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画如墨》 序、我答应了一个人 『岁月像停滞不前的鐘錶,能够听见滴滴响声,指针却不前进半步。 他的时间停在最好也最糟的剎那,过载的情绪尘封在那天夜里,被一把火烧得乾净。 如同那位珍重放在心底的人,化为灰烬。』 现今,穿越风潮盛行。若要说现下最红、最火、最令人津津乐道的经典之作,无疑是如墨大神的《倘若当初》。 如墨起初在网路用他细腻优美的文笔衬上张力十足的剧情强势圈粉,后来凭藉他的出道长篇《倘若当初》一夕成名,如墨这个名字跃上神坛,而《倘若当初》则成了当今穿越界无法抹灭的经典之作。 由于笔名十分秀气、笔触又过分温柔,读者一直认为如墨是位女性作家。直至他公开露面,坚信如墨是个大美女的迷弟心碎一地,而迷妹则呼出了有生以来最亢奋的尖叫。 「《倘若当初》以主角后悔为契机,开始设想如果当初做了什么,或许现在就能改变什么。这样的题材其实不能说少见,可老师却能写得令人感同身受,彷彿每一位读者都成了主角,从而将作品推上巔峰。请问老师,这样的一部经典,您当时的灵感来自于什么呢?」 「后悔。」 「呃、老师的意思是因为您当时曾经后悔了什么事,所以才提笔写了《倘若当初》?」 男人笑而不语。 採访小哥十分无奈,见询问无果,果断转了话题,「老师对于读者都将您误认成女性有什么看法吗?」 「我记得你一开始跟他们认为的一样。」他的嘴角又上扬几分。 「……」 採访小哥觉得这场会谈的内容开始往不友善的方面奔驰,会认为这位老师人很好大概是瞎了狗眼,他的脑袋转了几圈,果断将责任归咎在对方充满欺骗性的笑容身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张笑起来特别好看的脸,他没勇气打,怕遭天谴。 小哥的心脏跟脑袋纠结成一块,正准备硬着头皮换话题,男人好听的嗓音适时响起:「他们没错,自然你也没错。」 「啊?」 看着採访小哥茫然的表情,孟睿笑了一声,低声道:「因为如墨本来就是女生的名字。」 明明就坐在对面,那个男人一如既往掛着礼貌而疏离的笑容,可採访小哥却听出一丝难掩的苦涩,就像他起初见到对方时的感觉。如墨的採访起初不是他负责,原先负责的前辈临时被调去外地出差,他才幸运捡到这块馅饼。 当男人踏进访谈间,他预设好所有的情况、想好无数措辞去跟这位老师打好关係,却在对方出现在他眼睛里时将所有的话浓缩成一句「不出道当明星实在是暴殄天物」。 当然,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如墨的五官很精緻,柔顺的黑发贴在耳际,发尾微微落在颈部,加上他扣在鼻樑上的粗框眼镜,书卷气扑面而来。男人的皮肤偏白,大概是长期处于室内,他的脸颊白得有些透红,却不病态。 他朝他微笑,表情舒服得恰到好处;同时却有一股无法言喻的疏离感。 他愣了半晌,鬼使神差问了一句:「老师您为何会取这个笔名呢?」 答案他等了很久,比前几次都要久,就在他认为老师打算以沉默代替回答时,对头的嗓音轻轻擦过:「……为了一个承诺。」 「承诺?」 「嗯。」孟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我答应她──要让如墨这个名字出现在世人面前。」 男人短促笑了一声,轻得如同落在手心的羽毛,採访小哥当场愣了神,他总感觉不能再继续问下去,对方漆黑的眼瞳幽幽看进他心里,像是无意间触碰了禁区,陷在沼泽里载浮载沉。 採访结束了,小哥握着录音笔浑浑噩噩的,感觉恍若隔世,脑中依稀记得对方最后的隻字片语。 ──「我代替了一个人承担重量,如墨并不属于我,我只是替她让世人看见这个名字下文字的价值。」 太抽象了,跟作家说话烧死他不少脑细胞。他们是不是觉得生活也像小说一样字字珠璣?说的话儼然一本晦涩的小说。 小哥坐在椅子上呼出一口气,如墨已经离开了,快得不留痕跡,他甚至没有印象对方是何时走的,彷彿刚才的访谈只是错觉。 好在手里的录音笔清楚录下了所有内容,他在心里重整旗鼓,简单整理自己的情绪,将东西收好,迈步离开了访谈室。 孟睿踏出屋子,伸手摁断响不停的手机,随后将它凑到耳边:「什么事?」 『访谈结束了?』 「算是吧。」 『哎,你好冷淡啊,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电话那头的男人笑了一声。 「你以前说话也没那么噁心,到底什么事?」他皱起眉头。 『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你有没有推荐的绘师,书再版,封面要重製。』 「让你出柜的那本?我记得之前它没有封面,是用网路素图排版的吧?」 『对啊,还是大作家要紆尊降贵帮我画一下?』 孟睿的嗓音卡壳了一瞬,「……我不画画了,你应该知道。」 『当然知道,开开玩笑不要在意。』对头的声音像要飞起来,而后骤然改了语调,『不要太执着了,往前看看才知道人生多美好。』 「你没资格说我。」 须臾,天空暗了下来,乌云密布,稀哩哗啦下起了雨。这场雨来得突然,孟睿拿出包里的伞随意撑着,肩膀还是湿了一边,电话那头的男声还在持续:『总之,那些都不重要,记得帮我物色一下不错的绘师,你的资源比我多,你懂我的意──』 孟睿直接掛了电话。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怀疑当初干嘛要接起来,听着聒噪的男人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他的心情变得更糟。 他走到一块空地前停下,眼前还是印象中的场景,孤儿院的小孩一个接一个到处奔驰,逢人就喊、见人就笑,还是可以恣意妄为的年纪。自孤儿院因经费不足被拆迁后他就很少回来,时光荏苒、物事人非,他却仍触景伤情。 『你觉得叫如墨怎么样?白纸如墨,有没有很文艺?』 『还勉强凑合吧。』 『什么勉强!这可是以后要大红大紫的名字!你也别呆着啊,赶紧想一个名字,我们是要凑一对的!』 『……那就笔画吧。』 『认真想啊!』 『很认真了,既然你是墨水,那我当你的笔,合起来唸作笔画如墨,还不够认真?』 『听起来不错欸!就这么说定了!』 孟睿到家后先去浴室冲澡,原以为几分鐘就会停的雨硬生生下了数小时,还有越来越大的跡象,若把窗户打开还能听见狂啸的风声。他换上居家服后打开电脑,雨还没停,让他莫名烦躁。 他点开绘师交流群,又马上关闭。说到底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还留在群组,自从他封笔之后就该退出了,却留到现在。他忆起不久前陈筌佑说的话,要替他物色不错的绘师。 陈筌佑是他在网站连载时认识的作家,笔名成全。他偶尔会看对方的书,除了人有些奇怪之外,书的质量还是不错的,题材五花八门,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不写的。 在孟睿还没成名之前,陈筌佑早就大红大紫,一开始他不太明白为何那位大作家会主动找他攀谈,在他的印象里,那种天王等级的作家一向自命清高,但陈筌佑位于例外的范畴,不但亲民,而且话特别多,还特别烦。 后来在网站举办的见面会上他一眼就认出陈筌佑,只是他有些不敢置信。兴许是对方的外在过于惹眼,让他一度不愿意相信眼前的男神会跟网上那位聒噪的大神划上等号。 不过对方在现实里的表现的确跟外表相符,冷冷的、不失礼节,却也难以接近。他经过自己身旁时也只是轻轻点头,随后就过去编辑那区了。至于他们为何变得这么熟,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 陈筌佑是个同。这是他在见会面喝醉时无意间说的,孟睿愣了一下,觉得这样很像趁人之危,便把自己的秘密交付出去,完成一个等价交换。 一个爱着同性,另一个则爱着已逝的人,大概能算是同病相怜。 孟睿把电脑关机,外头的雨已经停了,他的心情还是乱得一蹋糊涂,原先要写的稿子也失了兴致。他躺到床上决定小睡一下,陈筌佑的话暂时被他拋到脑后,说到底他一开始就该马上拒绝,现在找他早就不合适了。 很多事情,都已经不一样了。 孟睿的思绪坠入黑暗,房间静得只剩他匀称的呼吸声。半晌,外头的风再次刮了起来,却诡异地吹进房内,时鐘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他做了一个梦,他看见了白沫,她正拿着纸在上头涂涂写写,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他就站在原地看她,后来白沫注意到他的视线,对他微笑。 『站那么远干嘛,过来啊!』孟睿走过去,看清纸上的内容,娟秀的字跡遍佈整张纸。 他的思绪似乎破了一个口,风的呼啸声越来越大,时鐘的滴答声越发刺耳,最后归于寂静,他的房间彻底静了下来。 一、平行世界 『孟睿、孟睿──』 『醒醒,别睡啦!』 孟睿是被手机声吵醒的。 他拿起手机,看清来电人后愣了半晌,随后将电话掛断,又沉沉睡去。过了几小时,他起床简单帮自己弄了晚餐,其实也就是不同口味的泡麵,了不起加颗蛋、加点蔬菜。 他将电脑开机,在电脑萤幕亮起来后突然不明白今夕是何夕。 「这……」 他的文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图稿,他果断将电脑关机,这大概不是他的电脑,不知道哪个傢伙偷偷换的,最好不要被他查到。 他简单将新文的想法打在手机的备忘录,直接忽略备忘录上按时间排列的图档。今天大概是太累了才会出现幻觉,好在前几天一直赶稿没怎么睡,他又回房躺在床上,睡意渐渐涌上,意识慢慢坠入黑暗。 叮叮、叮叮叮── 孟睿昨天睡得不是很好,他已经很多年没做梦了,昨天却罕见地梦见白沫,他们似乎一起做了很多事、白沫对他说了很多话──他全都记不得了。梦境影影绰绰,醒来时已经忘了大半,开始工作后更连剩下的一半也忘了。 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他们刚认识的日子吧?他想不到其他会做梦的理由。他拿起手机,看着上头显示的号码沉默了一瞬,按下了接听。 「喂?」 『啊,孟哥你终于接电话了!我打了好多通啊!』 有这回事?孟睿挑眉,点开手机的通话纪录,的确有数通未接来电──时间显示凌晨二点、三点、四点各有几通。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昨天睡不好了。 「你打电话的时候有注意时间吗?」孟睿嘴边的笑容已经消失得一乾二净。 『哎、抱歉啊孟哥,您老不是总熬夜嘛,我想这时间你应该醒着……而且没接电话就表示没被吵醒,您就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 「讲重点。」 『合约已经定了,麻烦孟哥下午来趟工作室!』 孟睿直接掛了电话。 大概是要奔三了,他总感觉这些男人说话越来越聒噪了。不过什么合约?他最近签的合约只有《倘若当初》的版权而已,之后就没有了。 他看了眼时间,早上十一点。思忖片刻后果断先吃饭,民以食为天,他走到厨房准备大展身手。 …… 孟睿拿起一包泡麵,麻油鸡口味的,连调理包带麵通通丢下去煮,还顺手加了蛋,把盖子盖上,功德圆满。 吃饱喝足后,他决定去趟工作室。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家里有种他说不上来的怪异感──泡麵的数量跟口味不一样、工作地方异常乾净、书架上的书也相当整齐。 他疑竇丛生,无奈疑惑未解,最终将结果推给过度疲乏。 孟睿拿着包包出门了。 午后的阳光有点烈,他半瞇着眼往工作室的方向走,工作室离他家不远,弯过几个街角、过几个红绿灯就到了,算一算也就十来分鐘的路程。他走到街口,小绿人成了红人,正巧停在一间医院前面。 孟睿不喜欢医院,大概是因为白沫的关係,哪怕发高烧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寧愿去药局拿药也不愿意来医院。兴许是心理作用,他连站在医院前面都有种心脏被辗过的痛感。 今天他遇到的红灯特别多,在他不知道第几次停下时,他不禁思考是不是今天起床的方式不对。 他抬头,眼前的建筑物上镶着一块手绘看板,时下绘师偶尔会接到委託,将作品呈现在广告墙上。有时为了宣传,可能将小说封面调整尺寸放在看板上,有时则是一般的手绘图。 「这个人的构图好熟悉啊……」 没记错的话,孟睿以前还在画画时也喜欢用这种方法,先将光影的角度勾出来,再来临摹人物,上线打底,最后上色。那张图的主角是个女孩,她戴着草帽站在海边,微风拂过裙摆,在艳阳上笑得十分灿烂。 绘者的光线处理得很好,整张画的配色看起来很舒服,白衣底带着花边的长洋装、搭着蝴蝶结的草帽,还有女孩的笑脸,神韵抓得很到位,是张完成度极高的作品。 可是他怎么越看越眼熟?孟睿顺着右下角看去,作者栏的位置上签着一个名字──笔画。 『为您插播一则新闻:知名作家成全在新书发表的同时坦承了这是他自己的真人真事改编,同性议题持续延烧,成全老师公开出柜引发话题,我们将会继续追踪最新情报──』 新闻主播的嗓音打断了他一瞬间的卡壳,他还没从绘者跟他以前的笔名一模一样的衝击中缓和过来,就有另一个重磅消息砸在他身上。 「……陈筌佑不是几个月前就出柜了吗?」他低喃一声,越想越不对劲。 「──睿!」 「孟睿!」 听见有人在喊他,他回过头,竟硬生生愣在原地。 「你发什么呆?寧寧说你还没到工作室叫我来看看。孟睿、孟睿?孟睿!」 「……啊?」 「啊什么啊?你是前几天发烧烧到傻了吗?为什么没接我电话?」 发烧?电话? 他掏出手机查询通话纪录,果然在席寧仁的夺命连环扣之后看见另一个名字──早上九点,白沫。 白沫。 他的喉咙有些乾涩,要不是情况不允许,他其实想给自己一巴掌。事隔多年,他对白沫的印象有了断层,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特别是外表;但他仍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究竟算什么?是孽缘还是劫难? 他还想说些什么,谁知白沫的视线往上飘,看到那幅画之后,露出了然的表情,「我记得你之前就很喜欢它,当时要交出去的时候还很捨不得。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能看到忘我浪费大家时间,走了!」 说完就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孟睿的脑袋还没转过来,「等、你说那个是我画的?」 她止步,孟睿险些撞上她。白沫转身,表情有些微妙,她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说,你不是真的烧坏脑袋了吧?」 「……」他竟无言以对。 「不是吧孟哥,所以你就站在看板前看到出神啊?」 这问题问得太犀利了,他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 「少说几句,几百年前就告诉你要通知了,今天才打,好意思推卸责任?」 白沫坐在他附近,翘着一隻脚,一隻手放在桌上,另一隻撑着下顎,表情十分不屑。对面则是席寧仁——害他晚上没睡好的罪魁祸首。 席寧仁,笔名世事难料,隶属于工作室的作家之一。这点倒是跟之前的认知相同,虽然还没摸清楚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这里大概不是原先自己待的地方。除了白沫出现、时间、自己的职业,似乎没有不同的地方。 最首要的难题是,他得先适应眼前这个跟他印象中大相逕庭的白沫。 「沫姊,你太偏心了!大家都有责任!」白沫淡淡扫了他一眼,席寧仁什么都没有,尤其特别没胆,果断闭嘴。 「所以把我叫来,是要说什么事?」 白沫看了他一眼,「成全的新书再版已经确定了,邀请你担任他的新书封面绘师。」她顿了一下,「工作室帮你答应了。」 「啊?」 身处异界,搞不清楚状况并不是最惨的——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接到高难度委託才是。 哪怕镇定如孟睿,在这种情况下也冷静不下来,白沫看着他时青时白的脸色,叹了一口气,「平常他们不会这样的,但是前几天你发烧他们找不到人,觉得你应该会答应就帮你答应了。」 「欸?孟哥你前几天发烧啊!难怪我都没看到你。」 孟睿看着他。 白沫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 席寧仁备感委屈,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什么。其实孟睿只是想安慰他:没事,要不是白沫说他发烧,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浑浑噩噩的情况下离开了工作室,白沫一路上正跟他解释这段时间他需要做的工作,说得十分详细,看来当真认为自己烧坏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好,不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处境。 「说起来——」 「嗯?」 「我一直有点好奇,席寧仁的笔名为何会叫世事难料?」 这事他在原世界就很好奇了,无奈本人三缄其口,不说就是不说,他只好作罢。 「喔,那个啊。」白沫笑了一声,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她的嘴角上扬得很明显,「因为他命中缺事。」 孟睿理解不能。 白沫看见他的表情,又补充一句:「息事寧人,他不正好缺个事吗?」 「……」 孟睿看着她,她眨眨眼,一时之间气氛相当尷尬。 孟睿今天跟她对视了很多次,按理说这应该是他最希望的事情才对,可如今实现了,他却没有预想中那般雀跃。白沫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反常,脚步一踩逕自往前走。 孟睿依然跟着她,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这个人并不是他要找的「白沫」,但她的确是白沫。他什么都无法说,就像不可能问一个几天前才见过面的人「你过得好吗?」,他自然不可能对她说,什么都不能说。 我很想你。 ——这些年来从未停止。 忽地,她停下脚步。孟睿跟着停下。 「欸,孟睿。」 「干嘛?」 她转过神,脸上的笑意消散,表情变得严肃,「你是不是有事该跟我说?」 「什么?」他神色一僵。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白沫的表情变得异常陌生,又或者对孟睿来说,除了白沫的笑容之外,其他的表情都是陌生的。 「我以前可不会喊他孟睿。」 他愣在原地,驀地,他感觉到一股冷意窜上四肢。 四周带起一阵风,微风擦过她的裙襬,竟意外地跟画作上的构图重叠。他顿时无法思考,脑袋乱成一团,可白沫似乎没打算放过他。她吸了一口气,缓缓啟唇:「你,并不是孟睿吧?」 孟睿看着她的眼睛,这么多年来他没有怕过任何事,白沫不在后,他彷彿被抽走了大多数的情绪起伏。时至多年,那股熟悉的感觉再次回到他身上。 为了同一个人、不同件事,他又再次感到了恐惧。 二、我相信你 「……一般来说不会篤定问这种话吧。」 「所以你到底是还是不是?」 「所以你其实根本就不确定?」 「我确定啊,但我确定是一回事,你若不承认我能怎么办吗?」 「……」 这思路他也是服气了。 他清理了脑袋里的杂物,有些无奈道:「我是孟睿,但的确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白沫眨眨眼,表情波澜不惊。 「你不怀疑一下吗?身为作家你应该能挑出很多语病才对。」 「的确有很多奇怪的地方。」白沫莞尔,「但是我先起疑的,还有因为你是孟睿,所以我相信你。」 他哑口无言。 「你……」他想要说点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够压下他现在躁动的心情就好。 初来乍到,绕是孟睿其实也是茫然的,这里毕竟不是他相处的世界,哪怕是相熟的人、相识的街景,却没有一样是他熟知的事物。 纵使什么线索都没有,纵使一无所知,他还是只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任何举止都不敢太过出格,生怕被人察觉自己并不是「孟睿」。 同时,在熟稔和未知并行的区域踽踽独行,亦步亦趋地探索。 在这里看见了喜欢的人、在这里拾回失去已久的东西;即使如此,他到底还是害怕的。他取代这里的「孟睿」出现在此,夺去了本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她却对他说,我相信你。 ──她说「因为你是孟睿,所以我相信你。」 那话烫得要烧起来,让他摇摆不定的心渐渐平復。 不过白沫的下一句话直接浇熄了他的热情。 「既然你也是孟睿,那么就只剩平行世界了吧?正好!我最近才在找这样的资料,现在有个现成的素材,得来全不费工夫!」 「……」 他果然不该对她抱有任何期待。 「所以你是说,在你那个世界的我已经死了?」 他们最后找了一间咖啡厅坐下。当时已经有路人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们了,还有些举起手机准备将对话录下来。他们的说话音量不算小声,要是再晚一点说不定会被当成精神病患丢进医院。 白沫感觉上对他的世界忒感兴趣,看她两眼放光的样子不知道在脑袋里脑补了什么诡异情节,还好他看不见也听不着,不知道就不存在伤害。 「然后你就替我当了作家当到现在?」孟睿没反驳,算是默认了。 虽然是既定事实,对方也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但实际说出来还是相当艰难。 「哇!你人依旧如此nice!我好感动!」 「反正也不是为你做的。」孟睿喝了一口咖啡。 「都是白沫嘛,同人一家亲!」 「……」 不,你们肯定是不一样的。至少现在这个白沫,思维他跟不上。 「你一脸吃大便的表情,似乎对我有意见?」白沫挑眉,孟睿摸摸自己的脸,显然有些惊讶她对自己的形容。 「不用摸了,看上去没什么变。但我可是白沫,白沫看得出孟睿任何情绪。」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论是哪个孟睿。」 「你跟她……个性上的确是差不少。」他说完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妥,微微修改了前文,「跟她小时候倒是挺像。」 「你印象中的白沫是什么个性?」白沫没去琢磨孟睿的话,多在意多生气,还是多问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比较实在。 「她……鬼灵精怪的,小时候很活泼,想法天马行空。大家都是孤儿,孤儿院其实没有太多资源跟资金供给我们上学,这你也有记忆我就不多提。 白沫从以前就很有写作天赋,加上想法又多又广,简单说就是脑洞开很大。那时她半强迫拉着我跟她凑cp,她想写文所以我替她画画,我当时没什么特别的梦想,就由着她去了。 后来我们各自打零工赚钱,在外面租了房子后就搬离孤儿院。过了几年,大概是在社会磨练久了,白沫的个性变得内敛许多,比较像大家闺秀的感觉。不过我能感觉到她其实还是保有以前的个性的。 只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白沫专注地看着他,这种对当事人诉说另一个自己的故事的感觉,他大概能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白沫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孟睿在脑中组织语言,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她住的那栋公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整栋楼都烧了起来,消防人员在搜救的时候捡到她的手机,里面联络人就我一个。后来我到现场之后就是那个样子了。 连尸体都没有,跟火一样化为灰烬。」 他不知道听着另一个自己的死讯是怎样的心情,但看着白沫神情凝重,他大致也能猜到感觉恐怕不是太好。她并没有安静太久,见孟睿说完故事,白沫语调一转,「那么我跟你说说你在这里的职业跟一些事吧。」 「不就是重归本行画画吗?也就是我以前的生活而已,还应付得来。」 「当然不了,在那里有我吗?肯定是不一样的。」 好吧,很有道理。 她开始娓娓道来。 孟睿跟白沫有了知名度之后一样维持一人写作一人画画跟打点零工稳定產量的生活,直至后来他们凭藉《倘若当初》爆红,当时跟他们一起打拼的一伙人合资开了工作室,便开始了全职创作生涯。 「等等,你们很早就写了《倘若当初》吗?」 「也没有,十八九岁那时吧,了不起进个位,二十。」 喔,那倒是跟他差不多时间,只是他爆红之后隔三差五就有杂志想採访心路歷程,他也是说得烦了。 「那孟睿都大概在做什么?」 「他……」白沫思忖片刻,「通常都会接工作室给他的案子,如果我有出新书,那封面自动会成为他的工作量,有时候他画短漫我也会帮他提字。」 听到这,孟睿的脸沉了下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画了,你确定要玩这么大?」 「哎,不过就是个成全,你随便画画就好,不是很重要。」 「……」 「喔,但是我的不行,你一定得用全力画才对得起我。」白沫笑着补充。 他真该把这段录下来放给成全的迷弟迷妹。 「对了,孟睿呢?」 「什么?」 「就是这里的孟睿跟我有什么差别吗?」 白沫一瞬间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你跟以前的他很像。」 「所以意思是……天差地远?」她笑而不语。 「那他到哪里去了?」 「你都不知道了,我怎么会知道。」白沫摊手,「不过根据我对平行世界的了解,同样的人无法相见,或许哪天你回去了他就回来了吧?」 「你的了解靠谱吗?」 「谁知道,古今中外一堆人在穿越,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穿过来还有取代的人怎么样了。这事谁能说个准数?」 「……那你告诉我你那些资料在哪里看的,我也去研究一下好了。」 「我记得是市中心的图书馆,那间的管区里有个专门研究时间的书籍区。」 「专门研究时间?」 「嗯,附近有个教授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书都是她捐给图书馆的。」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白沫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紧张?你的青梅竹马就这样消失了。」 她顿了一下,「有什么好担心的?」 「啊?」 「你不也是孟睿吗?反正担心也没用,不如当作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说得没心没肺,而且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好吧,她真的过分乐观。 最后他跟白沫问了市中心图书馆的地址,白沫接到编辑电话要她修改前阵子的稿子,自己也要找时间跟成全核对一下细节,最主要是得先把手感找回来。他掛的还是自己以前的笔名,可不能失了面子。 两人简单说再见之后就分开了。告别白沫之后,他步行回家。经过医院时心脏又绞了一下,他吃痛一声,心里骂道这医院真不是普通邪门,在原世界反应都没这么激烈,一来这什么都不一样了,若生了什么病肯定不来这间。 孟睿到家之后先搜寻了笔画的作品。很多年前就陆续有作品放网上了,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何时开始画画的,白沫过世后有段时间他还没接受现实,行尸走肉好段时间。 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振作的,只觉得不能继续下去,自然就恢復了。那阵子几乎是废寝忘食,一天也没吃几口饭,就是忙着画稿。画画同时也去研究小说该怎么写,双管齐下。 赚了点钱后,他正式封笔,化名如墨。又是一次重新开始。 孟睿点开页面,没想到这个世界的自己有粉专,看起来是跟如墨合办的,叫《当笔沾了墨水》。 孟睿沉默了一阵,这一定是白沫取的,他相信他自己。上头除了白沫的稿子片段之外,偶尔会配上几幅画,那大概就是自己的作品了。孟睿一张一张点开,端详起构图和配色,有些有印象自己画过、有些没有;但怎么觉得跟印象中不太一样? 忙着忙着,等到他全部看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拉了拉手,将电脑关机,去桌上吃刚刚顺道买回来的外卖。 他记得白沫临走前有说明天不用去工作室,只要记得跟成全联络就行。他觉得挺好,现在除了白沫,他谁都不想见。还是少遇见些,免得尷尬。 忙了一天,他现在只想躺平睡觉。手机震了一下,他点开,是白沫传的。发了两张照片──一张自拍,另一张是一份大餐。 内容写着:庆祝稿子正式完啦!为自己庆祝。 看着大餐,想到自己今天晚上吃的外卖,孟睿决定已读不回,将手机转为静音,关灯睡觉。 三、定律 孟睿这次是被手机亮频闪醒的。他开始思考是不是犯了太岁,来这里一连几天没有一天能睡好。 他把手机抓过来,看着上面通知特别多的那条──发讯人:成全。 去你妈的。 上午01:10成全:听说你接我的封面啦? 上午01:10成全:哈哈哈哈哈哈哈就说天道好轮回,是你的就是你的,你以为避而不见有用吗lt;3lt;3lt;3前阵子我来问你,你直接已读不回,结果现在呢??? 上午01:11成全:好啦我这人很好的,你也不用有压力,大概拿出你平常画画的……120%就够了gt;lt; …… 上午05:00成全:所以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有灵感没?你不要以为不回就没事了,你还是得来找我的,好了我要睡了,赶稿一晚上好累,晚安zzz 孟睿滑着手机讯息,赖的讯息超过100条,其中有五分之四来自陈筌佑。他突然觉得白沫说得没错,果然同人一家亲,原本在这里的孟睿显然也不想理会陈筌佑,直接冷处理。 只要是孟睿,都想离他远点。 他没有回覆的打算,直接退回讯息栏,长按选择了删除。 再来就剩下白沫的讯息,上面附的是好几个网站的网址,还有几张他们工作室歷年的一些资料,最后则是几张食物照──孟睿选择性忽视了最后几张。 上午09:35白沫:怕你找不到,这些都给你啦~你应该只有查到工作室连结的《当笔沾了墨水》吧?哎,孟睿从以前就不怎么会找这种东西,不用太感谢我gt;lt; 他觉得那个问号是多馀的,根本已经认定他找不到了,而他还真的找不到,白沫对孟睿的了解详细到令人难过。他点开第一个网址,是如墨独立的页面,大概是工作室特地帮她做的作品专栏。 上面的东西他大致都有听白沫说过,无疑就是跟这个世界的孟睿合作的《倘若当初》……然后几本同人志,个志《墨水》、《白纸》、《染墨》。他对个志没有印象,应该是这个世界才有的东西。 他瀏览上头的出版纪录,白沫出书的时间有一段两年的空窗期,让他有些在意。时间在《倘若当初》之后,隔了两年才又出其他的商业志,也是他没看过的东西,就不多提。 他点开第二个网址。这次是他自己的,写着笔画。上面尽是一些图档,比起他昨天在粉专上看的还要详细许多。看来也是工作室帮忙做的页面,尽数介绍了每一张图的来歷──哪本小说的封面、哪间杂志的插画、自己出版的画册集,甚至是同人漫画、原创个志,都标明得很清楚。 他稍微看了出版时间,恰巧在出版《倘若当初》之后又陆续出了几本原创漫画跟画集,时间正好是白沫没出书的那两年。他的手指停了一下,起身到书房去拿了几本漫画画集,捧上来跟网址上的内容核对。 确定没错后他翻开看了一下,在扇页上看到落款文字,应该是手写后印上去的,上头的娟秀字跡一看就是白沫的手笔。 ──画笔染墨。 孟睿直接翻到封底。 ──他曾以为色彩总是绚烂,却在第一次看见墨水时情有独钟,他对深不见底的黑深深着迷。那一次动笔,他绚烂了自己的人生,一笔一墨涂上,从此他的色彩只剩黑白,再也容不下其他顏色。 他蹙眉,查了一下这本漫画的简介。《点墨》,叙说一名画家因缘际会接触到墨笔之后改行写书法的故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会是白沫胁迫他画的吧?他实在很难想像自己会画这种东西,倒不是说不好,而是风格差异太大。难怪她说他只跟以前的自己像,白沫一开始见到他,大概也跟自己见到她时一样惊讶吧。 中午到点了,他暂时歇停到外面吃饭。原先想去市中心看看,不过家里还有资料没看完,他衡量一下后决定改天再去。他绕去附近的咖啡厅帮自己买几杯咖啡,今天准备挑灯夜战。 回家后他睡了几个小时,醒了之后陆陆续续看了几本自己的漫画,每一本都有白沫的题字跟引言。好吧,他算是明白为何白沫会有两年空窗期了,忙这边就够了,哪还有时间管自己的书。 他仔细看完后,又拿起另一本。『孟睿』跟他的画风似乎有些微的差异,构图是一样的,不过在光影的处理上跟调色,偏向很久以前的处理方法。 倒也没有不好,只是审美会变,过了几年他觉得另一种方式的上色也不错就换了,直至他封笔都没有换回来。这可能是个麻烦,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但应该还是有读者能看出差别。 天色已经暗了,他想了一阵,觉得还是该跟白沫知会一声,便拨通她的电话。 嘟──嘟── 『喂?』白沫那头的声音有些杂。 「你在外面?怎么这么吵?」 『……嗯,在外、面。』 声音不太对劲。 「你喝酒?你在哪?」 『喝了……一点吧?哎你不要、瞎……操心。』 「不要转移话题,我问最后一次,你到底在哪?」 『……』 电话那头沉默很久,久到孟睿认为她准备缄默到底的时候,她恍惚地报了地址,孟睿叮嚀几句之后就把电话掛了。他随手整理一下自己,也顾不上吃晚餐,直接开车往地址上的方向去。 路上他想了想,点到白沫网站,确认一下编辑的连络资讯,传个讯息知会一声。白沫的编辑他认识,但不是同一人,是他原本世界里的那位。说起来也很奇妙,明明就是熟人,却觉得很生疏,能不说话绝不说话。 这个世界的他们跟孟睿隶属于同一间工作室,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当时自己的编辑并不是白沫这位,而是另一个。只是两位编辑的关係好,偶尔他也会见上几面,最后就熟了。 晚上八点。照理说她应该在工作,为何会跑去喝酒,还喝醉,这是件奇怪的事。 印象中,白沫酒量很好,但酒品不好。虽然不会吐,也还算得上安静,但容易说胡话。把别人的、自己的、朋友的所有事情融到一块去说出来。真真假假,她又一脸认真,实在很难想像她在胡说八道。 大概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但那是原世界的理解,他无法保证这里的白沫不是一杯倒,他希望不是,不然把她带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像捡尸。 孟睿把车停下,那是一间酒吧。她一个人跑到酒吧喝酒?越想越烦,他也不想了,走进去看人在不在比较重要。 他一踏进门就闻到浓郁的烟味,是间迪斯可风格的酒吧,到处都有人在尬舞。白沫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他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在舞厅中来回穿梭,终于在吧台前看见闷头喝酒的白沫。 「白沫、白沫。」他走到她身旁晃晃她的肩。 「嗯?」白沫吃力地瞇起眼,看清来人后朝他漾出一抹笑,「啊,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死了,醉得彻底。 「好好、我来了,我们回家。」 他一手托着白沫,支撑她起身。她摇摇晃晃的,好在站定之后还能走路,但孟睿怕她跌倒,一隻手还是搭在她身上。两人磕磕绊绊回到车上,孟睿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塞进后座,觉得这一路像一世纪一样长。 「唉,过来是要怎么办?总不可能把她载回家吧……」 孟睿陷入了两难。 他盯了眼手机,看见编辑的未接来电,当然,是白沫的编辑。他看了眼后座的白沫,没想太久直接回拨。 「喂?您找我?」 『啊,小孟啊,不好意思!如墨又给你添麻烦了。』 小孟?在这世界里他们也很熟? 「没事没事,您别紧张,我已经接到人了。」 『那就好……那孩子有时候没有灵感就会跑去喝酒,每次都喝了我才知道,不招呼一声的!虽然酒量不错,但是她一喝都喝很多,还专挑酒精浓度高的喝!真没在把自己看在眼里!』 看来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很多次了,醉成这样哪天被谁捡尸了都不奇怪。 「这……您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吗?」 他问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孟睿怎么可能不知道?哪怕他真不知道,一定也不会有人比他还清楚了。 好在编辑明显没意识到这个问题,『那孩子一直有心事,但不愿意说,我也拿她没办法。只是平常她要喝酒都会先通知我──』 编辑顿了一下,『至少会在还没醉以前通知我,应该也清楚自己的状况,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谁都没说,大概是因为你在吧?』 这话有些蹊蹺。 「那个、以前我不会带她回来吗?抱歉,我最近脑袋不太好使。」 『没关係没关係,如墨有说你前几天发烧,可能记忆有点错乱。你以前的确不会去酒吧找她,如墨不会跟你说她喝酒的事。她说怕你会乱想。』 这又是什么逻辑?什么叫怕他乱想?孟睿简直要被这思维气笑了,若真出什么事了到底是谁的锅? 「我知道了,那您能告诉我要送她到哪里吗?我总不能送回我家吧?」 『你送她回家就好啦?』 死了,他哪知道白沫住哪?但以前的孟睿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她把钥匙放在哪里,可能去了也是白去。」 『这样啊,也有道理。不然你送来我这吧,她醒来我会跟她说的。』 「麻烦了。」 『不会,这是我要说的,谢谢你通知我。』 编辑报了一串地址后就掛了电话。见手机上的萤幕暗下来后孟睿才松了一口气,一整个脱力摊在椅背上。差点被这女人整死,他看着后座睡得特别安稳的某人,发出长长的叹息。 开了一阵,确认地址没错后,孟睿把人抱出来,按了门铃。这次一定要谨言慎行,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很快,门开了。一位女人迎了出来,孟睿看着她的脸,果然是自己认识的那位编辑。 「小孟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您才是。没吵到您休息吧?」 孟睿笑了一声,把白沫放下。女人揽过她的身子,「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用了,您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 「那再见了,之后工作室见。」 「好,晚安。」 孟睿转身,女人正欲扶着白沫进屋。倏地,她唔了一声,「孟睿……我好想你……」她依然睡得很熟,大概是囈语。 孟睿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回车里。开车前还听见编辑嘀咕一句:「瞎说什么呢,人家这不是才送你回来吗?」 只有孟睿才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开着车扬长而去。 『你不也是孟睿吗?反正担心也没用,不如当作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果然,孟睿笑了一声,果然是这样。 她没有自己想像中豁达,他们是不一样的。他欣喜自己再度见到白沫,把这当成奇蹟;可对方不一样,白沫的世界里一直都存在『孟睿』,但她在意的『孟睿』,从来都不是自己。 他怎么会傻到相信对方真的不在意呢?人都说酒后吐真言,若不是正好她喝酒,孟睿大概会一直以为对方并不在意,真是可笑。 他绕到超商买了几罐啤酒,回到家把今天买的咖啡都倒了。他开始埋头喝酒,电脑萤幕不断闪烁,直到最后化为一片黑。 