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踪》 芳踪 第1节 名称:芳踪 作者:绣猫 简介: 信手涂鸦之作。 女主穿花蝴蝶,男主口嫌体直 第一章 张弛揭开饭盒,盖子上凝结着一层水珠,里头一荤一素,荤的是鸡肉,零星几块土豆算作点缀,素的是丝瓜,上头堆着雪白的蒜蓉。他原本不沾蒜韭,因为味觉异于常人的敏感,在办公室里,嘴里散发出那种强烈的辛辣味道,会显得很不礼貌。但后来他发现此地的人无辛辣不欢,被动的刺激之下,他竟然飞快就适应了,味觉也似乎有些迟钝起来。在短短一年内,他完成了从一名大学生到普通科员的转变,对衣食住行也不再挑剔,变成了一个很随便的人。 办公室里没有微波炉,只能凑合吃这种半温不热的饭,张弛也习惯了。才把一块鸡肉塞进嘴里,罗姐忽然在他的肩膀一拍,脑袋也从背后凑过来了,“挺丰盛呀。”张弛嘴里含着肉,眼睛望着她,点一点头。“你快吃。”罗姐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们科在这栋办公楼里,占据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套间,正副两位所长各自待在独立的小单间里,又因为所长基本不坐班,那间办公室也就成了档案室、储藏室、罗姐的更衣室,或者谁有了内容相对机密的电话,也会掩上门,在里头躲一会。五台电脑和办公桌,就摆在外头的大敞间,因此空间稍显逼仄,张弛在吃饭的时候,能感觉罗姐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脸上。 这让张弛有些食不下咽,他问罗姐:“吃了吗?” 罗姐说:“不了,我减肥。”她翘着腿,坐在办公椅上,四肢细,腰身到大腿的部位脂肪堆积比较严重,年纪刚到四十,长得不难看,也许年轻时还有点漂亮,所以在老公面前还会发一发嗲。“晚饭不能不吃,老王得骂死我。”她嘴里说着,过了一会,又凑上来,说:“我尝一口。” 张弛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我只有一双筷子。” “没事,我用你的就行。” 张弛只好说:“那我洗洗。”他拿起筷子走进洗手间,没洗碗液,台子上只有肥皂——整个单位七号人,除张弛外,全都是本地人,从家到单位最远不超过六条街,因此办公室里的日用品少得可怜。张弛犹豫了一下,把筷子在龙头下冲了冲,抹点肥皂,最后把上面的泡沫和水珠甩干净,拿回来给罗姐。 罗姐在丝瓜里翻了翻,“怎么还放蒜?吃了这个一下午都熏人。”她夹了块土豆吃,评价说:“还行,酱油有点多。你年轻,没事,像我这个年纪,吃饭都要少油少盐。我弟弟今年还不到三十,一体检,三高!”她又搛了块鸡肉,然后把筷子塞回张弛手里,“不吃了不吃了。”她隔着薄毛衣捏自己腰上的肉,“看看。” 张弛对罗姐的赘肉和她弟弟的三高没有兴趣,间或接她一句,“你不胖啊。啊,是得注意。” 张弛吃饭时,罗姐就在打量他。张弛来所里一年,还算个新人,对同事们说不上特别殷勤热络,但也不像有些年轻人那么目中无人,话不多,长得帅,个子挺高,平时不抠搜,吃饭时安静斯文,不像同办公室的老梁,唾沫星子满天飞,说明教养良好,家境不差。总而言之,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罗姐年轻时痴迷于金城武、郑伊健,总之是那种睥睨世人,冷酷无情的风格,那时候如果认识张弛,大概要嫌弃他温吞,可现在作为一个过来人,再看张弛,就觉得他挺稳重,是个绝佳的结婚对象。 所以罗姐逮着空就要跟他打听,“张弛,有对象了吗?” “嗯?嗯。”张弛答应得模棱两可。他知道罗姐的意思,生怕罗姐要给自己扯红线,“罗姐,你还吃不吃了?” “啊,不吃了,你快吃。” 张弛早被罗姐闹得没胃口了,也懒得再去刷洗筷子,于是将饭盒一扣,见自动饮水机空了,他说:“我出去买点水。” 下了楼,张弛站在楼道里,慢慢抽完一根烟。现在的年轻人抽烟的少了,他大学的时候躲过一劫,工作后反而养成了坏习惯。这种十八线的小县城,基层人员还保留着许多恶习,抽烟喝酒,打牌搓澡,是茶余饭后的主要消遣。和饭菜口味的变化如出一辙,最后张弛没忍住,偶尔也会抽一抽烟,打一打牌。 换做任何一个有鸿鹄之志的年轻人,在意识到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都会觉得恐惧。张弛亦不例外。 再也不抽了,他跟自己说,可这会没忍住,又点着了。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抽根烟,几分钟又打发了。 最后一根。他抽完后,把烟屁股丢进垃圾桶,一边往外走,心里告诫自己。 秋日的午后,街上人少,车也没几辆,张弛闯了个红灯,从人行道走到街对面的超市拿了瓶水,一盒薄荷糖。站在门口喝水时,他看了几眼坡道下面的理发店,夹杂在一排排杂货店、水果摊、餐馆中,很不起眼。 县城三面靠海,夏天时有各地游客趁孩子放假,全家来旅游。海边人不挤,海鲜也不贵,挺实惠。到学校收假,游客就少了,可理发店门口有几个外地人在说话,进进出出的,张弛猜,可能也不是有稳定工作的人。老板娘同他有过几面之缘,是个带孩子、离异的外地女人。 他不想回去面对目光如炬的罗姐,随着性子沿街溜达,走到理发店门口停了来。这家店跟城里那些时尚光鲜的美发厅比起来,是很黯淡了,门面又破又小,里头几把皮开肉绽的旧转椅,有个女孩坐没坐相地窝在转椅里,她穿着很短的皮裙,高得可怕的鞋跟猛地往地板上一扎,连人带椅转个圈,抬腿作势要踢旁边正在理发的男人。 男人躲了一下,有点惊慌,“别踢,理坏了。” 女孩咯咯一笑,再转回来时,瞥见门口的张弛,她伸手理了理棕色的卷发,露出耳朵上、手腕上亮晶晶的饰物,“帅哥,理发吗?”这条街从头走到尾,不到一千米,每天穿警服经过的人,十个指头数得清。但她不认识他似的,笑盈盈地打招呼。 张弛刚才在超市门口喝水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孩是新来的,这一身远看鲜亮、近看劣质的穿戴,让张弛想起自己幼时常吃的那种用廉价奶油装饰的蛋糕,摆在玻璃柜里,红红绿绿很引人垂涎,但背着人的角落总是苍蝇成群。她那么厚的妆容,其实是看不出年龄的,可在办公室见惯了形形色色人物的张弛,还是从她大腿和腰身的线条中猜测她应该二十上下,她打招呼时,张弛听出来带一点南方口音。 那女孩子似乎很习惯了被人打量,还对张弛笑,“理发三十,来吗?”那轻佻的语气,好像在说:来玩一玩吗? 张弛原来是想就近凑合理个发,被她那副轻佻的姿态膈应到了,他抓了把头发,有点犹豫。 “哎。”正在理发的老板娘偏过脸看了一眼,“警察。”她对女孩努了努嘴,示意她去沙发上坐,“别碍事。”然后,老板娘忙里偷闲地跟张弛打个招呼,“今天有点忙,改天吧。”两个外地人模样的男子坐在沙发里,等待着老板娘的服务,同时不失警惕地瞟向张弛,嘴巴也闭上了。 张弛含着薄荷糖,对老板娘挺客气地点个头,顺势走下台阶。 “穷逼。” 张弛听见了,他回头一看,女孩翘着腿,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杂志,指甲上贴了一堆利器似的亮片,但手指异常灵活,在封皮上滑来滑去,那些描绘着精美的景色人物的彩页,被她飞速地翻了过去,毫无留恋。她嘴里又嘟囔一句,被老板娘呵斥一声,于是丢下杂志,轻快地走上楼梯,到了昏暗的楼上。 张驰在外头晃到三点,拎了一袋水果回办公室,分给同事们。下午依旧不忙,他对着电脑敲了几篇出警报告,快下班时,有个附近大学的女生来报案,说自己丢了东西。张弛眼睛盯着电脑屏幕,问:“在哪丢的?” “学校。” “学校的去找校警,校内的不归我们管。” 女生改口了,“也不算校内,是我们学校一出门街上那个公厕,我上厕所时包放在洗手台上,出来后不见了。” 公厕就在学校门口,还收费的,张驰去过,收费员态度奇差,纸篓也不常清理,里头常能发现一些来路可疑、有明显使用痕迹的成人用品。他眼睛往女生脸上一扫。女大学生长直发,没化妆,衣饰整洁端庄。他不觉得女大学生会去造访那种公厕,但也没揭穿她,“都丢了什么?”他拿了一张报案单,给对方,让她自己写。 女大学生拿起笔,回忆着,“一个八成新的钱包,里头有银行卡?s?,身份证,现金,还有防晒乳,护手霜……” “价值两千块以下不立案啊。”张弛提醒她,眼睛看了看墙上的表,过六点了。 女生看出他不耐烦,也瞪眼睛,“绝对两千以上,差不多三千了。” “旧的个人物品不算,银行卡、身份证件赶快去挂失。”张弛说,“现金多少?” 现金两百多点,可女大学生也生气了,故意说:“两千!” “行。”张弛把笔递回给她,“签个字,留个联系方式,找到了通知你。” 大学生很快签了字,“啪”一声把笔丢在桌上,动作很大,“你警号多少?” “干什么?”张弛皱眉。 “你办案态度不好,我要投诉你。”大学生声音清脆,义正言辞的,“还有,刑法和行政治安管理条例哪一条规定价值两千以下盗窃不予追究的?又是哪一条规定旧的个人物品价值为零?明目张胆到女厕所偷东西,谁知道他有没有偷拍录像啊?最近常有外地的农民工在学校附近逗留,是很大的安全隐患,你们不管,等出了事,谁负责?我刚才就看见几个,就在街那头的理发店里。” 张弛明白过来了,但不为所动,“如果有社会人员进学校从事违法行为,你可以跟校警报案。” 大学生很愤怒,“我们又不是犯人,整天被圈在学校里。总得出校门吧?在校门外出了事,归不归你们管?” “你出事了吗?” “东西被偷了,不算出事吗?” “哎,姑娘,”加班的老梁过来劝架,挡在张弛面前,他笑哈哈的,“我们现在都文明执法,不会糊弄你的。你学法律的吗?懂得挺多。我们是治安警,不是刑警。呐,治安条例里呢,确实没这么一条,是我们所的规定,毕竟这附近社会闲散人员多,警力不足,虽然依法办事,也总得考虑实际情况,资源优化配置吧?没事,你这案报了,我们有记录了,回头就帮你找,有情况我通知你,我姓梁,警号是……” “谢谢,不用你,”女大学生有素质,人长得挺漂亮,吵架也彬彬有礼,她一指张弛,“我就找他。”她拿出手机,又问张弛一遍,“你姓名,警号。” 老梁插着腰笑了,“是不是还得要手机号啊?姑娘,你嫌我长得不帅是不是?”他伸手将张弛肩膀一揽,两个人一比,老梁的脸像一个蒸塌了的馒头,坑坑洼洼,眉毛鼻子,虽有起伏,但不显眼。“别惦记了,他有对象了。”老梁对大学生说。 女大学生脸上一红,“我要他手机号干什么?”她对张弛不依不饶,“警号给我,我要投诉。”张弛面无表情,把警号报给她,女大学生煞有介事地记在手机里,还要把镜头对准了张弛拍照,张弛转身就走,只拍到个侧脸,老梁也不高兴了,把大学生领到旁边,指着一整面墙的证件照,“拍吧,我们办公室人的照片都在这,你随便拍,晚上有人值班,你拍一晚上都行!” 大学生还真在证件照里找了一会,“张弛。”她嘀咕着,有意把张弛和照片里的人对比了一下,然后把手机往兜里一塞,往门外走。 “别什么都往网上发哈!侵犯别人肖像权,犯法的!”老梁嚷嚷一句,等大学生走了,他骂道:“狗屁大学生,就这德行。” “没事。”张弛挺平静,对着电脑屏幕,把剩下的事情做完。 老梁抱着保温杯,站在旁边看张弛飞快地打字,说:“今晚帮哥值个班不?我媳妇和儿子从三亚回来,我去接个机。”他看看屏幕角落的时间,“不急,你先去吃个饭,等八点回来换我。” 张弛答应了老梁。下班后,他拿着钥匙,去街上吃了碗面,一边吃,看见了白天去的那家理发店。夜色遮掩了它的陈旧和黯淡,招牌上的霓虹灯很显眼,店名叫“风情”,“风”字是亮的,“情”的灯丝断了,时明时暗的光,就像这座城市里的海风一般,若有还无地扑打在人的脸上。 吃完饭,张弛晃回家,看了半场球赛,罗姐的电话来了,“他妈的老梁,越有事他跑得越快。”她叫张弛赶紧回来值班,“老梁抓了俩女的回来丢我这,你回来处理下,我不想跟她们说话!” 张弛只能关了电脑,戴上帽子出门。他在派出所旁边租的房子,抬脚就到,进了办公室,罗姐还在埋怨老梁,“死老梁,净给我整这种事。”她把刚才草草做的笔录递给张弛,冲墙角的两个女人努努嘴,“呶,就那俩,群众举报卖淫嫖娼,老梁铐回来的。” “俩女的?”张弛还没来得及看对方,他问罗姐,“男的呢?” “男的跑了。老梁说他看见了,没逮住。你等他回来再问吧,现在就俩女的。”罗姐说起这俩女的,眼睛都不往对方身上瞟一眼,鼻子因为生理性的厌恶皱了一下,“整天都这些破事。乔有红,”她低头收拾东西,大声呵斥背后的人,“派出所门口就干这事,你能要点脸不?” 乔有红是风情理发店的老板娘。张弛有点惊讶,扭头一看,果然看见乔有红,旁边还有一个,短裙卷发,高跟鞋换成了塑料凉拖,脚指甲涂得鲜红。和乔有红这中年妇女比起来,那女孩子显得异常高挑纤细,她抬着下巴颏,毫不示弱地冲罗姐翻个白眼。 怎么说呢?看到她,张弛又觉得,这事一点也不意外。 第二章 张弛多少有点怀疑,老梁扔下人就跑路,其实是想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自己。因为他在办公楼下,亲眼见过乔有红和副所长搭讪,显然两人绝非点头之交。但来都来了,也没法推诿,他忍气吞声地丢下卷宗,走出去给副所长打电话。 “谁?乔什么?”副所长老许也是个中年男人,电话里嗓门很大,仿佛根本不记得乔有红是哪号人物,“按规章,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这通电话打了相当于没打。张弛挂了手机,走回来,拿起笔录看了几眼。 罗姐就问了几个最简单的问题,年龄住址职业等。乔有红早已经在本地落户,户籍上信息一目了然。女孩子叫做窦方,二十二岁,高中文凭,籍贯果然是南方某省。职业那一行,罗姐写的是洗头妹。 张弛盯着笔录时,窦方咬着嘴唇,观察着他的脸色,悄悄踮起脚尖,想要窥视笔录上的内容。罗姐眼尖,立马说:“蹲下蹲下,谁让你站起来的?”窦方只好退回去。她的裙子太短了,站着的时候刚好够遮住屁股,所以她蹲得很别扭,先是双膝并拢,两手环抱膝盖,在罗姐经过身边的时候,她手伸到后面去,扯了一下裙子。罗姐鼻子里嗤一声,把复印好的身份证撂在张弛桌上。 张弛笔头在纸上轻轻敲着,瞥一眼身份证。上头的照片是一年前拍的,黑色头发,梳着马尾,没有耳朵脖子上那些风格浮夸的装饰品,显得那张面孔冷冷的,像一个叛逆的高中学生。 这时,乔有红又开口了,跟罗姐求情,说自己五岁的儿子还在家,怕晚上起床撒尿,要从楼梯上滚下去。“你还知道自己有儿子啊?”隔了一会,罗姐不甚关心地应了一句,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上头正在无声地播放着电视剧。 张弛把笔帽旋下来,问:“有群众说八点多的时候看到有男的进理发店了,干嘛去了?” 他声音不高,乔有红还在和罗姐絮絮叨叨,没搭理他这一茬。窦方把头发拂到耳后,抬头看了一眼,她有点脱妆了,眼皮下面晕开两团黑色,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子,但语气不甘示弱。“理发啊,进理发店不理发?” “关着门在里头理发吗?” “关着门挡风,我怕冷。”窦方伶牙俐齿的,“再说,都是朋友,还不准过了八点见面吗?” “谁的朋友?”张弛看她一眼,“你的还是乔有红的?” 乔有红不再絮叨她儿子了,窦方很冲地说:“我的,怎么啦?” “男的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窦方翻个白眼,“你问来问去的,一点头绪也没有。到底有证据没啊?没证据赶紧放人。万一我们家小孩摔了,要找你们索赔的哦!” “你还挺有底气了。”罗姐吓唬她,“信不信我们现在就去搜?” “罗姐,”乔有红又求饶了,“真的,我儿子特胆小,他夜里起来找不着人,得哭死了。” “谁是你姐?”罗姐呵斥一声,不再搭理乔有红。 这种事,没抓着现场,事后再去查,也站不住脚,张弛随便问了几个问题,把笔一放,说:“看一下笔录没问题,签字。” 乔有红先来签了字,窦方穿着拖鞋的脚挪了一下,仍旧蹲在地上,看了一眼张弛,没有吭声。她的脚麻了。张弛也意识到了?s?,自己走过去,把笔录放在她面前。窦方犹豫了一下,把身上的罩衫脱下来,铺在地上,夹紧腿屁股坐上去。身上的背心也是短而贴身,紧紧包裹着胸口,露出半截很细的腰。她把笔录拿起来,扫了几眼,忽然说:“记错了。” 张弛:“什么?” 窦方用贴了亮片的指甲点了点,很认真地说:“职业,我说的是:助理,美容美发助理,我没说洗头妹。” 芳踪 第2节 罗姐说:“那不就是洗头妹吗?” 窦方满脸不高兴,立即说:“那我不签字了。” 张弛只好又走回来,把罗姐写的洗头妹三个字用笔划掉,添上“美容美发助理”一行。窦方这才签了字。她的字如其名,钢筋铁骨,有点男人气。 张弛在整理卷宗,罗姐完全当乔有红二人不存在,跟张弛拉家常。身边有一个未婚的男青年,而且性情易于操控,对于罗姐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一个拓展社交极大的资本。她决定把这事情抓起来,“你真有对象吗?上学还是工作了?” 张弛想装作没听见,可办公室里太安静了,罗姐没等到回答,又问一遍。他无奈,只好说:“分手了。”怕罗姐还要刨根究底,“不太想提这事了。” “我就知道,你看你,从早到晚,连个电话也没有。” 罗姐此刻彰显了自己中年妇女的精明和固执,她继续刨根问底:“怎么分的啊?” “毕业了,就分了。” “我看你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怎么,她嫌你县级单位,太偏远啦?”张弛没有作声,罗姐便视为他默认了,“那家里条件应该挺好的,”罗姐说:“两个人在一起,还是得家庭背景合适,尤其是男的不能比女的弱。你爸妈干嘛的?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是做生意,也不是当官的,是当老师的吧?” 张弛“嗯”一声。 罗姐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黯然神伤的表现,她关了电脑,把包拎起来,说:“没事,姐这有个挺适合你的姑娘,是检察院的,姓廖,你上次去送材料还见过她,大眼睛,白白净净的,还记得吗?” 张弛知道这号人,但印象不深,“她啊?再说吧。” 罗姐只当他矜持。一边穿外套,看他一眼,“以前的对象是不是挺漂亮的?”她心领神会,没有逼得太紧,急急地说:“十点多了,我得回去看看女儿睡了没有,她晚上就爱在被窝里玩手机。” 值班要到早上七点。罗姐每次都拿女儿当借口,一到十点就走人。张弛习惯了,也不生气,“路上注意安全。” 罗姐拎着包又去了趟厕所,走到门口时,她又想起来,特地跑回来捅了下张弛的胳膊,“别让她们用咱们办公室的厕所!我怕传染病。” 罗姐一走,窦方就对乔有红使个眼色,乔有红立马转向张弛,“小张,让我回去看一眼吧,看了我再回来。” “你回去吧。”张弛把乔有红的身份证递给她,很干脆地放人了。 窦方探头一看,自己的身份证还压在张弛的写字板下面,没有要给她的意思。她扶着墙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脚,在张弛的办公桌前晃了晃。见张弛没有理会自己,便也跟着乔有红往外走,才到门口,张弛忽然说:“让你走了吗?”转过头来看着她。 窦方明白过来,自己是外地人,所以被区别对待了。男小张并没有比女老罗好说话。她嘟囔了一句:“我用一下厕所。” 张弛又把脸转回电脑屏幕,没说话,是默许了。 窦方去了洗手间,夜里极静,隔壁科室加班的人都打呼噜了。哗哗水声响了很久,拖鞋吧嗒吧嗒的,又走了回来。窦方没有卸妆的工具,脸上仍是红一团、黑一团。她有点口渴,可又不想顶着这一张滑稽的脸,在衣饰整洁、英俊潇洒的小警察面前晃来晃去。最后她用罩衫垫在屁股底下,靠着墙开始打瞌睡。 张弛摆弄了一会手机,抬头看见窦方居然睡着了。她睡得很沉,鲜红的嘴唇微微张着,摊着两手,并拢的双腿也放松了,四仰八叉的,短裙快堆到腰上。并没有像她自己讲的那样怕冷。 窦方是被张弛叫醒的。他把制服外套穿上,经过她身边,在她拖鞋上踢了一脚。她茫然睁眼,正看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办公室的灯关了,晨光照进来,在这种光线下,小警察的眉眼格外有种温柔的味道,眸子很亮。窦方见识过熬通宵的男人,身上通常只有烟酒味和汗味,浓烈恶臭。他没有,因为是合衣睡的,白衬衫上略微几道褶,大概还刷了牙,头发的鬓角上挂着水珠。 不是没有对象吗?一个男的,打扮给谁看呢?窦方琢磨着。 “口水擦擦,”他有点嫌弃地说,把身份证丢在她腿上,“我下班了。” “哎,”窦方瘫坐在地上,把他叫住。坐着睡了一晚,她脖子落枕了,窦方一手捂着脖子,瞪着眼睛,“我到底是犯法了还是没犯法?” 张弛敷衍地说:“情节轻微,免于处罚。” “那到底是犯法了,还是没犯法?” 张弛只好说:“目前来看,没有违法证据。” 窦方来了精神,从地上爬起来,“昨天是谁报的警?” “匿名群众。” 窦方不相信,一脸的狐疑:“男的还是女的?老不老?” 电话的确是匿名的,但张弛在系统里看到老梁的接警报告,有来电的电话号码,致电人的性别。被窦方一再追问,他只说了两个字:“保密。” 窦方知道他是故意的,她很愤怒,握着拳头,说:“滥用职权,我投诉你。”这时老梁手里拎着两只包子,一杯豆浆,神清气爽地地走了进来,“张弛,昨晚谢谢哈,吃了吗?”张弛便没有理窦方,说:正要去吃。在他俩打招呼时,窦方靸上拖鞋,沉着脸,从二人的空隙间挤了过去,飞快地跑下楼去。 第三章 值完夜班后,张弛又连着上了个白班。办公室里除老梁和老罗外,还有一个女科员小董,是从乡镇单位借调来的,除了躲出去打电话外,屁股基本不会离开工位。又有刚过五十岁的民警老张——可以想见,有老张在办公室,张弛永远只能被叫做小张。幸而老张最近常往分局跑,想在年内争取办个病退,回家去打太极拳。所以,白天出警跑腿的活,基本被张弛和老梁包揽了。到下午四五点时,张弛头昏脑涨,老梁背着人冲他挤眼睛,说:“早点回去吧,他们问起来,我就说,隔壁交警队借你去查酒驾去了。” 张弛提早溜出来,先去附近的大学打了会球。学校是新成立的民办大学,设施属于曾经的县少年馆,后来改名叫做青少年学习活动中心,改建大学时,只略微做了翻修,所以保留了各类球场,还有一个不大的室内游泳池,成了对外开放的收费项目。张弛球打得不错,场边陆续有人驻足观赛,结束后,临时队友抱着篮球来问他,“哪个院的?留个微信呗,下回再约你。”张弛把微信扫给他,收起手机往家走。 经过风情理发店门口,他抓了下头发,心想:得理发了。翻起衣领一闻,打球出了点汗,但味道不重,也就懒得再特意绕回家洗澡。走进了理发店,傍晚没什么生意,乔有红和窦方正坐在一起吃饭,桌上摆着一盆菜,内容物不明,汤汁红得可怕。乔有红五岁的儿子才放学,已经在小饭桌吃过了,正坐在皮圈椅里摆弄手机,屏幕上火光四射,砰砰锵锵的。 乔有红一抬头,“小张,”她忙放下碗站起来,担心还是昨晚的事,有些紧张地看着张弛。 “理发。”张弛看她愣愣的,主动说道。 “哎,行。”乔有红放下心来,殷勤地说:“上楼吧,我给你洗头。” 张弛说:“你吃饭吧,不是有助理吗?”窦方浑然未觉,还伸着筷子在盆里捞菜,被乔有红在胳膊上一推,叫她带客人去洗头,“桌上这些我收拾了啊?看给你整的,乱糟糟的。”窦方放下碗,不太高兴地睃了张弛一眼。她抽张纸巾,把辣椒蛰得红通通的嘴唇擦了擦,对张弛偏了下头,自己先往楼上去了。 张弛走上楼梯,眼前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隔间,躺椅加洗头池子占了一半,紧挨着一张单人小床,上头堆得更精彩,各种颜色材质和款式的女装,夹杂着不配套的胸罩和内裤。手机充电线索性扔在洗头池子里。窦方嘴里嘀咕一句讨厌,把充电线往床上一抛,然后又睃了张弛一眼。这不免让张弛觉得刚才那句讨厌是针对的自己。他已经有后悔的想法了,窦方则催促了一句:“坐啊?” 张弛躺倒,窦方放水时,垂眸看了他一眼。她还穿着昨晚那件彩色条纹的背心,短小的罩衫?s?挂在肩膀上,一俯身,领口上缘的隆起若隐若现,视线上方,她的身形晃了几下,那张脸倏的垂下来了,近在咫尺。张弛闭上眼,感觉到她探身去拿了洗发液,然后把毛巾掖在他衣领里。 水有点凉,张弛忍着没开口,这一躺下,顿觉倦意上涌,整个人都漂浮起来了。窦方也没休息好,精神有点恹恹的。她细细的手指在他头发间穿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脑后和太阳穴上按压。她按得很潦草,但张弛觉得舒服极了,洗完有一会没动。 “哎,”毛巾被丢在脸上,窦方的声音在奚落他,“睡着啦?” 张弛擦着头发走下楼,坐在镜子前时,乔有红拿起剪刀在他头上比划了下,有点紧张,她问:“剪个什么样的,小张?” “随便吧,”张弛很无所谓地说,“短点就行。”说话间,头发上的水珠滚落下来,砸落在他的睫毛上,他闭眼,晃了晃脑袋,再睁眼时,看见后面沙发上的窦方,她正在镜子里看着他。 两人一对视,窦方立即低下头,开始欻欻地翻杂志。 乔有红理发也十来年了,可对着张弛这个脑袋,总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摆弄,理了好半天,还在鬓角的地方精雕细琢,这时夜幕映衬出远处几栋居民楼的影子,政府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霓虹灯的光束不时掠过街头,广场舞的音乐也响起来了。这代表已经八点了。张弛不耐烦了,说:“这样就行了。”他回过神来,把凝望着外头的目光转回镜子里,耙了一下头发,心想:真是见鬼。 忽然间镜子里的窦方丢下杂志,走了过来,把手机从小男孩的手里夺过来,警告他不许再偷玩她的手机。“下回我把充电线也剪了,让你在我床上翻,真讨厌。”小男孩坚称自己没有翻。“你没翻,我床上怎么跟狗刨了一样?”窦方扯着他的胳膊,来到洗手间,命令他刷牙洗澡。拧开花洒后,这个叫乔浩轩的男孩恬不知耻地挺着自己的小弟弟,说:“我不会洗澡,你给我洗。”窦方翻个白眼,“自己洗。”背过身去,还提醒他:小心不要摔到头。乔浩轩早不理她了,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大声唱起儿歌。 窦方放轻脚步,把洗手间的门打开一道缝,听外头的动静。 张弛正从口袋里掏钱,乔有红忙说不用。“三十吧?”张弛说,给了乔有红,又想起来,洗头妹替他按了几分钟,大概也要收费的,“洗头多少钱?” “洗头?” 乔有红一愣,笑了,“洗头要什么钱?一起的。” 张弛觉得物超所值,给了乔有红三十,乔有红推不过,也只能接了,眼睛望着张弛,“小张,我听说你自己做饭啊?” “偶尔做。”张弛说,琢磨着她这句话的用意。听说?自谁的嘴里听说呢?昨晚才进了趟派出所,乔有红的眼神总有点躲躲闪闪的,张弛倒若无其事。对“小张”这个明显套近乎、简直有些不合宜的称呼,也没有表现出反对,这让乔有红有些感激。“下回懒得做,来姐这吃吧。”乔有红得寸进尺,“多个人,吃饭也热闹点。” 张弛谢绝了,把肩膀上掸了掸,起身准备走。乔有红忙又抓起刷子,在他衣领上和背上扫了扫,送张弛到门口,问:“你们昨晚关了方方一晚上啊?”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张弛的脸色,“她犯什么错了吗?” “没有,只是核实点情况。”张弛说着,见窦方靸着拖鞋,抱着两条大毛巾,目不斜视地往洗手间走,嘴里抱怨道:“来这吃,谁做啊?咱们自己也不整天吃外卖吗?”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张弛又对乔有红补充了一句:“跟你没关系。”便离开理发店,往办公大楼的方向去了。 理发店被人举报的事没有传出去,乔有红莫名觉得,是张弛替她保的密。隔了几天,她订了一筐才下渔船的新鲜海产,还蒸了一锅海菜包子,叫窦方趁热送去派出所。老梁不客气地接收了,立马到处找小刀,要撬生蚝吃。罗姐说怕三高,没怎么动,又骂老梁像野人,生的也敢吃,“这东西燥,晚上你媳妇受得了吗?” “怎么受不了?”老梁说,“我看老王晚上麻将都搓不动了。你也别老惦记那胆固醇了,给男人补补。女人靠睡,男人靠吃,他吃不好,你就睡不好,跟什么更年期都没关系,懂吗?” 这一群男男女女,说起黄色笑话,乐得前仰后合。窦方咬一咬嘴唇,站在门边没走。 没看见张弛。她知道乔有红这箱海产主要是给张弛的,眼见被众人瓜分得只剩了个底,张弛连个影都没有。 “哎,张弛去哪了?”老梁也想起了这一茬。 “打电话去了吧?”小董心情很好,罕见地跟窦方打了个招呼,“出去好一会了。” 窦方决定再多等一会。既然好心来送东西,总得让人领情吧?她趁罗姐没看见,溜进了洗手间。拧开把手,有人在里面,给窦方吓一大跳,原来是张弛在洗手间打电话,基本上他只是听着,没怎么开口,所以静悄悄的。被推开的门顶了一下,他回头,满脸的怒容。窦方傻眼,正要道歉,门“哐”一声巨响,又被他从里面甩上了。 窦方望着还在震颤的门,咕哝一句:“神经病。” 余怒未消地走回办公室,她把塑料筐子夺过来,剩下的连汤带壳往桌上一倒,就往外走。小董从座位上稍微挪了下屁股,冲窦方的背影说了声:“谢谢啊。”罗姐将她一睐,好心告诫:“小董,你可少跟她打交道啊。”她转头问老梁,“那天是不是她自己说的,连高中都没读完?”老梁嘴里叼着包子,把材料送去小办公室,又回到座位上,“老许在里头呢,你别嚷嚷了。”罗姐撇了一下嘴,和小董都不做声了。 老梁见张弛从洗手间回来,招呼他,“吃包子,还热的。”张弛心情不好,说不饿,你们吃吧,走到楼下时,正见窦方穿过广场,等到一个绿灯,她小跑到了对街。她穿着长度到大腿的薄毛衣,红通通的,下面光着腿,脚上是及踝靴,好像毛茸茸的一团红云。 晚上下班后,张弛没急着回家,他走到风情的门口。 乔有红不在,窦方和乔浩轩依偎在沙发上,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看手机视频看得入迷。 张弛在门口的台阶上磕了磕鞋底。他没穿制服,衬衫外面套了件浅色的长风衣,窦方一时没有认出来,才站起身,脸又拉下来了。“关门了!”她重重地坐回沙发里,丢过来一句。 “不是没到八点吗?”张弛不请自来,走进店里,“理发。” 窦方把手机推给乔浩轩,她拧起眉头,“你不是才理过吗,又理?” 张弛嗯一声,“理得不好,再修一下。” “我不会,你等明天红姐在时再来吧。” “不要她了。”张弛想到乔有红那个技术就头疼,“你替我随便修一修。” “我真的不会。” “没事。” 窦方疑惑的眼神变得狡黠。她心里哼一声,故意要使坏,“行,我要剪个坑,你别怪我啊。” “先洗头吗?”张弛不等窦方指挥,自己上了楼,在皮椅上躺下来。他看见窦方那张脸俯下来,离的很近,好像打量了下他的发型,然后又抬起来。“闭眼。”她说,双手从太阳穴上按到颈后,她不经意地说:“你这里很硬,压力太大了?”在他颈后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她的手又顺着耳际到了头发间,“水是不是有点冷?”她总算想起来问他。 张弛闭眸躺着,觉得四肢百骸又失重似的漂浮了起来,紧绷的神经也舒缓了很多。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飘到了空中,冷眼看着这具躯体任人摆布。洗头小妹恶行恶状,但是有一双异常温柔灵活的手。她细长洁白的手指在他发间游移,挑逗,忽然,她有意无意地碰了下他的睫毛。 他猝然睁开眼,看着她。 窦方无辜地眨眨眼,两只手停在他肩膀上,“肩膀怎么也这么硬?”她睫毛忽闪着,“紧张啊?” “这个,你做不做?”张弛做了个手势。 第四章 张弛镇定地看着窦方,其实心里有点紧张,怕窦方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 果然窦方很戒备地瞪起眼睛,“滚,我不干那个!” 张弛坐起身,说不上是释然还是沮丧。头上没来得及擦的水淌得脸上湿漉漉的,眼泪一样。他抹了把脸,脑子里清醒了些,“对不起,”他说着,走过去拿衣架上的风衣。这让窦方想起了派出所那个早上,他在晨光里俯视她的样子。然后她又想,他故意折腾了她一晚上,今天还莫名其妙冲她发脾气,真讨厌啊。 “哎,”窦方拧着眉毛,有点古?s?怪地瞅着他,“你不是钓鱼执法吧?” 张弛一怔,刚才那一刻,他完全忽略了自己是警察。他也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正色说:不是,你就当我胡说八道吧。 窦方脸色才缓和,又浮上怒容,“你以为我是干什么的?“ 张弛想了想,“你不是美容美发助理吗?” 窦方觉得他肯定有嘲讽她的意思,但他那一张天生具备迷惑性的面孔,找不出丝毫端倪,这让窦方心里很没底。张弛拎着风衣,被她挡在门口,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了片刻,窦方忽然一转身,噔噔噔下楼,把咯吱作响的卷帘门放下来,然后叮嘱乔浩轩,“玩你的手机,不许上来捣乱哦。”乔浩轩盯着手机,头也不抬。 窦方回到楼上,满不在乎似的,跟张弛说:“做。” 她在下面忙活的这会功夫,张弛其实已经有点后悔了,而且楼下就有个小朋友在,简直太变态了。他没情绪了,说:“算了吧。”怕窦方觉得自己故意耍她,他解释一句,“对不起,今天心情不好。” “试试吧,”窦方很老练地招徕他,好像个卖水果的,“我技术很好的,事后马上心情变好。” 张弛觉得她这突如其来的热络有点搞笑,“你不是不干那个吗?” 芳踪 第3节 “谁知道你是不是搞钓鱼执法啊?”窦方振振有词。怕张弛还要走,她把帘子拉起来,遮住可能从楼下看上来的视线,然后拍了拍那张小床,“你坐这。” 到这个境地,张弛觉得自己成了被逼良为娼的人,在那堆积如山的奇装异服中扒拉出一点空间,他坐下来,看着四周,像个刚下海的纯洁男大学生。“多少钱?”他想起来了,问窦方。 窦方估摸了一下,她平白无故,被他在派出所关了一晚,这精神损害赔偿,要两百不多吧?“两百。” 张弛毫不犹豫,说好。 窦方立马后悔了,她觉得就算自己说两千,两万,他大概也不会有任何触动。要么这个人其实是个隐形富豪,不在乎,要么他对这事完全没经验,不了解行情。 她蹲在他面前,抬头看一眼张弛,“要脱衣服吗?” “随便,”张弛说,随即又说:“不用。”没等窦方伸手,他问:“你能不能把妆卸了?” 窦方觉得他很麻烦,看在那两百块,还有对方比较帅的份上,她乖乖拿起卸妆液,对着墙上的镜子扯掉假睫毛,在眼皮和嘴唇上使劲抹了两下,最后拧开水阀,用冷水洗脸。她弯腰时,毛衣也上去了,张弛这才发现她下面还穿了短裤,长度勉强算得上聊胜于无。 她的腿很白,脸应该也是白净的,其实不需要化那么浓的妆,张弛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着。 没发散太多,窦方回来了,她是小圆脸,脸被冷水冻得有些发红,嘴唇也红,但是自然的色泽。他没有太仔细地去看,笼统地感觉她挺漂亮的。 “等等,”窦方蹲下去时,他又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了,他说:“你成年了吧?” “我身份证你不都看了吗?”窦方有点不耐烦了。 “你身份证是假的。”张弛说,他的目光从窦方的发顶落到她粉红的嘴唇上,他直觉她年纪可能没那么大。 “早就成年了。”窦方不情愿地说,“哎,你到底还做不做?” 张弛点头,他两手向后撑在床上,安静地闭眼。 “我刚洗的冷水,手有点凉啊。”窦方的声音很温柔,她往手上哈了会热气,又贴在自己腰上暖了暖,最后手放在他膝盖上。 张弛没法投入,一方面是不适应,刚才突然而来的情绪也消失无踪,另一方面,脑子里事情太多,让他很难心无杂念。出于对她的尊重,他忍了一会,最后问:“我能不能抽烟?” “随便。” 他倒在床上,点支烟,抽了几口,凝视着烟圈盘旋上升,被天花板撞得粉碎。他偏了一下脸,看见一件蕾丝的内衣就在脑袋旁边。百无聊赖,他把内衣拿起来,看了几眼。然后放在一边,重新闭起眼。欲望忽然汹涌而至,张弛呼吸略重,把手从窦方的衣领伸进去。他刚才在洗头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她没有穿胸罩,柔软丰盈的两团,让他有种想要狠狠蹂躏她的恶劣想法。他克制住了自己,不禁说:“你胸好大。”窦方也把空着的一只手主动搂住他脖子,跟他咬耳朵:“乱摸要加钱哦。”张弛无暇回应,他的手倏的把她攥紧了,欲望到达顶峰。他射在了窦方手上。 窦方起身去洗手。他很干净,液体里也没有奇怪的味道。她稍微用冷水冲了冲就完事。 张弛还没回过神,忽觉床身震动了一下,他睁眼,别过头一看,是窦方跳上了床。她躺在他旁边,突然打个滚翻起身,胳膊肘撑床,俯视着他,两人离得太近了,张弛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而他抽了一半的烟被她含在嘴里。 窦方吸口烟,烟圈吐在张弛脸上,他眯眼躲开。窦方手指在他睫毛上拨弄了一下,说:“你睫毛好长。” “你到底多大?” 窦方嘴巴嘟了一下,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她摁灭烟蒂的动作很熟练,但人有种天真刁蛮的小女孩脾气。她俯卧在床上,双手托腮,睁大眼睛看着他,很好奇,“你是第一次吗?” 这种事情,开始时尴尬,好像做完也就做完了,张弛意外地发现,他完全没有对人品堕落的恐惧,也许应该归功于窦方的坦然。“什么第一次?”他随即醒悟,有点想笑,“你以为我还是处男吗?”他摇头,“我以前有过女朋友。” 窦方在派出所听到过罗姐的话,她没去刨根问底,只说:“不是,我是说,和女朋友之外的人。” 张弛也看着她,“和不认识的人,是第一次。”他礼尚往来,反问她:“你是吗?” 窦方很狡猾,眼睛一转,说:“我这么漂亮,当然有过很多男朋友啰。”然后她哼了一声,“怎么不认识?你还欠我精神损失费呢。”她伸出手,“两百块钱。” 张弛摸了下口袋,才想起来风衣扔在躺椅上了。他犯懒不想动,说:“钱包在外套里,你自己拿。” 窦方爬起来,去风衣里摸钱包。她没跟他客气,也有点好奇。结果钱包一打开,里面就两张一百的,不多不少。怪不得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她撇了一下嘴,拿出两百,对着他晃了晃,然后塞进自己屁股后面的口袋。“哎,”窦方看着张弛去穿衣服,“要是你们所的人今晚又来抓嫖,看见你在这,你怎么解释啊?” “理发啊,你不是理发的吗?”张弛说。 “下次再来理呀,”窦方笑嘻嘻的,“给你打折。” 张弛下楼,经过沙发时,小男孩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好奇地看一眼张弛,好像才发觉店里多了个人。被小孩那双天真的眼睛看着,张弛顿觉浑身难受。真他妈变态,他在心里唾弃自己,以后再也不来了。 罗姐做起媒来,格外有效率。话说出口没几天,张弛就接到通知,要和廖姑娘母女吃饭。他都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听到罗姐的话,心里很反感她的自作主张,但也没有发作,一来知道她是好心,二来,机关单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修补同事关系也挺麻烦。他隐晦地表达了自己不满,“要不改天?这太突然了,我今天也没怎么收拾。” “你一个大男人,收拾什么呀?带上钱包就行。”罗姐一打量张弛,挺整洁,制服领子也不怎么脏,小伙子平时还是挺注意个人卫生,罗姐有种油然的自豪感,不由分说拉着他出门,“快走快走。”张弛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坐在了相亲桌上。 廖母的精明与罗姐不遑多让。廖姑娘与母亲五官肖似,但是个文静版的廖母,话不多,全程保持着微笑,仿佛提线木偶。 见着张弛本人,廖母的脸色好看了一点,问张弛几月生日,张弛说十一月。“那才二十三?刚毕业一年嘛。”廖母埋怨地瞅一眼罗姐,“你跟我说的二十四。比我家还小三岁。差的有点多。” “三岁哪多了?”罗姐不遗余力地推销张弛,“我们小张沉稳,单位里领导都夸他,有编制,也不乱交朋友,还会做饭呢!” “就怕年纪小贪玩,还没打算定下来吧?” “这种事看缘分,缘分到了,立马就能定。缘分不到,拖到三四十岁的一大把。”这话让廖母有些担心,不禁瞟了女儿一眼。罗姐心领神会,越发起劲地怂恿,“所以现在小姑娘们才精呢,趁着年轻,赶紧下手占着,再拖几年就没啰。” “话挺少的。”廖母犹豫着,“我们家话也少,凑一起,那不成一对闷葫芦?s?了?不好。” “当着咱俩的面,人家也不好意思说话呀。” 罗姐越要撮合,廖母越要挑剔,“我们最近打算在市里买房子的,买了房子,工作再调动过去,以后就在市里安家了,等有了孩子,幼儿园一定要上最好的。” “我们小张也打算往市里调呢!”罗姐在桌底踢了一下张弛的腿,“所长说了,上头有单位愿意接收就行,到时候找找关系。小张,你下周不是休两天吗?陪小廖去市里看房子去!首付一家出一半,买个大点的,以后姥姥姥爷去带孙子,也有地方住了。” 两位唇枪舌剑,张弛充耳不闻,总算菜上来了,众人齐声道:“菜来了,先吃先吃。”三位女士各自吃了几片菜叶子,都说饱了,剩了一桌菜,张弛拼命吃,也只吃了一小半,结完账,沉甸甸拎着三四个饭盒,在饭店门口各自道别。夜风缓缓地吹拂着,木偶姑娘突然活了,主动邀约张弛,“去看电影吗?你请吃饭,我请看电影。” 县城就一家电影院,张弛还没去过,想想回家也挺无聊,他点头:“走吧。” 到了电影院,人还挺多,都是下班吃过饭的年轻男女。说是对方请客,张弛还是退后一步,请对方先挑个电影。在一堆港台枪战片、小资爱情片、合家欢动画片和好莱坞灾难片中,姑娘不假思索地选了后者,“你们男的应该都喜欢看这个。” 张弛其实真无所谓,但对方很坚定,他也就对售票员说:“两张。” “我要看光头强!光头强!”旁边一个小男孩强烈地抗议,“我不看外国人。” 男孩的家长很不客气地骂他,“乔浩轩,你妈就给我一个月一千五,我给她打工,还得免费当保姆看孩子,还要自己花钱请你看电影。你爱看看,不看就跟我回家睡觉!” 张弛回头一看,好嘛,越想避开,越避不开。又是窦方。 第五章 乔浩轩上蹿下跳,不肯回家,坚持要看熊出没,引得不少人望过来,窦方不肯给他得逞,被人指指点点的,脸上有点红。乔小朋友蹦跶无效,退而求其次,“我不看光头强了,你给我买爆米花和可乐。” 窦方气急败坏,“让你妈给我钱,不给就不买!” “走吧,张弛?”在那俩的大呼小叫中,廖姑娘的声音格外温柔,她顺便把几盒剩菜从张弛手里接过来,“我拎吧,”她把体贴发挥到了极致,“男人拎着这个不好看。”这时张弛已经深切体会到,廖姑娘在亲妈的面前和背后,简直判若两人。这一点想必廖母自己尚无知觉,毕竟在她的嘴里,闺女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惯得堪比皇室公主。 张弛把塑料袋给她,重新挤回人群里,买了一盒爆米花,两杯可乐,一瓶矿泉水,廖姑娘还没来得及说自己不喝可乐,就见张弛把爆米花给了乔浩轩,两杯可乐给了窦方,分配到廖姑娘手里时,只剩一瓶矿泉水,虽然也不失周全,但在一个正处于觅偶阶段,心思异常敏感的女青年眼里,明显这瓶矿泉水只是顺带的,陪衬出张弛对于窦方两人的独特心意。不过这心意到底是针对大的,还是针对小的,就有待商榷了。这时乔浩轩被窦方悄悄在屁股上掐了一把,忙彬彬有礼地说:“谢谢小张叔叔。”张弛没有看窦方,提醒乔浩轩:“电影快开始了。” 廖姑娘的失落稍减,见张弛对小朋友都充满了爱心,顿时又觉得他十分的温柔善良,有意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咱们进去吧。” 窦方和乔浩轩的票在前排,他们一高一矮,穿过了张弛前面的座位。窦方今天穿的紧身牛仔裤,粉色帽衫,马尾辫在肩头拂动,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在陌生人看来,绝对会以为她是附近高中的学生。张弛始终有点怀疑她的年龄,电影过程中,视线不时扫过去。乔浩轩在起初的兴奋过去后,很快瞌睡起来,最后窦方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下颌搁在乔浩轩的脑袋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荧幕。 荧幕发出的蓝光勾勒出她光洁的额头和挺翘的鼻尖,让她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十六岁少女,抱着乔浩轩那种温柔熟练的姿势,又让人怀疑她是个过早踏入婚姻的年轻母亲。 那不是她儿子吧?张弛没来由的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他在派出所见过不少类似的情况,中学辍学的少女,浑浑噩噩,十六七岁就结婚生孩子,三十岁即苍白疲惫。人生好像开了两倍速度在狂奔,然而漫无方向。 可张弛立即又意识到这个猜测的荒谬之处。窦方是初来乍到的南方人,而乔浩轩和乔有红,单纯从长相上就证明了他们的血缘关系。 这场电影,他看得心不在焉,脑子里天马行空,充斥着各种莫名其妙的念头,以至于散场之后,廖姑娘有心跟他探讨探讨剧情,他只能含糊其辞。最后廖姑娘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把剩菜还给张弛,“不用送了,我打车回去。”心里想的是:这个人不喜欢我。她已经主动把手挽在了他的胳膊上,只需咫尺,他就可以牵起她的手来,给今晚的相亲一个肯定的姿态。但他却全程仿佛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女人冷淡地说句再见,张弛也没有再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二人便分道扬镳。 拎着菜溜达回家时,又遇到了窦方。 张弛不意外。县城就这么大,开车绕城一周,要不了三十分钟。理发店就在他家附近,将近十二点的秋夜,路上只有他和窦方一前一后地走着,各自拖着瘦长孤单的影子。 乔浩轩两手挂着窦方脖子,脑袋枕在她肩头,睡得正香。没几分钟,窦方额头冒汗,两臂打颤,她咬牙低头走路,不时腾出一只手,很艰难地把乔浩轩被撸上后背的毛衣拽一拽,没有留意到路边的张弛。 “窦方,”张弛把她叫住了,“我打车,一起走吧。” 窦方探出头去看张弛,拜他所赐,刚才在电影院没有太丢脸,她也就没太计较张弛装作不认识自己的事,“不用,”她把乔浩轩往上抱了抱,“十分钟就走到了。” 张弛左右张望,视野里没看见出租车,他把乔浩轩从窦方手里接过来,“我抱吧。” 张弛抱得很轻松,窦方也就没有跟他客气,她挥了挥酸麻的胳膊,把张弛的剩菜拎在手里,不时瞥他一眼。今天的偶遇让窦方觉得,张弛也没有表面那么诚实。当然,他很不纯洁的一面,她也早已见识过了,“刚才那是谁呀?”窦方故意说,“不是没有女朋友吗?” 张弛侧眸看她,昏黄的路灯下,窦方眼影和口红的颜色好像都被人抹去了,脸颊非常光洁饱满。他不相信她肯做个浑浑噩噩的人,虽然她有一双不太安分的、夹杂着试探与挑逗的眼睛。被她一揶揄,张弛想起来,是窦方在派出所那天晚上,罗姐当着她的面,和自己杂七杂八说了不少话。 他又有点讨厌罗姐了。 “不是女朋友。” “你该不会在相亲吧?”窦方蹦了一下,不用抱乔浩轩,她身轻如燕,甩着胳膊倒退走,笑嘻嘻地看着张弛,“检察院的吧?姓廖,大眼睛,白白净净的?” 张弛对她略有了解,这个姑娘活泼轻佻,并没有一颗易于受伤的自尊心。他也一笑,说:“你记性这么好?怎么没考上大学?” “要考当然考得上,我不想上。大学有什么意思?” 她这么心安理得,张弛也无话可说。他本来想,她长得挺漂亮,有学历的话,起码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但想想自己大学毕业至今,也没有半点成就可言,似乎没有教训她的立场。 到了理发店门口,他把乔浩轩还给她。结果刚一换手,这小子立马醒了,瞪着双眼要自己的爆米花,得知爆米花被留在了电影院,他坐在台阶耍赖皮,说要吃烤肉,否则就躺着街上长睡不起,“明天就跟我妈说,你没给我吃饭,叫她扣你工资。”窦方恨不得给他一巴掌,被张弛拦住了。“给他吃吧。”他想他们俩大概都没吃晚饭,“我请客,明天不是周末吗?” 窦方只好跟着张弛,进了旁边的烤肉店。这个点,店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服务员拿着纸和笔,不时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乔浩轩终于决定了,要吃牛肉和鸡翅,不要辣。“我?我不饿。”窦方被张弛一问,立即摇手,眼睛却在菜单上流连了一会。 相亲饭上,廖母专挑贵的,点了一桌,结果三个女人都没怎么动,张弛虽然不在乎钱,但也有点恼火,这会看见窦方口是心非,不禁微笑了一下,把菜单拿过来,替她决定了,“辣炒花甲,炭烤鱿鱼,牛肉蒸饺,拍黄瓜?s?。”停了下,他说:“大人吃的,多放点辣。”从菜单上抬起头,他问窦方,“够了吗?” “够了够了。”窦方点头如捣蒜。 等菜上来,两个饿肚子的人各自抓起一个肉串啃,并互相交流心得。“不辣不好吃,”窦方嘲笑乔浩轩,“你也太没用了哎,辣的都不敢吃。”乔浩轩则说,等他长大了,要如何如何。空荡荡的饭馆里,只有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嘀嘀咕咕。突然响起电话声,打盹的服务员也给吵醒了,慌忙把手机抓了起来,见不是自己的,又把脑袋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窦方则用眼角瞄着张弛,见他拿起手机,走出饭馆,到了街上,才选择一个背对的方向,把电话接起来。这让窦方想起了她在派出所洗手间触到的那个霉头,她低下头,百无聊赖地用签子在油腻腻的桌上划了划,然后作势在乔浩轩脑袋上一敲,“快点吃,烦死了。” 果然等张弛回来后,脸色又不怎么好看了。听窦方两个都说饱了,他叫服务员来结账,一共花了一百多块。窦方乖乖坐在旁边,没有吭声。等走出饭馆,她问张弛,“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啊?” “三千,怎么了?” “也没多少啊,”窦方掩不住失望,“你下次别请客了。干嘛老装大款啊。”低头去踢路边的石子。正好有人骑电动车经过,石子飞到车轮上,那人扭头喝道:干嘛呢?给窦方吓一跳,扯紧乔浩轩的手,望着张弛说:“那我回去了啊。” “没多少钱。”张弛说,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可也没有说什么诸如下次换你请之类的话。饭馆的老板熄了灯,放下了卷帘门,大片黑暗的阴影自背后蔓延过来,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张弛屹立不动,淡淡地说:“回去吧,注意安全。” 窦方过马路时,想到他把手伸进她衣服,两人面对面躺在床上,又想到他挤进人群,手里举着可乐和爆米花,不禁回头去看张弛,谁知他早已经走远了,窦方顿觉不爽,心想:真搞笑,这个人太能装了,简直是莫名其妙。腹诽了一通,她回到理发店,乔有红又夜不归宿,窦方只好催促着哈欠连天的乔浩轩去撒尿洗澡。 乔浩轩还对她刚才的贬低耿耿于怀,脱精光后,用手叉腰,在窦方面前走来走去,说:“方方姐,你看我,长得高不高,大不大?”窦方嗤之以鼻,虽然乔浩轩只有五岁,但她跟他强调男女有别,不允许他在自己面前光屁股。“知道啦。”乔浩轩对着马桶撒尿,说:“方方姐,我们班的丁一宇说,女的没有小鸡鸡。”他认为窦方很可怜,转向窦方,展示自己有,而窦方没有的东西,“你看我,你看呀。” 窦方觉得这个小朋友简直过于臭屁了。她很敷衍地瞟了一眼乔浩轩的小弟弟,连连摇头,“你以为我稀罕?那么小一点点。我见过的比你大多了,我还摸过呢。”她敲一敲镜子,叫乔浩轩看里头自己的脸,“而且,那个男生长得很帅哦。你看看你,小眼睛,塌鼻子,丑八怪。”乔浩轩不开心,立马问对方是哪个班的。“不告诉你。”窦方得意洋洋地拎起拖把,开始清理地上的水渍,“走开啦。” 第六章 张弛这个周末不用上班,他来找彭乐。 彭乐的微信朋友圈风格浮夸得吓人,除了豪车美女,就是高端宴会。但他真正的爱好非常朴实无华,就是纠集一堆狐朋狗友,白天去水库钓鱼,烧烤,吃饱喝足,回家打一晚上麻将。因为这点不上档次的爱好,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张弛做借口,来县城混几天。张弛到的时候,他正被人摁住麻将牌,要求他先交代,刚才电话里那个嗲声嗲气的佳佳是谁。 “对象啊,还能有谁?”彭乐把一张牌丢出去。旁边的人都起哄,骂他:你他妈是搞对象吗,分明就是开后宫。全国百来个城市,到一个地方,搞一个对象,现在男女比例失衡,怎么都该给别的男青年留点吧?彭乐笑他们没见识,“行,为了节约资源,以后我只找洋妞得了,上回认识一个,那身材,啧啧。就是皮肤差点,腿毛比我还长,操。”扭头看见张弛,彭乐手上不停,“你等一会,这把马上胡了。”跟众人介绍,这是他的表弟,“在派出所上班的,你们赶紧叫声警察叔叔,下回酒驾被抓了,闯红灯被拍了,就找他,都能给你处理了。”一群比张弛还大的社会青年,都笑哈哈地叫他警察叔叔。 张弛没搭理彭乐的大放厥词,拿了一瓶水,在旁边等着。有个狗友来递烟,客客气气的,“真是派出所的啊?”张弛接了烟,没抽,放在一边,澄清说:交通违规跟他没关系,他们科就管打架斗殴、偷鸡摸狗那种鸡毛蒜皮的小案子。狗友更感兴趣了,“平时配枪不?真枪。”张弛说,没枪,只有警棍,最多让你晕一会,电不死人。 “警棍都用不着。空手就能把你撂倒。”彭乐在麻将桌上吹起牛皮,“他警校毕业的,数一数二的重点大学。那个什么,雪豹突击队,听说过没有?不比他们差。”对面的人说:那怎么来这小破地方的派出所了呢?彭乐没吭声,一把打完,反倒给邻座的人胡了。“操。”他一面掏钱,骂对面的人瞎,“没看见他就等着那张五筒吗?眼睁睁往他手上送。服了。” 芳踪 第4节 麻将桌上换了人。彭乐抓起一瓶啤酒,喝了几口,上下打量张弛,皱着眉。“这不好好的吗?又没伤又没残,干嘛周末老不回去?整天让三姑呲达我。” “周末要值班。” “不是,你还真打算在这小破地方干一辈子啊?”彭乐摆起表哥的谱,瞪起眼睛,“那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我说你家里那个烂摊子,怎么整。” “那些我不懂,你问我干嘛?” 张弛喝口水,靠在沙发上,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简直看得彭乐火冒三丈,盯了他一会,自己先泄了气。“行吧,你就拖着,拖到要命的时候,你就知道,是自家的事重要,还是派出所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重要。”他用啤酒瓶和张弛的矿泉水瓶碰了碰,决定先缓和缓和关系,“最近早晚还练不?”他知道,张弛在毕业时,都保持着跑操的习惯,一早一晚,雷打不动。所以他看着比他瘦,但更有劲,还有腹肌,让彭乐很是嫉妒。 “早不跑了。”张弛还是那副死样子,他不解地瞥一眼彭乐,“你要干嘛?” “那没办法了。我还想跟着你练一练呢,得减肥了。”彭乐很轻易就放弃了,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肚子。他比张弛大五岁,还不至于挺胸凸腹,但脸盘似乎有日渐圆润,帅气锐减的趋势,都是钱多闹得。“操,下回谁再叫我喝酒,我死也不去了。”他忘了自己手上还拎着一个啤酒瓶。 张弛建议他,“上年纪了,不适合剧烈运动。你游泳去吧,对心肺好。” 我还不到三十,怎么就上年纪了?彭乐冲他翻个白眼,“去哪游,海里啊?拉倒吧。”彭乐曾有小时候在海里游泳,被水母蛰了一口的惨痛经历,提起这个就浑身不得劲。 “大学里有游泳馆。” 彭乐回忆了一下,“什么游泳馆,不就是以前学活中心那个溜冰场吗?屁股大点的坑,一转身能撞倒一片小学生。”看样子,他已经造访过新建的大学校园了,而且目的绝不是去知识的海洋里畅游。果然,等彭乐的对象驾临时,张弛明白过来,对方是个女大学生,而且才大二。狗友们暗暗地羡慕,嘴里骂道:彭乐这家伙简直是个禽兽。女大学生则落落大方,说:“没有啊,不都是同龄人吗?”她故意把张弛晾在一边,等狗友们都散了,才跟张弛笑了笑:“是你啊。” 此女正是公厕失窃案的女主人公,跟张弛算得上冤家路窄。报案之后,她打过两个电话到派出所找张弛,问查案的进展,第一次张弛接了,说:尚无进展,请她耐心等着。第二次,他便假装人不在,没有接电话。之后对方没有再打过来,好像也没有真的去举报。所以张弛也心平气和地跟她打了个招呼,“你好。” “这回能留电话了吗?” “微信吧。有事你发信息。”张弛见彭乐没有意见,便和邢佳交换了微信,然后跟众人告辞。彭乐套上鞋,送张弛到楼下。这个小区是彭家开发的所谓高端物业,数栋依山傍海的小楼房,都是独门独户,入住率不高,因此楼下也不甚亮,新修剪过的花木形成一蓬蓬硕大的黑影子,包围着两人。 “腾腾,”彭乐脱离了狗友们?s?的众星捧月,人也正常了,他看着张弛,“你要真有困难,就说话,都是自家亲戚。”他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说真的,你要是跟我一样,也在生意场上混几年,你就知道了,除了自家人,谁也不能信。” 张弛默不作声,显见在犹豫。彭乐屏住呼吸,终于等到张弛开口,“那你借我点钱吧。”他说,“等我发了工资还你。没钱吃饭了。” “操。”彭乐憋了半晌,悻悻地捞出手机,往张弛微信里转了五千块钱,“你别还了,我都怕别人听见笑话。”张弛点了接收,说声谢谢,毫无愧色。 周日原本答应了跟彭乐去钓鱼,结果临时接到小董的电话,只好爽约。张弛来到办公室,得知老张那家伙又请了病假,躲在家里没来,只有小董站在地上手足无措,乔有红也在一旁发愣。张弛心想:怎么又是她?乔有红则松了一口气,说:“小张,你来了就好了。”张弛用眼神询问小董,小董走到一旁,才小声跟他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怪,我一个人不敢去。谢谢你啊张哥。”其实小董比张弛还大一岁,但张弛没管这些细枝末节。来都来了,他一边套上警服,叫乔有红和小董跟上,“去看看吧。” 三人到了理发店,张弛远远就见两副纸幡在地上,白色的纸片跟秋后蝴蝶似的,在晨风里可怜地抖动。乔有红把手机里的照片给张弛看,“这东西原来就挂在我门上。我开门晚,一开门就看见被风刮在地上,手机里照片有些是邻居一早看见,拍了传给我的。你说谁这么缺德呀?” 街上还有几个邻居商铺的人在看热闹,张弛看他们的表情,都不像做贼心虚的样子。他问乔有红:晚上没听见什么动静?乔有红说没有呀。张弛就知道她撒谎了,因为他来找窦方的那两晚,乔有红都在外头鬼混。他看了一眼这个风韵犹存的三十岁女人,又看向理发店。 乔浩轩今天不用上幼儿园,正坐在小马扎上,把鸡蛋羹当毒药一样慢吞吞地吃着,窦方坐在他对面,碗里的大米粥已经凝固了。她放下筷子,飞快地看了一眼张弛,脸上还有些慌乱。张弛将脸冲窦方的方向一偏,“她也没听见?”乔有红说:也没有。张弛又问:你店里之前那两个外地人呢?乔有红解释说:他们是她的老乡,白天在学校当民工,晚上都睡县郊的大通铺,也不是坏人。 一辆破警车停在路边,老许下来了,后头还跟着老梁。邻居们忙把脑袋一缩,都躲回店铺里了。其实,没人死,没人伤的,这阵势有点大了,但老许脸上颇严肃,围着白幡走了两圈,叫老梁拍了几张照片,跟路人交待:不要破坏现场。然后走进理发店。见一群警察挤进来,窦方头也不抬,起身把大米粥和鸡蛋羹都端去厕所倒了,她守在马桶边,一连按了好几下冲水键,轰隆隆巨响,仿佛在冲石头。 老梁安慰乔有红,“芝麻大点事,别一惊一乍的。”背着乔有红,却跟老许说:“我怎么觉着,像外国电影里演的情节,叫什么来着?” 小董是个二次元宅女,灵机一动,说:“死亡威胁。” 老梁一点头,“哎,是有点那个意思。要么,就是有人想吓唬吓唬乔有红?也不知道她得罪了谁。”他嘴里说着,眼睛望着老许。 老许不耐烦地一摆手,“她能得罪谁?” 老梁说:“前段时间还有人报警,说店里,那个什么,乱搞男女关系。” 令他大失所望,老许的表情很坦荡,倒好像被他提醒了似的,忙问:“对了,上回是什么人报警?” 老梁说:“是一个女的用网络电话打的,说话挺客气的。” 老许说:“那跟这回应该不是一个人。这个一看就是搞封建迷信嘛,装神弄鬼的,估计也没什么文化。应该没大事。听说这附近常有外地闲杂人员打转悠?这个你们得提起警惕。”叫小董写一个出警报告,“先不要立案了。” 老许下了结论,乔有红只好作罢,正要送老许等人出门,听见脚步噔噔的,窦方披散着头发,连吊带裙睡衣也没换,就跑了出去,手里打火机一点,那两幅白幡从萧瑟秋风中的蝴蝶变成了耀眼的火凤,顷刻间就烧成了纸灰。 这,没立案,还用“保护现场”吗?老梁原本觉得老许小题大做,给窦方这么一整,他请示性地看向老许。“算了,那么个瘆人的玩意摆在外头,让人怎么做生意?”老许也没叫人阻止窦方,和老梁钻进了警车。张弛和小董准备走回派出所,车子正要启动,老许把车窗摇下来了,跟张弛说:“那个洗头小妹,窦什么,你不是留她身份证了吗?查一查,她以前干什么的,家里都有什么人。” 张弛嗯一声,转头看向对街,见窦方两手抱着赤裸的手臂,静静地站了一会,忽然抬起一脚,把烧黑的木棍踢飞了。她大声地说:“晦气玩意,你妈死了!” 替老张值了一天班。晚上七点,张弛来到烤肉馆子,点了一个蒸饺,两个凉菜。他一边等菜,看着对面的理发店。今天,卷帘门很早就拉了下来,只有二楼的窗户里透出灯光。“对面今天没营业?”张弛掰开筷子,问服务员。 “没。”服务员摇头,“遇到这种事,谁还敢开门?她家连个男的都没有。” 张弛吃完饭,正要结账时,看见窦方拉着一个大行李箱走出来。夜色中,她站在路边,有点茫然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他忙把一百块钱放在桌上,小跑两步,来到街对面。窦方坐在行李箱上发呆,一抬头,看见张弛。 “你去哪?”张弛打量着她。 “不知道。”窦方低头,鞋尖在街上踢了踢,“红姐把我炒了。” 第七章 “先去旅馆住一晚吧,明天再说。”张弛说。 窦方没吭声,指甲抠着破箱子的把手,结果把一个指甲上的亮片给抠掉了。她一股怒气自胸口溢出,心想:真是倒霉。她没精打采地重新站起身,拖着箱子,“你别管了。” 张弛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没有钱?”他说着就去掏钱包,这时才想起来,恐怕自己的钱包并没有比窦方的丰满多少,昨天彭乐借的五千块钱还在微信里。他把手机拿出来,“你加一下我微信。”窦方瞟了他一眼,他解释说:我可以借点钱给你应急,两千,够吗? 窦方不肯借他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给你。” 张弛手插在衣兜里,无语地看着她。她的背后是一串串的路灯,延伸进无边的夜色,这让张弛莫名想起了小学课文里,那个手上举着火柴,在街头流浪的小女孩。不知为何,他在她面前容易同情心泛滥。“要不,”他想了想,“你先去我那住一晚吧。” 窦方惊讶地看一眼张弛。还没来及说话,张弛将行李箱的把手接过来,窦方忙跟在他后面。 到了张弛家,窦方才基本确定,张弛没有要趁人之危的意思。张弛的房东是年轻夫妻,结婚没多久就相携去城里打工了,房子三室一厅,是婚房,客厅里还挂着夫妻二人巨幅的结婚照。窦方被他领进主卧,看见天花板垂下来的拉花,床头贴的玫瑰心,连射灯都是暧昧迷离的暗红色。窦方很不自在,“我不想睡这。”好像新婚洞房一样。 “侧卧我住的。”张弛也对这满室喜气避之唯恐不及,他把窦方的行李箱靠在墙边,“你凑合一下吧。” 窦方是借住的,当然不好意思去跟他抢侧卧,她将大立柜拉开,脸又耷拉了,“没被子。”立柜里空空如也。 “我就一床被子,”张弛也无奈了,他指着行李箱,“你那里……” 箱子里全是衣服,窦方眼巴巴地瞅着他,“被褥装不下,我都给红姐了,”被乔有红扫地出门,她有些耿耿于怀,“我可不想再回去跟她要了。” “去买吧。”张弛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算了算了,”窦方发挥抠门本性,把箱子打开,衣服一股脑倒在床垫上,“天气不冷,我盖件衣服就行了,明天再说。” 她在那里扒拉衣服,张弛转身出去。 一会窦方也跟了出来,头发绑成个丸子在头顶,穿着格子衬衫,九分裤,两只光脚踩着拖鞋。这已经是张弛所见过她最保守的打扮了。来到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借宿,窦方还保有几分警惕。她站在客厅里,有些无所适从,张弛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早上没来得及吃的鸡蛋和油条,他恍然大悟,“你还没吃饭?” 蹭住又蹭吃,窦方有点不好意思,忙说:“我吃鸡蛋就够了,我爱吃鸡蛋。” “冰箱里有菜,你想吃什么,可以自己?s?做。” 窦方仍然望着他摇头,“我不会做……” “我做吧。”张弛把茶几稍微收了收,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的时候,他扭过头,看见窦方已经坐在了沙发里,拿着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这让他意识到,事情的发展有些诡异,他没有必要对她这么殷勤啊。他心不在焉地洗菜、切菜,客厅里的窦方脸对着电视,余光不断飘进厨房。她觉得张弛在厨房里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猜测他大概是没做过饭,谁知十来分钟后,他端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出来,有肉丝,还有青菜。 他没再跟窦方客气。已经预知了她懒惰的本性,张弛交待她吃完饭要洗碗,然后便关上卫生间的门,开始洗衣服洗澡。等他出来时,窦方已经吃完饭,洗刷了碗筷,正对着电视屏幕发呆。听见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她扭头一看,张弛穿着白t恤,深蓝色的运动短裤,头发微湿,身上还带点沐浴露的味道。她眼神有点飘忽。