爱的样子。” 深泓察觉到她的怨气,隐隐觉得不祥,用严厉的目光责备她的不敬。 若星垂下眼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 太后并不在意人们如何看她,她每天都过得坦然,然而深泓开始默默计算——从那一个她差点死去的春夜至今,十年一晃而过,十年之后的一年也将近终点。他不知自己在计算的结果会是什么,每当那一天更近一点,他也更加忐忑。宫里的人觉得他是在为太后烦恼——近来太后说她梦到先皇,于是斋戒之后把自己关在太庙。 终于,又到了同样日子,深泓接连几天几夜辗转难眠,索性也沐浴焚香前往太庙。 他的母亲庄重地站立在先皇绣像之前,背对深泓一言不发。 深泓静静地等待,许久她才转身面对他。深泓向她微笑,脸色微白的太后却轻轻挥手,说:“不要在他面前微笑——他很讨厌你的微笑,因为你笑起来和我一模一样。” 深泓哑然,片刻之后才问:“您同先皇说了什么?” 太后奇道:“我同他有什么好说呢?应该对帝王说的话,我也曾对他说过,但他渐渐不愿听我的,越来越厌恶我。所以我把那些话留给你,现在已经没有更多。至于要对夫君说的话……等来生再说吧。” “来生?” “嗯,来生。”太后的目光穿过窗棂,眼中倒映出苍穹的微光。“他此生这样待我,我不甘不服。来生除了他,我还会缠着谁呢?” 深泓觉得,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中有着奇妙的期待。他低下头,“我还以为,日后也许要为你另行安排陵寝。也许离经叛道,但如果你不愿与他葬在一处,如果你说与他生不同衾死不同穴,我就会为你那么做。可是……母后,你嫁的其实正是你想嫁的人吧?” 太后走到儿子面前,宛然笑道:“我做过自己不想做的事吗?” “你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太后很想保持那轻妙的一笑,然而仿佛忽然提不起力气,只露出满脸无奈和凄凉。“要知道,许多故事最大的不圆满,就是未能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我与他之间,就是如此。我也许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太后,因为太后不需要讨皇帝的欢心。但我当不了很好的皇后。我的夫君开始时觉得我聪明机敏,冷静从容,但很快就觉得我危言耸听、惹人心烦、麻木无趣。除了变成这样,我也想不到其他结局。” 深泓忽然说:“母后,哪怕不圆满,也请您一直活下去,不要为了在圆满时离去,把我留下。” “陛下,你觉得孤独吗?”太后温和地说,“假如觉得孤独,就想想我从前在宣城说过的话——只有能忍受寂寞的人,才能成就事业。你是帝王,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软弱可以占据你的世界。” 深泓惭愧地垂下头,从这个无比坚定的女人面前悄然引退。 他走开没几步,忽然转身——他感到母亲在注视他。在他回首的刹那,恰好看到她向他微笑……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微笑。深泓也对她笑了一下,觉得又有勇气。 太后骤然昏厥,发生在次日清晨。据说她从太庙回宫时受了夜凉,说她头疼。第二天一早她起身之后还是觉得昏昏沉沉,梳洗未毕就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 深泓罢了早朝,匆匆赶往丹茜宫,看也未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惊呼着快步冲到太后床边。“母后!” 太后紧闭着眼睛没有回应,深泓骤然战栗,无力地跪倒在她身边。 这一刻就像他在宣城的少年时代,她又变成了游离在人世和幽冥的存在。深泓感到多年不曾有过的恐惧,害怕她不会再醒来。 “陛下。”若星走到他身边跪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深泓却无动于衷,无声地、怔怔地紧盯他的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鼻腔中发出一声细细的轻哼,深泓看到希望,挺直了身子。 她果然幽幽转醒,认出深泓时,平静地笑了笑。 深泓挣开若星握着他的那只手,随意挥了一下:“你出去。” 若星愣了一霎,乖觉地带领内官与宫女们离开。宫中只剩下两三名太后亲信的老宫女,气氛忽然悲凉。 太后长长地吁了口气,精神稍为振奋。“这一次,似乎要糟糕了……我好像真的看见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来拉扯我。”她自嘲似的说,“丹茜宫也是时候该让给若星。” “母后……”深泓的声音和缓轻柔,“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太后鄙夷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曾经在鬼神的面前许了一个心愿。”深泓宁静地笑起来,笑容像一个爽朗的年轻人,“那时我十二岁。那时,你眼看要死去。“ 太后的面部轻轻抽动,很快又恢复平常。 “我向他乞求——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一年实现心愿。”深泓的容色温润,用只有他们母子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希望在这一年当中,你能成为丹茜宫的主人,这样你就可以得到所有未曾得到过的美好,随心所欲地生活。这样,你可以有机会发现自己想要什么,什么能让你快乐。