夜色彻底暗了下来。 四、青梅竹马 『孟睿、孟睿──』 眼前的男孩没理她,依旧捧着一本素描本专心画他的画。 『孟睿──你理我一下啊!』 他纹风不动。 女孩不高兴了,踩着小小的步伐蹦蹦跳跳地跑到男孩身边,挨着在他旁边坐下。男孩馀光瞥了她一眼,一语未发。 他没有画素描用的专用铅笔,就只有一支院长今天发给每个小朋友的卡通图案铅笔。他把笔头削尖,拿着自己的素描本开始画画。 『哇!你画得好好!欸欸,这里你是怎么做到让顏色有深浅的?』 此时,男孩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你看得出来?』 这本是一句夸奖的话,以男孩来说。但听在别人耳里却成了挑衅,女孩不甘示弱,吼道:『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了?又不是瞎子!算了不用你说!我已经想到了!你的下笔力道不一样对吧!』 『安静。』 她悻悻然闭嘴,却仍待在他身旁不肯离开。男孩不管她了,他画了这么久,第一次遇见能够看得懂他画画的人,虽然只是皮毛,但也不容易了。 都说专业人士能够只用一支笔就做到很多支笔的效果,虽然男孩还没到这程度,但也很厉害了。他还年轻,而现在就能看出功力深厚。 女孩很不甘心,她觉得自己画的画也是不错的,却看到了比她还厉害的人,而且对方还一脸跩样!但她仍目不转睛看着他描线、涂黑、擦拭多馀线条,他只是简单画了前面的桌椅,物品却被他勾勒出生命似的,活灵活现。 很不甘心,心里愤恨难平;但她知道两人的水平差太远了。男孩已经完成一幅画,他在画的右下角签了一行字,她没看清,但能看出他的字端正俐落。讨厌,连字都好看,真讨厌。 随后,他把素描本闔上,正欲离开。女孩见他要走了,着急拉住他的手。 『等下!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头看她,又看着他被拉住的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觉得你的画很好看,看起来像真的东西一样!还有,我叫白沫!白色的白、泡沫的沫!』 他走了。 白沫低下头,有点沮丧,这傢伙跩得不可理喻!她在心里诅咒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通通骂一遍才意识到他早就没有这种东西了,又偷偷把话收回。 驀地,她听见一声叹息,抬头,男孩没有走,正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 『孟睿。』 『啊?』 『我只说一次。』 这次他真的走了。 孟睿啊,他的名字真好听,跟她一样都是两个字呢。 孟睿做了一场梦。梦见他跟白沫相遇时的场景,两人都是孤儿,同期进到孤儿院。不过跟白沫不同,孟睿曾经是有父母的,只是某天出了交通事故,双双过世,留给孟睿的,只有他生日时当礼物送给他的素描本。 当时只记得心里很不平衡,明明都还好好的,怎么一个弹指就成孤儿了?人都是这样的,曾经拥有往往比不曾拥有要来得难以释怀。他就陷在胡同里走不出来,看谁都不顺眼。 他就想不明白了,大家都没爸没妈,为什么他们能笑得像个傻子似的?百思不得其解。他一个人待在岔路里,一度性格扭曲,谁都不想搭理,却有个烦人的傢伙,死皮赖脸地缠上来。不论给她多难看的脸色,都没能逼退她。 他想不通,明明觉得她很烦人,特别吵特别烦,却还是告诉她名字。时间过太久了,他已然记不清自己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她真的太烦了吧? 孟睿今天很不舒服,昨天不知道喝到几点,晕晕沉沉就睡过去了。一早起来还有宿醉的跡象,他撑着沉重的身体下床,去给自己弄一点醒酒的缓缓。 把所有事情打理好后,孟睿打开手机,看见白沫的道歉讯息,想来是酒醒了。孟睿没多说什么,只回了一句好好休息之后就把手机放下。 大概是宿醉的关係,他今天起得很早,他看了眼墙上的掛鐘,才九点。以他来说真的很早,虽然跟他平常被吵醒的时间差不多。他把电脑打开,继续把前几天白沫给他的网址看完。 看到重点就拿手机记录下来,『孟睿』和他的不同也被他一一註记,准备到时跟白沫讨论。要嘛他改变方式,要嘛就是按原来自己习惯的来,跟他配合的人是白沫,如果对方没问题就没问题。 他看了下来,最后点开工作室的网站。沫睿工作室,本身会出刊一些自製书籍,虽然成立时间不长,但旗下作家跟绘师相当优秀,替他们打下很好的成绩。成立不过短短几年,已经能列为国内数一数二的知名工作室。 他还记得,这名字是老闆用他们俩的名字取的。老闆是位女性,叫孟云昔,扎着马尾,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感觉。一开始她就看着孟睿长大,血缘上是他的姑姑。 当时父母双亡,她原本是想把孟睿接过来跟她一起住,但当时自己的事业还没稳定,怕把孩子接过来只是换个地方吃苦,权衡之际还是将孩子托给孤儿院。她时不时会来孤儿院看看孩子,就在此时注意到了白沫。 孟云昔是做出版的,那时还没自己创业,在别的公司里做管理阶层。后来她看上了他们的才华,加上几年间赚的钱够了,她开了一间工作室,用他们的名字命名,同时也让他们的职业生涯正式开幕。 「果然,这里的沫睿老闆也是云姊呢。」 在原本的世界里,白沫的确有加入工作室,只是没有待太久,人就没了。云姊当时伤心了好一阵,甚至工作室也停业了好几天。 孟睿看着网站上的资料,工作室负责的内容除了自製书刊之外,也有出版旗下作家的书籍或绘师的画集,若是要画原创漫画跟个志,工作室也能帮忙。这几点都跟他的记忆相符。 云姊人精明,虽然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感觉;但其实待人和善,对底下作家绘师更是好得没话说。工作室给的福利很好,有时候云姊也会招待大家一起去员工旅游,种种优良事蹟还衍生出「一日沫睿人,终身沫睿人」的口号。 传到云姊耳里时她哭笑不得。 孟睿看了眼时间,快中午了。今天没什么事,他还是跟陈筌佑讨论一下新书封面好了,直接问作者的需要比较快,免得他琢磨半天还没有结果。 他想了想,发讯息给他,很快就收到回覆。陈筌佑给了一串地址,邀他一块吃饭,不过从他的语气里来看,似乎还有别人?孟睿蹙眉。也罢,作者都不在意了,他还在意什么? 他将电脑关机,换了套外出服,便出发前往指定地点。 陈筌佑说的地方离家里不远,他不打算开车。经过附近饮料店时,他的眼里闪过一个扣着鸭舌帽的男人,孟睿只能勉强看到一点脸,不过他注意到的是对方刚刚喊的话。 「麻烦,一杯蜂蜜冬瓜,冬瓜一点点就好。」 那位小哥笑着,孟睿隔着一条街都能感受到饮料店尷尬的气氛,这年头怪人年年有。他不多做评论,走过饮料店后没多少时间,他已经到了陈筌佑给的地址前。 是一间咖啡厅。他进门之后四处张望,就看见陈筌佑朝他挥手,孟睿走到他对面坐下。 「嗨,你来啦?没想到你会主动联络我,我好感动。」 「你少噁心。」 「哎,等下还有一个人,你不介意吧?」 喔,果然还有别人。 「你都不介意了,我更不需要了。如果对方靠谱,不会洩漏商业机密,我自然是无所谓。」 陈筌佑摊手,显然对孟睿的态度司空见惯。 「吃点什么?你还没吃饭吧?」 「你点吧,我随意。」 陈筌佑唤来服务生,动作俐落地点了三人份,模样熟门熟路,果然是熟客。 「你先点了,你那位朋友来的时候东西已经冷了吧?」 「没事,他肯定又在附近买什么耽误了,一会就到了……喔,他来了。」 陈筌佑朝门口挥手,那位青年拎着一袋饮料走进来,走到陈筌佑旁边坐下。孟睿闪过一丝惊讶,这不是刚刚整店员的男生吗? 陈筌佑倒是很习惯,看了那袋饮料一眼,「蜂蜜冬瓜,冬瓜一点点?」 「恩哼。」 「我说你也真是,就要来咖啡厅了,还硬要去外面买饮料。家里的材料用完了?」 「没有啊。」青年喝了一口饮料,「但还是看人的反应比较有趣。」 孟睿露出了然的眼神,陈筌佑刻意回避了他的视线。 陈筌佑一脸无奈,青年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过对方这回倒是转过头跟自己搭话。 「你好,我听筌佑说过了。我叫林轩。」 「孟睿。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吃饭。」 「不会,他看到你的讯息很高兴。」林轩似乎想到什么,笑得很开心。 「喂!林轩!」 「干嘛,你一直傻笑我以为你中邪了,既然敢笑就不要怕别人讲啊。」 陈筌佑把林轩头上的帽子抓了下来,一把揉乱他的头发。不过至始至终,他看着林轩的眼神温柔依旧。 原来如此,孟睿盯着眼前的两人,忽地忆起见会面那天,那位高冷的大神低头喝闷酒的场景。听着他滔滔不绝说着那个『他』,虽然孟睿算是被迫听他说,但那时他就想,究竟是怎样的人才入得了他的眼。 陈筌佑这人向来是给人一种疏离感的,好像遇见什么事他的情绪都很淡薄,没什么特别想法。绕是孟睿,一开始他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即便两人在网上相谈甚欢,可脱离萤幕来到现实,他就马上感觉到差距。 这样的人,是怎么放任情愫在心里生根发芽,到了最后成了一场劫难? 他看向林轩,这名青年生的一张端正清秀的脸,他很爱笑,见面没有多久已经看他笑了很多次。他的笑容很好看,眉眼的弧度看起来很柔和,黑发被陈筌佑弄得有些凌乱,不过还是无损他的气质。 他们的喧闹直至服务生来送餐之后才稍稍停止。 五、相信 「你这次找我出来是要跟我讨论封面的事吧?」 「你的书我看过。这样说吧,新版有改内容吗,我需不需要重新理解?还是说你有额外加写什么东西?」 他记得陈筌佑曾经说过,他这本书是写他跟初恋的故事──美化后的版本。他自然是听对方说过他的爱情故事的,真不是普通坎坷,不过那份同情在他看见对方的小说内容后消失殆尽。 他不清楚这两人有没有谱,陈筌佑没跟他说过他们究竟交往没有,看对方还愿意跟他一起吃饭,至少关係不会太差。 没记错的话,陈筌佑跟他提过林轩恐同,他们之间绕了一大圈后还是走到一块。他当时很讶异,这位大作家紆尊降贵只为对方的一句「不拒绝」,只要还是兄弟就好。至少,不要避之不见。 不过……孟睿脑中闪过陈筌佑那本小说的内容,除了里面两个主角两情相悦、进展过于顺利之外,他记得陈筌佑跟他提过,林轩以前是说过自己有喜欢的女生的。 当时陈筌佑还因为这事在外头喝了一天的酒,隔天早上醒来手机里全是未接来电。孟睿听到时有些意外,这跟陈筌佑对外不冷不热的形象大相逕庭。而这件事陈筌佑从未在书上提起,连轻描淡写也没有。 说到底就是不愿承认喜欢的人曾可能被别人抢走,在新书说明会上说这是自己的过去稍加修改过的版本,看来这修改的成分实在很微妙了。 呵,男人。 他颇有深意地看着陈筌佑,又随意瞥了一眼他身旁的林轩,不过林轩正埋头吃饭,没注意到他。陈筌佑从孟睿的眼神里读到怜悯的讯息,他乾咳一声,果断装作没看见。 「不用,内容都是一样的。我有稍微加了番外,跟你原先知道的不衝突。至于封面的部分,我有跟编辑讨论过,第一版的封面是用网路素材加工,后来要出新版,提出要对外找绘师。」 孟睿示意他继续说。 「我第一个浮现的人选就是你。我看过你的画,你的功底没话说,先不提我们多年的交情,就算今天我们不认识,凭藉你的才能,我也会争取跟你合作。」 孟睿的眼神沉了一瞬,这里的陈筌佑跟他所认识的那个差不多;但对方认识的孟睿却不是他,他早在之前就做好功课,『孟睿』跟他的作画风格不一样。 哪怕是同一人,之中依然存在差异。 「我这几年并没有太多作品,你看到的大概是比较早期的东西,我必须先跟你坦承,我的作画风格跟以前不一样了。为了保障双方的合作权益,我觉得你先跟我说说你想要的风格,我试画几张,你再看看满不满意。」 他一向公事公办,哪怕对方是熟人,只要位于工作立场,他就是这样的态度。陈筌佑很欣赏这点,不过他相信,就算孟睿不靠私交甚深这层关係,他的名气也足够响亮。 当初《倘若当初》的封面跟插图一问世后就掀起轩然大波,封面的女子低垂着头,绘师并没有过分描绘她的五官,仅仅几笔描绘出神韵。封面的整体感着重在一整个氛围上,一出现就夺人眼球。 『谁的人生不曾后悔过?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后悔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好好把握喜欢的人、没有为自己的未来努力,一再怨懟自己的出生,我从来都不高尚,但我想要改变。 我期许自己一个如果。若是我得到了一个如果,我想要好好活过,我不想浑浑噩噩过日子──我不会再让自己后悔。』 书里的女孩说得掷地有声,最终感动了神,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有多少人妄想过「如果能从来,我会怎样?」、「如果我走了另一条路是不是更好?」 人们总是过度美化自己从未经歷过的选项,她也不例外。女主角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人们心中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妄想。 她渴望一个如果,明明清楚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她仍汲汲营营追求不属于她的东西;最终一无所有,她才幡然醒悟。 后悔、希望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能有多长?谁不曾后悔过,谁又能保证自己的人生永远一帆风顺?《倘若当初》就是这样的书,它的内容不能说新颖,但是提笔的人懂怎样的文字能够感动人。 白沫的文字温暖人心,孟睿的图更是让震撼化为一道闪电直接轰炸读者的眼球。笔画如墨,他们就在那一霎被人所知,造就了一场神话。 所以他只想要他来替他画封面,这本书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想要一个更加具有纪念性,能够赋予作品温度的画。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你的画里有温度,这是现在大多绘师欠缺的──过于注重技巧,却忽略了一张图给人的感觉应该要是如何。但既然你坚持,我们就先谈封面。」 孟睿很讶异,不论是哪边的陈筌佑都对他如此信任。 「《曾经》是个回忆故事你已经知道了,大致内容……呃……」 看陈筌佑支支吾吾,孟睿表示理解。毕竟连他这个局外人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简直就是把幻想赤裸裸写出来,放在读者面前。 真不知道他当时哪来的勇气。 孟睿原先想再等等,至少等对方的情绪缓和下来,谁知林轩此时已经吃完饭抬起头,开口第一句话就对旁边的人发出一阵爆击:「我看筌佑这样,不如我来说好了。反正大家都知道,那也算是我的曾经。」 大家泛指在座的各位。 「林轩!」陈筌佑气急败坏,羞的。 「干嘛?」林轩转头看他,「除了你的家庭之外,你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嗯,我替你回答:没有。」 孟睿撑着下顎看着他们,谁来说都好,反正有说就好。他就看看他们要乔到什么时候。 最后陈筌佑胜出,孟睿瞧着林轩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显然是故意让的。 陈筌佑清清喉咙,啟唇:「《曾经》其实就是在说我的年少往事……当然不是全部都属实。而这段过去对我来说充满意义,它代表了我这个人的一生──我的家庭、我的爱人、我的学生时代,还有未来。」 林轩在听见爱人时眼神稍微闪烁了一下,孟睿看破没有说破。 「笔画,你的每一幅画都像在说一个故事。所以我说到这,希望你能将这篇故事用一个适合它的方式呈现。我相信你办得到。」 孟睿看着他,「所以你并不打算指定任何动作或画面,全凭我自由发挥?」 「是。」 「你就不担心我会搞砸?」他扬起嘴角。 「真担心就不会指定你了。」陈筌佑笑了一声。 「也是。」 他们的会谈暂时告一段落。孟睿跟他们告别后看看时间,决定到市中心的图书馆看看。 虽说他身处异界,但这里跟他原本的世界相差无几,孟睿开车到市中心,稍微探了四周,很快就找到白沫当时说的图书馆。以前他间暇时也会来图书馆看看书,但他并没有来过市中心的图书馆。 孟睿一进馆,当琳瑯满目的书映入眼帘,他不禁感叹不愧是市中心的管区,跟他以前去的简直不是一个规模。他很想停下来找资料,奈何时间不够,只好压下心里的妄念,在分门别类的书区里找他要的答案。 市中心的分类明显比很多地方要来得多,他上了几层楼后,果真在一隅角落看见时间空间类别。他走进去瞧瞧,发现这区域还有椅子能坐,比其他区高级得多。 「是因为有人捐赠的关係?」 他呢喃一句。随后开始在小区穿梭,里头的书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这里没有的。他一本一本开始找,然后在靠近里区的书柜里看见一位高雅的妇人。 她穿着得体,素色的长裙、掛在颈部的银鍊,还有微微盘起的头发,虽然有些年纪,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气质。孟睿看了她几眼,那妇人忽地转身,两人视线相撞。 孟睿有些尷尬,正想打个招呼离开,谁知那妇人朝他一笑,很快来到他面前:「年轻人,很少有人会来到这区。你有什么想找的书?」 他沉默了。心里思忖半晌,决定实话实说:「我是来找关于平行世界的书。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分类在这一区。」 妇人微微挑眉,不过孟睿并未看见,「的确是在这区,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何想找这类书吗?」 「……」 原因他可说不出口,不然可能就得精神病院相见。 但妇人显然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一双深邃的眼直直看向他:「因为你正为此所苦,是吗?」 「什么?」 孟睿一时理解不能,那位妇人已经绕过他身旁,不到片刻,她拿着一本书塞到孟睿怀里。 「这是你要找的东西。」说完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这本书并不是谁都能看,只有需要的人跟当事者才能看见它。」 「那个……这位女士,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总觉得对方的眼神过于锐利,哪怕他如何强装镇定,都有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 「唯有同类才能看见彼此,你有没有看见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孟睿眨眨眼,那名妇人身上的确圈着一道微光。 「平行世界有它存在的价值,而你为何会来到这里我不知道,但我想一定有它的意义。」 「请问您为何会……」知道。 妇人没有回答他,「这里的书都是我多年研究的结果。」 孟睿一愣。她就是白沫说的那位教授? 妇人笑顏逐开,「年轻人,我很喜欢你。不过我等会儿还有课,下次有空时再见吧!」 「请问您的联络──」 还没说完教授就将一张名片塞到他手里,「有问题你可以来这里找我,我这人讲求缘分跟第一印象。我看着你很顺眼,就这样了。」 妇人走了。 还真是个有个性的人,他苦笑。看着手上的名片,地址是附近的大学,他有印象,但以前并未去过。 xx大学,特殊类别──时间轨跡运算,白亦安教授。 六、法则 一、平行世界本身互相不知道对方存在。 二、世界运作互相息息相关,不同世界皆会互相影响。 三、当穿越者进到非自身所处的世界,将窜改该人亲朋好友与相关人士的记忆,进而符合原先该人士在原世界生活的形象。 四、本尊与分身皆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世界,但若是过于靠近容易產生排斥反应。 五、穿越者影响的范围无从得知,可能只是一个小区,又可能是一个大范围的城市,甚至是整个世界。 …… 孟睿回到家后先将电脑打开,登入工作室的官方页面看看,确定目前没有活动之后,才将对方给的书打开翻阅。 《关于平行世界你不能不知道的那些事》,内容条理分明,开头几页已经把孟睿从穿越到这里所疑惑的问题解释个七七八八。不过…… 「会窜改亲朋好友跟相关人士的记忆。」 所以意思是他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完全不用担心被拆穿吗?孟睿愣了一瞬。突然觉得曾经的努力都是白忙一场。 …… 等等。 『你,并不是孟睿吧。』 孟睿端详起内容,肯定不是他理解的那样。 过了五分鐘。 孟睿依旧没有解读出其他意思,看来他最初的观点是对的。可若是如此,白沫呢?为何白沫没有被影响? 他又往后翻找,在最后几页看到几行註解: ——以上皆为笔者多年实验得知,若有例外事件皆有可能,平行世界本属于科学无法解释之现象。 看来连科学都无法定义白沫,嗯。 孟睿打开群,将合作初步已经谈妥的事告诉云姊后,今天大抵没事了。过了半晌,白沫发来讯息邀他一起吃晚饭。他想晚上没事,就应了下来。 下午15:15白沫:那晚上六点,约在我家附近的餐厅,地址发你gt;lt; 白沫的动作很快,他才刚已读,她就已经发了地址过来。孟睿看了一下,稍微估算时间,开车到那差不多二十分的车程,他还可以稍微混一下。 他决定把时间拿来构思陈筌佑的封面。孟睿从包里拿出陈筌佑今天塞给他看的样书,除了封面一片白之外,内容完整。 『《曾经》其实就是在说我的年少往事……当然不是全部都属实。而这段过去对我来说充满意义,它代表了我这个人的一生──我的家庭、我的爱人、我的学生时代,还有未来。』 他还记得上午陈筌佑说起内容时闪着光芒的眼。他说那就是他的家庭、爱人、学生时代,还有未来。 孟睿思忖片刻。用一幅画去演绎一个人的生平,吗? 他打开《曾经》,在原世界里孟睿比较在意的是最后一章结尾的留白。 『至今我仍爱着他,我不知道那对我来说到底算什么,以前我觉得那就像个诅咒,他离开的那段时间我常常梦到他。 他在梦里说了无数次他不想再见到我,比较严重的时候在路上看到跟他相像的人或是类似的穿着都会脸色发白,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容易触景伤情——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割捨这段感情。 那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寧愿放下一切也要追随的人。如果能再见到他,如果他还愿意见我,这一次,我不会再胆怯。 我想要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亲口对他说——』 《曾经》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主角的忐忑、犹疑、恐惧,到了最后下定决心。似乎都是一瞬间的事,在这个画面就已经决定了这样的结局。 孟睿打开绘图软件,拿出绘图板在上头撇了几笔。他勾出一个男子的轮廓,男子抱着头枕在膝上,脑袋盘旋很多乌云──感情、家庭、自我调适、未来。 底色上了蓝色,有忧鬱的意思。孟睿的手停顿一瞬,似是想到什么,他按下删除键,随后在一张白纸上重新描绘男子的身影。 这次他画了一个背影,他正看着一个人,并朝他靠近。然后他又画了另一张图,被看着的那人转身直视他,并朝他伸出手。忆起林轩的笑容,他握笔的手转了几圈,在伸手的男子脸上勾出一个灿烂的笑。 「真的很像,不愧是他们的故事。」 孟睿的手停在男子的笑容上。底色依旧是蓝色──天空蓝,一个充满希望的顏色。封面跟封底,主角困惑的不只是自己的性向,他担心被喜欢的人厌恶、疏离,也害怕家庭不承认他。 跟陈筌佑不同的是,即使害怕,他依旧勇往直前,最终他仍决定向对方表明心意。至于有没有成功,书里的结果一直悬在读者心上,而现实早已尘埃落定。 他的脑中晃过陈筌佑跟林轩相处时的场景,短短几小时他们就斗嘴无数次,大多以林轩的胜利告终。他们的谈话有股无形的默契,彷彿彼此都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他们很般配,不论他们自己觉得如何,在孟睿看来就是如此。 「好了,草稿就这样吧。」 他按下储存,顺道把图片发给白沫,准备等下跟她讨论。至于陈筌佑,等他的作品完整一点再跟他说。孟睿去浴室冲了澡,简单整理后便往指定地点出发。 他确认了地址,发现以前曾经去过,是间简餐店,他还是常客。没什么特别原因,纯粹是他们不赶人,只要有点东西,他就能自由坐在原地赶稿。 他花了十五分就到了,比预期要来得早。一进到里面就看见白沫热情地朝他挥手,孟睿走到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桌上的饮料跟有些乱的桌面,看来已经来了一阵子。 「你等很久了?」孟睿接过服务生递给他的菜单。 「倒也没有,你又没迟到。」白沫笑了一声。 她的话没什么说服力。白沫看着孟睿的眼神一直往桌上飘,又道:「我下午就在这了,你不用在意这些,又没迟到。」她又强调了一次。 「你在这一下午?」 「恩哼。」 「干嘛来着?」 「赶稿。」 孟睿的话顿时被噎回去,他哦了一声,没再继续。 他看着菜单,白沫顺手把手边的饮料推过来。他疑惑地喝了一口,顿时惊喜万分,虽然表情上没什么改变,只有眼睛瞪大了些。 他抬头,正看见白沫衝着他笑,他在笑容里看出一丝得意。 「你笑什么?」 「蜂蜜奶盖绿,比例我特地交代的。怎么样?是不是你的口味啊?」 「你居然还记得……」 他有些感慨,以前在孤儿院他们没有钱,几乎没办法买任何东西。后来两人各自搬出去后,偶尔孟睿会在家里附近的超市买些蜂蜜自己调东西喝。 这个习惯就算跑到白沫家也没有改变,他只是换个地方调他的饮料,最常调的东西就是蜂蜜奶盖绿,蜂蜜的比例只有他知道,连白沫都没说。这傢伙用喝的就喝出来了? 「厉害吧!不要小看我的舌头!」她哼了一声,尾音比平常还高了些。 「这是我以前的口味了,『孟睿』现在还是爱喝这个?」 「也不是,他现在的口味我也不知道,只好记以前的。」 他狐疑地看过去,白沫还是衝着他笑,表情比刚才还要挑衅。孟睿思考了几秒,决定无视她。 他决定好菜色,跟服务生点完餐后,白沫的稿子已经告了一段落。她的手停了下来,此时视线才真正停留在对桌的人身上。 「你最近在写什么,不是前阵子才交稿吗?现在应该很间吧?」 「个志。我想赶下个月月底的场,时间我算过,应该来得及。」 白沫单手撑着下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要不要加盟个封面啊?」 孟睿看着她,在那双微微勾起的眼睛里看见了不容拒绝的神情。 「我就问个问题。」 「你问。」白沫摆了一个你请说的手势。 「我有没有拒绝的选项。」 「你说呢?」她微笑。 好,没有。 于是,他又增加了一份临时工,虽然他连工作内容都不知道。 「有我们笔画大神加持,本子一定大卖!」 「你就吹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本连预购都要用抢的。」 孟睿白了她一眼,「明明每次数量都会严重不足,为何不印多一点?」 「哎,物以稀为贵啊!有些东西一多起来就没那个价值了。何况还能顺便帮读者练练手速,一举两得,多好!」她又笑了。这次笑得像偷腥的猫。 不好。他在心里说。 「你说你今天跑去图书馆了?怎么,有收穫吗?」 「遇到了捐书的教授,她给了我一本书。上面内容很详尽,我的疑问基本上都解决了。只是……」 「嗯?」 「书里说,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穿过来,与他有关的人记忆会被窜改。」 他顿了顿,「如果是真的,那为何你能一眼认出我不是?」 白沫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复杂,但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要让他认为是错觉。随后她又恢復原先笑着的表情,「大概,因为我是白沫吧?」 「……」 「欸!你不要不相信啊!平行世界这种东西本来就没人能说个准数了,我的记忆没被窜改也是事实,你又能怎样?」 还真的不能怎样。 「好啦,我有看到你传给我的图。那是成全书里的封面?」他点头。 见他点头,白沫续道:「我觉得很好啊,那本书我也看过,蛮符合的。你根本就没退步嘛,还在那瞎担心!」 「但是画风不太一样——」 「的确是不太一样,但也只有内行看得出来。绘师的画风会变也不是什么新闻,你看我们工作室那个好了,跟寧寧搭的那个。换画风比换男朋友还勤,年年换新风!」 「……」孟睿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你这样损工作室的同胞真的好吗?好歹都是同事。」 「哎,你不懂,这叫勇于说出真相!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几个人要承担这种伟大责任的!」 他想起来了,白沫曾经说过,她的世界里分好几种人:可以笑话的人、偶尔可以笑话的人、尊敬的人、孟睿,没了。 在孟睿的认知里,世上大多数人应该都是第一种,少数为第二种,极少数第三种──最后一种不用说了,全世界仅此一人。 『其他三个我都能理解,但是那个孟睿是怎样?』 『喔,就是以上皆是啊!既尊敬也能笑话,就是孟睿嘛!』她笑着说。 为此,他不知道该高兴还难过。 七、大火 「新书封面你跟成全说了吗?」白沫啜了一口饮料,孟睿发现她的桌面上也放着一杯蜂蜜奶盖绿。 「还没,我想先听听多年老友的意见再来定夺。」他笑道。 「哎唷,我们笔画大神学会开玩笑了!」她笑了开来,气氛有一瞬似乎像极了蜂蜜,甜的。 「我觉得很好啦!就像他评价你的。你的画里有故事,虽然他说的不是你,但你们是一样的。」 后来服务生来送餐,白沫的口味一直没变,孟睿看着对桌的白酱蛤蠣义大利麵,涌现了想法。他们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白沫早不是他记忆中的少女,其实他没去细数她究竟离开了几年。 他只记得自己当年快满二十,白沫大概也差不多。现在自己二十七,白沫只小他几岁,应该也过了二十五。 之后,他的餐也来了,白酱海鲜焗饭。这么多年,很多事看起来有变,实际上什么都没改变。除了身边少了白沫、除了拿掉笔画,拾起如墨之外,都没什么变。 当年的那场火,几乎把他的情绪跟心一併烧了。那晚他站在医院门口,明明知道白沫不在里面,他仍忍不住朝里面望。心里还是有点奢望,或许只是他们漏了,没发现还有一名女孩被送到医院。 他在门口站了一夜,心情随着日渐暗沉的夜色盪到谷底。 槁木死灰。 孟睿本不是个多话多情的人,他不歇斯底里、不哭不闹,过分冷静的模样看上去竟比那些哭爹喊娘的人要恐怖几分。他攥紧拳头,指节被握得泛白,彷彿只剩颤抖能够告诉旁人:他无法冷静,冷静不了。 孟睿尘封了关于笔画的所有足跡,一夕之间粉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的大神走了,好像不回来了。在粉专上哭天喊地,但人不会回来了。 后来他们看见了如墨,一个写文的,不画画。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眾人面前,那时笔画的专页上转发了一个连结,叫《笔画如墨》。他们纷纷猜测这个如墨可能跟自家大神有关,搞不好能够从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跡。 但如墨彷彿跟笔画约好似的,三缄其口,什么消息都看不见。除了自己放的文章外什么也没有,后来想寻得真相的老粉看着看着,竟看出感情来。 发现:咦?写得很好啊! 粉丝开始四处安利,如墨的文章硬生生火了起来,也替他打开了知名度。是了,就是《倘若当初》。他火了,如墨也逐渐被更多人知道,一切都步入正轨。看起来所有事都很好,就只是少了一个白沫。 这个只是特别致命。 他原以为自己放下了,他的情绪已经不像当天晚上那样失速直撞,就像一潭结冰的湖水,起不了波澜。他只要有空就会到白沫曾经住过的那栋楼看看,现在已经成了一片空地,他一站就是数小时,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再后来,他发现自己得了心病。他对医院起了本能性的排斥,一靠近心脏就会开始绞痛,彷彿在提醒那天夜里自己心脏撕裂的痛感。 「孟睿、孟睿!」 他猛地抬头看她。 「你在想什么?表情很狰狞。」白沫伸手在他面前晃,被孟睿一手抓着按回桌上。 「没什么。你出个志的事云姊知道吧?」 「当然啊,她要帮我找印刷呢!」 「是吗?那就好、这样很好……」他越说越小声,最后成了呢喃。 他替她画封面,云姊替她找印刷,这大概是孟睿此生最想看到的场景。原本以为不会实现了,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 「孟睿?你真没事?」白沫大概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没事。」 孟睿握住她的手心,白沫一紧张就会流手汗的毛病没变。他攥紧那隻手,手心的温度随着相连的两隻手蔓延开来。他有些愣神,忆起以前白沫罔顾他人意愿擅自牵他手的事。 他有点洁癖,尤其不喜欢跟人有肢体上的接触。白沫无疑犯了大忌,当时他冷着一张脸,水彷彿都能冻结成冰。但这傢伙就是谁也赶不走,说黏着就黏着,跟黏皮虫似的。 黏着黏着,他们就真的分不开了。 都过去了。 他想,她跟眼前的白沫是不一样的;至少,他必须当作她们是不一样的,不然他怕他再也不想回去。 「说起来,你最近写的个志是什么内容?」 白沫沉思片刻,「一个失而復得的故事,因为你才有的灵感。」 孟睿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又继续说:「你不是说你那个世界的白沫过世了吗?而你来到这里又遇见我,刚好让我有了灵感。」 喔,懂了。 「你写了多少了?还有这文预计多少字来着?」 「嗯……应该不会太多,十几万差不多?现在写了一半,估计再努力一下下个月初就能写完。」 白沫的写稿速度一向很快,虽然不清楚这边的跟他认识的那位一不一样,但想来应该不会差太多。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内容。」 白沫直接把笔电转过来推到孟睿面前。 这篇文的名字叫《失而復得》,简单明瞭,很有白沫的风格。 『我曾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 在无数个夜里重复永无止境的梦,看见那个人一次次转身离去。那场大火被灭了,我的心也被浇熄;彷彿过了那天,情绪一同那场火消逝得一乾二净。 直至我又对上那双眼眸,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存在奇蹟。』 孟睿简单看了文案,暗自佩服不愧是专业的,听他说了那些片刻,居然也能把情绪抓得这么好。唯一有变的只有主角的性别,其馀都差不多。 说到性别…… 「白沫。」 「嗯?」 「《倘若当初》的主角是女生吗?」 白沫顿了顿,有些疑惑他为何突然问这问题,「是啊,怎么?」 果然。 「没什么,就是知道一下。」 白沫盯着他,「你那边的主角是男生?」 「是。」 她点头,「我的男生视角写得没有女生好,通常还是以女生为主。」 孟睿并不意外,想来想去也只有这种可能。后来他们也没在这话题上多琢磨,白沫根据个志的内容跟他稍加讨论,决定在一些比较决定性的内容页加给张插图。 封面跟封底可以用一种意境感,整体的感觉应该不错。 这顿饭终究吃成了工作讨论。两人对于这结果也不大意外,对作品上心的作者,很容易搞出这样的事。 「对了,喝醉的时候谢谢你送我回去。」 「说什么谢谢。」孟睿看了她一眼,随后又低头吃饭,额间的头发落了一点下来,挡住他的眼睛,「白沫跟孟睿之间,不说这个。」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笑了。 「说得也是,白沫跟孟睿之间才不说这个。」 「明天去工作室吗?」 「去啊,怎么不去?还要跟云姊讨论印个志的事。你也最好别蹺,成全的画稿还是要经过工作室,你记得有空让人家看看样子,跟他讨论讨论──虽然我是觉得他的意见没什么用,但多少尊重一下作者。」 都把人骂得一文不值了,狗屁的尊重作者。 孟睿嘴角一抽,决定沉默。 孟睿回家后时间已经晚了,他看看錶,八点多。陈筌佑不知道在做什么,做什么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在写稿。他还是把画的初稿发过去,估计也是明天才会回。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回覆得很快,先是夸奖果然眼光没错之后,开始针对画跟他进行讨论。一说下来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陈筌佑跟他说晚安后,孟睿就把通讯软件关了。 他打开电脑点开如墨的粉专,她已经把《失而復得》的出刊讯息放出去,平静的水面顿时起了波澜,粉丝炸锅,开始期待这本「惊喜」。 如墨嫁我:23333333333女神要出书了,买好买满,一本收藏一本传教一本自己拿来看!就这样说定都别拦我!!!!!! 楼上是真理:楼上别走!你到时需要一个贴心小亲亲帮你提东西!!!! 大神神秘如风:有没有人注意到笔画大神这次还要多画插画的??? 笔画如墨必须推:有的有的!!!!男神黑白插必!须!舔!!!!强势战队! …… 「这波操作真是够有一手……」 孟睿一路看了下来,叹为观止。他很少看评论,第一次发现粉丝的发言还挺可爱。 睡觉前,他忆起几个小时前看的初稿,《失而復得》的内容还在脑袋盘旋。大概这就是白沫文字的力量──那是自己怎么模仿,都模仿不来的东西。 『我们约好了,失约的人是小狗。以前的童言童语,现在说来太过幼稚,但还是屡试不爽,每次有事要约定,我们总是会这样说。 约定了一次两次三次,基本上他是个守信用的人,从来没有失约过。只是从那天开始,他开始守不住承诺。 一天两天三天。 她在晴天里等他,也在雨里等他,有时候是多云的阴天──他不曾出现。』 『她苦涩地笑了一声,可不是吗?连人都没了,守个狗屁约定。画画、写作、一起站在最高点──这些东西在性命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孟睿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在梦中,他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没有。十多年前的记忆断断续续,他已然忘了当时的自己和白沫还有孤儿院的人长什么样子。 唯有一件事记得清楚,他们替自己取了笔名──一个叫如墨,一个叫笔画。 八、牵引 『孟睿。』 他抬头,发现又是那张熟悉得让人厌烦的脸。他不想跟任何人接触,为人处事冰冷,几乎只比生人勿近好那么一点。 但总有人死皮赖脸缠上来,实在不知道图什么。反正绝不可能是自己这个态度──若真是,他或许会建议对方去看个心理医生。 一天、两天……到了现在一个月、两个月……本来他以为这傢伙过没多久就会放弃。小孩子嘛,好奇心过了就不会再来自讨苦吃,但他还是低估了白沫。 她什么没有,就是脸皮特别厚,心理素质特别优。 『欸欸,你不要不理我啊!我已经研究出来了,你上次在素描上用的手法是这样吧!』 她献宝似的摊开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白沫藏不住心思,说话的语调到了尾音已经完全上扬,听起来特别骄傲。 孟睿忍不住看了一眼。 印象中白沫是没有素描本的,她向来都是跟院长拿张纸,再借支笔就自顾自画起来,画出来的东西零零散散,大概也没保存下来多少。 或许是存着一点羡慕的心思,她跟院长软磨硬泡要到了一本素描本──跟孟睿相同的款,之后她练画的时间逐渐多了。 画得确实不错。 以自学的程度来说已经很好了,虽然跟孟睿的水平还是差了一大截。他大致看了几眼,点个头示意看过之后又把头偏了回去。 还是那个死人样子。 白沫知足了。 对她来说,从置之不理到了愿意点头,至少进步了!可能刻苦耐劳真的能感动人,还能融化冰山。孟睿渐渐的,愿意跟她说几句话。 ──滚、走开、你很烦。 虽然都不怎么好听,不过从哑巴变成了个性不好的人,还是前进了很大一步。 白沫同志相当乐观。 孟睿最近异常烦躁。只要他拿起素描本,周围就会有人晃过来,在他眼前绕,似乎很想成为画面中的一员。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跟傻逼一般见识。 『孟睿。』 『……』 『哎,你看我一下嘛!我刚刚画了你喔!你看,是不是特别帅?』 