隔了一会,见张弛手插裤兜,还站在沙发背后,窦方把屁股往边上挪了挪,“你看电视吗?” “你看吧。”张弛说。 窦方见他转身要回房间,她才想起来谢谢他,“你好厉害啊,我没吃过男的做的饭。” 张弛垂眼看着她,眼睛密茸茸的。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的光,照得人脸上时而明媚,时而晦暗,十分诡异。张弛说:“你又想打听什么?” “夸你都不行?” “我上大学时,也在外面住的。我女朋友,不,是前女友,有点懒,”这话他留有余地了,是令人发指的懒,大学四年,她以把他培养成了二十四孝男友而骄傲。张弛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他一哂,“我要是不学做饭,就把自己饿死了。”见窦方双眼闪闪发亮,显然为开启了这个话题而兴奋,张弛将她一乜,“别打听了。你自己的感情经历不是比我复杂得多吗?” 提到自己的感情经历,窦方立马闭上了嘴。 张弛转移话题,说:“有学生常年在外面住,学校宿舍很多床位都是空着的,可以租给外面考研、上补习班的人。你去问一问,租个床位,一个月可能也就两三百块钱,还比外面安全。” “大学宿舍?”窦方提到学校就有些发怵,“宿管会放我进去吗?” “你有认识的人吗?” 窦方摇头。 张弛想,他可以去问问那个邢佳。但这事还说不准,他没有告诉窦方,只说:“我去玩会电脑,有事叫我。” 电视机在喋喋不休地制造噪音。窦方盘腿坐在沙发上,有点想洗澡,又想起自己不仅没有被子,也没有毛巾,想必张弛不会那么体贴,特地替她准备多一套洗漱用品。她再一次回头去看,张弛房间的门没有关严实,自门缝里投出一道黄色的灯光。起先她仿佛听见电脑游戏的声音,然后房间里安静了。 “你几点睡觉?”张弛走到房间门口问她,脖子上还挂着耳机。 “哦,我这就睡。”窦方把电视关了。 “你等会。”张弛回到房间,接着去而复返。窦方视线追随着张弛,见他把笔记本电脑搬来茶几上,坐在她旁边。“我替你找了几个出租的房子。”张弛打开网页给她看,“这个是和人合租,但对方是男的。这个自带床和桌椅,位置有点偏。这个马上可以住,但稍微贵点。”他把电脑推给窦方,“你自己看吧。” 三更半夜不睡觉,替她找房子,是怕她赖在他家哈?窦方看也不看,板着脸说:“哪个都行,我明天就搬。” 张弛看她一眼,“不用急,找到合适的再搬。”他觉得对她不该那么殷勤,又加上一句:“反正我白天都不在。” “那我给你房租。” “不用。” 窦方把键盘敲了敲,鼠标滑上滑下,盯了电脑一会,她目光缓缓落到张弛脸上,“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你喜欢我啊?” 张弛被她的直白搞得一时语滞。过了一会,他清清嗓子,说:“你能别胡说八道吗?”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漂亮?” 平心而论,是挺漂亮的。“还行吧。”张弛说。 窦方切一声。她刚才无聊的时候,在沙发上打了几个滚,丸子头也炸开了。她读书不多,因此发量很为可观,满头栗色的卷儿,像只懒洋洋的幼狮。张弛后知后觉,“你洗澡吗?”他想起自己还有一条多余的毛巾。谁知窦方把这当成了一种暗示,她一只脚把电脑踢开,爬到张弛身上,两只胳膊圈住他脖子,红红的嘴巴也凑过来,“你想要吗?” 张弛脑海里警铃大作,他想起自己不久前才下的决心。他身体努力往后仰,试图拽开窦方的两只胳膊,“别这样。” 窦方一边解开他运动短裤的抽绳,跟他咬耳朵,“我可以用嘴。” 张弛经过脑海的天人交战,最终妥协了。这让他对自己恶劣的男人本性体验得更加深刻,原来他并不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这次他显然更加熟门熟路了,没有来得及产生任何抗拒或不适,就陷入了强烈的快感中。他觉得她的嘴巴和舌头都美妙无比,并情不自禁把手指插进了她栗色的发卷中。最后窦方被他抱起来,坐在他的腿上,两人唇舌交缠,拥吻了好一会。张弛感觉自己又硬了,他把紧贴的身体分开了一点。 窦方胳膊还搂着他,脸颊发热,眼神迷蒙。“你能给我钱吗?” “你要多少?两百?”张弛头脑稍微冷静了。 窦方说不够,“我要还债,我欠了别人的债。” “那你要多少钱?” “一百万,你有吗?” “没有。” “好吧。”窦方又贴到他身上,去咬他的嘴巴。 这样没头没脑亲热的结果是,张弛把侧卧的床让给窦方,并且在出门时替她顺手关上了灯。黑暗中他摸到了沙发上,盖着衣服凑合睡了一晚。翌日醒来时,上班已经晚了,他进房间去换衣服时,见窦方拥着被子睡得很沉,脸颊发红,嘴巴微微张开,手机丢在脑袋旁边。满地花里胡哨,都是她的衣服鞋袜。张弛只好放弃了换衣服的想法,一边懊悔不迭,告诫自己:真的不能再乱来了,一边胡乱套上制服,往单位飞奔而去。 芳踪 第5节 第八章 张弛在上班时,微信收到了一条添加好友申请,对方名字叫做“黒晶晶”,他印象中并不认识这一号人,加了好友后,点开头像一看,是大话西游里饰演白骨精的莫文蔚,还有一段配文:我再也不会为这个男人心痛。张弛觉得莫名其妙,这时对方发过来一笔五百块的银行转账,备注:饭钱。张弛明白了,是廖姑娘,但他在饭桌上时,并没有搞懂罗姐叫的到底是晶晶,还是静静,或是别的同音字。总之张弛没有点接收。过了一会,对方又来了一条信息催他:不够吗?我记得是这个数,四百九十八。 这让张弛很意外,饭钱多少,其实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张弛觉得廖姑娘身上处处充满了矛盾,而那个暗示自己“受过情伤因而黑化”的头像,也和她本人的形象气质格格不入。他给黒晶晶回复信息:不用了,反正绝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吃的。 黒晶晶:看不出来你饭量挺大的。 张弛:当时一天没吃饭。 黒晶晶:我上回去你们单位,看别人都不怎么忙啊? 过了几秒,又发来一条:再忙也要吃饭,否则对胃不好。 张弛没有再回复。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窦方的任何联系方式,不知道她中午有没有吃饭。正在琢磨,罗姐拿着一摞材料,自他背后经过,张弛立即把手机锁屏,放到一旁。 为了避免再和窦方擦枪走火,下班后,张弛有意地在办公室里磨蹭了一会,在外面吃过饭才回家。开门进去后,客厅里是黑的,街上的灯光透过窗子,照在空荡荡的餐桌上。张弛站了一会,确认窦方人的确还在,他来到侧卧,看见她还在睡觉,被子一半抱在怀里,一半夹在两腿之间。背心卷了起来,下面穿一条平角短裤,长度刚到大腿根。手机里还在循环播放视频,笑声嘎嘎的。 张弛有点无语,但也没叫醒她。他重新下楼,去超市买了一床薄被,一条毛巾,这时他记起来方便面没有了,往车里放了几袋方便面,最后又加了一堆女孩爱吃的薯片酸奶之类的零食,在楼下点了一份外卖。再回到家,见侧卧和卫生间的灯都亮了。窦方自卫生间的门缝里探出个脑袋,她才洗过澡,热气氤氲的,手里拎着一个拖把,“我马上好了。”张弛留意到,在他出门的这一会,窦方已经很麻利地把客厅收拾了,他有件早上扔在沙发上的外套,也用衣架挂了起来。 而侧卧,大概被?s?当成了她的私人地盘,不必担心有碍观瞻,依旧胸罩袜子满天飞,没有要整理的迹象。 今晚还得睡沙发,张弛心里想。把外卖和零食放在桌子上时,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受虐倾向。他提高声音,叫窦方来吃饭,然后走到阳台,洗衣机里正猛烈地摔打着衣服,发出阵阵轰鸣。张弛把手机拿出来,翻到邢佳的微信,对话框还停留在添加好友后,对方发出的“你好”两个字。张弛也回复了个你好,然后跟她打听宿舍床位的事。 邢佳显然很诧异,“是你亲戚,还是朋友?上学的,还是工作了?” 张弛说,是一个朋友,刚毕业的小孩,正在找工作。 “正巧我们宿舍还有个床位,你朋友不是农村人吧?”张弛说不是,邢佳打了保票,“那没问题,我跟宿管阿姨讲一声就行。” 于是,这一桩租床位的交易,邢佳充当了中间人,大包大揽,效率奇高,张弛猜测,她一定是学校里的社团积极分子,热衷于资源配置、拓展人脉。他发信息给邢佳,表示感谢。“上周去钓鱼,你怎么没有来啊?”邢佳追问他。张弛说在单位加班。邢佳说:“这周来吧?我跟乐乐说一声。”乐乐这个称呼让张弛觉得有些怪异。她才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做出这么一副贤妻良母的姿态,好像吃定了彭乐似的。但她才帮过忙,张弛不好拒绝,便说:“行。”邢佳最后又补上一句,半开玩笑半试探,“带上女朋友哟。” 赶在周末前,窦方自张弛家搬了出来。借宿四五天,她多出了一只行李箱,虽然张弛说不用还,但窦方在心里觉得自己越发债台高筑,有些怏怏不乐。到了宿舍楼下,她的表情有些茫然。张弛想,一个高考失利,混迹社会的人,重回校园时,一定有很多感慨和失落,或许还有自卑。但窦方只是仰着脸,望着旁边一栋三层高的破旧楼房发呆,不时有骑着自行车,背着书包的年轻男女自她身边经过,男同学的目光要格外热烈一些,不断在自行车上扭过头去,打量着她的脸蛋和一双长腿。 不一会,邢佳从宿舍楼里出来。她先看见张弛,然后看见窦方。看见后者时,她站在台阶上有一阵没有动弹。这时她深悔自己没有先问清楚对方的名字,同时目光在张弛二人身上盘旋,猜测着他们的关系。她听见窦方跟自己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我是窦方。”邢佳嘴巴也扯出一个笑容,“你好。” “走吧。”邢佳对窦方说,没有要上来帮她拎行李的意思。她又提醒张弛,“周日,别忘了。” 等张弛离开后,邢佳领着窦方往楼里走,她不时别过脸去看窦方。她想到张弛在微信里说对方“毕业了”,她当时以为是大学毕业。现在才意识到张弛有意地误导了自己,也许窦方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你高中毕业了吗?” “对。”窦方话也不多。同性相斥,在两个漂亮女孩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 “你高中哪个学校的?” 窦方拽着两个大箱子爬楼梯,说出南方一个城市的名字,又说:她等找到工作后就搬走。 得,社会闲散人员。大概是在发廊、餐厅、ktv之类的场所打工为生。这和邢佳的预期差距太大,可人都领回来了,也不好反悔,邢佳心里很不高兴,但她没有表现在脸上,等窦方把箱子拖进宿舍,邢佳把靠近门口空着的下铺一指,“你睡这。”便背着书包出门了。 这是一间四人宿舍,除空置的那张床外,剩下三个床位都用帐子遮得严严实实。室内杂物不多,挺整洁,两张桌子,一张被征用做了梳妆台,上面各式化妆品堆得满满当当,另一张桌面上堆着零食、小说。电脑之类的贵重物品大概都锁在柜子里。从物品摆放的方式来看,三位居民应该是过着井水不犯河水,表面上还算和谐的同居生活,否则,在这样逼仄的环境中,光是丢失一瓶香水和乳液,都足以引起宿舍大冷战,三这个尴尬的数目则很难保持长久的平衡。 窦方好奇地观察了一周,然后打开箱子。桌子上明显已经没有多余空间,她尽量把自己的东西堆在床上和床下。她在床底下爬进爬出时,另外两个居民从各自的帐子里探出脑袋,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要帮忙吗?”有个女孩礼节性地问。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室内又归于安静。 等窦方安顿好后,两个室友穿着睡衣下了地,开始商量吃什么。她们对窦方的到来既不兴奋,也不排斥,更没有问那么多的问题,只是简单介绍,一个叫朱敏,另一个叫赵忆南,两个人都相貌平平,朱敏是刚才主动提出帮忙的那位,赵忆南显得神情木讷,窦方看见她的帐子是掀起来的,床头一排毛绒玩偶,彼此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在主人的心里,也许藏着一个痴迷过家家的小女孩。 两个人吃完午饭回来,宿舍的气氛热烈了很多。听起来,她们在嘲笑邢佳的一名追求者。盖因这名姓马的男生只对邢佳献殷勤,令朱敏很不忿,另一方面,朱敏又觉得马某非常肤浅兼厚脸皮。女孩子不论美丑,活泼还是内敛,彼此间有多少龃龉,在痛陈男性之劣根性时,总能同仇敌忾,言辞犀利且滔滔不绝。 “不就是替邢佳拉过几次赞助吗,天啦,没几千块钱,天天挂在嘴上,真好意思哦。钱给社团了,又不是给邢佳了。社团聚餐时我看他吃得比谁都多。” “他吃饭跟猪一样,还吧唧嘴,真恶心。” “游泳课的时候一双眼睛就盯着女生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邢佳最近好像胖了,你没发现吗?” “她男朋友来了嘛。这叫幸福肥。” 两个人咯咯地笑。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了,二人一起噤声,爬进自己的帐子里。邢佳没有理会这些酸溜溜的贱人们,她放下书包,继续发微信,吐槽张弛介绍来的新舍友。彭乐也觉得很纳闷,“张弛平时没这么热心啊,是不是挺漂亮的?” 邢佳冷着脸,飞快地打字。“还行吧,就那样。” “怎么认识的?” “我怎么知道。” 和彭乐约定了见面的地点,邢佳放下手机,对着小镜子刷睫毛膏。余光看见窦方床上堆得乱糟糟的,她下意识就皱了一下眉,背对着窦方问:“你和张弛怎么认识的啊?” 窦方说:“我之前上班的地方就在他单位附近。” “你才这么大就不上学了,多可惜啊。家里没有负担的话,还是去考个成教吧,我们学校招后勤都得本科学历呢。” 窦方低着头,把一件短袖仔仔细细折成小豆腐块,说:“我要考的,最近在复习呢。” “我电脑里好像还有高三时的学习材料,可以借给你看。可能稍微难点。” 窦方说:“谢谢你。” 等宿舍没人时,窦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两手托腮,望着楼下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哪个学渣没幻想过自己徜徉在大学校园里的情景呢?她很高兴,同时又有些难过。躺在床上时,窦方想起了自己的大姨。大姨是高中老师,她莫名觉得邢佳刚才的语气和神态有些像大姨。她人生的大半是在大姨的耳提面命下度过的,可后来大姨成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魔鬼,以致窦方每每想起自己高中以前的时光,都感到茫然而不真实。 她想起张弛,把手机从枕头下摸出来,给张驰发信息,警察叔叔,谢谢你助人为乐。 屏幕上跳出来一条信息:不客气,为人民服务。 窦方咧嘴一笑。这时朱敏和赵忆南叽叽喳喳的声音到了宿舍门外,窦方的床铺是没有帐子的,任何人一进门,都会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她忙闭上了眼睛,假装睡觉。而张弛在那边等了一阵,没有看到回复,他把窦方的头像再次点开,研究了一会。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窦方的头像和朋友圈都是一片空白,名字也是简单的df两个字母,这和她外表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他觉得自己好像堕入了一个谜团,又忍不住想去探究。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件好事,需要立即刹车。 第九章 在迎来窦方这个新室友的头两天,邢佳始终显得心事重重,等到周日临近,她开始面泛春光,和颜悦色起来。男朋友邀请初次见面的室友们吃饭,是女生宿舍一项绝不可忽视的礼节。朱敏二人得知周日的活动是去钓鱼时,还颇有微词,“我以为就我爸爱钓鱼。”但当她们把新买的衣服翻出来,对着镜子试穿,并且互相评价时,室内的气氛又变得很轻松愉快了。 当然这种愉快和窦方没有关系。在其他人的眼里,她?s?们跟她是不同次元的人,可以将其存在视为空气。但这所学校并不大,有时难以避免地会在食堂、洗衣房之类的场所偶遇,外人,尤其是男青年们,目光总在窦方身上打转,这时,在宿舍里沉默寡言的窦方便显得格外高傲且言语俏皮。朱敏曾亲耳听到,有人问窦方是否大一新生,怎么以前没有见过,窦方居然大言不惭地说:是呀。她们觉得她的脸皮简直是太厚了。朱敏恨不得跟所有人澄清,她只是一个穷到租不起房子的打工妹。“你觉得她漂亮吗?”赵忆南问。朱敏断然说:“气质不行。”赵忆南极为赞同。 并且朱敏帮邢佳出了一个很阴险的主意。当时邢佳正在为马某的死缠烂打而极不耐烦,朱敏灵机一动,说:明天钓鱼叫上他吧,当着你男朋友的面,看他还有哪个脸在骚扰你。赵忆南大为兴奋,“他俩会不会当场打起来啊?”邢佳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也有点隐隐的期待,嘴上却说:“那也太幼稚太无聊了吧?” 周日早上,大家在女生宿舍楼下集合。男生马跃背着双肩包,左手拎着一提兜零食,右手一箱啤酒,兴致勃勃,左顾右盼。他恰好看见窦方在阳台上晾衣服,不同于其他女生的遮遮掩掩,她公然地把一件黑色胸罩挂在阳光和路人的眼光都可以直射的位置。马跃贼眉鼠眼地瞟了一会她的胸罩,跟朱敏说:“那不是你们的美女室友吗?她怎么不去?” 朱敏说:“她最近在找工作,忙着呢。” 马跃颇为遗憾。这时彭乐的车也停在了宿舍楼下,马跃眼睛都看直了,“哥儿们牛逼呀。”他羡慕且嫉妒地绕车一周,试图跟彭乐勾肩搭背,结果被邢佳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副驾的位置,马跃和两个相貌平平、言语尖酸的女同学坐在后座,心里简直在滴血。在极度的不甘心之下,马跃起了一个报复邢佳的念头,他开始不依不饶,“叫上那个室友呗,我看她今天挺闲的。” 彭乐是可有可无,人越多他越来劲,“叫上吧,多拉一个人又不费油。” “就是。人家刚搬来,一个人在宿舍多寂寞。你们也太冷漠了吧,都不关心新室友吗?” 邢佳简直想要扇马跃一个耳光,或者是给朱敏。因为朱敏的破烂主意,才让马跃得以趁机捣乱。她迟疑地看向彭乐,“还叫她吗?又不熟。” “她不是张弛的朋友吗?”说实话,彭乐还真有点好奇。 邢佳只好打电话给窦方,“你不是说得复习考试吗?抽不开空的话,不来也行。”结果令邢佳很不爽,窦方好像听不懂弦外之音,立即接受了她的假意邀请。不到五分钟,窦方欢快地跑了出来,竟然穿的非常美丽冻人,毛衣短裙加光腿,棕色的卷发上扣着一顶贝雷帽,还争分夺秒地抹了眼影,涂了口红,对于其他相貌平庸,性格扭捏的女乘客,完全没有留任何面子。 彼时彭乐坐在方向盘后,正在和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问张弛的朋友到底是什么来历。 “好像以前是理发店当洗头小妹的,没上过大学,可能高中都没毕业。”邢佳跟朱敏两人商量,“学校食堂好像招打菜员,要不介绍她去试试?那个不要求学历。” 朱敏劝她不要太过热心,“算了算了,说不定她不愿意,还说你看不起她。” 马跃一惊一乍,“这年头还有上不起大学的人吗?” “哎别说了,她出来了。” 众人瞬间缄默。彭乐先欣赏了一会窦方的腿,然后目光上移落到她的脸上。到了车前,窦方轻快的脚步忽然慢下来,彭乐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他把车窗降下来,和她对视。此时马跃轻浮地吹了一声口哨,一面很积极地往最后一排挪,招呼窦方跟他一起坐,嘴里抱怨道:“朱敏,赵忆南,你俩该减肥了哈,我这么苗条的人,都快给你们挤成肉饼了。”总算如愿以偿地引起众怒,所有的女乘客都把杀人的目光投向马跃。彭乐仍然看着窦方,随后,他把头一偏,示意她上车。 窦方犹豫片刻,一声不吭地上车,和马跃坐在后排。 “开车呀。”邢佳奇怪地看一眼彭乐。 彭乐打了火,一踩油门,车身震了震,没有动,他才发现挂错了档,低头调整档位。一抬胳膊肘,又把旁边的矿泉水瓶给打翻了,连裤子带皮座都淋了个半湿,邢佳忙从包里翻出纸巾,替他擦水渍,“你怎么啦,慌里慌张的。” “不至于吧,哥儿们?看见美女,魂儿都飞了哈?”马跃笑得很夸张,跟鸭子似嘎嘎的。 “马跃,你能不能别那么猥琐?”邢佳一转向彭乐,脸色瞬间温柔了,“你脸色不好,昨晚又熬夜打麻将了吧?” “没事,走吧。”彭乐清清嗓子,重新启动车子,驶出校园。 到了水库,大家才意识到,钓鱼并非只是傻傻坐着钓鱼,而基本等同于一个露天趴体。彭乐的狐朋狗友们已经早一步抵达,摆了两张塑料折叠桌,一圈沙滩椅,蓝牙音响正在播放着聒噪的《一人我饮酒醉》。常年住在海边的人,见这野地里一爿汪洋,周围野草凄凄,远处的山头上白云堆积,倒也别有一番景致。连马跃都文绉绉地叹了一句,真是个世外桃源。而狗友们显然比马跃上道多了,见彭乐来,当即表示热烈感谢,“来都来了,还带四位美女。”这让朱敏和赵忆南心里感到了一点安慰。 马跃把零食和啤酒堆在折叠桌上,那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有两个男青年自旁边林子里钻出来,一人怀里抱着一捧金黄色的大秋梨,说是从旁边农民承包的果山上偷的。“不会有毒吧?”马跃忧心忡忡。“放心,毒不死你,毒死也没事,完了往水库里一扔。知道这水库里的鱼为啥长那么肥不?”见成功把马跃给唬住了,狗友们笑得更得意了。他们加倍热情地招呼窦方,“来来,哥给你钓鱼,看上哪条钓哪条。” 窦方咯咯地笑,“吹牛的吧?” “你不信?我钓不着,我还不会下水去抓吗?见过狗熊摸鱼没?”这家伙当场作势要脱衣服下水。 “你不是来钓鱼,你来耍流氓的吧?” “嗐,被你看穿了。” 窦方在这种场合,简直是如鱼得水。 此时,同车抵达的几个人已经自动分了阵营,邢佳和彭乐是这一群人的圆心,马跃在外围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窜,像一个急于入伙而摸不到门路的土匪喽啰。朱敏和赵忆南俨然一对连体婴,先是矜持地坐在一边窃窃私语,然后又手拉手地去找厕所,被狗友们调戏一番,惹得面泛桃花,横眼佯怒。窦方则蹲在水岸上,和一个狗友学习钓鱼,脚边是一盆从菜市场搞的新鲜鸡肠鸭肠,汁水横流,散发着阵阵腥臭。 彭乐坐在沙滩椅里,手里拎着一瓶啤酒,又往窦方的方向瞟了一眼。这时,邢佳已经察觉彭乐的反常,并且有了种不妙的预感。她也顺着彭乐的目光看过去,“你认识她?”彭乐摇头,喝一口啤酒,“不认识。”邢佳的目光里充满怀疑,“那你干嘛老盯着她?”彭乐忽然变得吊儿郎当,“美女不许看啊?管得真宽,还没结婚呢。”邢佳咬着嘴唇,赌气走开了。 “哎,警察叔叔来了。”有个狗友热情地打起招呼。 旁人骂他不要老黄瓜刷绿漆,强行装嫩,“叔叔也是你叫的?人家是弟弟,警察小弟弟。” “靠,弟弟就行了,怎么还得小弟弟?就显得你大啊?警察叔叔,给他来一警棍,让他看看,是他大还是警棍大。” “别瞎几把说了,没看见还有美女在吗?美女贵姓啊?” “我叫廖静。” “名字真好听。”从狗友的这个反应来看,人长得应该也蛮漂亮。 这句之前,窦方还在研究鱼食,并没有把新来的警察叔叔或是警察弟弟放在心上。听到廖静这个名字,她心想:不会那么巧吧?站起身来,手上还拎着一节滑溜溜的鸡肠子。和张弛目光一对,两人都一愣。窦方看看张弛,再看看廖静,再把目光落回张弛脸上,她把嘴巴一撇,扭过头去。张弛被她这记白眼一翻,尴尬之余,莫名添了几分心虚。被廖静接连叫了几遍,他才回过神来,“我喝水,谢谢。” 第十章 在退还饭钱未果之后,廖静和张弛通过微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天,周六那天,张弛问廖静要不要去钓鱼,廖静的反应甚为平淡,说:也行啊,去散散心。实际上她为此次见面做了精心的准备。从拉杆冷藏箱里拿出各式包装精美、经过加工的肉类,水果,蔬菜,廖静又从她那百宝箱似的挎包里拿出两个围裙,一副手套,一盒?s?纸巾,一瓶洗手液,跟她比起来,其他人都成了茹毛饮血、餐风饮露的野人。在被号召开始预备烧烤的食材时,廖静把铁签子都从张弛的手里接了过来,“小心扎手,你坐在旁边。” 廖静自己穿了一件围裙,把另一件分给张弛。张弛展开一看,发现和她身上是情侣款。“刚好家里就这两件,都是我妈买的,我就带来了。”廖静解释道,表情非常自然。张弛没说什么,恰好见马跃一手拎鱼,一手提刀,屠夫似的挤了过来,胸前挂着一个大黑塑料袋,充当围裙,他索性把廖静的围裙给了马跃。“谢谢谢谢,”马跃请张弛替自己把围裙系上,手在廖静和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下,“情侣款哈。” 彭乐是属于好吃懒做的那一类,他在折叠桌旁边站着,把手插兜,打量了一下廖静,又看张弛,“你对象啊?” 张弛尚在考虑中,廖静先替他解了围,“不算,才认识没多久。” 彭乐拖长语调,哦一声,想要打趣张弛几句,转念一想,这家伙脸皮很薄,被初恋兼前女友甩了,已经是十分凄惨,好不容易梅开二度,要是再黄了,怕他从此心理变态。便把话吞回肚子里。谁知那厢马跃正在杀鱼,他马步蹲开,气沉丹田,一刀下去,原本在装死的肥鱼飞身纵起,擦过彭乐的脸,啪叽一声摔在地上,给彭乐吓出一身冷汗,“操”一声脱口而出,众人骂声四起。 “得了。”有个叼着烟的男青年接过马跃的刀,一边动作凶蛮地给鱼开膛剖腹,一边指挥马跃,“带着女同志们烤肉去,这活你总能干吧?”马跃拍着胸口,说包在他身上,“我家开饭店的。”结果一群娘子军完全不听马跃的指挥,邢佳和两名室友在互相拍照,廖静则是个纯粹的理论派,面对着堆成小山似的血淋淋的动物残肢,十分无助。“窦方,靠你了啊?”马跃只好寄希望于窦方。 窦方满不情愿地走过来,她效法马跃,找了一个垃圾袋,戳三个大洞,分别从脑袋和胳膊上套进去,盘腿坐在地上,开始往铁签子上穿肉。 旁边是张弛和廖静,一人坐着一张简易躺椅,十分悠闲自在。张弛今天是便装,短袖外头套了件黑色的冲锋衣,风吹着他的头发,还有点学生气。廖静不时扭过头看他一眼,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主动跟这个男人更进一步。他的年纪比她小,这也是她的顾虑。 芳踪 第6节 “咦,”廖静叫他转过头去,“你后脑勺的头发这里有个坑,还挺明显的。” “理发师没理好。”张弛若无其事,他自刚碰面的愕然后,便一直有意回避着窦方的目光。 “下次别去那理了。”廖静手指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你头发好硬啊,跟你性格不太像。” “头发硬什么性格?” “头发硬,脾气硬啊。”廖静又扯了扯他的耳朵,张弛并没有露出很反感的样子。廖静便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她这个人自尊心极强,但也具备一种一意孤行的勇气。她身体离他更近了些,“耳朵也硬,怎么办啊,听说这样的人性子犟,不听老婆话。” “老人是这么说的,”马跃忙着烤肉的同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他摸着自己的耳朵,“我爸是个软耳朵,特别怕我妈。从小到大,都是我妈使唤着我们爷俩干家务。” “傻逼。”窦方嘴里嘀咕一句。 “啊?”马跃挥舞着夹子,热得满头大汗,听到这话,他傻了眼,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为啥骂我傻逼?我说什么了哇?” “凭什么就女的干活,男的都死啦?一群傻逼。”窦方把铁签子往桌上一拍,身上的塑料袋扯下来,见毛衣袖子上沾了血水,她觉得自己简直倒霉透顶。那边彭乐正幸灾乐祸地看过来。马跃见自己麾下唯一的兵要临阵脱逃,忙说:哎窦方同学,咱们不能半途而废呀。“谁爱干谁干,”窦方拉着脸,“我要去上厕所。”抛弃了马跃,往水库的另一头去了。这一躲,就是大半个小时,等回来时,炉子上烤鱼咕嘟嘟冒着泡,地上一堆签子,大家已经热火朝天地吃上了。窦方眼疾手快,忙捞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味道不错。其他几个年轻女孩颇显矜持,迟迟不肯动手,一会说肉不熟,一会说太油腻,吃了要长痘,到头来也吃了不少,反倒是马跃尽职尽责地做一名舔狗,负责帮美女们倒橙汁洒调料,最后满头大汗地挤到桌前,他哀嚎一声,“肉没有了!” 廖静是唯一一个同情他的。“有烤馒头。”她把自己盘子里的烤馒头转送给马跃。 等马跃委委屈屈吃完馒头,大家总算还有点良心,齐心协力,收拾了残羹冷炙,准备娱乐活动。邢佳先后提议了狼人杀,打扑克等游戏,被大家一一否决。大多数人都处于荷尔蒙爆棚的年纪,暗搓搓地想要提议某种暧昧又不刺激,隔靴搔痒到恰到好处的游戏,却都羞于启齿。面面相觑了半晌,还是马跃搓着手说:“那就来点简单粗暴的,转酒瓶吧。”并且经过划拳,由最终的决胜者赵忆南担任转酒瓶的角色。赵忆南来了这半晌,屁都没有放一个,这会却突然一脸兴奋地推了推眼镜,有名狗友笑道:“靠,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事,长得丑的人不用怕。”赵忆南挽起袖子,酒瓶随着心意转,第一把就选中了彭乐和张弛。赵忆南眼睛一亮,要求两人当场接吻,且必须舌吻。“操,你也太狠了吧?”邢佳也笑的肩膀直抖,“不行不行,我反对。”张弛则是一脸抗拒,立马要走人的姿势。“唉,算啦算啦,我们可没有看男人亲嘴的嗜好。才吃饱了,说不准得吐出来。” 赵忆南虽然沉迷于耽美与禁忌恋不可自拔,但架不住大家集体反对,只能改口,“那你们要一人回答我一个问题哦,要诚实哦。” 彭乐说:“你随便问。” 赵忆南问了个居心叵测的问题,“你俩约过没?“ 邢佳微笑地拨了拨头发。 彭乐跟她打太极,“界定一下‘约’。” 狗友噗嗤一笑,“你他妈能别装纯洁吗?我给你界定,就说,有没有跟除对象以外的人发生过超出正常友谊之外的交流,身体上滴,对了,男女不限哈。”众人哄笑,“快快滴,如实交待。” 彭乐故意想了想,“哦,没进去也算吗?” 赵忆南脸一红,“算呀,边缘的都算。” “那绝对有啊。” 邢佳拳头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捶,嗔道:“胡说八道什么呀。” 接下来,所有人,包括廖静的目光都移到张弛脸上。彭乐先开了口,“我都能替他答了——没有。”他对廖静客气地笑了笑,“我可以跟你担保,我表弟呢,特别洁身自好,从小到大,就交过一个女朋友,从高中到大学。哎张弛,你除了那个谁,其他大学女同学的名字都没记全吧?” 张弛可不领他的情,“你说错了,我们班就两个女生,一个姚玲,一个郝雪洁。你可不要说她们坏话,她俩膀子比你还粗。” 彭乐露出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惹不起惹不起。” 他转而揶揄赵忆南,“还想问什么?第一次是不是?我是十五岁,高一,那会你还拖着鼻涕上幼儿园呢,满不满意?” “我可没问,你自己说的。” 马跃正在旁边和窦方讨论是羊肉好吃还是牛肉好吃,闻言转过头来,抗议道:“话都让你们说了,警察叔叔都没机会开口啊。” 张弛瞥一眼他那饱经沧桑的脸,“别,我可不是你叔叔。” 马跃撅嘴,认为张弛是在暗示他长得老。 “哎哎,不能转移话题啊,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张弛把滚到脚下的啤酒瓶扶起来,垂着眸子说:“没有吧。” 窦方托着腮,把嘴巴翘一翘,是个不屑的表情。 酒瓶第二次停下来,指的是赵忆南和马跃。邢佳暗喜,“你俩也亲一个吧。”赵忆南脸色有点难看,“那怎么行?”邢佳不肯放过她,“没事啦,你俩不都是单身嘛。”“我不想亲马跃。”“那你想亲谁?”马跃自尊心受伤,嚷嚷起来,“我去,我还不想亲你呢。”被他一打岔,赵忆南忙道:“你们问我问题吧。” 彭乐毫不客气,“说说,你喜欢什么姿势?” 赵忆南脸爆红,马跃这个猥琐少男,终于等来了重头戏,他兴奋而害臊地说:“哎,没法回答啊,我还是处男呢。”他握了握拳,说:“我的目标是今年脱单。” 没人对马跃感兴趣,朱敏帮着邢佳围剿赵忆南,“南南说啊,别扭扭捏捏的,玩游戏嘛。你不是交过好几个男朋友吗?” 赵忆南眼圈都发红了,调转枪口,把窦方一指?s?,“我肯定没有她交过的男朋友多,你们怎么不问她啊?” 窦方感觉有许多道目光像箭一般向自己射来。她向来是不惧目光的,并且对这群人深为鄙夷。尤其是彭乐那道隐含嘲讽的目光,让她觉得今天跟他们出来,简直是再傻逼不过的一个主意。没等赵忆南继续祸水东引,窦方蹭的站起来,对着彭乐,“你问我最喜欢的姿势?是脚踩着你的胸口,一手揪着你的领口,一手呈巴掌状对着你的脸蛋,给你十个大比兜。你满不满意?”她一巴掌把马跃推开,“走开啦,我要去上厕所!” 彭乐忍无可忍,冲她大吼,“你给我回来!” 窦方头也不回,撒腿跑了。 经过窦方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大家都不好意思了,捂着肚子说要运动运动,消化一下。张弛表示自己不愿参与,“我不用消化,我还没吃饱呢。”把啤酒瓶一放,一边拨着电话,走开了。蓝牙音响里音乐放的震天响,大家玩抢凳子,有两次赵忆南一屁股坐在了彭乐身上。游戏结束后,彭乐来找赵忆南,“你们女的看耽美,yy一下明星就行了,别套到现实里来嘛。我这人不爱计较,可哪个正常男人乐意和男的亲嘴啊?” 赵忆南红红的眼睛瞪了他一下,“那不是没亲吗?” 彭乐冲她一笑,“把张弛换成你,我还是乐意的。” “嘁,我还不乐意呢。” 邢佳脸上带着笑,转过身便奚落彭乐:“这么饥渴,怎么不直接去开房?” “好啊,”彭乐笑哈哈的,“咱们仨一块去吧。” “去你的。”邢佳甩开他的手。 到傍晚时,众人酒足饭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马跃和窦方互换了微信,邢佳和朱敏闺蜜情更深,手挽手一起回宿舍,彭乐也正经起来,没有再勾三搭四。等乘客们依次下车,他皱眉望着窦方孤单的背影,打电话给张弛,“我去你那吧,方便吗?” 廖静在开车,张弛坐副驾,他说:“方便。” 第十一章 张弛来开门,他才洗过澡,还打着赤膊,手里抓着毛巾。彭乐溜达着走进去,东看西看,“你也不看看是谁,就敢开门?小心被劫色。”张弛说:我这里除了你,也没人来。在彭乐心里,张弛一直是个纯情少男,在水库时,他特意观察了一下,发现张弛对廖静也只能算得上不冷不热,彭乐想:这家伙简直是没救了。他冲张弛投去同情的一眼,往沙发上一坐,见茶几上是一碗正在泡的方便面,上头盖着一本书。“不是,你真没吃饱啊?” 张弛嗯一声,“你找我有事?” 彭乐心不在焉,“你先吃吧,吃完再说。”张弛拆了一双筷子,把纸盖掀开,热气蒸腾,浓香四溢。彭乐默默坐在旁边盯着他吃面,“给我也泡一袋。”他终于忍不住说,“有没有可乐?”张弛看他一眼,又翻出一袋方便面,一听可乐,摆在桌上,请他自食其力。彭乐哼着曲子,烧好开水,消灭了一碗方便面配可乐,简直爽爆了。他靠在沙发上打个饱嗝,望着张弛发呆。 他张着嘴,犹豫了一会,“那个什么窦方,你跟她什么关系?” 他忽然提起窦方,张弛有些惊讶,顿了顿,说:“没什么关系,偶尔认识的。” “没什么关系,你帮她找住处?” 张弛“哦”一声,没回答彭乐,他起身去了洗手间,洗了把脸后回来。 彭乐在沙发上,还看着他,不耐烦地,“我在问你话呢。” 张弛解释说:“她原来在我单位附近上班,有时候在街上碰见。她打听房子,我就随便跟邢佳一提。” 张弛的脸色很坦然,彭乐拧眉看了他一会,说:“以后别跟她来往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别问了,反正她不是什么好玩意,知道不?”彭乐又强调一遍,声调也高了,“我可是你亲哥,我还能害你?” 张弛眼神里露出点怀疑,“你认识她?” 彭乐琢磨着他的眼神,顿觉不对劲了,“操,你他妈想哪去了,你以为我跟她?她才多大,我又不是禽兽。”他觉得这事吧,越扯越说不清楚,最好是点到为止,便把下巴往茶几的方向一抬,“手机震了,不接吗?”张弛把手机拿起来一看,是廖静。他没接,把手机屏幕朝下放回茶几上,然后拿起遥控器,随便换了几个台,两人都觉得索然无味,“你走时锁上门。”张弛丢下彭乐,回到卧室。才躺在床上,手机又微微一震,是廖静发了条信息:我准备睡了,今天很开心,谢谢邀请。这个女人在使用一种欲擒故纵的伎俩,但并不使人讨厌。在一定程度上,她比他的前女友胡可雯要温柔体贴得多。 自窦方搬走后,客厅里的电视再次在深夜里聒噪地响着。张弛不禁又琢磨起窦方和彭乐的关系,探究无果后,他拿起手机,回复廖静的信息:改天一起吃饭?这回不用带你妈了吧? 廖静回过来一个捂着嘴笑的表情。她是非常敏锐的,察觉到男人的蠢蠢欲动后,立即开始兴师问罪,“你平时不怎么看手机吗?” “工作比较忙。” “你加我好友时,是不是被我的头像吓一跳,觉得我这人特别中二,特别像个怨妇。” 张弛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没有,挺好的。” “我跟你一样,前男友也是高中同学。他那时候特别爱看大话西游,有个绰号叫猴子,他老管我叫晶晶姑娘。” 张弛很诧异廖静突然说起这个,他们的关系并没有近到这个程度。也许到了夜深时人的倾诉欲会格外旺盛,张弛出于礼貌,没有打断她。同时他在想,廖静提起自己失败的恋情,到底是为了博取同情,还是纯属自虐。 廖静的字打得飞快,“我很爱他,上大学后,背着我妈和他住在一起。后来他出轨了,我原谅了他。他第二次出轨的时候,我们大吵一架,我被他打到住院,没有敢告诉任何人。出院后我和他分手了。到现在我妈还以为我是处女,所以她对和我相亲的人都有点挑剔。” 张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输入几个干巴巴的文字,“能理解。” “你不用太在乎他们的想法,其实我现在也根本没打算结婚。”接着立马又跳出来一条信息,“你发现没,我这人挺叛逆的。” “发现了。” “那你再猜,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猜不出来。” “不是都说,男人对女人的爱情始于同情?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同情我了?” “有点。” 聊天框里跳出来一个脸红害羞的表情,张弛嘴角也动了动,他觉得廖静这个人还不错,起码相处起来不累。接着两人互道晚安,还没等张弛躺下,旁边床垫猛地一陷,彭乐踢了鞋,把被子往身上扯,“我不回去了,在你这凑和一晚。”同时开始打起呼噜。睡意之快,简直让张弛怀疑他是装的。“你是猪吧?”张弛忍了一会,架不住彭乐睡梦中的熊抱,他毫不留情地把被子夺走,转移到沙发上去睡。 次日,张弛去上班,微信收到信息,他瞥了一眼,是彭乐。这家伙,快下午才醒,果然和猪无异。 “我在床底下扒拉拖鞋,你猜怎么着?”彭乐故意卖个关子。 张弛发过去一个问号。 手机轻微一震,对方发过来一张图片,张弛不明所以,手指刚点开,罗姐拎着一袋水果从他身后经过,脑袋自他肩头一探,哧的就笑了。“小张,交女朋友了哈?” 照片里是一件黑色蕾丝胸罩。张弛装作没听见罗姐的调侃,他皱眉,低头发信息给彭乐,“你搞什么?” “我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这型号和廖静货不对版。你这家伙。”彭乐发了个色色的表情。 不用彭乐提醒,张弛早意识到了,这是窦方落在他家的。他不解释,只骂他:“你猥琐不猥琐?” “我猥琐,你不猥琐。这个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毁尸灭迹啊,我的兄弟。” 张弛犹豫了一下,“你先放柜子里吧。” “晚上拿着它打手枪吗?” “靠。” “偷吃小心点,廖静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张弛想说,他和廖静还没到那一步,但心知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罗姐又不时来背后转悠几圈,他便把手机收了起来,没有再解释。而特意联系窦方物归原主,也显得挺猥琐,所以那件胸罩只好暂且躺在了张弛的衣柜里。 窦方对此事毫无察觉。她在大二女生的宿舍里,依旧不受欢迎,但她不在乎,并且窦方给自己的床位上也装了围帘,还特意选了粉红蕾丝的。白天的时候,她把帘子拉起来,躺在窄窄的床铺上,觉得自己变回了七八岁的小女孩,实现了拥有一顶华丽帐篷的梦想。这里?s?比理发店好,不用再听乔有红和男人打情骂俏,也不用大半夜带着哼哼唧唧的乔浩轩去撒尿,窦方觉得很惬意。 唯一的问题是她得尽快找个活儿干。 窦方在这里认识的人寥寥无几,张弛是其中之一。可她一想起廖静,就不由得要心塞 ,她不得不承认,在水库那天,张弛装作不认识的行为,让她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虚伪的渣男,精虫上脑的渣男。窦方心里狠狠地唾弃张弛。反倒是马跃给了她一点慰藉,也许是烧烤时发现了窦方穿肉串的技能,马跃介绍窦方去自己家餐馆打工,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就在学校东门口,“切菜洗碗你都不用管,专门穿串,怎么样?你不是爱吃肉吗,卖剩下的随便吃。”马跃抓了抓脑袋,“就是工资不高,一千块钱。要不,让我爸再给你加点?两百怎么样?” 芳踪 第7节 “太低了吧?最少一千五。”窦方大言不惭地扯谎,“我小学时就会给同学穿手链,给小狗织毛衣,穿起串来飞快。” “那……行吧。”马跃这讨价还价能力堪忧,他爸听了估计得发愁,“你可是通过走后门,跳过了实习生阶段,直接转正了哈。怎么也得请我吃个饭吧?” 窦方承诺会请马跃喝一瓶娃哈哈牛奶,使他颇为不满。这段时间,窦方对马跃的殷勤照单全收,没有半点不安。原本怀着一腔爱恋的马跃已经被邢佳刺激得遍体鳞伤,常露出哀怨的表情,窦方觉得他挺可怜。她经历过社会险恶,知道马跃基本属于有贼心没贼胆,过不了几天自然会移情别恋。反正他也没吃亏,窦方心想,我对马跃可比邢佳热情多了。 跟马跃打了个电话表示谢意后,窦方拉开帘子,下床穿鞋。邢佳和赵忆南刚上课回来,邢佳打招呼,“出门啊?” 窦方说:“去上班。” “找到工作啦?” 窦方点头,没打算细说。 “马跃帮窦方介绍的,去东门烧烤穿肉串。”朱敏简直是神出鬼没,在帐子里半晌也没吭声,忽然掀开帐子,她伸出脑袋,没事人似的对窦方笑,“我听见你和马跃打电话了,马跃可真热心哎。” 窦方没说话,背上包出门。 过了几秒,邢佳和赵忆南一起扑哧笑出声。 赵忆南大惊小怪,“她真去穿肉串啊?穷疯了吧?” 邢佳表示有情可原,“她不是高中都没读完吗?大概家里是有点穷吧。” “你们没听见她刚才跟马跃打电话时的声音,我都起鸡皮疙瘩啦。每天干半晌,一个月才给一千五,这种她也愿意干,图什么呀?该不会以为马跃家里特有钱吧?“ “我觉得她挺贪钱的。马跃可倒霉了,要被人吸血了。” 邢佳一边擦护手霜,说:“他俩挺配的。” 他们的嘲讽并没有影响到窦方,可窦方很快发现这活简直不是人干的。理发店是混日子,烧烤店是名副其实体力劳动。穿半天肉串,指头戳烂了,手腌肿了,还浑身孜然味。干了两天,室友们提出意见,因为她每晚半夜回来洗漱,影响别人休息。宿管阿姨也下了通牒,宿舍大楼十二点必须关门,绝不通融。窦方只好跟马跃的亲爹讨价还价,提前一小时下班,工资也从月结变成了日结。她琢磨着,自己还得再找个别的活。 她给马跃发信息,“你还认识别的人招工的吗?” “我帮你再打听打听。”马跃挺热心,“你还在店里吗?我也在店里。我们今天来聚餐,你室友们都在,姓彭的请客,他贼有钱。你也出来玩会呗。” “我有点忙,你们聚吧。” “就一会呗,有一阵没见着你了。” 窦方没再理他。不一会,她听见外头嘈杂的声浪中夹杂着马跃的呼唤,“窦方!嘿,窦方。”窦方快要被他烦死,她此刻穿着一件脏兮兮、松垮垮的油布围裙,袖子挽到胳膊肘,两手血水和酱汁淋漓,面前一只巨大的不锈钢盆子,红红白白的生肉堆积成山。她基本能想象到外头什么场景,马跃和他所暗恋的女孩邢佳,以及一众朋友们,一准在疯狂地吐槽某某老师,某某男同学或女同学,彼此交流吃喝玩乐的经验,或许还聊聊职业理想,人生计划。没什么稀奇的,她也一点都不羡慕。“窦方!窦方!”马跃又开始叫了,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窦方头昏脑涨,兼之腰酸背痛,强烈渴望偷会懒。于是她拉着一张脸,穿过人群,来到马跃的桌前。 马跃这傻逼把自己灌醉了。他摇摇晃晃起身,脸蛋通红,两眼发直,“窦方,他们都说我一个月才给你一千五,属于剥削劳动力,我可太冤枉了。厨房另外一个帮忙的大妈,比你干的时间还长,才一千二,你知道的吧?我爸原来只肯给你一千二,我求爷爷告奶奶,才涨了三百。”马跃瞪着眼睛,突然拍案而起,两只筷子分道扬镳,一只飞到地上,一只飞到窦方身上。马跃打着酒嗝,“这老家伙,太他妈抠门了。” 彭乐将马跃按在椅子上。别人也笑着去拉他,“喝多了,居然敢骚扰良家妇女。”马跃嘟囔两句,一头栽在桌上睡着了。 “无聊。”窦方翻个白眼,谁也不看,转身走了。 “我去下厕所。”彭乐绕过马跃这醉鬼,从过道来到后厨。厨房里有三四个人在忙活,满地和满架子上都堆着锅碗瓢盆,肉和菜的颜色都颇为可疑,卫生条件也堪忧。彭乐不算个食不厌精的人,这会也难免有点反胃。窦方背对着门口,低头坐在小马扎上,他想:她不是在哭吧?正犹豫着,窦方掣过来一把竹签,挨个去扎虾脑壳。她手挺灵巧,活干得飞快。马尾有点散了,栗色的头发在脸颊边打着卷。 彭乐没开口,站了一会就走了。 到十一点,窦方摘下围裙,洗了手,背起包离开餐馆。 在街上走了一段,有辆车跟上来。彭乐摇下车窗,招呼她一句,“哎。”他一只胳膊架在车窗边,一手扶着方向盘,扭头去看她,“上来聊两句?”见窦方站在那里不动,彭乐威胁她,“别想跑哈,我四个轮子,比你两条腿快。” 窦方咬着嘴唇,拉开车门,弯腰坐进后座。彭乐揿亮车内灯,回头看了一眼窦方。“你还认识我?” 窦方脑袋点一点,“嗯。” “你怎么跑这来了?” 窦方没说话。 车里很安静。彭乐刚才看到窦方在烧烤店那副狼狈相时,其实是幸灾乐祸,但这安静中,他又有种窒息般的烦闷。手机也不适时宜地响起来,彭乐把来电按掉。为缓解沉闷,他随口问道:“你今年,该上大学了吧?你爸妈不管你吗?” “没有钱,不上了。” 彭乐轻嗤一声,意料之中的事。他说不上来是嘲讽还是同情,“你现在怎么姓窦了?” “我本来就姓窦。” “那是我认错人啦?” 窦方不耐烦,“你说完没有?说完我走了。” “行吧,”彭乐也不想和窦方多待,看到她就想起一些很龌龊的事。“认错人最好。你以后就当窦方,老老实实待着。不对,你应该这个地方也不要待,回你们老家去,离这远远的,懂吗?” 窦方忍无可忍,说:“我根本就不想看见你,也不想跟你说话,你喊我上车干什么?” “你还有理了?”彭乐忍不住骂,“妈的。” 窦方突然打开车门,抓起包就跑。彭乐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锁车,但他也懒得再开车去追,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心里十分难受。他盯着后视镜看了一会,等窦方的背影和夜色融为一体,才转动方向盘驶了出去。 第十二章 窦方从来没意识都找个正经工作如此艰难。 马跃发动各路亲戚同学,帮她联系了不少活,包括公司前台,幼儿园阿姨,复印店小妹,窦方每次都乘兴而去,铩羽而归。后来马跃脑海里灵光一闪,说:你不如去当公厕收费员吧。“那个活清闲,手机随便玩,就是臭一点。”窦方叫他给她滚远点。窦方很有自知之明,学历经验她统统没有,敦厚老实、吃苦耐劳的品质跟她也不沾边,事到如今,只好靠脸了。于是她踢开马跃,两手空空,只带着一张脸,去附近一家颇为高档的海景餐厅面试。事实证明,只有在酒足饭饱的人眼里,美貌才是种资源。在她告诉经理,自己也有餐饮业工作经验(穿肉串)之后,经理当即拍案录用了她,给开一个月两千五百块的工资。 这对窦方而言,无异是种事业上的突飞猛进。海景餐厅夏有空调冬有暖气,玻璃光洁,地板锃亮,可惜价格死贵,除了旅游旺季,店里简直门可罗雀。以至于老板如何支付得起几十号服务员的工资,都是一个迷。?s?窦方可不在乎这个,比起从前,这份工资赚得可谓是轻而易举,这让她难免沾沾自喜。 近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在下班时看到晚霞,好像大片的橙红色被肆意地涂抹在墨蓝的画布上,绚烂得酣畅淋漓。她回到宿舍,换了衣服,去公共浴室里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路灯刚亮起来,好像挂在天上的一只只眼睛。窦方耳朵眼里塞着耳机,慢慢地走在校园的路上,不时东张西望。深秋的晚上,外面行人稀少,这让窦方觉得整个校园独属于她,假如她想要回到过去,或是前往未来,只要打个响指,就可以穿梭时光,万物变幻。 快到宿舍楼时,窦方停下来,这里有个不大的球场,一半立着篮球架,一半拉着羽毛球网。场边有两条长凳,上头扔着外套、书包、水壶之类。有两三个人在打篮球,还有个年龄成谜,或许是老师,或许是学生的高领秋衣男,在绕着球场倒退小跑。看他那昂首阔步,胸有成竹的样子,应当是这球场上的常客了,并不担心会有篮球从天而降,砸中脑袋。 篮球无声地滚到了脚下。有个男生在篮球架下,嘴巴张合了几下,又用手比划,窦方没有动,对方跑过来,打量着她,从她脚底下把篮球捡走了。而另外一个人则在篮球架下等着,这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连帽卫衣,路灯的光自背后不远处射过来,显得脸上黑咕隆咚的,辨不清神态。但他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来,并且转头往场边看了好几眼。和对方互相传了两下球后,他把篮球丢开,来跟窦方打招呼,“最近怎么样?” 窦方早就认出了张弛。在他走过来时,她把耳机摘下来,这才听到不远处篮球一下下砸在地上,通通的闷响。她皱着眉毛,故意做出一副对方认错人的样子,“你是谁啊?”然后便把头扭到一边。 张弛不意外,他一向觉得她有点蛮不讲理,知道自己在水库那天把她得罪了,他没有拿热脸贴冷屁股,看了她一眼,又回去了。结果他心不在焉,才把篮球从对方手里接过来,起跳投篮,球砸在篮板上,又像失控的炮弹一样飞了出去,滚落窦方的脚下。队友只好再次跑来捡球,他一起身,见窦方不再戴耳机,就不急着走了,开始油腔滑调,“同学,这个球好像对你情有独钟啊。” “我看是你们球技太臭了吧?” “咳,也不能这么说,打球嘛,得看配合。我自己的技术还是可以的。”男生把球抱在手上,见绕场慢跑的秋衣男又过来了,他往旁边让了让,秋衣男一边熟练倒退,眼睛看看男生,又笑容可掬地看看窦方。这时窦方基本可以确定,秋衣男是个颇具八卦精神的男老师。这种老娘们似的偷窥行为是男性青少年们所不屑的。而打球的男生显然误解了秋衣男的眼神,冲远去而频频回首的秋衣男偏了偏脸,“你男朋友?”他以为只有老大爷才热衷于倒退跑,心想,这人也太矬了吧。 窦方说不是。男生表示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女同学,竟然单身,岂不是暴殄天物吗?窦方余光看见张弛没了篮球和队友,默默地站在一旁。他在考虑着,是再等对方一会呢,还是直接回家,所以眼睛一直看着窦方二人。窦方略微显得有些哀伤,对男生说:以前有过一个,被我给甩了。“为什么呢?”“这人太自私了,从来只顾自己爽,床品不行。”靠,这也太奔放了吧。男生瞠目结舌,脸也红了。窦方在他跟前胡说八道,觉得特别有意思,她继续口无遮拦,“还脚踩两条船,简直是渣中之渣。”“的确。”“后来,他就死了。”“呃,这,有点可惜啊。”“不可惜,”窦方对他嫣然一笑,“我失去了一棵树,却得到了一整片森林。”男生简直有点招架不住,同时又觉得美女思想开放,性格豪爽,应该非常容易拿下,便积极地邀请她,“你在这看了好一会了,你也会打篮球?”窦方说不会,对方更高兴了,“不会我可以教你。我们学校大一必修篮球课,你肯定上过吧?”窦方想了想,她在高中时上过篮球课,“学过三步上篮。”男生说:你上一个给我看看。 窦方放下洗澡篮子,抱着篮球走了两步。男生叫她停,“一看你这架势就不行。”颇有当教练的架子,心里却打着小算盘:肢体相撞,应该很快能撞出激情,他指挥窦方,“你试试从我手上抢球。”窦方一个黑虎掏心,上来夺走篮球,“哎,注意动作,不要拉扯胳膊,不要揪衣服领子,不能抓脸,嘶,你那指甲是不是有点尖……快快,球落地了。”窦方飞起一脚,男生哀嚎,“大姐,这是篮球,不是足球喂!” 篮球好像长了眼睛,径直朝张弛飞去。张弛异常敏捷地躲过了篮球,但他没想到篮球后面还跟着一只拖鞋,被一鞋底拍在脸上。 一只拖鞋还不至于把张弛砸晕,但他早已经忍了半晌,此刻心里的火蹭的起来了。窦方有点忐忑,用一只脚跳到张弛跟前。她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刚才那个场景真的有点滑稽,“你怎么不躲开啊?”因为极力忍着笑,她看起来有点挤眉弄眼,幸灾乐祸的样子。 张弛掀起一边眉毛盯着她,声音有点低,“你是不是玩不起?” 窦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玩不起?”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爸爸我都玩得起。”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见人一旦口无遮拦起来,是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其实在她心里,仍认为张弛是个好人,并且她受过他的很多帮助,她也不想显得好像自己在吃醋似的,毕竟他俩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充其量有过“两夜情”。果然张弛听到这句,眉毛一拧,脸上露出很愤怒和厌恶的表情。窦方愣在那里。张弛随即变得面无表情,从长凳上拿起外套,转身就走了。 窦方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邢佳不在,而赵忆南和朱敏把电脑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窦方既使躺在围帘里,也觉得心烦。她又扯开帘子,走下床,来到阳台。此宿舍楼离小球场很近,因此在阳台上可以隐约看见在篮球架下晃动的人形。窦方靠在栏杆上,两手托腮,耳畔还能听到那一阵篮球触地发出的通、通的闷响,仿佛人的心跳。 拖鞋事故后没多久,窦方在餐厅里偶遇了彭乐。原来老板也并非完全没有生意可做,公款宴请,政府接待,海景餐厅是个合适的场所,因为可以坐在整面的落地玻璃前,面对着蔚蓝大海,向贵客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时令物产。彭乐来参加的就是这样一个招商引资的饭局。他刚一落座,看见来倒茶的窦方,先是一愣,心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还是她别有所图?这么一揣测,脸色就有点难看,“我们这说点事,你出去吧。” 窦方把醒好的红酒往彭乐面前一放,转身就走了。 刚出包厢,就看见张弛被服务员领了过来。二人不期而遇,窦方拿不准他是否还为拖鞋事件而记恨她,只好尴尬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张弛看了窦方一眼,没有多余的表情,便推门进包间里去了。他大概是从单位直接过来的,还穿着制服,这让窦方有一瞬间的警惕,民警还管铺张浪费、公费吃请?接着她从掩了一半的门外听到彭乐跟众人介绍,什么“重本毕业”啦,“从小就聪明”啦,“在单位能力优秀表现突出”啦,窦方切一声,做个鬼脸,心里说:还有“虚伪的渣男”啦,“精虫上脑的渣男”啦,“小心眼的渣男”啦。 在外头玩了一会手机,窦方又被叫回包厢,双手交叠,靠墙站立,充当摆设。她不时斜睨一眼角落的张弛:还有“只会埋头吃饭的渣男”啦。 张弛原本不想来吃这顿饭,但彭乐是一片好心,要把他介绍给几位分局的领导头头,以后有事也好关照些。他在末席坐了,跟在座的人点头致意,听着彭乐和众人敷衍应酬。“来来,菜来了。彭总尝尝这个。”彭乐谦让几句,余光一扫,又瞥见窦方,他不高兴都挂在了脸上,筷子一放,说:“你笨手笨脚的,去换个人来。” 要不是经理盯着,你当我愿意来?窦方一肚子火不敢发作,她忍气吞声,说声“对不起”,就合上门出去了。 这一打岔,彭乐话也少了,脸色不大好看。张弛对饭局本来也没什么兴趣,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他起身道:“快两点了,我得回去上班了。” 有人挽留他,“不急不急,吃完再说,我给你们所长打电话说一声。” “别了。”彭?s?乐平静下来,对张弛说:“回去上班吧,刚来单位,勤快点,多跟你们领导学习。” “彭总对亲戚真没得说。”彭乐扯了扯嘴角,心里苦笑,“可不,谁让咱是亲兄弟呢。” 第十三章 窦方被从包厢里赶了出来。大堂里只稀稀拉拉坐了两三桌的客人,她又跑到厨房,厨房也不缺人传菜,窦方拿着拖把装了装样子。她从玻璃窗看见张弛在海边低着头踢了一会沙子,然后坐在一张木躺椅上。那个位置较为隐蔽,从餐厅正门出入的人是留意不到的。窦方有些犹豫了,她怕再触个霉头,显然他是特意跑去躲清静。 但有件事她想要跟他说清楚:她并不是“玩不起”,事实上那两次对她来说不值一提。她也可以做到翻脸不认人。 午后的气温不低,沙滩上没有人,沙子都凝固了,一踩一个脚印,海风推着浪一波一波在脚下荡漾。窦方蹑手蹑脚,接近木躺椅,张弛还没有留意,他戴着墨镜,躺在椅上,两眼盯着手机。 这家伙,上班时间躲在这玩手游。不是“能力优秀表现突出”吗?窦方顿时觉得世道不公,那点紧张烟消云散。“你真菜啊。”她故意说。 张弛抬起下颌,海风吹得他头发拂在墨镜上。 隔着墨镜,看不清他什么表情。窦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自己。餐厅女服务员是统一穿淡绿色的旗袍,窦方没有像上了年纪的服务员一样,里头鼓鼓囊囊套着秋衣秋裤,紧窄的旗袍很服帖,显得她的身段很窈窕。但窦方又下意识觉得自己腰上系的绣花围裙很丑,很老土,还沾了点菜汁,她把围裙解开,拿在手里,又理了理盘起来的头发。 “我菜?”过了一会,张弛说。他语调很自然,好像也把篮球架下挨的那一拖鞋给忘了。 “比起我差远啦。”窦方推张弛,“让一让。” 躺椅也就一人宽,张弛想:总不好把她推下去吧?这一犹豫的功夫,窦方已经挤在他身侧,她盘起腿,把张弛的手机抢过来,“你看我的。” 张弛在来饭局之前跟老许打了招呼,现在不急着回去。他侧了侧身体,尽量多腾出一点空间给她。一只胳膊没地方摆,抬起来搭在椅背上,这样就好像窦方的脑袋枕在他胳膊上一样。 窦方的手指惊人得快,屏幕上光环炫目,没一会,她跟张弛晃了晃手机,得意洋洋地叫他看上面的分数,“你把手机给我一个月,给你排到积分榜前一百都没问题。” “你上学的时候没好好上课,整天藏在课桌下玩手机吧?” “哪有,我们高中都不许带智能手机,只能带那种最老式的。” “那你都干什么了?” “看言情小说啊,和同学聊八卦啊,吃冰淇淋啊。”窦方说,“交男朋友啊。” 张弛的嘴角往上一扬。窦方别过脸看着他,离得那么近,她看见了墨镜面上自己两个小小的影子,说明两个人一直在专注地四目相对。这时窦方也忘记了在水库时张弛对她故意的冷落。她忽然觉得廖静非常的讨厌。感觉到张弛抬起身,这一瞬间,她心里打鼓,开始迟疑:如果他来亲她,她是不是要把他狠狠推开,再质问他,你是不是玩不起?如果这次之后他再翻脸不认人,那她可真要给他个大比兜,以后彻底把他划入傻逼一流。 “手机给我。”张弛说,伸出手。 窦方有些失望。她躲了一下,说:“我再打一局。” “你自己不是有手机吗?” “我手机里没有这个游戏啊。” 张弛没做声,等了一会,见窦方退出游戏界面,打开了照相机,她在海滩上走来走去,举着手机东拍西拍。 张弛以为她在自拍,“你手机里不是连摄像头也没有吧?” “好啦好啦,你也太小气了吧?”窦方把手机抛到他身上。她一屁股坐回躺椅边,倒了倒鞋底的沙子,说:“你那个表哥真讨厌啊。” “别理他,他脑子有点问题。” 窦方深以为然。她弯腰提起鞋跟,两个手撑着躺椅,转过头来看着张弛,“拜拜啰,”她忽然凑到张弛耳边,声音轻轻的,但是郑重其事,“别让你女朋友偷看手机哦。”然后踩着高跟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回到岸上,把一只悠然漫步的海鸟吓得仓皇逃窜。 张弛坐起来,把墨镜推上去,他翻开手机相册,没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自拍,只有一张海景的照片。蔚蓝的海面上,有白色的海鸟掠过,一艘白色的军舰停在港口,沙滩上零星几个脚印。她大概对这张摄影作品很满意,把手机壁纸都换成了它。 张弛迟疑了一下,没有点删除,把手机装回兜里。 窦方下班回到宿舍,立马拉起帘子,盘腿坐在床上,下载了和张弛的同款手游。刚进排位,电话来了,是马跃问她,新的工作感觉怎么样。窦方说还行,挺轻松的。马跃也挺高兴,“那你应该有时间学习了吧?给你的卷子做了吗?”窦方有点汗颜,其实课本她连翻都没有翻过,“唉,我感觉我得从高一的内容开始复习。”“不是吧,你看上去挺聪明的哇。”马跃大失所望,这个姑娘徒有一张漂亮的脸,而脑子蠢笨如猪,以后在亲戚朋友面前也很难拿出手,毕竟他也算小有家底。马跃心里还在做痛苦的挣扎,一时闷不吭声,窦方开始不耐烦,“我要上厕所,挂了。” 芳踪 第8节 挂了电话,窦方发现自己已经被踢出了排位赛。她只好去洗过澡,吹干头发,躺回床上,把两条腿靠墙抬着。餐厅虽然清闲,但要站一整天,脚会肿,这是别人传授给她消肿的办法。窦方抓起一本高三数学,强迫自己看了几眼,但是完全看不进脑子里去。她望着手机发呆。 邢佳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窦方不化妆的时候,皮肤很白,很细腻,而且是全身都白,嘴巴红通通的,天生有点嘟,随时随刻准备跟人撒娇。邢佳看不起她不思进取。最近彭乐有意无意跟她打听窦方的事,这让邢佳对她愈发厌恶。 “听说你最近和马跃谈恋爱啦?”邢佳忽然说。 窦方和邢佳在宿舍形同陌路,只保持着表面的客气,因为彼此都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邢佳来了这么突兀的一句,窦方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没有。” “没有的话,还是别利用他了吧,又送书,又帮找工作什么的。” 这话很刺耳,窦方心里骂邢佳有病,她冷淡地回了一句:“送书,帮忙找工作,是马跃自愿的。你是他爸还是他妈?管这么宽。” “我跟马跃没关系,就是普通同学。但你爸妈没教过你吗?利用别人的感情很可耻。” 窦方笑笑,“马跃只能喜欢你,不能喜欢别人?人家也不是你的私人财产,你还是把自己那个猥琐没品的男朋友看好就行了,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话正印证了邢佳的猜测,果然她脸色顿时一变。窦方有点痛快,她利落地爬起来,“唰”一下扯上帘子,拿起手机开始等排位。结果帘子又被邢佳一把扯开了,窦方躺在那里没有动,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她瞪着邢佳。 “你是不是天生就贱?”邢佳脸上冷冷的,“你跟孙珊一样,狗改不了吃屎。” 窦方听到这个名字,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她木然地说了一句:“有病。” 邢佳知道自己占据了上风。她冷笑一声,环抱双臂,高傲地说:“你搬出去,别住我们宿舍。” 窦方一愣,也发怒了,“我为什么要搬出去?” “张弛介绍你来的时候骗了我,我跟他说过,我们宿舍不要来路不明的人。” “谁来路不明?” “你不是?你从哪来的?以前干嘛的?怎么老有人半夜给你打电话,你连接都不敢接?我们这是学校,不是收容教养所,更不是按摩店。” 窦方紧抿嘴唇,克制着爆发的冲动,“我租的不是你的床位,我搬不搬,不是你说了算的。”她看也不看邢佳,把帘子又扯了回来,床上成了一个昏暗封闭的小空间。窦方面朝墙壁躺下来,心里难受极了。 邢佳也气急了,甚至骂了句脏话,“真他妈脸皮厚。” 话音未落,窦方跳起来,抬手给她一记耳光。邢佳被她打懵了,随即展开反击。她在打架方面绝非窦方的对手,充其量只能算幼儿园水准。窦方趁机薅住她的头发狠狠扯了几下,然后把堆在桌上,属于邢佳的瓶瓶罐罐、梳子镜子毛巾之流,一股脑砸在地上。就算邢佳肉体上毫发未伤,起码经济损失是颇为可观的。邢佳带着哭腔喊“救命”,隔壁女寝打了电话,朱敏和赵忆南带着辅导员、宿管阿姨都赶来了,商量着要不要报警。 辅导员对着自己学生态度?s?很亲切,一见窦方,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严肃的目光在窦方身上一扫,“小姑娘,我们学校有规定,宿舍不能有校外人留宿,你怎么还住进来了?” 窦方求饶,“老师,我最多再住一个月。” “别说一个月,一天也不行。学生住在宿舍,学校要对学生的安全负责的。你也不是我们学校的,住在这,万一出点事,谁负责?”宿管阿姨也怕校领导查起来不好交代,“你别为难阿姨,赶紧搬吧。你看看,其他室友都不愿意再跟你一起住。” 邢佳被女同学安慰着,跑到厕所去洗脸,朱敏二人则是完全的冷眼旁观,窦方对这些人厌恶到了极点,一天都不想和她们多待,尽管对这个校园恋恋不舍。“好,我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走。” “就那么个小柜子,能有多少东西啊?你现在就收拾吧,我等着。”辅导员毫不留情。她一看窦方的打扮和长相,就不是好欺负的那种,万一晚上和几个学生吵嘴再打起来,影响不好。现在社会新闻上报道的什么宿舍投毒案还少吗?本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辅导员催促窦方,“抓紧点时间。” 