只要你觉得能够补偿过去那些凄苦,就好。就算世上有果报,让我偿付。” 太后带着震骇的神情望着深泓,即使是她这样的女子,此时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母后,这一年,你过得好么?” 太后没有回答,眉目间漾起温柔。“真傻……”她说,“为什么不许一个更难实现的愿望?” 第101章 “世上有比让你这样的女人感到快乐更难的事情吗?” “有的。譬如,让你自己无忧无虑地过一年。”太后安详地回答。 深泓想要苦笑,结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难过。“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无可能,而是不可以。史上也有过绰号‘无愁天子’的皇帝。可是,天子无愁,天下就该发愁了。”他深吸口气,又说,“相比之下,我宁愿希求你不必在我面前谦卑地自称为‘妾’。我也不想再把你称为‘娘娘’,仿佛你和那些没有生我一场的妃嫔毫无差别。我想把生养我的女人叫做‘母后’——唯有站在皇朝之巅,这才能实现,那么我就让它实现,哪怕只有一年。” “唉……唉……”太后说不出话,连叹了两声,抬起手,用手背抚过深泓的脸庞,“这一年很好,最好的就是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在最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着,绽放出优雅的笑容,欣慰地叹息:“唉,吾儿!” 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深泓也把头低下,仿佛追逐她最后的温暖。 谁也没有看到年轻皇帝的表情,那个距离他最近的宫女们猜测:太后拭去了皇帝脸颊上的眼泪。但谁也说不清这猜测是否是真的。 谁也没有见过皇帝的眼泪,即使在他母亲死后。但无人怀疑他的孝心。他是那么悲恸,让所有人明白:真正的悲伤,已经不需要眼泪来点缀。 太后丧期过后,若星成为丹茜宫新主人的那天,握住她夫君的手,郑重地说:“陛下,请节哀——还有妾在。” 深泓浅浅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认为自己能够完全取代上一位主人,那她就是不明白康豫太后对深泓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是最亲的亲人,最令人尊敬的老师,最精明的谋士和最坚强的盟友。 “是呀。还有你在。”深泓拥抱若星。 太医说太后的死因是体内郁结了多年的残毒突发。这解释听起来很可信,深泓没有道理再去怀疑谁。 同一天,深泓还见到了芳鸾。她虽是琚夫人,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这天她来拜见皇后,像是与深泓不期而遇,居然说了同样的话:“陛下若有差遣,琚府那边,有妾在。”这便是认了深泓作为新的主君。 深泓“哦”一声,产生一种隐约的错觉。 再晚些时候,潘公公也来说了相似的话。 深泓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第二天上朝时,他沉默地俯瞰文武百官:每看到一个,脑海中就想起他母亲对此人的评价。她目光犀利,看人极准。她留给他的亲信全部在前列,她担心不能对他誓死效忠的人,不知何时从朝堂上消失……深泓不由自主地无声笑了——他母亲留给他一个井井有条的世界。她为深泓找了可以替代她的良师益友,谋士和盟友。 深泓想到这里,险些在他们面前落下眼泪,好在及时止住。 她唯一没有找到的替代,就是他最亲的亲人。 她为深泓找到了若星,据说与她年轻时很相似的女人。可深泓明白,丹茜宫再也不可能有她那样的主人。 慈明六年,无论怎样看都不是一个好年景。 六月的最后一夜,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止息,圆月重现夜空,光彻人间。 深泓坐在高阁之中,透过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宫。安静的宫殿不久前失去主人,此刻了无生气地沉默着。 “好亮的月光!”他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预示着什么。” “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跪在不远处的芳鸾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会听到星官这样说。” 深泓呵地笑一声,亲手关上窗。 “那么,来说说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芳鸾有条不紊地说:“素氏七家,只有三家有达到适婚之年却未出嫁的女儿。一是东平郡王家的六小姐,二是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三是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 “是什么样的人?” 芳鸾略为沉吟,说:“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与晏云宫的选女同年而生,早些年订了婚,因此不在选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对方就战死西陲,因此她至今留在闺中。这位小姐才情极高,数年前她兄长刊刻的集子当中,那一篇佚名的点睛之作实出自她手下。