『……』 『你看眉宇间这个神韵,还有脸的轮廓,细节上面我特别喜欢!尤其是这边这个勾线──』 孟睿一把抢过素描本。他随便扫了几眼,原本打算应付了事,结果发现……还真有那么一回事。没对方吹的神,但是也不差。 画中的人抿着唇,细长的两指夹着笔,另一隻手放在素描本上,眉头微蹙、神情严肃,看来很认真在构思要画什么。 在这个人眼里,他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抬头看向白沫,对方笑嘻嘻的,看上去像个等待夸奖的小孩。孟睿动动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口型千变万化,最后极为艰难地扭曲成了一句:『……不错。』 又梦到了以前的事。 孟睿睁眼,一旁的手机不断震动,他摁下接听,把手机凑到耳边:「喂?」 『你刚睡醒?』是云姊的声音。 「刚醒,现在不是才九点?」孟睿起身,确定自己没看错时间,到窗户边把窗帘拉开。 『嗯,记得弄好之后来趟工作室,我记得你跟成全的画稿初步订好了?他有联系工作室,基本上我们把后续处理一下,你就可以接着画线稿了。』 孟睿开了免提,到衣柜拿了一套衣服出来。 「ok。你不只要说这个吧?」 『白沫那边的个志你接了插画?』 「嗯啊,这不是常态吗?」 『没什么,确定她有通知你。之前不知道哪次,她没跟你说,结果那次稿子差点开天窗。』 「……是吗,我有点忘了。」那大概不是他,是『孟睿』吧? 『细节我也记不清了,反正你确认一下自己手上的工作,她这次的本你还有加盟内插,记得注意时间。』 「嗯。」 云姊掛了电话。 孟睿刚睡醒没多久,意识还有点恍惚。从浴室出来后还是浑浑噩噩的,等下整顿好得准备去工作室。不知怎地,他总觉得云姊有话没说,多年来对云姊的认知,她不会为了这种事打电话来。 因为一些原因打电话,最后又因为一些原因什么也没说。 罢了,总会知道的。孟睿出发前往工作室。 「哎,榕榕你也在呢,快把你们家cp带走,他吵得我无法做事。」 「沫姊,阿仁他要是不走,我怎么说也没办法啊。」 「欸?席寧仁你……原来已经残疾了吗?居然不能走了,哎不行不行,来姊扶扶你,免得说我们虐待病患。」 「……」 孟睿一踏进工作室,场面一片狼藉。白沫正拉着席寧仁的手,试图把他跩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至少看起来是想眼不见为净。 旁边有个眼生的女人,应该说在这世界眼生。那人孟睿见过,指的是原世界的她,叫陈榕榕,是个绘师,笔名睹物思人,特别有意思。工作室果断把她跟席寧仁搭在一块,成立一个思寧cp。 工作室纷乱的场面就在白沫看见孟睿后戛然而止,结束的时间太快,快得像场幻觉。孟睿面无表情,显然不想理会也不想了解这些人究竟在闹哪齣。 场面一度相当尷尬。 最后是陈榕榕打破了寂静的氛围,她一见到孟睿就双眼放光,整个人迎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猛晃:「是笔画大神!大神我好久没看到你了!听说你前阵子身体出了点问题,还好吗?」 孟睿愣了愣,看着那双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还好,谢谢关心。」 「哎,是笔画大神!今天来这么早呢?」白沫不着痕跡地拍掉那双手,随后转身对榕榕道:「刚刚云姊有事找你喔,你还是去一下比较好。」 「喔、喔……」 白沫的动作行云流水,陈榕榕看着自己空着的手心一时没反应过来,最后踏着虚虚的步伐走掉了。 孟睿看着她,觉得有些好笑:「业务能力一流啊如墨大神,忽悠人有模有样的。」 白沫弯起嘴角,引以为傲:「应该的应该的,我家cp的手随便一个人都能拉吗?我都还没拉过呢!」 「……跟你开开玩笑你还吹上癮了。」 「没办法啊,全工作室除了咱们孟哥,还有谁能治得了她?」 席寧仁说了句风凉话,被白沫一个眼刀吓得哆嗦,默默把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 「沫姊,云姊没找我啊?」白沫还没说话,陈榕榕边说边从办公室走出来,孟睿给了她一个「自便」的表情,白沫耸肩。 陈榕榕走到白沫身旁,表情有些复杂,又说:「沫姊……云姊在找你,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还是赶紧去吧。」 白沫不予置否,旋身走了进去。 孟睿的眼神沉了一瞬,见白沫的身影消失后才问:「出什么事了?」 陈榕榕的脸色不太好看,连席寧仁都停下手边动作看了过来。她沉默一阵,似乎在斟酌措辞,最后说得字斟句酌:「沫姊最新放预告的《失而復得》,被盗印了。」 孟睿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这个词对他来说既陌生又不陌生,用在他身上并不陌生,但放在白沫身上就不一样了。他已经阔别她好几个年头,一时半刻还是无法完整地把这些东西串在一起。 「盗印……」孟睿顿了顿,「白沫的作品我记得有公布在网上的只有一、两万不是吗?这样也能盗印?」 他稍微回想了下,以前若是他的作品被盗印,通常都是在拿到全文后的状态,很大机率是一本书出版后有人买来之后印本贱价出售赚差额的,倒没听说过这种情况。 「当然啊,沫姊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只是这次这个……」陈榕榕欲言又止。 「这次这个怎么了?」 孟睿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这次不会像之前那样那么简单就揭过去。 孟云昔打开网站页面,推到白沫面前:「你自己看吧,这次的盗印显然跟之前都不是同个等级,模仿了你的笔触,擅自完结作品、印刷,虽然封面不是孟睿画的,但依然有读者受骗,而且还不少。现在网上已经炸锅了。」 白沫接过电脑,握着鼠标的手不断下滑。 看着那篇自行完成的《失而復得》,在试阅部分挑了几段阅读,全部看完后白沫笑了一声:「写得蛮好的,结局很自然。连角色个性也抓得唯妙唯肖,怪不得敢盗印了。」 孟云昔差点被她气笑:「你还有心情夸奖对方!网站已经帮你做过紧急处理了,但是风波能不能平息不清楚,甚至有些粉丝觉得这个版本的故事很好,没有打算要退单,可能……会少掉不少销量。」 白沫的眼睛没离开萤幕:「云姊要让《失而復得》停售吗?」 「你说什么傻话!这种事当然不会!我是担心你,怕你──」 「那就没事了。」白沫把电脑还回去,「这事孟睿可能知道了,我还是会跟他协商封面,只要云姊不取消《失而復得》的印刷作业,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孟云昔看见她张扬的笑容,这时她才好好地看着这个人。白沫站起身,她一向随性,站也不会好好站着,半倚在椅子上,一隻手插在口袋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出事的并不是自己。 原本她还想说些什么,不过白沫没给她机会,逕自说了下去。 「学得再好、再像,那都是假的。只要它是假的,就绝对不会动摇到我。云姊,相信我,也相信那些喜欢我的人──他们不会让你失望。」 那句话掷地有声,只有这时她才会挺起胸膛。白沫为人随和,唯有说到小说时,在内心深处那股强硬才会显现出来,她总有股魔力,会让人觉得再严重的事似乎都不足为惧。 那是如墨,一个缔造无数奇蹟的名字。 白沫出了办公室。 孟云昔看着那道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逝在视野中,她淡淡笑了,连眼尾也勾了起来。白沫一直都这么坚强,她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想到坚强到这种地步,几乎要无坚不摧。 「是啊,她一定行的。」 孟云昔的视角移到白沫的粉专上。 如墨女神看我:永远支持如墨女神! 我就是个围观群眾:盗印退散!有够噁心! 我爱如墨1314:传奇无法复製,感动无法再现,学得再像都是抄的。 …… 『相信我,也相信那些喜欢我的人──他们不会让你失望。』 九、掩埋 白沫到底没表面上冷静,外头的人看她沉着脸走出来,周围散发出来的低气压把方圆五十公尺冻出一阵寒气,连孟睿喊她都没听见,顶着一身阴沉,被眾人的目光送出工作室。 「跟云姊说我等会请假,有事直接打我手机。」 孟睿怕她那精神状况出去要出什么事,果断告假跟了出去。 白沫脑子里乱得很,各种杂音吊在脑袋上,像根绷紧的弦,因为那破事被拨动了一下,馀音縈绕,久久不散。 声音很杂,参差不齐、毫无规律,男女老少都有——笑声、哭声、哼声,乃至几个标点符号的沉默。 可能是真实的、可能是她臆想的,不管是哪个,一直侵扰她都是不争的事实。 白沫的脸上起了一层薄汗,脸色比平常苍白了几个档次。心理濒临崩溃边缘,哪怕表情还算镇定,看上去都像苟延残喘。仅需一触,不堪的面具就会落下,露出丑陋的、还渗着血的伤口。 『嘻嘻嘻嘻……』 『噁心,原来是抄的。』 『就这么想红?名字连听都没听过,三不五时就看到你。』 『这次又是谁啊?业务能力可以啊,抄出心得了?』 『哪个大神又被他看上,真够倒楣的,好好写个文也被这样「借鉴」。』 『抵制!滚出文圈!』 谩骂、抹黑、诬陷——挞伐她的声浪无处不在,知情的、不知情的,自以为「正义」的,好像看到「不公不义」的事就该出来发声,彰显一下自己的高尚情操。 文字就像刀,捅错了、误伤了人,毫无悔过地道歉之后把刀抽出来,伤口并不会跟着消失。哪怕过了,时间淡化了,也不会消失,留着一个狰狞的疤,时刻提醒自己,这里被人捅过,曾经流过血受过伤。 可是又有谁在乎? 玫瑰凋谢了会有人替它下葬、伟人去世了会有人替他哀悼。 都是被爱着、惦记着的事物。 而又有谁会在意路边冻殍的流浪猫狗,草地里枯萎的野草,街边猝死的无业游民。 都是不被爱着、随时都能遗忘的东西——不对,或许从来没被记住过。 白沫上了车,手下意识攥紧方向盘,油门一踩,蓝宝坚尼驶着诡异的轨跡扬长而去。那辆车浑身上下看起来都非常「白沫」,明明是普通的车款,顏色也没特别换过,但开车的人特别招摇,技术媲美赛车手。 为了防止别人家的三高在自己车上发作,很有自觉地忽视副驾驶座和后座,从不载人。 孟睿一路跟在后头,他认识的白沫没活到考上驾照的年纪,也没特别去想,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完全没做心理建设,被眼前的场景震得眼球生疼。孟睿自认遇过不少大场面,但眼前这桩真没遇过。 白沫开车特别「瀟洒」,比男人还要男人,s行蛇行样样精通,把跑车开成赛车,堪堪踩着违规边缘擦过。饶是孟睿都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低骂一声「操」,随后上车跟在她后边,生怕晚一刻就有人妻离子散。 白沫的油门越踩越兇,财大气粗的如墨大神向来不在意罚单后面有几个零,她现在精神状况非常不稳,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力道大得彷彿下一秒就能把那个圆环捏碎。 直到前面红绿灯的绿光转红,她被迫停下,后知后觉发现掌心已经硌出一道红痕。她随意抹掉脸上的汗,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还有完没完了。」 她伸手一摸,车里的空调温度低,但后背没有半块布料倖免,湿了一片。 折腾了好一会儿,时间不过正午,艳阳高照,街道上人来人往,被某人高超车技「震慑」的路人不在少数,大多吓得暂时性失语,彷彿目睹了一场玩命关头。 至于半路上被她惊天地泣鬼神的车技耽搁到的司机不断骂娘,让她不会开就别出来祸害别人,就怕一个不小心害别人家破人亡,仇恨拉了满路。 但这人功高不愧是高,直接选择性失聪,全当没听见。动静这么大,没搞出什么命案现场,也是个神人。 白沫一个甩尾,爱车恰巧甩进了一个停车格,在途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嘰──」了很大一声,好似能把那些扰人的声音全都甩出脑外。 孟睿在她不远处停车,觉得自己追着一路血压飆升,跟不久前一觉醒来看见某人突然诈尸时的惊悚感比来有过而无不及。 他抹掉被某人吓出来的冷汗,踏出车后的步伐稳健,全然看不出片刻前的狼狈。他徒步走到白沫面前,无视了对方诧异的目光,开场白愚蠢至极:「真巧,如墨大神。」 他悠哉看了手边的錶,理所当然得好像他们本来就有约,錶上的指针动了一下,正好指在一上,他又说:「遇见也是缘分,吃个饭吗。」 孟睿的心理素质自来到这里后直线上升,睁眼说瞎话不带喘气的。 「好啊。」眼前这位更不用说,笑得没心没肺,方才胃里翻腾的黏腻感宛如一场幻觉,消逝得无声无息。 正午的太阳很烈,行走在阳光底下的人们无一不加速前进,生怕再拖个一秒就被烤成人乾。 孟睿身上的衬衫已经湿了一片,热的。他走在前头,选了面前一间有冷气的简餐店走了进去。白沫殿后,她面色无常,一双手揹在后头,一隻手悄悄地攥住另一隻手的指节,把身体上任何可能引发孟睿皱眉的因素一概压下。 白沫开车开得猛,一路上孟睿顾着跟车还有注意这傢伙有没有闹出人命,其他的无暇顾及。现在精神稍稍松懈之后才发现白沫停车的地方是他家附近的小区,简餐店也是之前跟陈筌佑会谈时的那间。 这都是些什么事? 一个人若精神状况极不稳定,要嘛开回家、要嘛跑去喝酒,哪怕不是深夜,万里无云、太阳毒辣,选择也不该如此奇葩,在路上上演了蛇行跟180度甩尾,结果却在一间简餐店前偃旗息鼓。 太玄幻了,他真真摸不清这些作家的脑回路。 「你就这样翘班出来没关係?」 「没关係啊,基本上我在那也没什么事,看着席寧仁我也是烦,写不出任何东西。喔,我要义大利麵,奶油的。」 白沫吸了一口奶茶,要不是孟睿跟了她一路,看见她怎么飆车跟危害行人安全,几乎要被她精湛的演技骗过去。孟睿叫来服务生点餐,把帐结一结后又把目光移到她身上。 「你跑来这干嘛?」 「来餐厅除了吃饭还能干嘛?」白沫不明所以。 孟睿撑着一隻手看她,「你那精神状况还能吃饭?真不怕在路上把谁给撞死吗?」 「喔,这个你放心,我对载人虽然没什么信心,但在不要闹出人命这方面我还是有研究的,妥的。」 「……」妥个毛线。 白沫勾着笑容,眼尾弯弯,「开玩笑的,当然是想跟我们笔画大神吃一顿饭才来这里啊。」 孟睿直接忽略对方揶揄的眼神,「你们以前也会在这吃饭?」 白沫顿了一下,表情倒是没变,「还好,随便哪都可以,不一定要这里。」 说话的空档,她点的义大利麵已经来了。孟睿刚看了街头赛车场面,觉得胃还在搅,只点了一杯绿茶。 白沫吸了一口麵,道:「反正你也知道了,我还是要来跟你谈谈封面的事。」 她看了孟睿一阵,确定对方的神情无异之后才接着说,「《失而復得》的封面你可能也猜到了,这篇文是在一个月前开始写的,也就是在你刚来的那阵子。」 孟睿没说话。 「我是以你为原形写的故事,没有你这个故事就不会存在,封面也只能是你来画。」 「你真没事?」 「我没事啊,你也看到了,就算刚刚有点问题,现在也全好了。」 「手。」 白沫伸了一隻手出来,却见他摇头:「不是这一隻,是左手。」 白沫的呼吸滞了一瞬。 「你以为我不知道?」 孟睿直接把她藏在后面的手拉了出来,看到指节上的红痕,一双眼睛平淡无波,「你以为只有你了解青梅竹马?你应该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吧?」 她没说话,麵也不吃了,脸上的笑容歛了下来,进行无声的抗议。 孟睿叹了一口气,「这事我很有经验。」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现在想来觉得也挺荒谬。抄袭这事就是百害无一利的东西,不管是抄还是被抄,只要被扣上这顶帽子,都会受到波及,一举暴露到枪口上。 他用如墨这个身分发表文章时或多或少会被波及,可能是抄,可能是被抄,因为他那时还不红,总会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定罪。到最后那些「正义使者」只会假惺惺地说:「抱歉,我不知道你也是受害者。」 除了被伤害的人,又有谁会在意呢?也只是把那些伤藏着掖着,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白沫静静看他,没发表任何高见,或许在这个圈子是常态,好像没经歷过就不是作家,但它无疑是最令人难受的。你辛苦了很久的东西被人用两个字抹灭价值,成为那些人口中「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们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圈,将四周所有喧闹隔离,独留落针可闻的空间,静得快让人窒息。 「我会画好封面,有什么要求儘管提。」他选了这句话收尾,有些事不需要说得太详细,只是让双方难受罢了。 白沫依旧沉默,只是这次抬起了头,朝他一笑。 十、风暴 那抹笑好似起了什么关键作用,无形圈着他们的围篱意外破了一个口,从口子里灌了新鲜的空气进来。简餐店内的纷扰重新跟他们接轨,彻底融为一体。 孟睿盯着她看了好半晌,绿茶吸了好几口,待玻璃杯里的内容物少了一半,才盼到白沫开口。 「其实,也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开场白颇没诚意,都不知道是不是抄的,跟刚刚孟睿的经歷几乎能重叠。 白沫的情况跟他差不多,相似的开头相似的结尾,要不是有些细微的差别,都要以为是照搬孟睿的说词来塘塞。 可能抄袭都是那个样子,换个法子变个戏法,总归一句就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佔为己用。恶劣一点的还会反过来咬亲生父母一口,说他们剽窃了「自己的」孩子,将受害者的形象演得维妙维肖。 她开口时的表情毫无波澜,就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乍听之下全然不在意。孟睿将自己的目光下移,看见她缩在桌子下攥紧的手,因用力过猛手背上已经浮现好几条青筋。 白沫的成长背景他一无所知,不知道是怎样的环境下促使她养成隐忍的性格,『孟睿』知道吗?应该是没道理不知道,连他都发现了,另一个他多半不会太糟。 那为什么放任她不管?是其中有他不知道的隐情,还是真的没发现? 他没有答案、没有头绪,打从意外来到这里,就好像一直深陷风暴中心。他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生活,却有种感觉在心头生根,影影绰绰。 以孟睿追根究底的性格,他不可能说服自己别多想,只好安抚自己再等等——等到线索更详细、等到『白沫』跟他更加熟悉、等到…… 等到。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可能是等到白沫活过来,等到他享受够幸福的生活…… 简直没完没了。 最后思绪被白沫的话拉回去。 「说起来我一直没认真数,到底被栽赃了多少次?我觉得用罄竹难书形容应该不过分,抄啊、被抄,甚至连代笔这种事都扯上天了。几年后我开始红了就变成盗印,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有能耐,古今中外哪个大神有我这么多事的啊?」 孟睿被她自嘲的说法说得有些懵,一时之间猜不透她到底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这个世界的白沫藏心的本领太过高端,跟他认识的那个把心思都写在脸上的白沫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饶是他半开金手指的穿越者身份,这回仍踢到铁板,全栽在那张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的脸皮上。 「算了,不说这个,」她勾勾唇,话锋一转,「这次场刊你会来吗?」 「什么时候?」 「下个月月底,封面这个月月中给我行吗?」 「没意外的话,自然是没问题,你要几张内插?」 「那我到时把全稿发你,我们选一下几张特写的图吧。」 「嗯。」 白沫开始说起她这次的封面需求,孟睿拿手机记了几个重点,不太明白的等看完全文再来决定,真不行就问白沫。乌烟瘴气的气氛很快就散了,像没存在过一样。 简餐店的空调温度适宜,他们在里面待了很久,孟睿的绿茶见底已经是几个小时后的事,他看了下时间,差不多该走了。 出了店门,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太阳落了一半。孟睿跟她的车停在反方向,正好在门口分别。 「你过来还回工作室吗?」 「不了,我想到处晃晃,你呢?」 「一样。」 之后各自无话,他们佇立原地,谁也没开口。视线相撞许久,白沫有些尷尬,她嚥下几口口水,觉得方才的饮料都白喝了,竟有些口乾舌燥。 「那笔画大神……改天见啦。」 「白沫。」 她正欲转身,听见声音后又回头,「嗯?」 白沫已经往反方向踏了几步,随后维持相同的距离把头转过来。阳光不大,顶多起到一点打光作用,他扫了几眼,视线落在她曲起的手上,指节上的红痕退了,但还是有些肿。 孟睿瞇起眼,原先想说些什么,抬头对上白沫疑惑的眼神,最后又把话吞回去,只说了一句:「保护好你的手。」 白沫自然知道他指什么,她没回答,向孟睿挥手后,很快就鑽进车里。 直至她的身影彻底跟街道融为一体,孟睿才收回目光,驶着车离开。他自然知道白沫瞒他很多事,却也无可奈何,他们不过认识了一个多月,这种反应很正常,但他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快被压得喘不过气。 是因为他不是『孟睿』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不论是哪个,都令他莫名烦躁。他把车开回家,原本想在家好好睡一觉,但途中接到陈筌佑的电话,说要跟他讨论封面,他才打消念头,切换成工作模式。 回到家后,他先去换了居家服,陈筌佑大概在工作,传讯息烦他的速度比平时慢了很多。 下午14:02成全:收到你的草图啦!之前有事先跟你说过,不过那时大家都在忙製书的事,书的样品还有纸张材质一直没下来,我也就没多说。 下午14:02成全:现在可以来讨论啦!图没问题,不愧是我们笔画大神,你可以直接换成线稿>< 下午14:02成全:喔对了,要跟你讨论一下黑插的部分,我们之前没多谈吧?你时间上方便画几张? 孟睿打开电脑,想了一下才回覆。 『你的期限什么时候?几张?我最近要画白沫的个志。』 下午14:05成全:书还在校对,花不上太长时间,不过也不急,正反封面按我们之前讨论的话就行了,不需要改。至于黑插……你方便画几张?我有几个特别想画的场景,时间方面白沫的个志是要赶场吧?我的排她后面没关係,没那么赶。 下午14:06成全:场次后面再推一个月的时间ok? 『可以,那你要几张?』 陈筌佑前后提了好几个,都是书里比较重要的部分,他有印象,脑袋里也大致有个构想,要画出来不难。他一向不怕画难度高的图,挑战性高对他来说是好事,麻烦的是他想像不到构图的画面,那比图本身难画还要难搞。 他再一次跟陈筌佑和对了交稿时间,都确定了之后一口答应下来,黑插不需要太多时间,如果是彩图他就得考虑。他们的对话沉寂了一阵子,孟睿正打算关闭回房躺一下,不过陈筌佑卡着空档,又传了讯息过来。 下午14:20成全:说到白沫,她还好吗?我最近听编辑提到盗印的事,闹得很大,我们出版社这边全都知道了。 孟睿顿了一下,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萤幕另一边,陈筌佑的讯息还没结束。 下午14:21成全:她之前就很常碰到这事,不过这次的粉丝比较不理智,骂得有点难听,如果她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你还是多看看吧。 他沉默了半晌,『……她看起来跟平常没两样,也就是看起来而已。还是有些小动作没藏住,只是她什么都不愿意说,我也没輒。』 他还是忍不住说了。陈筌佑跟白沫本人并不熟,他们之间的交集中间都隔着一个孟睿。白沬知道陈筌佑是透过他,陈筌佑知道白沫也是透过他,虽然都是写文的,说到底就是认识,但不太熟。 他原先以为陈筌佑会说点什么回应他,等了一会儿,讯息状态一直停留在已读。就在他认为对方没打算回的时候,等到几句出乎意料的回答。 下午14:25成全:我跟她不熟,自然是不好说什么。但是写文的人大抵上都差不多,我们把一些自己说不出口,或是言谈上说不清楚的东西用文字表达,传递到每个读者心里。 下午14:25成全:对于我们来说,读者的支持无疑是我们很大的动力和鼓励;而反过来,他们的不谅解就是对我们的伤害。我不知道全天下那么多作家都是怎样想的,我很感谢支持我的人;但是我不会为了他们去写故事。 下午14:25成全:我看过白沫的书,我想她大概也是这样的人。作家其实都是很任性的,我们恣意妄为、无理取闹,只想写自己想写的,不想去管别人说什么,理不理解、买不买单──那都不是我们会考虑的。 下午14:26成全:我们只会考虑这个人在这个情况下会做出什么决定,在他们身处的世界里唯有他们自己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其他什么的都不行;哪怕是作者也是。 下午14:26成全:我们不可能为了迎合读者刻意去写一个圆满的结局,故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该死的不可能活,命没绝的不可能死,这是原则,也是一个作者最基本的良知。 孟睿想,也就你们这种大牌才有脸说这种话;但白沫还真可能这样。陈筌佑说的那些他大概也知道,盗印风波一出,有很多人受骗,也有很多人看到『结局』。 那个『结局』是美好的,梦幻得不切实际,完全不像是白沫会写的东西;可那却是读者要的。甚至有些人直接在白沫的专页上回覆:「如果结局不好就不会买,寧愿看盗印的」。 孟睿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心态,因为不合胃口寧愿看假的东西逃避,甚至反过来威胁正主,让她按照他们的步调走。脑袋上好像有什么被人一把拽住,直直地往后拉。 他不禁头皮发麻。 孟睿不敢去想,白沫究竟是用什么心情笑着跟他说没事的,演技无懈可击,真该拿个影后。 十一、迷雾 『孟睿你看!这是我最新发现的!今天院长让我们出门,这个泡芙可好吃了!我吵了院长好久他才让买的!』 白沫手里拎着两袋泡芙,一个卡士达的、一个巧克力的,她这人的心思向来藏不住,有好东西第一个来炫耀的肯定是孟睿。 孟睿在画画,正在构思下一个作品,被她的声音一扰,灵感烟消云散。他正欲开骂,却在抬眼看见她时滞了一瞬,而后不动声色地把烦躁的情绪压回去。 看她这么高兴,这次就算了,虽然她可能每天都这么高兴。 『你没吃过泡芙?』 『什么?你以前吃过吗?可恶!我原本想说一个给你的,既然你吃过了就算了!』 孟睿没理会她,伸手抢过其中一袋,直接咬了一大口。 『吃过还是可以吃,傻逼。』 『你这什么态度!你手上拿的还是我给的!』 白沫原本想把泡芙抢回来,无奈孟睿消灭它的速度更快,「物证」被吞进肚里,再厉害也没辙。 白沫气得跳脚,在一旁大吵大闹,直接被他无视。孟睿拿起素描本,把方才脑袋里记忆的画面画下来。画里的女孩拿着两袋泡芙,笑容灿烂,好像随时都会发光。 画完之后他悄悄抬头,看见白沫双手撑着下顎盯着他看,颇有用眼神把他生吞活剥的架式。他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过火,好像该说点什么。 『……谢谢。』他字斟句酌,只从喉咙里憋出两个字。 『嗯?你刚说什么?』 『没听见就算了。』 『喂!我有权利要求你重复一次!』 『好话不说第二遍,要怪就怪自己耳背。』 『你!』 白沫是个有趣的人。或许整个孤儿院里的人都是这样,但他就是觉得特别,可能是特别奇怪、也可能是特别烦人,四捨五入就是特别。他在素描里画了很多白沫──跌倒的、比赛输他的、买到东西时的。 原先他只画景物,后来破例多了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里面的画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笑容。 他发现,不管什么情况下,白沫都是笑着的。好像无忧无虑,天塌下来也不怕,有源源不绝的勇气。 又或者只是有勇无谋。 现况对孟睿来说不算太糟,孤儿院里的人都很友善,院长也能保证他们最基本的衣食无虑,最近也有了资金,再过一阵子就能上学。 事情勘勘步入正轨,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白沫问他那句话。 『欸孟睿,有父母是什么感觉?』 孟睿不明所以:『什么什么感觉?』 『就是……哎,我也不会说!这里就只有你有过父母啊!什么都可以,例如你以前在家的生活怎么样,爸妈买了什么东西给你,怎样的都行!』 他陷入漫长的沉默。 孟睿对父母没有太大印象。 那段记忆在他的人生里谈不上珍贵,拥有的时间太短,加上时过境迁,很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对父母的思念被时间磨得一点不剩,只剩下残存的影像,连个念想都没能留下。 反而在孤儿院的记忆深刻些,仅需一个片段,回忆都能立刻鲜明,兴许是因为那里有个白沫。 他被送去孤儿院时未满十岁。家里是书香门第,除了很小就被迫看很多书,素描、写生、读世界名着,几乎在不应该的年龄就被强塞许多他不可能懂的知识。 家里人天赋异稟,自然觉得生下来的孩子也该同他们一般优秀。他前些年的日子压抑,人生两字圈了一团雾,找不着方向。他并不喜欢画画──不喜欢任何东西,也拒绝任何人走入他的世界。 孟睿生性孤僻,加上家庭因素使他排斥与人接触。讽刺的是,拿去家庭之后陪伴他的,是他最厌恶的素描本跟画笔。 当他被送往孤儿院,他第一个想的是他并不属于这里。想要远离家,想摆脱困住他的枷锁,甚至想要抹灭那段记忆;然而当美梦成真才发现自己格格不入,心脏里边空了一块,填不满,空旷得慌。 他不属于任何地方,在一个旮旯角落踽踽独行。小心捧着心上残存的碎块,不让自己再受半点伤害。他不知如何是好,既不善交际,性格又恶劣,更厌恶那些笑得灿烂的小孩,怨他们拥有得少却比他幸福,又可悲他们不曾拥有过家。 想法畸形又丑陋。 他逼迫自己接受眼下的处境,迫不得已,他再次拿起画笔,唯有笔墨碰上纸张时他才能静下心,佯装自己不在意,在一旁冷眼旁观。好似这样就能欺骗自己,让他别那么不堪。 可是却有一个声音异常顽固,硬是摧毁他佈下的层层高墙,透着残骸传过来── 『哇!你画得好好!欸欸,这里你是怎么做到让顏色有深浅的?』 仅此一句,他的世界开始崩毁。 孟睿看着陈筌佑讯息上那一大段话陷入沉思,他有些发怵。曾听人说过,一个人写文有很多原因,可能是享受眾星捧月的感觉、可能是为了纪念某个人事物,也可能是想藉着文字倾诉内心潜在意识里最真实的渴望。 他当时写文是因为白沫,很纯粹地想把「如墨」这个名字带到眾人眼里,让很多人去替他记得,那个应该荣光加冕的名字。 但他不知道白沫是因为什么。 下午14:30成全:好啦,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她远比你想得坚强多了,现在市面上的大神,哪个不是挺过万千压力过来的?明里暗里的抹黑谩骂多着,谁没经歷过都没那个脸说自己是大神。 下午14:31成全:成全向您传送了一档案,点击下载。 孟睿看了一眼,是《曾经》的全文,他点了下载,把档案存到工作资料夹。 下午14:31成全:我们继续说正事,这是校稿后的全文,内容上其实也没什么差,跟之前你手上的那份差别不大,主要就是错字改了,加了几篇番外。你看一下word上第十三页中间,这一段我希望你能给个黑插特写。 …… 陈筌佑的话题转得很快,他不过恍神几分,内容又被他带到工作上。孟睿顺着他的要求看了几眼word,在陈筌佑特别要求的地方加上几个备註,具体要怎么画,等到所有黑插都确定后再来定夺。 『孟睿,我们以后如果出书,你要帮我画插画吗?』 他还没插上嘴,白沫兴高采烈,没给他这个机会:『除了封面跟封底,我看到现在的书里也有插画!黑白的!全部你都会帮我画吧!我目前看过的所有画里,没有任何一个画得比你好的!』 『太浮夸了。』 『哎,你不信啊?这样不行。你要对自己有点自信啊!拿出平常睥睨眾生的态度出来!』 『……』 那时年幼,白沫在孤儿院里大放厥词,嚷嚷自己要当上大作家,要比现在檯面上的任何人都要厉害,说了很多。孟睿在一旁看着她,任由她说。看她何时说累了,让自己能够清净清净。 只是他没想到白沫是认真的,明明之前都是拿着素描本跟在他身后到处晃。自从喊了乱七八糟的话后,整个人都变了。素描本不拿了,改看书;有时也会拿着笔在笔记本上涂涂改改,写些小段子。 那年白沫八岁,他十岁。 孟睿意外发现,白沫在文字方面很有天赋,孤儿院的孩子没法上学,都是院长在院里拿几张桌子跟椅子,直接跟孩子讲起课来。估算起来约莫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年纪,她已经懂不少词跟字了。 身为一个被荼毒已久的读者,白沫从原本乱无章法的天书到稍微能看的段子,再到能够让人想看后续的小故事,这之间不过过了几个月。 孟睿盯着早上白沫塞给他的纸──皱巴巴的,几乎要裂成两半。他看着看着,脑中闪过前些日子白沫嚷嚷的作家,突然觉得好像不是办不到。 他们还小,未来存在着许多可能性。 跟陈筌佑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他走到厨房泡了一杯茶,才刚坐下白沫就传来讯息,是个志的文档。上面还附了一个笑脸,要他赶紧把封面生出来,需要讨论也完全没问题。 白沫一向坚强,以孟睿看来,甚至能说她无坚不催,内心就是一座铜墙铁壁,好像任何事都影响不了她。再污浊的脏水泼过去,都像把小石子投进湖里,激不起什么波澜。 孟睿盯着那则讯息看了一会儿,回了一个ok后就把聊天关了。 一看到内容,孟睿打消睡午觉的念头,准备埋首工作。白沫的委託时间比较紧,盗印风波没有降低她的速度,反而加速完成全文。孟睿打开文档,《失而復得》的字数不多不少,十五来万,word字档算上排版,百来页起跳。 『我曾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如果我能与你再次相见,我该对你说些什么。 是笑着朝你挥手,演技超常地向你说声「嗨」;是冷着脸,质问你为何不告而别;是哭红了脸,衝上去一把抱住你。 我想过很多,却没想过如果真能实现,我该如何压下体内躁动的心跳,还有失而復得的喜悦。 ──毕竟人死不能復生。』 他看了前言,想起自己初来乍到,刚见到白沫时的样子──简直像个傻逼。以为自己走火入魔產生幻觉,一惊一乍的。明明高兴得心跳破百;却连上前确认的勇气也没有,经年累月攒下的稳重全餵了狗,像根木头愣在原地,还等白沫开口。 当时的茫然、喜悦、恐惧、疑惑还有焦虑全混杂在一片,五味杂陈。后来知道这里是平行世界,是真的也是假的,是假的也是真的,心里又突然酸了一块。 孟睿在软体上寥寥勾了几笔,先是一无所知的茫,而后半知半惑的喜,后为全盘皆知的涩。初步构想完成后,他缓了缓,又看向萤幕。萤幕上是一张女孩的脸,一双眼茫然看着前方,没有背景,像被一团雾包围。 他觉得很眼熟、似曾相识,看着看着,脑里闪过一个画面。 他想到了。 孟睿最后还是决定去睡觉,他把初步的草稿传给白沫后,电脑关机,一头栽进床里。脑子里绕着很多有的没的,他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睡得特别好,几乎一碰到床就失去意识。 茫然看着前方、没有背景、像被雾包围。 ──是他自己。 十二、相聚 他一觉睡到晚餐时间,醒来的时候指针刚指过八,手机的亮频还没消,他拿起来看了一下,有几通未接来电──白沫打来的。 兴许是手机打不通,白沫又传了好几封讯息过来。 下午17:02白沫:孟睿?孟睿孟睿孟睿──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下午17:02白沫:未接来电 下午17:03白沫:未接来电 下午17:03白沫:你在睡觉?我看到初稿了,晚上有没有空?席寧仁一直吵我说要去喝酒,你来吗? 下午17:04白沫:看到回我。让我等太久就直接杀去你家^^ …… 孟睿看着讯息一阵无语,这是哪门子垃圾讯息?最后一封还是七点多的,他看了下时间,约莫几分鐘前。他回了一个问号,对方那头迅速已读,卡着点打了过来。 『你总算醒啦?』 「不要说得好像我睡了三天三夜。」 『可不是吗?我五点左右找你的,现在八点。一时失联如隔一日,你自己算算,是不是差不多三天?』 「……」可以,这说法非常白沫。 孟睿在手机里听到一点杂音,白沫大概还在外面,他想了想,「席寧仁吵你干嘛?」 以那两人的友好程度,用个情境形容大抵是关一起就能干一架的架式,虽然并不是真不合;但气氛也好不到哪去。有时孟睿甚至怀疑如果那两人周围没人,是不是下一秒真会打起来。 不过大家都是文明人,理念是能动口尽量别脏手。那么赢的肯定是白沫,毫无悬念。 『喔,他喔。』哪怕隔着手机,孟睿都能清楚听到另一头的嘖嘖声,『没想到你没关心我在哪,劈头居然跟我问了其他男人!』 「……」孟睿差点没被自己噎死,「……严肃点。」 『好啦好啦,我后来有回趟工作室。一回去大家就涌上来,我都不知道我哪时这么受欢迎了。』 看来她对于自己那时的情况完全没自觉,要不是孟睿那时有追上去,云姊可能会直接报警。 孟睿没来得及恍神,电话那头又传来声音:『总之就是在问我的身体如何如何,然后你如何如何,席寧仁跟我没什关係,问的都是你的事。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勾搭上了?』 孟睿一阵无语,脑子里浮现想把电话直接摁断的念头,最后还是忍住了,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讲重点。」 『都讲完啦!』白沫的语气欢快许多,显然弄了孟睿一把让她心情很好,『反正后来就是问有没有空,没事乾脆喝一杯去去霉气之类的。之后我就打来问你了,然后你在睡觉没接,这样。』 孟睿听听觉得没问题就应允下来,又问:「约哪?」 『你家。』 「……你说哪?」 『你家。孟睿你真没事?睡觉时间不会影响听力吧?』 他不想用常理去衡量手机那头的女人,「你们约来我家,都没先问问我?」 白沫不明所以:『所以我这不是打电话了吗?』 「……」他竟无言以对。 他在心里默念三次不要跟白沫计较,才又缓着气把话接下去:「行了,我知道了,看他们何时要来,东西自己准备,我不提供,自便吧。」 这次他直接把电话掛了。孟睿下床之后直接走到浴室,水开到最大,一股脑往头上洒,看能不能让自己清醒点,最好是别再跟姓白名沫的一般见识。 孟睿没折腾太久,意思意思就出来了。他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又想起那群人不知道何时会到,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整理一下客厅。 他的动作挺快,客厅本就不乱,说是收拾,不过就是把一些东西移回原位。孟睿弄好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过多久门铃就响了。 他一开门,是席寧仁跟陈榕榕,席寧仁手上拎了好几瓶酒,上头写着一排骚气的洋文,绕是孟睿不怎么喝酒,也看的出来价值不斐。陈榕榕手上也是大包小包,拿的是配酒的下酒菜,虽然孟睿不太明白那些贵得能当金子用的酒能配什么下酒菜。 「嗨,抱歉不请自来,你们沫姊说可以,所以我们就来了。」 席寧仁笑了一声,他对孟睿一向客客气气,不过跟他口中的沫姊就不太客气了,孟睿甚至怀疑那声姊是不是白沫硬逼他喊的。 「笔画大神!晚上好!」 「晚上好。」 比起串过门子的席寧仁,陈榕榕显得激动许多。活像第一次见到偶像的粉丝,孟睿知道陈榕榕崇拜他很久,几乎把他当活神供着,不过每次反应都这么激烈他也有些吃不消。 陈榕榕的动作很大,差点把手上的食物交代出去餵地板,孟睿愣了一下,侧身避过对方朝他伸来的爪子:「先进来吧。」 再站下去他怕食物会毁在门口。 「白沫呢?她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东西就定位后,眾人预留了白沫的位置,孟睿依旧坐原本的沙发,席寧仁跟陈榕榕则坐在另一侧的双人沙发上。 「她可能要买点东西吧,打电话来说你答应了之后就掛了,也没说她什么时候到。不过她八点多打来说你九点多有空,是你晚回答她还是她故意扣我时间?」 「你说呢?」 孟睿看了他一眼,席寧仁心领神会:「喔,我懂了。挺像她会干的事。」 「……」不要同意得那么快。 「对了,你们家附近那个停车场拆掉了?我刚刚跟榕榕找很久都没找到,最后绕去很远的地方停车。」 「停车场?」 孟睿疑惑片刻,这个世界跟他的世界建筑也不见得会一样,被他一问还真不知道。 「对啊,以前我们来这附近的时候都会去停的,就有一块空地不收钱,专门让人停车的,很方便。」