窦方没说话,把两个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阳台晾的衣服还在滴水,她也一股脑往箱子里一塞。潦草地收拾完,她对宿管阿姨甜甜地一笑,“阿姨,这段时间谢谢你。”拉起箱子要走。 “哎,等一下。”朱敏望了望别人,“留个你的身份证照片吧,万一宿舍有东西损坏了或者丢了……” “对。”辅导员被她提醒了,说:“拿手机拍一下。” 窦方把身份证摆在桌上,辅导员拍了一张照片,瞥一眼窦方,语气温和不少,“先找个旅馆住,或者去朋友那挤一挤,注意安全。” 窦方拎着大箱子下了楼,有情侣在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喁喁低语,也有跑步锻炼的,出去吃夜宵的,自习回来的学生,三三两两经过她身边。她转过头去,看夜色中几栋破楼房黯淡的剪影,旧时光随它们一起在沉默。 在路边徘徊的时候,窦方看见了彭乐的车。他的车前灯异常炫酷,一般人都会过目难忘。窦方看见邢佳从宿舍楼里走了出来。她换了衣服,梳了头发,心情很好,步子轻盈,跳到彭乐面前,抱着他的脸亲了一下。 蓝幽幽的车灯调头而来,窦方没有躲,伫立在道边,面无表情。她手里拖着箱子,很显眼。彭乐隔着车窗看见了她,他狐疑地瞥了她几次,没再停留。窦方就跟在这辆车的后面,等各自渐行渐远,车灯消失不见时,她也走到了校门口。窦方往相反的方向一拐,在附近找了间便宜的旅馆。 第十四章 张弛从餐馆的洗手间出来,廖静把留在桌子上的手机递给他,“有个电话,响了一会又挂了。”她留意到那个号码有个颇为神秘的备注,叫做df。张弛盯着df的来电记录看了一会,放回兜里,而对方也没再打。廖静觉得他的举动有点可疑,“可能有急事,不打回去吗?”张弛拿起菜单,说,应该没什么急事。“神神秘秘的,不是前女友吧?”廖静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 张弛也笑了一下,“不是。” 从他嘴里是抠不出话的,廖静也就作罢,叫服务员来点菜。他俩的约会算不上密集,到周末会见面吃饭,也许还一起看个电影,逛个街。廖静能感觉到对方的犹豫,她对他也算不上百分百满意。廖静是个在感情上有过相当阅历,但还远不到破罐子破摔的年纪,她憧憬着能再遇到一段疾风骤雨般、足以让她身心沦陷,愿为对方放弃所有的感情,而这一切都与彼此的相貌、身家乃至人品都毫无关系。她猜测他的心依旧为前一段感情所囿,这让她有点轻微的不耐烦。 在吃饭时,廖静留意到张弛又看了几次手机。她冷眼旁观,不置一词。等到两人离开餐馆,走在街上时,廖静一边等车,问起来:“你去海边那个餐厅吃饭了?跟谁啊?”张弛略显意外,“跟彭乐。”“就你俩吗?”她问得很不经意。张弛说,还有分局和其他单位的一些人。这种场合是不大会有外人参与的。廖静疑心稍释,“你和彭乐感情很好吗?整天勾肩搭背的。”张弛又露出那种疑惑的表情,廖静将他手机一指,笑笑地解开谜底,“你手机屏幕那张照片里,不是两个人搂在一起的影子吗?”“是吗?我没留意。” 等廖静乘车离开后,张弛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点亮屏幕,窦方的摄影作品毫无特色,海蓝沙白,空寂的沙滩。他辨认了一会,才留意到投在沙滩角落的一片暗影,并意识到,那的确是两个人形亲密地叠在一起。如果不是多出来的一节胳膊肘,大多数人只会认为那是一个顾影自怜的大胖子。他把手机屏幕摁灭,又点亮,盯了一会,有人来电了,是彭乐。 彭乐开门见山,“窦方电话是多少?“ 张弛有些不情愿,“你找她干什么?“ “废话,有事。你别管那么多。” 张弛把窦方的电话告诉了彭乐。之后他想起窦方那个未接电话,他一边往家走,把手机放到耳边,窦方有一阵才接过来,张弛问:“你找我有事吗?” 窦方那边很安静,她反问:“我找你了吗?”停了一会,大概是在翻通讯记录,她咦一声,说:“手机自己拨的,屏幕坏了,等月底发工资我要换个手机。唉,时间过得太慢了。”张弛这才想起来恭喜她,找到了新的工作。 窦方在旅馆的床上打个滚,抱着手机。“上次见你头发长了好多了,你怎么不去理发?你们所里的男的,能留这么长的头发吗?” “不知道去哪理,乔有红的手艺太差了。” 窦方想起他之前那个狗啃似的发型, “我给你理啊。” “算了吧,你收费有点贵。”张弛笑了笑。 “免费的啊,先借你的头给我练练手。有了手艺,吃喝不愁。” “便宜没好货。”张弛说,“对了,彭乐刚才找你了。”他想问窦方和彭乐之间有什么过节,这时他听到窦方那头又没了动静,然后她“哦”一声,明显没了瞎聊的兴致。这让张弛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他意识到彭乐可能认识窦方在自己之前,并且两人都极力避免被别人探知他们的过往。 “我有电话进来了。”窦方忽然说,她挂了电话。 和张弛电话的过程中,已经有个陌生来电显示了两次,窦方都没有理,现在知道可能是彭乐,她的脸顿时拉了下来。盘腿坐在床上,她托腮盯着手机,盘算了半晌,接起来。等对方自报身份,窦方挑着眉毛,“找我干什么?” “你住哪?” “我睡在大街上。” “别瞎扯。”彭乐没好气。 窦方心想:他该不会是来打我,给邢佳报仇吧?忙把电话挂了,结果彭乐分秒不停,又打过来,并威胁她,“你不说,我就去派出所查。我现在就给张弛打电话。”窦方只好把旅馆名字和房间号告诉他。不到十分钟,门被敲得哐哐响。窦方一只拖鞋在刚才在打滚的时候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四处找了一圈未果,只好单脚蹦到门口,见彭乐站在门外,等得一脸不耐烦。 彭乐当时就后悔了。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只床头柜,厕所地面的白瓷砖坑坑洼洼,烟味、尿骚味,还有被褥上劣质的消毒水味道混杂在一起,彭乐憋气憋得呼吸困难,看窦方的表情,显然对这种环境已经司空见惯,适应良好。她板着脸,等他开口。 来淌这个浑水干什么?本来也不是我的责任。彭乐心想,犹犹豫豫的,脚迈了进去。窦方可以跟邢佳打架,面对彭乐人高马大的,她只能靠墙站在旁边,眼睛望着他。 房间里椅子也没一把,彭乐头次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他站在厕所门口,“怎么这么冷?”他清清嗓子,眼睛一逡,从窗台找到遥控,对着空调按了一下,没有反应,他又按一下,“空调坏了?让前台找人来修一下吧。” 窦方悻悻的,“这里便宜,空调当然是坏的,修也修不好。” “有热水吗?”彭乐见窦方头发湿漉漉的,没话找话。 “不知道。”窦方满头洗发水泡泡的时候,热水突然没了,打前台电话没人接,最后只能用冷水哆哆嗦嗦洗了头。 彭乐忍不了了,“别住了,退房吧。” “退了我住哪?再说都这会了,老板肯定不退钱给我了。” “他不给你,我给你,行吗!”彭乐突然喊了一句,他的声音很大,在这惨白狭窄的房间里回荡。 窦方不高兴了,“你给我?你给我多少?” “你要多少?”没等窦方张嘴,彭乐立?s?即说:“别跟我提一百万两百万的,我不欠你那些钱。我可以借你一点,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 窦方“切”一声,“不借!”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用毛巾包住头发擦起来。 彭乐见她这样冥顽不灵,小小年纪,拽得二五八万,他也火了,骂自己犯贱,转身就要走,窦方乜斜着他的背影,哼一声,“你怎么不欠我的?你女朋友以为我勾搭你,三更半夜把我从宿舍赶出来,我倒霉死了。”她眼里透出点委屈。 彭乐暗骂邢佳蠢。“就你这样的?”他故意把窦方从头打量到脚。 “我这样怎么了?” “你过来。”彭乐对她招招手。 窦方满脸狐疑地走过来,彭乐指了指厕所的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狗样子。”窦方扭头一看,她身上还穿着旧的起球的秋衣秋裤,染的头发掉了色,像个粗俗的中年妇女。光脚丫子上指甲油褪了一半,踩在水渍斑斑的地板砖上。她皱眉,对着镜子里这个丑模样发了一会呆,又转过头来看彭乐。这家伙正看她笑话呢,咧着大嘴。 窦方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然后挑衅地看着他。 彭乐整个人都麻了,“毛丫头,你找抽啊?”他抬起手,作势要打她。作为一个男欢女爱的行家,勾三搭四的翘楚,他此刻心里有点怪怪的。他决定继续嘲笑她,“你才多大,省省吧。” “你女朋友跟我一样大,她行,我不行?” 彭乐忍耐地看她一眼,“不一样。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上高中。” 窦方撇了一下嘴,她走回床边,翻箱倒柜,抓起一瓶指甲油,开始给脚指甲补色。涂完一只,她一边对着脚指头吹气,慢悠悠地说:“我不大,可该有的都有了呀,难道你也喜欢廖静那样的老女人?” 彭乐不解,“又关廖静什么事?” “不关廖静什么事。我爱住哪就住哪,也不关你什么事。”窦方察觉到自己失言,她迁怒地剜了彭乐一眼,“我是狗样子,你在这看狗?赶紧走,我要睡觉了。”彭乐转身就走,还替她甩上门,窦方伸长脑袋嚷了一句,“经过前台时,让他们来给我修热水器啊!”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彭乐接到邢佳的电话。邢佳问他急吼吼地跑哪去了,他敷衍了几句。邢佳跟他提起自己想要去国外交流学习一年,但父母不同意,觉得花销太大,所以想要问问彭乐的意见。彭乐故意装糊涂,“我又没留过学,就是土狗一个,能给你什么意见?”从本心来说,他也认为这是个傻逼主意。邢佳上的就是个垃圾学校,去了国外,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混日子。 邢佳娓娓劝说,“现在经济不好,国内学历又水,本科毕业找个工作,才给几千块钱,够干什么?人的青春多宝贵啊,不趁这个时间多走一走,看一看,长长见识,以后职场天花板,也就是个办公室文员了。” 彭乐才见到窦方那种生活环境,对邢佳毫不留情,“几千块钱你看不上?你爸妈一个月才赚多少?合着你出去留学就为了体验外国人的生活?我看中国人的生活你都还没体验够。”邢佳问,你的意思,就是不同意我去?彭乐懒洋洋的,“我没什么意思,要去哪是你的自由,你爸妈同意就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去哪跟你没关系?” 彭乐冷笑道:“你要是去了国外,那肯定跟我没关系了。就算你不出国,咱俩也没结婚,行动自由。我跟你是谈恋爱,不是包养你。反正说实话吧,你就是想拿着我的钱去国外镀金,最好趁机再找几个有钱的傻帽当备胎呗?我给你钱?我他妈图什么?” 邢佳带着哭腔,“彭乐,我跟你在一起,防着这个,防着那个,你知道我过得多难受吗?” “受不了就分手。”彭乐冷淡地说,“我在你身上也花了不少钱,临走了还得讹我一笔?我钱不算多,人也不傻。我祝你前途远大,早日钓到高富帅,当上豪门少奶奶。” 邢佳气得大骂他混蛋,“你根本就没想过跟我长远以后。” “你想过吗?”彭乐挂了她的电话,扭开音响,听来听去都是你爱我我恨你这种傻兮兮、无病呻吟的破歌。他感到一阵腻味,心想:这年头,哪还有什么“真挚的爱情”?光活着都累。这时他又想起了窦方。 你就犯贱吧。他一边唾骂自己,又给窦方去了个电话,“来热水了吗?”他比离开时语气缓和了点,表现得很宽宏大量,“我刚才提醒前台了。” “有没有,你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窦方倒挺蛮横。 “你那个地方真的不行,换一家吧。” “你借我的钱在哪呢?” “不是不借吗?” “现在又想借了。你给我拿过来。” “听你话里话外的,就盼着我去是吧?” 窦方嗤笑一声,“爱来不来。” “行吧,这年头,借钱的人是大爷。”彭乐笑道,“一会旅馆门口见。” “干嘛?” “带你去吃好吃的。我听说你跟猪一样能吃。” 芳踪 第9节 “一会猪一会狗的,你烦不烦?” “其实我觉得猪比人可爱,尤其是那种白白胖胖的小猪,你不觉得吗?” 窦方叫他别装了,“这种幼儿园小女孩似的腔调不适合你。”听他一阵低笑,她回过味来,“你不是可怜我吧?” “是觉得你挺可怜,怎么了?” “男人一旦觉得女人可怜,就会爱上她。” “别这么龌龊行吗?我这人特别纯洁善良。” 窦方切一声。 两人半真半假扯了几句,彭乐的汽车重新掉头,又停在旅馆门口。窦方这会没摆架子,五分钟不到就出来了。彭乐一眼看出她打扮过,眼皮和嘴唇上都是亮晶晶的。也许在电话里装腔作势的时候,她已经对着镜子在抹嘴唇了。他觉得那场景有点搞笑,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第十五章 之后张弛没有再见到窦方。这个城市非常小,绝大多数人口都在单位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地生活,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和消失,都绝非偶然。那段时间彭乐也忽然没了动静,当时张弛并没有意识到这两者间的联系。他每周还去学校里打一两次球,在冬天的晚上,球场人迹罕至,通常只有路灯下属于他自己的那道影子,还在沉默而忠诚地给他捧场。甚至有两次他还凭借着警察证,进那个破烂图书馆里借了两本老掉牙、恐怕已经绝版了的台湾武侠小说。不过都没有遇到窦方。 天气转冷后,游泳池歇业了。体育馆入口处挂的价目表,原来写着游泳一次,二十五元,凭本校学生证八折,也改成了溜冰十五块,限两小时。张弛记得在五六年前,那个牌子上写的是五块钱,并且不限时间。但总归这个价格对还处于眉来眼去阶段的青年男女而言,仍然算的上实惠。所以在傍晚吃过饭后,总能看见戴着护膝护肘,把自己裹得像狗熊似的情侣手挽手走进体育馆,在门口等着领冰鞋。 有一次张弛在体育馆外看见了邢佳。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紫色毛线帽子,算是个比较显眼的漂亮女孩,有个不认识的男的,胳膊搭在她肩膀上,一瘸一拐地下台阶,大概在冰场上摔得不轻,邢佳正在小声埋怨他。显然两个人绝非普通的同学关系。 这种状况对张弛来说,属于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随即邢佳也看见了他,她有些冷淡地跟张弛打了个招呼,瘸腿男立即充满敌意地瞅了张弛一眼,“谁啊?”邢佳说,是个认识的人,“你那胯好了?好了自己走。”瘸腿男忙把邢佳往自己胸前一搂,“兴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你可得对我负责哟。”两人打情骂俏地走远了。 张弛没有把这事告诉彭乐,一来他不愿意像个无聊的大妈,对别人的感情问题多嘴多舌,二来嘛,他觉得即便彭乐给人在背后戴了绿帽子,也纯属活该。当彭乐在电话上问起他的春节放假安排时,张弛不经意地问他,最近挺好的?彭乐得意洋洋,说的确有几件好事,但为了避免张弛嫉妒,就不一一分享了。张弛便心安理得地挂了电话。 在圣诞节当天,因为单位里强调不过洋节,张弛到晚上还在值班,并且一整天他的电话和微信都无人问津。张弛正对着电脑打字时,手机响了,上头显示的是一个外国的手机号,这个号码他是有印象的,曾在刚和胡可雯分手时,他接过数个这样的越洋电话,当时他对胡可雯在微信、qq和邮箱里的短信息置之不理。 他盯了一会闪动的屏幕,把电话接起来。经过一年半,他觉得胡可雯的声音有点陌生,“你猜我在哪?” 张弛纳闷,“你在哪?” “我现在离你大?s?约不超过两公里。”胡可雯仿佛在电话那头看见了张弛错愕的表情,她咯咯地笑起来,“你别生气,也别问我问题,我的手机只能打电话,不能上网,你能来找我吗?”她给了张弛一个餐厅的名字,那是她临行前在网上搜索到的,唯一在游客当中有些名气的海景餐厅。 张弛放下电话后,定了定神。这时该值班的小董早偷偷溜走了,办公室里鸦雀无声。于是他也关了电脑,离开办公大楼。圣诞节夜的海景餐厅比平时稍微热闹些,大堂立了一棵假圣诞树,玻璃上装饰着一些小雪花。大多数是年轻的男女凑在一起咕咕哝哝。张弛刚看到胡可雯,就明白她这趟来完全属于突发奇想,因为她两手空空,身上还穿着不合宜的薄衬衫,抖抖索索地在看菜单,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他在不远处观察她时,胡可雯也站了起来,二人对视了一会。在胡可雯的想象中,张弛可能是惊喜交加,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也可能一脸冷漠,叫她马上滚回去,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样平淡的反应。她手足无措了一会后,对张弛扯开一个笑容,“不坐吗?” 张弛在对面落座,随便点了几个菜。张弛对胡可雯曾经是熟悉的,隔了一年半,不至于形同陌路,但也话题寥寥。他问对方,怎么突然从国外回来?胡可雯说,考完试后,本来打算和朋友去旅游,在打包时,忽然有种无比强烈的念头,想要回来,所以当场订票,隔日出发,行李也没有带。在机场落地后,又直奔张弛所在的这个海滨小城。“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点疯?” 张弛笑了笑,没有接话。 这让胡可雯越发失望。她扭头朝左右看,叫服务员,“这里暖气是不是不好使?” 服务员说,暖气已经开到最大了,并且靠里面的位子都已经被人占了。张弛说,你披着我的外套吧。他里头是一件黑色的薄毛衣,看上去也不怎么暖和。胡可雯被冻僵的脸上有了点温暖的感觉,她披上张弛的外套后,心里盘算起复合的计划。她此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感情在短暂的破裂后,想要恢复如初,仍需要一段适应的过程。当然她也非常自信,她和张弛很快便会复合,并且较之曾经爱得更加深沉坚定,不论这世间多少男女故事最终以令人失望的方式结局,他们两人之间所拥有的感情极其独特,时间和空间绝不会对其造成任何阻碍。 “我接个电话。”张弛看了一眼手机。胡可雯点头,见他走到一旁,在正对着海的那扇落地玻璃前打电话。胡可雯注视着他,她觉得他一点也没有变,她不禁想起了更多甜蜜的往事。他走回来时,她对他微微地一笑,用一种表面若无其事,其实带着试探的语气,“女朋友?” 张弛看她一眼,“对。”没多做解释,拿起筷子吃饭。 胡可雯愣愣地看他一会,“你真的有女朋友了,不开玩笑吧?” 张弛很平静,“没开玩笑。” “才一年多,是不是太快了?” “一年多了,也不算快。”男人仍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胡可雯仿佛被一桶冷水从头上浇下来,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期待和暗喜都显得无比可笑。这个美好的日子她本该和朋友在加勒比海滩上沐浴阳光,或是坐着狗拉的雪橇在北欧看极光。而她为了这个男人风尘仆仆地奔波了两天,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会为这段感情的失而复得而欣喜落泪。 “我没有打扰你们俩今晚的约会吧?”胡可雯勉强笑着说。 张弛刚才在和廖静打电话时,告诉了她自己在和胡可雯见面,廖静开玩笑地说:圣诞夜见前女友,是不是有点不合适?随即很坚定地表示要她也要来为胡可雯接风。“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跟你相爱六年的女孩是什么样子。”张弛有点后悔自己的诚实,他很无奈地跟胡可雯说,没关系,“她一会也就到了。” 廖静到了之后,三人间的气氛反而活跃了一点。两个女人客气地进行了谈话,交流了彼此的工作、学习,以及小县城和国外的日常生活,“哪里的化妆品便宜”、“大学有哪些趣事”之类的。话题颇为分散,但彼此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张弛这唯一的男人自始至终都游离于这场谈话之外,并感到这顿饭味同嚼蜡。他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禁止过洋节的确是个英明的决定,唯一的遗憾是它没能在全国强制实施,落实到每个男人和跟女人身上。 他漫无目的的视线撞到了窦方。 今天餐厅打烊晚,过了八点,窦方来换晚班。为了迎合节日气氛,她的旗袍又换成了红色,头发剪短了,挑染成酒红色,乱糟糟的刘海,整个人主打的就是喜气。这让张弛又想到了一些游戏和动漫形象,比如生化危机里的艾达·王,或是银魂里的夜兔神乐(成人版的)。总之她和周围的人都格格不入。如前所说:这两个月来,窦方在张弛脑海中本已经褪色到形象模糊,而此刻这种艳丽的红色就格外触目惊心,有种爆炸性的视觉效果。 张弛拿起杯子喝水,不禁又瞥了她一眼。 窦方两手交叠在背后,懒洋洋地靠在前台的柜台上,也在冲他笑。她的笑里带了点嘲笑的意思。显然她已经在旁边看了好一会热闹,并且对于张弛的窘境深感同情。多少男人做梦都想穿越回古代当皇帝,享有三宫六院,左拥右抱,换做这个家伙去,后宫的娘娘们估计得夜夜在枕头上流眼泪,不给他十七八顶绿帽戴,都说不过去吧?有人在喊买单,窦方对张弛做个鬼脸,踩着高跟鞋跑了。 张弛心情很糟糕,他宁愿加一晚上的班,也好过坐在这里当个愣头愣脑的木头桩子。两个女人倒是相谈甚欢,越发依依不舍。廖静建议胡可雯在县城的旅馆休息一晚。胡可雯则坚持要回外省的家。“没有机票了吧?”“可能有高铁票,或者还有大巴。”总之她一分钟也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多待。而刚才廖静到的时候,胡可雯就悄悄地把张弛的外套脱了下来,这会她站起来,身上衣服单薄的可怜,张弛有点替她难受——他明白她的心思,但是故意对其视若不见。他把廖静拦住了,“打车送你去高铁站?”他问胡可雯,“你穿我的衣服吧,注意保暖。” 胡可雯不耐烦地点头,“服务员,买单。” 窦方立即走了过来,把账单摆在桌上,看看胡可雯,又看看廖静。这时廖静尚不知道自己在窦方嘴里是个无聊透顶的“老女人”,她颇为惊讶地认出了窦方,“你在这里上班吗?”窦方把账单点了点,“你们谁买单啊?”胡可雯和张弛都把银行卡拿了出来,可以想见,胡可雯和廖静又为谁来买单而发生了争执。窦方眼尖手快,把胡可雯的卡抓在手里,“等着啊。”她一扭身,噔噔蹬地走开了。 第十六章 临近新年的时候,张弛陆续收到一些大学同学的问候,有个同宿舍的哥儿们,忽然在微信上给张弛发了个图片,张弛见是央视新闻台的电视截图,随意划了过去,给对方发个问号。对方说:再仔细看看。张弛把图片点开放大,发现在角落非常不起眼的位置,有个侧脸略显熟悉,正是这位曾经睡在下铺的兄弟。看新闻标题,对方在参加国安系统的内部会议,坐在前面几排的都是普通百姓耳熟能详的名字。 这位哥儿们为人非常低调,基本属于在社交媒体上查无此人。张弛发个信息,调侃道:首长威武,不过你发这个算泄密不?对方不以为然:大白天在电视上都放了,泄个屁的密。又说:今天早上四点半起床,穿防弹衣跑了十公里,喘得跟老狗一样。你现在还行吗?张弛不觉对着手机屏幕摇头,五公里都够呛。对方感慨道:你未免堕落得也太快了吧?难道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警察同志?张弛说:不受打扰地睡懒觉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你这种饥渴狂躁的处男,不懂的。对方发过来一串贼笑又夹杂着无语的表情,骂他: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装逼。 “我前两天遇到胡可雯了,”对方忽然说,“你有点太心狠了。”张弛在这个题目上无意纠缠,只淡淡打了几个字:没有感情了。这位下铺兄弟也沉默了一会,然后话头一转:家里那事有结论了吗?张弛说:还没有。对方表示理解,并发了一个显得过于可爱的猫猫表情,以示安慰和鼓励:等你哟,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张弛跟对方表示了感谢。他在朋友圈里稍微翻了一会,看见胡可雯在?s?晒闺蜜聚会,廖静则发的是她爸做的一桌菜,照片里廖氏母女穿着同款的动物睡衣,做出一种搞怪夸张的表情。除此之外,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张弛得知彭乐最近在外地出差。彭乐这个人吧,表面上不务正业,实际上做事情还算一板一眼,从一开始在公司里打杂,到现在能独立做个小型项目,老彭不在的时候,还能被人拍马屁叫一声彭总。不过他但凡出差,张弛的朋友圈基本就会被刷屏,张弛索性把他临时屏蔽了。两天后张弛接到老彭的电话,他叫声大舅,老彭说:“腾腾,你有没有乐乐那边的钥匙?” 张弛说,有把备用钥匙,但从来没用过,他得回去找找。 “你找找,”老彭的语气颇急,“乐乐在飞机上,你去他那边找找,有没有一套土地置换合同。这家伙,整天丢三落四,真是个猪脑子。” 张弛从单位回家,找到备用钥匙。这把钥匙自从他拿到手,就扔在了抽屉里一年多,也不知道还好不好用。到彭乐家后,他把钥匙插进孔里一转,还行,能打开。他没有预料到家里会有人在,就径直走了进去,结果听到阳台传来洗衣机滚筒的声音,张弛一怔,见一个满头红毛的姑娘,怀里抱着床单和被罩,刚从卧室走出来。 窦方嘴里本来还哼着王菲的歌,也戛然而止。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窦方穿着短短的吊带和内裤,露着雪白细长的腿,一双光脚踩在地板上。这个打扮,绝不会有人误会她是来打扫卫生的钟点工。两个人正面面相觑,一件胸罩从怀里掉到地上,窦方忙弯腰去捡。张弛也回过神来,他说不清自己这会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脑子有些发懵。“我来帮彭乐找个文件。” 窦方哦一声,“你找吧。”她跑到阳台,把怀里的内衣床单什么的一股脑塞进洗衣机。这是一座独栋别墅,阳台全部用落地玻璃围起来,外头栽着茶花月季,还有一堆鹅掌藤、金银花之类的灌木,因此私密性极佳。窦方缩着肩膀,抱着一边胳膊,盯着洗衣机闪烁的按键正发呆,隐约听见张弛在客厅里叫她,她忙从晾衣架上胡乱找了条裤子套上,把脑袋往客厅里一探。 张弛看看她,“客厅没有,我去房间里找找?” 窦方点头,张弛走进卧室,她站在卧室门口望着他的后脑勺。房间里还没收拾好,枕头扔在地上,拖鞋东一只,西一只,还有个啃了一半的苹果。满屋狼藉导致张弛找文件的速度慢了很多,他在房里环视一圈,感觉无从下手。“哎,”窦方见床头柜的抽屉已经被张弛打开了,只得怏怏住口。抽屉里有一盒拆封的安全套,张弛无意中瞟了一眼,好像也没有剩几个了。没有文件袋,他把抽屉合上。两人在尴尬中各自沉默。 “什么样的文件?”窦方总算想起来问。 “一份置换合同。”张弛想,窦方大概率是个法盲,对合同一窍不通,又补充了一句,“反正后面有公司的盖章,还有法人签字,是彭乐他爸的名字就对了。” 果然窦方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彭乐他爸叫什么啊?” “算了,等彭乐回来自己找吧。”张弛放弃了,他有点不太想在这继续待下去。 “等等。”窦方绞尽脑汁想了一会,跑到玄关,钻到鞋柜里翻了一通,翻出来一个牛皮纸袋子,里头是几页的合同,有盖章,有签字,不过那个签字龙飞凤舞,非常抽象,她又跑回来给张弛看,“是这个吗?他走的时候还拿在手里的,换完鞋就忘在玄关了。” 张弛说是,心里想:彭乐果然是个猪脑子。“我拿走了。”他跟窦方告辞,窦方点一点头,显得很乖顺。张弛圣诞那晚没有心思,这会才察觉窦方的变化,她手腕上有一只价值不菲的玫瑰金镯子,脸上没有化妆,也有可能是妆依旧在,但是涂抹技术和工具档次突飞猛进,做到了不露痕迹。脸蛋白净通透,嘴巴也泛着自然的红色。如果说原来他觉得两百块钱物美价廉,那么现在两万块钱仿佛也称得上公平合理。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忖,“大舅?”张弛接起电话来,目光在窦方身上扫了一圈,迈出了玄关。 离开彭乐家后,张弛先把合同扫描了一份,然后叫了个快递上门来拿原件。正在签快递单子时,彭乐电话来了,张弛没有搭理他,等快递员离开后,彭乐又打过来 ,他盯了一会,把手机接起来,“你下飞机了?” 彭乐先是语塞,然后说:“你去我家了?” “文件我发快递回去了,明天到。”张弛把复印件发到彭乐手机上,这时他想起彭乐应该出差结束了,便把他的朋友圈解除了屏蔽。 “你看见窦方了?”彭乐迟疑片刻,问他。 “不是说她不是什么好玩意吗?”张弛真心实意地请问他,“现在又是好玩意了?” “咳。其实接触一下,发现她人不错,挺聪明,也挺懂事。” 张弛没说话。 “回去一起喝酒?”彭乐邀请他,“叫上廖静。其实她也不错,比胡可雯强多了,就这个好好处吧,你别学我。”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张弛懒得跟他说,把电话挂了。 彭乐回来那天,飘了点零星的雪,县城唯一的酒吧里生意略显冷清。这个地方是派出所的重点关照对象,张弛不陌生。下班后他换了衣服,走过微湿的街道,看见有人站在酒吧昏暗的门口,手机屏幕上的亮光照着人脸,她看得专心,高跟鞋踩在台阶上,敲得地面笃笃响。 路人都裹着羽绒服,缩头缩脑,她穿着薄薄的黑色紧身毛衣,一字领,露着一大片肩膀头和胸口,而且腰到屁股的线条都挺美好。十八线的小县城里穿成这样的人不多,尤其那个不怕冷的劲头,只能让张弛想到一个人。 “嘿。”三三两两的黄毛小青年,黑社会后备役,停在酒吧门口跟她打招呼。见她没搭理,黄毛们勾肩搭背,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扫码加个好友不?” “回家扫你妈去。”她骂了一句,转过身。果然,除了窦方还能有谁? 换做别的姑娘,也许张弛会以警察的身份吓唬吓唬黄毛,但他觉得对窦方完全不需要多此一举。便假装没有看见,进酒吧去了。彭乐已经到了,这个人贪玩,每到一个地方,朋友都能从无到有,由点及面,迅速发展出一群狐朋狗友,日常除了打麻将就是喝酒吹牛。张弛以为今天会再次见识彭乐被众星拱月的场景,谁知座位上只有他自己,有个漂亮的女服务员站在一边, “是酒吧吗?这单子上全是饮料啊?还有草莓圣代,你们这是幼儿园吧?”彭乐故意皱着眉。服务员说,我们这十八岁以下都不让进来。“那你怎么进来了?”服务员说我都二十多了。“真的?”彭乐表示不相信,“行吧,我也回顾一下童年,来个草莓圣代。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第一次去麦当劳吗?幼儿园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班有个阿姨,特别漂亮,跟你有点像,真的。” 给服务员逗得花枝乱颤。 张弛觉得他真聒噪,在一旁默默忍耐。等廖静也下班过来了,彭乐才略微严肃了一些,跟女服务员说:麻烦你去厕所看看我对象是不是掉马桶里了,去了半个小时了。女服务员笑着推了他一把,吐了吐舌头。恰好这时窦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进来,板着一张小脸。 廖静也觉得彭乐和窦方这一对组合有些神奇。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没有过多发问,坐在张弛身边,只是微笑。她听到彭乐和窦方互相称呼老彭和小窦,“你俩年龄也不差多少,怎么叫得跟单位上下级似的?太土了吧?” 窦方把眼皮一撩,“他比我老多了,不叫老彭,还叫小彭吗?” 彭乐在自己和张弛之间一指,老彭是我爸,他大舅,你想差个辈分啊? “好吧,小彭。” “我说,你怎么那么别扭呢,就不能跟别人似的,叫得亲热点,比方乐乐什么的。” “乐乐是幼儿园小朋友叫的。”窦方从善如流,“我就叫你蓬蓬。” 彭彭?彭乐瞪眼睛,“你以为我不知道啊?狮子王里面有个非洲猪,是不是叫彭彭?你就拐着弯骂我是猪呗。” “不是那个彭,是天蓬元帅的蓬。” “靠,合着中国猪比非洲猪还好点呗?” “我就这么爱国,怎么滴吧?” 廖静觉得他俩说话真搞笑。这时彭乐凑到窦方耳畔,跟她低语,窦方嗔了一句讨厌,轻轻推了一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没怎么用力。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又让廖静有点羡慕。她不仅去看张弛。服务员刚把威士?s?忌送了上来,杯中漂浮着冰块,张弛喝了一口。久违的苦涩冰凉的味道令他眉头微微一皱。“别喝醉了啊。”她也凑到张弛耳边,张弛笑笑,冰块融化后,酒味很淡,他跟服务员抬了抬手,然后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托腮看着彭乐二人,但绝不插嘴。 廖静去洗手间。彭乐颇有兴味地打听,“听说前段时间你把胡可雯气跑了?" 这消息传得也太他妈快了,忽然间好像全世界都在关心他的感情生活。张弛有些恼火,下意识看了一眼窦方,对方捏着吸管,把玻璃杯里的冰块搅拌得哗啦啦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彭乐说:“听胡可雯她妈说的,那女的跑回家后哭了一场。” “我没故意气她。” “这我还不知道?你是个擅长冷暴力的渣男。” 张弛不满地瞥他一眼,“说话别像个女的一样行吗?“ “六年呢。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六年?我想想都觉得可怕,那要爱得多深才能坚持六年啊?“ 张弛两口把剩下的酒都喝了, “什么爱不爱的,”他不以为然,“那时候还小,懵懵懂懂的,在一起后,就觉得要对彼此负责,两三年后也就习惯了。不过后来相处太累,分了更好,她那个人吧,总是一会风一会雨的。“ “和廖静不累?”彭乐笑他,“好不容易换一个,是不是觉得挺新鲜?” 芳踪 第10节 “还行吧,就那样。”张弛说,这时廖静从洗手间出来,她惊讶地看着越晚越精神的彭乐和窦方,“你俩可真行,都是夜猫子。”她把包拿在手上,看向张弛,“咱们先走吗?明天还得上班。”于是张弛和廖静先离开了酒吧。地上的雪粒已经消融,二人顿时觉得头脑一清。“送你回家?”张弛说。廖静转过身来搂住他的脖子,“去你那吧。”她轻声说,主动去吻他。张弛犹豫了一下,他想起来家里没有套,廖静在他耳边说:没关系,她可以吃药。张弛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此刻非常地空虚,并且他和廖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关系了。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人均没有对这段感情抱太多的期许。于是两人又掉转方向,回了张驰的家。 第十七章 次日张弛醒来的时候廖静已经离开了,餐桌上有一杯温热的牛奶和两个鸡蛋,廖静在家里的确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样的举动已经算非常有心。除此之外家里完全没有她来过的痕迹,连个头发丝也没有。也许是前一段感情经历太过惨痛,这个姑娘在内心深处对任何人都保持着极重的防心。张弛在喝牛奶的时候,觉得应该跟廖静说点什么,斟酌了一会而未果,就穿上羽绒服往单位去了。 张弛并没有意识到在他家楼下发生了一点小插曲。那时廖静刚刚下楼,接到她妈的电话,问她在闺蜜的家里有没有吃早饭,廖静胡扯了一通,走进小区门口的药店,叫店员拿一盒避孕药。罗姐则在跟另一个店员打听卵巢保养的药方。“静静?”罗姐打量着廖静,假装没看见她手里的避孕药,“身体不舒服啊?”廖静把药悄悄塞进包里,敷衍了她几句。“我们办公室小张好像住在这。”罗姐往小区里张望了一下,有点不确定的样子。廖静觉得这个罗姐简直是讨厌至极,“罗姐,不上班去?”“去呀。静静,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别硬撑着。” 张弛到了办公室,感觉罗姐不时往自己脸上一瞟,露出那种古怪的表情。但她向来如此,张弛早就习惯成自然了。没过两天张弛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廖静的妈约他吃饭。张弛有些摸不着头脑。廖母约的是离单位比较远,属于无人问津的一个小馆子。张弛叫了声阿姨,对方颇客气,“小张,你坐。”张弛刚坐下来,廖母就发问了,“你和静静在谈恋爱吗?” 张弛听到这个问题,已经不算意外了。他俩的事情廖静是瞒着她妈的,但是这个县城非常小,也许从这个馆子一出门,就能撞到好几个熟人。他没有否认,“对,阿姨。” “是好事,为什么要瞒着大人呢?” 这个张弛也无从答起了。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张弛没有看菜单,他看廖母那挑剔的脸色,估计她也食难下咽,“两杯茶,谢谢。” “其实我和静静的爸爸本来不太看好你们两个,因为你年纪比较轻,也不是本地人,你父母是做什么的,经济条件怎么样,我们都还不太了解。现在听说你和静静的感情很好,那我们做大人的也不会干涉。但第一次见面我就讲清楚了,静静以后要调去市里的单位,你自己的工作调动,有什么计划吗?我和静静的爸爸是很开明的,不讲农村那一套,市里的房子我们都看好了,但是要买的话,还是两家一起选,一起交钱,男女平等,彼此分摊,也是应该的,对吗?” 张弛尽量对廖母保持着一种尊敬的口吻,“阿姨,你说这些,廖静知道吗?” “我约你吃饭,静静不知道。但我一个做妈妈的,过问一下女儿感情和婚姻的事情,不过分吧?” 张弛说:“我暂时还没打算结婚。” 廖母愣了。张弛那种平静中带着满不在乎的表情让她非常愤怒。但她在机关内工作了一辈子,颇具涵养,还不至于冲着对方破口大骂。“没打算长远,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静静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你这不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和身体吗?”廖母脸色很严肃,她从包里把一盒避孕药放在桌上,“这是我从静静的房间里找到的。你觉得对于一个女孩子,算得上尊重吗?” 张弛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难堪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 “不必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人是静静。既然没有结婚的打算,你们趁早分手吧。”廖静的妈一定是习惯做领导的,在极度失望之下,还保持着礼貌,并且举手投足间都有种发号施令的味道,“不过,小张,我作为长辈给你一点建议,在公检法系统工作,你对自己的道德标准应该有较高的要求,否则迟早会出问题,到时候后悔莫及。”走到门口,她把那盒避孕药扔进垃圾桶,露出很厌恶的表情。 张弛下午回到办公室,脸上没有显出丝毫异样。这段时间单位特别忙,白天上班,晚上开各级别总结会,还要加班写年终报告,但大家行动间多少都带着点雀跃。到快下班时,小董终于沉不住气,有点不好意思地拿出几盒巧克力分给张弛等人,说自己上个周末刚刚订婚了,打算明年五一结婚。大家忙都恭喜她,罗姐跟小董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彩礼车子房子之类的话题,大家都没有想到,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小董,竟然也如此健谈,最后索性在自己的接待台上放了“很快回来”的牌子,跟罗姐跑到饮水机前窃窃私语。 “别说了别说了。”老梁把鼠标在桌子上砸得哐哐响,老罗和小董像被迫分开的连体婴似的依依不舍,老梁在安排下周的值班,并且提前声明,他因为元旦的时候比别人多值了一个整班,所以老许说下周值班他可以免了。小董被他一提醒,也忙来打报告,她要抓紧时间去看房子,免得结婚时还得跟公婆挤在一个房子里住。“那就是老张,罗姐和小张,每人值两个夜班,最后一天我来顶。”老梁很慷慨地说。 “不行啊,马上期末考试了,我晚上得送我女儿上补习班。谁替我顶个班,等学校放假我再还。”罗姐家有点鸡毛蒜皮的事就让张弛帮忙顶班,顶完又不还。张弛没有吭声。老张立马做出一副老而昏聩的样子,捧起保温杯吸溜吸溜地喝热水。罗姐看向张弛,“小张帮我顶吧,你家也没什么急事吧?不像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 张弛那性格,得过且过,这招一般好使。可这次张弛不乐意了,不仅不乐意,话里还很不客气,“我有事。” 罗姐头一回被拒绝,怪不自在的,她笑笑,“你能有什么事啊?是不是跟女朋友约会?”快下班了,办公室没有群众造访,罗姐拿着材料走来走去,嘴里喋喋不休,“我听说她们单位最近也挺忙的,天天晚上八九点才下班,还来得及干嘛呀。” 大家都挺感兴趣,忙问小张/张哥也有对象了吗?哪个单位的? “小张,能说不?”罗姐笑着乜张弛,嘴上说要保密,忍不住又透露,“还是我介绍的,人呢你们都见过。小张,到时候可别忘了谢媒人哈。”张弛对着电脑,面无表情,大家只当他是因为值班的事心里不舒服,都没有放在心上。等到下班,因为今天办公室的人都在,小?s?董称要请吃饭,大家兴致都挺高,各自关了电脑,有说有笑地起身,商量着要去哪个餐馆,狠狠宰小董对象一顿。罗姐又想起来,怂恿张弛,“怎么不叫上静静啊?”张弛仍无反应,罗姐心里嘀咕:这小子脾气还挺大。她倒是好意,怕把同事关系弄僵了,打算缓和一下气氛。她手里还拿着小董的巧克力——顺便一提,刚才她已经把盒子掀开看了一下,认为这巧克力还算高档,决定带回家去,否则罗姐大概会以减肥为名,顺手转送给老张或是老梁。她一边把巧克力往包里放,转过头来张弛说:“我听静静她妈说也想要你们明年结婚?小张,你这动作挺快的。”她憋着笑,“我那回介绍你们认识,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能装,我还以为你们互相都没看上呢,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你那张嘴能闭上吗?”张弛突然间爆发了。 大家面面相觑,罗姐脸上也有些发红,飞快地瞥张弛一眼,她低下头收拾包,神色有点难看,“我说话也碍着你的事了?什么臭脾气……”剩下几个人忙把话头岔开,彼此仍觉得尴尬。“都想吃什么,赶紧说呀。”老梁催着大家往外走,“小张,你别发脾气了,今天是小董的好日子。罗姐,下周我多替你值一天班,你可记得还啊。要是没时间,叫老王请我搓个澡也行。走走走,都吃饭去。” 张弛把老梁来拉他的手推开,脸上带着冷漠的表情,他把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套在警服外面,没有再理会任何人,径自下楼去了。天上又飘起了雪花,临近节日,政府办公大楼前的装饰灯彻夜不灭,人流也密集了,一对对青年男女,带孩子的年轻父母,挤挤挨挨地自张弛面前经过。他像个局外人,对人们脸上的喜怒哀乐都很漠然。 经过昏黑的楼道,张弛耳朵里听到一点微弱细小的叫声,他回头去找,见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颤巍巍地站都站不稳,它怯生生地从车底盘下探出头来。是附近的野狗下的崽,被物业看见要赶走的。张弛看了几眼,一步步上楼,脱下羽绒服,他走到窗口,看见昏黄的路灯下,那只小奶狗还在细雪中彷徨地四处张望。 本来想给廖静打电话,他打消了这个主意,换上运动鞋,从冰箱里倒了一碗奶,送到楼下,看着小狗喝完,然后离开小区,在路灯下,沿着马路边,绕城跑了一个多小时,累得浑身大汗,四肢沉重,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约廖静见了一面,和她分手了。 第十八章 窦方坐在副驾驶,一双光脚架在挡风玻璃前,拿着手机玩游戏。彭乐不时偏过脸去看她一眼,他留意到她本来挺白净的脚指头又给涂成了黑色,脖子上也挂着两三道狗绳似的铁链,有点朋克的味道。这就是代沟啊,还不止一个,而是三个。彭乐感慨着,跟她没话找话,“晚上吃点什么?”窦方头也不抬,“铁板牛排。”彭乐有点想笑, “你怎么跟小孩似的?每次都点这个,吃不腻吗?”“我本来就是小孩啊。”窦方理直气壮。彭乐正想说:回家熬个小米粥吧,实在不行你煮个方便面也行,外卖重油重盐,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血脂血糖。谁知窦方动作很快,不到十秒钟,铁板牛排外卖点好了,还用优惠券换了个薯条。彭乐干瞪眼,“你就盼着我早死是吧?”窦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不到三十岁,离死早着呢。” 这时彭乐开始反思他和窦方之间的关系。窦方这个人吧,脸蛋长得挺漂亮,打扮打扮也还行,但是家务一概不干,粗枝大叶得不像个女人,唯有在钱上精打细算,市侩程度堪比菜市场的老年妇女。更为诡异的是,她定期跟他报账,每个月的物业管理,水电网费,日用品,吃饭打车,一样不漏,连超市小票都有。窦方头一次这么干的时候,彭乐不乐意,他不在乎钱,但感觉怪怪的,他跟窦方抱怨,“怎么都算我头上?你没吃没喝?” 窦方还振振有词,“古代皇帝巡幸行宫,全宫的人吃喝拉撒,不都得国库掏钱?” 彭乐历史一知半解,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他说:“那些人和皇帝是奴才和主子的关系,咱俩是男女关系。现代社会,男女平等。” 窦方立马撇清:“不平等,我是你的保姆。” 彭乐发现她特别爱胡说八道。“保姆免费睡?那我是不是占大便宜了?” 窦方叫他赶紧滚。 所以说,他俩的关系,也基本类似于有偿的饭搭子,除了吃吃喝喝,偶尔金钱往来,没有任何心灵层面的沟通。倒也不是说他想要和她谈人生和理想,但,他想起了邢佳的话,他有没有长远的打算,那是他的自由,而对方也完全没有这个计划,那就让人很不高兴了。 窦方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过往或是家里的事,他也一直避免去问。彭乐觉得不能这样逃避下去。“没跟你爸妈联系?” 窦方摇一摇头,眼睛望着手机屏幕。 “过年也不见一面?” 窦方仍闭着嘴巴。 好吧,这是个无效话题。彭乐想告诉窦方,张弛这家伙最近又变成了孤家寡人,他早就有所预感,廖静那个女的不是个省油的灯。但他又转念一想,尽量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张弛的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在搜肠刮肚,窦方则浑然不觉,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妆容,把脖子上的铁链理了理。这让彭乐忽然觉得对方是个游刃有余的情场老手,而他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十八岁少女。彭乐把头扭回去,顿时越发烦躁了,“什么玩意,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堵起来?” 他们在从郊区回县城的路上,平时这条路上鲜有机动车辆,今天车子却排起了长龙,夜色中前车的尾灯像红色的眼睛。彭乐和那眼睛对视了一会,他拨了个电话给张弛,问他周末回不回家,“又要值班?是不是你们单位那个罗什么的?你叫他出来,我他妈非得揍他一顿不可。哦,是女的?漂亮吗?四十了?算了算了,值你的班吧。”彭乐最怕和更年期妇女打交道,一想起这个就头皮发麻。腾出一只手把电话挂了,他没管住嘴,跟窦方说:“张弛那家伙又被甩了。” 窦方早退出了手机游戏。她一手托腮,望着车窗外的夜色发呆,“哦。” “这事肯定是胡可雯怂恿的。”彭乐跟窦方大发牢骚,“我跟你讲,那个女的特别精明,张弛挺难搞的一个人,以前被她训得跟狗一样听话。给她洗衣服,做饭,家里一出点事,她立马跑国外去了,操。张弛和廖静这事肯定被她搅黄了,我估计张弛心里还有她。那家伙纯情着呢。” “你真烦人,”窦方拧着眉毛,“他爱当狗,关你什么事?难道你也想当狗?” “我就算是狗,那也是狼狗。” 窦方轻哼一声,彭乐每回跟她斗嘴,都觉得她伶牙俐齿得招人恨,他想要警告她几句。而窦方整个人倒在他身上,她那毛茸茸的短发搔得他下巴颏发痒,他把警告忘了,又想逗逗她。这时前车也停了,他一手揽住窦方的肩膀,温柔地问她:“累不累?”窦方嘟了一下嘴,说饿了。“你这属于太爱耍嘴皮子,用嘴过度,知道不?” 彭乐嘴上刻薄,眼里却闪着笑意,他挺喜欢窦方撒娇的样子。他垂眸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窦方,“我说,你是不是从以前就暗恋我了?是不是觉得我长得挺帅?”他打开遮阳板的化妆镜,把脸左转右转。 窦方叫他别想得美了。“你知道吧,我就特别讨厌邢佳,从小只要是她的男朋友,我都抢,气死她。”窦方胡说八道。见彭乐的脸拉了下来,她又开始嬉皮笑脸,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封你一个美猪王,蓬蓬大王,怎么样?”“我叫你再胡说。”彭乐咬住她的嘴巴。她不说话了,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彭乐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手从羊绒毛衣里伸进去,在她腰上流连了一阵。 后车突然按了一下喇叭,给两人吓一跳。彭乐意犹未尽地放开窦方,往前后一看,感觉不对劲,“好像在查酒驾。” 车子缓缓往前移动,两人才看清了,前方设了路障,有几个大盖帽在路边站着。这运气。彭乐跟窦方对望了一下,“要不换你开?”窦方啊一声,“我不会开,我也没驾照。”后面车喇叭又催命似的按,彭乐只好稍微踩了一下油门,叫窦方不用紧张,“没事,咱有人。” 车子到了路障前,彭乐踩了刹车,把车窗摇下来。外头一堆手电筒摇晃,有个大盖帽走近了,身上穿着荧光绿的?s?马甲,炫酷得仿佛未来战警。彭乐先乐了,他把胳膊肘架在车窗上,“你真行。我看你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张弛没吭声,他拿着手电,往车里照了一下,窦方把头扭到另外一边,腿收了起来。 有另一个大盖帽走了过来,站在旁边看着。彭乐满不在乎,还跟张弛说:“你刚才怎么也不给我报个信?” 张弛面上没啥表情。“熄火,下车。” “我也得吹?”他转头跟另外一个大盖帽申明:“我是他哥。” “你也得吹。熄火下车。”张弛催了他一句。 “你牛。”彭乐瞪他一眼,熄了火,开门下车。对着检测仪一吹,不必说,酒精超标。张弛在彭乐身上和口袋拍了拍,彭乐老大不高兴,见当场要扣押车辆,他决定晚点再跟张弛算账,“哎别拉扯,我打个电话。”“回派出所再说吧。”几个交警正乐得能多完成一个任务指标,废话不说,把彭乐手铐一拷,带警车上去了。“那个女的,你跟我们走,还是自己回去?”窦方站在路边傻了眼,大晚上在县郊根本打不到出租,她只好也跟着上了警车。 张弛摘下帽子,坐在前面副驾,没有回头。 回到派出所,张弛说还得回隔壁科室值班,办完交接,把荧光绿背心还给交警队,人就走了。交警队的人叫彭乐签字,“等酒醒了就让你走,改天再来交罚款和领车。”彭乐这辈子还没因为这点屁事进过派出所,跟一群倒霉司机蹲在一起,他左看看,右看看,别人都没戴手铐,顿时心里那个火蹭蹭的,“手铐不给我解?”“你先等等。”交警挺忙乎,把这几个醉鬼扔进来后,外头警车闪着灯,又乌拉乌拉地驶出去了。只剩下个值班的文员,坐在自己的电脑后头。 窦方比他强点,不用戴手铐,孤零零地站在旁边,没人接待,也没地方坐,有点可怜巴巴。 彭乐看她一眼,叫那个电脑后头的文员,“哎,手铐给我解开啊。”对方没搭理,彭乐顿了一下,两个手去摸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决定先打个求救电话,摸了左边是空的,右边也是空的。“操!”他想起来自己才被张弛搜过身,“他妈的张弛把我手机摸走了。”刚一起身,电脑背后的文员把脑袋伸了出来,“不许乱动哈。” 彭乐只好叫窦方,“你去隔壁,把我手机要回来。” “他不给我呢?” “你说我给我三姑打电话。”彭乐气急败坏地嚷嚷,“让他继续给我装。” “不许说话哈。”电脑后头又冒出来一句。 窦方不太情愿,但她也不想饿着肚子在交警队的办公室站一晚上,只好走出门,来到走廊。已经过了九点,整栋楼上都是黑乎乎的,只零星几个办公室还亮着灯。她走进邻近的办公室,门是半开的,她看见张弛的桌子上有吃剩一半的方便面,一盒插了吸管的牛奶,居然还有一本封皮破破烂烂的武侠小说。看来加班确实挺无聊的。 窦方正想辨认封皮上的字,有个人从背后经过,她忙把伸长的脖子收回来。张弛看她一眼,回到桌后,把小说扔进抽屉,方便面和牛奶盒丢进垃圾桶,然后他走去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窦方感觉肚子里肠鸣如鼓,只好跟张弛说:“你把彭乐的手机还给他。” “他要手机干嘛?” “打电话。”窦方观察着他的脸色,“他说要给他三姑打电话。” “他手机没电了。”张弛见窦方的神色好像不相信,他干脆把彭乐的手机从抽屉里撂在桌上,让她自己看。窦方摁了开机键,果然没电了。她很无语,左右一看,这办公室里也没有充电线。她估计张弛有,但是不肯借给她。窦方抓了一下脸,犹豫着,“要不,你帮他打一个?” “我为什么要帮他打?”张弛斜她一眼。 窦方闭上了嘴。也许是和廖静分手了,他心里气不顺。她又琢磨起张弛和廖静分手的缘由,把另一个办公室还戴着手铐的彭乐给忘到了脑后。窦方的目光在张弛脸上瞟来瞟去,对方戴上了耳机,显然没打算和她继续交谈。她发现电脑投在他脸上的光不断变幻,窦方顿悟,这家伙正在惬意地玩电脑游戏。这个晚上报警电话没有怎么响,等过了十点,他就可以回小屋的单人床上去睡觉了。而她想到自己没吃到铁板牛排,还要被迫在这里罚站,就特别嫉妒他。这时她又想起来,曾经她还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拘留过一晚上。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虐待人啊?”窦方冷不丁开口。 张弛把耳机摘下来,“什么?” 窦方把重心换到另一个腿上,她的两只脚可酸麻了,她越发不满,越发阴阳怪气,“你是个抖s吧?”她怕他不懂,“就是那种变态狂,特喜欢虐待人,拿手铐铐人,让人罚站。”她突然灵光一闪,彭乐说张弛老被女人甩,大概率心理变态,廖静该不是因为他太变态而跑掉的吧? “我不是。”张弛平静地说。他把电脑的页面关了,放下耳机,然后把水杯往窦方面前一推。窦方看见里面有一盒牛奶,浸在热水里。 “还有一个小时他就能走了。手机别忘了。”张弛把热好的牛奶、手机一起留在桌子上,回到那个有着昏黄灯光的小办公室里去了。窦方把牛奶拿起来一看,是红枣味的。 第十九章 “你怎么还不死?”窦方手机里收到这样一条信息。她若无其事,把手机调回静音。在换桌布的时候,衣兜里一阵阵震动,窦方都没有理。忙完之后,她跑到静无一人的沙滩上,拿出手机翻看了一下,意外地发现来电的人原来是彭乐。 窦方回了个电话给彭乐。对方接起来后有点不耐烦,“我晚上就走了,你真的不回来?”他们在一起后,大多数时间彭乐都在飞来飞去地出差,窦方早就习惯了,并没有感觉到离别的不舍。她说:“我还在上班。”彭乐觉得奇怪:“你那个破班有什么好上的?”窦方沉默了一下,告诉他,她觉得自己这个班挺好。“你打算当一辈子服务员?”彭乐很难理解她的思维,他感觉一旦讨论起正事,她完全成了固执且不识好歹的小屁孩,甚至邢佳都比她多一点上进心,懂得用他做跳板去钓凯子。“不要上班了,我给你找个家教吧。哎,你是不是怕自己太笨考不上啊?”窦方切一声表示不屑。彭乐的声音又温柔了一点,“回来吧,想你。” 彭乐最后这句话让窦方改变了主意。她跟经理请过假,穿上外套,快步走回了家。结果打开房门,看到玄关横七竖八一堆鞋子,客厅里男女在说笑,窦方顿时就后悔了,其实她还在为手机里那几条咒骂的短信而心烦,根本不想去应付彭乐的朋友。这时彭乐已经听到了门响,跟众人笑着说:“我家的保姆小窦回来了。”窦方只好从玄关走进客厅,跟彭乐的狐朋狗友们打了个招呼。她看见有七八个年轻人正在茶几上打扑克,有些歪在沙发上,有些干脆坐在地上。还有两个漂亮姑娘,其中一个和彭乐挨着坐在一起,帮他看牌。在窦方走进来的同时,那姑娘瞟了她一眼,便起身走开了。 窦方回来得比较急,没来得及把制服换下来,羽绒服里头是件杏黄色的旗袍。她把拉链拉开时,有个男青年正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哟,这是去哪cosplay了?”大家一边打牌,都转头往窦方身上看了过来,有个狗友说这好像是某家餐厅的制服,“我怀疑这家老板有什么特殊癖好,他家服务员一年四季都穿旗袍,样式都不带换的,红绿黄蓝,特扎眼。”“能理解,政府里那些老头大爷就喜欢这个调调,制服诱惑嘛。”彭乐的表情有点不大高兴。窦方没有理睬他们,走去玄关,把外套挂在仅剩的一个挂钩上。而旁边挂钩上是一件深蓝色的男式短款羽绒服,窦方觉得这件衣服有点眼熟,她又往客厅里逡了一转,并没有见到张弛的身影。窦方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进羽绒服的口袋,摸到了一副冰凉的手铐,还有一盒薄荷糖,她没有作声地走回卧室。 彭乐推门进来时,窦方正在望着手机发呆,身上的旗袍还没换下来。听到响动,她立即锁屏放下手机,没精打采地打开衣柜,一手去解领口的扣子,彭乐就站在门口看她换衣服,他忽然说:“你就不能穿好点吗?”窦方不明所以,“我怎么了?”彭乐啧一声,“我都不想说你,你看你脖子上挂的,那是狗绳吧?你那手指甲、脚指甲,还有那头发,太没档次了。还有,这快六点了,你不张罗着?s?请客人吃饭吗?我这饿了一天了,也从来不见你问一问。”窦方索性连衣服也懒得换了,她一屁股坐在床上,被床垫颠了一颠,她横他一眼,“你真啰嗦,说话一股爹味。”彭乐被她气得笑了,“你别倒打一耙,我觉得比起你爸,我对你是好太多了。你不承认?” 窦方往床上一躺,背对他不说话了。彭乐走过来,在她肩膀上推了推,又把脸凑过去,笑哈哈地,“你真生气了?”窦方突然转过脸来,睁大一双眼睛望着他,说:“你对我不好。”彭乐觉得倔强的女人很麻烦,但是窦方倔强起来,却让他不禁心软,也许他对她真的有种补偿的心理。并且彭乐早已意识到,他和窦方在生活习惯和人生规划方面完全是南辕北辙,这也让他常感到矛盾。彭乐若有所思,对窦方说:“你想要玩,我可以陪你玩,但我不能陪你玩一辈子。我觉得你应该对自己的未来,还有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个计划。如果你没有计划,那你应该听我的。”窦方说:“邢佳是因为不听你的,所以被你甩了吗?”彭乐脸拉下来,“你就犟吧。”他摔上门出去了。 “这把手气太臭了。”彭乐把牌扣在茶几上,丢了几个筹码出去。感觉到胳膊被人一碰,彭乐转过脸,见窦方换了件不对称领口的银灰缎面衬衫,一条黑色七分小脚裤,脚踝纤细漂亮,黑色的指甲油也不翼而飞。她像没事人似的,牢牢占据了彭乐身边的位置,主动要求替他摸牌。她一会任性,一会温顺,简直让彭乐摸不着头脑,但他心里对她主动缴械了。他握住窦方的手,在她掌心吻了吻,狐朋狗友都开始起哄,反对他当着一群单身狗的面公然秀恩爱,彭乐得意万分,左手和窦方十指交叉,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我这是让着你们,叫你们知道,我一只手也能赢你们,懂吗?”“懂了,你的确是在花式秀恩爱。” 他们一阵哄堂大笑,侧卧的门打开,张弛走了出来。显然他刚才在侧卧睡觉,才被吵醒,脸上还带点不满的神情。他站在客厅,望了一眼围着茶几而坐的男男女女。有人把屁股挪了挪,在茶几旁腾出位子给他,“坐啊,表弟。”张弛目光游移了一会,他清清嗓子,“你们玩吧,我看会电视。”接过一瓶啤酒,他坐在沙发最远处的角落,一手拿着遥控器,盯着电视。 “最近单位不忙哈?”有个熟悉的狗友一面摸牌,跟张弛瞎侃。 “不忙。” 实情是,办公室里依旧忙碌,和廖静分手后,张弛的生活恢复了两点一线的老样子,但他从原来的老好人变成了个刺头,除了自己的事之外,别人一概不理。罗姐对他更是有种敬而远之的客气,今天竟然主动说,她想起来小张替自己值过几次班,自己还没有还,“小张,你有事就早点下班,晚上有我在。”她本来想表现得平易近人,问小张约的是普通朋友呢还是女朋友,但又想起来张弛和廖静已经分手了,只好讪讪地闭上嘴巴。张弛得到了久违的平静,在下班时,他从老许口中得知自己本月评比只得了个良,而办公室其他人,甚至小董和老张都是优秀,张弛也显得满不在乎,刚一到点,他就关电脑走人了。 而彭乐对此的说法是:张弛接连被女人所抛弃,显然已经心理变态,开始破罐子破摔。他对此感到幸灾乐祸。 狗友们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彭乐,听说你前两天蹲局子了哈,咱表弟真是铁面无私。” 彭乐矢口否认,谁说他蹲局子了?“就是驾照被没收了三个月。”并且为了报一铐之仇,他软硬兼施,给张弛安排了一份下班后给他当专职司机的活。“一会他就得送我去机场。” 芳踪 第11节 张弛假装没听见,放下啤酒瓶和遥控器,走去洗手间。 “问题来了,警察自己喝了酒开车,处罚不处罚哇?” 有人说要加倍罚,有人说罚个屌,“那点啤酒,一泡尿就没了。” 张弛洗了脸回来,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坐在自己的位置,他便在茶几旁停住了,看彭乐的牌。狗友邀请他加入牌局,“不是还有一会才去机场哈?来玩两把。不想玩钱,喝酒也行,或者做俯卧撑,我们都很随意,对哇?”大家都说,没错,请弟弟随意。张弛仍然摇头,有个男青年把彭乐面前堆成山似的筹码一指,大大咧咧地说:“怕个鬼哦,这么多筹码,还怕玩不起?”窦方刚赢了一把大的,笑嘻嘻去数筹码,闻言做个鬼脸,心想:表哥有钱,可惜你们都不知道他是个穷鬼呀。她没有过脑子,张嘴就说:“不要叫他啦,他玩不起啦。” 张弛转过脸来看着她,他的眼神异常专注。“我是玩不起。”他说完拿起啤酒喝了一口,又把目光转移到茶几上。 窦方靠在彭乐肩膀上的脑袋抬起来。她挺直后背,手里捏着牌正在发呆,忽然听见门铃响,“外卖来了。”窦方忙丢下牌,跑去门口拿外卖。 众人意犹未尽地把扑克随便往茶几上一丢,都说赶快吃饭,不要耽误彭乐上飞机。彭乐见几个大的餐盒摆在餐桌上,丰盛倒是挺丰盛。他心里叹了一声,对窦方摇头,“自从跟了你,我是日渐消瘦啊。”狗友们说:没看出来,明明是心宽体胖,日渐圆润才对。彭乐说放屁,“最近撸铁去了,摸摸我这腹肌,还有胳膊。”众人敬谢不敏,请他自重,“留给小窦摸就行了,我们免了。” 彭乐对着满桌饭菜,胃口全无,他跟窦方说:“你不能做点吗?煮点面也行。”窦方很为难,说她不会。“你不是在餐厅上班吗?看也看会了吧?唉,你还是个女的吗?算了算了,我不吃了。”彭乐把筷子掰开,又扔在餐桌上。窦方站在那里愣了一会,走回厨房。厨房里油盐酱醋倒是挺齐全,都还没开封。她茫然四顾,从壁橱里翻出一袋不知是哪一年生产的方便面,一盒午餐肉罐头,又从冰箱里拿出两颗鸡蛋。然后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用菜刀开罐头。刀身一错,大拇指割伤了,殷红的血沁了出来。 窦方万分沮丧,丢下菜刀和罐头,用一张纸巾摁住伤口,她走出厨房,表情有点委屈。 “切手了?笨死了你。”彭乐找了一盒创可贴,一边贴一边数落,“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完了一看时间不早,他进洗手间去洗澡,狐朋狗友们也陆续告辞了。 张弛走进厨房,见窦方站在料理台前,拆了创可贴正在紧张地看伤口。听见门响,她猛然抬头,手藏在背后,做贼似的。 看案板上那点血迹,应该只是破皮,不严重。张弛和她对视了一秒,他说:“有碘伏吗?” “不知道。” 张弛又走出去,在玄关的抽屉里翻了一会,又在茶几底下看了看。找到一个小药箱,他拿了碘伏,棉棒,还有几块纱布,然后拽住她一根手指,用碘伏消了毒,垫上纱布,给她手指缠得跟胖萝卜似的。窦方默默地看着,琢磨着他那句话。他是什么意思呢? 听到洗手间门响,两人不约而同地分开了。彭乐一边擦着头发,走进厨房,掀开锅盖看了看,露出失望的样子。“别吃了,走吧。”张弛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送完你我还有事。”显然他对于临时司机这个活非常抗拒。彭乐哼一声,说:“这事你责无旁贷。”去到卧室换过了衣服,出来一看,窦方没有要动的意思,“我去,你不送我啊?” 窦方只好跟在彭乐二人身后,一起出门。张弛开车,彭乐和窦方坐在后排,到机场后,窦方说:“我手疼。”彭乐说:“死不了。”把窦方拽下车,两人一路斗嘴,到了贵宾休息室外头,需要凭票入内,彭乐才停下来,他想了想,对窦方说:“也许你要的钱我会给你。”语音未落,窦方脸上露出惊喜的样子,这让彭乐很不爽,他此时疑心窦方和他在一起纯粹是为了钱。“但是我有个条件,你不能和张弛打交道,你明白吗?他没有钱,你在他身边打转,什么都得不到。” 彭乐有点冷淡地说。 