性情方面,据说较为严苛,不仅自律极严,待人也是求全责备。” “另外两位呢?” 芳鸾犹豫一下,说:“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曾经去相府走动过几次,令妾印象颇深。” 深泓坐在窗边喝茶,等她继续说下去。 “言谈举止,心思眼色,性格态度……无论怎样看,简直像是康豫太后。”芳鸾深深叹了口气。“她生的年份不对,人又聪明好强,因此耽搁至今也未嫁出去。” 深泓的手托着茶碗停在空中不动,半晌才问:“东平郡王家的那位呢?她是你的义女,该不会差吧。” 芳鸾笑笑,“素盈也是生早了一点。样貌自是没话说,性情也还好,向来谨言慎行,规规矩矩的。只是自小在家中不受宠爱,过去在宫里呆过一段时日,过得也颇为不顺,如今难免怯懦多疑,自怜自哀。” 听起来似乎是个无力抗争的女人。深泓放下茶碗,缓缓说:“那么,琚相将要保荐的,必是这一位了。” 芳鸾没有做声,算是默认。“陛下若是另有心意,妾不妨在宰相那边旁敲侧击……” “不必。这一位听起来不错。”深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当然是选那个最懦弱的。” 说罢,他留意到芳鸾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陛下……变了。” 深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啊,谁不会变呢? 他曾经认为,唯有像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才能成为冠绝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现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亲,但也明白一个道理:素氏太特殊,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为皇后就有能力干预朝政,翻云覆雨。一个正常的皇帝,绝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脚、扬眉吐气。他的父皇并非翻脸无情的男人,只是一个正常的帝王,所以伪装温婉的怀敏皇后能坐上后位,而康豫太后当不了皇后,只能当太后。 他也只是那样一个帝王,他可以允许一个女人分享至尊的荣耀,但不想再看一个女人希图干涉他的皇权。 宰相也不会保举一个有野心褫夺皇权的女人,那样的女人不会受他的操控。 深泓这样想着,有点同情那个叫做素盈的女人。这感觉让他略微诧异——他还以为,他早就忘记要如何同情一个出身素氏的女人。毕竟,这家族里的女性只需要步步高升,不需要同情。除非别人的同情对她们有利。 那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对这女人的判断,几乎完全错。 药香袅袅,深泓从短暂的迷寐中醒来。 透过静止不动的珠帘,他看见皇后素盈坐在不远处的书案边,案上是各种奏章。她早已熟知他醒来时的动静,分毫不差地在他望向她时,向他微微一笑,亲手端了清水走到他身边。 深泓起身的一瞬,头又刺痛。他不由得心寒……沉梦,沉梦……终于,他还是没有躲过。他的母亲拖了十一年,他又能拖到几时? 喝过水,他恍恍惚惚地问素盈:“奏章里说些什么?” 素盈一怔,婉转回答:“妾不知。” “坐在旁边,也没有看几眼吗?”深泓取笑道:“你哥哥就要被缚送回京领罪,你不好奇大臣们对此事怎么议论?” 素盈用丝绢拭去他腮边的水渍,安然道:“陛下需要妾知道时,自然会让妾知道。” 深泓深深注视她一眼,又仰面躺下,飘忽地说:“你这样……很好。” 才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 梦里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边侧立的女人仿佛是母亲。她站着的身姿比坐在宝座上的他更高,挡住了日光,把他完全笼入阴影。深泓心里不大情愿,努力去看她的脸,见她脸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所以我说,最圆满的结局,就是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你会永远崇敬我,因为我在适当的时候放手死去……” 深泓正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她渐渐蹲下身,跪在他身边。阳光这时能照在她脸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亲,是若星。 她抚摸着他的御座,喃喃着说:“如果我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国家,你会怎么对我?” 深泓摸了摸她的脸,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脸庞,仔细一看,原来是素盈。他笑着说:“你敢那样做,我会像对待若星那样对你。”说罢,忽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说了梦话,还是真的面对她。 素盈忽然向他灿烂地笑了,深泓恼恨自己竟分不清此刻是梦中还是现实。既然素盈笑得仿佛梦境,他也索性当这是幻中对话。 她娇嗔:“身体变成这样了,脾气也变得凶起来。说得好像真要把妾怎么样似的。” 他笑得泰然自若:“不怕的话,你尽管来试试看!”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