陈榕榕补充说明。 「这个──」 他们说到一半,门铃响了,大概是白沫。孟睿起身开门,白沫随即溜了进来,孟睿没说什么,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然后把门带上。 「哎,挺丰富啊!」 原本以为她是带什么东西才在路上耽搁,看来是他想太多,白沫两手空空,完全是串门子的模范。 「沫姊,您忙什么大事业呢?就等你一个开喝啊。」 「怎么?反正自然不是跟你有关的事,东西带得挺全啊,那些酒平时不是宝贝着吗,这回捨得拿出来喝了?还是终于知道那玩意是喝的了?」 席寧仁直接被她堵得无语,翻她一个白眼就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想跟她一般见识还是不想自取其辱。白沫直接走到她的位置上坐下,动作姿态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孟睿一语未发,她来『孟睿』家里很多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人都齐了,东西拆一拆开动吧。」 陈榕榕闻言开始动作,桌上大包小包的外卖一一排开,竟被他们排出满汉全席的架式来,孟睿到厨房拿了几个玻璃杯出来,「没有特地喝酒的杯子,你们凑合一下。」 「没事,酒好喝用什么装都一样。」席寧仁对自己的酒非常有自信。 白沫嗤之以鼻。 把外卖拆开的空档,陈榕榕往孟睿的方向瞧了一眼,问道:「大神,你早上匆匆出去后就没再回来,之后听沫姊说你在休息,身体还行吗?」 孟睿的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他自己也不明所以,明明出事的不是他,却搞得自己才是当事人,他摇摇头给了陈榕榕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有点累而已,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起初他也没打算睡的,但是白沫的封面刚给她,他就莫名涌上一股倦意,精神上的。 「可是──」陈榕榕还想说点什么。 「喔!你们买这间啊?这不是要排队的吗?」 白沫惊呼出声,直直看着眼前的外卖,席寧仁把酒开封,给每个人都倒上一点,一轮动作结束才回:「是啊,这样还能比你快到,我觉得你也是很厉害。」 「好说好说,我也知道自己厉害。」 席寧仁:「……」没人在夸你。 被白沫插了一句,陈榕榕没再接着问话,话题总算揭过,孟睿松了一口气,拿起眼前的酒啜了一口,发现味道挺好,骚气的洋文没有白装逼。他又嚐了几口,发现大家都没动作,三双眼睛注视着他喝酒。 他被看得尷尬,面上仍旧波澜不惊:「都开动啊,怎么不吃?」 然后他就看见白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夹走了盒里一半的肉,速度惊为天人、动作一气呵成。坐在她附近的陈榕榕跟席寧仁满脸恨铁不成钢。 孟睿没看明白那是什么操作,他默默夹了眼前的蛋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决定单方面实施食不言。 「沫姊!筷下留肉!那个是店里最后一份,我好不容易才抢到的!」陈榕榕吓得赶紧把肉往碗里夹,但白沫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席寧仁冷眼旁观,最后看不下去,强迫自己加入帮陈榕榕抢食物的行列。 「啊!你们怎么能二对一!孟睿救驾!你的cp被欺负了!」 说是这样说,白沫完全没有居于下风,那双长期在死线上战胜截稿日的双手手速快得不可思议,力压两人不在筷下。 「沫姊就你这种手速还好意思求援!整袋外卖你一个人就吃了一半!」 「别跟她废话那么多!她是白沫,为了吃什么破事都干得出来!」 孟睿没理眼前的闹剧,桌上一片狼藉,大多食物都进了白沫肚子里。他不挑嘴,夹着桌上还倖存的食物配酒,对其他什么别无所求,尤其是眼前三人的智商,他完全不想去想。 十三、醉酒 桌上的食物以一种孟睿意想不到的速度开始消失,最后只剩下还流着油的盒子跟一堆垃圾,他看着眼前这帮人,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东西大概有一半进了白沫肚子里,剩下的东西可能得一分为二再少点算在另外两人身上,最后才是孟睿。 他们三人撑得在位置上动也不动,孟睿吃得半饱,看没人要动,自己起身把残骸丢进垃圾桶里,准备等他们滚蛋之后要他们顺便带走。 这些人吃成这样还能喝酒吗?他在心里掛上一个问号。 他简单收拾一下客厅跟厨房,让他们在客厅等会,他去了卧室把身上的衣服换掉。等他回来时发现这伙人已经喝上了,完全没要休息的意思。 「哎孟哥,不要站着,快来!喝!」 席寧仁把自己手上那杯乾了,又往孟睿空了一半的杯子里倒酒,一旁的陈榕榕已经倒了,脸色红了一片,直接躺在沙发上睡觉。 「你们是喝了多少?我不是才离开几分鐘吗?」 孟睿坐下后把视线挪到另外两个清醒的人上,白沫注意到他的视线,回道:「喔,是没多少啊,就你离开的时候我们才喝一、二杯吧?陈榕榕是一杯倒,本来就没指望她能清醒多久。」 说完她一口乾掉手上的酒,转头对席寧仁说:「再来!」席寧仁又倒满一杯给她。 「……」看来喝酒的时候个性还挺合。 孟睿看着陈榕榕,觉得她这样也不是办法,转身对白沫道:「别让她这样睡,先跟我把陈榕榕抬到我房间去。」 她「喔」了一声,跟孟睿一左一右架起陈榕榕,慢慢抬回房间去。陈榕榕今天穿着长裙,整个人完全没有意识,用扶的带着她还得时不时关心一下这人会不会来个平地摔,任务十分艰难。 好不容易把她放到床上,他跟白沫慢慢把人移过去,上半身躺好后,又把脚慢慢搬上去,就怕她突然醒来,一个心血来潮就在别人的床上詔告天下自己一整天都吃了什么。 搬运途中她的长裙掀起来一块,露出一截小腿,孟睿正想把她的裙子拉好,馀光瞥见她的左腿肚处有一道长疤。他愣了一下,觉得被自己看到似乎不太好,随即把裙子拉好,替她盖上棉被,就跟白沫回客厅去了。 「怎么了吗?」白沫问了一句。 虽然刚刚喝了好几杯,不过白沫酒量挺不错,脸完全没红,观察力看来也丝毫未受影响,还能注意到孟睿的样子不太对劲。 他想了一下,「白沫,陈榕榕以前受过什么伤吗?我刚刚看到一道疤,疤的大小感觉是出什么严重的事故造成的,虽然很淡,但是我总觉得……」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受伤?我想想。」白沫偏了一下头,「喔,有。陈榕榕我记得她在五年前出过一次车祸,还蛮严重的,那时候在急诊室里躺了两天,差点救不回来了。后来手术很顺利才保住一条命,那个疤在她出手术房后就在了,一道长长的在那,丑死了。女孩子嘛,有一道疤在那不怎么好看,之后陈榕榕就很常穿长裙跟裤子,就是为了挡那条疤。」 白沫勾起嘴角,浅浅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孟睿的错觉,这个笑容非常勉强,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他没多想,脑子里往原世界的方向转。 「车祸……」 他顿了片刻,脑中闪过一个画面,连忙又问:「那席寧仁呢?」 「啊?」白沫被他吓了一跳。 「席寧仁以前有出过车祸吗?」 「没有。」白沫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继续说:「就我所知,他除了自己愚蠢跌倒之外都没受过什么伤。」 「没有?怎么──」 「喂!你们还要在房间外边站多久?过来继续喝啊!」 席寧仁的酒量看来也不怎么样,不过多久已经醉了,眼神开始涣散,但气势还是很足。孟睿把没说完的话吞回去,跟白沫回到沙发上坐下。 喝醉的人异常麻烦,席寧仁看到他们坐下话就开始多起来,他一股劲猛说,叨叨絮絮的没什么条理,也很难听懂他在说哪国语言,但不回他几句就会开始闹彆扭,简直像个未爆弹。 「靠!他怎么比女人还吵,打晕行吗?」 还没等到白沫把想法付诸行动,席寧仁就不负眾望地「晕了」。他带来的酒已经去了三分之一,看来也是喝了不少。 「你刚刚没说完的是什么?」白沫继续喝酒,孟睿也喝了一口,「那道疤我曾经在我那个世界看过,因为形状特殊,所以印象特别深。」 那是一道长形的疤,在靠近内侧的部分稍稍弯起,模样看起来像把弯刀。 「可是我是在席寧仁身上看见的,跟陈榕榕一模一样的位置。」 这下换白沫愣住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消化刚刚听到的,「……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那个世界的陈榕榕并没有受伤吗?也没有那道疤?」 「没有,其他小伤我不敢确定,但肯定没有那道疤,陈榕榕平常都穿短裤,那道疤那么显眼,如果真有我肯定会注意到。」 「那席寧仁怎么受伤的?」 「车祸。」孟睿顿了一下,「跟她一样,也是很严重差点救不回来,在急诊室躺了两天。」 「连过程结果原因都一模一样……」白沫的眉头皱成一团,「等下,那时间呢?也是五年前吗?」 「不是,大概在一年前,才刚发生没多久。」 说完,客厅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白沫又低头喝了几杯酒,席寧仁带的酒被她消耗掉了大半。 原先他以为这个平行世界应该跟他的世界没什么关联,顶多就是人物的际遇不太一样,原先死了的人活过来,其他都大同小异。然而,他现在才注意到,有些事情正以不一样的方式、不一样的时间发生在别的世界。 他又喝了几口酒,杯子空了,白沫看了他一眼,连忙往他的杯子里倒酒。在他恍神期间白沫又喝了不少,乱无章法地猛灌,孟睿看不下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行了行了,别再喝了。」 「嗯?」 白沫打了一个嗝,抬眼看他。死了,她也醉了。孟睿有些无奈,旁边还躺着一个醉鬼席寧仁,三不五时起来大喊一句「我又写了多少字」,大概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作家。 「白沫,醒着点,要睡去房间睡。」 他准备把人也拎到房间去,都是女的没什么关係。至于席寧仁就放客厅,他那种死样子,就算想搬可能也搬不动。孟睿刚抬起白沫的手,她就一把扑上来,往他的胸口一撞,孟睿在心里骂了一声脏话。 「啊!是孟睿!」 一个已经够烦了,现在又来一个。他就是疯了才会答应这群人让他们过来喝酒,一个晚上还没过去多久,他家里就多了好几个大型垃圾──一个佔了他的床、一个在旁边当殭尸、还有一个在他怀里撒野。 他想把她的身体从自己身上拔下来,无奈白沫喝醉后力气大得惊人,竟然不动分毫,完全拿她没辙。 「孟睿,你回来了啊。」 白沫抬起头,原先埋在胸膛上的脸对上孟睿的眼睛。有一瞬间,他看不懂那是什么眼神——深沉、平静,像在压抑着某种情绪,看上去却波澜不惊。要不是她的脸已经红得不像样,身体也烫得吓人,孟睿几乎要认为她在装醉。 「孟睿,我等了你好久……」白沫还在说,表情似是在对他笑,却又不是,喊的人也不是他,「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自从另一个你来到这里之后,我对你的印象越来越模糊,甚至记忆出现偏差,渐渐搞混你们两个……」 「白沫你──」 她又把头埋了回去,还蹭了蹭。孟睿感觉到胸口处溼了一片,白沫的身体在颤抖,「你不要走、你回来好不好?好不好……你知道我一直──」 最后面的话淹没在哭声里,他没听清。白沫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孟睿正准备拍她背的手堪堪停在空中,在最后一刻收回,也顺带把一些不应该参杂的情绪收好。 「错一次就够了,你不应该再继续错下去,孟睿。」 他喃喃自语,眼神歛了下来,而后拍拍自己的脸,一把抱起白沫,把她带回房间后回客厅把席寧仁安顿好,自己则在另一个沙发上凑合着睡了。 他究竟为何而来? 起初他认为是白沫的死对自己造成的刺激,但这不合逻辑,白沫过世多年,没道理他会在这个时间点穿越过来。日子太过安逸,让他松懈了追寻真相的义务,他为什么来到异世,还有白沫瞒了他什么。 根据教授给他的书,第二条有写到『世界运作互相息息相关,不同世界皆会互相影响』,一开始他没放在心上,毕竟已经有几条被白沫推翻,让他下意识认为这条规则也不存在。 但情况开始失控,席寧仁跟陈榕榕身上一模一样的伤疤、他跟白沫遇到的对如墨的抄袭盗印,还有白沫在某些时候不寻常的反应。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得再去一次图书馆找那个教授……」 他的脑袋绕着很多事情,像一团缠在一起的线,似乎哪里都是死结。想着想着,酒劲渐渐涌上,他的意识摇摇欲坠,最后睡了过去。 十四、相悖 市中心图书馆。 现在正值夏日,图书馆向来是避暑的好去处,各个楼层都人满为患,有椅子的地方无一不放满包包跟书。白亦安结束了早上的课,抽空过来了一趟,成群的学生嬉闹着从她的身旁走过,虽说已经降低了音量,但因为人数关係,白亦安还是朝他们那看了一眼。 似是被她的眼神震慑,那群学生压下音量,低低地道了歉,白亦安没理会,上了楼梯,高跟鞋踏在地板的叩叩声响回盪在馆内。 教授对时空悖论跟平行世界甚有研究,图书馆特地为她增设了一个区块,类别为「超科学研究」,专门放她捐赠的书。白亦安走到三楼,专业书籍存放区人通常比其他类别要少,平常只有寥寥几人,甚至有时只有她一人。 这次区域里难得见到了人,一名青年佇立在书柜前,正从晦涩难懂的书堆里取下一本书。白亦安看了一下,还是个认识的人,这次给人的感觉跟之前不大相同,鼻樑上多架了一副眼镜,看上去还挺斯文。 那人转身,对白亦安点点头,把书夹在胳膊,走到她面前:「教授,我等你很久了。」 白亦安点头,指了指外头:「有什么话去别的地方说吧,你吃饭了吗?」 他们到了附近随便找了间餐厅,孟睿包里除了一些随身用品,还塞了好几本书,早上又匆匆出门,模样看来有些狼狈。 「不好意思,临时找你出来,这顿我请客,请教授别拒绝我。」 「我记得有给你名片吧?你怎么不直接连络我,还去图书馆等,如果我没去呢?」 「我不太清楚您的时间,怕冒然打过去会打扰到您,想着您似乎常去管区看看,乾脆去图书馆碰碰运气。」孟睿笑了一声,「看来我的运气还挺不错。」 白亦安没答腔,表情似笑非笑,「你应该不是来找我聊近况的吧?」 孟睿叹了一口气:「教授,平行世界之间是会互相影响的吗?」 「理论上会。之前我曾经听过一个案例,穿越者穿到别的时空之后,他在原时空的家人莫名一夜之间遭遇不测,也有突然发家致富的。」白亦安喝了一口茶,「但是完全没有影响的也是有,机率是一半一半。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那些人遭遇横祸或得到财富,都跟亲人穿越有关。」 白亦安的眼睛瞇了起来,似乎察觉到这名青年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出什么事了吗?」 …… 「一模一样的伤疤是吗……」 「教授,同样的伤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不同的人身上,这种事以前曾发生过吗?」 「曾不曾发生过我不敢断言,但是我并没有看过。」 孟睿的脸色沉了下来。 「之前我曾经在书上说过平行世界本身互相影响,最大的原因是"人"。因为组成世界要素的人都是相同的,小事可能不要紧,但如果是重要的事──重伤、发家致富,甚至是生命,这些东西一个都跑不掉,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还有发生在谁身上。」 「等等。」孟睿从中听到了某些关键,「您说生命也会,那么在原世界身殞的在这里是不是也会──」 白亦安打断他的话,「我不能跟你保证,可能是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可能是亲朋好友代替那个人。不过时间并不一定,按你的说法,你那两位朋友身上出的变故时间点对不上吧?」 「是的。在这个世界五年前发生的事,在我原本的世界却是最近的事。」 「既然是这样,那你也不用多想了。会发生的事情我们改变不了,既然你都来了,不如趁机好好看看有白沫在的自己的人生如何?」 教授算是少数知道实情的人。第一次见面让孟睿甚是在意,后来没有少跟白沫打听,加上教授同样是穿越者,这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受是第一次,竟让他有些激动。 日后,为了方便寻找回去的办法,孟睿辗转将自己的事慢慢透露给了白亦安,自然包括白沫在原世界身殞的消息。当时这位教授听到了,表情愣了半晌,似乎很吃惊,随即又很快恢復原状,只是淡淡说了句「这样啊」。 平淡得好像只是听到今天中午吃什。 后来教授又说了几个她之前研究时发现的例子,「以你来说,我就是记忆没被窜改的人。你懂我的意思吧?你的中心是同时认识你跟白沫的人,因为在原世界里没有白沫,而我并不认识你,所以你可以对我说你的事,不会影响我的记忆。 而白沫是当事人,她也不会受影响。」 「所以教授的意思是只要不是同时认识我们两个的人,记忆几乎是正常的,就算被更动,也只是符合法则而已?」 「差不多。」 这件事孟睿也隐约有猜到。从白沫开始他就怀疑过,到能跟教授说出真相,间接证实了猜测没错。他顿了顿,又想到另一件在意的事。 「教授。」 「嗯?」 「你曾想过要回去吗?」 白亦安没有说话,从孟睿的角度看过去,白亦安一手放在大腿上、一手拿着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嘴唇抿起。她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道:「谁没想过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像是气音,不知是在说给对头的人还是自己:「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人跟你拥有相同的记忆,在这里你就像个不该存在的人。」 孟睿不禁吸了一口气。 「最近科系日新月异,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人类不会惧怕智慧程度有人类百分之五十的机器人,却害怕智慧程度将近十成,长得跟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我们这些做研究的,希望的无一就是能对世界做出什么贡献。同样的价钱,在性能、方便程度跟性价比通通高于前者的情况下,人类寧愿选择笨拙的机器人,而不愿去多认识一个"人"。你觉得是为什么?」 孟睿想了一下,「因为过于相似吗?」 「没错。近乎相同,如果没有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它是机器人,可是却不是人,这种相似反而会造成恐惧。同样的,平行世界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取代了自己在这个时空的分身,以他的身分活在这里──」 「甚至久而久之,会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什么,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们到底是什么。」孟睿接了下去,白亦安又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 「大概就是这样了。不过,后来我看开了,就想像成换一个地方生活,而这里恰巧跟以前住的地方很像,慢慢去说服自己,最后自然就不在意了。」 「教授知道要怎么回去吗?」 「……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您还──」 孟睿在弹指间噤了声。 白亦安的眼神异常温柔,似是想到什么,眼角微微上扬,嘴角也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懂了──大家都是一样的。 「在还待在这里的时候好好看看吧,下次如果还有事找我直接打手机,别再碰运气了。」 「我没有你的……手机。」孟睿原本想说电话,但是想到名片上的办公室号码,硬生生转成了手机。 才刚说完,白亦安一把抢过他的手机,迅速在上头按了几个键,很快地又递回来:「好了。」 不得不说,这个教授特别性格。 白亦安离开了。孟睿还坐在位置上,他并没有问离开的方法是什么,或许问了白亦安也不会告诉他,这种事情如果不是自己察到的大概也没什么意义。 『会发生的事情我们改变不了,既然你都来了,不如趁机好好看看有白沫在的自己的人生如何?』 白亦安的话还縈绕在耳,他登时忆起今天早上兵荒马乱的场景。 陈榕榕一早醒来以为自己被绑架吓得尖叫,吵醒了睡在旁边的白沫,被她一掌摑在脸上,才后知后觉发现是孟睿的房间,冷静下来后觉得自己的行为太丢脸,又出去挨个道歉。 孟睿很头疼,他实在不想去算他早上到底说了几句没关係。 席寧仁就更妙了,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酒都没了的样子像人生失去希望,抱着空酒瓶痛哭,哭了一阵记忆慢慢浮现后才想起来是自己喝的,然后才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还是别人家的沙发上。 最正常的莫过于白沫,她毫无负担,去了卧室的柜子里拿了几套乾净的洗漱用品出来,把自己整顿好后,出来还跟孟睿道了一声早。 理所当然得过于不正常。 孟睿结帐出了店门,回忆正好在脑里转了一圈,他情不自禁弯了嘴角。有白沫在的生活,每一天都不得安寧,同时也充满惊喜。 今天他没开车,搭捷运来的,他慢慢散步到捷运站,同时在脑袋里理一下今天得到的讯息。他打开手机,陈筌佑刚发来讯息,跟他简单说明画稿的事,顺便说能开始上色了。 他反覆盯了几次,「没有同时认识两人,或是跟其中一方不熟……那不就是他吗?」 他在心里跟自己抗争,一方面觉得说这种事过于荒唐,另一方面又想寻求协助,心情五味杂陈,所有情绪缠在一起,最后浓缩成了一行字。 『我有点事想跟你谈,你什么时候有空?』 十五、癥结 陈筌佑很快就回覆他:可以啊,什么时候? 孟睿想了想,决定约他今天晚上来家里吃饭。回到家后他看到白沫发来讯息,是问他关于封面的事,孟睿打开电脑看了一下,他已经选好配色了,接下来就差上色跟调色,基本上没什么大问题。 他又打开白沫的粉专,《失而復得》已经开始打宣传,前几天云姊有跟他打过招呼,说这几天会把他画的封面草图放上去给读者看看,盗印风波结束后,虽然不太安寧,但至少没像一开始那般腥风血雨。 那时连呼吸空气都能嗅出一点血腥味。 他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高密度画图了,有时他也很讶异自己居然跟着上这种步调,进度还比自己预期得要来得快。 如墨:看看你们@笔画笔画大神的封面<图片><图片>,是不是超美? 孟睿给她点了一个讚。 之后开了自己的粉专,帮忙转了一波。种种商业行动都结束后他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三点,他还可以休息一下。今天得到的消息量有点大,搞得他头昏脑胀。 等今天跟陈筌佑谈完,或许也该找个时间跟陈榕榕谈谈,虽然挖人伤疤很不道德,但现下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顾虑太多,在没有保障的前提下,他必须确保自己能够在自己了解情况的状况下离开。 而不是跟来的时候一样,人莫名其妙就回去了。 他换上居家服,很快滚到床上跟亲爱的床亲密接触。不久,匀称的呼吸声传来,回盪在空荡的房间内。 『孟睿,你看!这个月的稿费!』 过了几年,他们俩双双离开孤儿院,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白沫的写作能力越发纯熟,在网上接单也接了不少,养活自己还说得过去。 孟睿比她稍微好些,可能多了几年的时间有差,他的画工本就不凡,在网上早就小有名气,后来金钱上的负担增加后,他直接有偿接单,有时甚至是低价的稿子也会看情况接。 虽然白沫斥责这种行为,认为太掉价了,不过迫于眼下的处境,他还是无视白沫的控诉。日后经济稍微过得去后才作罢。 『是哪个东西的钱?』 孟睿现在在她家,他们原先租房子想租一个区,但附近的公寓都有限性别,不是男性公寓就是女性公寓,后来他们折衷,选了近一点的,四捨五入当半个邻居。 白沫端了两杯蜂蜜奶盖绿过来,把其中一杯放到孟睿桌上,在他对面坐下:『就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帮忙一位文手题字,自从比较有名气之后,题字的钱也变多了,挺好的。』 她喝了一口茶,心情似乎很好,说话的尾音有些微上扬,『刚开始没什么名的时候哪能接什么题字的活,现在倒好,觉得一切都上正轨了,我们是时候考虑合本了。你看如何?』 白沫一开始也挺不容易,大概是想钱想疯了,什么代写、想梗、代打文章……只要是有钱的工作她都做,就差没去杀人放火,简直丧心病狂。 孟睿挺想吐槽她,这种行为才是真掉价,但她理直气壮,觉得自己如何没关係,反正本来就不怎么样,只是换到孟睿身上就不行,没半点商量的馀地。 着实不可理喻。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两个人东拼西凑终于凑足钱租房子后,就挨个去跟院长道别,双双离开孤儿院。院长早猜到他们会走,毕竟孤儿院的环境真的供不起他们,也是很亏欠,最后塞给他们一笔钱,不过他们没要。 两伙人推拖很久,院长才终于败下阵来。 『唉,说不过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有空记得常回来玩,院长再拿好吃的给你们。』 『您别这么说,很感谢您养我们这么多年。』 『我们会常回来玩的!记得要准备好吃的喔!』 孟睿巴了她的头,压着人跟院长道别。 那年白沫十六岁,孟睿十八岁,一开始要租房子的时候房东还疑虑半天,说了很久才答应让他们租。说不上前途多难,不过至少是开始了。 白沫的写稿速度很快,据她所言是灵感来得快,写起来自然就快。一开始因为工作时间不稳定,她没有选择太有专业性的题材写,先以奇幻为主,尽量把架构完善,有空就多看点别人的作品,慢慢调整文笔。 等到渐渐有了名气,她会跟孟睿两个跑去图书馆找资料,在她借阅工具书,孟睿则到附近参考放在馆内的画册,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灵感。生活上勉强过得去,说不上乏味也谈不上有趣。 不过两人倒是乐此不匹,好像有了目标,就有了能够勇往直前的动力。 『哎孟睿,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想个笔名了?』 某天夜里,孟睿又跟平常一样到白沫家坐坐,她鬼使神差提了一句。孟睿愣了一下,想着好像是有这个必要了,一直匿名接稿下去也不是办法,时而本名时而匿名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孟睿看向她,发现白沫摆出一个胸有成竹的表情,怕不是要告诉他已经想好了。 『嘿嘿,我就知道你都没考虑过,我已经想好了!』 孟睿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你觉得叫如墨怎么样?白纸如墨,有没有很文艺?』 其实不怎么样,而且逻辑还挺奇怪。 但是看着她双眼放光,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又默默把话吞回肚子里。硬生生改成:『还勉强凑合吧。』 不过白沫显然不大满意这个回答,『什么勉强!这可是以后要大红大紫的名字!你也别呆着啊,赶紧想一个名字,我们是要凑一对的!』 『……那就笔画吧。』 他很艰难地胡扯了一个名字出来。 『认真想啊!』 但是大小姐不满意。 他叹了口气,接着扯:『很认真了,既然你是墨水,那我当你的笔,合起来唸作笔画如墨,还不够认真?』 『听起来不错欸!就这么说定了!』 笔画如墨,以笔为桿,墨为调剂,纸为展现,最终合为一体。虽然名字是孟睿随口扯的,但笔画如墨这个词,他个人倒是挺喜欢,听上去就像他们真正站到了那个位置,往彼此嚮往的未来更进一步。 然而,却仍咫尺天涯。 嗶嗶──嗶嗶嗶嗶── 孟睿伸手按掉了闹鐘。他拿起手机,晚上六点整,离他跟陈筌佑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揉揉眉心,最近做梦频率极速增加,尽梦一些往事折磨他。 他起身走进浴室,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试图用水让脑袋冷静下来。他必须想好一个合适的开场白,否则平行世界这种破事,别说是陈筌佑,讲给小孩听他都觉得可笑。 冲冷水是个有效的方法,不过多久他果然平心静气。按照教授所说,若是陈筌佑真是个突破口,并且他的理解没错的话,应该可以这样想: 陈筌佑身为孟睿的朋友,本身跟白沫不熟,虽然知道这个人,但也仅限于知道的范畴,没有更深的接触。以他自己穿来的例子说起,因白沫在原世界身殞,那么对孟睿而言,白沫就属于「当事人」,她位在风暴中心,记忆不受影响,同时拥有两个孟睿的记忆。 至于教授,她只熟识白沫,看她的反应,对孟睿这个人应该不熟,并且同样身为穿越者,自然对孟睿的接受程度很高,没有参考价值。 假设陈筌佑的记忆只受到法则影响,只有片面是不同的,那么应该会有矛盾并且互相牴触的地方,那就是他的突破口。如何让对方相信自己,大概只剩这个方法。 孟睿把自己打理好,利用所剩时间开始组织语言,尽量争取一次通过,免得发生什么特殊状况。他先到厨房做好两人份的晚餐,陈筌佑刚刚传讯息来说已经在路上了,没多久就能到。 他简单弄了两份义大利麵,又从冰箱拿了茶出来,他不太喝酒,除了席寧仁上次拿来的时候喝了一点之外,基本上家里不备酒。 他刚弄好没多久陈筌佑就上门了。 孟睿开门的时候见此人寒着一张脸,样子像谁欠了他八百万,他不明所以,乾脆不去在意,等那人走进来后关门。 不过片刻,陈筌佑身上那种压抑又沉闷的氛围消失了,变回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 孟睿对他的事没什兴趣,看他入座没什么大碍后就跟着坐下了。 陈筌佑一向是个多话的,看见什么都能扯,果不其然在看见义大利麵后发表了他的高见:「欸?没想到你还会做菜啊?看起来挺有那个样子嘛。」 孟睿斜眼看他,「不就把麵条加下去煮熟再放点料吗?算什么做菜?」 「哎你不懂,我上次想煮麵结果不小心把锅底烧了,后来林轩就不让我进厨房了。」 「……」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好在陈筌佑没为难他,自己又岔开了话题:「说起来我上次跟你讨论的黑插如何?」 「没什么问题,画完白沫那边的就能动工。」 陈筌佑吸了一大口麵,嗯了一声。 孟睿在思考该如何把话题带到点上,陈筌佑像饿了几百年没吃东西,速度勘比大胃王比赛的卫冕者,而且声音还挺大,三不五时就打断一次孟睿的脑内运作。 他被吵得不堪其扰,在艰难的环境下琢磨怎么起头,谁知那个卫冕者猝不及防来了一句:「说起来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孟睿停顿了一下。 陈筌佑吸麵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一双眼看他,孟睿骤然感到一股寒意,彷彿对方早就清楚他想做什么:「关于白沫还是关于你自己?」 这次孟睿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十六、消弭 『「你想知道什么?」 她看着眼前人,那人眼底闪过一丝她不明白的思绪,漆黑的眼眸深似无底,就这样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青年的长相跟她记忆中如出一辙,一样的样貌,同过往一般俊秀,只是相比以前身子长开了,身高腿长,如今的高度她只能抬头仰望。 他没回答,嘴唇抿着,任由寂静肆虐,彷彿在等待对方再次开口。而她也从了他的愿:「你想问我你死而復生,究竟是不是我搞的事,是吗?」 青年惜字如金,点了点头,又瞬间回归雕像,一字未发。 她笑了。先是浅浅地勾起嘴角,而后轻声笑着,后来直接放肆地笑出声音,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事,她现在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看起来濒临崩溃边缘,实则上脑子冷静得很。 她压下躁动的心跳,盯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缓缓开口── 「请问我能有多大的本事把你弄回来呢?我是什么东西,我又在想什么?真能把你弄回来我会拖到现在?」 她觉得四周乱成一团,好像正身临其境地经歷一场闹剧,她参与其中,演的恐怕还是主角。 如果能够更早把他带来这里,她会不会行动? 答案几乎毫不犹豫:会。 什么狗屁伦理、什么秩序,她一点都不想管,违背常理也好、泯灭人性也罢,什么都比不上「他能回来」四个字的重量。 但她办不到这么荒谬的事,让人死而復生。那么,他究竟为何而来,又因何重生来到她面前? 她不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失而復得》 孟睿沉默半晌,似乎在那一瞬间看见了陈筌佑眼上紧蹙的眉头,随即便迅速恢復原状。 眼下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也不好继续拖延下去,孟睿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陈筌佑的问题:「你在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怪事?」 这次陈筌佑的眉头真的拧成一团,他沉寂一阵,随后道:「有。不过也不能算最近,是直到最近才结束。」 孟睿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从某段时间开始,具体我忘记是什么时后,大概是这几年吧,开始有荒废的地突然之间建了建筑。这没什么,我想就是要盖什么东西吧,但有次我经过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在动工,可是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当时陈筌佑开车经过,听见动工的声音,原先准备绕道走,但当他的视线对向工地时,却发现里头根本没有人。 然而建筑的程序却仍在进行,简直就像凭空完成的,现在想来都觉得渗人。 「最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周围的居民居然都没有发现这件事,他们甚至认为那栋建筑本来就该存在了。」 是秩序法则在作祟,可是为什么? 「就连我也是,要不是你问了我,我可能也下意识认为那是正常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教授说的属实了,实验成功。可是他完全高兴不起来,反而还被迫捲入什么麻烦的事。 陈筌佑的脸色有些难看,想起这些事对他的打击不小,他这次喝了一口茶,静静等着孟睿开口。 孟睿手支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你说,他们认为那栋建筑本来就该存在……是什么意思?」 「这样说吧,一般来说,如果你家附近的工地或是什么地方开始修建建筑,正常人大多会绕道吧?除了很吵之外,工地运作的声音本来就不是很讨喜。」 「嗯。」 「这些都还不能证实我的猜测,我那时到附近去取材,刚好找个人问了一下当地的情况,说着说着就提到那栋建筑。结果那人跟我说什么你知道吗?」 孟睿看着他,陈筌佑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到现在都觉得匪夷所思:「他说什么建筑?你说附近百尺弯过去那栋吗?不是原本就盖好很久了?」 孟睿的脸色沉了下来,这肯定是秩序法则作祟,但为什么是发生这种奇怪的事?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陈筌佑看过来,眼睛瞇了起来:「或者说,跟你有关?」 「或许吧。」孟睿叹了口气。 「或许?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孟睿抿了抿唇,终究是管不了什么说词,陈筌佑愿意信便信吧,不愿意他也没辙。 「我如果说,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孟睿,你信吗?」 陈筌佑微微瞠目,不过没有开口。孟睿在脑中理了一下思绪,先简单扼要地把原委说了一遍。陈筌佑在途中一路都沉着脸,显然在试图消化这个过于荒谬的事实。 在孟睿说话停顿的片刻,他会中途打断问一些关于时间法则的事,能知道的孟睿会答,若是自己还在猜测中的答案就缄默,他们好似在无形中达成了某种协议。 最后,陈筌佑一脸痛苦地按着眉间,「所以你是说你也是孟睿,只是不是我原先认识的那个?」 「嗯。」 「难怪……」 「难怪?」孟睿蹙眉,「你没有怀疑过我骗你的可能性吗?」 陈筌佑嗤了一声。 「骗我?你是指特地把我叫来吃饭,扯一些有的没的的开场白,然后再编个破绽百出的故事吗?孟睿,你的骗术还真高明。」 孟睿没说话。 陈筌佑缓了一阵,脸色好了一点:「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在怀疑了。」 「怀疑?」 「不是、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演技很好吧?当时我找你画封面的时候你的态度就已经让我起疑了。」 陈筌佑稍微平復心情后又开始吃麵:「你说会有哪个绘师不过消失了几个礼拜,一回来就突然自己画风突变,可能没办法跟上以前的水准?又不是躺好几年的植物人,还有画风说变就变的?」 孟睿有些尷尬。 「这种东西跟作者的文风一样,在初期的时候很容易改变,但是像我们这种在这领域待上好几个年头的老人是不太可能出现这种问题的,就算有,也不可能在短时间有所改变。」 不,哪怕他漏洞百出,最大的因素还是出在秩序法则身上。若是像席寧仁或陈榕榕这些跟他们两个都相识甚深的人,就算他智商退化成十岁也不会被怀疑。 主要原因仍是法则对只认识一人的人效力有限。限制的范围太小,导致出现漏洞,加上孟睿的刻意引导,才让陈筌佑鑽到漏洞,想起一连串被刻意抹灭修改的记忆。 陈筌佑的眉头还是皱成一团,「真惊人,之前就像被什么东西抹掉一样,现在想起来了,奇怪的事一件一件浮上来。」 「你想起什么能跟我说说吗?有可能是关键之类的──说起来,你跟这里的我交情应该也不错吧?你有想起他的事吗?」 陈筌佑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关係,他的事情我完全想不起来,不过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也许有参考价值。」 「说来听听。」 「我在闪过的记忆画面里看见了白沫。」 「白沫?」 陈筌佑嗯了一声,「而且我应该是跟她关係不错的,至少也会是我们现在的交情,但在这些事情以前我完全没有印象。」 也就是说,关于白沫的记忆被抹去了,这是为什么? 「所以有可能因为我出现在这里的缘故,取代了你跟白沫的交情,你是这个意思?」 「似乎是这样。」陈筌佑也不太确定,「奇怪就奇怪在我想起了白沫,却想不起来这个世界的你,任何有关他的事,一星半点都没有。」 「不对,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 陈筌佑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按照教授给我的说法,白沫属于当事人之一,她的记忆不会受到影响,所以她同时拥有两个孟睿的记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也不认识你?」 陈筌佑愣了半晌,「这我真的不知道了,还是说她也有被影响,凡事都可能存在意外,会不会是那个教授搞错了,其实当事人也可能受到影响,只是范围比较小?」 