窦方咬着嘴唇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倔强的神情。“我没有围着他打转。” “如果不是我以前就认识你,这话我可能真会相信。”彭乐笑笑,在她脸上捏了捏。 第二十章 在回程中,窦方始终望着车窗外一言不发。彭乐不在,她独自坐在后排。 从机场到县城的路上种着大片的庄稼,它们在夜色中连成了幕布似的黑影。黑影之上的天是灰白色的,这让窦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部黑白的默片电影中穿梭?s?,她又转头来盯着张弛的后脑勺。张弛把车里的温度调高了一点,热风吹得人脸上暖烘烘的,窦方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车子驶入县城时窦方忽然醒了,她看见了风情理发店的招牌在夜色中发着暗红色的光,有个小孩子在路灯下踩滑板车。“我要下车。”窦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 张弛的车速慢下来,这里没有红绿灯,随走随停,“在这下吗?” “对。谢谢你,我一会走回家。”窦方等车停后,她推开车门走下来。张弛看她一眼,说声再见,窦方看着他把汽车开进了政府大楼的方向。理发店周围的店铺都关门了,乔浩轩独自踩着滑板车,在这段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专心致志地来回滑着,发出辘辘的声音。窦方叫一声轩轩,乔浩轩辨认了一会,他丢下滑板车,很高兴地跑过来,“方方姐。” “轩轩,想不想吃烤肉?” 乔浩轩忙点头,“想。”窦方对他一招手,乔浩轩一蹦三跳地跑上台阶,两人进了附近的烧烤店,里头仍然是曾经那个服务员,正在柜台后打瞌睡,手机里播放着有声鬼故事。窦方敲了敲桌子,叫服务员来点菜。烤肉上来后,她把上头的辣椒拨开,推到乔浩轩面前,乔浩轩彬彬有礼地说声谢谢,抓起肉串啃了几口。他问窦方,“方方姐,你现在有钱了吗?” “有啊,”窦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姐姐我现在,有一个特别有钱的男朋友。” “他长得帅吗?” “唉,还行吧。” 乔浩轩翘着小脚丫,羡慕地哇一声,说:“我以后也要找个有钱的男朋友。” 窦方扑哧一笑,“你可能不行,你看你的眼睛多小,鼻子多塌。你看看姐姐我,多漂亮,就得这么漂亮,才能找到有钱的男朋友。” “你胡说。”乔浩轩嚷嚷,“我妈说,我们班所有小朋友里面,数我最帅。” “你妈骗你的。” 乔浩轩气鼓鼓的,“你胡说。”他不高兴,但舍不得烤肉,便闷头大吃。窦方忙把一大盘海鲜炒饭夺过来。两个人吃得肚子滚圆,抢着踩了一会滑板车,并肩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的灯也次第熄灭。 窦方问:“轩轩,你妈去哪了?” 乔浩轩很老练,“打麻将去了呗。” 窦方转过头来,看着路灯下乔浩轩一张小花猫似的脸。快晚上十点了,他还在街上流浪。窦方兴致勃勃地说:“轩轩,你妈对你不好。你跟我走吧。” “去哪啊?” “去流浪啊,咱们俩。” 乔浩轩摇头,“我妈妈对我很好,我妈妈最爱的就是我,我最爱的也是我妈妈。”他像个早熟的小大人,还反过来劝窦方,“方方姐,你也赶快回家,不要到处乱跑,你妈妈会着急的。” “我没有妈妈。”窦方肩膀垮了下来,“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都死了。” “什么是死啊?” “就是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再也不会有人爱你。”窦方看着乔浩轩。他一脸疑惑,思索无果,又抓起滑板车。窦方连人带车拎起来,赶他回理发店,“快去睡觉啦,明天又要迟到。”她替乔有红把卷帘门放下来,双手插兜往回走。走到政府大楼时,她站在那空荡荡的广场上,仰头看着楼上昏黄的窗户。有穿警服的人影在窗口上一晃,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她忽然有点不自在,低着头离开了。 到家后,窦方看到彭乐的车子停在楼下,车钥匙则静静躺在玄关柜上。窦方不会开车,她把车钥匙丢进抽屉,摸黑回到卧室就睡了。早上,她被敲门声吵醒,窦方顶着一头乱发,把脑袋往门外一伸,敲门的人被她那一头红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操,吓死我了。”他往门口一指,“你看看你这门上。” 窦方觉得莫名其妙。她靸着拖鞋走出来,看见整个前门,还有半边墙上,都是泼墨似的鲜红。“这不是油漆,好像是血。”那邻居还穿着睡衣睡裤,外头套了件大棉袄,拎着一袋新鲜出锅的热油条,他耸耸鼻子,“你闻闻,这不还有腥味吗?” 物业也来了两个人,正在翻着访客登记簿,说昨晚除了彭乐的表弟来还车,没看见有谁来。但这一户门口的确被人不知鬼不觉地泼了血,时间应该在凌晨,门框上的血渍都干涸了,有一些渗入了地表,好像有陈年积怨在汩汩涌动。 “什么人呐,真缺德。”周围几户邻居也凑了过来,大多是做生意的中年男人,胆子还算大,也被这血淋淋的场景吓得直皱眉,“哎,这不是人血吧?你们赶紧去报警啊。” “肯定不是人血。闻着味儿应该是鸡血鸭血。” “你知道不是人血,你放嘴里尝啦?”邻居开始怼物业,“一年交那么多物业费,你们这保安屁作用也不起。”又眼神古怪地打量窦方,在别人猜测,八成是这家欠了高利贷,被催债公司来上门恐吓。香港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嘛?一般墙上还得用油漆写一行字,诸如:再不还钱,杀你全家之类的。邻居们看了一会热闹,晨练的晨练,上班的上班,都散了。 物业的人来问窦方,要不要报警。窦方脑子发懵,没搭理他们,回到家,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然后她拿了水盆,抹布,蹲在外面,开始擦门上墙上凝结的血迹。擦过了几遍,仍有淡淡的粉色痕迹,窦方又拿了消毒液和肥皂来洗。等勉强擦洗干净后,已经快中午了。她去洗手间,把那一身肮脏的睡衣换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镇定地走出小区。 物业看见窦方,又催她,“小窦,报警了吗?你不报我们去报了啊?” 窦方头也不回地径直往街上走。找到最近的旅馆,她把手插在兜里,劈头就问:“孙江滔住在这?” “不知道。你谁啊?哎,谁让你进去的?我报警了哈!妈呀,这女的打人啦!”窦方有种蛮劲,两个女服务员拦不住,她冲进旅馆里,一扇门一扇门地拍,叫孙江滔你给我滚出来。县城里的便宜旅馆加起来不超过十根手指头,在第三家旅馆,窦方找到了孙江滔。房门打开后,里头是一对略显惊慌的中年男女。只看发型和衣着,他们应该在四十至五十岁之间,衣服虽旧,但质感和款式还算体面。但如果留意到他们被生活磋磨而无限愁苦的脸,以及原本麻木浑浊的眼神,总是冷不丁将人狠狠一剜,让对方感到如坐针毡,你又会觉得他们年纪在五十到六十之间,甚至更老一些。此刻孙江滔夫妇迎到门口,就带着那种麻木愁苦的表情,见是窦方,大姨脸上流露出一点喜悦。“珊珊,你怎么不给妈妈打电话?” 窦方立即退后两步,她从包里翻出几摞百元大钞,丢在孙江滔脸上,“给你的钱,我赔你!你去做试管婴儿,去找代孕,去给自己买个女儿!你他妈别再来烦我了!” 孙江滔脸色沉下来,“珊珊,你怎么跟爸爸妈妈说话的?”他左右瞟了两眼,迈出房门,一只手伸出来要拉窦方,“你进来说话。” 窦方挣开他的手,用尽浑身力气给了孙江滔一个耳光。这时已经有许多人逗留在走廊看热闹,服务员则小跑着去报警。孙江滔被打得目瞪口呆,窦方继续后退着,她冷笑一声,指着孙江滔道:“你再碰我。你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告你强奸。” “警察来了。”窦方被人推得一个趔趄,她一双眼仍然冷冷地盯着孙江滔。 出警的人是老许和老梁。窦方和孙江滔被警车带回派出所时,张弛正在做材料,听见人声吵吵嚷嚷的,他一抬头,正看见窦方和一个陌生男人经过门口。那一瞬间,他脑里浮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他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呵,”罗姐也认出了窦方,她摇摇头,“又是她。”老许把两个嫌疑人丢给老梁,自己回了办公室,经过张弛身边时,他敲了敲桌子,问张弛,“上回叫你查窦方的来历,你查了吗?”张弛一怔,说还没有,老许忍耐地瞟了他一眼,“工作上点心。”他一甩头,“老罗,你跟老梁一起去,问问什么情况。”然后回自己的小屋里甩上门。 今晚是该罗姐值班的。她每逢值班的时候,怨气就特别大,好像所有人都得罪了她似的,拿水杯、取材料时都摔摔打打的。她走到隔壁询问室,伸着脖子看了会,大声问老梁,“什么情况啊?” 张弛盯了一会电脑屏幕,然后放开鼠标,“罗姐,你早点回家吧。”他难得地积极,“上次你替我值的班,今晚我替你。” 罗姐可高兴了,“那好,辛苦你小张。”她用手指点了点老许办公室,用口型说:别告诉他。然后蹑手蹑脚地拎起包,离?s?开了办公室。 张弛来到隔壁审讯室。 因为只是寻常的口角,没有人流血受伤什么的,审讯室里阵仗不大,也就老梁带着一个年轻辅警坐在桌子后,一个问话一个记录。张弛站在门口,只能看见窦方的后脑勺。她是低着头的,露出一截碎发绒绒的脖子,身上套着一件松垮垮的黑色羽绒服,看款式应该是胡乱穿的彭乐的。因此她的身躯显得格外纤瘦。张弛忽然想,窦方的身份一定是造假的,她的年龄应该只有十八、十九岁,高中毕业不久,还理所应当享受父母娇惯的年纪。 第二十一章 孙江滔认真不明白,先惹事的是窦方,为什么他也被抓了来。他着急地跟老梁解释,“我是她爸。” 窦方忽然抬起头,“他不是。” 老梁打量了几眼孙江滔,这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戴眼镜,穿厚夹克,竟然有几分斯文的气质。看着有点落魄,但没有凶相。他阅人无数,这几眼,心里大概有数了,“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孙江滔,你什么职业?” “高中老师。”孙江滔说,“我真的是她爸。” 他解释一句,窦方就抢白一句, “他是我大姨夫,他早被学校开除了。” 孙江滔颇显无奈,他跟老梁说:“我家里有事,主动辞职的,不是被开除的……我是她爸,她叫孙亦珊,不叫窦方,这是她的身份证,这是户口本,这是我们家的合照。”孙江滔是有备而来,他从兜里依次取出各种证件和照片,摆在老梁面前。 老梁把照片拿起来,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他和窦方本人作对比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把照片接过去。 “小张,”老梁只当张弛也来看热闹,他指指旁边的椅子,“你坐。” 窦方谁也不肯看,拧眉盯着墙,是个冷漠倔强的表情。和乔有红被抓进来那次,她尚且振振有词,这会却异常沉默。 照片里的人是窦方和孙江滔无疑,还有孙江滔的老婆,孙江滔交待说老婆叫做吴萍,也是高中老师。双教师家庭,却有个青春期叛逆的女儿,老梁觉得不稀奇,他瞥了一眼窦方,把两个身份证摆在一起,另外一张上面写着姓名:孙亦珊,年龄:十九岁,照片里她的面孔还稍微稚嫩一点。他把属于窦方的身份证点了点,“这个证是假的。你好好一个小孩,又没杀人放火的,拿个假证干什么?” 窦方不情愿地开口了,“我原名叫窦方,孙江滔和我大姨收养的我,给我改了名字,但我没同意。” 孙江滔立马有了底气,“我收养的她,就是她爸。“ 老梁把那堆证件收起来,不耐烦地说:“你是她爸,还是她大姨夫,和我们要说的事没关系,懂吗?就算你是她爸,也不能干涉她一个成年人。你们俩今天在旅馆是闹的什么?” “他每天都打骚扰电话恐吓我,还往我家门上泼血威胁我。” “我没有啊,她妈身体不好,我想让回去看看,这都不行?” 老梁皱眉,“你往她家门上泼血干什么?”孙江滔一脸无辜地否认,老梁转而对辅警道:“小区有没有监控?去物业要下监控看看。” “上次在理发店门口挂白幡的是不是你?”张弛忽然看孙江滔。 孙江滔剜了张弛一眼,张弛发现这个外表老实巴交的男人有一双让人极其不舒服的凶狠的眼睛。“我申请回避,这个警察同志跟孙亦珊认识。”孙江滔脸上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 张弛顿了顿,“你跟踪我?” “我跟踪你干什么?”孙江滔故意把张弛上下打量,“你就说你是不是整天跟孙亦珊在一起鬼混吧!”他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但张弛却因此沉默,孙江滔觉得自己捉住了他的痛脚,他发出一声冷笑。 老梁跟张弛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跟孙江滔废话。同时他也想起了当初挂在乔有红店外那个奇怪的白幡。那会他猜测对方有点变态,先挂白幡,又往门上泼血,老梁再看孙江滔,就觉得这个人的确不太对劲。他重视起来,立马叫把理发店和别墅区门口的监控都调过来,“寻衅滋事,先拘十天。”他指了指孙江滔。 “我寻衅滋事?她呢?”孙江滔很愤怒,见警察拿着手铐来了,他先是一慌,随即一改刚才的老实相,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被两名辅警带走了。 老梁把窦方的假证没收了,另一张还给她,“家里就一个人住?”窦方没比他女儿大几岁,他有点同情她,“你亲生父母呢?” 窦方低着头,接过写有孙亦珊名字的那张身份证。“我爸妈很早就去世了。”她轻声说。 老梁把从旅馆捡来的一摞钱交给她,“自己住小心点,有事就报警。” 窦方说声谢谢,把钱装在羽绒服兜里,往外走了。到了派出所门口,外面华灯初上,行人挽着手经过,她脑子钝钝的。这时她想起吴萍还在旅馆,也许她会再次找上彭乐的家门。窦方看见理发店也关着门,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里去。站在路边发呆时,听到有人在叫窦方,她一回头,看见张弛。 张弛大概是跑过来的,呼吸还略微有些急。他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羽绒服。 “你没事吧?”张弛看着她,问道。 窦方拨了一下刘海,甩甩头,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没事啊,你看我怕过谁吗?” 张弛笑了笑,他冲她的手抬了抬下巴,“伤好了吗?” 芳踪 第12节 窦方早上在擦洗门口的血渍时,把纱布都解开了,现在伤口被泡得发白红肿,可能有发炎的危险,她把手藏在背后,“快好了,不疼了。你下班了?” 其实张弛答应了罗姐要替她值班,但,他想,管她呢。大不了再被老许批评几句,他有点厌烦现在的工作,还有那种两点一线波澜不惊的生活。他说:“下班了。” “吃饭了吗?” “还没有。”这是真话。 “走吧,我请你吃饭,”窦方豪爽地拍了拍口袋,“我今天带了很多钱,吃火锅怎么样?” 两人来了附近的火锅店,店面不大,热气腾腾的,都是一对对的年轻人。服务员来点锅底时,张弛说:“要麻辣的。”窦方随口说,你也能吃辣吗?张弛解释说:以前不吃,上大学后口味不忌。他这个人的确随意,吃饭随便,穿衣也随便,窦方很难想象在生活中他会有坚持己见的时候。也许有天像廖静这样的人跟他提议:结婚吧,他也会说:哦,行,随你。然后浑浑噩噩,但无烦恼地过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锅底上来了,辣汤里咕嘟嘟冒着小气泡,辣椒花椒密集,看得人头皮发麻。张弛则面色镇定。窦方目光在张弛脸上盘旋了一下,他的皮肤挺白,脸也干干净净的,窦方对男同学的印象还停留在高中男生猥琐又邋遢的傻逼样子。她抓着筷子,嘿嘿一笑,“总感觉你不像个重口味的人。” 张弛笑道:“其实我口味挺重的。” 他一本正经的,她也不好意思开他玩笑。她说:“真好,吃辣还不长痘,你看我,”她点了点额头,“这里有颗痘痘,我一吃烧烤和火锅就长痘。” 她的额头很光洁,看不出痘印的痕迹。张弛随口说:“你年纪还小。” “咦,说得好像你是个老头一样。” 张弛瞥她一眼,“比你大四岁,有代沟了。” “没有啊,我早熟。” “嗯,是有点。” 窦方看着他,张弛在微笑,看不出在想什么。她觉得,这个人的心思藏得很深,不像马跃那样咋咋呼呼,也不像彭乐阴阳怪气。她咬了一下嘴唇,眼睛盯着火锅。服务员送了饮料来,张弛先接过去,试了试温度,说:“有点凉,晾一会吧。” 其实窦方正在生理期,她不确定张弛的举动纯属巧合,还是他在彭乐家的洗手间看到了什么?也许做警察的人观察力都异常敏锐。这时她又想到了彭乐的话,他说:张弛被前女友训得跟狗一样听话。所以他这种不动神色的体贴是另外一个女人改造的结果。窦方觉得挺不是滋味。她这么东想西想的,火锅吃在嘴里也没有什么滋味,忽听张弛问:“今天的事,你跟彭乐说了吗?” 窦方摇头,“没有。”她不想提,也不想去回忆任何跟孙江滔相关的事。 张弛看她一眼,什么都没有问。 吃完饭,窦方跑去结账,张弛没有和她争。离开火锅店后,两人走了一段,经过派出所门口,窦方忽然打个寒噤,说:“好冷,我要打车回去了,改天见吧。” 张弛点点头,没急着走,陪她在路边等车。冬天车少,出租迟迟不来,窦方默然想着心事,见张弛扭头看向办公楼的楼上,有零星灯光照出窗子。 “你有事就回去吧。”窦方说?s?。 “没事,”张弛看着她,“我只是在想,你昨晚站在这里,在看什么。” “什么?”过了一会,窦方才反应过来。 “你昨晚在这站了一会。”张弛说,“我在楼上看见的。” 窦方语塞,她望了一会自己的脚尖,然后抬头望着他。路灯下仍然是拖长的两道人影子,有一辆出租车缓速经过,见两人都没有招手,便一踩油门远去了。窦方说:“你昨天说,你玩不起,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窦方不依不饶,张弛犹豫了一下,“彭乐那个人,对男女关系比较随便,”他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背后说彭乐的坏话,着实有点龌龊,经过一些事,他发现自己对男女关系也并非想象的那样谨慎。所以他又停下来,顿了顿,说:“如果你也只是和他玩一玩的话,那无所谓。”这时有辆出租车驶近,张弛伸手把车拦下来,他看着窦方,开口说:“再见。” 看着窦方上车离开,张弛双手插兜,低着头,在路边又站了一会,然后慢慢往家走了。回到家,他看了一些跟案子有关的材料,手机上信息来了。本以为是窦方,原来不是,是他妈彭家瑜发来几张照片,是和几个亲戚在餐厅吃饭的合影,他家亲戚多,这种全员出席的场合,总有几个他都不认识的。他没太大兴趣,随意看了一眼。 彭家瑜问:“你觉得这个女孩长得怎么样?” “哪个?” “穿白色那个,长发,坐在乐乐旁边。”彭家瑜说,“别人给乐乐介绍的对象,她爸好像是哪个行的支行行长。” “还行吧。” “我觉得不怎么样。”彭家瑜一向挑剔,“不过挺懂事的,嘴甜。” 张弛敷衍了彭家瑜几句。正洗漱时,他想起了在汽车下安家的那只小奶狗。今天跟窦方在外面吃饭,忘记了喂它。张弛忙从冰箱里翻了一根火腿肠,一块面包,他用手机做手电筒,在汽车下,草丛中,楼道里,四处寻找小奶狗的影子,可是一无所获,连点细微的叫声也没有。张弛担心小奶狗是冻死了,放下碗,他来到小区物业的办公室。 室内只开了一盏台灯,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看电视,忽明忽暗的光照在脸上。 张弛问他见没见过楼下一只小狗。 男人目光不情愿地挪到他身上,“那是野狗,不是你养的吧?毛黄黄的。昨天物业的人抓了给狗贩子了。”见张弛背光站着,半晌没说话,那人又提醒他一句,“最近查市容市貌,家里要是养狗的话别放出来。” 张弛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了。 盛着火腿和面包的碗还在楼下,他心头骂了句操,一脚把碗踢飞了。 第二十二章 那一晚张弛死活没有睡着,结果第二天他理所当然地迟到了。他顶着一头乱发进办公室,连个解释也没有,径直往自己座位里一坐,简直像个没事人似的。老许看在眼里但没有吭声。他在单位里这些年见过太多张弛这样的年轻人,有的自恃出身不凡,在单位里唯我独尊,根本不把领导看在眼里,有的则在刚入职时热情高涨,乐此不疲地包揽擦桌子抹地这种琐事,积极地为自己筹划未来的仕途。但总归他们的特立独行都坚持不了两年,最终新人都会沦为旧人,而他们的人生道路也终将沿着既定的方向平铺直叙地展开。一个本科毕业生从一级科员到主任科员,再到正科级和担任实职,其升迁速度的快慢主要决定于父母所在的阶级,而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老许比老罗之流要多了解一些内情,所以他对张弛还是比较能容忍的。甚至在小年夜前夕,老许还颇为亲切地拍了拍张弛肩膀,叫他早点下班,提前放假,“帮我跟你大舅和你妈带个好,啊。” “你们先走,我这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一下。”老梁放下电话,一脸倒霉相,“孙江滔又去窦方那家餐厅闹事了。” 张弛本来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听到老梁的话,大家都嘀咕着抱怨起来。没人想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去处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老罗私下和小董说,她觉得孙江滔看起来“怪怪的”,也许是个心理变态,“让女人害怕的那种。”张弛穿上外套,“我去吧。”他从老梁手里接过警车钥匙,匆匆下楼去了。 和几个辅警开车到了报警的海景餐厅,不出意外,又是一堆一堆的人看热闹,还有拍照的,录视频的,孙江滔指着窦方声嘶力竭地大骂,“你跟我装什么?你他妈不就是个婊子吗?你不读书,十几岁就跟人鬼混,你把我珊珊害死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供你吃,供你穿,被你害得家破人亡,你现在要跟我断绝关系,我告诉你,没门!”他跟疯了一样,红着眼还要去拉扯餐厅老板,“这样的你都敢雇?呸,你也不嫌脏!你家的饭,谁敢来吃?吃了就得艾滋!” 老板简直是无妄之灾,使劲把衣领从孙江滔手里往外挣,“窦方!”他扭过头去嚷,“我工资给你现结,你赶紧跟你爸走!” 孙江滔得意极了,一转身又去抓窦方的头发,“看看你染得这一头红毛,跟个鬼一样……” 窦方护着脸,踢了他一脚,尖声道:“滚开,滚开!你想强奸啊?” 孙江滔呸一声,不屑地骂道:“强奸你,我还嫌你脏!”话音未落,被人从背后捏住脖子,孙江滔嗓子卡壳,被拖着退了几步,他脸红脖子粗,认出张弛后,顿时想起自己在派出所遭受的“不白之冤”,孙江滔冷笑,“你护着她?她是不是跟你睡过啊?警察嫖婊子,这都什么世道,哈哈!” “你他妈嘴干净点。”张弛早在派出所那天就想揍这老小子了。他扭过孙江滔两个胳膊,把手铐拽了出来。 孙江滔挣了一下,他梗着脖子,瞪眼睛,“干什么?警察打人啊?” “就打你怎么了?”张弛低头把手铐拷上,然后一拳揍在孙江滔脸上。孙江滔踉跄着倒在地上,胸口和肚子又挨了两脚,最后张弛揪着孙江滔的衣领给了他几个大耳刮子。孙江滔还没来得及反抗,倒在地上不动了,发出猪一样的粗喘和呻吟。 看热闹的人都有点愣神,感觉这警察执法是不是太粗暴了。见张弛把孙江滔拽起来,围成圈的人忙往后退。辅警们一起上手,把孙江滔押上车,张弛关了车门,看见窦方走了过来,隔着车玻璃看着他。 窦方知道自己也得去录笔录,她不想和孙江滔坐一起,问张弛,“我能坐前面吗?” 张弛点点头。窦方绕到副驾,上了车。警车开起来,她余光看过去,见张弛脸上冷冰冰的,余怒未消的样子,手背刚才在地上蹭破了一点皮。她低着头,捋了一下耳边散乱的头发,眼泪在眼眶里打个转,忍住了。 孙江滔还没有缓过来,一路都没有人说话,警车停在派出所院里,张弛先下了车,他没跟众人往办公室里去,“我在外面等你。”他对窦方说。 窦方眼神有些茫然,跟着孙江滔去了审讯室。老梁打趣她,“你这是第四回 还是第五回来?成常客了嘛。”窦方只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脑子却无法组织出回答。她始终浑浑噩噩的,最后潦草地答了几个问题,窦方跑出派出所。 张弛在楼下小卖部,柜台上放着一瓶水,一个碗装方便面。他一边结账,转头看见在路边发呆的窦方,她头发很乱,妆花了,下颌上还有点指甲的划痕。“再要个创可贴,方便面要两个。”他跟柜员说,想了想,又加上一件,“还要个漱口水。”柜员问他要什么味的,张弛考虑了一下,又看了窦方一眼,“葡萄味的,有吗?” 他拎着个塑料袋从小卖部出来,向窦方走去。“还回去上班吗?”时间还早,窦方头顶上方有个又红又亮的太阳,预示着喜气洋洋、收获颇丰的明天。 窦方摇头,踢着脚下小石子,“不回去了,丢死人了。” “去玩吧。”张弛提议说。 “玩什么啊?”窦方瞟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语气跟小孩一样。 张弛左右看了看,到处都是人,他现在看见人就烦。“去我家打游戏,怎么样?” 窦方来了精神,“行啊。” 到了张弛家,窦方换鞋时留意了,他家里陈设还是简单,毫无女性痕迹,跟她借住那时没有丝毫变化。他跟廖静分手了,大概也没有和前女友复合。彭乐说,他女人缘不好,孤家寡人是常态。窦方心情好了不少,起码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倒霉蛋。 她穿着张弛的拖鞋,自来熟地坐在沙发上,说:“只有一台电脑啊。” 张弛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以前他和胡可?s?雯在一起的时候,胡可雯从来对游戏不感兴趣,最多在旁边观战几分钟,然后嚷嚷着渴了,饿了,非得逼着张弛中断游戏,去给她跑腿,张弛烦不胜烦,并且时常因此遭到队友的无情谩骂,而廖静则鲜少踏足这个家。这个下午是难得的闲暇,他把瓶装水和创可贴给窦方,说:“那你就先休息一会,或者看电视也行。”然后盘腿坐在茶几前,打开电脑。 窦方跑去洗手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把创可贴贴在下巴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许是好奇心作祟,她悄悄打开柜门,往里面瞧了几眼。牙刷牙膏,漱口杯,剃须刀,一些洗浴用品,再没别的。 窦方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了看游戏屏幕,又看了看张弛的脸。键盘噼里啪啦发出欢快的响声,她说:“你挺厉害的呀。” 张弛眼睛盯着屏幕,“我上大学时,每天都带着我们宿舍的人组队。” “你上大学,净玩游戏了吧?”窦方把他的原话回敬给他。 张弛笑了一下,“我有毕业证的。” “我也有啊。”窦方东张西望,“初中毕业证。” “是不是有点无聊?”张弛回头看她。 “没有啊。” 手机响了,张弛看一眼,示意窦方接过鼠标,他让开,坐到沙发一边。 窦方拿着鼠标点了两下,竖起耳朵听张弛打电话。 他表情又有点冷了,听对方说了会,他说:“没有,我还没想好。”对方大概又在长篇大论,他脚踩在茶几上,皱眉说:“你们很急吗?”稍顿,忽而一笑,“那正好,我还不想干了呢。” 等对方解释了几句,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等我消息吧。”把手机丢在桌上,他看着电脑,有一阵没说话。他伸手把茶几上的半盒烟拿过来,抽出一根点燃,吸了两口。 “你是不是有点烦?”窦方问。 “什么?”张弛刚才一直在想心事。 “男人都这样啦,心烦的时候,就抽烟喝酒,耍耍酒疯,搞点破坏。”窦方的语气仿佛她亲身经历了全天下的男人。她想起第一次在理发店的时候,张弛就干了件很出格的事,当然她也不遑多让。结果窦方即将出口的话一变,“孙江滔以前就这样。” 张弛一点也不想听到孙江滔这个名字。他把烟摁灭,从沙发滑下来,和窦方并肩坐在地上,他看着她,“我想过戒,一直没戒掉,刚开始没想过会上瘾。” “就像……玩游戏一样?” “对,就像玩游戏。” “我有时候也抽烟,我也爱玩游戏。”窦方满不在乎,她是个十足的问题少女,“人总得有点喜好吧。” “你死了。”张弛提醒她,下颌点了点屏幕。 窦方一看,懊悔极了,“哎呀,你老跟我说话,我分心了。” “你看电影吧。”张弛退出游戏,起身去了洗手间。窦方随便在桌面上找了个电影点开播放,她看到屏幕上出现大片的森林、花卉和湖泊,有个褐色卷发的红裙少女在镜头里越来越近,但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外国电影?有字幕吗?”窦方不太好意思,“英语的我看不懂。” “随便看看。”张弛又回来了,并肩坐在她旁边。电影的节奏很慢,窦方只觉得女主角挺漂亮,男主角不怎么样,甚至对方的胸毛一度让窦方觉得张弛口味有点古怪。至于剧情则是云里雾里,但张弛一直没有说话,窦方觉得有点无聊,忽然张弛说,“是不是没意思?”他显然也有点失望,把电影暂停,然后他跟窦方坦承,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显得那么自然,“我昨晚看的这个女的演的另一部电影,是三级片。我当时觉得她跟你有点像。” 窦方下意识反驳,“她是外国人,我哪里像外国人?” “不是脸。是身体像。” 窦方脸猛地红了。张弛看了她一会,然后把脸一偏,朝她靠近了。窦方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他,感觉到他热热的嘴唇覆盖在自己嘴上,她不禁闭上了眼睛,睫毛扇动着,嘴巴也张开了,他的舌头探了进来,忽然他把她横抱起来,放在沙发上,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俯身又吻。两个人唇舌交缠,越来越深,最后呼吸都有些沉重。 窦方搂着张弛的脖子,脸红红的,她眼神闪动着,忽然说:“葡萄味的。” “没错,”张弛笑,“刚才在单位楼下买的漱口水。” “你这算图谋不轨不?” “那就算吧。”他看着窦方,嘴巴很诚实,“想做吗?” 芳踪 第13节 窦方不答反问:“你想吗?” “我有点。”张弛把她的手拉下来,放进自己裤子里。 窦方忍不住笑,“这样了,还‘有点’?” “哦,我很想。” “你喜欢我吗?” “喜欢。” “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啊?“她有点不信。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张弛认真地看着她,“不过你那时候画的妆有点丑。后来你洗了脸,我一看,还行,放心了。“ “滚开啦。”窦方扑哧一声笑了,她说:“我不想做,我站了一上午,脚好酸。“ 张弛侧了下身子,手从腿往下,摸到她的光脚丫,她的脚冰凉,他用掌心捂了捂,又不轻不重地捏了一阵,说:“你血液循环不好,在家也得穿袜子。“ 窦方乖乖嗯一声。 张弛看了她一会,说:“你跟彭乐分开吧。“ 窦方没有作声。过了会,她小声说:“可是我那天拿钱砸孙江滔的时候,觉得好爽啊。“ “你拿土旮旯砸他,一样爽啊。” 窦方哼一声,从她纠结的表情来看,她明显还在吃着锅里,看着碗里,哪一头都舍不得放弃。因为能抓在手里的太少,所以异常贪心。张弛等了一会,放开她,去厕所洗手。 窦方抱着脚闻了闻,不高兴地嚷嚷:“我的脚不臭啊,你洗手干嘛?“ 第二十三章 到了晚饭的时间,窦方心血来潮要吃饺子,或者最起码也得是铁板牛排。结果张弛穿了外套拿了钥匙,窦方手机却响了,上头显示来电人是蓬蓬。张驰淡淡地盯着窦方,窦方只好假装上厕所,躲在洗手间和彭乐东拉西扯了一会,等出来后发现两碗泡好的方便面很敷衍地摆在餐桌上,一碗是香辣海鲜味,一碗是鸡汤味,窦方失望地掰开筷子,她先是抢占了香辣味,然后又觉得鸡汤味也不错,捞了两筷子后还是回归香辣味。总之这顿小年夜饭吃得没什么档次但也挺饱。最后她在冰箱上头发现了一堆尚未过期的薯片饼干巧克力,还是上次她来借住的时候张弛采购的。窦方撕开包装,一边看着电视吃零食,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窦方是走读生,但是很羡慕住宿舍的女同学,偶尔她得到机会,可以在女生宿舍里蹭住一晚上,在被窝里摸黑吃零食,打着手电看言情小说,觉得非常快乐。 听到外面哔剥的爆响时,窦方好像身体里有个隐秘开关被拨动了,她忙丢下遥控器,跑到主卧,拽开粉红色的窗帘。她和张弛一起看见在蓝色的夜幕中炸开了暗红色的火星,那些火星摇摇欲坠,在黯淡之后又突然争相涌出无数点绿色的荧光,这种漂浮在夜幕中的红绿光点一会让窦方想起了白糖糕上的青红丝,一会又想起海底的某种浮游生物,前者香甜朴实而后者奇妙浪漫。这场稀稀拉拉的烟花很快就结束了,窦方还恋恋不舍。张弛看见她像个小孩子似的鼻尖抵在玻璃上,眼睛愣愣地看着窗外,下巴上却有片歪歪斜斜的创可贴,有点搞笑。窦方忽然指了指那一栋栋楼房的影子,说:“以前那里还没有楼,县政府就在空地上放烟花,我感觉天上好像在下星星雨,都落在了我脸上,吓得一直闭眼睛。” 张弛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政府办公大楼迁址已经近十年了。“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窦方哦一声,她没精打采地低下头,说:“我要回家了。”于是张弛送她到了小区门口,这里的物业已经在过年之前加急把所有的路灯都修好了,还挂上了大红的装饰灯笼,这两种颜色交织产生了一种盛夏黄昏的假象,窦方的脑袋也成了生机勃勃的橙红色。张弛在街口停住了,他注视着窦方,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窦方咧嘴一笑,一面回头冲他摆手,跑到对面的街上。 等回家后,窦方回忆起这半天,又高兴起来,甚至有些飘飘然。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充满了轻盈的空气,随便一蹦,就能冲出天际,像外头的爆竹一样炸个漫天星光。漫无目的地在地上转了两圈,她抓起一袋薯片,才往嘴里塞了几片,就听见电话响了。 接起来的瞬间,她就后悔了。慢慢坐在沙发上,她说:“大姨?” 手机里吴萍?s?的声音有气无力,“珊珊,你跟警察说了什么啊,怎么把你爸爸关进去了?” 孙江滔大概在拘留所里跟她通电话了。大姨的一句质问,像一个大棒子,把窦方又打回原地,她懵了一会,然后甩甩头,“我什么都没说,也不是我报警的。” “他腰病又犯了,现在在医院,派出所的人说不用拘留了。珊珊,今天是他不对,你就当他发疯,别跟他一般见识。”吴萍说话慢,声调也轻,“我们来一趟不容易,你不来看看吗?”窦方不说话,吴萍好像又忙着翻包裹,窸窸窣窣的,“你吃饭了没有?我们都还没吃,就想等你一起吃个团圆饭,你看,我这趟来给你带了好多吃的……” “我吃过了。”窦方打断她,把电话挂了。然后她点进短信收件箱,这里躺着许多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未读短信。窦方把最新的一条点开,是吴萍的口气,下午刚发送的,“你爸已释放,他答应以后再也不骚扰你,请你凉解。”吴萍像所有中年人一样使用手写板输入,措辞严肃板正,也许出于慌乱,没顾得上检查错别字。 窦方迟疑了一阵,把才脱下的羽绒服又套上,来到县医院。 窦方跟前台问了孙江滔的床号,走到门口时,正看见吴萍搀着孙江滔上床,动作小心翼翼的。吴萍原来是个挺有气质的人,现在瘦得吓人,满头枯黄的卷发。这一晚医院里的病号不多,孙江滔左右两个床位都是空的。吴萍又驼下背,从隔壁床下找了一个痰盂,一双拖鞋。 窦方站在门边,叫了声大姨。【gzh:泡泡推文书屋,关注一下,再也不怕书荒了!!】 吴萍一抬眼,有点意外,但是很高兴,“珊珊,快进来。”孙江滔则耷拉着眼皮往床上一躺,拿起手机。 吴萍把凳子上的一个大包挪到床头柜上,床头柜越发显得拥挤。她招呼窦方快坐,然后把包打开,窦方看见她先把一摞钱塞到孙江滔的枕头底下,又从包里相继取出保温杯、牙刷、面霜等,然后就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水果似的东西,最后她发现包底下渗了油,慌忙加快动作,一股脑把剩下的掏出来给窦方看,“这是我炸的带鱼,茄盒,腌的萝卜条,腊八蒜,咸鸭蛋,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还有冬枣,又脆又甜,你快尝尝。” 孙江滔大声咳着嗓子里的痰,声音嗡嗡的,“你给我,我拿去喂狗。”从床上起身,要去抢吴萍手里的大包小裹,动作一大,嘴里又呻吟了几声,躺回去了。吴萍跟窦方解释说:“还是那些老毛病,腰椎盘又犯了,还有静脉曲张,没大事,打个封闭针,明天就能下地。” 孙江滔哼哼冷笑,“我为国家的教育事业奉献了青春和健康,国家给了我什么?屁也没有。”这是他十多年的口头禅了,“这世道我看透了,哼,全得玩完。” 吴萍叫他少说两句,孙江滔越骂越上火,总之他对整个社会,整个时代都非常不满,事实上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让他满意的,尤以眼前这个孙亦珊最为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孙江滔嘴里嚷嚷说暖气吹得他燥,把病号服也给脱了,穿了条松松垮垮的秋裤,上身索性光着。吴萍忙说:“珊珊在呢,你穿上衣服。” 孙江滔原来是个挺斯文爱面子的人,这几年走下坡路,成了个老无赖。进了两次派出所,更破罐子破摔了。“这算什么?” 他盯着手机,冷笑道:“那拘留所里边洗澡都是光着的,几十号人盯着你看。” “别理他。”吴萍跟窦方说,拆了一次性筷子,她把炸的带鱼排骨什么的都往窦方面前堆,东西都冷了,油浸浸的,塑料盒一开,香气扑鼻。“珊珊你吃,”她又说,“老孙也吃点。能动不?我给你喂啊?” 窦方没动。孙江滔费劲地靠在床头,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盖,灌了几口,眼睛斜盯着手机。吴萍又掏出一小包盐,那是才跟医院的食堂讨的,在病房里里外外撒一撒,“去去晦气。”孙江滔阴沉着脸,过了一会,“全他妈白眼狼。”他忽然又爆发了,嘿嘿地笑,“出钱出力养了十来年,养成仇人了哇。” “我先走了。”吴萍一回来,窦方就说。 “我带来这些吃的你还没动呢,”吴萍还攥着毛巾,脸上带点讨好的笑容,“再坐会吧,咱们一家三口,就当提前过年了。“她一伸手,窦方就往后退。吴萍愣了一会,赌气自己抓了块炸鱼,又开了瓶啤酒,才喝了一口,就抹起了眼泪。 “你们回去吧,别跟着我了,”窦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大话,却只能硬着头皮,“我赔你们钱,等再过几年……” “赔钱?”孙江滔在床上挣扎着要爬起来,“你说的轻巧!你能把我孩子的命赔给我吗?” “她出车祸死的,跟我没有关系!”窦方也像个斗鸡似的红了脸,握着拳头。 孙江滔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再说没关系?没良心的臭婊子,我饶不了你……” 窦方听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吴萍还拎着包追出走廊,让她把那些吃的都带回去,窦方没听,一直跑出了医院。夜已经深了,街上还很闹,零零星星有炮仗的声音。忽然有来人把她胳膊死死地扯住了,窦方吓一跳,猛然扭头,是吴萍。“珊珊,”吴萍在暗淡的夜色里追寻着窦方的眼神,“你别怕,我跟你爸早说好了,等明天他能下地了,我们就走,肯定不再骚扰你。你看,你看,火车票我都买好了。” 窦方看不清火车票上的字,她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吗?” “真的。”吴萍发誓似地说,然后她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塞到窦方怀里,“这里都是给你带的,你留着过年吃。”窦方不禁接过包裹,她先是觉得这种惊喜很不真实,又因为吴萍而满心难受。在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涌出很多念头,一会想,她再也不要见他们了,她什么都不欠他们的。一会又想,她要给他们一笔养老钱,算报了他们的恩,然后再跟他们彻底断绝关系。 钱钱钱,钱从哪来呢?她的脑子被这个字眼塞满了。有个喝得脸红红的男人,在街边凉菜摊上买卤肉,窦方盯着他掏钱包、结账,一时入了神。随后她意识到,总归,应该能过个安心的年了。她从小就特别喜欢过年,总是对新的一年充满期盼。窦方又有些高兴起来。 第二十四章 次日窦方的手机出奇安静,连彭乐也没有再找她。窦方得偿所愿,痛快地睡了一个懒觉,等她醒来时,已经下午了。外头的天是铅灰色,物业办公室的电视机用最大音量播放着春晚预热节目,除此之外,对窦方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人来说,今天和往日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决定去楼下找顿饺子吃。等饺子时,窦方给马跃发了条新年祝福,马跃不改舔狗本质,对话框里瞬间蹦出四五条文字与表情包并茂的信息,窦方假装没看到,她在琢磨,要不要给张弛也发个信息呢,礼貌起见?毕竟他昨天招待她吃了方便面。假如她今天回请他一顿饺子,也是应该的吧?结果张弛回复过来的信息让她大失所望,她问他吃了没有,他说:午饭还是晚饭?简直是在嘲讽她。隔了几秒,他又说:我放假回家。窦方越发悻悻然,她决定还是高冷一点,没有再搭理张弛。把一盘极其难吃的饺子勉强消灭掉后,窦方哼着歌儿往家走,经过物业的办公室时,窦方呆住了。 吴萍坐在办公室里,脚下一个大的黑行李袋,她一会望一眼电视,一会望一眼小区出口的铁闸门,背后的电视里发出一阵生硬又高亢的笑声。 吴萍同时也看见了窦方,她忙挎起行李袋,走到窦方跟前。 窦方张开嘴巴,“你们……还没走?” “我才在火车站把你爸送走了。”吴萍跟窦方解释,不断把因为太重而滑下肩膀的挎包兜一兜,“本来是打算我俩一块走,我后来想想吧,还是放心不下你。你爸还不乐意呢,其实他自己洗衣服、打扫卫生什么都能干,还能炒两个菜,饿不着。不如我待在这,好好陪陪你。”吴萍笑着说。 窦方呆呆地看着她。吴萍要来拉她,窦方立即躲开了。物业经理端个保温杯站在电视前,不时扭头打量一眼窦方和吴萍。显然在他看来,两个女人拉扯,比春晚还稍微有意思一点。 窦方把手藏在背后。“我要回家了,你别跟着我。”她有些慌张地说,推开铁闸门就要走,吴萍丢下包,把窦方拽住了。“你要回家,跟妈妈走。咱们今晚住旅馆,等明天就找房子搬家。”窦方闭紧嘴巴,拼命去推吴萍,两个人把铁闸门撞得咣?s?咣一阵响,物业经理看得皱起眉头,又把头扭向电视。吴萍觉得窦方简直像个蛮牛,扯得她气喘吁吁,忍无可忍,吴萍抬手就给了窦方一个耳光,“你回谁的家?那是你的家吗?”吴萍低吼,“才多大年纪就跟男人住在一起,你贱不贱?”她发了狠,一连给了窦方头上和脸上几个耳光,“你怎么那么贱,啊?” “哎,怎么打人呐?”物业经理放下保温杯走出来,窦方他是认识的,他对吴萍多了丝警惕,“小窦,这真是你妈吗?”他用胳膊把吴萍格开,象征性地拦了一下,指挥窦方,“小窦,你赶紧回去。这里我盯着呢,肯定不放她进去。”窦方跑进铁闸门里,看见吴萍拎起行李袋,坐在了小区门口的路牙上,把扯乱的头发用手指梳了梳。看她的架势,是打算不分昼夜地在这里守下去,直到窦方跟她搬走。 窦方慢慢挪了几步,然后趁吴萍不留意,她拔腿就往街上跑。 这一晚的大学校园几近空无一人,连宿管阿姨的屋都锁了门。朱敏只抢到了大年初一的火车票,被迫滞留在宿舍。她一个人吃了饭,一个人洗了澡,走在黑乎乎的小路上,脑子里幻想着一些诸如会有农民工翻墙爬进宿舍,或者班上某个猥琐男生埋伏在树林里,给她突如其来的强行搂抱加表白等此类悲惨事件。路灯下有人坐在长椅上,朱敏脚步立即加快,尽量避免跟对方眼神对视,结果那个人的脚步声也跟了上来,朱敏吓得心里大叫妈妈,闷头狂奔到宿舍楼里,关上大门。然后她隔着玻璃往外张望,才发现那个变态狂并没能跟上来,他好像迷路了,在几栋宿舍楼之间的路上茫然地站了一会,然后像一只游魂似的,向最里面一栋矮矮的宿舍楼走去。那一栋楼在被学校翻修之前,是中学老师统一分配的单元房,基本由两室一厅或三室一厅构成,自带浴室和厕所,甚至还有厨房,条件比四人寝要便利一些,朱敏曾经想要争取住进那栋楼里而未能成功。朱敏将之归结于她是外地生源的原因。这会那栋楼也完全是黑的,朱敏亲眼看见迷路的变态狂到了那栋楼下,在门上拍了好一会,她隐约还听见他嘴里叫了几声爸爸妈妈(?),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开。朱敏怀疑这个人其实是精神病患者。她眼睁睁看着迷路的精神病患者经过了自己所在的宿舍楼,楼前昏黄的光束打在对方的头顶和侧脸上时,朱敏错愕万分,“窦方?”她开了门,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鬼!” 朱敏其实有点高兴这偌大的校园不是自己一个人,然后她又想起窦方相当于是她和赵忆南、邢佳联手赶出宿舍的,心里有点别扭。等她走近了,发现窦方也显得很不知所措,朱敏又热情起来,她跟窦方打招呼,“你没回家吗?”此处光束很微弱,看不清窦方的神情,她把头摇了摇,朱敏又回头去看那栋漆黑的宿舍楼,“那个楼上没有人的,都放假回家了。你找人吗?”窦方声音很轻,“我家就在那个楼上。”这话让朱敏大为困惑,她不禁用一种古怪的眼光重新打量窦方,然后听见窦方又补充了两个字,“以前。”朱敏才放下心来,“原来你以前就住在这个学校里啊,那你肯定对周围很熟悉了。但你们搬家好几年了吧?你不是在梦游吧?我怎么听见你叫爸爸妈妈啊?”这时窦方抬起头,朱敏才发现她满脸闪亮的水渍,朱敏追问的话都在脑子里卡壳了,“你别哭啊。”朱敏有些不安地说。 窦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抬脚要走,朱敏忙把她叫住了,一方面她觉得窦方这样在外头乱晃似乎有点危险,另一方面朱敏其实自己也有些害怕。“你现在住得远吗?你要不要今晚住在我们宿舍?”窦方很快擦去眼泪,点一点头,朱敏一边回头看她,一边把她领进宿舍楼去。进了宿舍,朱敏略微尽了地主之谊,把自己的毛巾、洗面奶之类的借给窦方用,又告诉窦方,她可以睡在赵忆南的床上,“别睡邢佳的床,她太小心眼了。”窦方并没有洗脸刷牙,她脱了鞋后,径直爬上赵忆南的床。这个床铺上围了浅绿色小花的墙布,还有一些毛绒玩具东倒西歪地堆在床头。窦方躺下来,脸对着一只粉色的长耳朵兔子,她轻轻用手摸了摸。 朱敏换过睡衣,熄了灯,也爬上床。她扭开自己床头的一盏小台灯,看见窦方一声不吭地躺在黑暗里。她猜想窦方应该没睡,她现在回想起来,窦方刚才的动作都非常古怪。朱敏忽然意识到,“你爸妈以前肯定是这里的教职工。邢佳中学就在这里上的,你们俩竟然不认识吗?” “我们以前是中学同学。” “你和邢佳?!” 朱敏对这件事情非常感兴趣。她想起之前邢佳假装跟窦方不认识的傲慢嘴脸,简直太搞笑了。她还想旁敲侧击问一些邢佳的事情,但窦方都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朱敏只好作罢。她又问窦方: “你怎么不回家啊?你爸妈……” 窦方没有再哭了,她很平静地说:她爸妈在多年前就离世了, “交通意外。” 朱敏突然一阵毛骨悚然,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了窦方几句,就把台灯揿灭了。所幸这一晚两个人都睡得很沉,窦方也并没有迷迷糊糊地叫爸爸妈妈。次日一起来,朱敏就迫不及待地拖起了行李,赶往火车站。 窦方在校园里徘徊了一会,然后来到人潮涌动的街上。她担心吴萍还在彭乐家外守着,没有敢回去,但又不知道该去哪。她不知不觉到了政府楼前的广场,这里的地上还散落着昨晚爆竹炸开的纸屑,有三三两两的人停下来互相拍照。窦方总是不慎闯入别人的镜头里,她只好退到广场边上。手机响了,窦方懒懒地接起来。“你在哪?”张弛问她。 窦方一怔,下意识地说:“我在你们单位楼下的广场。” “你在那别动,等五分钟。”很快有个穿深蓝棉服的人小跑过来,他头发长了一点,在清晨的冷空气中,面孔非常英俊。 “你……怎么没走?”窦方愣了一会,有些惊喜地迎上去。 张弛看着她。显然她又是熬了一晚,才醒。眼皮有点肿,扎眼的红发更衬得脸色发白。 “我一会就走。”张弛说。 窦方突如其来的兴奋消失了,她控制着自己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扯着嘴角对他一笑,“哦。” 张弛把手里装的满满的几个塑料袋递给她,窦方看了一下,里面都是薯片干果之类的零食,不沉,“前天剩的,”张弛说,“我要收假才回来,这些给你吧。” 窦方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又不好意思接受,“你自己留着吧,又放不坏。” “我不怎么吃这些。” “我看见冰箱里还有不少菜呢,你几天才回来?” 张弛说:“菜我都扔掉了。” 窦方又哦一声,接过几个满登登的袋子,两人对视着,有一阵都没说话。有临时出来置办年货的路人经过,怀里抱着大束的银柳和富贵竹,窦方回过神来,被张弛在胳膊上拉了一把,两人往一起站了站,让开道。“再见。”窦方先开口。 “好,再见。”张弛点点头,正好有出租车慢慢驶近,他拦住上了车,窦方看着他关车门,摇车窗,本以为他会再回头看一眼,可他竟然没有回头。她心里好像多了点牵挂似的,不自觉双脚跟着车子追出去一段,直到出租车驶远,汇入了车流中。 朱敏走之前好心把宿舍钥匙留给了窦方。窦方回到宿舍,她把袋子放在桌上,又爬上床,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头疼,眼眶发胀,手脚也没什么力气,用热毛巾敷在眼睛上,她强迫自己睡了一觉。因为毫无睡意,这一觉睡得很痛苦,好像被按着脑袋往水里淹似的,中途醒来,窒闷得透不过气。 她抓起手机给蓬蓬发了条信息,“我病了。” 第二十五章 窦方的信息半晌才得到彭乐的回复。他十有八九是在牌桌上,或是酒桌上,口气显得特别嘚瑟,“相思病?” 窦方没好气,“已经好了!” 她到中午时恢复一点精神,从床上爬起来,在学校东门外逛了一会。在小学至大学都放假后,这里整条街的生意都明显冷清了,摊主们招徕得更加卖力,让窦方有种土豪莅临的感觉。最后她在一个小窗口前等自己的铁板鱿鱼,一边玩着手机,期间马跃给窦方打了个电话,他兴致勃勃地告诉窦方,自己有了个创业计划,就是开网店卖海产品,“你服务员那活还干吗?要不跟我合伙怎么样?自己当老板。” 窦?s?方早被餐厅老板辞退了,她听得有点心动,“就咱们俩,能行吗?” 马跃觉得没问题,“我姑父自己有条渔船,他说每天船上下来的货,可以按批发价给我。我爸餐馆有个小货车也借给我,咱们只要租个仓库,我负责进货打包和发货,你当客服,最好再搞个直播账号。店名就叫利马窦,你觉得怎么样?” 窦方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那是不是个外国人啊?” “就得外国名啊,顺便再整点韩国进口的海苔紫菜,明太鱼鱿鱼干什么的,你卖海产品,一开始肯定没销量,就得靠这些小零食刷单做数据,懂吗?”马跃竟然还一肚子生意经,“你说要找进口渠道?你傻呀,哪用得着真去进口?我们餐馆屁股后面那个干货批发店,不全是印着韩国字的鱼干鱼露吗?韩国都从这进口的,这叫出口转内销。等直播账号搞起来,我去批发店直播,保证卖货的阿姨个个韩语溜溜的,谁都看不出是国内。”马跃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个天才,“有马有窦,大吉大利,利马窦,这名字是不是特别棒?你再好好学几句思密达语,到时候就担任我们的形象大使,怎么样?” 窦方满口答应,说没问题,“那我只要干客服和当形象大使就行吗?一个月多少工资?” 马跃咳一声,“刚开始肯定得艰苦一点,你得跟我一起进货打包,五十斤的箱子你扛得起来吗?二十斤总行吧?还有,你最好也考个驾照,可以自己开货车,晚上呢咱们俩就轮着住仓库。我早就观察了,你打字贼快,收拾肉也挺利索,胆子也不小,是个卖鱼的好材料。至于工资,都当老板了,还要什么工资啊,咱俩分成,我八你二……” 窦方冲着手机吼了一句:“你给我滚远点!” 芳踪 第14节 “三七怎么样……”马跃的电话被挂断,声音也戛然而止。 这通电话打得窦方很扫兴。她吃了一串齁咸的鱿鱼,之后再无胃口,回到宿舍玩了一下午手机,她决定回彭乐家看看情况。在路上时窦方心情还是有些忐忑,结果在小区对面的街上张望了一会,并没有找到吴萍的身影,她悄悄松口气。 电话响了,窦方接起来,彭乐张口就问:“你不在家?” 窦方说:“在啊,我在床上躺着呢。” “别骗鬼行吗?我现在就在床上。”彭乐有点不高兴。 窦方一怔,说她在小区门口。此处人们都在赶着走亲会友,街上的车流挺密集,愣神的功夫她错了过一个绿灯,夕阳西下,窦方眼睁睁看着那道车流一直往前流淌,汇入了融化的赤金之中。人行道上的绿灯又亮了,窦方抬脚正要跑,有辆车子从对面掉头,急刹在路边,彭乐把脑袋伸出来,他被余晖刺得眯了一下眼,“往哪跑啊?” 彭乐刚才回家后,从厨房的外卖包装上推测出,窦方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是三天前。他疑惑地看着窦方:“你这几天跑哪疯去了?” 窦方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被他劈头一问,她起先哑口无言,然后摇头说:“家里没意思,我在外面逛了逛。” 她的样子突然让彭乐感到一丝同情。对他来说过年是件很腻烦的事情,除了各种索然无味的拜年信息外,就是七大姑八大姨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打转,且不能轻易得罪其中任何一个人,否则会立即引来集体的讨伐。因此他完全忽略了窦方可能很失落和孤独。听窦方有点欣喜地说:“你怎么突然跑来了?”彭乐感觉这三四个小时开回来还算值,他把窦方的脑袋揽到自己胸前,揉了揉她的短发,笑道:“听说你犯相思病了,我当然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窦方切一声,但没有再跟他顶嘴,彭乐搂着她亲了一会,说:“别在这破地方待了,跟我回去玩几天吧?” 窦方有点犹豫,“我怕碰到你家里的人。” “碰不到他们,我自己在外头住。” 窦方忙点头,一方面她怕再遇到吴萍,另一方面她不舍得新年就这样孤独无趣地度过。结果她刚系上安全带,彭乐就踩油门挤入车流,窦方傻眼,“这就走?”往返全程七八个小时,她还真有点担心他的体力。“你要不要休息一晚上?” “你不觉得挺浪漫的吗?开七八个小时的车,只为了和爱人见一面。” 窦方凑近他嘴巴旁边闻了闻,“你没喝酒吧?别又被扣了驾照。” 被彭乐白了一眼,窦方立马开始撒娇,“我怕你累嘛。”她把遮阳板上的化妆镜打开,不满地照了照自己,“讨厌,我衣服和化妆品都没来得及带。” “去了再买。”彭乐瞟了窦方一眼,本来这趟回来是心血来潮,结果见窦方那一副臭美的样子,彭乐便忍不住总想笑。他每次觉得她搞笑的时候就想打击她一下,“我看你也不用折腾了。在这里你勉强还算得上是一县之花,大城市里漂亮女孩可就太多了,你就算打扮成天仙,扔进人堆里也不起眼。”窦方哼一声,把镜子合上了。彭乐一手开车,另一手把她的手握住,“哎,说真的,你一点也不感动吗?”窦方胡扯道:“有什么好感动的?以前有个男生追我,每天来回坐四五十站公交,就为了送我回家。”彭乐嗤之以鼻,“这么闲,小学还是初中啊?”窦方不再理他。外头的楼房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不清,窦方靠在椅背上打起瞌睡,也许男人对爱情意识的萌芽都源于自我感动,彭乐也有种心潮澎湃的感觉,“我觉得……”他车子停在红灯前,还在斟酌词句时,发现窦方已经睡着了,彭乐很无语,他替她把座位放倒了一点,没有再开口。 到家之后,两人都疲惫不堪,倒头睡下。第二天,窦方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去买衣服和化妆品,也许从小习惯了男同学的殷勤,她在这方面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扭捏和矜持。可很快两人就意识到他们在审美和品位方面仿佛横亘天堑,窦方从满怀期待变得怏怏不乐,在彭乐在看中一件上万元的外套时,窦方忽然没有了逛街的兴致,她在试衣间里待了一会,忽然走出来跟彭乐说:“你答应给我钱的,什么时候才给我?” 彭乐纳闷,“什么钱?” 窦方鼓足勇气,说:“你上次说的,只要我离张弛远一点,你可以给我那笔钱。我一直离他很远。”她说这话是有些心虚的,且察觉到彭乐脸上即将露出一种不爽的表情,窦方忙补救说:“我借你的,我以后会还给你。” 彭乐说:“如果你是打算一拿到这笔钱,立马转身交给你爸妈,那我不会借给你。你说实话,是打算这么干吧?” 窦方紧闭着嘴巴,睁大眼睛看着他。她倔强起来的表现就是闷不吭声,但绝不流泪。这让彭乐愈发烦躁,他坐在堆满衣服的沙发里,旁边的导购员忙走过来,“这些衣服不能压的……”给彭乐一瞪,导购小姐踩着高跟鞋,趾高气扬地走到店门口,远远监视着这一对男女的动静。彭乐跟窦方说:“我可以借钱,但是有个要求,这笔钱不能落到你爸妈手里。如果你觉得国内考大学太难,可以去国外混个文凭回来。野鸡学校也可以,我没有那么高的要求。” 窦方说:“我不需要文凭。” “你打算一辈子干服务员吗?” 窦方告诉彭乐,马跃打算开网店卖海产品,她可以跟马跃一起干。 彭乐一下子就火了,“我真的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他自昨晚以来,还颇为可笑地畅想了一下两人的未来,譬如说他也可以去读一个自己向来不屑的mba什么的,重温一把校园时光,两三年的功夫,足够让一个人改头换面,让一些人的记忆消退。不仅窦方会拥有一个较为体面的未来,兴许他们最终会真的走到一起也说不定呢?他还为此白白兴奋了一阵。彭乐摇着头,“你真行。” 窦方张了张嘴,她不傻,“你是觉得我没有学历,配不上你吗?” 彭乐当然不肯承认,他反问:“你觉得呢?” 窦方转身就往店外走,彭乐也随之起身,导购小姐一个箭步冲上来,得意洋洋地捉拿住彭乐,“先生,你把我家衣服坐了这么多褶子,要赔的……”彭乐冲她吼了一句:“你开寿衣店的,衣服都是纸糊的?”抬脚也往外走。窦方跑得飞快,彭乐只好加快脚步,一面觉得尴尬,他还没有在外面被女的甩脸色,自己反倒赔笑脸的时候。窦方还算配合,上了车之后没有再大发牢骚,两人到了餐厅外头,彭乐好声好气地请窦方下车,窦方才突然转过脸来,还有点气呼呼的,说:“你对我一点也不好。”不过那个?s?表情在彭乐看来是相当可爱滴。 彭乐说:“你错了,我昨天才意识到,我对你太好了,你对我还远远算不上。”他见窦方还要回嘴,将汽车熄火,把窦方往外推,“不是饿了吗?”领窦方进了餐厅。这家餐厅菜正不正宗,窦方暂时无法下论断,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连灯也没有,每张餐桌上都靠蜡烛照亮,窦方觉得大概还算比较高档吧。餐厅正中央有架钢琴,一个不辨男女的长发青年在舞台上唱爵士。窦方东张西望了一会,把菜单拿起来——蜡烛光太暗了,她什么也看不清。 服务员介绍说有牛排,没等窦方张嘴,彭乐立即合上菜单,点了鹅肝鱼子酱配脆面包,等服务员离开了,他说:“这里没铁板牛排哈。” 窦方闷闷不乐,“我没有那么土好吗?” “你都要去卖鱼了,肯定不土。” “喂,我是去当形象大使。” “卖鱼西施吗?”彭乐刚嘲笑了她几句,见一个大部队的人马被服务员领到旁边的数米长桌上,在西餐厅里,这样男女老幼全体出动的阵势极其罕见,有个大妈说:“这地方怎么乌漆麻黑的?”另一个说:“今晚三姐请客,她那人就爱追求时尚。”“那几家老餐厅吃来吃去都腻了,让你们学学年轻人,还不好?”“咱们又不学电影里跟人求婚,来西餐厅干嘛呀?反正我是吃不惯。”“哎别说吃不吃得惯了,黑咕隆咚的,我怕待会摔一跤。服务员,来给开灯。”服务员忙把整个餐厅的顶灯开了,在昏暗烛光中深情对视的男女都为之一懵,这群七嘴八舌的豪客占据了餐厅最中心的位置,俨然宇宙之主。十多道挑剔的目光,其威慑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那不是乐乐吗?”彭乐心里骂句靠,尴尬地走过去,跟众人挨个打招呼,“爸妈,叔婶,三姑,四姑,四姑父……” 第二十六章 彭家人的莅临成功把一个气氛迷离暧昧便于求偶的西餐厅变成了老少咸宜合家欢乐园。这餐厅极其洋派,所以不设包厢,长餐桌上摆着鲜花和雪亮的刀叉,东西两头的人天各一方,仿佛两国总统会晤。餐厅迎接贵客的一应陈设是欧式的,但贵客们呼朋引伴、旁若无人的架势是全然中式的。 彭乐心想自己简直是衰神附体,一面硬起头皮跟大家寒暄,“跟朋友来吃饭,对,啊?这两天没去哪啊,都在家待着了。”对于大家请他挪过去一起吃的邀请,彭乐很乐意,只可惜时机非常不巧,“我们刚好吃完要走了。”这时不长眼的服务员端着鹅肝和脆面包上来,被这混乱的场景搞得不知所措,便主动问彭瑜,要不要再加两个位子。 “加两个吧。”彭瑜说,“乐乐,叫你朋友过来,人多热闹嘛。” 窦方原地不动,简直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彭乐比她镇定多了,他把她拉过来,跟大家介绍,“这是窦方。”窦方小心观察了一会,然后意识到众人对这个名字和她的脸并没有任何印象。起码表面上他们都非常开明,没有对窦方品头论足,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掠,便转移了,“小窦也坐,不要客气。”窦方默默在彭乐身侧坐下来,她好奇地瞥了一眼彭瑜。 显然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彭瑜的相貌最为漂亮,并且身材完全没有走样,她的话不多,以微笑为主,显得特矜持,只有在谈论到美容美体的话题时才热情高涨,“线雕要去日本做。别信以色列的机器,现在都成国产啦。” 四姑说:“怎么现在都去做那个,得多疼啊?我可一点受不了疼。” 大嫂不客气,“你哪是受不了疼,你是不舍得花那些钱。一把年纪了,还省它干什么呐?看你们三姐,年轻时就是兜里一块她能花三块,多潇洒。” 彭瑜面不改色,仔细审视四姑,“你最近见老了,”她指了指对方皮肉松弛的下颌骨,“得埋线。我下个月去日本,你去吗?” 四姑说我可不去,四姑的女儿何欣忙举手报名,“我去,三姨带上我。”立马引来亲妈呵斥,“不许去,你才多大?学校不上课了?” 青春美少女何欣握起刀叉,噘起嘴,开始左顾右盼,“小哥怎么还没来?” “吃吧,”做主人的彭瑜发话了,“乐乐朋友也在,别等了。” “咦,腾腾去哪了?” “同学聚会。” “没辙,现在都是同学比爸妈亲!”这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何欣不幸代替张弛成了众矢之的,她皱起脸。 “小哥的同学聚会特别没意思,都是男的,就一个女的胡可雯,她今年不会也厚着脸皮去吧?我特讨厌她,坚决反对小哥跟她和好。三姨,我有个闺蜜,她从初中时就暗恋小哥,她还写小说呢,自己是女主角,小哥是男主角,名字叫《警察叔叔你好坏》,逼我给她投了好多雷,搞笑不?”何欣热情地跟中年妇女们推销网络言情小说及其美女作者,“啊,挺漂亮的,现在还单身。没问题,下回吃饭我叫上她。你说性格?挺活泼的,反正肯定比银行那个,额额。”何欣半句话噎回去了,她冲彭乐挤挤眼睛。为掩饰尴尬,何欣一扭头,看到了救星,“小哥来了!” 刀叉和盘子撞得一阵乱响,服务员继续加椅子,这支吃饭队伍越发壮大,附近桌上的小情侣们只好委屈地再次往角落里挪移。大家都招呼张弛快坐。张弛把外套给服务员,在彭瑜身边坐下来,一抬眼,和窦方视线撞在一起,他顿时定住了。 彭瑜看到儿子来了,从医美的狂热爱好者回归慈母角色。掸了掸张弛肩头的雪粒,她问:“怎么晚那么久,雪下得大吗?今天聚会都有谁?” 张弛回过神来,敷衍着应了一声,又看了彭乐一眼。 “吃饭别看手机。”彭瑜把手机从他手里抢过来,放在一旁。张弛记得昨天窦方脸色很差,现在好多了,也许是化了妆,嘴唇上红通通的。她和这家人凑到一起是张弛万万没想到的,他在错愕之下针对别人的提问都回答得心不在焉,不知道怎么回事,话题转到了胡可雯身上,张弛觉得这个名字异常陌生和遥远,他拿起刀叉,有些不耐烦地说:“没看见她。” “乐乐什么时候结婚?”问这话的人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彭乐心里叹口气,脸上笑笑的,“急什么啊?” “早点结,别跟现在北京上海的年轻人一样,拖到三四十,越拖越不想结。小窦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窦方冲对方一笑,故意说大了三岁。 “哦,跟欣欣同岁呀。” 何欣见时机到来,赶紧放下刀叉,碟子里的头菜只是假模假样地拨了两下,“你们慢慢吃,我吃饱了。”抓起包就想溜。“欣欣,菜都没上齐呢。”众人诧异,何欣的妈瞪了她一眼,“没礼貌。”何欣表示不满,“小哥有同学聚会,我也有同学聚会呀。”二婶好奇地发问:“欣欣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呀?”何欣有些扭捏。大家顿悟她如此猴急的原因,纷纷表示叫她走吧,“改天把男朋友也带来。”何欣喜出望外,忙说没问题,她提醒彭乐,“哥,你说要请我们吃饭,别忘了哦。” “没忘,单独请你,你赶紧走吧。”彭乐巴不得桌上的嘴少一张。 还好上菜的速度加快了,分餐制为众人省了一道互相夹菜、推三阻四的环节,吝于言辞的人得以在填饱肚子的同时,欣赏了一会舞台上的表演。在餐厅变得灯火通明后,长发青年的爵士乐也不对味了,最后献唱了一首中老年听众们喜闻乐见的《相约一九九八》,彭乐的爸则别出心裁地点了一盘饺子。“西餐厅能有饺子吗?”“餐厅没有街上有啊,不就是买回来装个盘的事吗?没有饺子不算过年。”彭乐的爸果然真知灼见,海参荠菜馅儿的饺子特别鲜美。彭乐的妈隔着两个座位问窦方,“吃得惯吗?”窦方说吃得惯。 “家是哪的呀,小窦?”紧接着又来了个问题。 窦方抬起头,对方家常的谈话中带了点打探的味道,看似随意的目光亦在不断估量着她这个人。窦方顿时胃口全失。张弛拿手机在旁边打电话,目光则在窦方脸上停留了一会,他挂了电话,把外套拿在手里,“我也先走了。” “你跟欣欣提前说好的吧?”彭乐很郁闷,怎么没人来换他下场呢?果然是有代沟啊代沟。 “都吃好了吧?吃好了一起走。”大舅发了话,大家都说吃好了,互相传递外套和提包,拖拖拉拉地往外走,这时不外乎有人掉了手机,或是有人还在洗手间,等到集体走出餐厅时,被冷风灌进脖子里,都不禁打个寒?s?噤,“赶快上车,谁没开车?” 彭乐给他妈叫住了,“你先送我回去,你爸和三姨还有点事,让他们说事去。”彭乐不愿意,“你打车不行吗?”他看了一眼还在街边孤零零的窦方。结果给他妈蛰了他一眼,“你越大越不懂事了,还不如欣欣。”是借题发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彭乐皱起眉来,他现在的打算是对窦方的事情尽量低调,不要引起家庭矛盾。他无奈地跟窦方交待了两句,开车送亲妈回家。 窦方走在街上,一时不辨方向。离餐厅隔了一段距离,有辆黑色的车子缓缓在道边行驶,对方忽然按了一下喇叭,窦方疑惑地看过去。张弛把车窗降下来,他打开顶灯,看着窦方,“我送你。” 车里没有别人。她看见车里有个印花的纸抽盒,一小瓶香水,张弛从副驾座椅上把一个坤包还有一团丝巾丢到了后排。窦方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她猜测这应该是彭瑜的车,所以在座位上很规矩地收腿收脚,没有乱碰,心里想:张弛的妈比他阔绰多了。她不由别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他在车里没有穿外套,只有一件黑色的衬衫,手腕上有只苹果手表。 张弛把车重新启动,“去哪?” 窦方此刻才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彭乐的具体地址。“你知道彭乐家在哪吗?” 张弛当然知道,但他摇头,“我不知道。” 窦方傻眼。她不想打电话去给彭乐,知道那样会引来彭乐他妈一连串的盘问。她对彭家的人总怀有一种畏惧和提防的心理。她泄气地说:“那你随便把我放哪吧,咖啡厅,电影院,或商场,都行。” 张弛不置可否,往前开了一段。窦方想到在餐厅时他和七姑八姨在一起,话不多,人也蛮彬彬有礼,深得长辈青睐。他和彭乐不一样,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也许私下里有那么点调皮捣蛋,是个会让表妹闺蜜暗恋的那种男同学。和她更是天壤之别。 窦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喝酒了吧?” “喝了一点,没事。” “知法犯法啊?” “对。” 彭乐听到这话该炸了吧?窦方在胡思乱想。她的思绪总不由自主回到小年夜那个晚上,或者更早一点,在风情理发店。张弛到现在还不知道,她那时在理发店里上班,连着两个月每天看见他自理发店门前经过。她对派出所的工作时间表简直烂熟于心,并认为他的生活枯燥无比。直到有天他留意到了她,她那时心里扑通跳了几下。 她很想继续那天的话题说下去。 可张弛没有再提起这一茬。期间他接了个电话,张弛没有用蓝牙,是拿起手机接的,窦方听到他说:“现在没空,再说。”她想也许是高中同学或大学同学的邀请,但听不出来对方是男是女。张弛很简短地把电话挂了,窦方扭头一看,车子停在宾馆的门口。 窦方有一瞬间不确定张弛的意图。听他问这里行吗, 窦方忙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今晚不住宾馆。” “你想睡在车里?” “彭乐一会会找我的。” 张弛转头看着她。这时“咔”一声轻响,他锁了车门,刚把身体凑过来,苹果手表上屏幕闪烁起来,是蓬蓬的电话。两人都有些错愕。张弛把电话接起来,声音还比较平静,“干什么?” 彭乐如有神通,“你在哪?” “我在开车。” “你看手机。”张弛看到刚才何欣给他分享了个地址。“去这吧,我说抽空吃个饭得了,何欣这家伙非要我请她去蹦迪,操,她可真不客气。你先开车去,我去接窦方,她的电话半天打不通。”张弛是开的免提,窦方忙从包里翻出手机,她才意识到自己刚上车,就把手机设置了静音。她有些手慌脚乱,怕彭乐再打过来,忙回复信息:我打车来。张弛瞟了她一眼,他有意避免去看她的手机,但已经大致心知肚明,他把车子驶离了宾馆。 第二十七章 张弛的车子到酒吧时,彭乐和何欣等人已经先一步抵达了。酒吧外墙隔音很好,但由门缝不时掠过的蓝色光束中可以想象里头现在是何等得热火朝天。窦方又听见咔的轻响,她回过神来,张弛同时给车子熄了火,看着她,说:“你先进去吧。” 窦方把化妆镜打开,刚才吃饭时把口红蹭掉了,她随便拨了拨头发,对着镜子皱眉,镜子里的人影也不高兴地回望着她,脸上写满了纠结和矛盾。这时张弛把车窗降下来,冰凉的小雪粒飘到了脸上,窦方缩了缩脖子,推开车门,跑进了酒吧。 彭乐和何欣的屁股才刚在沙发上坐稳。地方是何欣指定的,彭乐只来过一次,但销售经理仿佛跟他是契阔多年的老友,见面就叫彭总,“最近忙啥呢?”彭乐问卡座低消多少,经理张嘴报了个一万。“上回才五千,你们这是专门盯着生客宰吗?”销售经理直喊冤枉,“节假日呀,彭总,今天是什么日子?”何欣倒是认准了要宰亲哥,也在旁边帮腔,“哥,女朋友还在呢,别这么抠行吗?”彭乐不以为然地揽住窦方,“她比我还抠呢。”销售经理趁机把单子开了出来,“六到八人座,马上给您上果盘和小食。” 这种震耳欲聋的环境中可以直接免去客套。何欣显然有备而来,把外套一脱,里头是小背心超短裙加渔网袜,脖子和手腕上挂满了铁圈铁环,彭乐觉得她跟窦方应该挺有共同语言。谁知窦方坐在角落里像个呆头鹅,彭乐还奇怪她今天太老实,“我里面穿的秋衣和秋裤。”窦方不情愿地告诉他。 果盘上来后张弛才到。在场的陌生面孔分别为何欣的男朋友,何欣的闺蜜,也就是那位《警察叔叔你好坏》的著作者,如果以物以类聚的道理来讲,该闺蜜的内心奔放程度应该不在何欣之下,但见到张弛,女孩的脸顿时红了,连外套也没好意思脱,斯文地坐在沙发里。何欣对闺蜜的临阵脱逃深感失望,她转而怂恿男士们,“哥,你是不是不会蹦迪?太简单了,我教你,你看好哈,第一个动作,想象你面前有这么一大锅汤,你在用汤勺搅汤,搅啊搅,汤搅好了,你去超市买菜,你推着小推车,没错,就二个动作就是推小推车,第三个动作是连起来的,你左边架子上拿罐盐,右边架子上拿袋糖……你说拎一桶花生油?完了,你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不优雅,也不潇洒,就得糖和盐,懂吗?哦第四个动作,吃完饭了,开始擦玻璃,上下左右地擦,动作必须骚。风骚女佣看过没,就是那个感觉哈。扭屁股拍手都会吧,结合这四个动作自由发挥。是不是特简单?” 彭乐没眼看,叫她躲一边去,“我小学去歌舞厅蹦迪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芳踪 第15节 何欣对歌舞厅这种老黄历不屑一顾,她转向张弛,“小哥,你别一动不动行吗?你坐那不动,别人还以为你是来干卧底的。” 张弛拿了一片菠萝放在嘴里,“你别管我,搅你的汤去。” “你们可真没劲。”何欣大为气馁,拉着男朋友,带着那一身叮叮当当的铁环铁圈,挤进了摇摆的人群中。 何欣闺蜜捂着嘴直笑,像只偷到油的老鼠,她跟张弛搭讪,“你们干警察的,平时不来这种场合吧?” “有时也来,查身份证,看看有没有人喝醉酒打架什么的。” “哇,你该不会随身还带着手铐吧?” “没有。” 闺蜜姑娘腰身扭了扭,又瞟一眼张弛,这位帅哥吃了菠萝,又吃片苹果,两眼望着舞台,简直是在魂游天外。她起先觉得他说话挺幽默,人挺有礼貌,后来又觉得他闷不吭声,有点没劲,完全配不上做她小说的男主角。她一度怀疑他其实是在来蹭吃蹭喝的。“借过。”女孩板着脸,穿着紧身小裙子离开了。 “你故意的吧?“ 彭乐冷眼旁观了一会,忽然说。 “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打算为小胡守身如玉了!”彭乐以为张弛没听见,凑到他耳朵边大声说。 张弛瞟了他一眼,他看见彭乐和窦方靠坐在一起,彭乐的胳膊揽着窦方的肩膀,他的手在她腰上停了一会,又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张弛便把目光转开了。他听见彭乐取笑窦方,你傻啊,来蹦迪穿着秋衣秋裤。窦方说我没来得及换。“你不是在家吗?”窦方闷了一会,说:“我不知道你家地址。”彭乐毫无愧疚,反而吓唬她,“你又在街上瞎逛,小心走丢了我还得登寻人启事。”这让张弛有种难以抑制的恼火,因为他印象中的窦方向来是有点张牙舞爪,可在彭乐跟前她像个低眉顺眼的童养媳。之?s?后他听见彭乐好像说窦方热出汗了之类的,张弛拿了一瓶酒,自己去了角落里的吧台。 窦方觉得浑身不舒服,把彭乐的手推开。她的耳朵里人声鼎沸但思绪是缓慢的,好像蜻蜓点水,时不时要在某个过去的片段上稍做停留。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彭乐,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当时彭乐是冷冰冰的,绝不肯对她稍微假以辞色,所以她始终有点怕他。她不时偷偷去观察他,她看见此刻彭乐就瘫在沙发上,望着舞台上发呆。他打个哈欠,露出点厌倦的表情。有两个衣着暴露、嘻嘻哈哈的漂亮姑娘喝醉酒,把身子重重地往沙发里一倒,彭乐懒洋洋地把旁边的招牌摆出来,上头写着:拒绝蹭卡座。两个姑娘勃然变色,异口同声地骂抠逼,彭乐当然不甘示弱,坚决地予以还击,结果他们半真半假,表面斗嘴,实则调情地搅和在了一起。 窦方觉得彭乐非常矛盾,她不懂他的玩世不恭。她在旁边默默坐了一会,起身去洗手间。进了厕所隔间,窦方把外套脱下来,她里头除了秋衣外,连胸罩也没穿,热得浑身冒汗,简直是傻逼之举。她索性也不急着出去了,坐在马桶盖上,拿起手机玩游戏。游戏玩了快一个小时,彭乐发信息催了两次,窦方才懒懒地穿上外套,把手机放回兜里,跺跺脚走出洗手间。 外头走廊上的两面墙贴满了切割玻璃,有一条长沙发。这里大约是整个酒吧最僻静的区域,但没人会愿意在这条沙发上谈情说爱,因为一抬头会从切割玻璃中看见自己或对方无数张支离破碎的脸,那场景堪称魔幻。所以这沙发十有八九是给尿急排队上厕所的人坐的,或者有醉鬼倒在马桶前,也可以就近抬上来当床睡。 窦方看见张弛坐在这张定位不明的沙发上,胳膊肘撑着一边的沙发臂,一手托腮,手机上的游戏画面在频频变换,显然他心思不在那里,她刚露面,他就抬起了头。 哦,你也来上厕所吗?这招呼打起来有点怪。窦方跟他目光一对视,只好不尴不尬地点个头,继续往回走。 “能在这待一会吗?”张弛说。 窦方一怔,她脚上的那阵麻劲已经过去了,但动作还有些迟缓。张弛坐起身,在沙发上拍了拍,“就坐一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窦方走过去,和他并肩坐在沙发上。她没主动吱声,等着张弛开口。 “我上次说的事儿,你考虑好了吗?” 窦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她假装迷糊,“什么事啊?” “我让你和彭乐分开的事。” 窦方舌头打结,“我,还没考虑好呢。”她为掩饰慌乱,低下了头。 张弛望着垂头丧气的窦方,忽然说:“你必须要那么多钱吗?”窦方沉默地把脑袋点了一点,张弛说:“我给你。我可以去想办法。”窦方诧异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去思考他的钱从何而来,听到这句话,她脸上骤然红了。她在彭乐跟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跟他伸手要钱,但换成张弛,她却羞于启齿。并非因为张弛没有彭乐那样有钱,而是她不想在他面前显得太窘迫。 张弛说:“我可以给你钱,你今晚能跟我走吗?” 窦方嘴巴翘了翘,“你现在有多少钱?” 张弛估摸了一下,他刚发了工资和年终奖,“两万。” 窦方脸上还有点发红,她咬着嘴巴,看张弛,因为彭乐的原因,她始终对胡可雯此人耿耿于怀。“你以前的女朋友跟你伸手要过钱吗?”听张弛说没有,窦方肩膀垮下来,她摇头,莫名固执,“我不想要你的钱。” 张弛看着窦方,“我今晚是因为你才来的,你知道吧?” 窦方闷不吭声,她感觉张弛要来拉她的手,她忙把手往身后藏去。张弛顿了片刻,起身走了。窦方感觉手心汗津津的,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慢吞吞走回卡座,何欣三个蹦迪爱好者正大汗淋漓地喝啤酒,看样子还能蹦一晚上。彭乐早等得不耐烦了,窦方目光在舞池和吧台搜寻了几秒。“小哥先走了,哥你困了也走吧,不用管我们,别忘了买单就行。” 彭乐骂何欣没良心,抓起车钥匙,拉着窦方就往外走。上了车,窦方看见张弛在几分钟前给她一条信息:你能来吗?他给了个房间号,是他们到酒吧前途径的宾馆。窦方问他:有事吗?张弛的回答很简单:有事。 窦方的手在衣兜里,攥着手机,她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发呆。车窗上照出一张模糊的人影,窦方不禁把头发慢慢地拨了拨。 第二十八章 彭乐在车上接了个电话。“又怎么了?”从他那随意中带着敷衍的语气窦方猜测可能是他妈,然后他把车临时停在道边,语气也恭敬了,“现在吗?”对话的人似乎又变成了他爸。把电话挂了之后,彭乐继续开着车,有一阵没说话。到小区楼下,彭乐告诉窦方他今晚得回家,窦方哦一声。 “别瞎想,跟你没关系。”彭乐误解了窦方心不在焉的原因,他解释说:“是公司里的事。” 窦方点头,她下车站在路边,看见彭乐的车子驶离。她在门口低头徘徊了一阵,心里好乱,这期间她把手机拿出来又看了几次,和张弛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他最后那条信息:有事。也许他真有事呢?窦方想,他不是那种爱扯谎的人。她下定决心,打到一辆出租钻了进去。 到宾馆楼下,旁边的便利店都还在营业,窦方觉得就这么两手空空地上去有点怪,又进便利店逛了逛,买了两三个苹果,还有一个扎手的菠萝,结账时她得知这颗菠萝是台湾粉红奶油菠萝,比普通菠萝价钱要贵一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粉红菠萝,然后拎着塑料提兜,到了宾馆房间外头。 来开门的是张弛。他才洗了澡,头发还有点湿,穿着t恤短裤,脚上是宾馆提供的拖鞋。从他发完信息过了两个多小时,窦方全无动静,张弛已经意兴阑珊,准备睡觉了。看到窦方的脸,张弛还有点意外,两人对望着发愣,窦方把塑料兜拎起来,“你,还吃菠萝吗?” 张弛接过塑料袋,往玄关的柜子上一放,忽然把她扯进了怀里,低头吻了下来。 房门在身后被甩上,窦方被迫退了几步,背抵在墙上,她双手无力地推了一下,并不能撼动对方分毫,于是很快放弃了,双手环抱住张弛的脖子,两个人的嘴巴舌头和身体都急不可耐、热烈地交缠,窦方的嘴巴被张弛咬了一下,她嗓子里发出轻轻的嗯一声,张弛的脸后退了点,他看见窦方还闭着双眼,睫毛轻轻地抖动,被雪粒打湿的刘海和两鬓的短发沾在脸上,她真是有种乱七八糟的可爱。两颗苹果被他随手扔在桌上,从塑料袋里咕噜噜滚出来,砸在地上,窦方不满地睁开眼,手还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她的脸颊还有点红,嘴里咕哝一句:“不是有事吗?” 张弛又用双唇碰了碰她的,他把她两颊的散发拨开,看着她的眼睛,“让我照顾你吧,我会对你好的。” 他的声音和眼神真温柔,让窦方想起了在派出所的那个清晨,当时她才被他用借口关押了一晚上,做了个糊里糊涂的囚犯,可她在看到他的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她忽然觉得四肢无力,心头一阵悸动。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应该叫做春心萌动。之后每见一次,她的心动和心烦就各加深一分,有段时间她对他特别恼火。 她咬着嘴巴,满怀期待,“你爱我吗?” 有些傻愣愣的。 张弛捧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说:“喜欢你,很喜欢。” 窦方溢开笑容,她脸稍微一别,又主动迎上他的嘴巴,两人身体相贴,张弛的手在她的腰上停了一会,往上摸索,果然她又没有穿内衣,他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胸,慢慢揉捏,嘴巴分开了一点,没有说话,他垂眸看着她。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呀?” 张弛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你如果真的不想要,我也可以忍着。”他的手不动了,但没有马上撤出来。 窦方憋着坏,“老这么临时刹车,对身体不好吧?” “我身体还行。” 窦方扑哧一声笑了,重新扑进张弛怀里,仰脸说:“抱我。” 张弛立即把她抱了起来,窦方两腿分开,夹着他的腰,变成了窦方居高临下,她抱着他的脑袋,继续亲他,他走了两步就不耐烦了,两人一起跌坐在沙发里,张弛把窦方的羽绒服拉开,她里头穿了件红色的保暖秋衣,窦方觉得这件秋衣很扫兴,他把她的秋衣从脑袋上扯下来时,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她坐在他身上,双手忽然作弄地伸进他的t恤,在腰腹?s?部胡乱摸了几把,她跟他咬耳朵,“哇,有腹肌,我好喜欢。” 张弛把她的手拉进松紧带的运动短裤,他亲亲她的嘴巴,“你最喜欢的是这个吧?” 窦方悄悄说:“这个好大,我也喜欢。”被张弛一把推倒,两人在沙发上滚在一起,窦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两眼闪亮,加倍热情地表白:“帅哥哥,你好帅,我好喜欢。” 张弛又亲亲她的脸,忍不住要笑,“那你是什么?” “我是浪妹妹呀,又浪又嗲超漂亮的方方妹妹。”窦方在他身下不安分地动着,更起劲地胡说八道,“你把我关在派出所的那个晚上,我做梦了,梦见你用手铐铐着我,用小皮鞭打我,然后狠狠地把我的衣服扒开,先是亲我咬我,最后,你在办公室里的地上把我强奸了!” 张弛皱眉看着她,“原来你喜欢被虐待?”他作势要起身,“我外套里好像有手铐。” 窦方信以为真,吓得大叫:“不要。”紧紧把他抱住了。张弛好喜欢她,他捏着窦方的脸,叫她睁眼,窦方一个劲摇头,他吓唬她说要拿小皮鞭了,窦方红着脸,只有睫毛抖动了几下,仍旧一言不发。她还在为刚才的胡言乱语而害羞,更加有种任人施虐的温顺。张弛对她第一次用手帮他时的感觉印象深刻,后来他总是回味起来,并且疑心他是否真的有某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怪癖。可他把她抱在怀里时,又觉得她异常珍贵和脆弱,在做的时候他一直抓着她的手,两人的手指牢牢扣在一起,后来他又搂着她的后背,和她身体相贴,每次肌肤的摩擦和耳畔的气息流动都让窦方轻微地颤栗,她坚决地没有再张嘴,唯有在情不自禁时发出娇气十足的呻吟。 第二次挪到床上时两人都很疯狂,把床单都弄得凌乱不堪,结束之后窦方开始犯懒,拒绝自己去洗澡,张弛只好把她半拖半抱到了洗手间,在花洒下他往她肩膀和胸口上抹了一堆沐浴液泡泡,那里的皮肤特别白,被他弄出了一些暧昧的红色痕迹,张弛又打起了坏主意,他商量的语气跟窦方说:还剩一个套套了,要不然用完得了? 窦方说:不要,我好困。结果她才打开花洒,张弛去而复返,仅剩的一个套也拆开了,并催窦方靠在墙上,窦方被墙冰得浑身一个激灵,她皱眉四下看看:“这里不行啦,又不能坐,又不能躺。” 张弛觉得她好傻,“站着就可以啊。” 可是地上好滑,“我摔倒了怎么办?” 他简直对这种事驾轻就熟,“那你就抱紧我。” 窦方开始怀疑他俩到底谁的经验更丰富一点,她有点郁闷。在浴室这次她很不习惯,没有多少快感,但是觉得很好玩,两人嘻嘻哈哈地闹了半天,回到床上,一个字都懒得说,张弛朦朦胧胧中还在她身上摸了一会,摸得一个亢奋一个烦躁,最后只好各自转身睡着了。 第二十九章 窦方的睡意被说话声搅得稀碎,她哼哼唧唧,使劲蹬了几下被子以示不满。那说话声一停顿,她睁开眼睛,原本还有些迷糊的脸上,换成了呆傻的表情。 张弛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彭乐?他没跟我提,怎么了?”彭乐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窦方的身体一僵,人往床边稍微挪动了一下。张弛从被子里把她的一只手拉住,不轻不重地把玩着她的手指,一边对着电话说:“我没有意见,你跟大舅商量吧。” 把手机丢到一旁,他凑过来,隔着被子抱住窦方,一只手把她乱糟糟的刘海拨开,在额头上亲了一下。窦方则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窗帘是遮起来的,显得房里有点暗,她皱眉问:“几点了?”张弛说快中午了,见窦方还有些难为情,他放开她,一边哼着歌去了洗手间。窦方慌里慌张地爬起来,看见昨晚满地乱飞的衣服都被捡到了床头,她才套上衣服,手机响了,是蓬蓬。 窦方做了一会心理建设,把电话接起来。“我?我在外面吃饭,早饭啊。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反正挺远的。”她一面跟彭乐说话,留意到浴室里的水声停了,然后张弛走了出来,他用毛巾擦着头发,眼睛看着她,没有作声。窦方低头摆弄了一会手机,看见张弛换上了昨天的衬衫和长裤,身上带着刚洗完澡的好闻的味道。他把扣子系好,坐在床边看着她,很心平气和,“饿了吗?我去买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张弛的神色太自然了,简直是瞬间就适应了两人突然转变的关系。而她心里越发七上八下,没有半点胃口。窦方摇头,低头去找鞋时,想起了自己的菠萝,“菠萝,你别忘了带回去吃,挺贵的。” “你要走?” 窦方把手机揣在兜里,东张西望,有点急的样子,“对,我,我还有点事。” 张弛冷眼看着她,“你昨晚只是玩玩吗?” 窦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低着头,默默扣自己的指甲,过了一会,她的脑袋摇了摇,然后飞快地掠了他一眼,“不是。”声音虽轻,却挺坚定。 张弛脸色好看了许多。他们两人坐得很近,他拉起她的手,窦方没有反对,他又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窦方的睫毛又忽闪了几下,张弛俯下脸凑近了。人的身体比她的思想往往要适应得更快,窦方毫不迟疑地开启了唇瓣,双手也绕到了他的脖后。好一会两人才分开,窦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她的身体底子真好,不管前一晚怎么折腾,次日立马满血复活,不仅两眼发亮,脸上的皮肤仿佛也在发着光,足以让任何身心疲惫、憎恶社会的人心生嫉妒。 “你能别跟彭乐说吗?”两人还紧紧拥抱在一起,窦方扬起脸跟张弛说。 “你还不打算跟他分开?”张弛本来想表现得酷一点,结果被她搞得心烦意乱,他干脆拿出手机,当场就要打给彭乐,“我跟他说。” 窦方立即扑过去,手慌脚乱地切断了电话,手里攥着手机藏在背后,“你别跟他说。”她恳求似的,“你先别管了,可以吗?” 张弛真的感到疑惑,他觉得窦方是喜欢他的,可她举动又仿佛对这段关系避之唯恐不及,让他极其恼火。他们昨晚才发生了那种关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发脾气,便忍耐地看了她一眼,“你晚点给我打电话。”窦方还不放心,一定要他承诺不能跟彭乐乱说话,张弛脸色很难看地答应了。窦方这才火烧屁股地跑出房间,“别忘了吃菠萝!” 窦方在街上找了家早餐店,她胡乱点了一堆包子豆浆堆在桌子上,这时彭乐才到,他心情也不怎么样,所以没想起来问,窦方特意打车跑来这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店里,到底是发得哪门子疯。夹起包子咬了一口,“这味道也不怎么样啊?” 早餐店老板拖完地,哐啷声很大地收桌凳,经过彭乐时瞅了他一眼,“不怎么样就赶紧走,这都要打烊了。” 彭乐把筷子一丢,更不想吃了。窦方看着他,心一横,说:“我要跟你分手。” 彭乐一口豆浆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你说什么?” 窦方吐字清楚,声音也大了一点,“我要跟你分手。” 彭乐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一方面是太过突然,另一方面,老实讲,他完全没有过被人甩的经历,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而窦方一旦开口后,就简单多了,她对于甩别人这回事,属于熟能生巧,理所当然,根本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而且斩钉截铁,绝不给对方留有遐想的机会。“我不喜欢你了,就这个原因,没有别的。咱们俩在一起好几个月了,我觉得没意思了。反正你也没吃亏嘛,所以分手吧。” 彭乐盯着她,脸沉了下来。他把豆浆杯放在桌上,那里还有一堆没人动过的包子鸡蛋葱油饼之类的,味道不怎么样,品类倒是挺丰富,大概她把菜单上的全都点了一遍。彭乐明白过来,“所以你这是请我吃分手饭的意思?” 窦方点头,她倒半点不含蓄。 彭乐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这事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如果就这样闷头走了,他怕回头会把自己气死,“是因为我爸妈吗?”窦方说不是,彭乐狐疑地打量着她,想起窦方的“创业计划”,他基本可以确定了,“你跟别人好上了。是马跃吗?”窦方立即说:“不是。”又觉得不对,“没有。”不论彭乐怎么旁敲侧击,窦方的嘴像蚌壳一样紧,他什么也没问出来。彭乐冷着脸,眼睛望着街上的行人。 “你是不是在故意耍我?报复我?” 彭乐的目光重新回到窦方脸上,这是他思索后的最终想法。 窦方本来要否认,话?s?到嘴边又改了,“是的。” 彭乐的表情有些复杂,他仍看着她,“你这段时间一点也没喜欢我吗?” 窦方咬着嘴巴,睫毛也垂下去盖住了眼睛。她犹豫了一会,正要开口,彭乐却忽然意识到,不论是或不是,他都不想听到那个答案。“那就分吧。”他断然地说道。在旁边察言观色的老板走了过来,颇含同情地看了彭乐一眼,“要关门了,打不打包?”两人同时开口,窦方说要打包,彭乐说不要了,老板又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仿佛在说:果然如此。彭乐索性闭上了嘴,看着窦方结完账,拎了打包好的塑料袋。 走出早餐店,窦方刚才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忽然变得茫然。彭乐双手插兜,没好气地傻站了一会,对窦方将脑袋一偏,说:“先上车吧,去我那。我今天没空,明天再送你回去。”窦方说她可以自己坐车回去,彭乐瞟她一眼,“放心吧,分就分了,我这辈子还没吃过回头草。”窦方一想,车费也得不少钱呢,免费的车不坐白不坐。当然嘴上她还是客气了几句,然后跟着彭乐上了车。 回到家里,这气氛不说伤感吧,多少也有点尴尬。结果何欣电话又来了,提醒彭乐别忘了还要请她吃饭,而且强调标准必须是人均五百以上,彭乐正满肚子火没处发,“减肥,不吃!”何欣不依不饶,“那你今天干嘛?”彭乐说:“我跟人打球去。”何欣忙说:“是小哥吗?我也去。”彭乐皱起眉,“你就非得当个跟屁虫吗?”何欣嘿嘿地笑着说:“你有钱嘛,我喜欢跟你玩。” 彭乐在跟何欣吵嘴的时候,余光不禁去留意窦方的动静,见窦方先是有滋有味地吃了两个包子,然后打开电视,调了一圈台后,扔下遥控器,跑去房里睡觉。他跟何欣挂了电话,经过卧室时瞟了一眼,发现她竟然睡着了。其旁若无人的态度,简直让他叹为观止。这家伙以前甩过的男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吧?他腹诽。 到下午,彭乐哐哐地敲门,把窦方吵醒了,她抓着头发,双眼惺忪。彭乐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打量了她几眼,嗤道:“昨晚偷地雷去了?这么能睡,跟猪一样。” 芳踪 第16节 窦方挺老实的,像个乖乖被训话的小孩。“昨晚……玩手机了。” “去洗个澡,换件衣服,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个城市流浪乞讨人员吗?”彭乐说完就走到客厅,往沙发一坐,背对着她玩手机,“二十分钟后出门。” 窦方下意识就拒绝,“我不想去。” “我还不想去呢。”彭乐现在其实半点心情也没有,没眼力见的何欣又打电话来催,他直接把她的电话摁掉了。他想了一想,又嘱咐窦方,“我们俩的事,你先别跟他们说。” 窦方正在洗手间里脱衣服,她把脑袋自门缝里探出来一点,“他们是谁?” “何欣!”彭乐的语气很暴躁。 听到这个回答,窦方瞬间又后悔了。她想问会不会见到张驰,可又心虚,没有问出口,只能拖拖拉拉,故意耽误了一会时间。等吹完头发,她把手机屏幕划开,没有看见张驰的来电或信息。他应该还在生气吧?她猜测。 第三十章 窦方对于出去打球这事,虽然嘴上表现得很勉强,行动却截然相反。彭乐在客厅等得不耐烦,走到洗手间门口往里一瞄,发现窦方在化妆,她粘了假睫毛,抹了眼影,正对着镜子嘟嘴巴,口红的颜色也挺隆重。这让彭乐想起他在县城旅馆外等她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铆足了劲把自己打扮成了只花蝴蝶,彭乐心里很不是味儿,他用脚踢了踢门,“别抹了,一出汗妆都得花。你是去玩的还是去吓人的?” 窦方总有点做贼心虚,忙把口红放下来,她小心地瞟了彭乐一眼,走出洗手间时嘴里还嘀咕,“我又不会打球,我在旁边看着就行。”她还挺傲娇,等彭乐去拿车钥匙时,屁股往沙发上一坐,“那我不去了。” “别废话,赶紧走吧你。”彭乐在门口嚷了一句,显然有点烦了,窦方只好抬起屁股,到玄关换了高跟鞋,小跑着追出去。两人上了车,窦方又对着化妆镜左照右照,彭乐这半晌堵得慌,忍不住阴阳怪气:“我基本确定,以后你老公的追悼会上,你肯定还得浓妆艳抹。” 窦方合上镜子,不满地瞟他一眼,“又不是你的追悼会,你操那个心干嘛?” 彭乐给她噎得无话可说,摆了一路臭脸。 到了体育馆,窦方才发现这地方简直就是个综合休闲娱乐中心,何欣这回没有带闺蜜,正在球场外的游戏厅指挥男朋友玩抓娃娃机,男大学生屡战屡败,被白富美女朋友骂得一脸无语,自己换了台游戏机开赛车去了。何欣把嘴巴一撇,看见彭乐二人,她眼睛一亮,嘴里叫方方姐,往窦方身上扑来——其实何欣也继承了彭家人手长脚长的基因,决称不上娇小,但她总热衷于作出那种蹦蹦跳跳小鸟依人状,特别做作,让彭乐很看不过眼,“叫谁姐呢?人家比你小。” “你比我老那么多,方方叫我姐,多奇怪啊。”何欣和窦方搂搂抱抱,她身上有种甜甜的香水味,窦方悄悄地闻了几下,她挺羡慕何欣。忽然何欣的脸凑近了,她直勾勾地盯了窦方一会,“哇,你皮肤好好。”她转过来对彭乐嬉皮笑脸,“哥,等打完球,让方方陪我去做美容,行吗?”彭乐说随便。“刷你的卡。”彭乐剜了她一眼,何欣得寸进尺,“我还想办个vip会员,行吗?” 彭乐转身就走。何欣忙拽着窦方跟上去。彭乐今天换了运动服,她意外觉得他还挺帅,尤其是跟他的狐朋狗友们凑到一堆时,形象气质完全没有给他们彭家丢脸,一路上频频回首的女青年们就是佐证。何欣不失时机地拍马屁,“哥,你今天好像年轻了十岁一样。”彭乐拧眉,“你看我像高中生?”何欣啊一声,“我总觉得你三十多了。”彭乐没好气,“你别跟我说话了。” 这篮球馆的设施比县城好太多了,室内还有暖气,窦方里面是件宽松的韩式薄针织衫,全身印满了logo,特别时尚,所以她放心把羽绒服脱下来,抱在怀里,左手椅子上是彭乐的外套,右手坐着何欣。两人各人手一杯热饮,吸得呼噜噜响。不一会前后排也零星坐了几个观众,基本都是玩累了来歇脚的,不时有男观众作出挑剔的评价,“投篮不行。”“防守太拉胯了。”“哎,这侧旋可惜了。”何欣挨个瞪到对方不敢说话。何欣其实对球类运动一窍不通,她看了一会,开始百无聊赖,又拆了一袋零食吃,跟窦方瞎侃。“我哥从小对我特别好,上学的时候经常带我和小哥去打球。上班以后不行了,人懒得要命,还特庸俗。”何欣习惯性地抨击了彭乐一句,怕窦方当真,忙又替彭乐找补,“但他人特别有担当,真的。去年我三姨家出点事,小哥还没毕业,哦,他上警校的,你知道吧,管得特别严,但穿起训练服超级帅。以前我还看过他们训练的视频,哇,帅死了。我三姨这人也没经历过难事,反正吧,那时候家里挺难的,多亏了我哥,好多事他一个人办了。所以在我心里,他一点也不比小哥差,就是当惯了老大,爹味有点冲,你是不是也觉得哈?哎,幸好我不是他女朋友,他一吼起来,我可真有点怵。” 窦方心里有点闷,对何欣这种褒贬掺杂的评价,也没法回应,只能含糊地说,她觉得还行。 “你俩怎么认识的呀?”何欣特好奇。平心而论,彭乐以前那些女朋友吧,都挺那个的,她觉得窦方不一样,就是人比较“朴实”。 窦方想了想,只好扯谎,“他跟我爸妈认识。” “我给你看我小哥以前的视频吧。”何欣突发奇想,显然她也和彭乐有代沟,并且觉得其人其事乏善可陈,看得出来,她挺爱跟女孩们炫耀张弛,在同校高两级有个又帅又酷的表哥,是何欣中学时特得意的一件事。结果她在手机里翻了半天,没找到张弛的视频,窦方眼尖,看到了一张何欣和胡可雯的合影,照片里两人都在嘟嘟嘴做鬼脸,何欣也手指一顿,然后毫不留情地把这张照片点了删除。 “干嘛呀?”何欣把手机收起来,男朋友则在观众席的门口望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何欣把饮料往座位上一放,“我上个厕所哈。”跑到门口,跟男朋友交头接耳几句,然后别别扭扭地抱在一起,走出去了。 窦方耳根子总算清净了。其实她这人也挺爱聊八卦,但今天何欣旁?s?边噼里啪啦说话时候,她一直在走神。 中学时的篮球赛都特别热闹,因为总有几个爱现眼的男生,不时把脱下来的球衣、喝完水的矿泉水瓶之类的往女生堆里扔,试图表现出一种狂放不羁的样子。窦方交过一两个打篮球时咋咋呼呼的男朋友,那时候她还挺得意。相比之下成年人的游戏就无聊极了。窦方也开始觉得兴味索然,她玩着手机,往下面看了一眼,彭乐打完了一节,坐在旁边休息,偶尔往这个方向看过来,面无表情。 窦方的主动分手,也许没伤到他的心,但伤了他的面子。 有人坐在旁边,窦方咬着吸管扭头一看,眼神有点慌乱。是张弛。她默默收回视线,装作专心致志看比赛的样子。张弛看着她,“不是说给我打电话吗?” 窦方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她好像是答应过,但当时是随口一说,她早忘了!她抓了抓头发,底气不足,“又没什么事,打电话干嘛啊?” 张弛不说话了。窦方没敢去看他的脸色。旁边几个路人观众也离开了,馆里只能听到篮球砸在地上砰砰的闷响,还有鞋底和塑胶地板摩擦的嘎吱声。窦方眼睛盯着场上移动的人影,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谁,张弛忽然又说:“你跟他说了吗?” 窦方“啊”一声,眼神一飘,见何欣和男朋友拉着手回来,窦方赶紧叫了一声欣欣。何欣一来就要赶人,“小哥,我坐这的。” 张弛不看她,“你不能找别的地方坐吗?” “你这个人。我本来饮料放在椅子上的,你是不是把我饮料扔了?” 张弛从脚边捞起何欣的饮料,往后面的椅子上一放,何欣见他一副鸠占鹊巢,闲人勿近的拽样,还想跟他论论理,被男朋友拖走了。两人在不远处叽叽喳喳,“你什么意思,不想跟我坐啊?”“对,你这人太矬了。”“靠,不就是个抓娃娃机吗?我给你买十个还不行吗?”“你闭嘴吧,吵死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张弛问窦方。 “明天。” “我跟你一块走。” “那个,彭乐说他送我。” “不用他送。我给你打电话。”张弛说,这时后头那对小学鸡似的男女还在拌嘴,他把外套也丢在座椅上,窦方发现他回家换了衣服,里头穿着连帽卫衣,人挺精神的。他到了篮球场上,把一个满头大汗的男的换了下来。 窦方的视线不禁追随着张弛,刚开始她有个狗血的想法:他俩不会打起来吧?事实证明她想多了,张弛和彭乐挺有默契,她猜这群人应该常在一起打球,很快张弛投进一个球,和队友击掌后,他退后几步,往窦方的方向看了一眼。被在肩膀上推了一把,他笑了一下,回到人群中。全程张弛没怎么开口,只偶尔对队友的招呼摇头或点头。窦方的痴迷程度则仿佛用手电缩在被窝里看漫画,黑白的画面是沉默的,心情是激动无比的。这期间张弛又接连看了她好几眼。打完球后,一群男的手里拎着外套,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相约去喝酒。 彭乐没什么兴致,说他要回家睡觉,“明天还要开车送女朋友。” “睡这么早,不怕肾亏吗?” “操。我这肾根本就没什么用处,割一个送给你得了。”彭乐打着哈哈,从椅子上拾起外套,把一件抛给张弛,张弛看了一眼窦方,她早穿戴整齐,远远跑到门口站着,脸上左顾右盼。张弛扯了扯嘴角,他跟彭乐说:明天我可以跟窦方一块回去,你不用跑了。“你假期还有几天吧,这么早跑回去干嘛?”张弛漫不经心,“加班。”“你真是人民的好警察。” 彭乐嘲笑张弛,同时有点犹豫,“再说吧。” 张弛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两人在吵吵闹闹的游戏厅里站了一会,走过去看何欣的男朋友坚持不懈地抓娃娃,最后张弛把他推开,“我来。”爪子一落,神速抓住了只黑白企鹅,何欣激动地跳了起来,忙把企鹅抢在怀里。张弛又塞了一枚游戏币,第二次他稳稳抓住了一只粉红猫。何欣顿时觉得企鹅被对比得奇丑无比,张弛没理她。 “企鹅没有猫好看啊。”何欣掩不住失望。 “做人不要太贪心。” 何欣撇嘴,聊胜于无吧。“谢谢小哥。”这时她眼睁睁看见张弛拿起旁边的饮料喝了一口,“哎……”她想提醒张弛他拿错了,那杯是窦方的,为避免尴尬,她又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这时彭乐刚开完一局赛车,张弛把剩下的饮料喝完,杯子随手扔进垃圾桶。窦方在旁边抓抓脸又抓抓头发,掩饰心慌,张弛笑了笑,把粉红色的猫猫往她怀里一塞,“嘿,红头发。” 第三十一章 彭乐把窦方和何欣送去美容院,自己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地看着电视。狗友打电话来,语气暧昧地问他,忙吗?彭乐说不忙。干嘛呐?看电视。狗友回过味来,笑个不停,“难道你被人抛弃了,在独守空闺?”彭乐恼羞成怒地骂了他一句,一边打着电话,又穿上鞋出门了。 在外头胡混了半天,回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了。在楼下时彭乐还犹豫了下,孤男寡女的,是不是该避嫌呢?他望着楼上发了一会呆,那里窗子是黑乎乎的,也许窦方根本就没回来。他停好车,上楼进了家门,先看见窦方的鞋,还有扔在玄关的包,他心里哦一声,没走。彭乐“啪”一声打开灯,看见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睡觉,他傻眼了一瞬,把对方肩膀使劲晃了一下,“喂。” 窦方揉着眼睛坐起来,她又换发型了,头发染回了黑色,长度到耳朵下面一点,两绺紫色的挂耳烫。这在彭乐眼里无异于有种改头换面、重头再来的意味,他心情又坏了,示意窦方把腿挪开,“你去床上睡吧,我坐一会就走。” 窦方打个哈欠,她一动,粉红猫掉到了地上,看样子她是抱着毛绒玩具睡觉的,猫猫的身体被彻底挤扁了。窦方把猫猫拾起来抱在怀里,低头去找拖鞋。彭乐觉得她这种懵懵懂懂的样子像个小孩似的,他笑了一下,“你多大了,还抱着玩具睡觉?”彭乐只记得这只做工粗糙的毛绒猫是窦方和何欣从娃娃机里抓到的,并不觉得它有任何特殊的来历。 窦方一愣,她把自己的童年旧事稍加改造,胡编了几句,“姗姗姐以前有这样一个玩具,我刚到大姨家时,她把它送给我,后来不知道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彭乐脸上的笑不翼而飞。他以前不爱听窦方提起她家里的事,但又必须承认,他俩的相识是缘起于此,回过头来再总结,彭乐不能免俗地认为他和窦方之间算得上一段“孽缘”。这让他有些伤感。他有点走神了,“对了,”彭乐把窦方叫住,平心静气地问她:“你拿一百万,到底想要干什么?” 窦方抱着粉红猫,挺直腰坐在沙发上,说:“孙江滔说,给他一百万,他就跟我断绝关系。” 彭乐嗤一声,“疯子说的话你也信?” 窦方信,“他原来以为能从你手里拿一百万,但你没给他。” “我凭什么给他?” 窦方眼里又黯然了,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猫耳朵。彭乐盯着她的脑袋顶,在这瞬间他心头涌上很多种复杂的情绪,譬如无奈,愤怒,还有懊悔。彭乐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他最初的打算是要坚决远离孙江滔和窦方这些人,而不是一脚踏进这个烂摊子,把自己都搞得束手无策。他下了决心,换上那种生意场上跟人谈判的冷淡的语气,“我给你钱。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但对我来说也不难。上次说了,你可以用这个钱去国外读书,我相信孙江涛和吴萍也干涉不到你。你想这么干吗?” 窦方摇头,“我不喜欢读书,我读不进去,浪费钱。” “就想给孙江滔是吧?那也行。我把钱给他,但是你们都要走,你,孙江滔和吴萍。你愿意跟他们走也好,愿意断绝关系自己闯荡社会也好,再也不能回这个地方来,再也不能在我和张弛他们面前出现,你能做到吗?能做到我现在就打钱。” 窦方睁大眼睛看着他,嘴巴张了张,她话没出口,就被彭乐打断了,“别扯谎,你们都搬走好几年了,突然跑回来,肯定没安好心。” 窦方僵住,过了一会,她执拗地说:“我不走,我和马跃说好了,要一起开店。” “那我帮不了你。”彭乐往沙发上一靠,冷淡地拿起手机,“毕竟咱俩现在什么关系也不是。” 窦方怔怔地看着他,彭乐始终对她置之不理。“我要回去。”她赌气似的说。彭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窦方抬脚就往外走,他也不知?s?道怎么想的,丢下手机,拽了她一把,然后把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窦方吓了一跳,忙挣开彭乐躲到一边,两人面面相觑,都有点尴尬,窦方皱起脸,“你不是好多女朋友吗,你要不去找她们吧?” 窦方那个躲避的动作彻底把彭乐的自尊击垮了。我真是犯贱!他心情糟透了,抓起手机,“你待这,我走。”窦方说什么也不肯,非说她现在就要回家,彭乐火了,“现在半夜,你怎么走?”窦方抓起外套,穿起鞋就往外跑,“我去住宾馆。”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彭乐觉得她的眼圈似乎有点发红,在他发愣的时候,窦方已经跑下楼了。我还管那么多干嘛?他扪心自问,在门口站了一会,精疲力竭地倒回床上。 窦方没有去宾馆,她打了一辆出租到了车站。站在车站时,她反倒感到一丝安慰,因为凌晨等车的人竟然不在少数,他们是习惯旅途奔波的人,在长椅上东倒西歪,脸上都很安然。窦方去柜台上买了最早一趟的长途车票,距离发车还有四个小时。 窦方不像别人有备而来,浑身上下的家当只有兜里的手机和钱包。她来到角落的一张长椅上,裹紧了羽绒服,低头用手机打游戏。等电量只剩一格时,她依依不舍地把手机收了起来,面冲着墙躺下来发呆。她的手又伸进兜里,把挤扁的粉红猫拿出来,揉一揉,放在面前。这只小猫在娃娃机里度过了一段无人问津的日子,绒毛依然干净柔软。 窦方和珊珊和毛绒玩具的故事,也不是完全胡编乱造,曾经孙珊有只半人高的毛绒大熊,让窦方羡慕不已,但孙珊没肯送给她。后来大姨把它烧掉了。她以为自那以后孙珊的痕迹会从生活中被彻底抹掉,还为此伤心欲绝。 “嘿,红头发。”窦方轻声说,揪了揪小猫的耳朵,“我亲亲你吧。”她突发奇想,悄悄地说,把小猫抓起来,对着嘴巴亲了亲。其实它的嘴巴是用线缝的豁口,简直像两撇滑稽的八字胡。和毛绒猫扮演了一会谈情说爱的戏码,窦方把它放回脑袋旁边,忍不住又把手机摸了出来。 窦方在犹豫要不要给张弛发个信息。他这会肯定还在睡觉。手指在键盘上戳了一会,她飞快地打了一行字发出去,“我先走啦。”加上一个挥手帕的表情。然后她盯着屏幕,才过几秒,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窦方心里一跳,盘腿坐起来。 “对方正在输入中”中止了几次,最后张弛问:你现在在哪? 窦方两手抓着手机,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张弛的电话打过来了。她心里一慌,忙把手机塞回兜里。之后窦方在椅子上睡着了,梦中手机还在震,她被震醒时还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甜蜜伤感、却半途而废的梦,窦方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是闹钟,要发车了。她慌忙把车票翻出来,检票进站。坐上座位后,窦方把车帘拉开,天还蒙蒙亮,她看见暗红色的车灯在眼前缓缓移动,天气预报说会有大雪,暖气在耳边徐徐吹动。 座位猛地一震,有人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窦方愕然地看过去,见张弛脑袋往椅背上一靠,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同时汽车开始移动,张弛缓过气来,脱下羽绒服,里头是件t恤。她怀疑他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随便套了件衣服就来了车站。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额头上还挂点亮晶晶的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窦方把脑袋转到一边,望着外头在晨雾中后退的街景。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掐了自己一下。 张弛还看着她,他也留意到她发型变了,“你是变色龙吗?” “对,”窦方脑子里冒出来一句,嘴上立马脱口而出,其实根本没有逻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张弛笑着说:“你觉得我很黑吗?” 窦方睨了他一眼。他的头发黑,但皮肤白净,她以前觉得他闷不吭声,挺深沉,现在发现他也跟个普通的男大学生没两样,咋咋呼呼,洋洋自得,甚至可以说有点幼稚。而她自凌晨到此刻,都还在为彭乐的话而心思游移不定。窦方皱眉望着窗外,天亮了,大片雪花自灰白的天上黑压压地落下来,可以想象这将会是多么漫长而沉闷的旅程。 窦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家里,很复杂。” 张弛能猜到。“我家里的情况也很复杂。”张弛找到她的手,握住了,“你可以告诉我,我都能承受。” 窦方想要倾诉的欲望汹涌而至。她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可是一口气提上来,卡在了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她嘴巴徒劳地张了半晌,“我,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车祸去世了,哦,我爸妈以前是当老师的,我大姨和孙江滔也是,他们一直挺严的,但是我从小就学习不好,珊姐比我学习好,她叫孙珊,是大姨的女儿,我在大姨家生活,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珊姐也出车祸了,”她刚开始磕磕巴巴,颠三倒四,后来平铺直叙,“我大姨和孙江滔找人算了命,那个人说,本来我爸妈是要来带我走的,结果搞错了,珊姐替我死了。他说,孙江滔命中只有一个女儿,我来了,就把珊姐挤走了。” 窦方冲张弛笑了一下,“很搞笑是不是?他们是真这样想的。那时候孙江滔和我大姨都疯了,绝望的人会信这种话。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闹,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他们还给我改了名字,叫孙亦珊。可我跟我表姐一点都不像,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们想要把你当成孙珊,假装孙珊还活着,这样不是自欺欺人吗?”张弛是见过孙江滔的,他觉得那个男人有点疯疯癫癫。 “不,孙江滔心里是很清楚的,他想要钱,是我大姨,我觉得自从珊姐死了后,她就疯了。”窦方失神地望着前方,“孙江滔逼我假装孙珊,是有目的的。他们把所有的痛苦都转嫁成了仇恨,有一个人……”窦方仓促地住口,低下头。 “孙珊不是出车祸死的吗?” “是出车祸,但是她在遇到车祸之前,跟一个人打过电话……”窦方艰难地开口,她总是吞吞吐吐,忽而又避过不提,“他们恨死了那个人,我一早就知道珊姐跟那个人的关系,还帮珊姐瞒着他们,所以他们也恨我。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仇恨,才让他们有了精神上的支柱,撑过了这几年。你不知道,人失去唯一的孩子是多么可怜,他们愿意恨就恨吧。” 她扯出一个笑,“反正我一个人,随便他们闹,我根本不在乎。不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倒霉?” 张弛伸出胳膊,把窦方揽过来,让她的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他嘴唇在她头发上碰了碰,然后皱了一下眉,她头上还一股药水味。他又拨弄了一下她耳朵旁边那缕紫发。无论他的生活多么像一潭死水,每次看到窦方,他的脑子都会瞬间活动起来,她总让他联想到一些不真实的、性感可爱的角色,譬如此刻她的黑发衬得脸上格外洁白柔美,简直像一个精灵古怪的日本巫女。张弛在她耳畔轻声说:“不,我觉得你特别漂亮,就算倒霉,也是个漂亮的倒霉蛋,让人一见钟情的那种,知道吗?” 第三十二章 之后那段时间窦方还住在大学宿舍。在寒假快结束的时候马跃通知窦方一个好消息,仓库有着落了——他姑父可以把一个车库临时借给他们当仓库,里头还自带冰柜和水表,“就是没空调,冬天冷点,正好保鲜嘛。” 窦方跟马跃提条件,她要有一千五底薪,而且马跃还得负责解决她的住宿问题。马跃四处发动关系,打了一通电话,回来拍胸口跟窦方说没问题,“楼上那单元房就是我姑家的,她那老公公婆婆才去世,房子空着暂时还没卖出去,你可以先住着,两室一厅呢,就是旧点哈,另外水电费你自负。” 窦方说行。马跃松口气,“那咱们二八……”窦方斩钉截铁,“四六。”这回马跃耍了个心眼,叫苦说:“我这还得分三成给我姑父呢,总不能让人家白供货和借仓库吧?你这样下去,投资人都跑了!”窦方用一种很勉强的语气,“那就三七。如果赔了,都算你的哦。”马跃擦把汗,深感古代草根皇帝招兵买马的艰难,“三七就三七,还要签合同吗?”“必须得签啊。” 跟马跃签完合同,两人在学校食堂吃了顿午饭,算是庆祝他们也算工商局登记在册的法人和股东了。窦方心情不错,决定来个大扫除,下午她往一个大号洗衣篮里塞了一堆床单被罩,去公用洗衣房。经过球场时给人叫住了,?s?窦方扭头一看,见张弛把篮球抛给一个男生,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款防寒服,胸前两道反光条,肩上有个不太显眼的徽章,有偶尔路过的学生都会回头多看两眼。 其实最近窦方每天晚上洗完澡,都来球场上转悠一会,都没有见到张弛。他这人也不怎么热衷于发信息。 窦方露出一种冷淡的表情,她把洗衣篮换个手,往旁边望了望,眼角将张弛一瞥,“今天周二,你不上班?” 张弛告诉她,今天全县组织各单位上街扫雪,他们派出所分配到的街道正好在附近,所以他就趁机溜号了。 芳踪 第17节 窦方皱着眉毛,“你们领导发现你跑了,不得挨批评啊?” 张弛笑了笑,“没看天气预报吗?今晚还有雪,扫也是白扫。” 窦方“哦”一声。 张弛又告诉她,他回来这几天一直在值夜班,年节假时喝酒闹事的人多,单位里老张犯胃病了,老梁也请了假。还得熬夜查酒驾,他指了指衣领,“这防寒服是交警队发的,穿了好几天了。今晚谁叫我也不去了。” 窦方低头踢了一下路边的雪,“说这个干嘛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在这里卖惨,“我要去洗衣服了。” “我家有洗衣机,去我那洗吧。”张弛跟她提议。窦方还想摆摆架子,说她可不想拎着一大篮衣服走那么远。“洗衣房好像没开门。”窦方有点怀疑,“真的吗?”张弛已经把洗衣篮接了过来,“走吧。”窦方不由自主跟上去,张弛一转身,她才发现他背后印着很大的“警察police”的字样。张弛平时来打球都会特意换过衣服,好冒充男大学生,今天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窦方心想:他八成是特地在等我。她的脸色由阴转晴,脚步也变成一蹦三跳。 到了家,张弛问窦方会不会用他家的洗衣机,窦方说不会,张弛便自己把洗衣篮拎去阳台,窦方已经坐在沙发上懒得动了,伸着脖子对阳台嚷:“你替我把衣服扔进去,先放水,我过一会去弄。”张弛发现那堆床单被罩里还卷着两件内衣,估计窦方自己也忘了,他拎在手上问她:“这个呢?” 窦方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火速跑过来,一把将内衣抢过去藏在背后,“我自己洗。”眼睛胡乱搜寻着,“有洗衣液和肥皂吗?”张弛把揉成一团的内衣从窦方手里扔到旁边,他的手没收回来,还停在窦方的腰上,把她往身前拖近了点,“等一会再洗吧,你急吗?” 张弛防寒服里头是淡蓝色的制式衬衣,没打领带,窦方扣了一下他的衣扣,“不是你叫我来洗衣服的啊?” 张弛想起来,“你上回有件内衣落在这了,在柜子里。” “哪回?”窦方脸上有点迷糊,她推着张弛进卧室,“你快找给我,我一起拿走。” 张弛一展胳膊,搂住窦方肩膀,两人一起坐在床垫上。窦方凌晨跑去车站,这段时间又住在宿舍,他猜测她是和彭乐掰了,但他没提这茬。张弛看着窦方,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要不,先放着吧,你可以再拿几件衣服过来。” “切,我就知道……” “说真的,反正就我一个人,房间都空着。” 窦方不愿意,她怕吴萍找上门来。一想到吴萍,她的心情都不好了,窦方忙把心思转开,她告诉了张弛自己要和马跃合伙创业,还免费获赠一套两居室,“我也是半个老板呢。”张弛笑着说,那你是挺了不起的。窦方嘿嘿一笑,把张弛的腰抱住,脸靠在他胸前。“你怎么不给我发信息?”她高兴过了,开始挑刺。 “打字太麻烦了啊。” “怕麻烦,那说明你根本就没惦记我。” “我觉得比起发信息,见面在一块更好。”张弛别过脸,嘴巴就在她耳朵旁边,“以后我每天下班都去找你,怎么样?” 窦方故作矜持,“你愿意跑,那就跑吧。”她还靠在张弛身上,目光随便地扫来扫去。这主卧仿佛新婚洞房的布置曾让两人都有些尴尬,此刻窦方的目光里还带了嫌弃。都这个年代了,还搞塑料拉花,也太土了吧。她又研究了一会床头的巨幅婚纱照,里头一对男女的姿势和表情都略显僵硬。窦方心想这两人一定是相亲结婚的,婚前连嘴巴都没有亲过。反正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相亲、结婚,会是什么样儿。 “你可千万不要急着去结婚啊。”她跟张弛说。 张弛愕然,“我现在没想过要结婚。”他看着窦方,有些不确定了,难道她想?这个年纪也太早了点吧。 原来窦方只是在吃醋,“不想结婚,你干嘛去相亲?” 老实说,张弛那段时间的确浑浑噩噩的,他和廖静分手后,两人都彻底断绝了联系,这段感情开始得勉强,结束得潦草,显然廖静对其也毫无留恋,张弛则有点后悔。他把窦方紫色的头发拨开,捧着她的脸,皱眉说:“我那时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想着你。”早知道彭乐有那个意思,他就不会把窦方的电话给她了。这么说也许显得他像个渣男,但张弛得承认自己是有点反复无常。至于彭乐发现自己和窦方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也不想去管。“你给我的手机壁纸我都没换。”他说着,低头含住她的嘴唇。 窦方这人天生骨头没几两重,听到情话就浑身发飘,所以把兴师问罪的事也给忘了,两人倒在床垫上亲了一会,洗衣机轰轰的响声戛然而止,室内静得出奇,窦方身体动了动,“我要去晾衣服了。” 张弛看着她,“等衣服晾干,得明天了吧?还来回跑两趟吗?” 窦方心里很乐,故意说:“等晾干了你给我送过去。” “那现在呢?” “现在?吃饭啊。”窦方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起来,我要化个妆。”她从衣服兜里摸出口红,跑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慢慢涂抹,随之洗手间传来命令,“你帮我晾一下衣服哈。” 张弛无奈地去了阳台。 在邢佳返校的前一天,窦方搬进了马跃他姑父家的老房子——她可不想让邢佳发现自己混得很惨,彭乐这个大款男朋友变成了长翅膀的鸭子,并且她也沦落到满大街流浪。不过很快窦方和马跃的网店生意就开张了,窦方兴头全都扑到了自己第一个创业项目上。但随即窦方就发现这个事业简直毫无乐趣,比起理发店和餐馆,在仓库里上班根本就像在坐牢,一个人面对四堵墙,敲键盘都有回声,仿佛武侠小说里的面壁思过崖,可以把人逼成独孤求败那种。 幸好张弛还信守诺言,每天下班都过来。仓库里满地都堆的货架,就一张桌子,两个塑料凳,一台电脑。窦方用电脑上货,传图片,张弛在旁边看手机,后来他索性把笔记本电脑也搬了来,打打游戏或者看看文件。有次张弛出去后,电脑没关,窦方往他的屏幕上瞟了一眼,她看见那是一份盖了公章的文件,上头有一连串公司的名字,底下还有彭瑜的签字。听见卷帘门响,窦方慌忙收回目光,盯着电脑,网页上花花绿绿,她心乱如麻。“我不想干了,”窦方回过神来,她裹着羽绒服,跺了跺脚,“这里头连暖气都没有,冷死了。” “你等我一会。”张弛合上电脑,去外面超市买了个电暖器,刚插上,跳闸了,他又去趟超市,换成两个功率小一点的,一个放在窦方脚下,一个在桌上。之后他又替她把塑料凳也换成了人体工学椅,窦方一方面觉得他跑来跑去辛苦,另一方面觉得他花钱有点大手大脚的,“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这样舒服点,”张弛根本不在乎,“要不要再给你买个靠垫?可以保护腰。” 窦方扔下鼠标,走过去抱住张弛,下巴抵在他防寒服的前胸上,窦方仰着脸,脸上有点不爽,“喂,你追女孩时,都这么勤快吗?” “我没追过,这是第一次。” 窦方想,鬼才信你,“以前那个呢,叫胡什么?” “那时候也没有。”张弛也把她搂在怀里,眼神特别真诚,“真的是第一次。”窦方咬着嘴唇,被电暖器烤得发红的脸上露出微笑,张弛在她耳边说:“还冷吗?去楼上吧。”窦方说马跃交待给她的活还没干完,“别干了。”张弛把电源一拔,拉着窦方离开了仓库。 第三十三章 马跃亲戚家的房子,说是两居室,其实面积不比别人一居大,里头堆得满满当当的,家具都微微发黄,能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但还算干净。室内有点樟脑的味道,采光很好,太阳把玻璃窗照成昏黄色,而且暖气很足。这让张弛想起了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童年,他拉开防寒服的拉链,走进卧室,发?s?现那里居然盘了个农村大炕,对面电视机上放着一个很不搭调的粉红绒毛猫。 窦方往后一跳,坐在炕沿上,炕很高,她的两腿在下面晃荡,“还行吧,这儿?”张弛说不错,他收回打量的目光,见窦方还穿着毛衣。她在车库里上班时,总是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进来这一会,脸上有点发红。“你不热吗?”张弛提醒她。 窦方又从炕沿上跳下来,“你先坐。”她跑到另一间房,那里同样堆满了杂物。窦方埋头在衣柜里翻了一会,换了件宽松的紫色长t恤,七分打底裤,扭过半身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捣鼓了有十来分钟,她像没事人似地走出来,张弛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看了她一眼。 “唉,腰酸背疼。”窦方展开四肢,扑倒在炕上。张弛把遥控器扔开,转身说:“我替你按一按。”刚在窦方肩膀上捏了一下,窦方就哀叫连连,他手劲轻了一点,从肩膀按到腰上,在那里停了一会,窦方忽然咯咯一笑,身体一缩滚到一边。张弛和窦方并头躺下来,搂着她。 这个炕特别大,可以随便乱滚,就是太硬。窦方跟张弛说:“我上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同学,我跟她去村里玩,她家就是这样一个炕,全家好几口人晚上横着睡在一起,特别好玩。不过我那时候在考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全家都挨在一起睡,半夜她爸妈想要那个,可怎么办啊?” 张弛有点想笑,“你那时候思想是不是有点太成熟了?“ 窦方鼻子哼了一声,以示不屑,“我可是从小博览群书。” “是博览黄书吧?” 窦方捂着脸偷笑,张弛把她揽进怀里,低头亲她。手滑到她腿上,发现隔着打底裤,又抚摸到了背上。在背后没有摸到胸罩的搭扣,他说:“你刚才是不是把内衣也换了?”窦方不承认,张弛把她的t恤脱掉后,看见她换了一件造型奇特的胸罩,是红色缎面的,胸前有个巨大的绸缎蝴蝶结。窦方睫毛扇动着,轻声说:“这是情人节主题的。”她躺在那里,像个系了缎带的礼物,正在期待别人打开。 张弛考虑了一下,说:“那我也得送你点什么。” 窦方冲电视机上的绒毛猫努了努嘴,“你送我的就是那个呀。” “那个不算。” “我就喜欢它。” 张弛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了一会,覆到窦方的身上,深深地吻她。窦方在接吻的间隙,说:“窗帘!”张弛头也不抬,伸手把窗帘拉上,室内顿时陷入了昏暗。电视还在聒噪地响着,但没人管它。张弛刚把缎带解开,这个美丽的礼物就热情难耐地投入他的怀里。他们两个都很年轻,有极其旺盛的精力和探索彼此的兴趣, 张弛用嘴的时候,窦方还有点不好意思,可那次她感觉来得很快,在他结束前她高潮了两次。在窦方的要求下张弛的动作缓和了一点,她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四肢发软,甘愿被人为所欲为。她一面亲他,迷迷糊糊地说:“小张哥哥,你真好。”张弛炽热的气息在她耳旁,他说,这叫礼尚往来。窦方噗嗤一声笑了,那我也要给你钱吗?张弛在窦方身后躺下来,搂住她的腰,两人的气息和汗液都混杂到了一起。张弛懒洋洋地说:“你就以身相许吧。” 窦方按住张弛的手,转过身来。男女在这一方面非常不同,张弛属于彻底的行动派,窦方则身体上轻易讨饶,满脑子黄色废料。她眨着眼睛,问张弛:“我们第一次的时候,我用手,你觉得怎么样?” “还行。”张弛说,“不怎么样。” 窦方不服气,她切一声,“你明明也爽到了啊。” 张弛笑着亲她,手还放在她的胸上,“主要靠脑补。” 窦方感觉到他又硬了,但他没有动,因为兜里只有一个套,已经用掉了。窦方往他身上贴了贴,暗示说,我安全期,没事的。张弛比她理智点,说不行。“哎,真的没事,你别弄进去。”张弛啼笑皆非,你一点都不懂科学吗?那样也可能怀孕的。窦方不仅头脑简单,对自己的身体也满不在乎,“如果中了,那就……做手术呗。”张弛觉得她有点傻,他把她的脑袋揽过来亲了亲,说:“如果真那样,你去我家吧。” 窦方一想起遭遇彭家人的事,就觉得倒霉。