问题有两个解答,一是教授真的搞错了,法则也可能发作在当事人身上,连带影响了白沫的记忆;二则是,白沫或陈筌佑其中一人在说谎。 但他完全不想思考第二解答的可能性,他认为这两人不会骗他。 他越想越把自己绕进去,陈筌佑已经把桌上的麵解决了开始喝茶。孟睿快被这些事搞懵了,事情越来越复杂就算了,还往扑朔迷离的方向持续前进,显然是不想让他好过。 陈筌佑看他这样也不是办法,把茶杯推到孟睿面前,强行打断他的思考:「你想破头也没用,你给自己倒的茶都凉了,不喝点?」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就好像我遗漏了什么关键。」 是什么? 从白亦安那里知道全貌后他找上陈筌佑,确认每个人的记忆被窜改的程度是不同的,而这个人跟白沫的说词却成了一种矛盾,还有凭空出现的建筑物,陈筌佑现在想不起来是在哪个地区看见的,大概是之后的记忆又被盖掉了。 还有…… 砰── 孟睿猛然抬头,看见陈筌佑面无表情地把茶杯放下,又推到他面前:「行了,遗漏了什么你现在也想不到,先喝茶吃点麵吧,你根本没什么吃吧。」 他权衡了一下,还是听了陈筌佑的话低头吃麵,吃到一半他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起来你刚进来我家的时候为什么臭着脸?」 「哦,今天林轩在闹彆扭,说他想喝蜂蜜冬瓜不要加冬瓜,我说家里还有蜂蜜,然后他就生气了。」陈筌佑讲到一半好像回想起什么,脸色又开始变了:「后来居然还趁我不注意偷偷跑去整店员,这样就算了,但他为什么没叫上我?」 「……」 十七、白雾 陈筌佑并没有在他家过夜,他只要孟睿好好打起精神,不管是不是原本认识的孟睿都好,反正都是他朋友,四捨五入来说是同一人。 他走的时候时间接近深夜,夜晚一片静謐,孟睿从窗户朝外头看去,夜晚的街道比起白天冷清许多,但热闹依旧。他看着陈筌佑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最后跟黑夜彻底融为一体。 『你们接下来就要场贩了吧,所有事情还是等之后再说吧,反正你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被送回来,也可能永远回不去。既然如此不如别想了,反正也没有答案,多烦的而已。』 是这个道理没错。 他简单收拾刚刚吃过的东西,倒给陈筌佑的茶喝完了,孟睿自己那一份倒是没动多少,几乎还是满的。孟睿坐到沙发上,慢慢把那杯茶一饮而尽,脑里浮现的是《失而復得》进行中的封面。 他的时间的确不多了,不应该再分神给这种充满未知数的事。找到一个窗口之后他的压力少了许多,陈筌佑对他的信任高得难以置信,他原先想的说词半个都没用上,也不知道是做人太成功还是对方太好骗。 他没像之前那样绷着神经,看了下手机,时间正好午夜。孟睿没什么睡觉的意思,索性把电脑打开,开始封面的配色。 有些事情很不可思议,像是在心里乱成一团的时候,脑海中会源源不绝地浮现配色,就好像画真的活过来,里面的人有了生命,跳出框架,出现在你面前。孟睿拿着绘图板,一笔一画勾着线,再加上顏色。 场景似曾相似,让他忆起当年离开孤儿院后,他也是这样画着画。唯一的不同的──是当时白沫会坐在他对面。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喜欢上她,一切都太过顺理成章,自然得理所当然,自然得让他忘了,到底为何会如此倾慕一人。 不是细水长流,也不是轰轰烈烈,没有激情更不温馨。他们之间早过了那样的年纪,也许这种感觉已经不能算是喜欢,应该要是更复杂、更纠结、更一言难尽的情感。 他只是本能地感到安心,只要那个人在身边,就没有完成不了的事。就像人需要空气,不仅平淡无奇还更枯燥乏味,但却不能失去。 那是习惯,是依赖──深植骨随且难以言喻。 孟睿完成得很快,这大概是他接下封面以来最快的一次。接着他又以很快的速度完成封底,之前封面的初稿很快就过了,就是封底他们商量了很久还是没什么结论。 原先封面给人一种很迷茫的印象,他是想要在封底抹去那种云里雾里的感觉,来个拨云见日。构想挺好,白沫也认同,就是差在打稿的图应该要怎么表现,这问题苦恼他们很久,想了很多方案都被打回来,白沫提的建议太抽象,也不大好具现出来。 后来,他乾脆循着原来封面的图,勾了几笔雾散去的样子,女孩周围还是雾茫茫,她的脸跟封面不同,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充满光彩,微微笑着,眼尾也勾了起来。 这一次有了稍微模糊的背景,女孩拉着一个人的手,那人的身影被雾挡着,看不清样貌,但还是无法掩盖图里想要传递的喜悦。这个底稿迅速过关,上色自然也没什么问题,白沫还表示看的时候封面封底就像自己完成了一个故事,特别惊艷,不愧是笔画大神。 对此他一笑置之,没什么放在心上。 他一一点开画稿端详,确认无误后把档案储存一併发给白沫。 他的脑袋还处于高速运转状态,孟睿想了想,还是去冰箱倒了一杯茶喝。刚刚画稿时他的脑中浮现一个鲜明深刻的印象,他画的时候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就是它了,事后想想,他的范本根本就是白沫。 算了,不想了。即便没什么睡意,孟睿还是到床上躺着,他做好了失眠的准备,不料意外好睡,竟是沾床意识就熄了,一夜好眠。 隔天一早他收到白沫的讯息,上面说封面没问题了,她会通知印刷部门,过没多久就能打样刊出来,让他好好休息,过阵子的场贩云姊有意办场签售会。 孟睿看着讯息一阵无语,简直是惊天大噩耗。还没时间让他消化讯息,白沫的电话接着打了进来。 『早安啊笔画大神。』 「不早了,快能吃午餐了。」 『噢,那午安。哎,这种事不重要,我要跟你说封面真的超棒的!我看了特别感动!突然有写续集的念头!』 「那我能不参加签售吗?」 『不行。』 「……」 他想掛电话了。 另一头的人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连忙道:『欸你别这样,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你以为我就想签吗?这真签下去手要废好几天的!』 「不是这个问题,云姊就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化名笔画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我都签如墨。」 『那很好啊!你连我的一起签了吧!爱笔画大神一生一世!』 「……」 『好吧,那你想想我如果把实话告诉云姊她会说什么?她肯定跟我说这个题材不错,可以接着写下一本。』 「……」 还真有可能。 白沫继续动之以情:『你再想想,你捨得我一个人在那里签,你在旁边纳凉吗?都不会良心不安?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又知道我以前怎么样了。」 『哎,都是孟睿,差不多啦!反正你穿都穿来了,你在那又不可能跟白沫一起场贩,不签白不签啊!』 「……」 对头的人说得天花乱坠,果然是成功的文字创作者,嘴上功夫也特别了得。还没给他反驳机会直接把电话掛了,先斩后奏用得很溜。 神他妈不签白不签,为了拖人下水无所不用其极。他觉得来到这里之后,脾气变得很糟,大多是被白沫气出来的,跟她认真肯定会折寿。 场刊是下个月月底,孟睿交稿比预期的快,还有好几天才到月中,他最近除了陈筌佑的图之外没有其他稿子,的确能好好休息。 他凑合着吃了午饭,趁着天气不错到外面去走走。自从来到异世,他好像没有一天间下来好好看看周围。太相似了,却不是一个地方,有时还会產生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很快就会消失的错觉。 他在家里画了几张练习稿,又拿了几本书看,总算挨到下午阳光没那么强的时段。他到附近的饮料店买杯饮料,之后一路走着晃着,最后晃到刚来到这里时看见的广告刊版。 佔着很大的篇幅,每次经过都会忍不住回头看看。 那个戴着草帽的女孩异常眼熟,虽然四捨五入算是自己画的,但他一直有一种曾在哪看过的感觉。女孩的年纪不大,看起来不过十四十五,飘逸的裙子加上蝴蝶结草帽,他总觉得透出一股匪夷所思的感觉。 但最让人费解的还是笔款上的笔画两字,孟睿瞇起眼看了一阵,最后还是离开了。 工作室最近在赶工,这次场贩除了如墨的《失而復得》之外,席寧仁似乎也要临时出一本突发本,云姊提的主意。 席寧仁的进度一直可以,但是临时想的东西没有在进度范围,导致他开始赶工,连带的陈榕榕也跟着一起忙,苦了人家姑娘,三天两头抱着绘图板蹲点工作室,有时还乾脆睡在里面,醒了又继续画封面。 席寧仁的进度倒是一直没落下,每天都有固定的字数量。对比一下他的跟某人的,他想起了白沫每到截稿日前的极限衝刺,顿时觉得人还是不能比较,太伤感情了。 他想找个时间问陈榕榕车祸的事,但看人忙得有一餐没一餐,觉得自己再去搅和有些没人性,只能另选时间。 在家里跟工作室鬼混久了,一时之间间下来还真不知道能干嘛,他在附近的商场里瞎转,最后随手买了几件衣服跟一些家里的日用品。途中路过了那间医院,他的胸口搅了几下,痛得他险些骂娘,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回家后他把东西放好,又随便凑合了晚餐,日子相当随便。白沫没有传讯息给他,估计忙她的个志去了。他难得捡到的清间时间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最后在家里瞎找了几本书看。 『孟睿』家的书很多,大多是自己以前的作品或是接稿送的样刊,最多的是白沫的书,每一本都有。白沫的商稿多到数不清,个志三本也全都有,他随便抽了一本起来,书皮还蛮新的,应该没怎么看过。 『笔沾了墨画在纸上留下痕跡,每个人走过人生的每一段都会留下足跡。我人生中那道染墨的笔跡一直延展,无穷无际。 我在等他,那个拿着笔的人,一笔一划书写着曾经、现在,与未来。』──如墨《染墨》 「果然像是白沫会写的东西,有够抽象。」 孟睿看了文案有些茫然,最后还是默默把书放回去。他大概知道书皮为什么新了,古今中外的孟睿思考回路应该都差不多。 十八、天命难为 『你也挺奇怪的。』 孟睿盯着她看,默默吐出这句话。 『欸欸,不带这样人身攻击的啊!哪里奇怪了?』 『想不透你为什么过这么久才要想笔名,以你的梦想来说,多累积一点作品对以后还是好的吧?』 白沫没有马上回答,她把泡好的绿茶端过来放在桌上,随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要做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孟睿不明白她的意思,之后听见她笑了一声,眼神渐渐趋于柔和。 『其实,我就是个写文的,没什么特别。大街上随便拎几个都会。一开始我是真没想过要取什么笔名,又不是多厉害的人,代称怎么叫,别人怎么喊我,这些我都不在意。』 白沫把奶盖绿推了过去,『但是时间久了,我开始觉得这样不行,我好像离你越来越远,你本来就很厉害,现在更厉害了。如果我再不努力点,以前说的那些站上顶点什么的,我可能会放你鸽子。』 『我在这段时间断断续续写了很多故事,那些人身上都有我的影子,一开始只是抒发情绪的管道,后来慢慢的有什么东西变了,大概是我的心态不一样了吧?我想要把它写得更好,创造出更好的世界──我才能站在你身边。』 孟睿的呼吸滞了一瞬,白沫笑着看他,没等他回答,又说了下去。 『我啊,在我的写作生涯里写了太多人的人生,作家不就是这样吗?我们是自己作品的神,我们有义务给他们属于他们的人生。现在我给自己一个名字,叫如墨,一直站在笔画身边的如墨。』 笔画如墨,缺一不可。 孟睿受不了这种感性的氛围,他咳了几声让她赶快把奶绿喝了,白沫笑了很久,没戳破他。 笔画如墨的笔名纷纷公佈后引发不小的声浪,有恭喜的,也有问为何到现在才想要个笔名,他们没正面回答,只是谢谢粉丝一路以来的支持,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下去。 两人没上学,一开始是负担太重没办法去,后来经济可以了,但是工作上越来越忙,还是没去。 前几天,白沫写了好几个月的长文宣告完结,读者在评论底下留言恭喜,也有几十条的长文感想,白沫通常会挑个有空的时间一起看看,再统一回覆他们。 孟睿则是她的固定合作对象,除了白沫的封面全包之外,他额外帮白沫宣传的小段子也大受欢迎,通常他会跟白沫挑几个比较受欢迎的桥段,让白沫写个脚本,他再画出来。 两人活跃于很多网站,有不少人联系他们签约,全被拒绝了。主要是接一些商业稿子跟客户委託,关于绑约的部分,他们暂时没有打算。 『孟睿。』 『嗯?』 『我想到新故事了。』 白沫笑嘻嘻地把笔电推过来,孟睿瞥了几眼,上面的文案已经大致有了一个样子。 『我想写一个「如果」。』 『什么意思?』 『如果我做了什么,或是没有做什么。我的人生是不是会不一样?之前我看了一些书,里面说过人生其实就是一直在选择,我们选择了念书,就是放弃了不念书那个选项。而一个念书的人跟不念书的人,之后的人生也不一样。』 『听起来很有意思。』孟睿点头。 『是吧!所以我在想,如果我没有在孤儿院遇见你,肯定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然后就有了一个原型。』 白沫说完后又往笔电上的文稿敲了几个字:倘若当初。 他们是真的坚信生活会越来越好,如果没有遇上对方那自己的生活会如何,答案没有人知道。但他们既然遇上了,就只会一直前进,走向属于自己的未来。 这几天白沫一直在调整大纲,据她所说,如果都顺利的话应该过几天就能开始写了。孟睿最近比较忙,临时接了好几份插画,他没在白沫家,而是在自己家赶作品,当时白沫有问过他,忙成这样是不是没法抽空画封面? 『说什么呢,我是谁?』 笔画大神只有想与不想,没有不能跟办不到。 孟睿虽然性格比同龄人要沉稳许久,可终究年轻。处事上还是因年纪带点少年人的恣意,骨子里有些傲慢,下意识认为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白沫一笑置之,她显然只是随口说说,从没担心过。 过了几天,白沫打电话来,让孟睿买点东西来家里,要好好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新文开坑啊!』 『这么快?』 『还有一个好消息,晚上你来了再告诉你。』 『嗯。』 『不说了,你继续买好点的东西来啊!我手机要没电了,我睡一下。到时你到了之后再打电话给我。』 说完白沫就掛了电话。 孟睿当时人在外面,云姊找上他要跟他谈谈签约的事,有意要签下他跟白沫。两人有血缘关係,待遇也给得好,他觉得可行,正好打算今天见面时跟白沫说说看。 『那就先谢谢你了,现在你们这么红,没想到你还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不用谢,我知道当年在孤儿院,偷偷寄钱过来的人是你。』 孟云昔愣了片刻。 『你不怪我吗?没有想办法把你接出来,让你在里头受了那么多苦。』 『怪你干嘛?我本来就不是你的责任。而且,在里面我也没受苦。』 孟睿似是想到什么,冷漠清俊的脸庞有了一丝笑意,浅浅的、一闪而逝。 结束跟孟云昔的对话后,孟睿又绕去超市买了不少东西,他先给白沫打了电话,对方关机。 『没电了吗。』 他不以为意,把好几袋食物饮料拎到结帐台,东西买好后他在附近的咖啡厅坐着休息,看着萤幕上插播的晚间新闻。 <现在播报一则新闻:一个小时前据民眾通报,xx路上的大楼发生火灾,消防队已经迅速赶往支援,我们将会随时为您更新最新情报> 孟睿的手机掉到桌上。 他飞快赶往现场,当时人多拥挤,大多是围观来的民眾和救护车,消防人员正在拼命抢救。 一栋大楼在一夕之间化为灰烬,墙面上都是斑驳的裂痕。附近民眾发现得晚,闻到烟味时火势已经很严重,虽然消防人员很快就赶到,但住在里面的人无一倖免,短短几个小时,葬送了好几条人命。 有几位伤势轻的被送往附近医院,重伤者则先送去急救。 孟睿看见大楼上围着的禁止标志,一颗心冷到谷底,背脊发寒,全身上下都是刺骨的疼。 他手里的提袋落到地上,匡噹一声,里头的饮料东倒西歪。他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周围的喧闹声、家属的哭喊声,彷彿在顷刻间被按了静音,无声无息地在他眼里播放。 他总认为自己没有办不到的事,做什么都能很快上手,后来遇上一个合适的人,只要在她身边,就好像没有办不到的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若是这个人不在了,他会怎样? 那股冷意不断上涌,窜上四肢、渗入骨血,他攥紧的拳头止不住颤抖。 天命难为、福祸旦夕,异变横生不过瞬息。在命运面前,人类不过螻蚁,沧海一粟。 时间过得很快,后来听云姊说席寧仁的稿子已经完成了,陈榕榕负责的封面也到了收尾阶段,他想差不多是时候了,便跟陈榕榕约了一个时间见面。 听到大神主动约她,她差点没表现当场飞升,直说什么时候都没问题,弄得孟睿有点无奈。原本他也想把席寧仁找来,但想着他的个志应该还有后续要处理,加上他要问的事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席寧仁也是当事人,但这种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后来他们约了一间餐厅吃午饭,陈榕榕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席寧仁偷偷跟他说的,说早上都看她在哼歌,孟睿不禁想她到底多崇拜『孟睿』?不过有生之年大概是不会知道答案了。 「大神,你找我什么事?」 孟睿有些讶异被看穿意图,表面上不动声色,手悄悄在桌底下握了几下。陈榕榕喝了几口水:「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大神才不会特意约我出来叙旧呢。而且大家工作室都见得到,大神不可能做这么多此一举的事。」 孟睿一直在想,这里的陈榕榕跟他认识的那一位相去甚远。他的旧识『陈榕榕』是个活体冰山,话少、脸上也鲜少有表情,人很聪明,很多事情几乎看一眼就能了解八成,也从未对孟睿表示过赏识,可能跟他不是画师有关。 他来到这里之后除了白沫,其他人他都当成同名同姓的人,所以遇上这样的陈榕榕他没有太过惊讶,现在看来,这位陈榕榕除了性格外放点之外,看事的角度跟脑袋倒还是跟他的旧友别无二致。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几年前出车祸的事?」 「大神你怎么会——」知道? 「抱歉,那天你喝醉,我把你搬到床上去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后来我听白沫说那道疤已经很多年了,那个痕跡很特别,我曾在一位朋友身上看过,所以很在意。」 「朋友?听起来不是工作室的人了。」 孟睿莞尔:「嗯,文圈的一个人,你不认识。」 陈榕榕没太琢磨,很快又把话题拉回来:「那天我没有开车出门,就很平常去家里附近买东西。我买完东西要回去的时候,有一辆车好像煞车失灵,往我的方向撞过来。」 「这听起来要是没及时闪开,可能连命都没了吧?」 「是这样没错。」陈榕榕说到一半,顿了一下,「啊!我想到了!那个时候我是跟沫姊约好一起买东西的,车子严格来说是往沫姊的方向撞,并不是我。」 孟睿脸白倏地刷白:「所以你的意思是,原本该出事的人其实是白沫吗!」 十九、交错 陈榕榕的脸色不是很好,似是当时的场景怵目惊心,双手已经开始颤抖。 「是的,而且沫姊那时很奇怪,明明我跟她离得不远,可是不管我怎么喊她,她都好像听不见。」 以前没太在意,现在想起来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什么意思?」 「按理说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围乱成一团,喊的喊慌的慌,路过的人四处逃窜,就是怕自己被波及。但她却动也不动站在原地,好像所有事都跟她无关,后来我看来不及了,只好衝过去把她推开,自己受到一点波及。」 不,肯定不只是一点,当时白沫说陈榕榕受的伤非常严重,差点人就没了。但既然对方不想多提这些,他也不好多问。 「抱歉,让你想到那些不好的事。你儘管点,这顿算我的。」 「没事。」陈榕榕摆摆手,脸色还是不太好:「能帮上大神的忙我很高兴,只是我的伤来源比较奇特,可能跟你那位朋友不一样。」 孟睿没回答她,他的思绪转到白沫那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头。 为什么要瞒他?是另有隐情还是刻意为之? 这顿饭吃得很快,甚至有些仓促。大抵是陈榕榕察觉到孟睿的情绪不对,她没有多说什么,心里隐约猜测跟白沫有关,解决完自己的份后就以工作室还有事为由离开了。 「榕榕。」 「嗯?」 「席寧仁以前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陈榕榕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不会让他发生任何事。」 陈榕榕离开了。 孟睿没摸清楚她那句话什么意思,当下没细想,把自己的份解决后便去柜台结帐。 离开餐厅没多久白沫就捎来消息:『孟睿!打样都好啦!我现在在会场考察,你要不要来看看?』 孟睿询问她地点,白沫很快发来地址,孟睿看了一下,跟他的位置还隔挺近,回了一句「等我十分鐘」之后就上车了。 一路上他的思绪还有些乱,没想到因为『席寧仁』最近受的伤牵扯出一堆事情,先是白沫,后是陈榕榕临走前语焉不详的态度,他不怎么想管份内之外的事,但是却忍不住在意。 他总觉得,陈榕榕的疤跟『席寧仁』最近出事脱不了关係。 过了几个街口,已经到了白沫发的地址附近,孟睿开车的速度向来不慢,虽然跟白沫比起来望尘莫及,毕竟他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跟危险驾驶还是不能相提并论。 比预料的十分鐘早,他看见白沫在跟他招手。 「这里这里!」 他把车开到白沫旁边,摇下车窗:「我先去停车,你再等我一下。」 孟睿没花太多时间,回到会场后白沫赶紧拉着他进去,一路上滔滔不绝介绍周遭环境,寧愿多讲也不要少讲。 「孟睿你们那有场吗,应该都有吧?你们有摆过摊吗?」 「出过个志,但我通常不来,几乎都是云姊帮忙代理,或是工作室的其他人负责,大家都一个摊,支援起来也方便。偶尔云姊想搞个签名回赠,也是我事先签好,不会当场签售。」 白沫点头:「喔,那看来这是你的第一次了!笔画大神第一次场签就是跟我一起,我觉得很好!」 「……」不知道怎么反驳,乾脆保持沉默。 「这里是s城比较大的场地,有场次都会外租给主办方,平时的话楼上是办公大楼,这层我不是很清楚,大多包场后,前后一个月会请工作人员佈置现场,桌椅跟摊位规格每一年都不一样。」 「你来过很多次了?」 「算是吧,不过我从来不签本,幕后居多。所以没人知道如墨长什么样子,是男是女。」 「孟睿会跟你一起来吗?」 白沫停了下来,「不会,他跟你一样,向来不来的。到啦!这里就是我们摊了,你看上面有我们工作室的图案。」 「连三个?这次个志有这么多吗?」 闻言,白沫笑了笑:「不是,是因为签售的关係,云姊怕人潮数量太惊人,所以分散一下。想得够周到吧?」 孟睿实在是笑不出来:「……挺周到的。」 场内周围的确有好几个工作人员在忙碌,场地很大,而且空旷。原先的用途看来可能就是租借场地,这次的摆设是s型,每一个摊位的大小位置都按照地板上的细线规划。 「喔对了,我有把打样出来的样本带来,要看吗?」 说完也没等孟睿回答,直接从包里拿了一本出来。孟睿接过来看看,做出来的效果比他想像得好上很多,封面跟封底的材质有特别挑选过,看起来更有意境,内页的引言是烫金,排版也很用心。 「这还真是大手笔,看起来成本很高,你们每年都这样?」 他记得放在家里的个志并没有这么豪华。 「没有,今年是云姊说要庆祝签售才说要这么做的,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偶尔一次回馈粉丝也好,就答应了。」 孟睿点点头,「这次要签多少来着?」 「好像是前一百吧?」 孟睿的脸黑了一半,白沫连忙又说:「一百是我争取来的!原本是五百!知足吧,少四百了,至少手能少痛两天!」 她的安慰没起到半点作用,孟睿沉着脸:「你只需要签名,我还得画图。」 「那你少画四百张了,还不快感谢我!」 「……」我谢谢你了。 说来看看场地,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比较重要的事云姊都事先打点好了,来不来都无所谓。他们很快就离开了,白沫说难得来s城,乾脆去附近晃晃,孟睿没说什么,由着她去。 两人先到附近饮料店买了两杯奶盖绿,白沫吸了好大一口,还没走远就在品头论足:「其实我觉得我泡的比较好喝。」 孟睿赶紧把人拉走,随后也插下吸管喝了几口。白沫似乎在等他发表意见,他原本想说「就是奶盖绿」,但迎着白沫迫切的眼神,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最后妥协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同。 他们走在街上,孟睿靠马路白沫靠内,她一隻手拿着饮料有一口没一口地吸,另一隻贴近孟睿的手在空中晃着,两人并排。孟睿稍稍偏头,视线正好落在那隻肤色偏白的手上,白沫的视线正专注在前,没注意他。 他的脑中闪过很多想法,要装不经意碰到,还是乾脆握上去。一来一往,在心里行成了拉锯战。后来他隐晦地用手按了按胸口,不动声色地压下过载的心跳声,终究没提起勇气碰上去。 他们绕去附近的娃娃店,白沫盯着一台机子里的熊跃跃欲试,后来投了好几个硬币都没夹中,开始对着机器使性子,看得孟睿一脸无奈,乾脆换手,让她到旁边冷静。 「右边右边!啊、左边左边!进了!孟睿你超神!我夹这么多次都没夹到,你一次就中!」 「大概是你技术太差吧。」 她没理会孟睿的嘲讽,心满意足地捧着那隻熊,还不忘对着机子耀武扬威:「哼,我就不相信治不了你,熊还不是我的!」 孟睿告诉自己,别跟没读完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一般见识。 白沫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一路上的精神都很好。孟睿侧过脸看她,以女生来说她的身高很高,足足过了一百七,今天又穿着跟鞋,孟睿侧头刚好能看见她的侧脸。 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好似能装下万千星辰。他登时忆起早上出门前如墨粉专上的谩骂,上次的盗印风波姑且算平息了,但这些话三天两头还是会浮上檯面,彷彿在提醒他们,这事还没完。 他不知道白沫在不在意,或许是真不在意,也或许是故作坚强。就像陈筌佑说的,当作家的谁没被骂过,写得更好还是有人不满意,文章这种东西不可能尽善尽美,只能量力而为。 道理他懂,他自己被骂的时候不以为意,但他却不希望这些事发生在白沫身上。以前没能保护她,虽然就现在而言,也不能算是同一个,但他仍旧无法容忍这些破事发生在他眼皮底下。 「白沫。」 「嗯?」 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硬着头皮问了一句:「这样一路走来累吗?」 白沫没听懂他的意思。 「写自己喜欢的故事,但是要承受一些莫须有的骂名,很多时候都无能为力甚至力不从心。」 白沫仰起头,正好对上孟睿的视线。她的眼睛依旧闪着光芒,「其实,我就只是个写文的,没什么特别。大街上随便拎几个都会。我有幸让人喜欢,我很感谢他们,但是我并不会因为他们而改变我自己。」 「我啊,在我的写作生涯里写了太多人的人生,作家不就是这样吗?我们是自己作品的神,我们有义务给他们属于他们的人生。所以管他们说什么呢?你也当过作家,你一定能懂。」 『我啊,在我的写作生涯里写了太多人的人生,作家不就是这样吗?我们是自己作品的神,我们有义务给他们属于他们的人生。现在我给自己一个名字,叫如墨,一直站在笔画身边的如墨。』 白沫始终是白沫,他忆起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大义凛然地对他说「我们取个笔名吧」的场景。转瞬间,多年过去,白沫却好像都没变,即便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却都属于白沫。 「孟睿,我觉得一个人一生要掌握的事情太多,太累了,所以我很庆幸能遇见你。」 白沫说得他猝不及防,孟睿心里不禁发怵。末了,他也笑了:「是啊,隔了一个世界还能遇见,可不是一般的缘分。」 他没有想太多。 作家是自己作品的神,如墨书写了许多人的人生,而白沫,只是一个普通活在世上的女孩。她不愿去管不属于她的事,那些对于她作品应该如何的斥责,因为盗印风波被牵连的读者的谩骂,她从来不去管。 她在意的不多,剩下的也不多,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拥有的不多。她起初就只有一个孟睿,而孟睿身边也只有一个白沫。 不多不少,他们只有彼此。 二十、相异 场刊时间迫在眉睫,最近工作室已经在网站上发布声明:关于签售、时间地点、摊位编号,一个个都标示清楚,评论的声浪一波大过一波,回响还挺高。 孟云昔把当天会去的几个重点人物叫过来开会,人齐了之后开始一个个重点盯哨:「第一天我们主要是办如墨的个志本签售,榕榕跟寧仁都在场帮忙一下,场面可能会很乱,这一次他们两个都第一次开放签售,粉专都要炸了。」 云姊的表情相当矛盾,整个眉头扭曲在一块,嘴角的笑意却压不下去,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心照不宣,在无形之中达成一种共识:当作没看见。 工作室一直以来的口碑都不错,底下作家绘师不多,但重在质,每个随便往外一喊都是不少的价码。场售一直以来的销售都不错,但今年愣是比往年多了两、三倍,也不怪云姊压不下兴奋又焦虑的情绪,真是奢侈的烦恼。 白沫当了先开口的勇士,幸不辱命地打断云姊的情绪:「那个云姊,我跟孟睿是一开始就要在那吗?还是我们要藏好等到签售正式开始之后再出现?」 云姊还没回话,席寧仁马上就着气氛懟上去:「藏什么藏?又不是什么大明星,反正你们没露面前,谁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路人或大神,有差吗?」 白沫连看都没看他:「我是问云姊呢,你是云姊吗?还是你什么时候变性改名去了,怎么没上报组织?我好准备个贺礼恭喜你啊。」 「你!」 「哎哎!那个云姊!那我跟寧仁第一天就直接在场内了吧?还有什么特殊工作安排吗?」 孟睿不动声色地朝陈榕榕竖起拇指,救驾及时反应快,尽量在酿成大祸之前免去不必要的战火。 「对,你们就在摊上负责收营跟顾摊,当天还会有好几个工作人员随行,补货跟买东西的事他们会处理好,你们看好负责领域就行。啊还有,看到白沫我就想到,你到时悠着点啊,别给我惹什么事端,孟睿你看好她。」 莫名被点名的孟睿只好应声,席寧仁还没来得及笑,就见云姊的炮火从白沫那转向,对准的就是他:「席寧仁你也是!少给我幸灾乐祸,你说你们俩什么样子?都几岁人了,还成天抓着人家小辫子不放,幼不幼稚无不无聊?学人家小朋友搞暗恋对象刷存在感呢?」 白沫:「……」 席寧仁:「……」 这一记直球砸得精妙,一次双杀两人,原本精力十足的白沫顿时萎了,奄奄垂下头,当足了背景板,不说话了。 孟云昔没去管那两人的心理运作,又接着交代工作:「孟睿。」 「我在。」 「白沫刚刚提的问题我想了一下,你们两个商量好就行,席寧仁说的也有道理。反正你们都没露过面,粉丝不知道你俩是谁,在还没签售前,看看你们要去哪里玩或晃晃都无所谓,记得时间到回来就好。」 「知道了。」 「对了,你知道要签一百张吧,白沫有没有跟你说过?」 「……有。」 「我知道同样一百张,相对而言你会辛苦些,但麻烦你多担待,难得一次纪念,以后大概也不会有这样盛大的活动,至少短期内不会有了。」 孟睿没想要负隅顽抗的意思,人主编都说话了,一百张就一百张吧,大不了手痠痛个几天,还没病弱到直接残废。 笔画如墨这组解决后,孟云昔转身朝陈榕榕道:「你跟寧仁的签售在隔天,张数没有他们那么多,问题应该不大──」 听到张数没那么多几个敏感词汇,白色背景板瞬间满血復活,满脸不敢置信:「等下!我们张数不一样吗?你们是多少?」 陈榕榕回答:「五十张。」 白沫晴天霹靂,机械式地把目光转向云姊:「云姊,不带这样框人的,为什么他们只需要我们的一半?而且一开始你提五百,还是我一直说服你才勉强降到一百的!这不公平!」 孟睿的心里也不太平衡,但基于认为云姊有其他考量,他没有出声。 「因为他们的印製量只有你们的一半,还有问题吗?」 白沫的话噎回喉咙里,憋不出半个字。 孟云昔说得掷地有声理直气壮:「你们比他们红,平时在那偷懒我都没说什么了,现在还好意思跟我吵这个?也不想想平常谁连面都不露,成天到晚躲在背后纳凉的?」 孟睿:「……」他感觉到孟云昔骂到一半,眼神往他这边飘过来。 敢情是把他也算进去了? 白沫的眼睛瞪得很大,显然没想到过往累积的罪状被一条条列出来,顿时没了底气,又继续当回她的白背景板。 孟云昔见这人终于没话好扯了,又继续道:「榕榕,到时你们签售的时候我有在粉专上先说明,因为本数跟白沫他们的确差有点多,所以你们的是to签,没问题吧?」 「没问题。」 陈榕榕显然先看过粉专了,脸上波澜不惊,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 不过他旁边的另一个背景板就绷不住了,随即跳起来问:「那如果他们要求很奇怪的话或是台词特别长怎么办?」 「一般来说是不会,顶多就一句话的长度,真的有的话……」孟云昔双臂环胸,想了一下:「视情况斟酌吧。」 行,这下席寧仁彻底没了声音。 孟云昔逮着这个机会又多加叮嚀了几句,跟大家各自确认过时间后就宣布散会。 大家都走后,孟睿凑近白沫身边,低声问:「云姊刚刚说的到处晃晃的意思是逛摊吗?」 「是啊,你真没去过场次啊?」 「没去过,以前没什么时间。」更何况也没那个心情。 白沫一脸不可思议:「不是吧?我以前看场地的时候你只是随便说说,应该还是有去看过的──噢也是,孟睿这人哪可随便说说,他可正经了。」 说着说着,白沫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跟平时那种刻意豪放的笑容不大相同,这次是真心实意笑着。短暂、转瞬即逝,孟睿大致能猜到她想到了谁,那个突然间不告而别、销声匿跡的人──『孟睿』。 白沫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又换回了平时那张标志的笑脸:「基本上很多工作室都会相互合作,我们也有几间关係比较好的,通常会在贩售开始前进行换本,不过这次情况特殊,因为有签售。我不知道云姊怎么想的,是要换给他们签名本还是如何,这都要等云姊决断才知道。」 孟睿没接话,嗯了一声,又问:「平时这些事都是谁负责的?」 白沫眼角弯弯:「你怎么不觉得是我呢?」 「不觉得。」 「哎,有个太了解自己的人就是难办。」白沫摊手,「平时如果陈榕榕有空的话就是她负责,席寧仁偶尔也会,但因为脾气太差,有次差点跟人干架,在那之后云姊就很少让他去了。」 只是换个本还能打起来也是够呛。 孟睿对这事没太大兴趣,白沫也难得没绕着点攻击某人,只是嘴角一勾,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 「说真的笔画大神。」白沫倏地凑到他身前,「第一次逛场刊,又是第一次签售,会紧张吗?还是说会期待吗?」 孟睿食指抵着下顎,磨擦了一会:「多多少少吧?我不清楚。」 他从来不去细想这方面的事,尤其是他人生中未曾体验过的。原世界的生活沉闷压抑,早晨醒来的天空灰濛濛一片,碰上梅雨季更不用说,外头加了好几层模糊滤镜,还有附加的水滴特效,看起来更灰暗了。 他鲜少有类似于期待或是紧张的情绪,那些东西被他归类在几乎不会触碰的范畴,用不着也碰不上。自来到这里,有些事情已经开始脱序,一点一点地產生微妙的化学反应。 例如有人问了他:你紧不紧张? 例如那个人是白沫。 哪怕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 「不清楚?」白沫瞇起眼,「你在那的生活是不是过得太无趣了?没有体验过这种情绪?」 他摇头。 「一点点也没有?就算一次也好?」白沫不死心继续追问。 他再次摇头。 得了,这次白沫挑起一边眉头:「这可不行啊笔画大神,那你这次得在场上待个够本了,不然你哪天不明不白回去了,我怎么跟我那个在墓志铭底下的姊妹交代?」 「……你差不多一点。」 白沫的话乍听之下相当诡异,实际上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流氓了些。要确切形容孟睿的生活,乏善可陈是最贴切的──写稿、参加访谈、赚钱、睡觉,了不起偶尔被陈筌佑间歇性骚扰,或是工作室有事找他,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额外活动。 枯燥乏味到难以置信。 要不是这人还有呼吸,都要以为是个死人──或许死人还比他更懂得怎么消遣娱乐。 「行吧行吧,你真那么在意我不说就是了。反正没什么特别的,当天你跟着我,不会迷路也不会出什么状况,儘管放心吧。」 白沫同志顶着孟睿狐疑的目光,嘻皮笑脸地保证绝不辜负组织信任,随后又板起脸,讲了几句没什么营养的浑话,才拍拍屁股走人。 孟睿看着她离开的风骚走位,视线只见一眼就不忍直视地别开。虽然来这里一段时间了,他还是无法把那货跟白沫联想到一块。 他的心里涌上一堆想法,每一种都说不明白,好像说得通又好像说不通,想不明白乾脆不想了。 最后笔画大神别无他法,极为艰难地把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到底是我没看明白青梅竹马,还是这边这个特别奇怪?」 二十一、声援 早晨的s城特别热闹。许多少年少女衝着今年的场次,拖着行李的、背着包的,一个个的看准时机在门口排队,有些外地人还在前个晚上选好地点扎营露宿,就为了省下交通上所有可能会浪费的时间。 「欸欸听说了吗?今年如墨大神会出席签售会!」 「知道知道,笔画大神也来了。我就是为了这个大老远跑来的,等这么多年了,难得有机会亲眼看到本人啊!」 回应的女孩眼神中闪着光,抓着她同伴的手不停上下摇晃:「你说我有没有机会握到大神的手!」 「有的有的,你先放开……」 「你再说一次!」 「有的。」 「再一次!」 看那个架式,怕是下一句就要接「大声点听不见」。 对方叹了口气:「我说有──」的字还没说出口,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陷入短暂的沉思。 良久,她抬起眼看着友人,眼神带点怜悯,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刚刚突然想到,你这次不是要顾摊吗?」 「……」 「你应该没法去排队吧?」 「……」 「就算你找人代排买到了,你也不可能握到她们的手啊?」 「……」 当天早晨,s城传来了女性声嘶力竭的吶喊。 早上九点,摊主开放入场。 各间工作室、私人社团的人马相继入场,一箱又一箱的书缓缓移入会场,工作人员维持秩序,cosplayer已经开始在场外取景,场面十分壮观。 会场内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潮越来越拥挤,一条条排队队伍快要绕到对街的早餐店里。 早上九点半,对街早餐店的客人诧异地看着对街满满的人潮,以为自己见了鬼,大概隔天就发大财。老闆娘则见怪不怪,说这种场景在特定时间都会发生,不用太在意。 早上九点五十,工作人员开始呼吁大家拿好自己的入场卷,等十点到点就马上进行入场。 会场内。 工作室大多都已经准备就绪,有个摊位上是两个女孩负责顾摊,两人一本本把书摆到桌上,直到头上覆上一片阴影,两人抬头,看见一对年轻男女站在摊前朝她们微笑。 「不好意思,请问现在能换书了吗?我们是沫睿工作室的。」 「咦、咦!可以的!」 两个姑娘紧张地手忙脚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拿书还是给书。 「不、不好意思,你们是要两本对吧?然后换两本《失而復得》。」 「对的。」 那名女子笑着,她的个头很高,头上扣着顶鸭舌帽,帽簷下的脸庞看不太清,只能勉强看见她上扬的嘴角,然后见她拿出两本书,她的手十分纤瘦,手指称的上骨感,是双很漂亮、骨节分明的手。 她把书用纸袋包好,递到摆摊的姑娘手上,那姑娘神情激动,忍不住抓住她的胳膊:「请问如墨大神跟笔画大神来到现场了吗!」 