如果被彭瑜知道她甩了彭乐,和张弛在一起,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她嘟囔说:“我不去,你妈肯定不喜欢我。” “你不了解,我妈就喜欢漂亮女孩。”张弛见窦方仍然神色黯然,又说:“不过,我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 窦方观察着他的脸色,“你们家的事……解决了吗?” 张弛说没有,他知道窦方不懂,所以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我爸去世时,手上有些项目没有做完,其中一个比较大的,欠了银行很多钱。做地产项目就是这样,前面不管赚多少,只要有一个失败的,资金链一断,就很棘手。公司周转不过来,还有一堆股东、业主索赔,这些事我妈自己是搞不定的,我大舅有帮一些忙。现在我妈想要大舅入一点股,借他的名义从银行贷款出来,把这个缺口补上,但我大舅不一定愿意做,因为公司还有个姓杨的股东,大舅和他合不来。如果拖到后面被强制拍卖,那就彻底没办法了。” 窦方似懂非懂,只有一点让她很担心,“如果你妈让你去帮忙,你是不是就得请假回去了?” 张弛说:“我应该也帮不上忙。这方面彭乐比我有经验多了。” 窦方有点高兴,但她始终因为心底的阴霾而忐忑不已。她小心地看着张弛,“你原来应该要去北京这样大城市的,结果来县城当了个小警察,你是不是特别失望啊?” 起初当然是极度失望的,甚至觉得人生全无意义,不过现在张弛的心境已经平静了,他觉得小县城也不错。反正他现在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宁愿天天跟洗头妹(现在是卖鱼妹)鬼混,“如果去北京,我们不就遇不到了吗?” 窦方开心死了,她扑过去,把脑袋在他肩膀上蹭来蹭去。张弛打算爬起来,再跑一趟楼下的超市,结果窦方又突发奇想,要欣赏他以前训练的视频,“你能做一千个俯卧撑吗?”张弛表示拒绝,比起俯卧撑,他对另一项运动更感兴趣。结果窦方爬到他身上,非逼他驮着个大活人做了两百个俯卧撑,给张弛整得彻底没了多余的想法。在他睡着的时候,她又使坏心,给他涂了十个红艳艳的脚指甲,还在眉毛中间点了个红点儿。总之这一晚她玩得不亦乐乎,而张驰起来后万般无奈,把袜子套在脚上。 当晚张弛是在窦方的家里留宿的,第二天早上他去上班时把窦方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两人在楼下的早餐店吃饭。窦方习惯了在洗发店和餐馆上班,早上通常没什么食欲,她坐在餐桌前,眼皮浮肿,脸色发白,恹恹地东张西望,她看见了店门口的吴萍。 吴萍精神比前段时间好了点,头发重新染了色,人显得年轻了十岁,手上牵着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 窦方人僵在那里,不敢动弹。吴萍牵着小女孩走进店里来,她的目光自窦方脸上移到张弛连上,冷不丁开口:“是张弛吗?” 张弛一愣,“我是。” 吴萍略微打量了张弛,她没有突然犯那种歇斯底里的病,反而显得很平静,很和气,像当初还在学校当老师时那样体面的吴萍,“听珊珊的爸爸提起过你,派出所的小张警察,”吴萍跟张弛笑一笑,转而跟窦方提起了一件很巧的事,她前段时间在街上遇到了当初教过的学生,“就是嘉怡的爸爸,”她把小女孩的手拽了拽,“现在在政府里上班,正好他们工作忙,想找个住家的保姆,我说我干吧,顺便还能给嘉怡当家教,他们都不好意思,我说没事的,我就喜欢带小孩。等以后我还要给珊珊带孩子呢,提前体验一下嘛。”那叫嘉怡的小女孩倒是挺亲她的,叫吴萍奶奶,“上学要迟到啦。” 吴萍反应过来,“你们吃。珊珊,你是不是搬家了?等周末我去看看你,给你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然后她跟张弛点点头,匆忙地拉着嘉怡走了。 窦方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她和张弛的话题被吴萍打断,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张弛碰了碰窦方的手,“你没事吧?”虽然吴萍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个正常人,但张弛对她仍保持着提防,他又跟窦方提议,“你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住?” 窦方摇头。她味同嚼蜡地咬了半个包子,脑子才开始慢慢恢复了运转,?s?“对了,”她总算想起来,“我说,我想要个电动车,你送我个电动车吧。” 买倒是没问题。“你会骑电动车吗?” “那有什么难的?”窦方开始吃饭,“货车都是马跃开的,我可以骑电动车去发快递。你快给我买吧,我还靠着这个店发财呢。对了,我今天要去驾校报名,你下班跟我一块去,就穿着你那交警队的衣服,说不定他们还给我打折。”她把张弛利用得很彻底。 第三十四章 张弛回到单位后,心里还在琢磨这件事。他问老梁,“以前有个叫吴萍的,在县高中当老师,你听说过吗?”吴萍这个名字太常见了,老梁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是不是有点矮胖,她老公在中医院那个?她好像现在调进组织部了吧?”张弛说不是那个吴萍,“五十多岁,她有个女儿叫孙珊,出车祸死的,有几年了。”五十多岁,跟老梁年纪差了不少,老梁摇头,“那不知道。”老梁也是三年前从才从户籍室调到治安的,他提醒张弛,“等老张病好了回来,你问他,他可能知道。要不你就问老李。” 张弛当然不会去问老李。对比别人,老李对他了解多一些,对他的私生活也比较关注。张弛对这样的人总是敬而远之。他跟老梁说,也没什么要紧事,再说吧。他自己用本地地名再加吴萍和孙珊这两个名字,在网上搜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刷手机的时候,张弛看到马跃在朋友圈里发了许多条网店开业、优惠酬宾之类的广告,张弛替他转发了几条。罗姐有点怀疑,“这红参真是韩国进口的吗?我好像在那个干货店见过,包装都一样的嘛。” 张弛说:“是韩国进口的,我觉得效果不错,你要不要来点?” “那你帮我订两盒,我送人。”老梁和小董也凑热闹,在【利马窦进口海产店】买了些鱼饼鱼干之类的干货。 窦方和马跃的店开张满一个月后,马跃盘了一下账,发现一分不赚,还亏了点。窦方大失所望,马跃安慰她,“正常,头半年肯定亏,咱们这是赔钱赚流量。”然后他跟窦方商量,“那什么,你的工资,发肯定发,要不先欠着,等盈利了再补上怎么样?” 窦方立马停止打包,作势要走人,“我不干了。” 马跃赶紧妥协,“别别,那就先发一千,五百后面再补上,一千,行吗?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咱们索性别干了。”窦方勉强答应了。 接着他俩一分析,是运费占了成本的大头,马跃说:“反正一天也就十来单,开货车送货,太划不来了。干脆附近的单你骑电动车去送,闲着也是闲着嘛。” 窦方反应很快,“那我的电费算谁头上?” 马跃叹口气,“你就在车库里充电,电费都算我头上,行了吧?服了,我真没见过比你还计较的人。” “等你什么时候不拖欠我的工资了,我可以大方点哈。” 窦方的电动车就停在车库,是张弛买的,崭新发亮。马跃想试试,窦方不肯,说他太胖了,怕把她的车压坏。马跃翻个白眼,你就抠门吧。“那你学会了吗?你骑一个我看看。” 窦方心里没底,她最近每天下午都要去驾校,还没顾得上学电动车。被马跃催促着,窦方跨上去,启动了车子,歪歪扭扭骑出去几米,连人带车狠狠摔在地上,后视镜都给撞歪了,给窦方好一阵心疼。马跃叫她别管车了,“你手上是不是擦破皮了?”他以为窦方又要借机撂挑子,或者要求涨工资、补贴水电费、医药费什么的,马跃原来对窦方还有点贼心不死,后来发现这个女人脾气忒大,而且在钱上面精明得吓人,马跃的贼心就彻底歇了。结果窦方的反应让他有点意外,她根本没把手上的擦伤当回事,闷不吭声推着车,到楼下来回练了半天,直到车没电了,窦方一瘸一拐地把车推回来,说没问题了,“明天我就去送货。” “牛啊。”马跃把几个打包好的箱子搬到货车上,一面启动车子,跟窦方说:“买点药擦一擦,你那手。不然碰到海鲜要感染的,有人因为这个死了,你知道吧?” “你能别咒我吗?对了,医药费要报销哈。” “报报报!”马跃开着破面包车,轰地踩了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芳踪 第18节 窦方把电动车充上电,瞥见桌上的手机屏幕闪烁,会给她打电话的,除了马跃,就只有张弛。窦方忙跑去抓起手机,她有点意外,屏幕上显示对方的名字是蓬蓬。窦方想起彭乐的话,他这个人从来不吃回头草。她犹豫了一下,把手机划开。 彭乐还是那个风格,劈头就问:“你搬哪去了?” 窦方不想告诉他,“你,要干嘛啊?” 彭乐不耐烦,“你别废话了,我在这边家里,你赶紧过来,有事跟你说。” 窦方没肯去彭乐家,她这个人有点过于干脆,一旦分手,巴不得跟对方老死不相往来,这点让彭乐很恼火,但最让他抓狂的还不是这个。最后他们两人约在外面,彭乐把车子停在海滨大道上,人在海边踱了一会,看见窦方沿着街道走过来,然后远远地站着,生怕他纠缠她似的。海风把她的头发都吹得竖了起来,显得人挺冷酷。彭乐想起她睡着也抱在怀里的绒毛猫,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后知后觉的傻逼,彭乐心头的火又噌的起来了。 “过来啊,”彭乐冲窦方点点下巴,“你怕什么?” 窦方走过来,双手插在羽绒服兜里。她是从仓库过来的,没化妆,脸色有点差。她皱着眉,“你干嘛呀?” 彭乐盯了她一会,忽然说:“你和张弛搞一块了?” 窦方吓了一跳,她眼神立即警觉起来,“你听谁说的?” “这你别管,你就说是不是。”彭乐的脸色也很冷,“你和张弛搞一块了,所以才把我甩了,是这样吗?” 窦方嘴很硬,“不是。我跟他根本就不熟。” 彭乐冷笑了一下,他对窦方招招手,把自己手机屏幕亮给窦方看。窦方看见一张照片,是她和张弛在街上,她抱着他的腰,他则搂着她肩膀,正低头跟她说话。她看见微信对话框,邢佳把这张照片发给的彭乐,后面还跟着一条信息,“渣男贱女。”她又说:“你们是不是在演电视剧,也太狗血了吧?”之后她又跟彭乐打听去他家公司实习的事,彭乐没搭理她。这是昨天的事。 窦方把信息看完,脸色也镇定了,她往后拨了一下头发,作出很无所谓的样子,“搞一起又怎么了?” “不扯谎了?你前面答应过我什么,都忘了哈?” 窦方瞪着彭乐,“你不也一分钱都没给我吗?” “你跟我在一起就为了钱?他能给你钱吗?我是不是跟你说了,他没钱,让你别围着他打转哈?你他妈一转头就跟他凑一块了,你玩我呢!” 窦方把脸扭到一边,“不关你的事。” “他是我表弟!”彭乐吼了一句,带着愤怒,“你找谁都行,不能是张弛。他给你们害得还不够惨吗?” 窦方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她站在铁索旁边,那里竖着禁止翻越铁索的标志牌,曾经有人游客屡屡越过铁索,爬到海边的礁石上,并因此落水。今天天气还可以,阳光有点刺眼,彭乐看见窦方仿佛被海风吹得摇摇欲坠,他开始不忍心,但脸上并没有显露出来,“你跟他分手得了。”他耐着性子说,“别让我自己去跟张弛说。”然后他把一个牛皮纸袋递给窦方,“这是跟孙江滔的协议,我签好字了,里面还有张银行卡……” 窦方往后退了一步,“我不要。你自己给他,跟我没关系。” “什么意思,你非得跟张弛搅和在一起,是吧?” 窦方看着他,不肯开口。彭乐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不懂她。她有时极其世故早熟,有时候又像个冥顽不灵、不懂得权衡利害的小孩子。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可她怎么突然就把一腔爱意给了张弛,在他毫无所觉的时候?彭乐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你就发疯吧。”他拿着文件袋,走回了岸边,开车走了。 窦方目视着彭乐远去的车子,她不知道他现在会去哪,也许会去质问张弛?她有点害怕,但是迟迟没有去打张弛的电话,而是独自坐在长椅上。呆了会,她又低头去看手机,那里还有前几天吴萍发来的信息。她问她搬去了哪,窦方没有回复,吴萍又发了一张旧照片,里头是窦方和孙珊在游乐园坐月亮船,两个女孩子的头并在一起。她俩其实长得并不像,年纪也差两岁,奇怪的是那时候很多人以为孙珊和窦方是一对孪生姐妹。吴萍用怀念的语?s?气说:看你们小时候,衣服都要穿一样的,别人老认错,多好玩。随即她又幽幽地说:为什么你不去死?珊珊替你死了,你怎么还不死? 窦方把手机放回兜里,她从海边往回走。经过学校时,窦方想起了邢佳。这个女的太贱了,她非得教训教训她不可。窦方决定把在彭乐和吴萍那里受的气都撒在邢佳头上。她先来了宿舍楼下,从朱敏口里得知邢佳在上课,窦方又来到教室门口,那是一节马列主义还是美学欣赏之类的大课,里头黑压压坐了八九十号人,窦方目光搜寻了一会,看见邢佳和一个男生坐在角落里,两人正窃窃私语。 “邢佳,你出来一下。”窦方说。 那老师正上课,被人打断了,不满地看着她,“同学,这上课着呢。” 窦方冲对方甜甜地笑了一下,她在双教师家庭长大,最擅长虚假的礼貌,“老师,我找一下邢佳,急事。” “邢佳,你去吧。” 邢佳放下课本走到门口,和窦方一对视。她大概能猜到,和她给彭乐发的信息有关系。不过这里是教室,众目睽睽,她不信窦方能那么厚脸皮,把自己脚踩两条船的事说出来。“你赶紧说,我还得回去上课。”邢佳有恃无恐地说。 忽然脖子里一凉,邢佳尖叫一声,她以为是硫酸。窦方给邢佳浇了一头一脸的水,又甩了她一个耳光,“怀孕了就自己去打胎,我老公没空。到处勾引人的傻逼!”她大声说完,转身就走了,教室里猛地哗然。窦方很得意,她知道邢佳这下肯定狼狈得不轻,只是遗憾来得太急,没有把矿泉水换成食堂里的泔水。 第三十五章 老李拿着烟,溜达出了办公楼,看见窦方低头在楼下徘徊。因为乔有红那事,老李对这个窦方印象深刻,之前窦方是一头红毛,他还不觉得,染回了黑发后,老李就觉得她有点眼熟。被他一打量,窦方忙立正站好,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最近没惹事吧?”老李叼着烟,双手抓着皮带拎了拎裤腰。 窦方摇头,眼睛望着老李上了警车,她撒腿跑进办公大楼,到了楼上的办公室,窦方把脑袋往门里一探,看见张弛侧身在接电话,其他人的办公桌前都是空的。治安科每天都要接几十个报警电话,张弛刚来的时候还会稍微紧张一下,后来他明白绝大多数电话只是对方情绪的发泄。和那头闲磕牙了一会,张弛放下电话,叫窦方进来,“放心吧,没人。” 张弛的脸色如常,看来彭乐没有找过他。彭乐不是那种嘴特别碎的人,可能他还有别的顾忌。窦方如释重负,走到张弛办公桌前,“怎么又得加班呀?”她抱怨道。张弛说,一会老梁从家里来换他,“今晚去我那吧?”窦方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站在张弛身边,看了看他的电脑屏幕,那里的接警报告才写了一半,她又扭头往走廊上看了看,没人,窦方一屁股坐在张弛的腿上。张弛放下鼠标,把办公椅往后推了推,揽着窦方的腰。 “我今天又跟人打架了。”窦方搂着张弛的脖子,试探着说。 “跟谁啊?” “一个女的。我中学同学,我太讨厌她了。她从小就喜欢告状。”窦方没有透露这个人的名字,她的主要目的在撒娇,“你帮我揍她一顿吧。”张弛笑道:“我去揍一个女的,这样好吗?”窦方说:“不行,你必须得替我揍她。”张弛说:“那好吧。”虽然他大概口不应心,窦方还是挺高兴,把脑袋枕在张弛肩膀上,她盯着墙上的挂钟,“老梁怎么还不来?” 张弛心里想,窦方在县城度过了高中之前的时光,但她对这里一切的人和事都持有一种排斥的态度。有时他觉得她的生活像个谜团。他有点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跟老张打听下孙亦珊这个名字。但他很快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伸手去拿手机,“我问问老梁。” 有人在门口咳嗽了一声,窦方手忙脚乱地起身,看见老李去而复返,张弛抓起鼠标,正色对着电脑,等老李进了小办公室,他从兜里摸出钥匙给窦方,低声说:“你先回家吧。”窦方刚走,老李也从小办公室出来了,手里拿着文件袋,他经过张弛身边时,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注意点影响。”心里却想的是,这些城里来的大学生,简直离谱。 晚饭后,两人在沙发上各据一角,张弛打游戏,窦方则抱着手机傻笑。最后她把手机丢开,挤到了张弛怀里,盯着电脑屏幕,她觉得游戏里那个穿着黑色防爆服,在野外摸爬滚打的扛枪小人简直帅呆了,非得要亲他,张弛左躲右避,最后两个人丢下电脑在沙发上亲热了会,等张弛回来,发现自己已经牺牲了,屏幕上一串破口大骂,“辣鸡。”“肯定拉屎去了。没准掉厕所了。”“不说了,拉黑了。”窦方很不服气,“玩不起啊,这些人。” 张弛没生气,不过他也觉得窦方今天异常得黏人——当然,对一个正值盛年,热恋之中的男青年来说,他对她的投怀送抱乐意至极。他关了电脑,刚把窦方打横抱起来,看到了彭瑜的电话。 张弛接了电话,示意窦方先回房间,窦方抱着靠垫没有动。张弛也就没管她。 彭瑜要跟张弛商量的还是那件事。“你大舅的意思,只加一点股,借他的名义去做贷款,他不愿意。他想干脆把整个项目都接过去做,正好把杨总的股份也一起买断了。我看可能是乐乐出的主意。” 张弛虽然对公司的事不感兴趣,但他能理解彭瑜的心情,毕竟她现在只剩这么一个儿子,凡事都想跟他倾诉,张弛对彭瑜有点愧疚。他想了想,问彭瑜,“大舅连你也不想留?他出多少钱?”彭瑜说了个数字,张弛有点意外,“是不是有点太低了?” 彭瑜说:“这是明面上的,你大舅说,私下可以再补一点,我不是用你的名字在新加坡开了个私人账户吗?直接打过去,谁也不知道。”张弛没说话,彭瑜又说:“虽然吃亏一点,但也不算便宜了外人。”她开始诉苦,“公司现在被多少人告?这事弄不好,人要进去的。你也一点都不帮我,你知道妈妈现在有多难吗?” 张弛说:“我觉得你也不要一味把希望寄托在大舅身上,可以和别的公司谈谈,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彭瑜没精打采地说:“你说的容易,我们这项目就是个烂摊子,谁敢接手?再说,我现在也看透了,一旦出点事,谁还跟你认亲戚朋友?全都是利益当头。你大舅我也不指望多慷慨,但起码他还不至于骗我。” 张弛说:“你先不要急着跟大舅签约,等周末我回去跟彭乐谈一下。”窦方坐在沙发上正无所事事,听到彭乐的名字,像一只警觉的猫,目光盯住了张弛的脸。回到房间后,她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次日张弛到办公室,跟老李提了他周末两天都不在,老李没有意见,“老梁和老张都在,没事,你走就是了。”张弛回到大办公室,果然看到病休回来的老张。老张这个人看中实惠,干了一辈子老民警,因为被卡学历,才升到股级,但按工龄分配到的补助津贴等杂七杂八加起来,比老李过得还滋润,所以上班也不紧不慢的,等快中午了,才端着保温杯走进办公室,“这帮刁民。”老张大声地清着喉咙。他出外勤通常是去调解社区纠纷,话说太多,常年犯咽炎。 今天办公室人齐,警情也不多,大家有说有笑的。老梁想起了张弛的事,“哎,老张,小张跟你打听个人,叫吴萍,是不是这么个名字,小张?”张弛迟疑了下,目光从电脑转到老张脸上,“对。”老张往办公椅里一坐,倚老卖老地,“我认识的吴萍,那可多了。组织部那个,是不是,她男人干针灸的?有点矮胖,穿的花里胡哨的。” 老梁也爱唠嗑,他替张弛接话,“不是那个吴萍,这个五十多了,原来在县高中当老师。还有个女儿,出车祸了还是怎么的?” 老张居然一下子就对上了号,“你说孙江滔老婆吗?” “孙、孙江滔?”老梁疑惑地看一看张弛,又看老张,觉得这事情巧得离奇,“是前段时间跟人打架斗殴那个孙江滔吗?” 张弛也从电脑前站起身,静待下文。老梁把孙江滔的身份证复印件翻出来,让老张认,“是他吗?” “就是他。”老梁很肯定,“他一家子前几年搬走了。这老小子怎么又跑回来了?” “他女儿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叫孙亦珊。怎么说出车祸了?” 老张对这一桩陈年旧案竟然印象很深,他提起孙江滔?s?和吴萍就皱眉,那时候也给这俩夫妻烦怕了,“他家俩闺女,孙亦珊是小的。大的那个叫孙珊,出车祸死的。小张,你打听他们干什么?我跟你说,这俩人,千万不能沾,沾上你就完了。那时候,咱们整个派出所可是给他们整得够呛,老李也知道。”他一转头,见老李也出来了,“老李,你记不记得县高中那个事?我当时一听见孙江滔的名字,我就头疼!还好他们搬走了,他们不走,我都不想干这个社区民警了。” 老李站在饮水机前喝水,喉咙里哼一声。 老张望着老李,寻求认同,“老李,你说是不是?那俩夫妻,可真能闹腾,闹了学校,闹派出所,闹了派出所,又闹政府,县政府不够闹的,又往市里闹,还说要去上访,乱告一气,比那得了狂犬病的狗还疯。我这辈子头一回被记者采访,就为这事,其实就是个普通的交通意外嘛。后来他们学校是不是还有个物理老师,给这俩人逼走了?你忘了?那老师也是姓张的嘛,给我儿子上过课的,叫什么来着?我看呐,教师这一行里,也没几个好东西,虽说都是文化人。”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说这些干什么?”老李不大高兴,其实要不是因为孙江滔,他是有机会调到市局的。旁边警情电话响个不停,老李瞥一眼小董,“接电话。”甩上门,回小办公室去了。 室内乍然安静。老张埋头喝水,拼命清着嗓子。小董挂了电话,往众人脸上一望,说有个老大爷在超市偷鸡蛋,给超市扣下来了,等着派出所去处理。老梁拿了车钥匙,“小张,咱俩去啊?”张弛坐在了办公椅里,被老梁在桌上一敲,才回过神来,他脸色不大好,“我这有点忙。”老张只好放下保温杯,“我跟小梁去,哎,这一天天的。” 老张和老梁离开后,张驰望着电脑,忽然老李门又开了,“小张,你进来一下。” 张驰起身,到了老李的办公室,把门在身后关上。 老李这办公室乱得要命,到处都堆着老罗和小董的日用品、旧电脑什么的,他这人粗枝大叶的,也不怎么在乎。老李皱了眉,压低声音跟张驰说:“你打听这事干什么?” 张弛说:“没什么。” 老李并不糊涂,相反,他的阅历要远超过一般人。他犹豫了一会,却什么屁也没放出来。“你去吧。”老李说,临了又告诫张驰一句,“别跟那理发店的小妹瞎混了。没学历,没工作,你是看上她什么?机关里的人,多少注意点影响。” 张弛没说话,转身开门走了。 第三十六章 张弛那天是准时下班的。实际上在临下班那段时间,他人坐在办公桌前,却根本心不在焉,对其他人的招呼也置之不理。离开派出所,他看到窦方的信息,说还在送货,她今晚不过来了,张弛说好,顿了顿,又说:注意安全。之后他是独自在小饭馆吃的饭,夜里起了雾,海风里带着浓重的水汽,外头路灯的光在春夜里显得挺柔和。 张弛跟彭乐也发了信息:最近没出差? 没,最近闲着。 周末见一面吧,有点事,我去找你。 彭乐有一阵没回音,张弛结账的时候,他打了电话过来,一张嘴就是调侃,“怎么突然想起我了?你是不是又让哪个女的给甩了?” 张弛察觉到彭乐语气里有那么点试探的意思,他没回避,说:“我跟窦方在一起,你知道吧?”彭乐没料到张弛如此直接,他顿口无言,张弛又说:“是我主动的。”彭乐深深吸口气,语气也随之变得冷淡,“你周末来找我,就为这事?”张弛说不是,但他现在也对彭乐产生了怀疑,“你和窦方是怎么认识的?” “你自己去问她。”彭乐挂了电话。 张弛回家后,开了电脑,在整理材料的时候,他看到了以前的一些照片和视频,多数是在大学时拍的,身边的人不外乎是大学同学、胡可雯、彭瑜等人轮换。他和他爸的合影要少一些,只有零星的几张,有一张是他在海边礁石前拍的,旁边立着个禁止攀爬的牌子,他卷着裤腿,手上拎着赶海用的塑料桶,脸上则显出挺得意的样子。凑巧的是,胡可雯也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旧照片,配文是:怀念曾经的自己。在其中一张照片里,张弛看见了角落里自己的侧脸,如果是不熟悉情况的人,多半会以为他是误入镜头的路人。胡可雯此举似有意又似无意,但张弛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个,他收起电脑,又去了趟办公室。 过了八点,办公室只有小董和老张在值班,小董在煲电话粥,老张则在电脑上下围棋。“小张怎么来啦?”老张目光从电脑上转到张弛脸上,稍一盘旋。张弛说,他来查点东西。打开电脑后,张弛登陆内网,用孙江滔的身份证号找到了他的户籍,过往住址,在家庭关系那一页,他看见了窦方的名字:孙亦珊,曾用名,窦方,与户主关系,养女。以前张弛没有想过利用职务之便干这种事,他花了一阵时间,把孙江滔、吴萍,以及窦方亲生父母信息都仔细看了一遍。退出系统后,张弛问老张,“孙珊交通意外后,所里那些接警报告你还有吗?” 老张纳闷了,“你老打听这事干什么?” 张弛扯了个谎,“老李让我查一查。”老张有点紧张,问是不是孙江滔又搞出幺蛾子了,张弛默认了,老张好像生怕给一坨屎沾上似的,身体往后一躲,“那时候还没完全电子化呢,都是纸质档案,就在老李办公室,你去找吧。”他回忆了一下,“有……五六年了吧,你按年份找,档案不一定完整啊。” 张弛来到老李的办公室,打开灯,把档案柜里的纸箱搬出来,只凭一双眼睛搜索,工作量是巨大的,将近一个小时后,老张敲敲门,把脑袋探了进来,“要我帮忙找吗?”张弛说不用。“那我去隔壁屋睡一会啊。”老张打个哈欠,“我让小董也先回去了。”张弛说你去吧,“有电话我帮你接。”老张离开后,整个科室重新陷入寂静,张弛在灯下把六年前的接警报告翻了一遍——那时候他正上高三,高考前后的一年,他都没有再来过这个海边县城,和他爸见面的机会也寥寥可数。 他终于在接警报告上找到了吴萍和孙江滔的名字,而孙珊基本被以“死者”二字来指代。这几个名字最近常在他脑海里萦绕,等它们出现在旧纸页上时,他又觉得它们极其陌生,他还看到张民辉的名字,他也仿佛来自另一个次元。他曾在那个次元生活过,也许和一些人偶遇过,但当时的他并无所觉。 之后吴萍和孙江滔的名字频频在档案里出现,他们平均每个月都会造成三至四次警情,有时是主动报警,有时是被人报警,不难想象,当时整个县城的机关系统,都被他们整得人仰马翻。有份报告里提到,因为吴萍的坚持,县公安局还对孙珊意外身故的案件做过两次刑事立案侦查,收集了一些人证和物证,嫌疑人是张民辉,孙江滔的宿舍楼邻居、同一所高中的物理教师。两次侦查最后都以证据不足而结案。期间还有张民辉因为不堪骚扰而报警的记录,上面处理结果为:失独父母的心情可以谅解,建议双方协商解决。 之后张民辉被学校辞退,卷铺盖返回原籍。 张弛把其中几篇报告用手机拍了下来,关上了档案柜。离开办公室时,已经十点多了,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亮,张弛停在楼梯间,此刻他整个人都好像融入了那堵黑暗中的水泥墙中。有人叼着烟,哼着歌下楼,给张弛吓一跳,“干嘛呢!站这愣神。”张弛对来人点点头,背过身去,他接起窦方的电话,“我还没睡,怎么了?” “我们不是有个直播号嘛,马跃让我去船上拍几段视频。晚上我害怕,你陪我去,明天早上回来?”窦方指使他从来都不客气。 张弛说好,“你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不用,我来接你,我有车。”不到二十分钟,窦方骑着电瓶车到了派出所楼下,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男式防风衣,头上带了顶鸭舌帽,很有几分帅气。“上车呀,我带你。”窦方将脑袋一甩,笑容异常灿烂。 张弛原本心情非常复杂,见窦方嘻嘻哈哈的,他也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个微笑,“你,行吗?“ “小看我啊?”才半个月,窦方已经进步神速,可以在大街小巷、菜场鱼市间乱窜了,“如果马跃这个店倒了,我应该也够格去外卖平台当骑手了。” 张弛跨上电瓶车,把后面的头盔按在窦方头上,这个头?s?盔是买车赠送的,对窦方来说基本属于摆设,她往旁边一躲,“我不戴,你戴。”张弛坚持说:“你戴。”他把窦方的鸭舌帽掀下来,戴在自己头上,从后面搂住窦方的腰,“走吧。” “对了,你没穿制服吧?”窦方骑着车,不敢回头去看他。 “没穿,怎么了?” “他们跑渔船的人,最怕海警。到时候以为你是卧底,把咱们俩拎着腿扔海里去,怎么办?”窦方看过许多情节离奇的影视剧,脑洞非常发散。电瓶车冲进夜色,在海滨大道上疾驰,到码头时,马跃和姑父已经在船上了,桅灯高挑,黑色的船身随着波浪微微摇晃,好像一只搁浅的巨型灯笼鱼。 马跃为了这个直播账号,专门买了三脚架,交给窦方后,他就跑到船舱和姑父那些人去打扑克。窦方先摆弄了一会三脚架,拍了几张自拍,然后她坐在晃晃悠悠的船舷边,翻看着手机,“说不定我以后会火,还能去拍电影什么的。”她和马跃当合伙人是有原因的,两人都有种迷之自信。张弛从来不打击她,他说:“有可能。”窦方仰头寻找了一圈天上的星星,但她早把以前上学时教过的各种星座忘了个一干二净。其他渔船的号灯在发动机轰隆声中不断地闪烁,除此之外一切都极静极黑。 窦方转过身来,抱住张弛,她的眼睛极亮,“如果我真的成了大明星,那我也不会甩了你。” 芳踪 第19节 张弛配合她憧憬了一下,“那我就给你当助理去,天天盯着你,谁占你便宜我就揍他。” “要是拍吻戏呢?”窦方的想法很大胆,“床戏呢?” “吻戏可以,床戏的话,你还是趁早别干了吧。” 窦方嘿嘿一笑,两人靠在一起坐在船头,天气不冷,海上也没有手机信号,只能瞎聊。但窦方聊得津津有味,“你小时候在海里游过泳没?”张弛说没有,窦方说她天天泡在海水里,“晒得雀黑,我们从来不去游泳馆。但我会溜冰,我溜得可好了。”“没跟人撞过吗?”“有……”窦方把脑袋靠在张弛的肩膀,接着又蹭进他怀里,张弛有一阵觉得她睡着了。 开始下网捕鱼的时候所有人都异常紧张,收网时更是激烈如同打仗。三个观光客知道自己只会碍手碍脚,只在远处围观。渔网连海水深处的腥咸一起搅了上来,直往鼻子里钻,张弛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陈年的大酱缸,马跃和窦方手慌脚乱地把镜头打开,借着摇晃的桅灯拍了一段,窦方再回看时,发现自己头发被打得湿哒哒,神情惊慌得如同被警灯照到的越狱犯,五官乱飞,毫无美感可言。马跃说:“你不重要,关键是拍捕鱼的过程。”窦方闷闷不乐,马跃又看了看视频,“还可以啊,难道你还想跟明星比?”窦方把手机怼到他手里,“你自己拍吧。”张弛拉了一下窦方的手,说:“我和马跃拍,你去旁边休息一会吧。” 渔船返航的时候,已经凌晨了,窦方被舱室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和张弛坐在狭窄的甲板上。桅灯黄色的光刺透了春雾,投到很远的漆黑海面上,窦方看了一下手机,还是没有信号。她那贫乏的地理知识也让她完全猜不到自己到底身处何方。窦方忽然说:“你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 “应该不要带啊,万一被什么韩国或者日本的海警抓了,你可能会被单位开除的。”窦方转头看张弛,“你不怕吗?” “不怕。” 窦方挪过去,坐进张弛怀里,他从后面搂着她。窦方总喜欢胡思乱想,“如果我们以前是一个学校的就好了,那样我很早就会认识你。你会喜欢上我吗?” “我们会差好几级吧?你那时候应该还在戴红领巾。” “我就说假如啊。假如我就在你的隔壁班,你会喜欢上我吧?” “假如的话,肯定会。” “也就没胡可雯的事了?” “对。” “要是被老师发现咱俩早恋呢?” “成绩好的话,没关系吧。” “那你得给我辅导功课,说不定我会考上大学。” “不是说上不上大学都无所谓吗?” “不上大学的话,也许别人会说我没有学历,只会洗头和卖鱼,配不上你咯。” “没关系,”张弛在她的耳朵上亲了亲,低声说:“我爱你。” 窦方转过身来,环住他的脖子,两人在晨霭中注视着彼此,海上雾气更重,他们的睫毛都有些湿润,眉眼漆黑,张弛说:“也许以前我在哪见过你。”窦方眨了一下眼睛,她在想怎么东拉西扯,张弛又说:“不过你那时候应该正忙着和小学同学早恋。”窦方切一声,没有反驳。张弛把她搂紧了一点,“冷不冷?”窦方说有点,她偷偷地把手伸进他衣服里。张弛索性把外套都脱了下来,裹在她身上。他们强撑着眼皮,看到日出时,二人都无比激动。 第三十七章 张弛回去后只来得及合了一会眼,就草草洗漱完去了单位。这期间他留意到手机上有两个老梁的未接来电,但是没有顾得上回给他。一踏进办公室,所有坐在电脑前的人都把目光齐刷刷投到他脸上。 张弛以为是自己迟到的缘故,或者是他昨晚借老李的名义查档案,被老李知道了,老张那人一向嘴巴很碎。他没有多做理会,径自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接着陆续有几个隔壁科室的人来拿材料,他们在说话时,也都仿似无意地打量张弛,那目光极为古怪。张弛心里有点疑惑,他问老张,“老梁去哪了?” 老张作势环顾了一下,“哦,给老李叫走了吧。” “他有什么急事找我了吗?” 老张这个人老奸巨猾,且非常懂得明哲保身,“那我可不知道。” 张弛没再做声。不一会,老梁回来了,看见张弛,他先是一愣,急忙凑过去,“你怎么回事?昨晚到现在电话都打不通。”张弛说,手机没信号。老梁欲言又止,“你自己看手机吧。”丢下一句,就回到自己的座位。 张弛拿起手机,看到老梁转发过来一篇微信文章,题目叫做《一个母亲的绝望道路》,张弛起初满头雾水,很快他意识到这位所谓“绝望的母亲”就是吴萍。吴萍的行文声情并茂且富有感染力,符合她曾经作为高中语文老师的经历。她讲述了自己的女儿孙珊(已故)曾经被禽兽不如的同校老师张民辉(已故)所引诱、逼迫、强奸,导致她精神失常,车祸身亡,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六岁,而张民辉竟在被开除教职后,凭借其特殊的家世和背景,摇身一变成为邻市富商。一对失独父母喊冤无门,六年间踏破了县市各级政府单位的门槛,所有的举报信、诉状都石沉大海,落得倾家荡产,伤病缠身。张民辉这样一个有刑事案底的犯罪分子,身负一条人命,又用烂尾楼项目坑害了无数老百姓,为什么他的儿子还能堂而皇之加入人民警察的队伍,他是怎么通过的政审,张民辉的案子又是谁在只手遮天?不仅如此,张民辉儿子作为警务人员,还涉嫌嫖娼、威胁及殴打群众、滥用职权等等恶行,这一切都让她这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曾经的教职人员,感到无比的绝望……在这样一篇声泪俱下的文章后面,笔者还展示了孙珊那语焉不详的死亡证明,她手写的无数封举报信、诉状,孙江滔的住院证明,以及张民辉的公司信息。 张弛继续往下滑,看到了他和窦方在理发店门口、派出所楼下之类容易引人遐想的照片。照片里人脸是看不清,窦方的发型和穿着却很吸睛。 刚一个晚上,这篇文章阅读数已经上万,还被搬运到了本地论坛,底下有上百条匿名评论。 “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地方太黑了。” “某几个单位,排得上号的全部拉出去枪毙,一个也不冤枉。至于是哪些单位,还用点名吗?大家都知道。” “当年在学校听说过这事,那时候闹得挺大,这两年又没动静了,佩服作者的毅力。” “作者是我以前的语文老师,人超级好,希望能帮帮她。” “作者有些话前后矛盾了。单纯看这些资料,并不能说明什么。” “相信法律,相信政府(五毛到手)。” “我女儿也在学校被欺负,敢怒不敢言!看到作者的帖子,伤心,愤怒,为这个社会失望。” “只能说这事背后水很深!提醒大家一下!县公安局是有网警!可以查ip!” “姓张那个警察我好像见过,本人挺帅的,没想到那么恶心……” “女的挺漂亮。哪家理发店?求求好心人指路。” 张弛又刷新了一下,发现这个帖子打不开了。在那半晌,他整个人都?s?显得有些麻木,之后他把手机放到一边,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屏幕。手机里又来了两条信息,他没搭理,老梁只好开口叫他,“小张,老李叫你进去一下。”老梁语音落下后,办公室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众人佯装忙碌,但注意力都在张弛身上。张弛放下鼠标,来到老李的小屋。 老李脸色很难看,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有点乌鸦嘴。同时他也有点心虚,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跟张弛说:“这他妈的吴萍,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张弛不置可否。“不过,这事很严重,我今天一早被县局叫去开会,好几个领导都在,你知道吗?” 张弛已经从刚才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的混沌中恢复过来,他看上去比老李还平静,说:知道。 老李对他的反应不满意,眉头皱了起来,“你什么想法?” “我没什么想法。” 老李气得不轻,认为张弛吊儿郎当的,很不是玩意,其实老李觉得这事自己也被坑进去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组织一下语言,写个报告给我。”手机在桌上震,老李拿起来一看,又是闲杂人等在打听这事,他直接退出微信,眼不见为净。“吴萍那有人去安抚了,这两天关键要控制舆情。你还是尽量来上班,要是不好意思上班,就请几天病假。” 张弛说:“写什么报告?” 老李瞪眼,“什么写什么报告?”他把桌子敲得砰砰响,“张民辉和孙江滔那一家子的事,你不用管。但是吴萍说你的那几个事,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照片,啊,都什么情况,你得解释清楚。不是我要看,是领导要看,懂吗?这个不仅涉及到违纪,可能还有违法的问题,别给我吊儿郎当的。” “我没什么要解释的。”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老李站起身。 张弛抬脚就走。老李反而担心起来,在后头嚷了一句,“你可千万不要去找吴萍!” 张弛下了楼,原本有人在楼梯间说话,抬头看见张驰,也不约而同闭上了嘴。显然吴萍的文章已经传遍了整个办公楼。他此刻对于异样的目光已经可以做到熟视无睹,到街上后,张弛打了个电话给窦方,窦方没有接,他叫了辆出租,来到窦方家,在门上敲了一会,里头也没有人。有个老大爷拎着菜上楼,说:“方方早上骑电瓶车走了。”老大爷的语气慢条斯理,这个老旧小区信息还比较闭塞,大约没几个大爷大妈会对网上的信息特别感兴趣。张弛又折返到了楼下。他等了一会,看见窦方骑着电瓶车,在马路上越来越近,接近小区门口是一段上坡路,她跳下来,低头推着车子走进小区,然后打开车库咯吱作响的卷帘门。 “你早上又去送货?”张弛跟进车库里去。 窦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把车子充上电,她愣了一会,才看见张弛。她好像给他吓了一跳似的,有点手足无措。她的眼皮有点肿,不知道是哭过,还是因为没睡够觉。“马跃一回家就睡得跟死猪一样,电话怎么都打不通。”窦方没精打采地说,车库里还有几箱生鲜,“上午不送,鱼和虾都死了,会被退货的。”窦方今天没有跟他撒娇的心情,她搬过来一个小马扎,坐下来打包。 张弛拦住窦方的手——换成平时,他会主动帮她把活都干了,或者逗她两句,给她点鼓励,不过今天他也没什么情绪。“别干这个了,”张弛有些心烦,“我觉得你干这个太累了。” 窦方总好像憋着一股气,“我除了这个,什么都不会。” 张弛也有气,“你这几箱货多少钱,我都买了。” “一千块,不对,一万块,你买吗?”窦方翻了一下眼睛。 “我现在就给你转。” 窦方立即把他的手机抢过来,捎带瞟了一眼,张弛的微信钱包里根本只有两百块钱嘛,“真能装。”她想起了当初张弛钱包里仅有的那两百块,没忍住露出一点笑容,人也就有点犯懒。其实刚才她在送货的路上险些跟汽车迎面撞上,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但她嘴上逞强,“我们账号涨了几十个粉丝呢,最近订单也多了。我在网上听了创业导师的讲座,说头六个月,肯定是亏钱的,但是等咬牙坚持过这半年,以后就能躺着赚钱了,你信不信?” “你这个创业导师是缅北来的吧?” “你等着瞧好了。”窦方悄悄在张弛微信界面瞟了一眼。张弛在来的路上就把和老梁的信息删除了,窦方从他脸上也没有观察到任何异常,她暗自庆幸,把他的手机塞进自己牛仔裤兜,“手机没收了。”随即又意识到不对,问他怎么没上班,张弛随口说:昨晚没休息好,今天请假了。他要替窦方把剩下的活干完,窦方却靠在了他身上,“我好难受,”她闭着眼睛,疲惫袭击而来,“你陪我去睡觉。”“这些海鲜怎么办?”窦方琢磨了一瞬,她勉强睁开眼,看见那些之前还耀武扬威、活蹦乱跳的虾蟹渐渐变得精神萎靡,“自己煮了吃呗。反正马跃也不知道。” 第三十八章 老李骂张弛混账玩意,张弛果然做了个彻底的混账。跟窦方回家后老李发来信息,问他报告好了没有,张弛索性把手机也给关机了,之后把窦方摁倒在炕上,闷头睡觉。起先窦方并没有睡意,她还在“去找吴萍,撕烂她那张臭嘴”,或是“拍拍屁股,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这两个想法之间纠结,很快她就像个疯玩了半天、累极入睡的小孩似的,微微张着嘴巴,还打起了轻轻的呼噜。 等窦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窗帘是拉开的,对面楼的房间里散发着颇为温馨的灯光,有人影在厨房里晃悠。张弛已经下了趟楼又回来了,他观察了一下窦方的脸色,说:“我买了饭,你饿了吗?”窦方想了想,说:“渴。”张弛把水杯凑到她的嘴边,窦方喝了两口水,盘腿坐在炕上,她脚上只剩一只袜子,另外一只早在熟睡的时候蹭下来不翼而飞。张弛在地上捡到袜子,替她套在脚上。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让窦方觉得自己是个受宠的小孩,她伸出胳膊,耍赖说:“你抱我。”等张弛真来抱她时,她把脑袋抵着他的肩膀,不肯动了。 “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工作啊?”窦方埋怨地说,还有点困惑。 张弛坐在炕边,沉默了一会,说:“我爸和我妈感情不好,在我上中学的时候一直都是分居两地,我和我爸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上大学后更少。我毕业那年他去世,我有点后悔。他以前在这个地方生活过,我想,来这工作也不错。” 窦方小心地问:“你爸是因为……” “脑梗。”张弛说,“他那几年心情一直不太好。”窦方闻言讷讷,张弛看她,“你呢,搬走了,为什么又回来?你之前说过,是在这里长大的。” 窦方撇了一下嘴巴,“我本来就不想搬走。但我那时候才上初三,没有人听我的。大姨夫听人说,南方有家医院试管手术很厉害,大姨已经绝经了,但他们还是想试试。搬过去头两年,他们基本都在到处跑医院,根本没人管我。学校的好多同学,下课后都说方言,我也听不懂,觉得上学特别没意思。不过后来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说粤语超搞笑的,好像在看香港电视剧。”窦方提到这个有点小得意,“高中毕业以后,我就偷偷跑了。那个男的给我打电话,还傻兮兮地哭了。他成绩很好的,就是有点烦人。” “你到底谈过多少段恋爱?” “你不会吃醋了吧?那些都很幼稚的,根本算不上谈恋爱啦。” “我有点同情你的前男友们。” “你呢?”窦方嘿嘿一笑,“要是被我甩了,你会不会哭?” 张弛脸上失去了表情,他看着她,“你打算要甩了我吗?” “我是说假如。” “没有假如。” “你真没意思。” 张弛说句吃饭,起身走了。窦方跟在他屁股后面,找到拖鞋来到客厅,看见几个掀开的饭盒摆在桌上,饭菜已经凉了,但窦方毫无胃口。一旦头脑清醒过来,她又开始在“和吴萍同归于尽”与“拍屁股走人”这两个念头间犹豫不决。结果她手里被塞了一双筷子,张弛耐着性子说:不饿也要吃点。窦方不由脱口而出:“你不会调走吧?如果你不调走,我也可以一直待在这。再等几个月我们的店就要开始赚钱了。”看来她对创业导师的鸡汤已经中毒颇深。 张弛很肯定地说不会。 这一天的开端让窦方惊慌失措,但结束时她心满意足。窦方自认脸皮还是比较厚的,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不至于让?s?她羞于见人。第二天窦方去找吴萍。如果她决定不走,那么吴萍必须得走。 窦方在小学校门口等吴萍。下午四至五点钟,小学及幼儿园门口是全县最热闹的地段,急吼吼的家长们早已经抢占了有利位置,滑板车和电瓶车在校门口两侧雁翅排开,非常威武。窦方目光在涌动的人流中搜寻,然后她看见了吴萍。 单纯从外表来看,你绝想不到吴萍就是网上那个“绝望的母亲”。叫嘉怡的小学生一露面就扑进了吴萍的怀里,吴萍替她抚了抚歪掉的小辫子,拉起外套拉链,把一片撕掉包装的饼干塞进她嘴里,又顺手接过她的书包。吴萍像所有溺爱孙女、耐心充裕的奶奶或者姥姥一样,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拽着嘉怡的手挤过人群。 窦方看着这老少两人,愣了一会神。在她记忆里吴萍从没有这样温柔的时候,她从前总是面色严厉,整日絮絮叨叨,她对窦方的一切都看不顺眼,但在要求抚养窦方时又表现得极其坚持和主动。 死去的记忆又开始猛烈地噬咬窦方的心。她穿过街道,挡在吴萍的面前。 吴萍最近非常警惕,她已经做好了与各路人士周旋的准备,看到只是窦方,吴萍的面色不禁缓和了点,她问窦方吃饭了没有,窦方随便把路边的小饭馆一指,“可以去那吃,我有话跟你说。”吴萍不以为然,“花那钱干什么?去家里吧,嘉怡爸妈今晚都要加班。”窦方不远不近地跟在吴萍后面,三人到了家里,吴萍把一个平板电脑打开,叫嘉怡去房间里看,自己去了厨房,开始淘米做饭。 窦方跟着她进了厨房。 “珊珊,吃排骨,还是吃鱼?”吴萍问窦方。 比起胸有成竹的吴萍,窦方显得心浮气躁,“我叫窦方,你别叫我珊珊。” “方方,你吃排骨,还是吃鱼?” “你为什么要在网上说那些话?” “哪些话?”吴萍显得有些惊讶,“我说张民辉那些话,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方方?跑到这来跟我嚷嚷?” “你没骂我是鸡?” “你跟张弛那样的人在一块鬼混,难道比鸡好吗?”吴萍摇头,“我不能看你这么堕落下去。” 芳踪 第20节 “我就愿意堕落,你能把我绑起来吗?” “你是成年人了,我怎么能绑你?那是违法的。”吴萍心平气和,“但我还会继续揭露张民辉那些人的真实嘴脸,”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恶狠狠的,“他们都是黑社会,勾结一气的流氓!我们家今天变成这样,我必须要讨个公道。你不要小看现在网络的威力,别说他们,再大的官也经不起查。” 窦方瞪着吴萍,她简直恨死她的蛮不讲理,“你不就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吗?你以为就你长嘴了?我也会说!你和孙江滔把姗姗姐害死了!”吴萍身体猛地一颤,眼睛也睁大了。“你们两个就跟苍蝇一样,整天在人耳朵旁边嗡嗡嗡,珊珊姐被你们烦死了,恨不得去跳楼!是张老师劝的她,姗姗姐亲口跟我说的,她好希望你和孙江滔都死了,她希望张老师当她爸!张老师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她,你们自己知道,你们还把姗姗姐的日记烧了,好栽赃给张老师。因为你们心虚,你们怕别人说,一对当教师的父母,把亲生女儿给逼死了!” 吴萍抬手就给了窦方一个耳光,“你胡说什么……” 窦方脸上肿了,但久违的快感刺激她继续说下去,“你们骚扰张老师,害他得了脑梗,你和孙江滔才是杀人犯!”窦方冷冷地说,“你不是整天说孙珊死了,你也不想活了?那你怎么不去赶快去死,要活着害别人?你以为整天上蹿下跳的,孙珊就能活过来吗?你以为给我改名叫孙亦珊,就可以假装孙珊又回来了?你害死张老师,你心里就舒服了,孙江滔就后继有人了?你做梦,人死了就死了,永远也没有了!”窦方最后一句简直是在尖叫。 嘉怡捧着平板电脑跑进厨房,好奇地看着两人,“奶奶,我肚子饿了!” 吴萍脸色煞白地望着窦方,嘉怡又叫声奶奶,她身体摇摇晃晃,顺着墙瘫坐在地上,忽然满面泪水,“珊珊,你为什么走了,妈妈的心都碎了啊……” 嘉怡呆了一下,转过来用拳头打窦方,“你把奶奶气哭了,坏人!” 窦方那些话让吴萍仿佛万箭穿心。她红着眼圈,嘴唇哆嗦,“方方,你还不如这么一个小孩,你说那些伤人的话,还有良心吗?” “不管你承不承认,珊珊姐是被你和孙江滔逼的。她自己从学校跑了,张老师只是打电话叫她回去上课,结果出了意外。”窦方很难受,但她硬起了心肠,“你要揭露,我也要揭露,”她拿起电话拨号码,“我现在就报警,你和孙江滔虐待我,你还指使他强奸我,反正这一套我熟得很。” 吴萍扑过来抢窦方的手机,“你疯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窦方跟她连推带扯,“我没疯,你自己疯了。你以为就你会胡说八道?”窦方咬牙切齿,“等孙江滔也进去了,我就把你送到疯人院,你去跟疯子们讲道理吧!” “爸爸回来了!”嘉怡听到了响动,撒腿跑出厨房。 “放手放手。”一群人在门口面面相觑,还是嘉怡的爸爸上来把吴萍和窦方分开。来人有派出所的老李、老梁,还有信访办、法院、公安局的几个工作人员。嘉怡爸爸有些尴尬地请众人在客厅里落座——他在这个事件中,也是属于比较倒霉的一个角色,因此脸上显得左右为难。嘉怡爸爸跟吴萍介绍众人,“吴老师,几位领导想跟你谈一下。”他打量窦方,“这是?” 窦方漠然地摇头,“我跟她没关系。”这时报警电话已经接通,那头喂喂几声,窦方按断了电话,走出门去。 第三十九章 窦方没有走远,她坐在小区的楼下。她看见成群的小孩在滑梯上爬上爬下,在健身器材上互相打闹,他们的爸爸妈妈或是爷爷奶奶在旁边小心地照看着,彼此交流邻里间的八卦。这是一个热闹的春日傍晚。窦方打起精神,扭头去看嘉怡家的单元楼。 嘉怡爸爸踱了出来,在愁眉苦脸地打电话。窦方猜他被老婆臭骂一顿,怪他不该把吴萍招到家里来。他挂了手机,跟窦方打招呼,“你是,吴老师家老二,孙珊的妹妹?”他没认出来窦方是吴萍照片里的理发店小妹。 窦方说:“吴萍是我姨。” 嘉怡爸爸明显松口气,“你劝劝吴老师,”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徒劳地恳求窦方:“劝劝她。” 窦方没吱声,两人在花园里待了一阵,老梁出来招了下手,嘉怡爸爸眼睛望着窦方,“咱们再去劝劝?”窦方其实心里有点好奇,她跟着嘉怡爸爸回去,见吴萍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其他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两天各路人马轮番上阵,对吴萍以劝说为主,监视为辅。好在吴萍是个知识分子,听得进道理,她终于松了口,并表示明天就返家,县政府的领导拍了胸口,会帮助吴萍和孙江滔异地就业,“如有经济上有困难,也可以随时找我,我个人给你担保。今晚的宾馆,还有明天的机票,啊,都是政府负责,你不用担心了。这位是……”嘉怡爸爸忙说:“小窦是吴老师的亲戚。” 窦方望着吴萍,她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妥协了,沉默不语的吴萍让窦方觉得如在梦中。 “小窦不忙的话,跟吴老师一道坐飞机,送她回趟老家?吴老师身体不好,路上得有人照料嘛。” 窦方立即拒绝,“我没空,我还要上班。” “哦,没问题,没问题。那什么,老李,你们科室有没有年轻的女同事,路上帮忙照顾下吴老师?” 老梁说:“有个小董。” “小董好,今晚就叫小董去,陪吴老师在宾馆住一晚上,明天一道走。” 老梁去跟小董分派任务。其他人都拍着大腿起身,先后来跟吴萍握手,态度非常诚恳,“吴老师,感谢你的配合,也欢迎你随时监督。但是,你也知道,基层工作不好做啊。”在各种虚与委蛇中,吴萍淡淡地笑着,在大家看来,她从巨大的悲伤中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我想跟张弛聊一下,”吴萍说,“关于他,我说了些气话,我想跟他道歉。” 老李眉头一拧,想说:就没必要节外生枝了吧?结果其余人都很赞同——其实他们现在巴不得立即答应吴萍所有的要求。“有话当面说清也好,彼此不要再有误会。”他们又提醒吴萍,“吴老师如果在经济方面有任何要求,可以直接跟我们提。”吴萍清清楚楚地说:“我就跟张弛说两句。” 其实老李?s?有点头疼,因为张弛这家伙已经消失了两天,班没来上,电话信息也不回。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给张弛拉黑了。“老梁,你去张弛家里跑一趟,知道他住哪吗?” 窦方悄悄退出人群,走到一旁,给张弛发信息:吴萍说要跟你聊一下。 张弛立即回复了信息:好,她在哪? 你不要来吧。窦方犹豫了一下,如此回复张驰。她不知道吴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是直觉很怕她突然发疯。她身上不会藏了刀什么的吧?窦方忐忑的目光在吴萍身上搜寻了一会。 结果张弛说:给我地址。我也有事情要问她。 什么事情? 一点小事。这条信息之后,张弛没再回复。窦方听到老李接起了电话,是张弛打给他的。 张弛还没到,嘉怡妈妈先回来了。她脸色很不好,一手拎书包,一手拽女儿,说:今晚要带她回姥姥家。是不是到现在还没吃饭,饿坏了吧?我看你爸爸就是个死人。被指桑骂槐的众人很不自在地坐着,不敢挪屁股,生怕稍一动弹,吴萍就改变主意。好在张弛很快到了,他无视老李埋怨的目光,看了窦方一眼。 但两人没有打招呼,窦方生怕刺激吴萍,张弛则心思不在此。 “我们能私下聊两句么?”吴萍说。 “没问题,没问题。快八点了,老李,咱们随便去外面吃点饭。吴老师想吃什么?给你带回来。” “不用,谢谢。” 一群人先行离开,老李还留了个心眼,叫老梁在楼下等着,以防再闹出点意外。 家里只有三人沉默以对。吴萍和张驰在早餐店见过,她客气地点头,“小张,你坐。”张弛绕过沙发,在窦方身边落座。 吴萍先开口了,“小张,我写的关于你爸那些话,都是真的,不管你信不信。” 窦方瞬间变了脸色,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吴萍。 张弛说:“我不信。” 吴萍看向窦方,“方方,你是可以替我作证的吧?我是烧了珊珊的日记没错,那是因为她日记的内容太恶心。她在里面写,她暗恋张民辉,对不对?张民辉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比孙珊大快三十岁,如果不是他引诱她,鼓励她,孙珊凭什么暗恋他?就因为他家里有几个臭钱,他那些亲戚都开着公司,当着官?孙珊暗恋张民辉,你敢说张民辉自己不知道?”吴萍又看向张弛,“张弛,那阵你爸和你妈是不是在闹离婚?我们楼上的老师都知道,这个你没法抵赖吧?” “我爸妈感情不好,分居很多年,跟孙珊没有关系。”实情是,彭瑜当时有了外遇。张弛没有说出口。 吴萍笑了一下,“你一年才见你爸几次?大不了暑假一次,寒假一次,对不对?我们住一个楼上,你认识孙珊吗,你还记得窦方吗?” 张弛意识到窦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摇头。 “你爸把孙珊害死了。”吴萍微笑,再次泪流满面,“张弛,你爸是病死的,我女儿是被汽车碾死的。你永远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敢说,父母失去子女的痛苦,要远超过子女失去父母的痛苦一百倍,一千倍!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们把她夺走了。现在连方方也不听我的话,她说要把我送进疯人院!是你这么教她的吗?你们父子俩怎么这么能害人,啊?” 窦方好怕张弛被吴萍气死,但张弛比她镇定太多了,张驰皱眉说:“窦方跟这件事没关系,你不该把她扯进来。如果你只想别人听话,你可以去养只猫或狗。” “张民辉不光强奸过孙珊,他还猥亵过窦方,你说窦方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窦方毛骨悚然,她猛地跳起来,“你胡说!” “我胡说?”吴萍按了一下手机,叫张弛听一段录音,“这是方方自己说的,你能认出她的声音吧?” 窦方整个人都愣住了,室内静得吓人。她听见吴萍手机里传出一个近乎陌生的声音,那个声音介绍自己,她叫孙亦珊,年龄,十六岁。这个声音描述了张民辉借替她补课的名义,对她进行猥亵的过程。这段描述中充满了细节,任何人听完都难以质疑其真实性,更何况这个声音还略显稚气。张弛起初怀疑那是个机器人在说话,因为窦方的语调太过平静和自然,几近麻木。随后他意识到,她是在被迫做一种表演,她在无数个日子,在无数人的面前,把这段话重述了一遍又一遍,描绘着一个男人如何侵犯她的身体。 张弛抓过吴萍的手机,吴萍起意要夺,随即她反应过来,“你删掉也没关系,我家里还有备份。”吴萍抹掉眼泪,微笑地看向窦方,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她斜了一眼张弛,张弛把录音删除,扔回茶几上,可他远不如刚才镇定,动作里充满了愤怒。吴萍又留意到窦方脸上露出害怕和后悔的神情,这让吴萍得意无比。她跟张弛说:“窦方和孙珊不一样,她小时候就很骚,爱勾引男人,说不定你爸是被她勾引的。你还好意思跟她在一起吗?” “你胡说!”窦方因为慌张,变得笨嘴拙舌,她不敢去看张弛,连目光都变得躲躲闪闪,只能冲着吴萍嚷嚷,“那些话,是你教我说的,是你写的草稿。因为公安局的人说,孙珊死了,死无对证,你就逼我把稿子背下来,到处念给别人听。”眼泪猛地涌了出来,窦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你胡说八道,你就是个疯子……” 吴萍质问张弛,“你告诉我,你还能跟窦方在一起吗,你对得起你爸吗?” 张弛没有理会吴萍的挑衅,他说:“我毕业之前,你和孙江滔去过我学校吗?” 吴萍感到了报复的快感,她平静地颔首,“我的确跟你们学校反映过情况。哦,我在你们辅导员办公室外看到过你,当时他也找你谈话了吧?也许他跟你隐瞒了一部分真相。” “窦方当时也在吗?” “当然。” “你们还去过我家。”这已经不是问题了,张弛可以肯定。 “我们没能进去你家,你家小区外有保安。”吴萍摇头,“后来我们去了你家的公司,不巧当时张民辉住院了,只留了一个年轻人在公司,他叫彭乐。他想用钱打发我,但是我没有同意。” “这些事彭乐都知道?” “知道,”吴萍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不然他怎么会跟窦方搞到一起?因为他知道窦方是一个……” “够了,”张弛打断吴萍,听了半晌吴萍的控诉,他显出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以后你和孙江滔是要钱,还是闹事,都来找我,不用再去找彭乐。这里是我的电话,你放心,我不会换号码。”他写在纸上,丢下笔起身,伸手来拉窦方时,窦方下意识躲了一下。随即她清醒过来,追着张弛跑到楼下。 楼下没有灯,只有花园里的两道装饰灯柱发出暗淡的光,以至完全看不清人脸上的神情。窦方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张弛。“你离她远点吧,她真的是个疯子。”张弛说。窦方麻木地点头,她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弛也看了她一会,“不可思议。”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他活成了一部电影,电影名字叫做楚门的世界。 “没事吧?”老梁在旁边抽了好几根烟,他把烟蒂用鞋踩了踩,走过来,轮流看着沉默的两人。 张弛从窦方脸上收回目光,“你跟老李说,我不干了。”他对老梁低声说了一句,离开了。 第四十章 窦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拉过被子蒙在脑袋上,手机则被她压在枕头底下。她有点害怕听到手机的震动,最后索性把手机关机。到半夜时窦方摸黑起来,她没忍住,打开了手机,却只看见几条无关紧要的信息,其中有一条是马跃问她怎么没去仓库上班,语气里显得很不高兴。窦方又怅然若失。她先回复马跃:病了,明天就上班。然后点开了和张弛的对话框,打了字又删,犹犹豫豫地,发了很长的一段话出去。在发送的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那段话别扭得要命,忙不迭点了撤回。可信息撤回的痕迹是无法清除的,窦方在黑暗里盯了一会手机屏幕,闷闷不乐地倒头睡了。 早上醒来,仍然没有吴萍和张弛的消息。窦方打起精神,骑着电瓶车去了一趟码头,回到仓库点货时,马跃也从学校跑了过来。他和窦方虽然名义上是合伙人,马跃总不自觉地要摆老板的谱,对窦方指手画脚。不过今天的马跃异常缄默,他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两眼无神地望着窦方打包。 “你觉得,咱俩这事有戏吗?”马跃开口了。 “什么意思?”窦方没听懂。 马跃往堆满箱子的仓库一指,脸上充满怀疑,“每个月都亏,?s?不是办法啊。” 窦方有点看不起他那副丧气的样子,她努力给马跃打鸡血,“这才三个月啊,连半年都没到呢!你没听创业导师讲过吗,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绝大部分人死在明天晚上,看不到后天的太阳。”窦方铿锵有声,简直要原地起立挥舞拳头,“我们现在已经到明天晚上了,也许再坚持一秒钟,两秒钟,天就会亮!你难道愿意死在黎明之前的暗夜吗?” 马跃毫无反应,显然在魂游天外,他嘴里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们女的是不是就喜欢长得帅的,或者有钱的?” “啊?” 马跃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打量着窦方,“你不就是吗?彭老板和那个警察,一个有钱,一个长得帅。天下女人都一样,势利肤浅,唉。” 窦方翻个白眼,她以为他在感慨创业之艰辛,原来这家伙不过是失恋了在大发牢骚。晚上盘账时窦方更不高兴了,她丢下鼠标去找马跃,“你这发出去的十几箱货都没收上来钱啊?”马跃还想辩解,“都是送同学的,哪好意思收钱啊?他们还能帮忙宣传宣传,我觉得值。”“你同学全是女的?有一大半还都是递给赵忆南的。”窦方翻了一下运单。马跃给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跟赵忆南关系还行。”窦方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你是在追赵忆南吧?你是不是被她给甩了?”马跃矢口否认,但气势上节节败退,“没被甩,呃,其实根本就没开始。” 窦方不答应了,“那你得去把钱收回来。” 马跃皱眉,“这哪好意思啊?” “你不好意思要,我去要。反正我这都有电话。” “行行行,我自己出钱补上!“马跃嘟囔,“你也太抠了吧?” 窦方忍着气,“算了。”她有点不太痛快地坐回电脑前,正好有个顾客一直在纠缠她,说吃了他们的生鲜拉肚子,要赔偿,窦方在键盘上十指如飞,一通激情输出,结果对方匆匆丢下一句,“去卫生局举报你们。”之后就隐遁了。窦方盯着对话框干瞪眼,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张弛,窦方心跳有点急,她两眼盯着屏幕,没有动,对方打过两次未接,发过来一条信息:我有话要跟你说。 窦方没有回复张弛。她在昨夜的焦躁不安之后,此刻忽然产生了一种逃避的心理。她有意地在仓库里和马跃东拉西扯,忽略了手机的存在。在浑浑噩噩的一天后,窦方发现有人下单了几个韩国猫粮罐头,地址就在派出所的办公室,对方的名字叫做王星萝。 窦方知道张弛的科室并没有这一号人。是新来的吧,看名字还是女的。她心不在焉地上了一阵班,跟马跃说:“我去送货。”马跃纳闷地见她把猫粮罐头放在电瓶车的筐子里,“这单也不急吧?明天发个普通快递就行了。”窦方含糊地说:“我顺路。” 到了派出所才知道,单是老罗下的,标注的是她女儿的名字。“罗姐养猫了啊?”窦方平时觉得罗姐这个人非常讨厌,今天却站在派出所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搭讪,眼睛在张弛的桌子上瞟来瞟去。 “我女儿养的。现在的小孩,对猫狗看得比爸妈还亲。”老罗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有完,尽是围绕着她女儿和老公。窦方正不耐烦,老梁走进办公室。 “是你。”跟窦方再次不期而遇,老梁脸色有点复杂,他停下脚步,想了想,说:“吴萍回去了,小董说,情绪挺稳定的,没出什么事。”