闻言,就见那对年轻男女对视了一眼,这次那名男子开了金口,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嗯,他们来了。」 「来了?啊啊啊啊!我居然没办法去他们的签售会!顾什么摊!」 旁边的姑娘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肩膀,神情也难掩落寞:「你忍耐点吧,等到休息时间还是可以过去看看的。」 此时那位年轻女子把帽子摘下,露出完整的脸,她的皮肤白,一双大大的眼睛眨着,是张过分精緻的脸。 「没关係,不然你们到时拿着书来我们摊,如墨会帮你们签的。」 「真的吗!」 「喂,不要擅作主张!」旁边的男子连忙阻止,「我们只是帮忙换本,云姊没有交代,乱开口回去小心被骂。」 「哎,没关係没关係,顾摊很辛苦的。」 那名女子说着,又朝她们一笑,笑得对头的姑娘红了脸,又忍不住开口:「那个姊姊,你好漂亮啊?你们工作室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嗯?」这个问题显然问倒她了,只见女子微微偏头,嘴唇抿着,最后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谢谢你的称讚,这个问题我好难回答,到时你自己来看吧。」 说完也不等人回话,拉着旁边的男人走了。 两名姑娘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其中一个有些恍惚,突然开口:「欸,你觉不觉得他们两个特别好看啊?」 「有,而且看起来很般配。」另一名姑娘好像也不太清醒,说出来的话逻辑堪忧:「厉害的工作室连顏质都这么厉害的吗?」 待远离摊位后,白沫才放开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孟睿先发制人:「云姊不是说过不要节外生枝吗?你看她们可怜想帮她们没有问题,但还是要先知会一下云姊。」 「那太麻烦了。」白沫吐舌,「到时偷偷帮她们签就好,你也会帮忙的吧,笔画大神?」 孟睿叹了一口气。 两人走回工作室摊位前,陈榕榕看见他们赶紧将他们拉到后方:「大神你们可算回来了!签售会快开始了,现在人有点多,云姊交代我先让你们去隐蔽的地方看着,为防止一些可能导致受伤的推挤行为出现,我们待会先把读者带开。」 说罢,席寧仁也从战场撤了下来,看见陈榕榕朝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可以开始行动了。 他们工作室一连租了三个摊位,后方休息区有用简单的帘子挡着,主要是放库存书或是有人想要cos的临时换衣区。现在正巧派上用场,能够让准备签售的人挡一挡。 陈榕榕临走前转身朝他们道:「等会儿我要先出去组织一下他们的队型,如果排队队形太乱很可能会受伤,等下寧仁会待在这,听见他手机响你们就能先出去坐好了。」 白沫噘起嘴,显然对组织的安排甚是不满,席寧仁亦同。但圣旨当前,在这种情况下添乱,回去后怕不是会被云姊抽死。两人各自衡量得失,在无形之中不情不愿地达成共识。 陈榕榕又回到摊位前,云姊跟工作人员快忙翻了。 「老闆娘,这一排是签售会的队伍吗?」 「姊姊!除了要买本之外还有没有什么限制!我是笔画大神的脑残粉啊!」 「如墨大神什么时候出现,我为了她今天一天都没睡啊!」 粉丝的力量是可怕的,纵然云姊应付过许多人潮眾多的战场,但这次的盛况是前所未闻,饶是她也有些吃不消。 陈榕榕看了看,云姊比了一个手势,她心领神会,举着扬声器喊着:「各位朋友,现在请按照顺序排好,我们的工作人员会一个一个发号码牌,麻烦大家耐心等候,签售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天啊!这不是思人女神吗!女神在这里是不是表示寧人大神也在!」 「女神我是你的脑残粉,看我!」 「女神!男神他在吗?他今天有来吗!」 …… 在此同时,席寧仁的手机响了。他摁断通话,孟睿跟白沫悄悄地走出去,他们负责签售的摊子在最旁边,从休息区过去只要压低身子就能產生视线死角,摊子离他们不远,很快他们就抵达位置。 坐下后白沫呼出一口气:「真够呛的,不就签个名吗,有必要搞成这样?」 孟睿低下声音凑到她耳边,瓮声瓮气道:「你注意点,队伍移过来了。」 似是他贴过来的距离太过亲暱,白沫顿了半晌,表情微妙地在自然的情况下挪开一点距离。 顷刻间,那群惊悚的人潮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第一位女粉丝盯着眼前两人,眼神有些飘移,似是不敢置信。白沫瞧着有趣,便眼角弯弯、托着下巴和那姑娘对望,一看就是数秒,看得那姑娘脸都红了。孟睿用手肘撞了撞,让她别闹。 「那、那个……请问哪个是笔画大神。」 白沫缓缓举起手,转了转有些酸的脖子,在眾人惊愕的眼光中语出惊人:「是我。」 那姑娘显然也被吓到,说话期期艾艾:「咦、原来笔画大神是、是女生?」 粉丝手上都拿着书,显然刚刚都先买好了。姑娘把本子放到他们面前,眼神充满期待:「我不知道笔画大神长得这么漂亮,我、我是你的大粉丝,也是如墨大神的脑残粉,我快要考试了,不知道您能不能帮我画个q版,祝福我考试一切顺利?」 「当然没问题,谢谢你喜欢这本书。」 白沫动作俐落,打开扇页唰唰签好了字──是一排瀟洒飘逸的字体,写着考试加油,如墨。 咦? 如墨。 如墨? 如墨! 她签了如墨! 随后就在姑娘已经死机的目光中把本子推给孟睿,笑着说:「抱歉啊笔画大神,我刚刚不小心说错台词了。」 眾人:「……」 孟睿叹了一口气,接过本子,手开始飞快地动了起来,他看了姑娘几眼,迅速画下轮廓,跟如墨的那一排「考试加油」和谐地贴在一起,之后又在旁边加了一句:事事顺利,笔画。 他把本子递给姑娘,抱歉道:「不好意思,这货就是爱惹事,谁也拦不了她,别见怪啊。」 姑娘沉浸在笔画大神画了自己跟笔画大神跟自己说话的双重喜悦里,也没听明白对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一股劲地点头,踏着虚虚的步伐走掉了。 第一位姑娘走后,第二位迟迟没上前。白沫挑眉,心直口快:「嗯?你们过来不签了吗?不签我就拉着我家大神出去晃啦?」 第二位粉丝这才大梦初醒,赶紧上前。第二位也是个姑娘,虽然看起来也很紧张,但相比第一位已经镇定许多。 「女神,我知道这次的盗印风波一定让你很难过,但我会一直喜欢你!希望你能一直写下去!」 白沫签字的手倏地画出去一撇,如墨的墨字险些签歪,还好被她及时圆回来。她抬起头,嘴角上扬得很高,「谢谢你,我会的。」 粉丝一个个向前,有特别喜欢如墨的,也有特别喜欢笔画的,第一次亲眼看见偶像,大家都格外热情。 「大神这是我亲手做的饼乾,请你们务必收下!」 「笔画大神我收集了你所有的插画集!超喜欢你的画风!」 「如墨女神你超美!人美文又写得好!」 「我永远爱笔画如墨!希望你们一直合作下去!」 签售会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结束之后两人的手都有些麻木。但他们比想像中都要高兴,第一次真正见到读者,很多人爱着他们,让他们加油。 有很多人会在人生的后段日子,陪着他们一起成长。 白沫在结束后拉着孟睿到处乱晃,莫名笑了起来,孟睿不知怎地,也突然笑了几声。她拉着的胳膊传来身体主人的温度,一路向上蔓延,遍佈全身。 『相信我,也相信那些喜欢我的人──他们不会让你失望。』 她当时随口说的几句话,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重的份量。白沫的笑声停不下来,也顾不上有人偷拍跟疑惑的目光。 她想啊,她何其有幸呢? 二十二、刺激 工作室一路忙到晚上,第一天的本子完售,在云姊宣布本子卖完之前大家大气都不敢喘,场次一直都是场险峻的战役,他们向来习惯旗开得胜,然后一路赢到底。 这次除了如墨第一次签售之外加上盗印风波,孟云昔一直很担心她的情况,又怕现场会有黑粉来捣乱,还好只是她杞人忧天,今天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 紧绷的气氛直至云姊喊了收工之后才稍稍收敛,在场的工作人员松了一大口气,每次来一遭都感觉会折寿。陈榕榕跟席寧仁负责同一区块的杂物,这两人倒是没怎么放松──明天就换他们遭殃,实在是放松不起来。 「那个不好意思……」 陈榕榕抬头,视线匆匆扫过两名年轻姑娘,她疑惑了一下,用眼神示意有什么事。 「我们、是今天有、有……跟你们换本的摊主。就、就是封面上有印亮彩图样的那本。」 「喔喔,」陈榕榕想起来了,指了指旁边收集本子的箱子,「是那个对吧?真是谢谢你们,我们这边实在抽不开身去买,一早快忙翻了。」 说话的姑娘原本有些期期艾艾,尤其又见到大神等级的绘师,一颗心悬在上头,差点没停止跳动。好险说过话之后发现这位大神不仅长相温柔秀气,脾气更是和蔼可亲,还很接地气,说话才稍微正常些。 「不会的不会的!是我们才要感谢你们,如墨大神的新刊如果不是你们答应换本,我们根本抢不到的。」 陈榕榕莞尔,反正她们的本子就是她们的如墨大神想看的,作者都乐意她们又何乐而不为? 「那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陈榕榕问完,正准备找几张椅子给她们坐,「反正现在也没事了,别站着了,坐下来聊聊吧。」 见大神要给她们拉椅子,两姑娘受宠若惊,吓得不断晃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们是因为今天来换本的那位姊姊说可以找如墨大神签名才来的……」 她们其实也没什么把握,说不定人家就是说着安慰她们而已,毕竟只有一百位,怎可能让她们捡了这么大便宜。看陈榕榕不太好看的脸色,她们的话越来越虚,甚至开始有些羞愧。 「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们搞错了,那位姊姊安慰我们而已,打扰大神休息了,我们就先──」 「等下。」陈榕榕打断她们,「是换本的人亲自跟你说可以要签名的?」 两人诚惶诚恐点头。 「哦,那你们没搞错。」陈榕榕的嗓音柔柔的,听起来很舒服,「如墨大神出去了,等下回来,你们坐着等吧。」 这次两人想推託也推不了了,心惊胆战地接过陈榕榕给的椅子,脑袋里炸成一朵烟花,不断绕着:大神居然帮我拿椅子! 陈榕榕让她们在一旁等着,又跟席寧仁收摊去了。席寧仁视线瞥过两人,神情有些不解:「那两个人是?」 「找沫姊的。」陈榕榕说,手边动作不停,「沫姊答应给人签名呢,我让她们在这等,大神跟沫姊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席寧仁嗤笑一声:「她又胡搞什么,当心云姊抽她。」 闻言,陈榕榕反倒笑了,「你不用装了,立场对调你也会这样做的。」 席寧仁噎了一声,恼羞成怒:「说什么!快收一收了!」 陈榕榕彻底笑了出来。 白沫跟孟睿过了半小时才回来。孟睿手上提了大包小包,除了扫本的战利品外还有吃的,看来战场还扩大到场外。白沫还没瞧见陈榕榕她们,倒先看到了早上去换本的姑娘。 两姑娘也看到她们,马上站起来喊了一声「姊姊」,白沫笑得开怀,从孟睿手上的提袋上抓了几个食物往人家手上塞。 孟睿没手阻止她,只得用眼睛瞪她:「差不多一点,不要给人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姑娘连忙缓颊,「那个我们是来找如墨大神的,只是思人大神说她出去了,让我们在这等……」 白沫恍然大悟:「喔,你们找她签名吧。抱歉让你们等那么久,有没有想签什么?」 姑娘一时没能明白那句抱歉是什么意思,愣头愣脑道:「想让大神签个事事顺心、万事如意──」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白沫已经接过她们手上的本子,从孟睿口袋里抽了一枝笔,动作俐落地签上大名,旁边落款「事事顺心、万事如意」,她看了几眼,好像又觉得不够似的,又加了一句「我很喜欢你的书」。 一本弄完后又把另一本拿过来,原封不动地照搬内容。都写完后才满意地放下笔,转头朝孟睿喊:「签吗。」 孟睿用眼神扫了他的两隻手,白沫会意,乾笑一声,连忙把他手上的东西都接过:「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时手快都丢您手上了。」 孟睿显然不想听她胡扯,接过她递过来的笔,迅速补上两人的q版签绘,一旁龙风凤舞地立了个笔画,然后把本子放回姑娘手上,还不忘跟她们抱歉:「那傢伙总是喜欢惹事,害你们多跑一趟,不好意思啊。」 她们脑袋还没转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陈榕榕朝那两人喊着:「大神、沫姊!云姊说你们买完东西就快过来帮忙收拾。」 孟睿正要应好,旁边立刻传来白沫的嗓音:「靠,早知道会被拉去做苦力,我应该拉着你晃久一点的!」 「差不多一点,你已经玩一天了。」 白沫来不及多抱怨几句,就被孟睿拉着往陈榕榕的方向拖,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姑娘们愣愣地打开本子,看见上头热腾腾的签名,两人互相捏了对方的脸,确定会痛之后还是反应不过来。 今天的脑袋需要消化的数据过载,已经格式化数次。后来两人默默抱着本子回去收摊,脑中想的内容不谋而合:如果今天签乐透会不会中呢。 他们终究没逃过当苦力的命运,云姊使唤起人驾轻就熟,拥有多年经验就是不一样。虽然收摊阶段的剩馀本子不多,但也耗费了他们不少时间,等到一群人真正走出会场时天色已经黑了一半。 孟睿跟白沫顺路一道走了,其他人跟他们是反方向,云姊简单交待了明天的工作,孟睿跟白沫明天有其他事要处理,自然不关他们的事,两人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要命,这要是被抓到,再被云姊唸个几次我就原地飞升了。」 s城会场附近有许多小巷子,他们的车停在停车场,还得再走上一段,方才白沫拉了人就跑,其实也没怎么注意他们走了多久。她回头看了几眼,确定没认识的人之后,才把手松开,双手撑在膝上喘气。 孟睿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机会,手被某人一拉就走了,一路上拐了好几个弯,他气都没喘一下,依旧面无表情。 两人沿着小巷走,路还算熟悉,虽然远了些,但还是能走到停车场。 孟睿的个子高,看得比较广,一眼望去竟瞥见火光,他蹙眉不语,连招呼都没打,一手拉着白沫直接往前衝。 「喂!孟睿你干嘛!又没人追你跑什么!」 白沫被他拉得不明所以,没顾她抱怨,孟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前面不太对劲,跟我过去看看。」 他们一路跑到小巷尽头。这次连白沫也禁了声,四周充斥着浓烟,火光光看着都嫌烫人,消防车才刚赶到,消防人员急忙衝上前灭火,奈何火势太大,完全没有减弱的跡象。 孟睿跩着白沫站在远处,一大片灼热的火光竟美得骇人,像极了七夕时齐齐点亮的灯火。它们过于烫人,吞噬的并非天空,而是无法细数的人命。 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孟睿的脸色白了一片,连忙问了旁边的群眾:「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哎,你说那栋楼吗?不知道啊!我是住隔壁栋的,今天早上还好好的,就是下午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之间一把火烧起来,失火的楼层没人在家,等到烟飘过来才有人报消防队。然后就是现在这样啦!」 孟睿的脸色已经近乎惨白,他的脑中闪过许多片段,四周的喊声、尖叫声与当年的场景重合,群眾像惊弓之鸟,四处逃窜。 他听见已然脱困的家人压低的啜泣声,眼眶哭得通红等待着消息,好似倒回了那年,在最糟的剎那按下静止,静待噩梦袭来,恶劣地看着人们再一次流离失所。当时的窒息感又一次缠上他的颈部,缓缓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是太好,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要添乱就不错了,拉着白沫准备离开;却见她动也不动站在原地。 「白沫?白沫!」 没有反应。 孟睿连忙把她的脸扭过来,她的脸庞毫无血色,一双眼无法对焦,最后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两眼一闭,硬生生晕了过去。 「夭寿啊!小姑娘没事吧?是不是被烟呛到了?赶快把她送去医院吧!」 旁边的人还在吶喊,孟睿被她吓得六神无主,脑里什么也没法想,只好直接将她打横抱起,一路狂奔至停车场。 孟睿把她放到副驾驶座,马上拨通了云姊的电话,简单扼要地让她帮忙把白沫的车开回去。 『你说她看到火灾!』 「对,她现在晕过去了,状况非常糟,我先送她去附近医院。麻烦帮我把她的车开回去。」 云姊连忙说好,语气很是焦急,孟睿心里比她慌上数倍,也不管云姊还要问什么,直接把电话掛了开车直衝至最近的医院。 二十三、缠绕 他早就顾不得自己对医院的排斥心理,忍着那股不适感,一到目的地就抱着人衝进去掛了急诊。 等到白沫被担架抬进去后,他一人佇立在走廊上,医院的消毒水味刺鼻又令人作呕,兴许是白沫的事分去他太多心神,这次来医院相比以往,并没有之前的反应强烈。 确定白沫没有大碍后,他又传讯息跟云姊通知一声,途中医生跟他叮嘱注意事项,顺带问了几项病人的状况,孟睿一样样记下,但很多事情他依旧无法回答。 「病人是情绪激动加上低血糖导致昏厥,可能是看到了什么。加上最近没休息好,病人今天有正常吃饭吗?早餐有吃吗?」 「有没有吃早餐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后面的饮食都正常。」 「刚刚简单帮她做了检查,她的血糖一直偏低,心律也不整,可能长期都没按时吃饭也没好好休息,年轻人要多注意身体,最近医院很多年轻人被抬进来,我不想再看见下一个。」 孟睿无言以对,除了点头之外只能沉默。 「等病人醒了就能进去看她了,我个人建议最好吊完点滴休息一天再出院,免得过不久又被抬进来。还有,我看你的脸色也很差,不比里面那个好到哪,回去好好保重身体,我不想下个看见你被抬进来。」 「……」 医生的怨念显然很重,大概是见了不少特别有亲切感的病人,他又接着说了几句才离开。孟睿坐在病房外跟云姊传讯息,他的脸色的确苍白,云姊赶到时旁边还跟着席寧仁。 「她情况如何?」 「低血糖跟心律不整,现在在里面吊点滴,医生说等醒了就没事了,以防万一最好住个一晚。」 「就跟她说过不要熬夜写稿她就是不听!」云姊气急败坏,一时没注意到孟睿的脸色,手挥了一下打在他背上。 孟睿眼前一白,踉蹌了几步,眼疾手快地抓席寧仁才没跪在地上。 「孟睿你脸色怎么也这么难看!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孟云昔差点被他吓出病来,「行了你赶快回去,我让寧仁带你回去,你的车停在哪里指给他。」 说完后连忙朝席寧仁摆了手,孟睿也没什么力气说话,简单点个头席寧仁就拉着他走了。 孟睿侧躺在后座,没怎么发出声,脸上已经没有血色,后颈沁出一点薄汗。只有路上偶尔颠簸时才会咳个几声,席寧仁一路上没说半句话,油门逮着超速边缘游走,就怕再晚一点送他到家,后边那人就成了下一个被抬进去的。 「我说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今天收摊跑得比谁都快,一转眼人就跑没了,结果现在一个躺了另一个也差不多了,又没让你们明天去当苦力,休假在家好好的,没事把自己搞到掛什么病号?」 席寧仁的口气很差,急的。他虽然常跟白沫吵嘴,但不是真的关係差,一个白沫就够了,现在又一个孟睿,他听云姊说时差点没被这两人搞得心脏病发。 席寧仁把车开到孟睿家后,慢慢把人扶下来,在车上显然不太舒服,他的脸色比刚才还难看,说话也轻轻的,不仔细听可能不会注意到。 「……我们遇上火灾了,路上。」 席寧仁的身子颤了一下,把人搀扶进去卧室后,一个字也不多说,默默离开了。 孟睿的胃搅得难受,大概是心理上的原因,现在他清醒多了,脑子却一团乱,什么也想不了。孟睿把手机放在边上充电,没什么力气爬起来洗漱,最后忍着疼痛草草睡了过去。 那一晚一夜无梦,他一睡就睡到下午,被夕阳亮醒的。云姊传讯息来说白沫已经出院了,场次也很顺利,让他们好好休息。 孟睿对此感到愧疚,因为他们的关係害得她得两边赶场,原本就已经很忙了,他是真的担心孟云昔会累出病来。 白沫一早醒来就不太安分,不断嚷嚷着要出院,听说还是昨天那位医生亲自出动,跟她好好「聊聊」再次进来的可能性后,某位大神才暂时消停,一脸菜色地躺在病床上吊点滴。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允许去管那位闹事的主,躺了整整半天,一起身还有些头昏脑胀。自穿越来他的身体其实也没比白沫好上多少,唯一有资格评头论足的,不过剩下他没躺着被送进医院。 四捨五入后也差不多了,五十步笑百步,谁也没好到哪。 他撑着昏昏沉沉的身子摸黑到客厅,才刚挨到沙发边坐下门铃就响了。他只能认命去开门,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看见席寧仁提着好几袋外带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孟睿挑眉,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乾净俐落地放下食物,手上还有一袋鲜奶、优酪乳,瓶瓶罐罐的,全被他一个不漏摆进冰箱,随后又驾轻就熟地走到厨房拿了几副碗筷──上一个这么熟门熟路的是白沫。 得了,随便一个人都比他要了解他家。 「场贩结束了?」 席寧仁「嗯」了一声,走到沙发上坐下,手伸到袋子里把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跟几样小菜一样样拿出来。孟睿看着那些食物嘴角有些抽蓄,忍不住问:「这感觉不太像你会做的事。」 「您还知道呢。」席寧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位闹事的主你知道吧,今天一早先闹出院就算了,醒来第一句话是问你在哪,第二句是你有没有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讲重点。」 「重点就是她上次翻了你家冰箱,发现里面都没东西了,而且你也不会好好吃饭,肯定随便凑合,跟云姊闹了很久,说她不要人出来就换你躺进去,所以云姊就指派本人我来执行任务。」 孟睿没去深究她什么时候开了冰箱,听到白沫没事的消息,他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话这么多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 「大神您行行好,祸害都是遗千年的!你要担心她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快把这些东西吞了,我好回去交差。」 「……」 先不要提这碗清淡到不能再清淡的白粥,桌上几样菜也就只有蛋跟一些青菜,简直强人所难。孟睿虽然不怎么挑,但是昨天场次忙得没怎么吃饭,晚上因为担心白沫随便解决,今天醒来自然是想吃点有味道的食物。 想着想着,他的胃又搅了起来。孟睿还是把那些东西塞进肚子里,席寧仁一股脑的火终于是消了些许,主动找了话题:「原本榕榕要跟我一起来,但是我们提早收摊,云姊又要去医院照顾白沫,她只好留在摊上处理后续。」 孟睿舀了好几口粥慢慢喝,胃才不那么闹腾。 「通常场贩结束云姊都会让我休长假,不过看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我也休不下去,还是等你们折腾完再说吧。」 席寧仁是早產儿,在原世界他不能长时间工作太久,身体会吃不消,如果去场次帮忙,回来之后肯定会有好一阵子见不到人。这点倒是没变,但是就他来看,这里的席寧仁已经比他认识的那位身体好上太多了。 「我想大概是被你们这些人搞出来的,最近身体越发好了。」 「什么?」 「五年前榕榕出了车祸,那时候我、云姊还有白沫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就怕她再也不张开眼睛。那阵子大家都没休息好,云姊担心我会先倒,每次都让我快点回去休息,但我没走,还是撑在医院里,体力就莫名好了起来。」 这事说起来连席寧仁都没想到,「榕榕出院后还是有些后遗症,之后有好几个月走路都不大自然,变得很常受伤。」 本应是很轻描淡写地说着往事,但孟睿越听越奇怪,后来乾脆停下喝粥的动作,静静地听他说。 「我那时让榕榕小心点,手脚不方便不要逞能,有什么事能让别人做就放着,别老亲力亲为。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掛着一张讨人厌的笑脸给我到处乱跑,又弄得一身伤回来。」席寧仁说得咬牙切齿,心里说不上来的恼火。 席寧仁说得太入迷,没注意到孟睿已经停下动作,一双黑眸幽幽地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她没有说是怎么受的伤,或是在哪里弄伤的吗?」 「从来没有,问了不是说不知道就是没注意到。那傢伙就是跟白沫混久了才这副德性,不过也是奇怪,怎么以前没事现在就突然有事了?」 席寧仁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绕进去了,不过他也没多想,又顺着话题骂了白沫几句。 孟睿一手撑着下顎,拿了几口菜放入嘴里,后面的内容他几乎没听进去,席寧仁的话透露太多讯息,他需要时间去求证他的猜测。这种感觉很矛盾,他希望自己错了,又希望自己没错。 能够多一分把握是好,但是他又不希望周围的人去做傻事。 席寧仁盯着他把东西吃得差不多后就离开了。孟睿草草收拾乾净后打开手机,白沫传了几封讯息给他,大致是问他的身体如何,看到火灾要不要紧。 他想着反正没你糟,至少还是能站的,对着讯息栏键入一句「没事」,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别为难医院,要折腾回自己家再折腾」。 『病人是情绪激动加上低血糖导致昏厥,可能是看到了什么然后最近没休息好,病人今天有正常吃饭吗?早餐有吃吗?』 医生的话犹言在耳,她是因为什么情绪激动?为什么火灾对她的打击比自己受到的打击还要严重?还是只是凑巧? 所有事都想不明白,盘根错节又像团毛线缠在一块,他打开列表,手指滑到白亦安教授的讯息栏上。他盯着看了许久,发了一句讯息上去。 二十四、走火入魔 『因执念而起,因执念而亡。 灭顶的理智走火入魔,万劫不復。』──如墨《失而復得》 白亦安下课后直接回家一趟,她和丈夫两人都在大学教书,平时两人都忙,家里空荡荡的,看起来最有人气的地方是放满书的书柜,书架上陈列艰涩难懂的书籍──各式外文、绝版的古籍都有。 她今天难得下午就没了课,关于时间学的研究繁琐异常,太深包括还有讨论中没有经过证实的理论通通不能教给学生,几个她负责带的学生竞竞业业,总是在实验室忙得废寝忘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白亦安不是什么擅于表达关心的人,想要劝说的念头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里终究不了了之。她帮自己泡了杯茶,坐到沙发上休憩。没过多久,手机传来震动,是孟睿的讯息,她看了一眼,眉头微蹙。 家里的大门被打开,白沫走了进来,人刚出院,行动还不太自然,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慢悠悠地晃到白亦安对面的沙发上。 「好点了?」 白沫「嗯」了一声,打开电视看起午间新闻。 「你是不是暴露了什么?孟睿传讯息过来了。」 「他说什么了?」白沫拿起路上买的牛奶喝了一口,视线还是盯着电视。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你再继续下去瞒不了他多久。」 「妈,我没打算要瞒他。」白沫转过头,「他太聪明了,根本不可能瞒得住,半真半假的谎言顶多拖延一点时间,骗不了他太久。」 白沫拿起手机给孟睿发了几个讯息,大意是自己出院了,让他好好休息,不要跟着躺进去,那个医生不是什么好鸟。 白亦安瞇起眼:「当初我收养你的时候就说过了,一直违背时间法则,破坏这个世界的规律早晚会出事。五年前那场车祸你身边刚好有个陈榕榕替你受伤,算你运气好。那之后呢?你身边不可能永远都有人替你承担风险。」 「可是妈,你最后不是也跟爸结婚了吗?你们也过得很幸福啊!」 「那不一样!」白亦安的眉头皱成一团,「我并没有回去,放弃原本的世界来到这里,跟不应该有交集的人產生交集,这是我最后做的决定,我选择留在这里,成为这里的人。但是他呢?他有跟你说过他要留在这里吗?是他决定的还是你擅自决定的?」 白沫把电视关了,「妈,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看到他太高兴了,你一定懂我的心情,他跟你不一样,他会离开这的,我先回房去了。」 「你──」 白亦安没能拦住她,白沫踏着虚虚的步伐回房去了。白亦安抿了几口茶,桌上还放着白沫没喝完的牛奶,她把它冰回冰箱,回头揉开彻底拧成一团的眉头,顿时一股脱力感涌上。 她把手机打开来,盯着孟睿的讯息看了一阵,她回了一条过去,随后拿起包包跟手机,关上门出去了。 白沫听见关门的声音后,把自己罩在棉被里。刚吊完点滴的身体还很虚弱,也没什么胃口,牛奶喝了几口就喝不下了。 『你说你跟孟睿一个两个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才跟你们分开没多久,你们就把自己搞到进医院去掛急诊!没把我吓死你们不甘心是不是?』 『明明你们就没参加明天的场贩,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你们倒好,给我跑到医院去休息,长能耐了啊!』 她百口莫辩,看孟云昔说得眼眶泛泪,她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声也不敢吭。本身自带的口才似乎在顷刻间喂了狗,瞬息之间掩去所有锋芒与偽装,又成了当年孟云昔拉她进工作室时,那个笑得天真的小女孩。 那个放在心里很久、始终过不去的劫难,又在某个关键上突兀地添上一笔,使她心烦意乱。 她害怕别人的关心,不论多么微不足道,都足以让她慌了心神。自古以来养成的习惯让她习惯于依靠自己,最多再依靠一个孟睿,这样就好,不能再多了,她不允许再多了。 可是孟睿却带着她进了工作室,她遇见了孟云昔,遇见了陈榕榕跟席寧仁,遇见了她的编辑跟幕后人员。几乎是猝不及防,她的壁垒来不及建起,羽翼尚未丰满,就被拉到了阳光之下。 温暖得要让人落泪。 孟睿害怕火灾,她也怕,听见白沫在另一个世界身殞的消息无疑在她的心里留下一道狰狞的伤口。她从不说,孟睿无疑是最难过的,她没有切身体会过肉体消亡的感觉,身为一个「局外人」,却无法对他轻描淡写地道出「生命无常」。 她有什么资格呢? 「我也是白沫啊……」她呢喃一句,「有什么比这个更讽刺的事呢?」 『对了,虽然很不想跟你说这个,不过今天场贩《失而復得》的部分也是完售,你过来好好休息吧。目前没有商志,好好休息个一阵子,之后看要写什么,跟我说一声给我文案。』 在医院里孟云昔说的话她没听进去多少,脑子一片空白,她光是想孟睿当时的表情就用尽了所有力气。场面太过混乱,四周群眾逃窜时的脚步声、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她的五感被迫接受太多讯息,关于孟睿的则寥寥无几。 她只能透过手心的温度跟逐渐收紧的力气来判别孟睿的思绪──然而她却什么也猜不出来。 『说起来,你过来想写什么?前阵子的文刚完结有新想法吗?还是想要休息一下再考虑?』 『哎,你怎么比我还操心我的文啊?孟爸爸好。』 『因为你让人放不下心。』 『好过分喔!身为我的绑定,你应该说点勉励我的话吧?』 『如墨大神,写个稿吧。你要不算算自己积欠了多久?』 『你不是才说我刚完结嘛!』 『那是你几个礼拜前的存稿,认清现实。』 『欸──好吧,让我想想,我需要一个极为安静的环境,最好要有点食物,位置也要舒适,全部满足的话灵感就在不远处。』 『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 白沫把手机打开,孟睿只回了她两个字:睡觉。 她勾勾嘴角,不管是哪一个,爱瞎操心的毛病倒是没变。白沫把《失而復得》的样刊拿出来翻阅,原本云姊有问她要不要自己留个几本,她拒绝了,想要送的人都在工作室里,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白亦安说的她一直都知道,但她从未想过隐瞒,自然就没有所谓的暴露。孟睿聪明、敏感、善解人意,还有他特别了解『白沫』。 『失去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大概是表面上什么都没发生,心里却会莫名地空下来,静得发慌,永远也填不满。 那失而復得呢?她想,大概会患得患失。 害怕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再次离她而去,她追逐那片残影,一步两步,眼睁睁看着他与空气融为一体,在眼前消散。 那是宿命,是诅咒。 ──是命中註定。』 孟睿正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讯息,自从给白沫发了一条睡觉的消息后,她没有回覆,不知道有没有看进去。陈筌佑最近似乎很悠间,今年的场刊他没有去,宅在家里不知道干嘛,就是讯息从没断过。 下午16:32成全:找个时间吃饭啊?你怎么又跑医院去了?我从我编辑那听说啦!白沫住院了?还好吗? 下午16:32成全:你们俩搞什啊,不是去s城参加场售吗?别告诉我签完体力不支累倒了啊,这传出去会被笑一辈子的! 下午16:32成全:所以你到底有空没空啊?白沫送医院了,你呢?你应该不会也在医院吧? 『没有,别瞎说。』 下午16:33成全:喔,没有就好,所以约不约吃饭? 『行吧,最近都有空,场贩结束后云姊放了一个长假。除了你的稿之外我没其他工作了。』 下午16:33成全:o! 这人也是够间的了,孟睿原先想回去补眠,硬生生被他吵了好几个小时,现在完全没有睡意,人能吵成这样也是个奇景。 终于把人打发走后他呼了一口气,心里有一种念头影影绰绰,他不确定猜测是否属实。孟睿起身给自己倒杯水,沙发还没坐热电铃就响了,他楞了片刻,想不明白这时候有谁会来。 总不可能席寧仁来送晚餐吧?他在脑中去除这个荒诞的想法起身去开门,在看见白亦安的瞬间愣在原地:「教授?您怎么会来?」 白亦安没去管他的惊讶,逕自脱鞋走了进来。孟睿关上门去厨房帮她倒一杯水。 「谢谢。」 「教授怎么知道我家在哪?」 「白沫说的。」白亦安喝了一口水,「你没看到讯息吗?」 讯息? 孟睿拿起手机,教授的讯息栏上的确有一条未读,大概是被陈筌佑洗掉了。他点开来,上头只有一句。 下午14:10孟睿:教授,回不回去是不是跟想法有关? 下午15:30白亦安:我去你那,到时说。 二十五、反噬 『剖白的歷程是直视内心,强迫自己正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挖出潜藏在最底层正渗着血的伤口。那道过程痛苦、煎熬,甚至充满绝望,但那是人唯一能给予自己的,追寻真相的权利。』──如墨《倘若当初》 「我可以问您跟白沫是什么关係吗?」 教授挑眉,身体整个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她是我的养女,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自己猜的跟从您口中听见还是有差别。」孟睿笑了笑。 「说吧,你发现了什么?」 孟睿正色道:「您之前跟我说过,平行世界本身是会相互影响的,一个世界与另一个环环相扣,它们彼此才能称为『平行世界』,您还记得吗?」 白亦安「嗯」了一声:「小事或许没有影响,但是如果严重违反时间法则,就会遭受反噬。拿我们穿越者来举例,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外来者』身分随便透露出去,必须要慎选对象,如果时间跟地点不对,可能也会有事。」 「拿你来说,因为我们是『同类』,所以不归时间法则管,白沫属于『当事人』,也在例外的范畴。其馀的所有人,你唯一能倾诉的对象只剩下与你相熟却不认识或是不太认识白沫的对象。」 孟睿点点头,丢出一个问题:「那么,如果我执意要告诉我们两方都相熟的人,或是告诉特定对象时选错地点会发生什么事?」 「一般来说,两方都相熟的人被下的催眠暗示很重,你撼动不了他们的『认知』,而另一种情况,你在公共场合对正确的对象说不正确的话,时间法则运行,会自动屏蔽你们的对话,设下一个简单的障眼法,让其他人对你们谈话的印象模糊亦或完全消失。」 这样听起来,保护措施都做得很好,算是很保护穿越者了。 「但是,」白亦安下了一个但书,「若是真的这些都不管用,有一些『不相干』的人被你们影响了,做出不符合他们身分的举动,很难保证法则强制发动时你们会出什么事。」 「曾经有过这样的案例吗?」 「有。」白亦安用手指点了点下巴,「他倾诉的对象丧失某段时间的记忆,而穿越者则被强制遣送回原本的世界,但是他在原世界有没有遭遇不测,我们没有任何文献记载。」 孟睿陷入了沉默。 他看着白亦安,白亦安身上一直有股学者的气质,肤色是有些病态的白,看起来很不健康。她细长的手指夹着水杯握把,动作优雅愜意地喝着水。 他总觉得对方隐瞒了什么,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但可以肯定是个很重要的关键。孟睿试图想从白亦安的举止中找出蛛丝马跡,但她无懈可击、毫无破绽,根本无从下手。 随即,他瞥见了白亦安无名指上的婚戒。他颤了一下,旋即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 「教授,您的伴侣并不是穿越者吧?」 他显而易见地看见白亦安的手停了一瞬,而后她放下茶杯,表情仍旧波澜不惊:「是的,他并不是。」 孟睿的眼睛瞇了起来,那双黑眸里透着一股悠远的光,看起来深不见底:「那么您能告诉我违背了时间法则,跟不同世界的人结为夫妻,从此携手一生,您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时间瞬息之间冻成了冰,白亦安的动作优雅依旧,好似没有任何事能够撼动到她,但孟睿清楚她的动作慢了,到底是人,还是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的身体衰老的速度是常人的两倍。」 孟睿猛然抬头,白亦安的神情如常,就像在谈论什么普通的话题。 「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的身体我能够明确地感觉到,这具身体已经跟老人无异。这就是违背时间法则的下场,是我擅作主张的报应。」白亦安笑了一声。 「您──」 「但是你不一样。」白亦安打断他,「我来到平行世界不是意外,可是你是。你就算留在这里,或是跟白沫怎么了,都不会发生任何事。」 孟睿彻底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聪明,很多事情我不能说太多,你自己很快就能明白。虽然我们这些做研究的最讲求实事求是跟追究就底,但就这件事而言,不要知道太多对你来说才是好的。」 白亦安的表情很凝重,孟睿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比起她曾经违背的法则,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些事情不要对我说,没有人知道说出来会发生什么事,就算我是『同类』也一样,放在心里就好。」 孟睿点头,示意他明白了。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环环相扣,例如生老病死、例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是註定好的,没人能够改变它。或许人定胜天,但没有一定的把握,绝对不要擅自行动。」 白亦安离开了,她没有待太久,说是要等丈夫回来吃饭。