他以为窦方是来特意打听吴萍的下落的,可窦方听到这话,只哦一声,没别的反应。 “老梁,小张什么时候来办手续?”老罗忽然说。 “组织审批还没走完,得一个多月吧。” 芳踪 第21节 窦方不禁插进话来,“他真的辞职了?” “可不。也没跟打个招呼,说不来就不来了。” 老罗拿着材料,绕过窦方,嘴里嘀咕着,“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 窦方茫然地站了一会,转身走了。经过楼下的户籍室,窦方心里一动,走进去问办事员:“我想改名,重新办身份证,都需要准备些什么材料?” “为什么改名啊?” “法律不是说了,改名是我的个人自由吗?这个还需要理由吗?” “法律是法律,规定是规定,成年人不能随便改名。”办事员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一下,“你成年了吗?没成年的话,改名需要你父母许可。” 窦方说成年了,她把孙亦珊的身份证交上去,“就是,我原名叫窦方,被人收养后改成了这个名字,我根本不同意的。现在我想改回原名,也不行吗?” “收养关系解除了吗?” 窦方一愣,“还没有,但我已经二十岁了。” “按规定不能改。”办事员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一句,把身份证撂回到桌上。 “那怎么才能改?” “除非有特殊事由。” “什么是特殊事由?” “反正你这个不算。” 窦方憋着一肚子火,把身份证揣回兜里,离开户籍室。回家的路上,窦方把电瓶车停在铁锁链边,在海边待了一会。落日的余晖平铺在整个海滩上,那些细沙金澄澄的,赤脚踩上去却异常冰凉。有个小孩孤独地在水边挖掘渠道,却被一阵海浪侵蚀了他煞费苦心的杰作。他愣了一会,重新蹲下去开挖。 我可不要死在黎明之前的那个暗夜。窦方脑子里冒出来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穿上鞋,骑上电瓶车,风驰电掣地回到仓库,发现马跃居然还在老老实实地上班。并且他告诉她一个好消息,闹事的人他已经搞定了,赔了点钱。“赔了多少?”“两千。”窦方火气蹭的一下起来了,“你傻逼啊?他下的单才花了不到两百。”马跃耐着性子,“他本来要五千,还说要投诉,我前面光投资都不止五万了,要是给查了就糟了。”窦方想了想,“办那些证得多少钱?”马跃掰着指头跟她数,“进出口许可证,生产许可证,卫生证,没大几万下不来。你以为我没打听过啊?”马跃又说:“反正你不用管了,这两千也算我的。我从小在我爸店里帮忙,这种人见多了,花钱消灾呗!听我的没错。”窦方有点泄气,没再说话,坐到了电脑前。 天黑了,马跃还在仓库里磨蹭,打包了几件不急的单,他又溜达到了电脑前,把鼠标一抓,弯着腰凑在窦方背后,作势在看网页上的货,“快休渔了,这个得涨价,图片往前挪挪。”他不仅在店里的事上大包大揽,对窦方也异常体贴,“哎,你吃饭了没?一起去吃吧。我请客。”窦方不领情,“没胃口。”马跃的口气简直温柔得吓人,“不吃饭对身体不好。你不用减肥吧?我觉得你挺苗条的啊。”窦方乜斜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在别人那碰壁了,又想来我这碰碰运气?” 她这么直接,反倒给马跃弄得一愣。“咳,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人挺好的。” “你能别凑我耳朵旁边说话吗?”窦方毫不客气,“我不喜欢你,你别费劲了。” 马跃觉得这家伙也太精明了,又精明又冷酷。换做别人,怎么也得暧昧暧昧,掰扯掰扯,最后勉为其难地表示:你是个好人,但我现在只想专心考研/找工作,诸如此类。马跃尴尬地站了一会。其实在彭乐之前,他感觉窦方对自己的态度还是比较认可的,他想再努力一把。“那,饭总得吃吧?” “不吃,减肥。” “我送你上楼?你看天都黑了。” “随便。” 两人上了楼,窦方在开门时,又改了主意。毕竟她和马跃还算合伙人,而且对方今天给店里贴了两千块钱,搞得翻脸不认人,也不好。于是跟马跃说:“想吃什么?我请你。”马跃精神一振,“行啊!” “小窦,”隔壁大爷正要下楼遛弯,一脸不赞同地瞅着马跃,“下午男的来找你,按了好一会门铃,啊,二十来岁,我瞅着有点眼熟,是你对象吧?” 窦方怔住,马跃见势不妙,忙催她,“吃饭去啊,我饿死了。” “哦,走吧。”窦方收起钥匙,转身又跟马跃下楼。马跃一路呱唧,窦方充耳不闻,她这会又觉得他有点烦,简直同情那些被他追求过的女同学。两人到了小区外头的坡路上,有辆车停在道边,猛的车喇叭一响,对方降下车窗,“窦方。”眸光如刀,在马跃脸上一剜。 靠。 马跃还没来得及摆出护花使者的姿态,心里先骂了一声。他这才稍微有点进展,前前男友又来了。 第四十一章 “效率挺高啊。”窦方上车后,彭乐阴阳怪气地来了这么一句。他不大瞧得起马跃,“这人你都看得?s?上。” 窦方知道彭乐一向消息灵通,吴萍搞出来的那一通窦娥喊冤式的戏码,想必彭乐心知肚明。他那语气,仿佛笃定她和张弛已经吹了似的。她疑心他是特意跑来看自己笑话的,便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 “出差,路过。”彭乐懒洋洋地说。路边的马跃还在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心理预期是起码彭乐会假装客气几句,邀请他一起上车什么的,这样他可以借机向彭乐表明态度,以及他目前和窦方的关系。结果对方并没有看他一眼,车子转头疾驰,留他在尾气里郁闷。 彭乐说是出差,此刻却显得无所事事,他询问窦方的意见,“晚饭想吃点什么?”窦方说不饿。彭乐竟然难得地耐心,“那就等你饿了再说。”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兜着圈子。这个季节,县城里的游客群体已经肉眼可见得稠密起来。他们有的来了,有的走了,有些之后还会旧地重游,而有的则从此再不回头,这座曾经落败,如今略有起色的海边小城,只是他们走马观花的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逗点,假如在这里能有一场进可攻退可守的艳遇,那还可能稍微引起人的一点兴致。窦方全神贯注望着车窗外,新的街区已经逐渐高楼林立,而美食街狭窄的巷道里还保留着昔日的面貌,她脸上充满着留恋。 兜过了八点,窦方还是一问三摇头。最后彭乐自作主张把车子停在道边,进了一家小馆子,点了捞汁海鲜,两瓶啤酒。窦方对彭乐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个人口是心非,性格矛盾,外表虽然挺唬人,本质其实好吃懒做、贪玩享乐。这馆子里前后桌不是游客就是大学生,二者的共同点是语言丰富且情绪高涨,彭乐西装笔挺地坐在那里,非常格格不入。他没再搭理窦方,挽起袖子自己吃。 “你来不是就为了让我看你吃饭吧?”窦方没忍住,说道。 “你如果不想吃,只想看,也可以。我不怕人看。” 如果是张弛的话,会替她把虾蟹剥壳,肉喂到她嘴边,不会像彭乐这样。窦方不禁比较了一下,心里越发难受。她又告诫自己:打住,不要想男人,我的心里现在只有工作和赚钱。 她把脸别到一边,不耐烦,“没事我走了,我晚上还得上班。” “好吧,说正事。” 彭乐用纸巾擦手,表情挺认真,“我打算给你介绍个工作,去公司里当前台,或者行政助理什么的,你不是打字挺快的吗?工资肯定比你现在高三四倍。” 窦方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向往了一下,但她不想离开县城。她摇头,“我不去。” “非得卖鱼是吧?” 彭乐那种鄙夷的语气让窦方很不爽。当然了,他们俩曾常为此类话题闹得不愉快,人的性情是不会变的,现在彭乐早属于过去式了,窦方更没打算迎合他。“没错。怎么,卖鱼就贱呗?” “卖鱼不贱,但也算不上高贵。”彭乐此刻又显得很世故,“我是实话实说。你那网店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好几万,怎么了?”窦方随口扯了句大话。 彭乐嗤的一笑。 “我赚多少跟你有什么关系?”窦方这个人在不爱的时候,非常冷酷,她甚至觉得马跃都比彭乐强,起码马跃不会以贬低她为乐,口是心非的人让窦方看不起。她也嗤笑一声,“你不是从来不吃回头草吗?” “哈?你说什么?” “你现在在干什么?不就是又想吃回头草吗?” 彭乐脸色有点难看,“不会说话你可以闭嘴。”他觉得窦方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彭乐被弄得胃口也没了,他颇不是滋味地望着汁水淋漓的餐盘,冰镇啤酒在瓶子是金绿的色泽,被摇晃出细小的白色泡沫。他前几天怎么计划的来着?要戒酒戒宵夜,多锻炼,勤上班,争取做两三个好项目,让老彭对他刮目相看。结果他又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认识到自己的确意志薄弱,经不起诱惑。 “我早说过了,不要在张弛身边打转。”彭乐头脑冷静了一瞬,“吴萍搞出来的那些事,我三姑那边都听说了,听说张弛也被闹得辞职了。如果不是你非要往他身边凑,张弛不会走到这一步。” 窦方僵住,她想说:她没想往他身边凑。在理发店初遇的时候,是他主动来招惹她的。但窦方没有辩解。 彭乐脸色平淡。凭良心说,整件事使他对张弛无比同情,但他面对窦方的心情,自始至终却复杂得多。“就算没有孙家这一层关系,你和张弛也走不到一起去,我三姑那个人非常挑剔。”彭乐把西装挂在椅背上,然后往两人面前的纸杯里都倒了啤酒,“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我三姑夫,哦,就是张弛他爸。当老师的人,尤其是中学老师,我一个都处不来,他们性格都有点别扭。” 窦方想,彭乐上学时大概成绩也不怎么样,但他家里有钱,现在随时可以拿出一副成功者的姿态来抨击别人。她其实对张民辉没太大印象了,因为张弛的缘故,她下意识替他辩解,“张老师性格很好。” “他人品还行,有点清高。我三姑差点和他离婚,他俩性格一开始差异就挺大。” 窦方没想到彭乐把张弛的家事这样随随便便地说出来,她又忍不住想往下听。“性格差异大,也结婚了啊。” “张弛的爷爷是省里退下来的。一开始还算门当户对,不过张弛他爸性格有点怪,怎么说呢,是个纯粹的知识分子吧。我三姑那人爱玩。别看张弛几个叔伯要么生意做挺大,要么在体制里,也有点权力,其实都他妈特自私,亲戚出事了,巴不得撇得一干二净。张民辉离开学校后,我爸给他找了个监理的活,一个月好几万的工资,也算可以了吧?结果他干两年学了点东西,靠着家里的关系,也做起了开发。我爸没说什么,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不过他那个人骨子里还是个知识分子,心理承受能力差,生意上稍微有点波折,就想不开了。后来姑夫脑梗住院,公司里那个烂摊子,还是我爸帮的忙,张家的人连影子都没有。” 彭乐嘴巴一撇,显得愤愤不平,“其实我看,孙江滔和吴萍那点骚扰,最多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换成是我,根本不会容忍他们那么跳,光敲诈勒索一条,早把孙江滔送进去了。” “我想,张老师是因为我表姐的事,一直忍着孙江滔和吴萍。虽然他自己本身没有什么错。” “反正都是自己作的。”彭乐很淡漠,“不过在张家人看来,都是孙江滔把我三姑夫逼死的。”他盯着窦方,“你觉得你和张弛能成吗?你别不承认,你俩的背景和性格,都差得挺大的。对女人,张弛没他爸那么能忍,你这人呢,也挺能闹腾的。其实胡凯雯和廖静都是被他甩的,你不知道吧?” 窦方不吭声,想到了去年圣诞节那一幕,胡凯雯和廖静针锋相对,张弛坐在旁边,显得漠不关心。 窦方故作平静,“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我这人也有两个原则,第一,只能我甩别人,不允许别人甩我,第二,刚好我也从来不吃回头草。” 彭乐气得想笑,“你真以为自己那么抢手吗?”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彭乐瞪了她一会,“行吧,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窦方看出了他的窘迫,她心里有点小得意。一天前后有两个男人来献殷勤,说明她还是挺抢手的。窦方感觉舒服了点,拽过啤酒瓶,给自己倒了一纸杯,一饮而尽。然后她开始催促彭乐,“吃好了没有?好了就走。” “急什么?”彭乐慢条斯理,又把筷子伸了出去,“对了,所以你和张弛到底谁甩的谁?” “不告诉你。“ “那肯定是他甩的你。”彭乐故意刺激她,“那种事,搁谁身上都忍不了。” “反正咱俩是我甩的你。” “别老阴阳怪气的行吗?我最多就是好奇,想看你露马脚后,有没有恼羞成怒,愤而自残啊。顺便安慰你几句,表现出前男友,不对,是前前男友的宽宏大量。” “我觉得前男友最重要的是不死缠烂打。“ “靠。”彭乐的兴致和胃口都被败尽,他想自己的确不适合当个舔狗,“走走走。” 窦方以为彭乐要把自己扔在街上,结果他嘴上咋咋呼呼,倒也挺有肚量,叫窦方也上了车。回程中两人都异常沉默,经过海边时车速慢了下来,彭乐降下车窗,看见黄色的灯柱投在海面上,好像一个巨大的月亮,被分割线成了一瓣瓣,浸在水中。彭乐扭开车载音乐,那是一首oscar dunbar的《春雨》。这首歌的旋律让他感觉很?s?放松和惬意。彭乐瞟了一眼窦方,他看出来她最近过得不怎么样,发型没什么变化,出门连妆都懒得画。 彭乐清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你如果缺钱的话,可以跟我借。” 窦方低头想了想,“你要不要投资我们公司?专家说了,农产品电商化是未来的趋势,也许我们平台也能做成一个行业独角兽。” 彭乐觉得她痴迷专家,滥用网络流行词的样子有点搞笑。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窦方,“不要,我吃鱼还行,卖鱼没兴趣。” 但他吸取了教训,抑制住了奚落她的冲动。 窦方又不感兴趣地把脸扭开了。到了小区外,彭乐把车子停在街边,他张望着黑漆漆的居民楼。这楼很破败,住户不多,只有零星几个窗子亮着灯。彭乐是顺着记忆开回来的,“原来你住在这?”他在窄窄的路口尝试调转车头,“车能开进去吗?” “不能,我自己走回去。”窦方说声拜拜,推开车门下去。 彭乐胳膊肘撑在车窗上,看着她的背影,他又把窦方叫住了。“哎,说真的,”此处没有路灯,两人的脸都黑乎乎的,彭乐语调里竟然有点温柔的味道,“我过来,一个是,我的确有那么点担心你,另外一个,我真心劝你,别钻牛角尖。比张弛强的人也不是没有,就比如说我,你看我人品还行吧?” “你不是不……” “嗐,别说那个了。”彭乐没等窦方回头草的话说出口,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挺没面子的,干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当兵的,三项纪律八项注意。人嘛,开心就行了,不需要那么多原则。” 窦方摇头,她很理智,“我觉得咱俩性格不合适。” “你再想想。”彭乐冲着她嚷了一句。见窦方又折身回来,彭乐心里一喜。窦方站在车窗前,狐疑地看着他,“你之前没去敲过我家门吗?” “我真的是顺路经过,刚好在道边看见你走出来。”彭乐说,“我还没那么变态,到处跟踪别人。”他琢磨了一下,回过味来了,心里一阵泛酸,“谁去你家找你了?是张弛吗?” “不关你的事。”窦方立马又变得不近人情,还退开一步,跟他保持距离。彭乐熄了火要下车,窦方慌忙转身跑了。 第四十二章 窦方走到楼下时手机震了,她似乎有心灵感应,忙翻出来看,果然是张弛的未接来电,还有一条信息。他问:你能接电话吗? 窦方脚步慢下来,她一转身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却不敢轻举妄动。假如张弛此刻也盯着手机看的话,肯定会察觉她的迟疑,就像那条发送又撤销的信息一样,那样一点也不酷。 窦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间发了一会呆,她终于等来了那句话。张弛说:“你想分手吗?” 窦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有些莽撞而不计后果地说:“我要分手。” “我不想分。” 我诬陷了张老师,还害得你只能来这种破地方当个破警察。这话在窦方嘴边盘桓,可她不敢说。她像个鸵鸟似的埋着脑袋,不知所措。来电的铃声骤然在寂静的楼道里响了起来,给窦方吓一跳,她依旧点了拒接。张弛很有耐性,他又发了条信息:你现在在家吗? “我不在。”窦方习惯使然,谎话可以随口就来,“我这两天住在朱敏的宿舍。” “你这样逃避有意义吗?” 芳踪 第22节 窦方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她迟疑着,“吴萍那天说的话,你能假装没听过吗?” “我不能。”张弛说,“但我知道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终于听到张弛确定的答案,窦方悬空了几天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那滋味很不好受,好像一个人自十八层楼坠落,摔得七零八碎。她收拾起自己残余的自尊,飞快地打字,“不管是谁的错,我不喜欢一直生活在愧疚感里。你和我在一起,肯定也觉得挺别扭的。再说,我不想让吴萍和孙江滔继续找你的麻烦。” “吴萍那边我会处理。”张弛顿了顿,“不要分手,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没有等到窦方的回复,张弛放下手机,过了一会,又有信息,原来是在外地的房东。对方问他,一年租期快到了,你还要续租吗?张弛说,要续。这个回答显然令对方有些意外,他试探着问:你不是工作调动了吗?张弛明白过来,房东也看过了吴萍在网上那篇文章,并且认出了自己。在一个偏僻的小城市里,这种带有桃色性质的传言总是让人津津乐道。张弛平静地说:没有,能续吗?房东当然没有异议,说可以,预付一年,还是半年?张弛通过微信,把一年的房租转给房东。交完房租后,他发现自己的卡里已经所剩无几。 张弛一天都没有吃饭,下楼来到饭馆,他看到对面的理发店。有段时间没有留意,他发现风情的霓虹灯招牌已经被拆掉了,换成了led旋转灯,店里也重新装修,不再是那种七八十年代迷离暧昧的风格。 店里还没打烊,有个陌生的女孩坐在沙发里低头看手机。 县城里多得是这样辍学打工的女孩。她们通常在张弛看来都面容模糊且不好招惹。但初遇那天窦方的表情和轮廓始终在他脑海里异常清晰。 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中学时期的窦方毫无印象,她那时候应该是很精灵古怪的。 张弛其实已经猜到,乔有红和老李有点说不清的关系,打匿名电话举报卖淫嫖娼的人是老李老婆,但窦方对此一直守口如瓶,她对乔有红的儿子也挺温柔。 他望着理发店出神,那女孩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看过来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张弛移开目光,瞟了一眼手机。 不要分手,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他和窦方的对话还停留在这一句。问号之后唯有沉默,成了一个无解的谜题。 张弛回到市里,第二天去找了大舅,谈了把项目股份低价转让的事情。这事彭瑜是有意愿的,但张家的叔伯们都认为彭大舅此举有欺负孤儿寡母的嫌疑,始终颇有微词,听张弛说他没有意见,旁人也不好再阻挠,反倒是大舅不好意思,推脱说:这个想法本来是彭乐提出来的,细节你们兄弟俩去谈吧。 这话纯属客套,其实细节也轮不到张弛来谈。他到公司时,合同早已拟好了,张弛拿起来扫了两眼,问:“只签字吗,要不要盖章?” 相比张弛的果断,彭乐颇显局促。他莫名其妙地心虚,想着是不是该解释几句,“这种项目,虽然很多人嘴上说大话,可以接过去,但其实……” 张弛说:“我没有意见。”他签了字,彭乐接过来瞥了一眼,让助理送给老彭去签字、盖章。两人坐在办公室里,均无话可说。 “你像姑父多点。”彭乐忽然说,开玩笑似的,“我一直觉得,我姑那时候就是看中了姑父长得帅,还有点文艺气质。” 张弛现在对张民辉的去世已经很平静了,“我没他那么想不开。” “反正吧,你们都不怎么在乎钱。” 张弛诧异地看他一眼,“不,我只是觉得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比钱重要。” “别,说得好像你得绝症了似的,一股大彻大悟的味道。” “我是要钱急用。”张弛说,“一百万你能直接打给孙江滔吗?我跟他谈好了。” 彭乐很意外,“你和他有联系?”张弛波澜不惊地点头,彭乐觉得不可思议,“那夫妻俩都是疯子,吴萍前面还搞了那么一出,你还跟他们谈,还给他们钱?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跟我说?” “这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张弛没解释太多,“孙江滔脑子没毛病,他就是想要钱。” 彭乐不满地叫起来,“所以你就这么容易答应给他钱了?什么条件也没有?其实姑父都已经不在了,他根本谁都威胁不了啊。” “有条件。孙江滔答应回来一趟,去公证处签字,和窦方解除收养关系。” 彭乐脸色很复杂, “窦方知道吗?” “等孙江滔到了,再通知她。” 彭乐有一阵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后他拧起眉毛,质问张弛,“你觉得这样就解决问题了?拿了钱,他俩翻脸不认账呢?可能孙江滔是想要钱,但吴萍那个人真的有点疯,她非要胡说八道,或者继续骚扰你和窦方,你总不能真把她弄进去吧?再怎么说也是窦方她姨。” “孙江滔和吴萍原本目标一致,等孙江滔心满意足,吴萍还不满意,那她发疯的对象应该是孙江滔了。这种人如果不顺心,总会迁怒到最亲近的人身上,让他们两个互相去咬吧。”张驰很漠然,“反正孙江滔能代替吴萍在公证处签字就行。” 彭乐颇不是滋味地看着张弛,“你就不怨窦方吗?你别跟我说你没打?s?算跟她分。” 张弛看了他一眼,“我没打算跟她分。” 张弛没预料到张民辉的遗产处理起来那样麻烦。之后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公司、银行及公证处之间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各种文件上签字,并且意识到在张民辉离世后,所有的事情在彭瑜手上都变得一塌糊涂。为此他们发生过几次争吵。彭瑜年轻时脾气火爆且得理不饶人,可她在儿子跟前却很轻易地服软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你又不帮我。” 张弛说:“剩下的事情我去办吧。” 彭瑜叫张弛先不要走,她有事情同他商量,“你工作怎么打算的?想换单位的话,我得去找找关系。最好可以去市局,县级单位没有前途。” 张弛说不用,实话说,他已经对机关内的工作感到腻烦。 “你大舅提议的,你觉得怎么样?”彭瑜声音低了点,“转卖项目的钱,他可以留一部分,打到海外的账户去。” 张弛摇头,“我不想去国外。” “如果不走,那公司的事情还是要处理的。” 彭瑜愁眉不展,“我现在谁也不敢信。妈妈只有你了,可公司的事情全交给你,能行吗?” 张驰对此并无期待,但也没有推拒,他点点头,“我试试吧。” 彭瑜很欣慰,“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问乐乐。” 张弛说知道。彭瑜此番效率奇高,虽然她跟公司的人交待,张弛只是去办公室学习公司业务,但次日张弛去公司里拿材料时,前台的人已经很有默契地一起叫他“张总”了。这让张弛有点不太习惯,他走去电梯时,彭瑜的电话来了,“有空吗?” “现在吗?有点忙。” 彭瑜问了他的行程,“回家里接我一趟吧,不是顺路吗?我去美容院。”彭瑜这个年纪还颇具风韵,但张民辉离世后她突然对男女之事失去了兴趣,只痴迷于美容和逛街。张弛没有再拒绝,他正想趁这个机会,跟彭瑜提一提窦方的事情。 等彭瑜进了美容院,张弛正要转去停车场,他看见了胡可雯。 起先张弛疑心是彭瑜故意安排的,但胡可雯脸上同样是惊讶之色。她那个人性格很直接,不太会装模作样,张弛便下了车,跟她打了个招呼。胡可雯穿着职场人的衬衫半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和以前那种自由散漫的风格判若两人,她背着包,跟张弛说:“上次回来顺便面试了一些工作,有个机会还不错,所以提前毕业回来了。是进大学里当老师,不过得从助教干起。” “我以为你更喜欢国外。” “经历了一圈,觉得还是最初的地方和人都好一些。”胡可雯笑笑。 张弛假装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随便寒暄了几句,就分头而去。和彭瑜上车后,他接到了胡可雯的信息,问他有没有时间,明天一起吃饭,没时间的话,喝个咖啡也可以。胡可雯似乎很执着于“分手之后还是朋友”那一套,但张弛对此毫无兴趣。他反问:有事吗? “没有什么要紧事。”显然,初入职场的胡可雯也变得圆滑了很多,“刚进学校,想拍拍领导的马屁,不知道送点什么好,想跟你取取经。”张弛随口说:“土特产吧。”胡可雯立即问:“有什么推荐吗?”在他印象中胡可雯还从来没有过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张弛觉得有点好笑。他想了想,说:“生鲜怎么样?”把利马窦的网址发给了胡可雯,并且不遗余力地替窦方吹了一通。 第四十三章 窦方逐渐觉得利马窦的活多得干不完,马跃还算识时务,主动给窦方工资涨到了两千块钱。窦方说:“你得再雇个人。”马跃在追求窦方无果后,暴露了资本家的剥削本质,说:“不用吧?那点活,你晚上多干会就行了。反正你就住楼上,走两步就能回家。”窦方无语,“你怎么不来上班?”马跃理直气壮,“我得考试啊,大姐,你又不用考试。” 窦方在仓库搞到晚上十一点。这段时间她兼任了客服、摄影师、打包送货员、社交媒体账号运营,总之都和她对于“形象代言人”的预期毫不沾边。把修好的最后一批图片上传完毕,窦方穿着雨靴,拖着皮管把仓库里里外外冲洗了一遍。天气热了,这仓库从早到晚散发着强烈的鱼腥味,老被邻居抱怨,还召来两次举报,马跃和窦方商量着要租一个真正的冷库仓库,“最好还是自动化的那种。”两人都憧憬了一会,但那意味着窦方又有好几个月要领不到工资,并且马跃还得回家再跟他爸软磨硬泡一笔“天使投资款”。两人都有些犯怵。 没过几天,马跃突然下定了决心,雇了一个六十岁的老阿姨,每天来干两三个小时,专门打包和打扫卫生,又从学校领了个戴眼镜的男同学,兼职负责网站设计和维护。他一本正经地跟两个新员工介绍窦方,“这是窦经理。”窦方脸上一红,说声欢迎,“这是秦栋林,我们学校计算机专业的大牛。”从名字来看,小秦的爸妈对他期待甚高,但小秦本人略显内向,嘴里嘟囔一句你好,就把眼神躲开了。 窦方对马跃的大手笔很纳闷,她在没人时质问马跃:“咱们有钱雇这么多人吗?” “秦栋林不要钱。我跟他说好了,等公司营业额上来了,给他百分之十的期权。” 窦方对期权一知半解,但秦栋林不要钱,她还是挺开心的。“这他也愿意干吗?” “愿意啊。” 窦方有一阵没说话,她看着马跃,“你挺厉害的。”她觉得马跃挺能忽悠人。 马跃有点小得意,“我从小就帮我爸看店,一肚子生意经。大智若愚,以退为进,听说过没?就是我这样的。” 窦方撇了下嘴巴,难得地没有反驳他。 很快窦方明白了马跃急着招兵买马的原因。期末考试前夕,本该在自习室复习马列主义思想的马跃跟窦方打了个电话,“晚上请投资人吃饭,穿漂亮点哈。” 窦方穿着t恤牛仔裤,骑着电动车在马路上颠簸,“你爸还是你姑父?” “不开玩笑,这回是真的投资人。在海景餐厅,六点见。记得穿漂亮点哈。” 窦方顿觉惊喜,她握住刹车把手,停在道边,一条腿撑在地上。“投多少钱?” “五十万。” 这对窦方是很大一个数字了,“不是你吹的吧?” 马跃很振奋,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运气来了,在生意场上简直锐不可当,“钱虽然不多,这可是真金白银的投资款。别人愿意投资,说明咱们的网站是有潜力的。我真的感觉机遇来了。在风口上,猪也能起飞,听说过不?要是咱们表现好,说不定还能多要点钱,起码你一年的工资不用愁了。” “你的意思,咱俩都是猪呗?” “要是有钱,当猪也行哈。” 这个窦方没有意见。她一边琢磨着自己该穿件什么衣服,跟马跃瞎扯着,眼睛看见一个穿浅蓝制服、戴白色警帽的人和自己擦肩而过。从背影来看,那人个子很高,腿很长,身形特别挺拔和潇洒。窦方愣住,看着小警察把一辆疾驰而过的电动车拦住,倒霉车主在骑车时打电话,被当场抓获。小警察在低着头开罚单,帽檐下他的侧脸也似曾相识。忽然他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整个人沐浴在余晖下,面容极其模糊不清。窦方却吓了一跳,顾不上还在叽里呱啦的马跃,她飞快地收起手机,发动车子逃跑了。 到了餐厅,窦方发现马跃和秦栋林这两个逃课而来的家伙居然穿了西装,举手投足间都显得有点滑稽,并且秦栋林的西装大了不止一个号,松垮得好像随手偷来的。他解释说是借的他爸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给钱,专门买套西服,没那个必要吧?”窦方则和他截然相反,紧窄的上衣,迷你的半裙,露趾凉鞋外头是涂成果绿色的十个脚指头,浑身洋溢着夏季的热情。马跃觉得她这身打扮更适合去海滩上吹牛皮和喝啤酒,而不是在投资人跟前假装追梦青年。他有点后悔叫窦方来,嘴上只好说:“待会你俩别乱说话,看我眼色行事哈。” 到了六点四十五分,马跃嘴里的“潘总”才姗姗而来。这是个穿黑色polo衫,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而且他居然是打出租来的。马跃三人不约而同都有些失望,马跃还勉强保持着热情,跟潘总介绍:“这是我们cto,这是……”他明显磕巴了一下,“是cfo。”窦方被马跃的手一指,才意识到她是所谓的cfo,这让窦方有点心虚,因为她从小数学成绩就不好。她想马跃这家伙也太能吹了,一边硬着头皮说句潘总你好。 姓潘听了马跃的介绍,有点想笑?s?,“那你是ceo?” “对,首席执行官,”马跃也耍了个小心机,他顿了顿,给自己又加了个头衔,“还有,董事长。”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 “我们一直是做的比较正规。“ “大学生,都这样。” 马跃听不出来这话是褒是贬,他往秦栋林二人脸上斜飞一眼,那两个嘴巴都闭得紧紧的,马跃只能赔笑。他感觉此人似乎来者不善,积极性也大打折扣。老潘随即反客为主,说自己一会还有会,“随便吃点,不用太客气。”径自点了七八个菜,“烟酒都不要。女士喝点什么?”相比马跃和秦栋林,明显他对窦方还比较青睐。 窦方毫不客气,“可乐,冰的。”秦栋林补充一句,说他也要,“两听可乐。” 老潘乐了,心想:一群小孩。放下菜单,他进入了主题,介绍说自己的公司是专门做孵化器的,而他负责的是餐饮类的项目,因为他本人曾经经营过餐厅,有相当年数的行业经验。窦方和秦栋林接过了老潘的名片,对他公司的logo毫无印象,但也违心地拍了几句“久仰盛名”之类的马屁。马跃在听到老潘做过餐厅时,总算调动起一点积极性,忙说:“我家也是做餐馆的。”老潘至此变和气了不少,“你们这个项目,和餐饮沾一点边,但不全然属于餐饮类。传统餐饮行业不赚钱的,我没兴趣。你们这个,更多的是零售物流和新媒体、大数据结合的项目。这种项目,没有实力雄厚的投资人帮你们做孵化,就靠你们几个大学生,是做不起来的。” 马跃等人脸色肃然,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零售物流,只要在本地有多渠道、专业团队,可以保证不亏钱。但新媒体和流量经济,具备更多的偶然性因素,投资风险当然也更高。首先要有风口,现在网上旅游探店、吃播类的视频最火,解压嘛。央视那套《我食故我在》的系列片看过没有?没看过?你们还是太缺乏行业敏感度了。那我再透露给你们一个消息,本市旅游局也预备今年加大宣传力度,如果能上个央视,或是找一些头部的博主推一推,很快经济就带动起来了。像你们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海边小城,大家还是比较青睐的。没觉得最近游客多起来了吗?你们最近营业额多少?“ 马跃报了个数字,依窦方看来,他起码虚报了两倍不止,老潘对此显然并不在乎。“这个无所谓,我们更看重潜力。只要有风口,加上能做出一些有爆点的视频内容,这个平台马上就能够在行业内崭露头角了。到时候a轮融资都是千万级的。”马跃等人都一脸茫然,老潘说:“打个比方,你们之前拍的捕鱼的视频,就是个比较好的内容。当然你们自己的制作手法还很稚嫩,所以目前没什么水花。我们公司认为,你们这个项目已经有了天时、地利,现在还欠缺一些人和。”老潘目光转向窦方,“小窦的资质不错,长相身材都可以,肢体语言也比较自然,不过气质还需要好好打造一下。就比如说你这服装吧,可以再大胆一点。其实我们选中你们的项目,有一半的原因是小窦,哈哈,不过小窦如果自己放不开,我们可以推荐主播给你们。” 窦方明白过来了。她觉得自己做不出在镜头面前搔首弄姿的样子,而且老潘的语气让她有些不舒服。老潘又问窦方哪里人,“你是南方人吧?看你皮肤这么好,肯定是南方人。不过你说话有点冲。”窦方忍着没作声,做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马跃忍不住问老潘,他们公司想要投资多少钱。 “五万到五十万,都有可能,看项目资质和对方的配合度。”老潘很狡猾。然后他又透露给众人,和利马窦类似的项目他们已经投了七八个,而且打算再投一些。他们的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并且跟别的项目比起来,利马窦成立时间较短,流量也最差。显而易见,马跃想要拿五十万是纯属做梦。 “五万有点少,维持半年的人工和租金都不够。”马跃显得有点犹豫。 “我们孵化器除了提供资金外,主要是为你们介绍资源。五十万根本不算什么,我们期望的是可以帮你们拿到千万级别的投资。” 老潘再次强调千万这个数字,马跃这会精明了,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也故作老练地说:“我们再想想吧,你们可以先发合同过来看看。” “没问题。”老潘这个人也挺爽快,吃完饭便主动叫服务员,“我买单。”马跃等人当然要谦让一番,“没关系,这顿饭可以记着,到时候从你们的投资款里扣。”老潘半真半假地打个哈哈,临走时他还不忘跟服务员要了发票,这又让马跃等人对他颇有些鄙夷。总之这顿饭他们吃得是大开眼界,心情都颇为复杂。 最后他们把老潘送到了餐厅门口,老潘钻进出租车,“要不要顺道送你们?小窦,你住哪里?” 窦方已经不想理老潘了,马跃替她道了谢,“谢谢潘总,我们有车。” 老潘的出租车驶离后,秦栋林也骑自行车回学校了,马跃觉得,作为公司的两名创始人,他和窦方有必要做一下头脑风暴,“其实我觉得,五万也行。潘总的公司看上去挺有实力的。” 窦方没有说话。她看见有辆黑色的车子停靠在道边,有个挺漂亮的女的自副驾驶下来。窦方虽然只见过胡凯雯一次,但是对她印象深刻。窦方心里觉得不妙,果然车窗降了下来,方向盘后的张弛仿佛等人等得百无聊赖,他扭头一看,正和窦方四目相对。 张弛愣了一下,但他并没有那种被人当场捉奸的尴尬,盯了一会窦方,又去打量马跃,眉毛也皱起来了。 芳踪 第23节 第四十四章 张弛从车里下来时,胡可雯也走出了餐厅,这俩人举手投足间都透露了一种常年相恋的默契。窦方嘴巴翘了翘,心想:呵,男人。脸上带着一种不屑的表情。当然这种表情是有意做给张弛看的,实际上她心里酸溜溜的,很是郁闷。“走啊。”她不耐烦地催了声马跃。 “方方,你等一下。”张弛盯着窦方,把二人叫住。这称呼让窦方有些别扭,他俩好的时候,张弛通常也只是对她直呼其名,何况现在她认为彼此已经划清界限了。而张弛的神情就好像吃家常便饭那样自然,他跟胡可雯介绍窦方:“这是我女朋友,窦方。” 胡可雯早不记得窦方了。愕然之下,她目光只在窦方身上停留了一瞬,说声你好,又转向张弛,“餐厅楼上就是宾馆,房间我订好了,你上来坐会吗?” 张弛说不用了,他还有事。 胡可雯笑了笑,朝窦方一偏头,“你俩一起吗?” “我不跟他一起。”窦方一指马跃,“这是我男朋友,马跃。” “啊?” 马跃瞠目,窦方径直往前走,把电瓶车推出来,她跨上车,扭头又催马跃,“你走不走?”马跃抓着头发,“呃,你,你带我?”窦方把头扭回去,“不走我走了。”她握着车把手,往前骑了一小段,马跃闷不吭声地小跑过去,跨坐在窦方身后,无处安放地两只手犹豫了一下。窦方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电瓶车载着两人,像子弹一样弹射了出去。 到了小区楼下,窦方把马跃放下来,没精打采地说声再见。马跃笔挺的西服也皱了,他拽过书包,那动作有点磨磨蹭蹭的。窦方皱眉,“你可别误会哈,我对你一点意思也没有。” “嗐,我知道。”马跃悻悻的,他背起双肩包,“商量商量,要是潘总真投资,咱们怎么办?” 窦方想了想,老潘批评她土,她不太喜欢这个人,不过有钱拿总是好的。她口风松了点,“那得看他们给多少钱吧?” “最低肯定五万,也许是二十万,我看他挺感兴趣的。”马跃很盲目乐观,“你觉得,他会给五十万吗?” “我不知道。” “他要是真给五十万,别说要当性感主播,就算要我出卖灵魂,我也肯干。” 窦方觉得他在说梦话,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没人想看你当主播好吗?说正经的,我觉得咱俩应该去他的公司看看,说不定他是什么骗子皮包公司呢?” “这样好吗?会不会显得咱们对投资人缺乏信任?” “待价而沽是什么意思懂吗?”另一方面,姓潘的也给了窦方一定的信心。她反而教训起马跃来,“投资是双向的选择,咱们也可以选择不接受。” “有道理,等我派个人去打探一二。” 窦方心想,马跃的所谓“派个人”,大概率是打扫仓库的清洁大妈,她说:“随便,反正我不去。”跟?s?马跃摆了摆手,推着车子往小区里走。马跃把她叫住,“哎,窦方,”他再次露出那种扭捏的表情,“那什么,我觉得你比那个女的漂亮。”窦方哦一声,马跃又说:“不过你就是学历低点,脾气差点,人也穷点。”窦方才缓和的脸色瞬间又拉下来了,“闭嘴,我这人不接受pua。”马跃摇头, “你就是听不进去好话。” 窦方回过味来,“你以为我是被张弛甩的吧?” 马跃嘴上否认,脸上却不无同情。窦方很恼火,“是我甩的他。” “那你为什么甩他啊?”马跃对彭乐有种阴暗的嫉妒,因此他使劲地吹捧张弛,“我觉得他人不错,长得行,还有编制,算个妥妥的经济适用男啊。” “美女的事情你少管。”窦方瞪他一眼,骑上电瓶车头也不回地驶入了小区。回到家,窦方放下包,坐在炕头环顾四周。她看见粉色的毛绒猫坐在罩了蕾丝布的电视机上,它咧起的嘴巴显得对这个拥挤简陋的小房子非常满意。这也是窦方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独属于自己的家。然后她想到晚上和老潘的见面,窦方对自己的事业又产生了些信心,她不禁畅想起未来,最后她的心思又绕回到张弛身上。 窦方没忍住再次看了一眼手机。对方毫无动静。那家伙肯定生气了。窦方有点后悔之前口不择言,当时的确挺爽,但事后却深感自己的傻逼。她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次日醒来时窦方感觉头昏脑涨,她看到手机里有一条张弛的信息,“中午来一下县公证处。” 窦方回信息:干什么? 对方没有回复。窦方好像突然找到了借口,她一鼓作气,抓起手机,拨了个电话过去,结果被粗暴地挂断了。一条信息弹出来:一会说,还有点事。过了一阵,又提醒她:公证处,下午两点。 窦方对公证处毫无经验,她没想明白张弛要干什么。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他该不会是想骗她去公证结婚吧?不过有公证结婚这回事吗?还是公证离婚来着?她没有户口本,也结不了婚吧?说老实话,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要结婚,就算是跟张弛。不过在一番纠结后,窦方还是出门了。 窦方一路打听到了公证处。这是在政务大楼旁边的一栋小办公室里。窦方一走进去,先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孙江滔。后者正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里,尝试跟电脑后的公证员搭讪,看见窦方,他把背一挺,脸上挂着笑,“就是她。” 看样子孙江滔最近过得不错,穿着衬衫西裤,还打了发油,人显得挺体面。窦方直觉地往后退。孙江滔为了化解尴尬,伸出去的手在头发上故作潇洒地拨弄了一下,说:“方方,你不是想脱离家庭,想独立吗?我们今天就在公证员同志面前把话说清楚,办好手续,从此以后大家一刀两断,互不干涉。你看好不好?” 窦方怀疑孙江滔说这话时,还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这个人一向都很擅长伪装。她拿不准他在耍什么把戏,冷冷地说:“办什么手续?我跟你没什么手续要办。” “解除收养关系的手续嘛,”孙江滔难得地没有发脾气,他把手里一张纸展示给窦方看,“这是你大姨,哦就是方方的养母,”这话是转头向公证员说的,“养母的委托书,说明她也同意解除关系,一切委托我来办理。你看看这签字和手印,不是假的吧?” 他越殷勤,窦方越怀疑。她脑袋直摇,“我跟你没关系。”转身走出公证处。室内公证员纳闷地问:“你们到底还办不办呢?”孙江滔嘴上说“办、办”,追着窦方出来。他一急就暴露本性,冲着窦方跳脚大骂:“操,你他妈耍我是不是?傻逼玩意。” 这时窦方看见张弛自政务大楼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文件袋。他小跑两步,到了窦方面前。张弛的突然出现仿佛魔法,聒噪的孙江滔平息了下来,窦方也站在原地不动。 为什么每次都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明明昨天她才给了他一个冷酷潇洒的背影。窦方脑子发懵,一双眼睛直盯着他。 “这,还办吗?”孙江滔询问张弛,他为难地指了指窦方,“她不肯。” 窦方明白过来,“是你跟孙江滔约的?” “他和吴萍都同意,”张弛说。在孙江滔面前,窦方看不出来他是喜是怒。显然两人的思绪不约而同停在了昨晚,张弛观察了一下窦方的脸色,“手续很简单,签个字就生效,不过这种断绝关系都是互相的,你再考虑一下。” 窦方默默点头,又随孙江滔回到公证办公室。在办手续时,她心思还有些乱,直到手里拿了笔,要签字了,窦方才把公证书的内容逐字逐句读了一遍。她此时好像成了学龄前儿童,对于这一切的缘由和后果都似懂非懂,莫名其妙。孙江滔已经急不可耐地盖上了手印,窦方心一横,也在声明上签下名字。 “我现在可以改回原名了吗?”窦方还记得问公证员。 “要改名字,签更名声明。” “真的能改吗?” “法律规定,公民享有姓名权。” “那我要改!我要声明!” 把窦方两个字认真写在更名声明书上,窦方心里这才有点踏实的感觉。她跟工作人员轻声说句谢谢,收好公证书,快步走出办公室,看见张弛还坐在外头的长椅上,他的目光投在窦方脸上,窦方对张弛咧了咧嘴巴,她是想竭力表现得平静一些,所以只说了一句:“我把名字改回窦方了。” “窦方好听。”张弛也笑了笑,“比较像你。” 窦方啊一声,立即想要找个镜子照,“我脸很方吗?” “不,是你的人,外圆内方。” 窦方理解这并不是一句夸人的话,但她仍然抑制不住高兴,马上就要去户籍室领取新的身份证。张弛把她拦住了,“我刚才替你看过了,那边已经下班了,明天再来吧。”他从长椅上起身,看着她,“车就停在路边,我送你回去?” 这个时候还拒绝他,就显得太忘恩负义了,窦方几乎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上车坐在了副驾驶,他把文件袋放进手套箱里,窦方稍微往后倾着身子,猜测着那文件的内容。张弛仿佛具备读心术,他说:“我今天来办离职手续。” 窦方心里陡然一坠,她的眉毛和嘴角都耷拉了下来。她不禁去看张弛开车的侧脸,“你找了别的工作,以后再不回来了吗?” 张弛摇头,“暂时还没有别的工作。”对窦方的后半句,他有意无意地没有回答。两人陷入了沉默。 “我昨天过来,一个是办离职手续,还有一个是帮你约了孙江滔。结果在路上遇到胡可雯,顺路捎了她一程。”张弛瞥了窦方一眼,“你没有跟马跃在一起吧?” 窦方怕被他看出破绽。她把脑袋转向另一边的车窗,含糊其辞地说:“他人还行。” “他哪里还行?” 窦方听出一点不悦的口气,她罕见地收起伶牙俐齿,不说话了。 第四十五章 回程的路不远,但有许多红绿灯,张弛说:“要不然走环海路吧。”那意味着他们要绕过大半个县城,窦方说:“都行。”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反正我下午请假了。”其实在刚上车后,窦方就想起来,她的电瓶车还停在公证处外。但她没有跟张弛提这一茬,她想:管他呢,大不了待会到家,再步行折返,把车骑回去。在途中她对这一程感到恋恋不舍,张弛车子开得也不快,窦方望着窗外的海景。她觉得这是海边小镇最美好的一个时节,天气并不很热,沙滩还暂时没有被游客和帐篷所攻占,海水和天空都是奇异得蓝。窦方还看见有大学生模样的人在沿海边骑行,自行车后座的人手上拽着摇曳的气球,那场景非常浪漫。 窦方收回羡慕的目光,又看到了手上的两份公证声明。这一刻来的太突然,窦方还没有意识到她的生活有发生任何实际的改变,而未曾出现的吴萍始终还是个潜藏在她心底的阴影。她把脸转向张弛,“你给孙江滔钱了吧?” 张弛未置可否,“这个你不用管了。” “你给他多少?” “没多少。” 张弛的嘴巴撬不开。窦方记得曾经孙江滔放话,没有一百万,他不会放过张民辉。她余光去观察车里,揣测着张弛的近况,她在钱的问题上从来不遮遮掩掩,“你现在很有钱吗?” 张弛摇头,“起码以前只有彭乐一个债主,每个月还能领一次工资,现在是债台高筑,每天一睁眼都只有账单。”以前在单位,每天和报警的群众扯皮,他还可以借机溜号,现在为公司的事和各路牛鬼蛇神扯?s?皮,从早到晚都不停歇。张弛打心眼里痛恨这份差事,他来见窦方时,把手机设置了静音。他边开车,瞥到了彭瑜的来电,张弛没有理会。 窦方觉得她比他还惨,好歹她现在是个cfo,利马窦没有资不抵债,说不定还有天上掉馅饼的五万块。“没钱你还充什么大款?”她满不高兴,“反正我以后会还你钱的。” “我不急。” 车子停在了红绿灯前,张弛的烦躁也到达了顶点。他曾经自觉不是一个会强求的人,两年的工作经历也让他习惯了得过且过、随波逐流,但窦方出现后他的人生就彻底变质了。而这个罪魁祸首还懵懂无知,甚至想要拍拍屁股走人。张弛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说:“如果你觉得我们之前在一起太过草率了,想要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自己的事业和感情,我没有意见。但你不要再拿马跃来开玩笑。” 窦方一双大眼睛直视着张弛,眼里没有神采,“对不起,”她顿了顿,诚实地说:“跟你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人。我不想以后在一起天天翻旧账。” “你那时候还小,是被他们强迫的。” “刚开始是。”窦方声音很小,“可是谎话讲多了,好像真的有点分不清真假。后来我也真的有点讨厌张民辉,不,是张老师。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我的生活不会被搞得乱七八糟。”她犹豫了一下,一股脑地说出来,“甚至在大学教导员那里看见你时,我也有点讨厌你。我讨厌你们为什么一直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吴萍和孙江滔总是把你们的名字挂在嘴上。我还想,要是你们全都死了,就好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毒?” 张弛沉默。得知自己曾经被人所厌恶,甚至对方希望他去死,换做谁也高兴不起来。他的目光落在窦方脸上,有一阵,“那现在呢,你还讨厌我吗?” 窦方把低着的头摇了摇。她起初对张弛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有时候她对他挺好奇,有时候又对他的名字避之唯恐不及,她把自己生活中的烦恼迁怒于他,又时常对自己参与到了那个阴谋而感到惭愧不已。总之他在她脑海里千变万化,而真正的张弛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又与她的想象南辕北辙,窦方立即决定把他当做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她有点高兴,在他眼里她也是完全陌生的。 “我第一次见你,其实知道你并不是干那个的,” 张弛直言不讳, “但我觉得你长得还行,又显得很随便,对感情不怎么在乎,玩过之后就可以甩掉,我有点看不起你。给你两百那次,我事后很后悔,在水库边还假装不认识你。你说我是不是很虚伪?” 窦方感觉脸开始发热,她瞪着张弛,有点愤怒,还很没面子,“你之前怎么说的?一见钟情哈?全是鬼话。” “有一点,也不全是。我能感觉你对我一直有意思,如果没有把握,我不会背着彭乐去找你的。我不会做那种一厢情愿的傻事。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我一直都这么干的。”他冲窦方勉强笑了笑,“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更讨厌了?” 窦方用力咬着嘴唇,但她竭力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嗤道:“男人嘛,都是这个傻逼样。其实有段时间我老在心里骂你是狗渣男。” “你比大多数人都过得清醒,跟你比起来,我的确自私又傻逼。” 张弛看着窦方说,“后来我知道你诬陷过我爸,我第一个想法竟然不是为我爸抱不平,而是害怕你在录音里说的是真的,但我没有勇气问你。” 窦方屏住呼吸,“要是真的呢?” 张弛说:“我会后悔没有早一点遇到你。” “你会替我揍你爸吗?比如,断绝父子关系什么的。” “可能会报警抓他去坐牢。” 窦方有点想笑,她忍住了,坚定地摇头,“不是真的,那些话都是吴萍编的,她写在笔记本上,和孙江滔改了好几遍。我发誓。我还把那个笔记本偷偷藏起来,想做证据,但后来都被孙江滔烧了。” 张弛在说出这话时,内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闻言他暗自地松口气,心情也好了不少。“所以你没那么坏,另一方面,我也没那么好。” 窦方望着前头熙攘的人群,这些人面目平庸,表情平淡,里头大概不乏好人,但她对他们毫无兴趣。不过,张弛评价她“随便”,让她耿耿于怀,窦方吓唬他说:“你知道吧,被我甩的男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你是想说,恶人还得恶人磨吗?” “不是。”窦方又飞了他一眼,她一开心,就容易嘴上没把门的,“这叫一个锅配一个盖,王八看绿豆,巧妇伴拙夫,烈女怕缠郎。”她忙收住了嘴。 张弛觉得好笑。窦方读书不多,但是脑瓜和嘴皮都非常溜,也许是中学看了太多打打闹闹没营养的言情小说,思维非常发散。他也接上一句,“或者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我也认同你最后那句。” “啊,哪句?” “烈女怕缠郎。”张弛开玩笑地说完,后面车子催促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他踩下油门,又驶了出去。 窦方此刻的心情,仿佛心底有一蓬蓬烟花绽放,很快她脑子冷静下来,她想,吴萍还是个定时炸弹,张弛的家庭也肯定不会接受她。窦方有点心烦,她以前从来不会考虑“未来”。不论是人生或爱情,一旦需要开始考虑未来,就都会变得索然无味。她说:“我也认同你的话,我们的开始是错的,太草率了。” “开始了就是开始了,没有对和错,不论是偶然,是必然,是草率,是慎重。你和我都只有接受。”张弛说,“但我并不后悔。”顿了顿,他又说:“我觉得,我们那样认识,并没有什么不好。” 窦方忍不住又想轻佻一下,“你是说身体先于心灵吗?唉,果然是下半身做主的男人。” “身体和心灵是分不开的。缺一不可。比如说,你不是那么可爱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踏进乔有红的理发店。” 窦方再次切一声。这表示她内心很得意。随即她又纠正他:“你说的不对。我们认识比那要早很多。” “你是说以前我爸和吴萍他们都住在宿舍楼的时候吗?”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芳踪 第24节 张弛摇头。 窦方愤愤不平,“不公平,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的时间长得多。从来只有别人暗恋我的份,那样显得我太掉价了。这样吧,如果你哪天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就邀请你去我家,嗯,坐一会,喝杯茶什么的。”窦方冲张弛一笑,语气里难免有点酸溜溜,她想起了昨晚面对胡凯雯的情景,“不过我家可没有宾馆那么豪华。” 张弛有点为难,“你确定吗?” “我确定,”窦方点头,“而且你不能问别人。”她估计他也不会去问吴萍和孙江滔,但还是叮嘱了一句。 张弛回头看了窦方一眼,她虽然嘻嘻哈哈的,但表情很严肃,其实她一整天都显得心事重重。张弛笑了笑,配合地说:“好吧。” 第四十六章 马跃一脸神秘地叫过窦方,给她看手机里的照片。窦方看到照片里是一栋老旧的办公楼,走廊上悬挂着“华融科技创投公司”的招牌,但没有拍到室内的情形。秦栋林的脑袋也凑了过来——马跃说秦栋林是他们计算机院的“大神”,但窦方觉得他更像是个无业游民。有一天窦方打开仓库的卷帘门来上班,发现这家伙打着赤膊,穿着裤衩,在一张气垫床上闷头大睡。他俨然已经把仓库当成了自己的临时宿舍,在里头毫无顾忌地打零工,玩游戏。据窦方的推测,他大概在外头揽了七八份兼职。所以秦栋林比起马跃和窦方,算得上小有积蓄。 “不怎么样。”秦栋林随便瞟了两眼,就不感兴趣地坐回去了。马跃拿不准主意,和窦方对视了一会,“好像真是骗子?”“他骗咱们什么呢?”“比如说,搞些假的投资人名单当诱饵,办投资宣讲会,让咱们买票,赞助,变着花样收咨询服务费之类的?”秦栋林对着电脑插了句话,“或者像网络刷单那样,骗你去投资。”马跃和窦方一起把脑袋扭过来,愕然地望着秦栋林,“你遇到过?”秦栋林耸耸肩膀,“遇到过啊,被骗了两千块钱。我把他们网站黑了作为报复。”马跃和窦方基本放弃了希望,“肯定是骗子,算了吧。”马跃还把老潘给拉黑了。 那段时间,老潘时不时在微信上分享一些心灵鸡汤给窦方,还要一本正经地点评几句,窦方认为这老男人是色心不死,没有搭理。后来窦方发现老潘最后一次发过来的文件名带?s?有合同二字,她还没点开,文件已经过期被清理了,窦方只好厚着脸皮问老潘:“潘总,能再发一遍吗?”老潘反问:“马跃把我拉黑了?”窦方想着要不要瞎扯几句替马跃找个借口,结果老潘没好气地丢过来一句:“来我办公室面谈。” 三人小分队商量了一下,一致表示:见面可以,但绝不会给他一分钱。到了老潘的公司,发现他办公室里面竟然还挺有样子,摆着四五台电脑、打印机,有业务员,还有前台来端茶送水。只是老潘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径直把一份合同放在桌上,说:“你们看一看。”马跃翻了一会,似懂非懂,“潘总,不是华融投资我们吗?” 老潘抽根烟,说:“我们是孵化器,会包装你们的项目,推荐给投资人。我自己不投资,懂吗?现在的确有投资人感兴趣,初步决定投资二十万,华融会负责安排投资人面谈、签定意向书、以及一些投后事宜。我们的服务费用是抽取十个点,也就是两万块钱。如果后续还有资金进来,那就继续抽成。这条件很合理吧?” “和投资人洽谈,要先付钱吗?” “不用!”老潘早看出来了,这三个年轻人根本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他语气缓和了点,“融资不成功,你们一分钱不用掏。你们中途不愿意,也可以随时退出。哎,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骗子吧?”马跃忙说:“没有没有。”老潘说:“当然,如果你们项目前景特别好,我们也会适当跟投一些,不过就三五万,不多。”马跃等人立即对老潘客气起来,七嘴八舌地说:感谢潘总。临走时,老潘又提醒他们,“二十万换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现在你们觉得没什么,如果以后公司真的发展起来,你们肯定得后悔。我建议你们找个律师咨询一下,省得以后又说被骗了。” 马跃觉得老潘这个人其实还不坏,他试探着问老潘,“潘总,你觉得这个条件怎么样?” 老潘颇为不屑地瞟了马跃一眼,“你觉得你们那破网站,能值几百万吗?以你的能力,能做成独角兽吗?不要只盯着钱看。”马跃有点犹豫,老潘又提点他一句:“投资的风险是双向的,创业就是在赌博,可能一夜暴富,也可能血本无归。关键是看你有没有这个承担风险的能力和意愿。当然啦,你一个大学生项目,如果能吸引来正儿八经的投资,以后就算毕业找工作,也很能吹一吹了。结果不重要,过程才重要嘛。” “谢谢潘总。我们找律师咨询一下。”马跃拿着合同,抬起屁股,跟老潘告辞。三人回到仓库,迫不及待地开起了小会。马跃显然被老潘忽悠得心动了,“我觉得,不用咨询律师了,咱们签约吧。” 秦栋林很纳闷,“才二十万,就把公司卖了,咱们那么缺钱吗?” “缺啊!”马跃和窦方异口同声。马跃显得有点委屈,“我到现在还没领过工资呢,窦方一个月还有两千块钱。” “哦,”秦栋林除了偶尔对着电脑灵光一闪,大多数时候表情都很木讷,“反正我可以不要工资。” “那咱投票吧。我同意,秦栋林反对,窦方你呢?”马跃信心满满地看向窦方,他知道她缺钱。 窦方迟疑了一会,她也有点不甘心,“我同意秦栋林,我们现在每天快一百单了,也有盈利了,老潘能找来投资人,说明我们有潜力。咱们应该对公司有点信心,等生意再上点规模,去谈投资应该更有话语权吧?” 秦栋林立即表示赞同。 马跃一脸无语,“也不能盲目自信吧?咱们一没人,二没钱,说不准哪天还被顾客投诉、被卫生局查,这些货、这仓库都是我亲戚的,我可是担着风险呢。” 秦栋林也出主意说:“店做大了,肯定得往正规的方向走。我们现在就是规模有限,像猫粮罐头这种进口牌子,供货商都不跟我们合作,还得去隔壁批发店里买,不能保证保质期,说不定还买到假的。最好能谈几个品牌供货商。” 马跃说:“反正我没这层关系。” “那这合同怎么办?” 三人面面相觑,都没说话。最后是马跃妥协了,“行吧,少数服从多数。”他嘴上这么说,把合同折起来放进了抽屉里。 虽然和老潘的合作没有谈成,窦方却受了很大的鼓舞,之后几天她的心思一直在生意上头打转。马跃说窦方这是得了“创业综合征”,窦方没搭理他,下班回家,她给彭乐打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认识的供货商,“做进口海产品,肉制品的,最好是大品牌,市面上还比较少见的那种。” “可以帮你打听打听,我有什么好处吗?” 窦方不假思索,“可以给你提成。” 彭乐嗤笑,“一个月能提一千块钱吗?对了,你现在是不是还领着两千块钱的工资?你可真是挣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啊。” “我现在五千块钱了,不比你介绍的那些工作差。而且我是领导了,不需要给人端茶送水赔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是cfo。二元一次函数你算得清吗?” 窦方反问:“你算得清吗?π的小数点后第八位是什么?” 彭乐一瞬间卡壳,“行吧,约好了我告诉你。” 窦方道声谢就要挂电话,彭乐说:“你急什么?”窦方只好继续跟彭乐东拉西扯。她翻朋友圈的手指骤停,那是邢佳发的一组照片,照片里她坐在一整面落地玻璃的办公室,墙上印有公司的logo。底下是朱敏等人的留言,“找到实习了?”“是当总裁助理吗?”“哪家公司?”邢佳回复了所有人,“别误会,只是来陪男朋友面试的,哈哈。” 真能装逼。窦方心里嘀咕着,彭乐的话从她耳畔溜过,窦方没有留意,这时她抓住了孙江滔这三个字眼,窦方立即警觉地问:“孙江滔怎么了?” “你没从张弛那里听说吗?”彭乐显得漫不经心。 除非她追问,否则张弛从不提跟孙江滔有关的话题。窦方又问:“孙江滔又干了什么?” “听说他最近弄到一笔钱,和吴萍假离婚,搞贷款买房。吴萍答应了,结果刚离婚没两天,孙江滔和一个三十来岁女的结婚了,那女的怀孕两个月了,据说是孙江滔的。”彭乐很幸灾乐祸,他惊诧于张弛没有把这事告诉窦方,“现在吴萍没了人,也没了钱,正到处告状,说孙江滔重婚,那女的诈骗。三个人打得不可开交。” 窦方半晌没有讲话,彭乐这才意识到,吴萍还是窦方的亲大姨。彭乐一改幸灾乐祸的语气,“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觉得他们不值得同情。吴萍纯属自作自受。” 窦方的手机里已经很久没有吴萍的消息。窦方想:她的歇斯底里终于有了新的对象。她咧了咧嘴,但根本笑不出来,只觉得惆怅。“谢谢你,”窦方恹恹地说完,要挂电话前,她问彭乐,“你还跟邢佳有交情吗?我看她去你们公司面试了。” 彭乐一愣,“早没有了,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这人不可靠,我不喜欢她。” “你管的是不是太宽了?”彭乐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她一句,但听到窦方这样说,他心里其实有点高兴,“你忘了吗,我这个人从来不吃回头草。”他本来以为窦方还会说点什么,结果她也没什么反应,哦一声,就挂了电话。 这不经意的几句话让彭乐琢磨了好一会,他把朋友圈翻了一翻,也看到了邢佳的照片——说和邢佳绝无联系,那是假话。彭乐不会轻易和人结仇,即便是前女友。邢佳介绍男朋友来面试,彭乐也颇为爽快地答应了。虚与委蛇才是他人生的常态。 彭乐一个信息发过去,毫不避讳,“你以前得罪过窦方?” “我得罪她?她有什么值得我得罪的?”邢佳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很不高兴,“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听说你俩是中学同学。” “是认识。” 邢佳犹豫着。彭乐这人有点深藏不露,她怀疑窦方在他面前说了自己坏话。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的。加上之前在学校的掌掴事件,邢佳从来没有讨厌任何一个人那样讨厌窦方。她头脑一热,说:“窦方没跟你提过她以前的事吧?我们以前是同学,但我不想背后说别人坏话,挺难为情的。” “什么事,你说说。” “她上中学时,和一个姓张的老师乱搞,被学校发现了,那个老师辞职了,她爸妈也带着她搬去外地了。不过她一直认为这事是我报告学校的,挺恨我的,到处造我的谣。所以我不想告诉别人我和她认识。对这种疯狗似的人,我宁愿躲着?s?她。” “是你吗?” “什么?”邢佳没明白。 彭乐脑子里突然拨云见日,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碰触到了迷雾下的真相。“是你告的状吧?”无数种情绪在心里翻滚,彭乐的语气还算平静,“你以前和窦方很要好。窦方的表姐孙珊暗恋张民辉,窦方偷偷告诉了你,你跑去跟学校告了状。因为你,窦方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孙珊和张民辉。她没想到自以为的好朋友是一个恶毒的大嘴巴。” 邢佳愣了很久,她想要否认,想要辩解,却只是张口结舌。最后她讷讷地说:“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 “没想到这世界上有蝴蝶效应?没想到你不经意的一句话,害死了两个无辜的人?你这个人总是自以为是,你当初大概以为自己是在维持正义吧?道德警察。” 邢佳的脸火辣辣的,她冷冷地说:“我是犯罪了还是违法了?你可以叫警察来抓我嘛。孙珊是车祸死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再说,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早跟窦方分手了吧?” “是跟我没关系,但你在我面前胡说八道,造别人的谣,我觉得挺恶心的。” 