孟睿把杯子收一收,开始整理今天得到的讯息,昨天夜里他隐约有种预感,当他有很强烈的意识想要回去,似乎在灵魂深处有个东西回应了他的呼唤。 只要心里希望,心诚则灵。 而白亦安不希望从他口中听见某些事,他至今认为对方有所隐瞒,但隐瞒什么、为什么隐瞒,他毫无头绪。 孟睿草草解决了晚餐,席寧仁在他的冰箱里放了不少东西,大概料想到他过来会做些什么,又或者说是白沫想到的。他逐渐意识到时间或许真的不够了,他想要好好跟白沫过另一段人生,体验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当然不包括爱情。 这种想法很恶劣,但没办法,他做到最大程度的隐忍,就是完成过往的缺憾,尽量补齐拼图的缺口,最后空缺的爱情,註定永远空着。 就像白沫之于他的人生,永生永世的烙印。 平行世界的法则开始运行,一旦时间到,最坏的结果是他很可能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强制遣送。甚至想要回去的想法强烈些,就能感受到一股能量正在与他接触,大概就是世界与世界的缺口,一旦越过了就是回到原来的世界。 他打开手机看了几眼陈筌佑发来的讯息,跟他核对过稿子的交稿时间后打开电脑开始作业。先前的封面已经没问题,只剩下黑插部分,基本上工作量不大,不会耗量太多时间。 他对着陈筌佑之前发给他的段落一个个下好草稿,处理过后他关掉页面,点开手机里的截图端详。那是之前广场看板上,签着他笔名的『孟睿』的画。 孟睿看了许久,最后退出相簿,点开席寧仁的讯息栏跟他道声谢,隔没多久席寧仁发了一段语音过来,大致上是不方便打字,用说的。孟睿在语音里听见几声轻微的咳嗽,又在讯息上问「你感冒?」。 席寧仁〈语音〉:没有,就是老毛病而已,太操劳都会这样。跟以前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不过我可能得无意识躺上好几天,你们都要之后才能见到我。 他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席寧仁最近会操劳有部分跟他脱不了关係。登时,他脑中縈绕席寧仁今天说过的话。 『五年前榕榕出了车祸,那时候我、云姊还有白沫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就怕她再也不张开眼睛。那阵子大家都没休息好,云姊担心我会先倒,每次都让我快点回去休息,但我没走,还是撑在医院里,体力就莫名好了起来。』 『榕榕出院后还是有些后遗症,之后有好几个月走路都不大自然,变得很常受伤。』 『我那时让榕榕小心点,手脚不方便不要逞能,有什么事能让别人做就放着,别老亲力亲为。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掛着一张讨人厌的笑脸给我到处乱跑,又弄得一身伤回来。』 『她没有说是怎么受的伤,或是在哪里弄伤的吗?』 『从来没有,问了不是说不知道就是没注意到。那傢伙就是跟白沫混久了才这副德性,不过也是奇怪,怎么以前没事现在就突然有事了?』 孟睿顿时毛骨悚然,他连忙给席寧仁发了一条语音,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是抖的。 孟睿〈语音〉:我问一件事,你说你身体是从什么时候突然变好的? 席寧仁很快就回了。 席寧仁〈语音〉:就五年前陈榕榕车祸之后,你可别说,我真快被那两个女人吓死了,不就还好人没事吗,连我这烂身体都被他们折磨好了。 『小事或许没有影响,但是如果严重违反时间法则,就会遭受反噬。』 孟睿拿着手机的手垂了下来,一想到那场车祸、榕榕身上跟席寧仁一模一样的伤疤,还有当时像是与世隔绝的白沫──他发现自己居然止不住颤抖。 孟睿定格很久,席寧仁又连忙发了好几条语音,他的手机不断震动,但他连理都没理,脑子里翻云覆雨、淹过一阵阵浪潮,窒息地令人喘不过气。 良久,他的手机消停了,他如同行尸走肉,慢慢走回房间,一关房门整个人脱力瘫在床上,不禁喃喃自语:「所以……她们违背了时间法则?」 二十六、抹杀 陈榕榕最近忙得不可开交,自从白沫跟孟睿紧急去了医院之后,孟云昔不放心他们,时常场子跟医院两边跑,后来她看不下去,说自己可以应付,便让席寧仁也过去帮忙。 「榕榕,最近不好意思啊,真的辛苦了。只要撑过今天就结束了。」 「没事没事,沫姊的身体有好点吗?」 「好多了,孟睿的说法是医生要让她多休息,最近太操劳了,又看到刺激性的东西才会这样。」 「刺激性的东西?」 孟云昔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说:「嗯,是因为火灾。白沫似乎是因为某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有朋友在火灾上丧生,从此之后她对火的反应就很大。」 「咦?」陈榕榕是第一次知道这事,有些惊讶,「那沫姊平常在家里有办法煮东西吗?」 「一开始没办法,后来花了好几年才慢慢适应,正常的生活起居没问题了,就是火灾这个坎过不去。」 这毕竟不是个好话题,很快孟云昔就绕过它,交代了几件事。之后她的手机震了几声,她就匆匆离开往医院去了。 今天的签售很顺利,没有什么突发状况,陈榕榕看收摊比预期的早,就让席寧仁给孟睿送饭去了,她自己收拾就好。 场上的本子大多都完售,除了零星的散本要交还给工作室外,其他的东西她打包好离开场地,跟工作室的工作人员交接结束后也离开了。 回家路上,她接到白沫的电话。 「喂?沫姊!你身体好点了吗?」 『哈哈,没事没事,你们云姊就是喜欢瞎操心,就是最近忙了点,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场次那边如何?』 「这里也没什么,签售都很顺利,很多本子都完售了,就剩一些残本让云姊处理,收摊也比预期要早。」 『喔、我不是问这个,孟睿有去场次吗?』 陈榕榕愣了一下,有些意外白沫居然不知道孟睿的行踪,「大神?大神在家里休息,他的状况也不是太好,云姊很担心他但是又抽不开身,就让寧仁拨空去他家送饭。」 她听见白沫嗤了一声。 『倒是被他捡了一个现成的便宜。』 「……」恐怕席寧仁本身并不觉得这是个便宜。 她心里有点忐忑,路上正好碰上红灯,陈榕榕採了剎车,盯着挡风玻璃前面的马路,一隻手按着耳机,她是不是不该跟白沫说孟睿的状况,要是又害她病情加重…… 『榕榕。』 白沫突然喊了她一声。 「嗯、嗯?」 『你等下有空吗?能不能来我家?』 「没问题啊?现在吗?」 对头的白沫沉思了半晌,最后「嗯」了一声:『直接来吧。』 陈榕榕在下个转弯处转向,直接开去白沫家。 她去白沫家的次数不多,大多时候白沫不喜欢邀请人去她家,最常去的大概只有大神或是云姊。 白沫给她开门的时候脸色不是太好,脸上还是掛着淡淡的笑容,侧着身让她进来。陈榕榕一进到里头发现跟记忆中没什么差别,白沫的家里一直给她一种冷清的感觉,看起来不像个家,反而像是借住几宿的酒店。 桌上跟沙发还有书架全都一尘不染,色调是清冷的黑白色系,厨房也很乾净,看起来开伙的次数不高。白沫去冰箱帮她拿了杯冰茶,陈榕榕这才注意到她穿着正装。 「沫姊,你穿这样不难受吗?」 「喔,」白沫注意到她的视线,把冰茶递给陈榕榕,「我刚刚去了趟母亲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不碍事。」 白沫正坐在陈榕榕对面,苍白的脸上堪堪掛着一张标准式的笑容,如果身旁没有孟睿,白沫一直是这样不怒而威的姿态,平常的幽默态度像是天生留给孟睿的,只要他不在了,白沫就像换了一个人,又或者说再次筑起了坚固的壁垒。 不着调的样子荡然无存,好像没有任何事能够被她放进心里。陈榕榕一直对她有种莫名的崇拜,跟对孟睿的崇拜不同,而是很单纯的被她的个人特质吸引,进而去在意这个人。 「沫姊找我来是什么事?」 倘若是小事,在电话里说说就能完事。白沫不是喜欢邀人来家里的性格,可能要谈的并不是什么适合在公共场合说的话。 白沫的笑容歛了下来,她的眼睫毛很长,只要她稍微低头,就能看见睫毛稍稍翘了起来。她对上陈榕榕的眼,被那双眼睛注视,真的会让人有莫名被洞穿的错觉。 「榕榕,孟睿应该察觉到了什么。」 陈榕榕的手抽了一下。 「在他发现你身上的疤时表情很奇怪,现在席寧仁跟他频繁接触,席寧仁你是知道的,他虽然精明,但跟孟睿很铁,不可能藏住事,孟睿一套他就全说了。你崇拜的大神怎么样我就不用多说了,他肯定知道了。」 陈榕榕感觉到身上的血液正一点一滴慢慢凝固。她异常冷静,事到如今捅破了窗户纸,她反而无所畏惧,「无所谓,就算大神来阻止我,我也不会停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谁来劝都一样。」 白沫仍瞧着她,似乎想从那双过分坚定的眼神里看出什么来。 陈榕榕原先以为白沫还想再说些什么,不料到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说她累了,简单俐落地下了逐客令,陈榕榕不得已只好让她多休息,很快便消失在白沫的视野里。 白沫换了身家居服,下午已经过了,太阳沉入地底,月亮升起。她随便凑合了晚餐,把医生交代要营养均衡的叮嚀跟她的良心一起拿去餵狗。 她打开电脑,发现已经有粉丝开始私信她《失而復得》的观后感想,她的眉头蹙起,开始意识到有些事可能已经瞒不住了。 * 孟睿今天一早就去了工作室,兴许是场贩刚结束,接着是大批的通贩订单,他才刚踏进去就看到许多工作人员忙进忙出。 「对,这一箱放里面房间,另一箱搬出来,在相同地区或差不多地区的放在一起比较不会乱,哎这边弄完就能休息了,辛苦了辛苦了。」 孟云昔忙得不可开交,眼角馀光瞥见孟睿也没空跟他打招呼,等到后续业务都处理完后才终于有时间喘口气。 「你来了啊,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事,休息几天就好了。这几天辛苦了,我跟白沫都没帮上忙。」 孟云昔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们两尊祖宗赶快好起来就是最大的帮忙,工作室有很大一批金钱来源是你们。」 孟睿笑了一声,他很少这么早进工作室,在家里闷得发慌,又容易胡思乱想,搞得他一早起来简单整理之后就直接来了。早上九点,工作室没什么人,只有被叫过来临时加班的工作人员跟云姊镇守,倒是清净。 《失而復得》的寄本部分处理好了,孟云昔坐着喝了好几口水,呼吸频率才恢復正常。孟睿绕去厨房倒了一杯水,也捧着茶杯跟着喝了一口:「云姊。」 「嗯?」 「医生当时说白沫看到刺激性的东西才导致昏厥,你清楚是什么吗?」 闻言,孟云昔神色诧异,似乎很惊讶孟睿居然不知道这件事:「白沫怕火,尤其是火灾,你不知道?」 孟睿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她怕火灾?能告诉我原因吗?」 孟云昔没有马上回答他,先是不可思议地呢喃一句「你居然不知道」后才缓缓开口:「她说曾经有故人死于火灾,但没有人知道那是谁,问了她也从来不说,久而久之,这个话题成为禁语,没有人会跟她提起。」 他的茶杯掉到地上,匡噹一声。 孟云昔连忙把杯子捡起,「哎你小心点拿啊!奇怪了你平常不会这样的,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 孟睿没听进去她说了什么,身体莫名涌上一股寒意,那股刺骨的疼窜入四肢百骸,几乎刺得他直不起腰。 一旁的孟云昔还在继续说:「不过你是不是上次发烧所以记忆不太清楚,白沫的事整个工作室的人都知道,没道理你不知道啊?你们俩关係这么好……哎孟睿?孟睿!你跑什么啊!」 在他反应过来后他已经衝了出去,在门口时撞见了白沫,白沫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孟睿拉着走。 「孟睿你怎么了?喂你拉我干嘛啊!你要拉我去哪里!」 孟睿全程都冷着脸,把白沫拉进他车里,他啟动引擎油门直催,一路狂奔回家,白沫看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蹙起了眉:「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看到火灾的后遗症还没消失?欸!你回答我啊!」 孟睿全程都没说话,一路上连闯了好几个红灯,硬生生把回到家里的时间缩短了一半以上。 开到家门口,他跩着白沫逕自走了进去,白沫原先试图挣扎,但他的手劲大得吓人,只好作罢。直至进了家门他才松手,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走了进去。 白沫被他搞得不明所以,完全不明白他今天抽的什么风:「你到底怎么了?特地把我带来你家,有话总能说了吧?」 「孟睿在哪里?」 「什么?」 孟睿终于转过神来面对她,表情已经冷得判若两人,他看着白沫,那双黑眸直接看进了眼底,陌生得渗人。 他一字一句道:「我说,这个世界的孟睿在哪里?」 「我不是说过因为你来了所以他消失了吗?你怎么还──」 「他早就不在了是不是?」 「你──」 白沫的眼睛瞪得很大,设想好的说词噎进喉咙里。 「云姊说你怕火灾,一位故人曾死于火灾,可是你一生都在孤儿院,后来的人生都跟着孟睿一起过,没道理有我不认识的故人,那么工作室的人为何都不清楚?」 「那是因为──」 孟睿没给她辩解的机会,那双眼睛看得她不寒而慄:「因为被时间法则抹去了记忆,是吗?」 白沫彻底没了声音。 二十七、梦醒 『我说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我有无数次想要告诉他真相,却总在脱口而出的前一刻打了退堂鼓,我比他要更害怕。 我怕他再次离开、我怕我说破了,过往的关係将不復存在。 我害怕太多事情,以至于我彻底忘了,一旦谎言被拆穿,我和他会陷入怎样的局面。』──如墨《失而復得》 话一出口,似乎所有事情都清晰起来。 一谈到『孟睿』,白沫奇怪的态度。在他的心里,『孟睿』一直是个模糊的残影,他只能得知这个平行世界里的自己以前曾是什么样子,却无法从任何人口中知道更多。 『你跟以前的他很像。』 『你不也是孟睿吗?反正担心也没用,不如当作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孟睿……我好想你……』 『也不是,他现在的口味我也不知道,只好记以前的。』 『大概,因为我是白沫吧?』 『你不要走、你回来好不好?好不好……你知道我一直──』 『孟睿』的作品里诡异的风格、如墨跟笔画作品的出版日期跟空窗期,还有他旧时的画风──那是白沫以前的画风。 周围的人与事实相悖的反应。 『从某段时间开始,具体我忘记是什么时后,大概是这几年吧,开始有荒废的地突然之间建了建筑。这没什么,我想就是要盖什么东西吧,但有次我经过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在动工,可是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而且我应该是跟她关係不错的,至少也会是我们现在的交情,但在这些事情以前我完全没有印象。』 『奇怪就奇怪在我想起了白沫,却想不起来这个世界的你,任何有关他的事,一星半点都没有。』 『按理说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围乱成一团,喊的喊慌的慌,路过的人四处逃窜,就是怕自己被波及。但她却动也不动站在原地,好像所有事都跟她无关,后来我看来不及了,只好衝过去把她推开,自己受到一点波及。』 那些隻字片语虽然语焉不详,却无数次指向同一个答案。他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这根本不是一个幸福的世界,只是有人代替他承担痛苦。 『小事可能不要紧,但如果是重要的事──重伤、发家致富,甚至是生命,这些东西一个都跑不掉,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还有发生在谁身上。』 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以命换命在这个世界早就发生了,如果白沫还在,那么只有一个人可能代替她死去,那是他们避不去的劫难,哪怕换了一个世界也无从倖免。 「我每日每夜都不断许愿,我希望孟睿回到我身边,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白沫缓缓啟唇,她的表情丝毫见不着方才的慌乱无措,冷静得令人发怵,「我日以继夜祈祷,没想到这个世界开始发生变化,像是你住的房子、周围人的反应,直至某天你真的出现了,我意识到,我的愿望实现了。」 白沫露出一个惨淡的笑脸,「我违背时间法则,让逝去的人扰乱这个世界,这些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你──」孟睿说不出话,喉咙好像被人扼住,发不出任何声响。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斥责她,甚至没有立场劝她别做傻事。 他发现他已经无法直视白沫的眼睛,他无法去想对方究竟是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在他来到这里之前,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让一切顺理成章,她甚至顺从法则的走向,佯装自己不认识陈筌佑,对『孟睿』的事一概闭口不谈,真避不掉就语焉不详,披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去面对上天开的荒诞无稽的玩笑。 她牺牲了多少东西才换来跟『孟睿』相见的机会? 他们都是一样的,失去心爱的人,用错误的方法饮鴆止渴,阴错阳差地遇上彼此,谁也没比谁聪明。 「可是我从没有后悔过,虽然你并不是他,但我依旧很高兴。」白沫顿了顿,嗓音有些哽咽,「孟睿,我很想你。」 孟睿几乎在她开口的瞬间流下泪来,他上前几步把白沫揽进怀里,他的动作不容质疑,却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个人说话──那是他一直以来找的人,近乎相同,却截然不同。 「对不起,我居然这么晚才注意到……但是我并不是你希望回来的对象,你应该比谁都要清楚。」 「……」 白沫的头埋在他胸口,他只能听见微弱的啜泣声,还有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热度。他们从绚烂的梦境中甦醒,现实千疮百孔、灵魂苟延残喘,他们拖着这副残破不堪的躯壳在现实与美梦中来回挣扎,甚至一度沦陷。 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事吗? 「我把你当成我人生中第二个白沫,我知道你不是她,但我还是很自私想拉着你陪我做以前没有机会完成的事──我想要跟她一起出本、想跟她一起喝酒、想让笔画如墨的名字并列在世人面前,我想跟她一起做好多好多事……」 他给自己设下了底线,他不会跟眼前的人谈恋爱,绝对不会。他放在心底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他不能一错再错。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能完成以前的缺憾,这样就够了。 他应该要收手,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原本他是这样打算的。但他现在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如果他一走了之,白沫怎么办?这个被他窜改过的世界怎么办?他完全不敢去想问题的答案,甚至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些日子,从他穿过来的日子开始,他到底对她做了多恐怖的事? 白沫挣脱了他的拥抱,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周围好似罩下了天罗地网,他无处可逃。他静静地看着她,白沫的眼眸已经归于平静,他也是,除了眼角的红痕之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跡。 白沫离开了,在关门声响起后他像被抽去力气般摊在地上,他们彼此都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件事,孟睿放任自己躺在地板上,他用一隻手挡住视线,却止不住眼泪下滑,沿着脸庞落到地板。 『你很聪明,很多事情我不能说太多,你自己很快就能明白。虽然我们这些做研究的最讲求实事求是跟追究就底,但就这件事而言,不要知道太多对你来说才是好的。』 教授终究是对的,要知道这些事搞得无法收场,不如什么事都不知道要来得幸福些,可是他并没有把对方的忠告听进去,一股脑的想要寻得一个解释。 他的时间好似静止了,外头刚过正午,艳阳高照,他慢慢从地板上爬起来,觉得自己方才的样子傻破天际。孟睿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兜里的手机不断震动,他摁下接听键放到耳边,是陈筌佑的声音。 『喂你有空吗?我想跟你说件事,我想起来了。刚刚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突然跑出好多讯息,孟睿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我跟白沫是在写作网站上认识的,有时候会约出去吃饭,我会跟她聊林轩的事,虽然她大多都不怎么想理我。』 「……」 因为他们俩说开了,所以部分人的心理暗示被解除了吗? 『孟睿你在听吗?有没有讯息啊?』 「嗯。」 『喔,那我继续啊。白沫用两个身分活跃于网路,一个写文的如墨还有一个画画的笔画,但是她不会你现在的画风,只会用以前模仿你的风格去画,出个志跟商志的速度比较慢,只有工作室内部知道如墨跟笔画其实是一个人。』 果然是这样。怪不得他看着这个世界『孟睿』的画怎么看怎么彆扭,就是这个原因。 『孟睿,你怎么都不出声?你还好吗?我会突然想起来是不是跟你有关?你发生了什么事?』 陈筌佑的逻辑能力向来不俗,很快就釐清了前因后果,孟睿没有瞒他的意思,言简意賅地把刚刚的事叙述了一遍,对头听完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沉吟一阵后给出了结论:『原来如此,因为穿越物件知情了,所以部分人的心理暗示被解除了。那照你的说法白沫并不是忘记我,只是假装不认识我?』 他的心情一团糟,几乎没怎么听陈筌佑说话。陈筌佑没等到回答再问了一次,孟睿才敷衍地「嗯」了一声,勉强当作回应。 『喂,你真没事吧?状态感觉很不妙啊?』 「换你来经歷一次看看,看你会不会没事。」 『你在烦恼什么?直觉告诉我你在想些有的没的。』 「……一言难尽。」 『别一言难尽了,有什么困难跟兄弟说,帮你解决!』 「兄弟个屁,我是跟另一个陈筌佑是兄弟,不是跟你!」 孟睿被他逼得骂了粗话,陈筌佑倒是不在意,反而越挫越勇:『哎,都是陈筌佑干嘛分那么细,四捨五入都差不多!』 「……」 他会跟白沫交情好真是一点都不需要怀疑。 二十八、勇气 林轩打开门,顺手捎上了两杯饮料,他看着陈筌佑正在换衣服,把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不免有些想笑:「怎么,你准备去相亲是不?」 陈筌佑理了理衣领,一转过头就看见林轩倚在门边瞅着他,表情似笑非笑,手里还拎着两袋饮料。他走过去接过饮料,一手把林轩拉进来带上门。 「你又去整店家了?」 「说这什么话,我就是买个饮料。」林轩咬着吸管,脱鞋子走了进来:「谁让家里又没材料了。」 「外面天气如何?」 陈筌佑摘下林轩头上的帽子,拿了几张纸巾帮他把脸上的汗擦掉。 「特别热情,如果在多待一阵你可能就见不到我了。」 「说什么傻话,」陈筌佑勾起嘴角,「我出门一趟,帮某位大神带个午餐,可能还要兼心理辅导。」 林轩有些不可思议:「你?辅导孟睿还不如他辅导你吧。」 「过分了啊。」 陈筌佑还是笑着,他略比林轩高一些,从上头看下来的角度能够看见林轩的黑发,还有露出一点的额头。林轩此时的嘴角抿着,似是想到什么,「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他指的是被时间法则掩盖的记忆,陈筌佑跟他向来没有祕密。 「嗯,他可能出了什么事,不然逻辑说不通,我得抓紧时间过去一趟,帮我留个饭。」他把帽子放在鞋柜上,转身推开门。 林轩正准备应下,忽地意识到不对,猛地朝门口大喊:「靠!今天不是你做饭吗!」 回应他的是砰一声关上的门,还有陈筌佑在门外放肆的大笑声。 陈筌佑绕去家里附近的店帮孟睿带了粥,他记得这傢伙前不久才刚从医院回来──虽然住院的不是他。 正午的阳光很烈,他的后颈已经开始冒汗,陈筌佑有点悔不当初,早知道刚刚应该把林轩的帽子偷渡出来。都市的步调一向快而仓促,好像没有任何能够喘口气的机会。 路边摊的小贩跟客人间聊的声音、餐厅内放的抒情乐,他路过了林轩常去的饮料店,听见里头传来此起彼落的议论声,不禁皱起眉头。 「欸听说了吗?这一区里有一栋凭空出现的建筑。」 「知道知道,可邪门了,我有个朋友认识这一代的建商,他们都说并没有建过那栋房子的印象。」 「这种事可能的吗?没人盖房子会凭空出现?」 「哎你是新来的吧?跟你说,有附近住户说那边都会传出声音,好像是有住人的!」 「真不是以讹传讹?那不然你说说是哪一栋,我等下去看看。」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就是这一代,在很贵的那个区。」 「所以到底是哪一栋啊?」 周围的谣言甚嚣尘上,陈筌佑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意识到事情比他想得严重太多,这个世界的法则已经渐渐瓦解,连毫不相干的人心里暗示都解除了一半。 他赶紧开车往孟睿家,他们两家的距离不远,开快一点半小时就能抵达。 陈筌佑在看见人之前设想过很多可能,怕他病倒在家里,或是自暴自弃完全不理会电铃声,他甚至帮自己做好了破门而入的准备。 不过当孟睿帮他开门的时候他那些准备通通都能餵狗,他看上去还是挺整齐,被姑娘争相夸奖的俊朗样子还在,黑眸底下多了一点乌青,身形比之前消瘦了些。 孟睿没说什么,只是侧过身让给他进来的空间。 陈筌佑进来后没有看到臆想中的狼藉,孟睿的家依旧乾净,书或是其他用品都摆得很工整,乾净得不近人情。这样反而让他更害怕孟睿现在的心理状况,生怕一个失误就让眼前的人炸了,不过或许情况还没太糟。 「就知道你没吃饭,粥将就点吃吧,你现在大概也吃不下什么好的。」 孟睿「嗯」了一声,去厨房帮他倒了一杯水,之后就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吃他的粥,陈筌佑问了一些近况,他挑几个问句含糊地回了话,大多都保持缄默。 陈筌佑收回前言,情况根本糟糕透顶。 陈筌佑看着那碗粥见底,孟睿的脸色依旧,最后终于在陈筌佑的漫长的凝视下败下阵来,缓缓地开了金口:「外面如何?」 「心理暗示被解除了一部分,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你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孟睿点头,「我可能这一、两个月就会离开,最近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白沫坦承我会来到这里不是意外,那么我对她也不是那么抱歉了。」 毕竟是她一手促成的,不管怎样责任都不会是他担。但道理是这样,他还是免不了心里难受。 他盯着陈筌佑,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可是我越来越搞不懂了。」 「你指什么?」 「很多。」 孟睿往后一躺,整个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他整个人还是茫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走哪条路才是对的、应该的。 白沫的剖白打乱了他所有节奏,他原先计画好的事无法进行下去,他应该是要怪她的,平白无故给了他希望,莫名把他拉来这个世界陪她一起承担这个自欺欺人的谎言,但当孟睿对上她的眼,却一句斥责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疼都来不及了,又怎么捨得骂她? 「我自从来到这里,一意孤行做了很多事,对她也好、对你们也罢,几乎都是以利己主义去做思考。我以为我会来到这里是个意外,是老天给的奇蹟,既然如此就不该浪费。」 孟睿一隻手放在左眼上,似乎有些挫败:「我羡慕她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也忌妒『孟睿』能一直待在白沫身边,所以我拿走一点应该是没关係的,我从他身边借走一点有白沫的回忆应该是无所谓的……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他沉痛地按了按眉心,心里涌上的烦闷感却丝毫没有消退的跡象。 陈筌佑垂下头,正好错开孟睿的视线,自顾自接了下去:「但是却没想到根本没有『孟睿』,是吗。」 片刻,他又问:「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你想要追逐一个人的身影,却觉得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永远都遥不可及?」 陈筌佑回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带犹豫:「有。」 孟睿把手放上来,看着他问:「林轩?」 陈筌佑不作声,就当是默认。 孟睿没说话,静静等着他的下文,陈筌佑沉淀了下心情,「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恐同?」 孟睿的表情有些复杂:「你没有说,但是书里有写。」 陈筌佑:「……哦。」 对喔。 陈筌佑继续往下说:「其实一开始知道自己性向时我很错愕,虽然年代已经相对开放,但毕竟还是少数群组,那时候没什么自信,成天战战兢兢担心被人发现,藏着掖着,像个傻逼。」 说着说着,竟是有些片段从脑子里鑽出来,硬生生从紧绷的嘴角里溢出几丝笑意。 「其实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上他,可能是狗血的一见钟情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反正就是喜欢了。然后我就发现,我早就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了,我只怕他讨厌我。」 他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撑过那段日子,但在记忆中那个人总是存在于他的世界,存在于他的心里,并在那拥有一隅专属于他的位置。 「喜欢就是世上最没道理的事,患得患失,他随便一个动作你都能在心里揣测出一千种意思,有时候状况糟点,那一千种里可能有一千种跟你有关──不好的那种有关。」 孟睿短促地笑了。 「反正结局不是好的吗,你们不是在一起了?」 陈筌佑一脸不可思议:「谁跟你说我们在一起了?」 孟睿挑眉:「你们没在一起?你俩不是同居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同居?啊算了,我们真没在一起,林轩自己有些问题,没那么快克服,但至少他也不会跟别人在一起,对我来说算是另一种安慰了吧。」 陈筌佑转了话锋:「当然再曲折也不会有你的曲折,你这已经达到另一种境界了,比不得比不得。」 「……」 我谢谢你了。 陈筌佑有股魔力,很多事情被他一说,倒没有原先那样烦闷了。他觉得压在胸口的大石似乎稍微挪了位,不再咄咄逼人,压得他喘不过气。 孟睿盯着他看,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如果你和林轩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 陈筌佑连想都没想:「我不知道,我不是别人,你也不是别人。但如果是我,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我跟林轩是高中才认识的,说不定我根本没有你这样的坚持,他也不会因为我去许什么狗屁愿望。」 说完他又自嘲地笑了一声:「林轩不像你那位一样,他对我没有那么深沉的感情。」 起初认识他,是觉得他和自己同病相怜,那份沉重复杂的喜欢没有归处。后来变得熟悉,是因为某种程度上意气相投,有时他觉得陈筌佑过分乐观,但更多时候,他觉得这个人似乎什么事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孑然一身承担后果,然后云淡风轻地揭过。 「是啊,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孟睿轻轻低喃。 我并没有你那样的勇气。 二十九、他和她 陈筌佑离开了,孟睿走到窗边想把窗帘拉上,他看见天空已然不是艷阳高照的样子,灰了一片,怕不是要下雨。这翻脸不认天的速度绝了。 孟睿盯着外头看了一阵,还真下起雨来,滴滴答答的,雨水沿着窗边流了下来。陈筌佑来的时候似乎有带伞,倒不用他担心。 『林轩不像你那位一样,他对我没有那么深沉的感情。』 他忆起陈筌佑苦涩的笑容,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至少在感情方面,他俩是无庸置疑地迁就对方,没有安全感方面的问题,情况或许还不算太糟。 走终究是要走的,但必须在走之前做点什么,不然他来到这里真是虚度光阴了。 倾盆大雨没有持续太久,孟睿开门走了出去,雨水洒了一地,像没完成的画作,静静躺在那里。他想去找白沫,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却在决定好后生生止住了步伐。 或许他得先找教授确认事情,孟睿绕去对面买了饮料,途中经过医院时心脏绞痛了几下,他暗骂一声,又把自己关回家里。 陈筌佑回家时林轩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也没回头,张口便问了句:「解决了吗?」 「不知道。」陈筌佑在他旁边坐下,盯着眼前的综艺节目问:「你什么时候看综艺了?」 「也没有,瞎转的,没事做。」林轩又按了几个键,最后果断把电视关了,起身去冰箱拿了饮料出来,「等你回来太久了,想你饮料大概也喝完了,我自己去买了材料回来弄的。」 林轩献宝似的拿了两杯蜂蜜冬瓜出来,其中一杯递给陈筌佑:「新配方,嚐嚐?」 陈筌佑失笑,接过林轩手上的饮料杯:「你又改什么了?」问完喝了一口,比上次的要甜一些。 「我蜂蜜倒多了一点,冬瓜没变。」 「你只是想喝甜一点吧。」陈筌佑把饮料放了下来,「对了,我跟他聊过了,但是我觉得他现在可能不只需要我的意见,或许你跟他聊聊能让他好一些。」 「我?我跟孟睿不熟。」 「先不提他的意愿,单问你的话,你愿意吗?」 陈筌佑叹了一口气,他其实最一开始就想这么做,只是被理智压了下来,这不该是林轩要去管的事,可是他实在是没办法。 「从以前到现在,你的想法一直很深,我摸不清你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待在一块。」 陈筌佑凝视着他,那双看来风情万种的脸庞此刻却过分温柔,他把自己唯一一点柔软毫无保留地给了眼前的人,林轩眨眨眼,并未别开视线。 「所以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明白他真正的顾虑是什么。我一直觉得孟睿对我有所保留,也可能是我太愚笨,没有捕捉到他想告诉我的。或许一个他不熟悉的人,他反而能说出口也说不定……」 林轩别开眼,吸了一口冬瓜,像是不太习惯陈筌佑这么正经的样子,莫名有些不自在:「如果有遇见的话。」 陈筌佑知道他是答应了,他笑开了嘴:「会的,有些事就是这么巧。」 『孟睿,孟睿──』 『孟睿、孟睿……』 …… 隔天清晨,孟睿从睡梦中惊醒,他的脸上冷汗涔涔,背部也湿了一片。他看了看时间,天才刚亮,外头的太阳吝嗇于分一点光进来,屋内还是漆黑一片。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人在喊他,还是跟他近乎相同的嗓音。最后在跟他对上眼之际他就清醒了,虽然没能看清样貌,但他想,那大概是『孟睿』。他看起来没有意识,像是梦囈般喃喃唸着那个名字。 孟睿的意识还有些模糊,他去浴室洗了一把脸,强撑起精神。这个世界对他的排斥越来越严重,他有时会听见一些声音或是突然有些感觉,影影绰绰地,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琢磨白沫的话,『孟睿』跟他那边的情况一样,属于失踪状态,只是失踪多年,几乎等于死亡。他打开电脑,开始把陈筌佑那边的工作赶工出来,最后抽空点开了之前存的那张看板图。 他还是想不起来那个戴着帽子的女孩究竟是在哪看过。 早上九点,他去了趟市中心的图书馆,难得地发现白亦安也在。白亦安看见他倒是不惊讶,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似乎在找研究资料,听白沫说过,空间领域的书籍几乎都是教授捐赠的,她在这方面的成就匪浅。 孟睿看了几本书看,内容大致上都是他知道的,最后他耐不住性子,还是走到白亦安身边,用手机敲下段话递给她。 『一个时空可能同时存在两个相同的人吗?』 白亦安愣了片刻,回了讯息:『可能。』 『虽然情况很少见,但曾经发生过。两个人会彼此对对方有感应,那种反应是种本能性的排斥,你应该听说过分身彼此不能见到面,所以一旦你们靠近了,身体就会想尽办法阻止你们,可能是某种意念,也可能是痛觉。』 『如果见到面会怎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没有过这样的案例,但若有人能忍受不适感跑去跟分身见面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 孟睿把手机收回来,这次郑重地朝她鞠躬,轻轻道了声:「谢谢。」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太多事情无法一一细数,所以只能说谢谢了。 白亦安顿了顿,反应过来后嘴角溢出几丝笑意,孟睿抬起头来,正好瞥见她用口型说了:不客气。 孟睿离开了图书馆,他过来去了趟工作室,但被云姊以好好休息为由赶了出来,他去了才知道不只白沫,连陈榕榕这阵子也没有出现,问了云姊说是前阵子太辛苦让人放了长假,现在工作室里只剩席寧仁一个。 后来他回到家里附近,绕去饮料店买了一杯绿茶喝,还在那看见一个眼熟的人,那人扣着一顶鸭舌帽,黑发黑外套,在阳光曝晒的天气里看起来很惹眼,后来他们对上了眼,他发现还真的认识──林轩。 林轩看见他有些诧异,拿了自己的饮料后来跟他打了招呼:「午安,你也来买饮料?」 孟睿「嗯」了一声,想到店员提起时常气得他们牙痒的客人,形容的样子也是黑发黑衣,不禁露出疑惑的眼神。 林轩注意到他的眼神,心领神会,非常识趣地当没看见,回头问了句:「一起吃饭?」 孟睿倒没想到这人会约人,愣愣地说声好。 说是一起吃饭,他们去到之前跟陈筌佑谈案子的餐厅,两人还是自顾自吃饭,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聊什么。后来还是林轩先开了话题:「筌佑最近一直在说你的事?」 「是吗。」 孟睿不太意外自己成为他们的共通话题,就听着林轩说,他有时点头,有时回应几句。他发现林轩还挺健谈,跟他想像的不太一样,上次他们在谈公事,这人坐在一旁没怎么说话,他以为是个木訥的人。 聊着聊着,有时说到好笑的点,还会停下来笑个几声。一顿饭吃得差不多,林轩话锋一转,一语惊人:「他有说你跟白沫的事。」 孟睿的手震了一下,随后不动声色地把餐具放下,「嗯」了一声。 「他说他很自责自己帮不上你的忙,觉得你似乎在顾虑什么。」 行吧,他大概知道为何林轩要找他吃饭了,意图够明显了。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自己也道不明那种隔着一片雾的感觉算什么。 