邢佳真想破口大骂,明明是他先找上门来,质问她和窦方的关系。可邢佳忍住了,她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她故作冷淡,“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了。其实我宁愿不认识窦方,我也不想任何人知道我认识她。你应该不会公报私仇吧?我男朋友根本就不知道这事。” 彭乐把电话挂断了。他还意识到另外一件事:当初窦方说和他在一起是为了报复邢佳,原来那并不是一句玩笑话。他心里无比恼火。 第四十七章 彭乐替窦方约到了一家进口商品的供货商。在见面时彭乐也参加了,他跟对方介绍说窦方是他的“朋友”,显然在大家的眼里,更似是“女朋友”,窦方没有否认。她并没有那么清高,知道彭乐女朋友的身份对公司的生意来说大有裨益。在会议结束后,马跃和秦栋林说要回宾馆房间睡觉——他们是开着马跃朋友借的车来的,天不亮就出了门。窦方则上了彭乐的车。彭乐说:“你可以多待几天,我还打听了两家供货商,顺便见一见好了。” 窦方对别人的殷勤向来都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但嘴上还是要撇清一下的,“不耽误你上班吗?总是让你帮忙,不好吧?” “没事,我不忙。”彭乐语气变得阴阳怪气,“人之间,本来就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窦方莫名其妙地睃了他一眼,彭乐车子停在一栋大楼下,话头一转,“张弛公司就在楼上,想去参观一下吗?” 窦方有点心动,她对张弛现在的工作很好奇。彭乐降下了车窗,窦方看见有人自玻璃的旋转门走进去,外墙上张贴着出租和出售的巨幅广告。“这个楼是我姑父名下最值钱的一个物业了。商铺入住率还可以,路段也不错,顶楼就是保利。”彭乐目光在那旋转门上停留了一会,“我三姑最近一直在找买主。” 窦方留神听他的话,“能找到吗?” “难。这行的人大多数迷信,他们都觉得我三姑父有点倒霉。”彭乐说,“现在公司主要在变卖物业,破产清算,情况还是比较棘手。张弛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 窦方改了主意,她想先回宾馆。彭乐没有异议,还没发动车子,他瞧见了从楼里出来的彭瑜,他的车牌号彭瑜是很熟悉的,彭乐只好下车,叫声三姑。“车里那是谁呀?”彭瑜手里拿着墨镜和遮阳伞,对彭乐微笑。“朋友,”彭乐说,他突然有种恶意的念头,想要把窦方介绍给彭瑜,他很好奇窦方会是什么反应。结果在他回头的瞬间,窦方的脑袋自车窗一闪而过,副驾驶的人不见了。彭乐暗自发笑:“没什么,三姑,我先走了。” 绕回车里,彭乐看见蹲在作为座位下的窦方,他扯了下嘴巴,径直发动了车子,开出这条街道后,才说:“坐好系上安全带,摄像头拍到要罚款的。”窦方回到座位上,脸上显然还有些不自在。 “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因为她是张弛的妈吗?”彭乐讽刺她,“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窦方把脑袋转到一旁,没有吭声。刚才在偶遇彭瑜的瞬间,她的确有种难以言喻的窘迫。 “你在装睡吗?”彭乐不时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最后他不再搭理窦方,扭开了车载音乐。 到了宾馆门口,不待彭乐揶揄,窦方跳下车,一口气跑回房间。躺在床上,她翻个身,窗帘未拉,她看见外头路灯有种雾蒙蒙的黄色,这让窦方想起了和张弛在电影院偶遇的那个秋夜。至今她还难以相信自己彻底摆脱了孙江滔和吴萍夫妻,她仿佛刚刚自一场噩梦中逃离,懒洋洋地在迷雾里徜徉,不知前路。她从口袋里把手机摸出来,打字给张弛,“我今天看见你妈了。” 张弛不是那种整天盯着手机的人,可他回复她的信息总是很快,这让窦方怀疑他是否真的像彭乐讲得那么忙。他问:“都说了什么?” “没说话,我跑了。”窦方一边想着,逐字输入,“你妈看上去很不好惹。” 张弛有一会没回复,窦方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说话造次了。结果他说:“我一直想给你看这个。”几秒钟后,有张图片加载出来,窦方看见张弛的手指,捏着一张胶卷的老照片。她辨认了一会,“这是你小时候吗?” “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吧。” “那个男的是你爸?”窦方用手指戳了戳小男孩的脑袋,盯了他好一阵,然后留意到照片里的男人,他比窦方记忆中的张民辉还要年轻一点,她又看见旁边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子,“女的是你妈?你妈那时候真漂亮。” “你看见我妈的发型了吗?” 窦方惊讶地发现彭瑜年轻时居然是俗气的爆炸头,而且满脑袋栗红色的卷儿。“我妈以前也是红头发,跟你一样。”张弛说,“她会喜欢你的,你不用怀疑自己。” 窦方嘴角弯起来。夜风把窗纱吹起来,这让她心里也有点蠢蠢欲动。“你现在在哪?” “我在环海路上。” “你回县里了?”窦方有点失望,“我这两天在市里。” 张弛说怪不得,“我刚才到你楼下,看见你家的灯没有亮。” “去我家楼下干嘛?” “没干什么,就在车里待了一会。” 窦方感觉那夜风透过窗帘,把她的心扉也拂动了。她的声音轻了一点,“太不巧了。” 张弛说:“没事,我在海边待了一会,又在街上转了转。我想,你把自己的记忆分成了许多小碎片,就藏在那些角落里,也许我随便挖一挖,会挖出宝藏也说不定。” 窦方想起了那些被时光掩藏的秘密。她不禁笑开来,“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有一枚塑料戒指,我把它埋在海边的沙子里,我想,也许会有人把它挖出来,然后拿着它跟我求婚。可是后来我把整片海滩挖了个遍,再也没有找回那枚戒指,也没有王子来跟我求婚。我想它可能真的被人捡走了,然后又随手丢进了大海,塑料戒指不值钱的。” “兴许是被蚌壳吞了,以后吐一枚珍珠给你。” 窦方觉得他的话真动人。她满怀期望,“那你要仔细一点找啊。” 张弛在回程中接到了彭瑜的电话。彭瑜张嘴就说:“保利的办公楼有一个买家。”彭瑜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兴奋劲,张弛把车停在道边,熄了火,他问:“是什么人?”彭瑜还有点糊里糊涂的,但她一再强调对方“非常有实力”,据说在银行信誉也很好,这个交易应该能顺利完成。张弛明白彭瑜的急切,因为公司资不抵债,保利的办公楼已经被下达通知,要择期强制拍卖了,到时彭瑜的损失会很惨重。张弛说:“还是要做一下尽调。”彭瑜说:“已经催法务和财务在做了,主要是价钱合适,他们也想要尽快过户。这件事你替我盯着一点。” 张弛说知道了。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跟彭瑜提起了窦方。而彭瑜早把这个名字忘到了脑后,她饶有兴致地问:“漂亮吗?”张弛说:“漂亮。”彭瑜也就没了意见,“改天我请她吃饭。”张弛说:“等有空再说吧。”他知道窦方的出现可能会在家里引起轩然大波,决定等到保利这件事结束之后。而彭瑜对这件事也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与其他父母的那种殷切不同,彭瑜对于张弛的恋情并不怎么上心,因为对曾经漂亮热情的她来说,感情总是来的很容易,而结束得同样迅速,一段无关紧要的恋情不会在她心里引起太多波澜。彭瑜反倒对彭乐的?s?感情生活更关注一点,那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我今天遇到乐乐了,跟一个女孩在一起,但没看清正脸,鬼鬼祟祟的——肯定又换人了。” 芳踪 第25节 张弛心里一动,他想起了之前窦方的信息。张弛心里有点不舒服,他说:“我还要开车,晚点再说。” 彭瑜嘱咐他开车小心,“尽调的资料你抓紧时间看一看。” 张弛回到市区时已经深夜了,窦方和马跃、秦栋林跑到宾馆楼下吃了烧烤当宵夜,然后躺在床上打手游,这时张弛打了电话,问她在哪里,窦方随口说出宾馆的名字,张弛说:“你先不要睡,我三十分钟后过来。”窦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迟疑地问:“你不回家吗?” “我忘记带钥匙了。”张弛说,“我妈这会肯定也睡了。” 窦方有点举棋不定,她知道他是借口,但又不想戳穿他。她嘴上说:“那你去找别的宾馆住吧。” “我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不想再折腾了。”张弛的语气显得一本正经,“我以前还收留过你,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窦方几乎顷刻间就妥协了,“你到了发信息,别打电话。”她有点扭捏,“马跃他们住在隔壁。” 窦方再次收到张弛的信息来开门时,脸上还有点红,这刚好掩饰了她其实毫无睡意的事实。但张弛看出她把房间收拾过了,这房间是标间,另一张空置的床上铺得很平整。窦方穿着宽松的t恤和短裤。她本来要洗澡的,在接到张弛的电话后又被迫打消了这个主意——那样好像她已经预备好了要投怀送抱似的。窦方故意打个哈欠,说:“我好困,先睡觉了。”便甩掉拖鞋,爬上自己的床。 张弛洗了把脸出来,灯都已经灭了,借着洗手间的光,他看见被窝里隆起一个人形,是窦方背对着他,手机也收了起来。 张弛在地上站了一会,打破了平静,“我还有点事,开一会台灯,影响你吗?” “不影响啊。” 张弛坐在另外一张床上,背靠着床头,他把电脑打开。窦方本来以为他在打游戏,她简直给他搞糊涂了,心想:这家伙是装的吧?很久之后她又听见纸页被翻动的声音,窦方终于忍不住,转身坐起来。张弛真的在看资料。窦方很纳闷,“不是说没家里钥匙,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吗?” 张弛解释说:“的确没家里钥匙,电脑是我刚才去公司拿过来的。” 窦方嘀咕,“那你怎么不在公司睡觉?” “公司里只有沙发。”张弛看了看她,有点歉意,“是不是太亮了?”他说声对不起,“我马上就睡。” “你看吧。”窦方靸上拖鞋,啪的一声把房间的灯都打开,然后又跑回床上,她摸出手机,心不在焉地摆弄了一会,又不禁转过脸去,望着张弛发呆。张弛的侧脸格外有种凝重的神态,她始终无法把他和一个生意场上的人联系到一起,这一刻她觉得他俩的距离忽然变远了。她又想起彭乐说公司的事情很棘手,而张弛对此毫无经验。“你讨厌上班吗?”窦方冷不丁地问。 张弛说:“还行。”窦方从表情上看不出他有多么感兴趣,她感觉他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 窦方有点佩服他。她常在毕业之后还梦见自己坐在高中教室里,面对着一厚摞的试卷,醒来后还心有余悸。窦方说:“就算没经验,你应该也很快就能学会了。你以前不是学习很好的哈?” “你们一无所有地开店,你觉得难吗?” 窦方认真想了想,先是点头,继而摇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张驰也看着她,她的脸颊光洁,眼神明亮,素不相识的人大概都会以为她的人生顺风顺水,从无烦恼。他有点想亲她,不过他没有轻举妄动,“你不困了吗?”窦方被他一提醒,忙闭上眼睛。她本以为自己会心神荡漾彻夜难眠,但眼前陡然暗下来,周遭也寂静了。 第四十八章 终于等到马跃和秦栋林在宾馆大堂出现时,彭乐知道自己的午饭也彻底泡汤了。两个男大学生不约而同地双眼无神,脸色惨白,瘫坐在沙发上哈欠连天。他俩在昨夜吃完烧烤后,又奔赴附近的网吧,打了通宵的游戏,对于洽谈供货商的事,马跃毫无想法,“问窦方吧,哎,窦方还没起来吗?” 彭乐早上已经给窦方打了两个电话,都无人接听,他猜她此刻肯定还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正起身打算要去敲窦方房间的门,听到电梯叮的一声,张弛和窦方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马跃打了一半的哈欠也停滞在脸上,他望一望张弛,又望一望彭乐,果然后者的脸色迅速变难看了,马跃心想:好家伙,这下热闹了。 张弛则显得若无其事,他昨晚没回家,身上穿着一件薄的冲锋衣,刚洗过澡,精神还不错。他拿出钱包,从自动售贩机买了一瓶矿泉水给窦方,问她:“饿吗?”窦方摇头。 马跃和秦栋林无人问津,只好彼此商量接下来的行程,最后他们一致表示没有胃口,不如直接去见供货商。张弛把车钥匙拿出来,他目视彭乐,“我送窦方他们走,你开车了吗?” “彭总昨天说陪我们一块去,是吧,彭总?”马跃有点不太确定了。 “走吧,坐你车。”彭乐按捺住脾气,跟张弛说。大家一起上了车,彭乐坐在副驾驶,利马窦的全体人员则挤在后座上。途中马跃想起临时抱佛脚,讨论一下谈判策略,结果根本没人搭腔,他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巴。到了供货商的公司楼下,彭乐突然表示撂挑子了,“我还有事,不跟你们去了。” “咦,彭总,你说话不算话啊?” 彭乐脾气爆发了,“你们发我工资了?我替你们跑前跑后。” 作为这一切祸事的源头,窦方则显得颇为无辜,她瞟了一眼彭乐的后脑勺,露出一种“谁又得罪他了”的表情,然后打开手机的自拍镜头,照了照自己发型和妆容,为了谈生意,她听取了马跃的意见,换上了衬衫和长裤,导致窦方总觉得自己有种乡村女企业家的气质。她昂首阔步地下了车,“走呀,老马,老秦。”俨然有种女总裁率领两名男助理的气势。 张弛重新发动了车子,他问彭乐,“你去哪?” “回宾馆,我去拿车。” “那不顺路,你自己打车吧。” 彭乐转过来看着张弛,有点不耐烦,“咱们俩之间别搞这个,行吗?跟烂俗电视剧似的,没意思。” 张弛掀起眉毛,“我搞什么了?” “瞧你那狗护食似的样。” 张弛一言不发,车子停在道边半晌不动,有交警走了过来,彭乐“哎”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张弛,张弛将方向盘一转,驶上了马路。彭乐望着后视镜里远去的交警身影,他开口了,“我一直对你还算可以吧?你他妈净坑我。抓亲哥进派出所,也就你能干出来这种事。” 张弛没理会彭乐的借题发挥,他说:“你别纠缠窦方了,你不是从来不死缠烂打吗?” “我纠缠她?”彭乐愕然,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对着张弛那张平静的脸,彭乐心想:要不是这家伙是他表弟,他非得当场揍他几拳不可。整件事让他觉得异常憋屈,彭乐对着张弛冷笑,“你算什么立场,跟我说这种话?你以前没背着我,搞那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哈?” “我爱窦方。”张弛直视着他,“你以前跟她,不是闹着玩吗?你说的。” 彭乐一口气梗在喉头。他茫然地看了张弛一会,“没错,”他生硬地笑了一声,“我跟她,就是玩一玩。”他调转目光,望着挡风玻璃外的车流,“我只是看他们那小本生意不容易,顺手帮一把而已。生意介绍成了,我有提成的,你知道吧?”他越发觉得自己的说法蹩脚,停下了话头。 “你是为了提成吗?” “当然了,”彭乐摇头,“其实我一直都挺同情窦方,我觉得,她对吴萍夫妇有种愚孝的心态。” “我不觉得。”张弛显然不想跟彭乐讨论窦方的话题。沉默着将车开到宾馆楼下,彭乐道声谢,去推车门,张驰把他叫住了,“你别再找窦方了,行吗?”他难得地叫彭乐一声“哥”,“以前就当是我对不起你。” 彭乐在心中估量着这一声哥的分量,他和张弛对视了片刻,彭乐故作轻松,“你们俩不是真爱吗?那我也懒得掺和了。对了,你们这算什么?罗密欧和朱丽叶?不是冤家不聚头?”张弛笑了笑,那表情是:随便你怎么说。但他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极坚定。彭乐推门下车后,又不甘心,他走回来用指节叩了叩车窗,张弛降下车窗看着他,彭乐说:“你是不是和窦方?s?混久了,以为这是个充满了真善美的童话世界?” “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童话。”张弛把车子开走了。 在回公司的路上,张弛和窦方通了个电话,不出所料,洽谈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跑了两天,也只有一家供货商愿意和他们签合同。张弛还能听到电话里马跃在和秦栋林抱怨,“要是彭乐也在的话,兴许就能谈成了。唉,还以为他关系挺硬的。”窦方嫌马跃聒噪,拿着手机跑到安静的角落,她跟张弛说:“我想怂恿马跃租个新的仓库。”张弛是亲眼见过旧车库里有老鼠出没的,他当即表示赞同。“本来马跃说好下个月给我工资涨到五千的,这下肯定涨不了了。” 张弛顿了顿,“要我借你点钱吗?” 窦方立马说不要。 “你可以等以后发财了再还给我。” 窦方很郁闷,“我要先把你给孙江滔的钱还给你。”其实她并不是个很有韧性的人,甚至可以说窦方对于任何一份工作都只能保持三分钟热度,张弛也惊讶于她和马跃的创业磕磕绊绊,竟坚持了这么久。张弛琢磨着她这份执拗从何而来,他转移了话题,“我今晚能来找你吗?” 窦方忙说别来,“我们一会就回去了。坐大巴。”她也忍不住打个哈欠,“都怪你,我昨晚都没睡好。”马跃和秦栋林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等着,却悄悄竖起了耳朵。窦方瞪回去,转过身时,声音也小了,“对了,你今天早上不会是吃醋了吧?” 张弛反问:“吃谁的醋?” 窦方心想:这不明摆着吗?“彭乐。” 张弛听出了窦方那故作镇定、实则期待的语气,他甚至疑心她有点沾沾自喜。“你觉得是就是吧。”他不置可否,把电话挂了,这让窦方很失望,她觉得他有点口是心非。 张弛把车停在楼下,通过电梯上了楼。因为属于自己的物业,张民辉的公司占据了上下四层,自张民辉去世后公司的业务出于停滞状态,员工也离职了大半,许多间办公室都是空的。彭瑜曾想把办公室转租出去,来看过的租客都对高昂的租金望而却步。“留着自己用吧,别浪费了那么贵的装修。”彭瑜满不在乎,当初被人闹过几次事后,她又雇了两名保安。在张弛走出电梯,闲聊的保安和保洁都跟他打招呼,“张总。” 张弛走进唯一一间在使用的拐角办公室,彭瑜来公司上班的次数屈指可数,办公室里的女性用品却随处可见。椅背上挂着披肩,电脑旁随手丢着一顶颇时髦的遮阳帽,墙角堆着各种燕窝、红参之类的保养品礼盒。有次张弛甚至在放资料的柜子里发现了几管口红和半包女性卫生巾。从表面光鲜、实际邋遢这一点来说,彭瑜的确和窦方不相上下。 张弛打开百叶窗,落地玻璃外可以俯瞰到整个城市的街景,远处则可以眺望海岸线的轮廓。 他能理解彭瑜不肯把办公室转租的心理。这栋楼曾令张民辉非常引以为豪。 彭瑜打了电话来,催问这栋楼转售的进度,“月底肯定能过户吗?”张弛告诉她,对方还一直拖着没有签合约。“又要改条件?之前都谈好的。这些人太没信用了!”张弛说:“他们知道你急着卖,肯定还会临时砍价。”彭瑜明显有些焦躁,“如果就三五百万的话,砍就砍吧,不要再拖下去了。” 张弛坐在沙发里,冷静地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最后不一定能签成约。” “价格都这么低了,还要刁难,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买?不想买,又拖着我们干什么,好玩吗?” “想想别的办法吧。” “都这个关头了,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彭瑜慢慢说,“你是说你大舅吗?出价太低了,就算我答应,别的股东也不会答应的。”她声音放低了,“我后来想了想,上回那个项目,给你大舅的价格的确太低了,我想你大舅是不是私下给了老杨好处,老杨那个人可精了。”这事她只是心里琢磨,说出口了又觉得不好,“算了算了,又没有根据。你大舅好像也没有要买的意思。” 张弛说:“保利想要续约,顺便把这几层一起租下来,我想租给他们。” “不许租。给的那点钱,还不够给员工遣散费的。而且我答应对方了,整栋楼要清空交割的。如果实在签不了约,再考虑续租的事。” “早点考虑。空置率太高了,银行贷款都贷不下来。如果租客信誉好,不用在乎租金低。” 彭瑜有点犹豫,“我已经回绝他们了。” 张弛知道彭瑜这个人脾气急,而且好面子。他说:“那我去跟他们谈。这事你别管了。” 他打开门,叫保洁进来,把过期的礼盒和干枯的植物都丢了出去。 第四十九章 搬进新仓库后利马窦三人在马跃他爸的餐馆聚了次餐,算作庆祝。秦栋林这家伙平时总是一脸高深莫测之状,两瓶啤酒下肚后,也开始吹起了牛皮,煞有介事地对利马窦的发展前景做了一番指点。后来他严肃表示,公司应当男女平等,同工同酬,自己也该领取不少于一千块的兼职工资。“靠,”马跃掰着指头算了算,每个月新增的租金和人工,两万都打不住。他感觉自己今晚要失眠了。“说不准哪天公司倒闭,我还得身负巨额债务,太刺激了,我有点体会到赌博的滋味了。” “你别是不敢干了吧?” “敢,怎么不敢?”马跃热血上头,虽然忙活了大半年,仍然兜里比脸面干净,但他相信自己即将迎来事业的腾飞,“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不敢花钱,注定也赚不到钱。不过,你们都领工资了,我也得领。” 窦方忙说:“别忘了还要给我涨工资。” 马跃拍拍胸口,没问题,“只要下个月不亏,就给你涨。” 秦栋林立马主张:原来口头答应给他的股份,也得正式签约。 “必须啊,明天就签。” 众人勾肩搭背,皆大欢喜。结果马跃一句话,窦方心情顿时跌入了谷底。“对了,邢佳说也想加入咱们,来利马窦上班。” 窦方懵了一会,真诚发问:“她来负责什么?送货还是打包?” “那些活给阿姨干就行了。她负责商业推广,她挺擅长这个的。” 秦栋林只关心一件事,“长得漂亮吗?” “她可是我们班班花。” “那我欢迎,美女多多益善。” 窦方勉强点了头,“免费来实习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肯定没法免费哈,我说好了给她三千块钱工资。” 窦方怒瞪着他,“凭什么?我才两千,我不是cfo吗?” 马跃挠了挠头,他意识到气氛有点紧张,但要是回去再跟邢佳改口,那也太跌面子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她本来也比你学历高嘛,如果出去找工作,工资不会比这个低。她也就是对创业感兴趣,才来加入我们,想体验一下的。再说了,她还没有股份呢,就是个打工的,你是老板哈。我还一直没工资呢。” “你真答应她了?” “答应了啊,过几天就来上班。” 窦方失望透顶,她冷冷地说:“马跃,你就是个大傻逼!”把啤酒瓶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了。 在回程中马跃给她打了个电话,还想解释解释邢佳这事,窦方斩钉截铁,“她要来,我就退出。你前面拖欠我的工资全部要结算给我,我还去找老潘,把我的股份卖给他。”麻利地把电话挂了。 回到家,半晌之后,窦方打起精神,用手机刷了一会求职招聘网站,上头全是美发助理、餐馆服务员之类的职位。印象中前段时间乔有红还给她发了条信息,可窦方当时没搭理她。窦方忙把信息翻出来,见乔有红问她:方方,最近忙什么呢?她没急着回复,又浏览了乔有红的朋友圈,里头是理发店老板娘各种做作的自拍。理发店里重新装修过了,挺上档次,还发个招工启事,工资两千五,包吃包住。对比她那时候,现在乔有红大方得堪比活菩萨。 窦方心里有点泛酸,她假装不在意地回复乔有红:“没忙什么。姐,有轩轩照片吗?想他了。”加一个调皮吐舌头的表情。任何一个做母亲的人听到这个要求都会心花怒放。瞬间对话框十几张属于乔浩轩的丑照片刷了屏。窦方却一张点开的欲望都没有,她敷衍地回复了一条信息,“哇塞太帅了!”然后叹口气,放下手机去洗澡。 第二天窦方索性没去上班,一觉睡到了中午。听到外头哐哐的敲门,窦方莫名其妙,跑去打开门,看见外头一群陌生男女,领头那个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正拿了钥匙要开门,“有人?”他往里探了探头,又打量窦方,“哦,你是马姐侄子的?s?同学?是侄子还是外甥来着?”窦方没吭声,也没让开。“打扰打扰,我们领人来看看房子。”中介自说自话,带着三四号人闯了进来。窦方眼睁睁看着他们开始翻箱倒柜,还有个中年女人进卧室转了一圈,又推开洗手间的门,猛按了几下马桶,水声哗哗巨响。“马桶太旧了。”她挑剔地说。 芳踪 第26节 中介则等在客厅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还穿睡衣的窦方,“你是马姐亲戚的同学?是对象吧?”窦方给这些人搞得很恼火,她故意问他:“马姐是谁?”中介笑着掣出一支烟,“你住她家的房子,你不知道房东是谁?” 男人女人看了半晌房子,来到客厅,摆出要砍价的架势,“房子太老了,地段不好,再说,这还住着人呢。”“随时都能搬走啊。”中介拍着胸口打保票,他把窦方一指,“她没租约,免费借住的。”“下个月能清空?”“没问题!” 等这群不速之客走了,窦方摔上门,当即拨电话给马跃,“你故意的?” 马跃宿醉才行,还迷糊着呢,“什么啊?”窦方把情况一讲,马跃也束手无策,“那也没办法啊,他们早就想卖了,房子空了快两年了。”他这个人还算仗义,“我跟我姑父说,让你住到下个月,下个月就给你涨工资,对了,明天进货,你早点来?”窦方毫不留情,“谁跟你说我要来上班的?” 跟马跃撒了一通气,窦方丢下手机。这一整天她都无所事事,也不想去找房子,索性把电视打开,把上百个频道反复翻了四五遍。在这期间她有感而发,编辑了一条没头没脑的信息给张弛,“黄狮精辛苦修炼几百年,从来没害过人,就因为他贪小便宜,捡到了猪八戒的九齿钉耙,就被孙悟空一棍打得现出原形,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张弛早习惯了窦方的跳脱思维。假如她此刻看的不是《西游记》,而是诸如《百年孤独》之类的深奥莫测的东西,从而思考出了复杂的人生哲理,他会觉得她脑子出了问题。张弛简单地说:“因为黄狮精没有主角光环。” 窦方的心情更糟了,“我讨厌当别人人生中的配角。” “你是配角?谁是主角?” 窦方把邢佳的事情告诉张弛,她想尽量表现得心平气和,毕竟没人乐意当别人情绪的垃圾桶。但后来她还是忍不住酸溜溜地说:“我觉得我就像个不入流的小妖怪,折腾了半晌,才修成个人样,主角抬一抬手指头,我就得现出原形。” 张弛认真考虑了一下,“你想去乔有红的理发店吗?那里可能还更轻松一点。” 窦方犹豫了好一会,“我不想再当洗头小妹和服务员。” “你现在是利马窦的半个老板,邢佳就算加入,也只是你们的员工,可你如果中途退出,以后再回来,你们的位置就颠倒了,那样是不是太傻了?” “你不知道邢佳那个人,”窦方咬着下唇,“反正,我不想跟她在一起上班。” “你们现在只是三四个人小打小闹,如果公司做大了,还会遇到更多你不喜欢,看不惯的人,除非你愿意一直只做个端茶送水的前台小妹。”窦方最讨厌别人说教,但张弛的声音很温柔,她便没有出声抗议。她听到张弛说,“主角的人生里除了主角光环,还有‘苦练七十二变,笑对八十一难’。” “变什么?变脸吗?口蜜腹剑,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窦方扮个鬼脸,被他说动心了,“我尽量吧。不过,我得先找个地方搬家。” “你可以住我那边。”张弛不失时机地劝她,“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窦方经历了邢佳一事的教训,此刻她理想中的自己应当是独立自强、说一不二的事业型大女主,可真实的她却在思想上左摇右摆,生活中一毛不拔,抵抗诱惑的意志十分薄弱。她言不由衷地说了一些诸如“不想再欠人情”,“万一咱俩吵架了,我又得搬,那也太麻烦了”之类推诿的话,结果张弛说:你可以帮我打扫一下卫生什么的,就当抵房租了。窦方便痛快地答应了,“行吧,钥匙在哪?”张弛的声音也兴奋起来,“物业那里有备用钥匙。搬家要我帮忙吗?”“不用不用。” 当晚窦方就搬去了张弛那边。自从借住在马跃亲戚家,她置办了不少东西,所以窦方蚂蚁搬家似的来回跑了好几趟,累得满头大汗。她故意没跟马跃打招呼,等到次日安顿好了,才给马跃发了个信息,“钥匙在门口脚垫下面,你去看看房子有没有损坏。还有,拖欠我的工资尽快结!”想到马跃那一脸懵逼的表情,窦方很得意。她说到做到,又卷起袖子,花了一天的时间把张弛的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 张弛的家窦方来过几次,但她那会还有些不好意思,硬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在打扫卫生时,窦方来了兴致,光明正大地把他所有的抽屉和柜子胡乱翻了一通。结果令她大失所望,张弛的家里乏善可陈,只有一些属于单身男青年的生活用品。作为一名恋爱经验丰富的女青年,窦方完全没有表现出那种咋咋唬唬、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傻样。后来她在他床头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旧硬盘,窦方猜想里面会不会有黄色电影,当然了,她还没有那么变态,而且窦方对于男性向的小电影并不感兴趣,她把旧硬盘扔回抽屉。 把衣柜打开后,窦方眼睛一亮。她看见柜子里随便放着几件t恤短裤,角落里扔着一件黑色的胸罩。窦方双手插着腰,观察了一会。她对自己的内衣绝不会认错,因为她的衣橱里坚决拒绝任何古板无趣的烂大街款式。窦方在诧异之余,又有点沾沾自喜。 她发送了一个鄙视的表情给张弛,“咦,你也太猥琐了吧?” 张弛秒回一个问号。 窦方翘起两根手指,把胸罩拎起来,拍了张照片,发给张弛。 张弛还是没明白,“你的?” 哼哼,你就装吧。窦方撇着嘴,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你偷我内衣。怪不得我后来都找不到这件,你真猥琐。” 张弛顿了顿,“你是不是记性不好?这是你自己忘在我家的。” 窦方语塞,“那你也不能藏起来,拾金不昧懂吗?” “牛郎织女的故事你听说过?” “是说仙女被偷走了衣服,就只好乖乖任命,给别人洗衣做饭生娃啦?这根本就是封建糟粕。” “是说偷窥者可耻,就算骗仙女结了婚,最后也会人财两空,还要给玉帝免费打工,一年休一天假,你说他惨不惨?” “谁稀罕。”窦方切一声,把内衣丢回柜子里。之后她在拖地时有些三心二意,不时抓起手机瞄一瞄,可张弛没再理她。这让窦方心里被猫爪子挠似的,这两天她总有种不安分的劲,让她很想再骚扰张弛一下。窦方扔下拖把,抓起胸衣跑进卫生间,脱掉上衣,把这件失而复得的胸罩换上,然后不断调换灯光,对着镜子摆出了十七八种性感撩人的姿势。 她纠结了好久,克制着自己想要刷屏的冲动,只选了一张发给张弛,并且故作大方,“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哦,不用偷窥。” 对话框显示了一会“对方正在输入中”,然后又没动静了。窦方心里还在怦怦跳,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自鸣得意,她持之以恒地骚扰他,“还想看吗?我这还有,不过,你得学小狗叫,叫一声,给你发一张,怎么样,美女够大方吧?” 半晌,张弛的信息弹了出来,“我在开会。” 之后又一条:“旁边有人。” 他这么正经,让窦方很尴尬,也不敢乱开玩笑了。她发出哦一个字。 显然张弛这个会也开得心不在焉,隔了一会,他又说:保管好手机。 没劲。窦方没精打采地退出了对话框。 第五十章 大片阳光从落地玻璃投射进来,把木质办公桌照得像透明的红釉,远处静止的海水则被城市凹凸的边缘分割成了湛蓝的色块。彭瑜坐在窗前发了一会呆,听见脚步声,她看见张弛走进办公室,把手机揣回口袋。“好了吗?”彭瑜问。张弛摇头,他刚才也走神了,看了眼外头的会议室,他说:“快了吧。” 彭瑜的心情应该是很轻快的,写字楼出售合同终于谈妥了,马上就可以签字过户,张民辉和他遗留给她的所有麻烦也会很快烟消云散,但她的笑容却颇显勉强。母子两人各怀着心思,静静地坐了一会,彭瑜忽然说:“你爸……”张弛转过脸看着彭瑜,她张着嘴愣了一会,“算了。” 助理把一摞文件送进来,彭瑜看也不看,就去找笔,“可以签字了吗?在哪签?” 来人提醒她, “彭总,?s?现在又有个问题,对方在合同里加了一条,要我方垫资一部分。” 彭瑜很意外,“垫多少?” “两千万。” 彭瑜睁大了眼睛,“我哪来的两千万垫给他们?” “对方威胁说,不垫资的话没法过户,他们的资金也比较紧张。因为项目上纠纷比较多,银行的款暂时批不下来,要使用过桥贷款的话,除了垫资外,我们这边还要做个联合担保。” “简直是搞笑!”彭瑜怒气冲冲,走去会议室,发火说:“不是都说谈妥了,准备签合同吗?怎么又来了这一出?之前说在银行信用很好,几个月了连贷款都批不下来,白白浪费我的时间,我的损失谁来赔偿?” 大家一言不发,把草拟的合同飞快地翻了几页,条款她看不懂,也没有耐心看,果然她今天眼皮跳得奇怪,彭瑜这已经开始懊悔了,她问经理,“你跟他们打交道多,你看他们会不会是骗子?” “应该不是骗子。但,趁火打劫是真的。”经理脸上也惴惴的,“拍卖通知上上周就送达了,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要再谈别的买家,很难了。” 彭瑜不得不承认自己大意。自谈判以来,对方表现得诚意很足,她有信心来得及签约过户,所以没有把拍卖通知放在心上,听说只有半月时间,彭瑜心里也有点慌。“其他的股东肯定一分钱都不会出的。我这里能拿出来一点,”她转向张弛,“要不然,还是去问问你大舅,看能借多少,还有你几个叔叔伯伯,也许可以找找银行的关系,赶在拍卖前把款批下来。”张弛摇头,“问过了,可能不行。”彭瑜很失望,“你大舅那一点也借不出来吗?” 张弛心里早有了些预感,面对这一幕他比彭瑜要平静。他说:“我昨天和彭乐见过面了,他们最近有个楼盘延后入市,资金出不来。” 彭瑜很头痛,“我去哪里借两千万给他们?有这笔钱的话,我还何必急着卖?” 大家劝彭瑜:“实在不行,只能考虑价格再降一些了。” “降多少合适?总不能降两千万吧?居然只拿出两成的资金就想过户,根本就是打着心思空手套白狼,这跟骗子有什么区别?”彭瑜愤愤地想:不是我一人的公司,难道所有的担子都我自己扛?把文件往办公桌上一拍,她扬言道:别的股东不肯垫资,那就任它拍卖好了,“拍卖之后,如果还要调查,要坐牢,大家都有份!”说完,双臂一抱,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摆出这样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过了一会,彭瑜转头又问:“要是我们自己参加投标的话,现在登记还来得及吗?保证金要交多少?” 经理告诉彭瑜,保证金是百分之十,另外还要提交银行通过贷款预审的函。 彭瑜沉默了一会,用一种强硬的语气交待众人,给股东挨个打电话,“解释一下合同的内容和现在的情况,如果不想被拍卖,必须大家一起垫资。”她的目光在文件上停留了一刻,助理问:那这个合同?“我先签字。”彭瑜心一横,把文件重新拽过来,“再加一条,签约后的合同还要经过董事会表决通过。” 张弛把签字笔从她手里拿走。“不要签了。” 彭瑜一愣,“什么?” 张弛说:“不要签字了,这个交易取消。” 彭瑜解释给他听,“你不懂,合同就算签了字,还要经过董事会表决通过,如果筹不够钱,再告诉对方取消,不需要付违约金的。” “停止吧,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我感觉这件事更像是个圈套。”张弛说,“先想办法取消拍卖,或者我们自己参与投标。”大家都被此举搞得措手不及,彭瑜皱眉,“就这半个月时间,要筹钱,还要搞定银行,你以为那么容易吗?”张弛很坚持,“妈,我想办法。”那种温柔的安抚语气突然令彭瑜心底涌出一股伤感。儿子虽然年轻,也毕竟长成了一个男人。彭瑜没有立马反驳,这时保安来到会议室外,说楼下有两个本地媒体的记者,问能不能来采访。“他们还问,咱们公司是不是要倒闭?”保安观察着众人的脸色,显然也对这个问题颇为关心,“要不要找人接待一下?” “没什么要采访的,请他们走。”张弛把桌上文件尽数捞起来,投进碎纸机,然后离开了会议室。下楼之后,张弛看见两个记者模样的人还路牌下探头探脑,张弛离职之后,警察证还没来得及注销,他起先想要不要摸出来吓唬吓唬他们,后来又觉得这种恶作剧也挺没意思,便径直去停车场。 刚把车子启动,彭瑜电话就追过来。她忧心忡忡,“没几天时间了,根本来不及,你能有什么办法?” 张弛在彭瑜面前还比较坦诚,“我也不知道,试试吧。” 彭瑜有气,不忍心骂他,只能说,你真是乱来,好几千万,不是个小数目呢。 “我知道。”张弛还有心情开玩笑,“技多不压身,债多不愁人。” 彭瑜说,随你便,抓紧点时间。“我这还有些名片,你要不要打几个电话问问?”她翻了一通办公桌的抽屉,然后不停歇地发了一连串人名和电话过来。张弛说知道了,和彭瑜切断通话,他靠在座椅上,望了一会外头的街景,又拿起手机,举到眼前。 窦方几乎是瞬间接起了电话,她把之前裸照事件的尴尬也跑到脑后,张口就说:“我刚和马跃聊了。先让邢佳来实习一个月,不给钱,干得好再继续待,工资正常发。我知道她根本不是对创业感兴趣,纯粹是想来混个资历,好找工作时拿出去吹牛。能坚持满一个月,算我服她。” 窦方在电话那头眉飞色舞,一扫上午的颓唐,“要是她受不了苦自己打退堂鼓,那马跃没法怪我吧?” 张弛说:“是个好主意,这样你和马跃各自都有个台阶下。” “创业导师说,生意合伙人,就是经济学意义上的婚姻关系,想好好维持一段婚姻,真是不容易呀,总有些小三小四来搞破坏。不过呢,笨女人对付女人,聪明的女人对付男人。” 张弛觉得她的比喻不伦不类,令人反感。“我建议你把这位创业导师尽早拉黑。” “不要!我觉得老师现在已经成为了我的精神伴侣,我人生的灯塔。说起来,我的境界比你高多了吧?我猜你的人生导师一定是个胸大无脑、整天只会哼哼唧唧、白眼翻飞的女人,并且她的国籍为日本,姓名为苍井、松岛之类,只能存活于某个见不得人的黑色硬盘里……” “我的硬盘里只有游戏,远没有你脑子里的内容精彩。”张弛威胁说要挂电话,窦方这才有所收敛,嘿嘿一笑,告诉张弛,她之后几天会很忙,县里为了招徕旅游生意,最近要办啤酒节,老潘介绍了一个免费的展位给他们,“老潘这个人还真不坏。你记得老潘吧,喂,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等你总结,老潘也已经成了你经济学上的伴侣,精神海洋上的灯塔。” “那他还差一点。不过,你是不是又吃醋了?” 张弛否认,“毕竟你的魅力比起苍井和松岛还差了十万八千里……”窦方立即表示不服,张弛说:“难道你要跟她们两位比一比吗?需要我配合吗?”窦方嗤之以鼻,“我才不比,我用性格魅力折服人。”“光说不练,胆小鬼。”张弛笑话她。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才挂了电话。 到了啤酒节当天,窦方等人发现他们再次被老潘给忽悠了。所谓的展会根本不在啤酒节会场,而在会场百十米远、连射灯也没有的犄角旮旯。主办方只象征性搭了个蒙古包似的大帐篷,外头贴着某某公司进口商品展销会,左右两边的项目分别是露天碰碰车和充气城堡。 “这老潘真不是个玩意。”马跃大失所望,“这上面还有别公司的名呢。”邢佳说:“不是给错号码了吧,打电话问问潘总?”马跃拨了电话,一张嘴就是潘叔,窦方忍不住翻个白眼,结果马跃对着电话嘟囔了几句,告诉大家,“没给错,就这个铺位,别人订的,又不要了。反正免费嘛。”窦方把一个塑料筐往他脚下一放,那是包装好五花八门的小礼品,本来打算跟会场观众互动用的。“这个呢?”“当盲盒卖呗,五块钱一个。” 大家七手八脚从卡车上把货卸下来,窦方留意到副驾驶上邢佳的小背包,她知道邢佳昨天连夜去广告公司印的名片,上头煞有介事写着“营销总监”之类很唬人的名号。窦方转过脸去偷偷笑了。 第五十一章 马跃对于这个免费赠送的展销会门票,原本是抱着“来都来了,待一会就走”的态度?s?,谁知道忙起来根本无暇他顾。慕名来参加啤酒节的游客,晚饭后出来遛弯的本地人,挤得帐篷里全是晃动的脑袋。窦方只好去专职收银,秦栋林站在她身后替顾客装袋,马跃则一趟趟进出帐篷,在各个铺位上乱窜,美其名曰“探察敌情”。 基于马跃的观察,本次展销会最火爆的铺位非利玛窦莫属。“咱要不然每晚都出来摆摊得了?”秦栋林和窦方忙得满头大汗,秦栋林更是坚决表示反对,“搓塑料袋搓得手都起火了,让我干这种大猩猩都能干的低级重复劳动,简直是暴殄天物。”他把一堆拖鞋塞进塑料袋,抬头一望,“邢佳跑哪去了?”窦方则忍着没有说话。自帐篷搭好后这女人就跑得没影了,马跃一脸茫然,“上厕所去了吧?” “我再去侦查一下。”马跃见机也溜走了。在收摊前马跃抓到一对大爷大妈,后者刚把两袋小鱼干偷偷塞进挎包里,马跃嚷嚷说要报警,大爷老脸通红,梗着脖子辩解说:“这不是给我的呀,是喂猫的,喂流浪猫的,做好事的哇懂不懂?做好事的怎么能叫偷?”付钱的和收钱的都停下动作,窦方趁机抄起一把从会场上顺来的塑料扇子,使劲扇着风,饶有兴致地看起热闹。 “结账。”有人说。窦方头也不回,她把扫描枪往秦栋林怀里一塞,“让邢佳来换我,我也要上厕所!”抬脚要走,被扯着后领子拽了回来。窦方把柳眉竖起,当场要爆发的样子,待看清那只手的主人并非秦栋林,她的表情缓和了,却故意做出一副不怎么在乎的样子,“你来干什么?!” 张弛笑了笑,提醒她说:“结账啊。”窦方视线往柜台上一睃,“这些很贵的!”他倒会挑,全是进口雪糕,“那个绿的要二十。”她跟张弛强调。“每个都二十吗?”张弛已经拿出钱包要付钱。“哎别急,你等我算一算。”她胡乱说了个数字(当然比原价低很多,是马跃听到要吐血的程度),“买这么多,你吃得完吗?”张弛结过账,把雪糕分给秦栋林和马跃,最后一支到了手上,窦方一看,是二十块钱绿皮的,“都是日本字,这什么味儿啊?”她嘴上说着,把雪糕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心里乐滋滋的。 收完摊时邢佳才回来,手上挽着一个衣着楚楚的男青年。此君的打扮比初出茅庐时的马跃和秦栋林要高明多了,头发打了啫喱,手上还拎着一个名牌公文包。据邢佳介绍,这是她的男朋友,同校大四的师兄,“他特地来接我下班的,结果一下车就迷路了,还得我去接他。咦,展会这就结束了吗?”这位路痴的师兄东张西望,把鼻孔耸了耸,自以为风趣地说:“你们这办公环境有点简陋呀。”邢佳深有同感,“那是没法跟你们公司比。”按照礼节,马跃和秦栋林应该马上来殷勤询问,师兄在哪里高就,毕竟毕业实习是所有大学生关心的话题,不过这俩家伙只闷不吭声地吮雪糕,让邢佳心里有点不忿。可见男人的嫉妒心也不可小觑。 最后马跃提议去吃宵夜,于是一群男女转战街边的烧烤摊。此时凉风习习,夜深人静,正是尽情喝酒吹牛皮的时候。马跃摆出主人的架势,招呼大家随便点,不要客气,“目标是把今晚赚的钱全花掉哈。”秦栋林忙跟摊主扯着嗓子道:“来二十串腰子!”“靠,你一个万年单身狗,有那必要吗?” 邢佳因为刚才上班溜号,心里有点虚,等酒肉上来,立马起身替所有人分肉倒酒,邢佳的男朋友苏昊则不时温柔地劝她,“坐会吧,累不累?”他对窦方明显要比其他人冷淡一些,窦方猜想在邢佳的嘴里,自己一定是个刁钻恶毒、嫉妒美女的坏种子。她才不在乎呢,心安理得地接受邢佳顺便的照顾,连声谢也懒得说,把这对情侣当隐形。苏昊又掉头来跟张弛打招呼,虽然张弛是一身休闲打扮,但苏昊从他的手表和鞋子上推测出张弛的家境起码在小康以上——苏昊完全没意识到,他曾在学校游泳馆外跟张弛打过照面,那时他对张弛可丝毫也没给好脸色。虽然还是个实习的菜鸟,苏昊的搭讪很老练,让人误会他已经驰骋职场数十载,“兄弟,干哪行的?” “张哥原来当警察的,”邢佳抢先替张弛回答,她对张弛嫣然一笑,“我还跟你报过案,记得吧?” 张弛想了想,说对。 “后来包还是没找到,我花了一个多月,才把身份证、银行卡什么的都补齐。” 苏昊不满地说:“单位里上班的人不都那副屌样?能推就推,能拖就拖。唉,你还真指望他们服务民众吗?” 邢佳说:“张哥还是挺负责的。”其实当时张弛对邢佳的态度简直称得上恶劣,不知她是记性不好,还有有意粉饰,张弛没花心思去琢磨,他在桌下握住了窦方的手。窦方的丸子头已经濒临解体,但眼睛很亮,脸上有点红。她就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时视线在邢佳等人身上扫过,邢佳给她看得怪不舒服的,忍气吞声坐下来,心里想:这人有病吧,她以为我想干什么? 苏昊的加入让马跃觉得浑身不得劲,他对邢佳还是有那么点觊觎之心的,本以为邢佳加入利马窦后自己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而且吧,马跃总觉得苏昊这人有点装逼,他频频拨弄头发的动作简直像个gay。马跃眼不见心不烦,一门心思地和秦栋林探讨起电脑游戏,他俩开始异口同声地痛骂某个队友技术太菜,而某个队友又猥琐至极,游戏里见个女的就叫老婆,“苍蝇都不放过。”邢佳在旁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马跃以为是自己的口齿敏捷与幽默吸引了美女,他越发添油加醋:“真的,那家伙,我都不敢睡他下铺,一到晚上,简直跟地震一样啊。” 芳踪 第27节 邢佳说:“马跃和老秦让我想起一句诗。” “啊,什么诗?” “鸳鸳相抱何时了,鸯在一旁看热闹。” 马跃和秦栋林面面相觑,彼此尴尬不已。马跃说:“哎,别说这个,我们男的不爱开这种玩笑哈。” 邢佳也有点拗劲,马跃已经声明自己绝非基佬(虽然秦栋林的性取向暂时存疑),邢佳却好像故意跟他作对,一个劲地开起马秦二人的玩笑,最后又提议马跃和秦栋林干脆在网上炒炒cp,肯定能带动销量,“不过你俩最好都去稍微整个容,尤其是马跃。”马跃勉强辩解道:“现在就流行我这样的单眼皮,别人都说我像韩国人呢。”邢佳仿佛猪油蒙了心,又对苏昊笑嘻嘻地说:“对了,跟你讲件特别搞笑的事,马跃追过我们宿舍每个女生,每一个,”她强调,“包括窦方。不过,所有人都把他拒绝了。”然后她又欲盖弥彰地加上一句,“但没有我哈。” 马跃的脸上架不住了,这烤腰子变冷了简直骚臭难当。他立即报复道:“对了,邢佳和窦方跟同一个人处过对象,搞不搞笑?” 邢佳右手边是苏昊,左手边是张弛,几乎条件反射般,邢佳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你胡说什么啊?我跟张弛就见过几面好吧。” 马跃抓着签子,更加莫名其妙,“谁说张弛了?我说的是彭乐,你俩不都跟彭乐搞过对象哈?” 邢佳脸上一阵阵滚烫,她神色严峻地说,“彭乐劈腿,我早就跟他分手了。” “我肯定说的是彭乐啊,关张弛什么事?”马跃嘀咕着,还想乘胜追击一把,“你那么激动,该不会被我戳中了心事,做贼心虚吧?” 邢佳和窦方一起痛骂他嘴贱:“你有病吧?” 马跃的本意只是稍微报复邢佳一下,谁知效果大大超出预期,在座两位女士同时对他横眉冷对,他只好悻悻地闭上嘴。这顿饭简直是各种话不投机,还好公司出资,否则碍于面子买单的那位肯定要饮恨终身。潦草地结束了聚餐,马跃要秦栋林陪他把货车开会仓库,秦栋林不肯,“我自行车怎么办?你自己回去吧,仓库里没鬼。”马跃不满,“靠,吃饭时一个比一个积极,干活时都跑没影了!”显然他对邢佳落他面子的事还耿耿于怀。窦方则幸灾乐祸,主动邀请苏昊和邢佳,“送你们回学校吗?”邢佳想要谢绝,见苏昊喝得脚步踉跄,只好扶着他进了张弛的车子。 从学校出来,街上已经人踪全无,路灯的光幽红发暗,窦方发现这段路上的灯全都换成了古代灯笼的样式,璎珞则绕成复杂的中国结。窦方说:“好像鬼片啊。”张弛也抬头看了一眼,说是有点土。“没有你家那个塑料拉花土。我能?s?把它拆了吗?”张弛说:“拆吧,房东应该没意见。”窦方把车窗打开,腥咸的海风钻进鼻孔,窦方扶着下巴颏,望着海上的浮光掠影,有艘货轮的桅灯在海雾中闪烁。窦方说:“我以后想去日本,日本的雪糕好吃。” 张弛一只手握住她的,摩挲着她的手指,“有时间就一起去。” 窦方兴致又来了,“说真的,你最喜欢的女优是谁?”她随即猜了几个名字,张弛都笑着摇头。 “那我去看你的硬盘啦?”她试探着说。 “可以,但里面不是你想的那样。” “算了。”窦方想,他收藏的无非是一些年代久远的单机游戏。汽车开进小区,窦方觉得自己不能不开口了,她装作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么晚了,你还能开车回去吗?”张弛顿了顿,“我不回去不行吗?”窦方勉为其难地答应,“好吧,跟以前一样,我睡侧卧,你睡沙发。”两人停好车,张弛问,家里还有没有矿泉水。“有啊。”“我再去买点。”张弛跑到便利店去买水,窦方则百无聊赖地站在楼下,她听见了两声微弱的叫声。 第五十二章 张弛拎着塑料袋回来,见窦方的表情变得愁眉苦脸。她把手伸出来,“你看。”手背上赫然是几道浅浅的血痕。“那辆车底下有猫,我想摸一摸,被它抓了一下,然后它就跑了。”她还不死心,左右转动脑袋,嘴里叫着“咪咪”。 张弛借着路灯的光端详了一会她的手,说:“得去打针。”窦方啊一声,她最怕打针,想到那冰冷锋利的针头就毛骨悚然,“都没怎么流血,不用了吧?”张弛用一种无奈且无语的表情瞥了她一眼,“这附近都是野猫野狗,没打过疫苗的,小心有狂犬病。” “狂犬病,那是犬吧,跟猫有关系吗?”窦方不大情愿,被张弛拽着手腕拉上了车。到了医院急诊室,缴费后等了一会,有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男青年,晃着肩膀走进来,往窦方手上一瞟,就开始消毒,配药,还带点批判的语气,仿佛她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逼,“你没事抓野猫干嘛?”窦方骨子里对学霸都有点敬畏之心。她没吭声,瞄一眼站在身旁的张弛,心想:这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吗?瞧这如出一辙的语气。结果这家伙只是看似镇定,一针见血,给窦方疼得龇牙咧嘴,“你是实习生吧?”对方斩钉截铁,“不是。”打完针,他告诉窦方,还有三针,隔一周再来打第二针。 窦方的脸拉得更长了,“只打一针不行吗?” 白大褂说:“回去观察一下那只罪魁祸猫,要是这段时间它还活蹦乱跳,精神正常,那你被传染狂犬病的概率还是比较低的,不怕死的话可以不打。”他直起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在外面注射室待一会,观察十五分钟。最近饮食要清淡,不要做剧烈运动。” 两人来到注射室。深夜时的注射室很安静,地上还残留着零食袋子、烟蒂,窦方在自己的椅子腿下面发现了一个巴掌长的奥特曼玩具,她想:果然,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今晚不知哪家的小崽子要鬼哭狼嚎,哀悼被他遗失的光之英雄。之后又一对夫妻进来,男的挂着吊瓶,两个人都手脸黧黑,带着浓重的口音。发现注射室里没有床,两人商量了一下,好像说怕耽误明天干农活,便转身走了。窦方扒着窗缝张望了一会,看见两夫妻推出一辆电瓶车,男的骑车,女的在后面高举吊瓶,一颠一簸地开出了医院。其稳如老狗的操作让窦方不服不行。 除此之外,这医院里完全没有任何有趣的人或物,阴阳怪气的实习医生也再没出现。窦方尝试看会视频,手机也被张弛没收了,名曰“休息休息眼睛”。她从门口踱回来,坐在椅子上,和张弛大眼瞪小眼。 “还出血吗?”张弛掀起窦方的袖子看了看,那里有指甲盖大的一片淤青。 窦方说:“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谁?” 窦方冲急诊室地方向努努嘴,“故意吓唬我,其实有必要打四针吗?这个针又不便宜。” “不管他是不是故意,你四针都得打。”张弛心情不太好。他对今晚的期待原本要美好得多。当然,他还不至于精虫上脑,为这点小意外而发火,纯粹是窦方那种对身体毫不在乎的态度,让张弛很想在她脑袋上来两下。他暗讽窦方,“你小时候没去医院看看,是不是有多动症什么的?” 窦方瞪他一眼,“我小时候每次去医院体检,医生都说我聪明活泼可爱,身体和心理都非常健康!” “活泼可爱还能理解,聪明是怎么看出来的?” “唉,只能说你对我的了解太片面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尽可能的放弃一些身体交流,加强思想交流。有一本书你知道吗,《人类群星闪耀时》,没有把我的言行收录进去,茨威格可是大大地疏忽啦。” 张弛有点意外。为了避免窦方得意忘形,越发牛皮吹上天,他决定不予置评。 结果窦方说:“其实我包里有一罐快过期的小鱼干,我想给猫吃的。” “你喜欢猫的话,可以去买一只。” 窦方摇头,“我不喜欢宠物店的猫,我只喜欢流浪猫。我想要养一只给我作伴,我当妈妈,你当爸爸,怎么样?” 张弛并不讨厌小动物,不过给小猫小狗当爸爸,他觉得有点怪。他说:“我当哥哥,你当姐姐吧。”窦方笑着点头,仿佛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只猫妹妹。这让张弛想起当初在电影院碰到窦方抱着乔浩轩,她的脸上有种温柔稚气的神态。他不禁说声傻瓜,窦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转过身抱住他。 安静了不到一分钟,窦方的手悄悄爬进张弛的裤兜,张弛把她的手按住了,他微微侧过脸看她:“你干嘛?”窦方嘿嘿笑,虽然张弛动作很快,但她已经摸到了口袋里那个小盒子的轮廓,她用一种惋惜的语气,“医生说了,不能剧烈运动啊,”然后又把手举到张弛眼前,那几道堪堪破皮的抓痕已经淡得肉眼难辨了,“手也受伤了,怎么办呢?”张弛说:“不怎么办,凉拌。”窦方说:“凉——拌,不好吧?一个人的床……”张弛觉得她满脑子不适宜的黄色思想,他揽在窦方肩膀上的手挪到了她脸上,摸索着捂住她的嘴,窦方还在呜哇着试图挣扎,“太狼(凉)惹(了)。” 张弛低头,移开手,换成用双唇把她喋喋不休的嘴巴盖住了。窦方终于得以消停,她抓着张弛的胳膊,和他深深吻在一起。 玻璃门被敲得哐哐响,两人猝然分开,那急诊室的白大褂站在门口,耷拉着眼皮看着他俩,显然他也被人惊醒了美梦,鸡窝似的头发彰显着主人的恶劣心情。“还不走?今晚住医院了?” 已经过十二点了。张弛拉着窦方起身,“走了。”和白大褂分道扬镳,走到医院门口那昏暗的廊灯下,窦方眼疾手快,抓起张弛的手咬了一口,在那里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那是作为他刚才咬她舌尖的报复。 次日张弛很早就醒了,他是被一通来电吵醒的。当话筒里传来陌生的女声时,张弛并没有辨认出是哪位,他把手机远离耳畔看了看,发现来电者是邢佳,当初在彭乐家,他对于邢佳这两个字还拿不准,因此通讯录里标注的是xing jia的拼音。总的来说这串字母对他毫无亲近感可言,因此这通扰人清梦的电话也让张弛心生反感,他皱眉说:“是什么东西?” 邢佳重复一遍,说是一个黄色的文件袋,可能掉在了张弛车子的后排。现在苏昊急着上班,要是找到了,他马上过来拿。“真对不起,没打扰你和窦方吧?” 邢佳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比较焦急的,张弛坐起身,发现窦方已经滚到了床的另一头,被子则不知道被谁踢到了地上。在晨雾中她的身体像一尊惟妙惟肖的石膏雕像。张弛想到一句俗气的话——真正的美女是动静皆宜的。他把被子盖在窦方身上,下楼去了。 张弛在汽车后座看到了苏昊遗失的文件袋。牛皮纸袋没有封口,有几页散落在座位底下,他拾起来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是在车里吗?”没听到回答,苏昊喂喂几声,张弛回过神来,“找到了。你来拿吧,我放在物业办公室。”挂了电话,张弛把文件慢慢看完,放回了牛皮纸袋。 在回程中,他拨了个电话给彭瑜,“之前说要买写字楼那个人,是大舅介绍给你的吗?” “是彭乐牵的线,”彭瑜说,“怎么,他们还是想买吗?我想了想,乐乐介绍的人不会有错?s?的,也许是沟通的问题,要不要找乐乐来一起聊聊合同的事?” “拍卖会大舅的公司也会投标,你知道吗?” “什么?不可能。”彭瑜立刻表示否定,“你大舅能帮早就帮了。不是你问过乐乐的吗?公司拿不出来这个资金。不然我现在就问问你大舅。” “你别问大舅了,”张弛顿了顿,“也别跟彭乐提。”他挂了电话,瞥了一眼后视镜,那里清晰地映着他充满愤慨和失望的脸。 第五十三章 张弛在次日拜访了本地一家国有银行市分行的行长。对方姓余,是张民辉的大学同窗,据说二人还有睡上下铺的交情。在他古色古香、低调奢华的办公室里,他回忆自己最后一次见张民辉的情景,显然他对张民辉老婆的印象比张民辉本人更深,“那是你爸妈结婚的时候,还没有你呢。你妈年轻时可是公认的美女。” 张民辉病逝的消息在本地也不是新闻了,余行长仍颇显唏嘘,不过做这种位置的人不会沉溺于任何一种情绪,悲欢都只在短短一瞬间,非常有度。他提起了张民辉公司的事,“其实情况我也从侧面了解到了一些。其实公司之前经营得还可以,信誉也不错,虽然成立时间短点,开发经验不算丰富。只说你爸爸去世,公司就垮了,也不应该,可能还是合作银行和供货商们对你妈妈的能力有质疑。如果能在这方面打消他们的疑虑,后面就能慢慢撑过去。对了,你妈还那么漂亮吗?”余行长打个哈哈,拿出一根烟。 彭瑜外貌大概还算得上风韵犹存,但她毛躁鲁莽的脾气在公司里并不怎么得人心。张弛在这点上很明智,说彭瑜除了董事会,并没有在公司担任任何职务,原来的业务负责人都还在。 “公司就像一艘船,没有掌舵人是不行的,而且这个掌舵人得有一定的毅力和韧性。”老余摇头,“不然浪头一来,船翻了!尤其对房地产这个行业,银行看的是什么?不就是看开发者的实力和能力嘛。”有业务员把沏好的茶送进来,说是限量版的滇红,“你懂喝茶吗?你年纪不大,哪个学校毕业的?”听说了张弛学校的名字,老余又赞:“哦,好学校,重本嘛。听说你学校不少在国安体系的?”老余靠在红木椅背上,“我有个侄子,也是咱市警校的,今年毕业,正找工作呢,给他安排到市局,他还不肯,想要去大城市,嗐。”张弛犹豫了一下,说:“我问问以前的老师和同学,看有没有关系。”老余是何等样的人精,一看张弛的表情,便知不会有什么成效,他也不说破,只是热情地问他,“觉得这茶怎么样?”在茶的话题上逗留了不过一瞬,老余便坦率地说:“你找我,是找错人啦。国有银行流程是很严格的,你们这个项目肯定过不了授信调查,想都不要想。”他还算真诚,提点了张弛几句,“几千万贷款,并不是个大数目。还是去找小一点的商业银行,他们查得不严,胆子也大,底下业务员旁门左道的手段多得很,只要好处给够。有那么几家可能对这项目感兴趣,我给你个联系方式。”末了又叮咛张弛,“你去了就找这人,别找他们领导。光知道银行不行,关键是得找对人,不然你根本就是在抓瞎,懂吗?” 张弛离开了余行长的办公室,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全程还不到半小时。 彭瑜的电话已经急不可耐地打了过来。张弛等到了车里,关上车门,才把电话接起来。彭瑜听说了情况,很不以为然,“做地产贷款的商业银行我都问过,还用得着他说?根本都不行。”听了老余给的那些人名,更不满意,“也不是行里领导啊,名字都没听过,能拿得了事吗?” 彭瑜有个毛病,凡事先持否定态度,稍微遇到点障碍就打退堂鼓。张弛发动车子,说:“试试吧。” 彭瑜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非得让你联系名片上这人?要是这笔贷款刚好做成了,肯定得给他一部分回扣了。这一单四五十万跑不了。” “我知道。你能找人把他侄子的工作搞定吗?” “那我得想想。”彭瑜绞尽脑汁地搜刮着七大姑八大姨的名字,很快她又泄气了,“安排工作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搞定的,拍卖没几天了。远水哪能解得了近火?” 张弛说:“以后公司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彭瑜开起玩笑,“你到底谈的哪门子的女朋友?你看看乐乐,找的对象家里不是领导就是老总,以后结了婚,还怕老丈人不撑腰吗?” “我不需要靠老丈人。”他笑了笑,“公司需要我做这种牺牲吗?” 彭瑜的语气稍显迟疑,“这公司你还有信心继续经营下去吗?” 车子里很安静,张弛说:“你想把爸遗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甩卖得一干二净吗?” 彭瑜哼一声,“他留什么好东西给咱们了吗?尽是麻烦。”她沉默了一会,“对了,昨天说你大舅也要投标,是怎么回事?” “再说吧,我还有约。”张弛挂了电话。 之后张弛联系了十多家或大或小的贷款机构,大多数会面都极其简短,或者一个电话即宣告结束。而有的会面则极其冗长,交流场所也从会议室到饭店,再到餐后的娱乐场所。事实证明,到了灯红酒绿之地,任何表面乏味无趣的男人,也能借着酒意和昏暗的灯光,变得活力四射,甚至妙语连珠。张弛发现这些人喝起酒来不要命,简直有种末世狂徒的悍勇。不过对于张弛,大家还是稍微手下留情滴(生怕他装醉逃避买单)。 后来包厢里进来一群漂亮姑娘——准确的说她们的年龄和真实相貌都还存疑,但是打扮得都非常青春,身材也足以引人注目。张弛从洗手间回来,发现自己的座位旁边是个穿背心短裙的姑娘,大片的皮肤裸露在外面,毫不畏惧空调冷气的侵袭,幽蓝的灯光照得她眼皮和嘴唇上闪闪发亮。张弛不禁多看了几眼,对方立即会意,走近招呼说:“老板,喝什么酒?”她的妆容精彩而表情漠然,神似窦方的轮廓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具象,张弛顿时失去了兴趣。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酒意上头,有点瞌睡。 手机在手中震动时,张弛醒了。在那短短的瞬间他似乎做了个梦,睁眼后四顾茫然,见来电人是窦方,张弛坐起来,他按了接听键,“喂?”包厢里已经曲终人散,两个服务员在收拾满地狼藉,窦方的嗓音格外清楚,带着一股兴奋劲,“你看照片。”她又匆匆挂了。 张弛花了一会时间才翻出和窦方的聊天框,这几天他的手机里充斥了乱七八糟的人名和信息。他点进去,看见窦方刚发过来的照片。她盘腿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肩头吊着一只毛色杂乱的幼猫。尽管窦方满脸得意的笑容,但从她那僵硬的四肢及远远歪到一旁的脑袋来判断,窦方和此猫的关系还远算不上和谐友爱。 “你是在耍杂技吗?” “是不是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它可是货真价实来自大自然。” 张弛回拨一个电话给她,“说了流浪猫可能有病菌,你怎么又抓它回家?” “都花了那么多钱打疫苗了,不要浪费哇。”张弛心想,这是什么逻辑?窦方又炫耀道:“而且不是我抓它的,我每天下班回来都在楼下放一个猫罐头,今天我把罐头拿在手里,它就乖乖跟我回来啦。” 张弛笑道:“你这跟诱拐儿童有什么区别?” “它是没人要的儿童啊!”窦方跟着振振有词,“跟着方方姐姐,好吃好喝,它还能不乐意吗?等过几天它更乖一点,我打算给它染个毛,就染红色怎么样?跟你从娃娃机里抓的那只一样。正好我有没用完的染发剂。” 张弛的声调很温柔,“傻瓜。” “咦。” “咦什么?” “我以为你肯定会骂我瞎搞啦。上次去医院,我发现,呃,我说了你别生气,”窦方顿了顿,“你有点——怕死。看见一点点小伤口,脸色都变了。” “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生病、受伤,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窦方表面不屑,实际心花怒放。借着那罐猫粮的威力,她只来得及抓拍了一张和猫的合影,在窦方打电话的功夫,那小家伙已经狼吞虎咽完毕,拍拍屁股溜出家门。窦方目送它离开,注意力又回到张弛身上,“公司那事还顺利吗? 张弛脑袋靠在沙发上,服务员过来收拾桌子,酒瓶撞击发出轻响。“不怎么顺利,”张弛的语气显得不甚在意,不等窦方出言安慰,他懒洋洋地说:“我刚才梦见你了。” 窦方的吸引力果然被?s?他吸引(此处窦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个满脑子黄色思想的女人),“梦见我?”她笑嘻嘻,“在干什么啊?” 张弛又竭力回想了一下,“真的不记得了。” “该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你是说,像理发店那样吗?不对,我的梦里好像纯洁得多。” “喂,你想那个,”窦方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魅惑,但又很不好意思,她打个磕巴,用蹩脚的英语代替了,“phone sex?”张弛没做声,窦方又说:“或者视频聊天,不穿衣服那种?”张弛说:“你想吗?”窦方立即说:“我才不想!我就是有点好奇。”张弛说:“那你把视频打开。”窦方的镜头飞快得晃了一下,张弛还没来得及辨认是哪个部位,她就慌里慌张地说:“猫看见了。”猝然挂断了电话。发信息追问,也没了反应。“吊人胃口啊。”张弛喃喃,起先有点恼火,又不禁笑了一下,他把手机抛到一旁,昏昏沉沉地倒在沙发上。 第五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