「我没有针对他,只是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在顾虑什么。到现在为止我其实都搞不太清楚,我之于这里究竟算什么,我会来到这里是不是场可笑的闹剧,我不知道。」 他说着说着,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某天醒来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种感觉很不好受。尤其是看起来一模一样,却截然不同的地方。」 身为半个作家,他自然是看过不少穿越小说的,但他的情况却又无法相提并论,不但扑朔迷离还错综复杂。 林轩听着他说,等到孟睿彻底没声音后问了一句:「你有想过如果你回去了,你要做什么吗?」 「可能跟以前一样,继续用如墨的身分写稿吧。」 林轩沉思片刻,缓缓道:「这大概就是原因。」 「什么?」 林轩的手指轻敲了几声桌面,鸭舌帽底下锐利的目光隔着帽沿透了过来,「你可能下意识担心在无预警的情况下离开这里,回到原来的地方。不过你并不是捨不得,而是在担心没能好好告别。」 「……」 「你害怕如果你就这么走了,好像什么都没能改变。原本能够无牵无掛离开,但是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后,你反而没办法瀟洒。你的潜意识在暗示你,如果你冒然离去,这个世界的秩序会垮。」 孟睿依旧保持沉默,不承认也不否认,气氛就这样僵着。林轩也不恼,就等着他自己发话。良久,孟睿看着桌面,轻轻啟唇,却问了一个令人摸不着边际的问题:「你能告诉我,你对陈筌佑是怎么想的吗?」 他昂首,那双眼眸里映出了林轩的样貌。 三十、那里有你 林轩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叩叩声回盪在他们桌边,林轩的眼眸平静无波,似乎在听见问句的瞬间有了些许波澜,最后他把手指收回来抵在下顎,歪着一边头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这样回答。 孟睿蹙眉,林轩又说:「我是真不知道。对于筌佑来说我是他很重要的人,对我来说他也是我很重要的人,但是我说不清楚对他是怎么想。」 林轩的眼睛闪过一瞬的迷茫,很快又恢復原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知里的那两个人一样又不一样,是同一人却又不是同一人。这种矛盾的确会不知所措──就像我。」 孟睿听见最后几个字,愕然抬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觉得看起来有些哀伤。 「你看过陈筌佑写过的关于我们的部分故事,我说起来也比较方便,我是恐同没错,不过并不是天生的。我父亲是那个,他最后为了挽回以前的爱人拋弃了家庭,他背叛了我和母亲。」 林轩的语气轻描淡写,似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与他完全无关。 「我很尊敬他,把他当成我的信仰,但自从他背叛我们的那天起,我开始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轩的语气清清冷冷,今天并没有下雨,却能从话里听出一丝冷意。 「他曾跟我说你以后就知道了,那时候还小,不明白他为何要找个不喜欢的女人结婚,为何要生下我。等到了以后,我真正明白之后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终究背叛了我们。」 「从那天起,我开始害怕跟同性有肢体接触,比较友好的交谈也不行──甚至,我变得恐同。」 孟睿看着他,莫名从这个与他不相熟的青年身上看出同病相怜的味道来。原先坚持的信念瓦解,一时之间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还患上了心病。 「那你跟陈筌佑?」 「喔,他啊。」林轩似是想到什么,嘴角微弯,连眉眼看上去都温柔不少:「那真是个意外。」 服务生收餐盘的动作打断他们的谈话,等到人走了,孟睿问了一句:「你害怕吗?害怕自己给不了他任何东西,最后让他吊死在一棵树上,自己也没好过到哪。」 「会啊。」他回答得乾脆,「我问过我自己很多次,他到底看上我什么,我长相没有他好看,成绩也没有他优秀,了不起就是家庭背景曲折了些能够让他当作题材参考,其他的不值一提。」 这人对自己的见解也是绝了,神他妈不值一提。 「不过我发现那些事都不值一提,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就算我在乎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林轩勾起唇,在帽沿底下的脸庞看来十分清秀,这个人或许对他自己的长相有些误解,撇除他的眼神跟语气,单凭外表来看是个温柔的人。 「与其想那么多,不如想想自己能做什么去回报这份喜欢。」 两人分别后他的脑袋里还是绕着这句话。他想要跟他们好好道别,就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又重新认识了一次,虽然他霸占了别人的记忆,却从未辜负过他们的喜欢。 孟睿回了家,发了讯息给白沫。 『你有没有空,改天出来玩?』 白沫回得很快,说明天就可以。 孟睿把电脑打开,把完成的黑插传给陈筌佑后,开啟当时存在资料夹里的看板图,动手画了起来。 隔天,他先开车去接白沫,然后载着她到孤儿院以前的旧址。 「我当时就是在这里认识你的,你也是吗?」 孤儿院还在营业,不过建筑物旧了,附近的墙面都有些斑驳,孟睿把车停在远处,他们隔着一段路看着屋里的情况,院长还是没变,就是脸上多了一些岁月留下的痕跡,一手拉个一个小朋友,其他的则跟在她后面跑。 白沫隔着窗户看过去,看着院长时她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思绪似乎回到很久以前,还没遇见孟睿之前。 她没有直接回答孟睿的问题,只是道:「当时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手里就拿着一本素描本,浑身上下都散发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而且一看就知道跟我们不一样。孤儿院里的小孩都是从小就没有父母,只有你不是,你曾经拥有过家庭;但却又比我们更惨,拥有了之后又失去。」 她浸染在过去的氛围里,思来想去总是那个连正眼都不愿意瞧她的小男孩,明明是这样一个难相处的人,她却总是忍不住想靠近。 「我也不知道当时存什么心,我只是很想知道拥有过父母是什么感觉。生病的时候会带你去看病、你饿了会做饭给你吃、心情不好了会载你出去兜风,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 她怀有其他目的,却不料最后会如此心系一人,将一颗心输得一败涂地。那并不是白沫的风格,她向来是有热闹就鑽、有麻烦就闪,及时行乐,让自己无时无刻都开开心心。 没有父母已经很惨了,怎么能再让自己过得痛苦呢? 「不是。」孟睿说着,「家庭并不是那么幸福的东西,我家里是书香门第,从小就被迫学习很多知识,什么古籍、诗书琴画,任何事都得懂。生活密密麻麻的,几乎要让人喘不过去。」 白沫第一次听见这些,有些惊讶。孟睿看着她,嘴角微微翘着。 「反而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是在这里。院长对我很好,孤儿院的人也很好,不会再有人逼我要学会什么,要比旁边的人优秀,而且──」 「而且?」 孟睿没说完,就是看着她微笑。 而且,那里有你。 「我一直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出现了?」 他刚来的时候很快就接到白沫的电话,一开始以为自己没睡醒,后来发现比没睡醒还糟──他穿了。 「因为你的家凭空就出现了,以前那里本来是个停车场的。」 停车场? 『对了,你们家附近那个停车场拆掉了?我刚刚跟榕榕找很久都没找到,最后绕去很远的地方停车。』 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会来到这里,其实在很久之前就註定好了?」 「可以这么说吧,只是具体来说也不知道是何时。」 白沫收回目光,把身体靠在副驾驶座上,稍稍伸长了腿。 「你跟陈榕榕究竟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也违反了时间法则。」 白沫歛下眼眸:「在你消失之后,我遇到了教授,她同情我的遭遇,去办了领养手续。后来我开始在她的研究室里研究关于时空理论的东西,我想让孟睿回到我身边。」 「你……教授没阻止你?」 「她不知情,我是偷偷做的,等她发现不对的时候房子已经开始出现了,我跟她大吵一架,后来她也拿我没辙,只是我原本是想让他回来,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他就是。」 所以他还真是莫名其妙被捲进来的。 「会知道你来了,是因为手机出现了你的联络方式,我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拨了,第一次被掛掉,我才确定你真的来了。」 白沫猛然抬头,灵动的大眼对上他的,「我想神终于赐给我奇蹟,能让我再次与你相遇。」 孟睿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只好保持沉默。 「其实我最近一直反覆做一个梦,好像梦到了我自己,却又好像不是。」 「什么?」 白沫摇摇头,说了一句算了,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而陈榕榕,她只是被我拖累而已。席寧仁的身体很不好,她本来就很担心他,有时候甚至照顾他到把自己累倒,我有点看不过去,才试探地问她如果有一种办法能够让他好起来,但是可能代价很大,你愿不愿意?」 孟睿愕然:「所以她腿上的疤……」 白沫頷首:「嗯,我原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听你说了之后才懂的,就是把席寧仁身上的伤转移一点到自己身上,所以她的身体大不如前。」 孟睿叹了一口气:「你们真是疯了……」 白沫笑了一声,没说话。 可不是吗? 执念深不见底,往往走火入魔。最恐怖的是,不论要付出最大的代价,都心甘情愿。 他们离开了孤儿院,原本想要下去打声招呼,但孟睿不便出面,让白沫一个人去,若是院长问起孟睿,她也不好解释,索性作罢。 时间还早,孟睿载着她去到孤儿院附近间晃,白沫下车后戴了一顶草帽,那顶草帽看起来有些旧了,上头有一个蝴蝶结,倒是很衬她今天穿的裙子。 孟睿对这一区没什么印象,白沫大概也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很多东西都跟以前不同,小店大多都关门,换上新的店家,周围的房屋一间间翻新,除了记忆里的孤儿院还在之外,可以说是面目全非。 他们去附近简单吃了午饭,白沫的习惯倒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的东西先吃,剩下的一个个慢慢吃掉,真的不喜欢的当没看到。他以前没去注意这些小细节,现在发现了还觉得有点好笑。 这个小区附近有个海滩,他们吃饱喝足后就去那里走走,海边的风有点大,天气倒是不错,两个人打着赤脚在沙滩上跑,年龄瞬间减了十来岁,像两个幼稚的大孩子。 「孟睿,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熟练,你很常干这种事吗?」 「你没资格说我吧?这沙人怎么来的,你哪里来的铲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声,海风吹过,擦过她的发梢,帽子上的蝴蝶结晃啊晃的,就连裙摆也稍稍飘了起来。 那一瞬间衝击了他的感官,他的脑中浮现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他心道原来如此,他以前想不起来这种似曾相似的感觉,直至今天才找到答案。或许他们曾经来过这个海滩,那时也有个女孩,戴着草帽穿着裙子,笑着的样子被画笔记录下来,停在最美的剎那,永垂不朽。 一天过得很快,白沫回去得早,孟睿把车开回去后,又自己绕去了看板前,他端详起那幅画,这次的心态跟以往不同,看东西也能看出其他意思来。他没有待太久,觉得头昏脑胀的,最后还是慢慢走回家。 他的头越来越晕,最后停在家里附近的医院前,这次没有痛感,取而代之的是他躁动的心跳。他听见越来越大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孟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很平静,没有任何感觉。但那股心跳縈绕于耳,简直要刺穿耳膜。恍惚之间,他又听见有人在说话。 『孟睿……孟睿──』 『白沫、她……』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撞进家门。 「我到底在干嘛?居然有这种事……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注意到?」 『一个时空可能同时存在两个相同的人吗?』 『虽然情况很少见,但曾经发生过。两个人会彼此对对方有感应,那种反应是种本能性的排斥,你应该听说过分身彼此不能见到面,所以一旦你们靠近了,身体就会想尽办法阻止你们,可能是某种意念,也可能是痛觉。』 那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 他知道『孟睿』在哪里了。 终章、自始自终 他觉得上天向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孟睿现在的脑袋乱成一锅粥,暂时短路。他自个儿懵了一会儿,后来恢復理智,他开始思考这件事该怎么处理。他思来想去,觉得唯一能说的只有一个陈筌佑,他拿起手机,手指抵在陈筌佑的号码上踟躕片刻,还是按了下去。 陈筌佑接得很快,手机话筒对头很快传来一声『喂』。 孟睿起初并不紧张,他思绪縝密,很快就理好该跟他说什么,不料听见声音时他还是乱了套,很罕见地有些支支吾吾,脑子卡壳了好几秒。 『孟睿?孟睿你干嘛了?你不是跟林轩聊过了吗?』 「我──」他深吸一口气,再不说出来他可能会先被自己憋死,「我找到孟睿了。」 『你──』这下换陈筌佑不知所措了,『是我理解的那个孟睿吗?』 「就是我们脑袋里想的那个没错,情况有点复杂,你让我整理一下思绪。」 『您老慢来。』 孟睿的心情没过多久就平静下来,他先简单带过自己最近频繁做梦的事,再来提到一到医院就会有些生理上的不适,又说了白亦安当时跟他提过的案例跟理论。 他一路说下来,陈筌佑全程静默不语,要不是偶尔还会回应几句,听着都像掉线。 最后陈筌佑缓了缓,字斟句酌地问:『你确定了?』 「嗯。」孟睿道:「都是自己,的确会有种奇妙的感应,好像是他一直在叫我,虽然我不太能确定他喊的是我还是他自己。」 『随便啦!』陈筌佑听得头有点痛,『不管喊谁都是孟睿,都差不多!你打算怎么办?马上跟白沫说吗?』 他随便一句就戳到孟睿的痛处,他开口,语气有些艰难:「我也不知道,虽然现在来什么都不奇怪了,但一个死了多年的人突然诈尸,衝击还是大的。我不知道白沫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我可能得组织语言才好对她开口。」 这事陈筌佑也没法多说什么,最后只好把话题又转到自己的书上。 『我收到你的稿子了,很棒!你现在是打算挨个去告别吗?我觉得你是怕自己突然消失才急忙把东西给我。』 「我的确怕,而且当时又不知道他还在,如果我回去了,你去哪再找一个笔画?找白沫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 「来都来了,这段时间我还能再认识你们一次,我已经很高兴了,还再次见到她,基本上别无所求。」 陈筌佑没反驳他,只让他好好想想,又说如果书上市了自己还在的话,他会记得给他一本留念。 孟睿掛了电话,决定先把杂事放一边,专心处理自己的事。 他打开电脑,忆起不久前白沫朝他笑的样子,嘴边浅浅地噙着一丝笑意,他接着打开sai,随着印象打起底稿。 …… 他超常发挥,草草吃过饭后又继续赶工,终于赶在看日出之前完成。他想,这算是他唯一能给白沫留下的东西,其他的东西她不需要,唯一想要的他给不了。 孟睿涌上深深的倦意,强撑着身体到床上,往上一倒就失去意识。孟睿的房间乾净整齐,除了书柜上有些人的气息之外,其他的地方看着都像样品屋。他一连睡了好久,从早晨太阳还没升起睡过正午。阳光从窗户边透了进来,竟穿透他的手照到深色的床单上。 他起床时已然是下午,刚起肚子不饿,他去冰箱拿个牛奶喝就当吃过饭,又开了电脑继续画画。这段期间云姊会传讯息给他,稍微说明工作室的情况,白沫跟陈榕榕都回去了,席寧仁的身体也一切如常。 听上去万事安好,他也放下心,回了几句简单的就关了讯息。 他过上好几个礼拜废寝忘食的日子,谁也没见过他,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起初还会回讯息,后来连讯息也不回了。只有孟云昔会在隔段时间收到孟睿的图,也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孟睿的意识时常不清醒,有时半梦半醒,眼睛睁着就模模糊糊过了一天。他变得很常做梦,比刚来时还要频繁,大多梦到『孟睿』,梦也没什么内容,有时就是看着那人的背影发楞,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再到后来他终于见到『自己』的样子,不愧为他的分身,模样就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谁是谁。 『孟睿』跟他的气质不大一样,没有他那样阴鬱,多了几丝开朗,眉眼看上去也温柔──要不是他亲眼看见,还真是难以想像自己也会有如此温柔的神情。 孟睿不知道对方想告诉他什么,他总是欲言又止,对梦境的记忆在他醒来后只剩下残存的片段,身体频繁发出的信号也不断提醒他时间所剩无几。他常常看见自己的手透过背后的景色,渐渐变得透明。 他执起笔,拿了一张信纸开始书写,是他多年以前写过的《倘若当初》。 『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临,我想过无数次,如果能重来,我应该要如何。我想要好好努力、我想要再勇敢一点,就为了不要再一次错过她,要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人,终究是段只存在心里的念想。想归想,他不曾奢望能真正得到那样的机会。直至有天,他发现他的时间在倒流,又再次见到了那个人,他第一次不能自已地流下泪来。 她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他们重新认识,似曾相似的场景、一样的故人,如今的情感却早已面目全非,变成丑陋的、扭曲的爱意。他开始患得患失,用尽各种办法防止对方的再次离去。 第二次相遇,结局依旧,他们不欢而散──这次仍是他一手促成。 他又再次嚐到挫败的苦楚,却想不透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他一次一次回去,却没有任何一次能改变结局。』 他知道这个世界也存在一本白沫写的《倘若当初》,但他只是一厢情愿地想把自己的东西留一点下来,彷彿顽固地想证明自己,证明这个人曾经存在于这里。 孟睿不知道他消失后这栋房子会不会消失,因他所造成的一切蝴蝶效应都会恢復原状,时间法则的心理暗示解除,『孟睿』回归,理当是再完美不过的结局;他却有股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里堵着,像在与自己暗自较劲。 他写好后把信纸摺好,收进信封,动作谨慎且珍重。时代在往前,科系日新月异,他已经很久没拿笔写这么多字,仓促写了一封这么长的信难免紧张,连检查错字也不敢,趁着自己没怂,匆匆去了一趟邮局,把信寄到白沫的住址。 他又回家,把前一阵连夜赶工画好的图设成加密档案发给白沫,他到底还是不好意思,也不知是存什么心,希望她晚些看见,又希望她早点看见。 白沫很快就发了讯息过来,一连就是好几个。 『你最近怎么了?你到底在干嘛?』 『回我讯息!不要无视我!』 『不要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休想一声不吭离开!我不会罢休的!』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看到回我!不要不接我电话!』 『孟睿!』 他不只没接白沫的电话,一视同仁,不论是谁的都一概不接。有股世外高人的气魄,打定主意要隐居尘世、与世隔绝。 反正都要离开了,别有那么多牵扯得好。他还是在这段时间里都给那些人发了一封信,虽然他回去后那些东西可能会消失,他还是想试试看,至少留下一点痕跡。 经过这阵时间的积累,白沫的未接来电来到了三位数,他仍然无动于衷,意志坚定。 孟睿又模模糊糊睡了过去,不过没能睡上多久,这次是痛醒的。他起身照了镜子,发现身子已经透明大半,大概是『孟睿』快回来了。孟睿也不慌,特别淡然,从起初拿不起筷子、做不了细微动作后,他也知道自己离开的时间将近。 这次他破天荒联系了白沫,发现自己还能用手机之后庆幸了一把,他没有打电话给她,只是给她发了讯息,约在看板前的广场见面。之后也没看回覆,逕自出了门,出乎意料的任性。 出了门后他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开始淡化他的存在,路人注意不到他,还有好几次从他身上穿了过去,他的身子呈半透明状,只剩下大概的一个轮廓。哪怕他心再大,还是不免担心会不会连白沫也看不见他。 倘若真是如此,他也不知道该高兴还难过。 孟睿徒步走过,忆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抱着忐忑的心情走过这条路,但现在忐忑的原因不一样。他停在广场前,想着不知道要等上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人。 不过他没有等太久,很快就听见后方有个急促且熟稔的嗓音,喊了一声:「孟睿!」 白沫看见那抹熟悉的人影时是惊愕的──她竟然在对方的身上看见后边的人影,差点没吓得叫出声来。 她揉了好几次眼,发现自己没看错,孟睿是真的变得透明,很快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孟睿!」 那人转过身来看她,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白沫没给他机会,直接整个人抱了上去,也不管四周人来人往的人群,直接抱着他嚎啕大哭。 孟睿原本担心她会被当成疯子,但时间法则似乎也自动屏蔽了与他有所接触的人,周围的人竟完全没意识到这边的动静,他松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掛在自己身上的大麻烦。 「你搞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又想一走了之吗!」 「我──」 他很想反驳一走了之的人并不是他,但又好像是他,脑袋顿时卡壳,在原世界练成舌灿莲花的口才此刻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辩驳的话。 「你发给我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走了?什么时候!我──」 「白沫,」他打断她的话,「你听我说,你不用难过。我找到他了。」 白沫愣了一下,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孟睿接着补充:「我找到『孟睿』了。」 白沫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一个世界并不能存在两个相同的人,他在医院里,我能待这么久大概是因为他没有意识,现在他快要醒了,我也该走了。」 他比想像中要冷静,兴许天生就擅长应付这样的场合,他的嗓音平稳,一如往常;却听得白沫一度落泪。 「他才是你多年来一直在等的人,我只是个过客,很高兴这段时间能遇见你。我也没什么好道歉的,你把我当成他,我也把你当成她,我们扯平了。」 他轻轻笑了,身体又透明了些许。 白沫没放开他,就维持着抱他的姿势,孟睿感觉到手上似乎被她套了什么,碍于这个姿势,没看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嗓音在他耳畔低语,声音很轻,轻得若有似无:「很高兴遇见你,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他,虽然你们都是同一人,但还是不一样的。」 孟睿顿了顿,笑了。 他的手开始消失了,脚也逐渐变淡,白沫还在说:「我们一起出本、一起喝酒、一起出去玩、也一起去了工作室,我不会忘了你。」 她最后把嘴直接凑到他耳边,低声呢喃,孟睿震了一下,最后他的眼眶似乎也湿了,白沫没看清,只听他嗓音有些颤抖,说了一句再见。 随即她手上一空,怀里的人消逝在空中,她踉蹌了一下,昂首看着蓝天白云,好不容易止住的泪腺又溃堤,再次潸然泪下。 最后她低喃了一句,踏着步伐离开了。 ──再见,很高兴遇见你。 孟睿感觉自己飘在空中,他不知道这里是哪,却在一片雾中清晰地瞥见『孟睿』的身影,这一次他往自己的方向走来,停在他面前。 孟睿不知道自己跟自己有什么好说的,而且看起来像在自言自语,观感很差。但对方好似不在意,笑着开口:「谢谢。」 仅此一句他便懂了──谢谢你照顾她,剩下的我来吧。 同样都惜字如金,孟睿也回得言简意賅,说了一句「不客气」。 驀地,『孟睿』的人影消散在雾里,景物徒然清晰,他登时头痛欲裂,硬生生晕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时,发现人正躺在医院,当他的感官接上时,周围有一瞬喧闹得不像在医院。 「医生!医生他醒了!」 「孟哥你还好吗!身体感觉怎么样!云姊去喊医生了,你再忍耐一下。」 孟睿皱了皱眉,正想开口,一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渗人:「……我怎么了?」 「你在家里昏倒了啊!这都第三天了!老天保佑你终于醒了!」席寧仁情绪激动,语速都快了不少:「还好那天我有事去找你,不然都没人发现你倒在家里!孟哥你差点吓死我啊!怎么喊都喊不醒,叫了救护车还一度没有生命跡象!」 席寧仁在他耳边大吼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只剩:我在那待了这么久,这里只过了三天吗? 那么究竟是梦一场,还是他真去了一趟异世? 医生到了,连忙给他做了检查,确定人都没有大碍后,通知再观察几天便能出院。孟睿举起手活动活动,确认自己身体机能健不健在,视线对上自己的手,忽地就停了。 「哎孟哥,你手上怎么多了一条鍊子啊?」 席寧仁一问,他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尘埃落定──那是白沫在最后亲手给他戴上的,至少他去了那么久,也不算是毫无收穫。 医生很快又被叫走了,匆匆忙忙的,孟睿什么都没说,席寧仁又自动开口:「今天医院很热闹啊,说是有个昏迷多年的病人醒了,院里很多护士都不敢置信,嚷嚷简直是奇蹟。」 「是吗。」 一句话在他的心里溅起涟漪,但面上只冷淡地给了两个字,很快地揭过这个话题。孟睿不是什么安于现状的人,很快就帮自己办了出院。他回到自己家,竟有些不习惯,几次去什么地方都差点走错。 白沫当时的话犹言在耳,她一直都讳莫如深,心事藏着掖着,深沉得像潭见不着底的池子。她第一次向他剖白,是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孟睿在家静养几天,谢绝了朋友的探访,一个人静静在家待着。 『孟睿,平行世界是息息相关的,你一定懂我的意思。』 他找了时间又去了一趟医院,这次他想也没想,直接走到最上方的楼层。这是他当年,唯一没去的楼层。他走过一间间病房,在门外瞥了一眼就走,身影佇足在最后一间房,顿了顿,走了进去。 躺着病房上的人静静沉睡、呼吸匀称,脸庞比他记忆中成熟、精緻了许多,经过多年,那人退去脸上的稚气,五官彻底长开,哪怕在沉睡,却仍搔得他一颤一颤。 他走到床边坐下,那人的睫毛动了动,似是被周围的动静惊扰,缓缓睁开了眼。孟睿对上那双眼眸,千言万语尽数尘封在心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颤颤巍巍地把手轻轻叠到她身上,感受到对方手心传来的温度,他一颗心终于安了下来,多年来的坚持得到回报,来得猝不及防。 他眼眶微红,盯着眼前人的眼睛,缓缓道了一声:「白沫。」 番外一、白沫 『白沫、白沫──』 白沫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孤儿院门外。那时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小孩懵懂,却也能从衣着里感觉到对方的出身并不凡。 有一些人打从开始就活在泥堆里,他们能够一眼辨认出同类,那些「臭味相投」的人。当孟睿一出现,她很快就明白,他是不一样的。有些金子落到土里依然是金子,身上再多泥也掩盖不了他的光。 她叫白沫,就像唾液一样,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她的父母不知所终,有记忆以来就是这里,孤儿院里。 泥泞本来就是黑的,哪怕名字里有个白字,也不能改变什么。 当她提起如墨时,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些沾沾自喜,或许该说是讽刺才对。如墨,就像墨水一样;白纸如墨,这种狗屁不通根本连不起来的词——那个白,指的是她自己。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居然顺着她的话取了名。 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她至今仍难以忘怀他不以为意的表情,然后那张惜字如金的嘴,轻飘飘地飘出一句「是吗,那你还缺一支蘸水的笔」。 笔划如墨,四个字,从此至死不渝。 * 白沫从梦中苏醒,她抹去身上的冷汗,喘了几口气。自那天后,她频频做恶梦,先是梦到呛人的浓烟,再来是人群四处逃窜的杂乱景色。她找不到孟睿,她找不到他。 「白沫,你应该明白我收养你的原因,我不是为了让你继续胡闹下去才收养你的。」 白沫低着头,左耳进右耳出,自从她发现时间里论这一块时,她想不论机会有多渺茫,都值得一试。 她悄悄打探白亦安的上课时间,故意将时间错开,一试就是一年。孟睿『过世』,找不到尸体,执念刻在心上、融进血里。 她发现异状是在家里附近的小区开始凭空出现建筑物开始,而住在附近的居民却面色如常,恍若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留了一个心眼。 当她注意到建起来的建筑物是她理想中的住宅时,她确信自己遇上了奇跡。之后又辗转过了几个年头,那里『新居落成』,却没有什么异状传出,白沫心里难免有些失望,想着是不是自己又自作多情,想岔了什么。 直至她手机里出现了孟睿的号码。 她发现这件事后迫不急待地拨过去,被对方切断了。她却好像得到了全世界,笑得比谁都要高兴。 那天她出去得早,悄悄跟着孟睿后面,看着他警惕又茫然地穿过街道,最后停在她画的看板前发楞。她就站在远处看他,像是盯着什么稀世珍宝,眼神里尽是繾綣。 「孟睿……」 她喊得很轻,像是喊给自己听的。 最后她欣赏够了,大喊了好几声:「孟睿!」 那人转过身来,在看见她的瞬间愣在原地。 白沫一笑,心想: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很久之后,孟睿消失,白沫在之后的加密文件里输入了密码,看见了一幅画。那是一个戴着草帽的女孩,风吹起她的裙角,连带帽子上的蝴蝶结一起晃动,她扬起笑容,笑得温柔愜意。 白沫握着滑鼠的手止不住颤抖,不断呢喃着同一句话:「原来这是你心里,我的样子……」 后来她将图扫描下来,删了那封邮件,手机桌面换成了自己的临摹画作。日后陈榕榕看见那幅画,很惊讶地向她提起:「沫姊,这不是你在看板上的那幅画吗?你又重画了一遍?看起来更漂亮了!可是这感觉不是你的风格啊?」 对此,白沫笑而不语。 那封被删除的信跟这幅画一起放在心底,一厢情愿地把这些东西当作她和那位孟睿之间,唯一残存的联系。 番外二、在那之后 白沫清醒的消息很快就席捲了工作室,孟云昔激动地红了眼眶,席寧仁跟陈榕榕则是对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感到好奇。 白沫躺了很多年,一时清醒,身体还虚弱得很,需要长期復健才能稍微恢復点力气。不过她本人倒是完全的状况外,不明白为何每个人一看见她都要先惊天动地地哭一场。 后来她端详起孟睿,仔仔细细看了大半,后知后觉道:「孟睿,你怎么突然长高这么多?」 孟睿被她问得哭笑不得,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每天都来陪她,在她復健之馀抽空给她说说这些年发生的事,当然对于自己受的苦难轻描淡写地揭过,白沫自然感觉得出他隐瞒了不少内情,还是识趣地不多问。 孟睿做事总是有他的原因。 在白沫住院时间,孟睿的工作都是在病房完成的,偶尔孟云昔会过来换班,顺便跟她说说这些年的琐碎片段。有时说到孟睿犯了什么蠢事,白沫听得津津有味,孟睿则面有菜色,但是看她高兴,他想想还是没阻止对话继续下去。 几年过去,白沫的身体终于恢復到正常水平,孟云昔才让她回到工作室上班,孟睿把如墨的笔名还了回去,自己又用回了「笔画」。这件事在小说界引起轩然大波,有支持的也有质疑的,但他一律不管,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孟睿。」 「嗯?」 「总觉得几年不见,你好像变了很多。」白沫盯着他看,目光灼灼,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窟窿来。 孟睿一脸淡定,由着她看,回道:「人都会变的,尤其你又睡了这么久。你还记得文章要怎么写吗?」 白沫被他的笑逗得直笑:「你少用激将法激我,写文是与生俱来的,没有忘记的道理。」 她很快就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所言不假,正主回归后第一本书掀起不少声浪,那些骂她坐享其成的黑子很快就销声匿跡。 如墨依旧延续笔触细腻的传统,剧情的处理上依旧大气,要是不说根本没人看得出来是不同人写的! 而且这位正主,似乎写得比笔画大神要来得好啊! 回归后的第一本书迅速奠定了白沫在小说圈的地位,不少犹豫的死忠粉赖定人不走,还圈了一大波路人粉丝。 对此孟睿一笑置之,表示:这不是当然的吗?他只是个业馀啊,真正的如墨可不是他。 白沫人在孟睿家,她已经有了下部作品的构思,正在跟他核对细节。孟睿端了水果出来,就见白沫盯着电脑萤幕敲敲打打,手速堪称一绝。 孟睿在她对面坐下,把一支叉子递到她面前:「云姊有通知你过阵子我们工作室要办场联合签名会吗?」 白沫拿起叉子叉了一个梨子吃:「嗯,我有顺便跟她说,要顺便宣布新书的消息。」 「哦?你说你现在在忙的这个吗?是怎样的故事?」 「我想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一本书,当作一个纪念,这些来一路走过,大家都不容易。」白沫说着,脸上浮现浅浅的笑意,「书名我也想好了,就叫《笔画如墨》。」 孟睿听着觉得这主意很好,「那我需要做什么?特别有纪念价值的书,你应该要很多彩图吧?」 「那些都先不用,不过倒是有件事需要你的协助。」 孟睿不明所以:「什么?」 白沫放下笔电,一双灵动的眼睛眨着,对上他的。眼神闪过一丝笑意,说出来的话却郑重得过分:「笔画大神,我们组个cp吗?现实的那种。」 番外三、喜欢 两人确定关係后,相处方式倒是没什么改变,依旧是互相串串门子,偶尔在对方家过夜。 有次,孟睿提起要回旧家一趟,便问白沫要不要同行。 「好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我父母的忌日。」孟睿顿了顿,「我们家的房子还留着,我想回去看看,顺便让他们看看你。」 他们啟程回了孟睿的老家。 孟家的家族庞大,还有自己的一个墓园,虽然孟睿已经跟家族断了联系,只剩下一个孟云昔,但每年忌日还是会固定回来祭拜父母。他在父母墓前放上鲜花,随即跪了下来,白沫跟着他一起跪下。 「爸妈,我过得很好,也遇见了想共度一生的人,今天藉这个机会把她带回来给你们看看。」 他说完,磕了一个头。 「伯父伯母,我叫白沫。我会好好照顾他,陪他过接下来的日子,请你们不用担心。」 白沫轻轻唸着,说完也跟着磕了一个头。 祭拜完父母,孟睿领着白沫去了宅邸,孟睿的家很大,有些復古风。白沫在亲眼见过到证实了孟睿非常有钱的猜测,她想这样的大少爷还委屈他在孤儿院待了这么久,也真是难为他了。 孟睿去到他以前的房间,开始整理一下旧物,白沫不好乱翻,只好坐在床边等他。 「你家好乾净啊。」 「嗯,这些年虽然没人住,但还是有请人帮忙打理。我爸妈是很注重整洁的人,他们大概也不希望家里乱糟糟的。」 孟睿说着说着,翻出几本相册,白沫锁定目标,一把夺了过去:「可以看吗?」问完就把相册打开。 他失笑:「你都打开了问我还有意义吗?想看就看吧。」 白沫发现每一页的孟睿都跟初次见面一样板着一张脸,像个小大人似的:「哎,你真的很严肃欸。」 「家里要求的。」孟睿没停止手上的动作,「家教严,我父母那个年代,教书的人向来都不苟言笑。久而久之,大概看着看着就有样学样吧?我那时也不知道要怎么笑。」 白沫看着看着,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啊?」 孟睿的动作微妙地顿了一下,打从白沫康復以后,他发现这货开始向某人看齐,变得越发没脸没皮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换她穿过来了。 「……不记得了,突然问这个干嘛?」 「好奇嘛。」 孟睿据理力争:「你也没告诉我。」 白沫丝毫未受影响,坦荡得很:「喔,我对你一见钟情。」 「……」 孟睿终于停下动作,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干嘛,真的啊?我一开始看你特别,后来就一直跑去找你。你这人真的特别跩,好几次我都气得想走人!」 孟睿挑眉:「你不是说对我一见钟情吗?」 「那跟你很跩这件事没衝突。」白沫说着,似是忆起当初,神情温柔,「不过严格来说,大概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就像……」 就像光一样。 孟睿疑惑地看着她,发现她没有要说完的意思,有些不甘心地继续整理。不过他还是赚了,其实他一直都记得那天,院长难得带着他们出去玩,白沫穿着院长给买的新衣服,戴上草帽,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他们去海边,孟睿嫌热,待在阴凉处休息。白沫则像个毛孩子到处跑跑跳跳,那时微风轻拂,阳光打在她的笑脸上,孟睿一抬眼就顿住了。 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心跳声。 他其实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一见钟情,毕竟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更之后的事,他便没了记忆。 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个夏日、那个女孩,还有随风飘盪的裙襬跟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