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反派》 嫁反派 第1节 《嫁反派》 作者:布丁琉璃 文案: 上辈子,虞灵犀贵为京城第一美人,却被迫献给了摄政王宁殷。 摄政王生得英俊无双,可惜瘸了一条腿,是个扭曲狠戾、杀兄弑父的疯子。 虞灵犀最怕的,就是他一边擦着手上新沾血迹,一边笑着对她说:“灵犀,过来。” 嫁过去没两年,虞灵犀猝然身陨。 她死后,宁殷不设灵堂,不治丧下葬,甚至疯得更厉害,屠戮满城血雨。 一朝重生到十五岁,这时她尚是众星捧月的娇娇贵女,宁殷也还不是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第1章 疯子 虞灵犀病了,被宁殷吓病的。 也不能怪她娇弱,都任凭谁清晨醒来,一抬头就看到殿前琉璃灯下荡着两具女刺客的尸身,都会被骇去三魂七魄。 灯下的宁殷一袭紫袍,俊美无俦,给那画面取了个风雅至极的名字,叫做“美人灯”,饶有兴致地邀虞灵犀一同欣赏。 虞灵犀一口气上不来,回去就病倒了。 烧了一整夜,总算从鬼门关绕了回来。 但活在宁殷的身边,远比鬼门关更为可怕。 在她之前,也有不少人往宁殷身边塞过各色美人,巴结也好,刺杀也罢,无一例外都没能活着见到第二日的朝阳。 只有虞灵犀是个意外。 许是她自小体弱多病,一副病恹恹混吃等死的模样,看起来毫无威胁;又许是她与世无争,哄人的手段还算称心…… 总之,宁殷暂时没有杀她。 也,只是“暂时”而已。 虞灵犀便很识趣地顺着疯子的脾性,乖乖扮演好金丝雀的角色,不去招惹他。 无奈宁殷倒是很喜欢招惹自己。虞灵犀心再大,也架不住一天天伺候个疯子呀。 也就这两日吓病了,她才能有片刻喘息。 阳春三月,连日晴好。 虞灵犀大病初愈,好不容易有段安宁日子,倚在贵妃榻上看书。 天已转暖,她却还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有些苍白,却丝毫不减她的容色。 窗边的薄光镀亮了她精致的侧颜,肌肤胜雪,青丝如上等的绸缎贴服着玲珑的身段,更显得柔弱可欺,唯有指间戴着的兽头指环,方显出她曾经是大将军府幺女的尊贵身份。 指环是父兄战殁后,重病的母亲含着泪交给她的,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虞灵犀视线落在指环上,难免一阵心酸。 若是家人还在,自己也曾众星捧月般享尽宠爱,而非龟缩在摄政王府中做笼中雀,与一个疯子朝夕相对。 唯一庆幸的是,宁殷不发病的时候,待她倒也不算苛刻。 她畏寒,寝殿里便始终年供应着银丝碳;千金难买的香料,连皇宫里都难以寻见,也只有在摄政王府里才能整日整日地燃烧。 还行,能凑合着过。 虞灵犀兴致缺缺翻了页书,就见贴身侍婢躬身进来。 胡桃奉上一份烫金的请帖,小心翼翼道:“小姐,今早赵府递来了请柬。” 胡桃口中的赵府,是当朝户部侍郎赵徽的府邸。而赵徽,是虞灵犀的姨父。 若没记错,今日是姨父寿辰,府中必定大肆操办。 姨父是个利欲熏心之人,当初虞灵犀的父兄战殁、母亲病逝,不得不寄居在赵家。她无法相信,自己被当做“礼物”强行献给宁殷时,背后没有姨父在推波助澜。 这是她无法释怀的心结。 虞灵犀懒得虚与委蛇,正欲丢了请柬,却发觉纸张不对。 一张薄薄的密笺从赵府请柬的夹层中掉了出来,好奇打开,上头的署名令她瞳仁微缩。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非亲非故,却愿意舍命帮助自己的人,那一定是薛岑。 曾与她青梅竹马的薛二郎,相府嫡孙,出身高贵,一手飘逸洒脱的行书无人能仿,一笔一划皆是她最熟悉的模样。 入眼短短两行小字:赵府相见,我会救你。 看到这力透纸背的八个字,虞灵犀第一反应并非开心,而是慌乱。 岑哥哥要做什么,不要命了?! 她忙将那密笺丢在炭盆中烧了,连纸灰都戳碎,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端倪。 搁下拨碳的铜勾,她心中仍是不安,问殿外侍从:“王爷呢?” 侍从答道:“王爷进宫处理要事,要晚时方回。夫人有何要事,奴可代为通传。” 说是“要事”,无非是抄家放火,折腾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去了。 听宁殷短时间内不会回府,虞灵犀稍稍松了口气。 她思忖片刻,装作平常的语气吩咐侍婢:“胡桃,去将上个月新得的一对百年雪参取来,随我去赵府贺寿。” …… 赵府寿宴来往人员众多,是最好的遮掩。 虞灵犀以帷帽遮面登门,特意避开宾客,寻了个无人的花苑角落坐下, 赵府的茶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入口很香,回味却十分苦涩。 虞灵犀只饮了一口,便搁下茶盏。 身后很快传来了脚步声。回首间,虞灵犀怔然。 两年不见,薛岑好像瘦了些许,但依旧清俊儒雅,光风霁月。 “二妹妹,你受苦了。” 他看着虞灵犀尖尖的下颌,很快红了眼眶:“放心,他欺辱不了你多久了……” 虞灵犀没有时间寒暄叙旧。 她撩开帷帽的轻纱,肃然道:“岑哥哥,我如今很好,你不要再做傻事。” 薛岑以为她在强撑,眼中心疼更甚。 “摄政王倒行逆施,残暴无良,他该死。” 他压低嗓音:“别怕,待我计划成功,你这两年所受的痛楚与屈辱,我会让他用命来偿还!到那时,再也无人能阻止我们……” “薛岑!”虞灵犀恨不能喝醒他。 薛岑大概忘了,宁殷是如何在尸山血海中坐稳摄政王的宝座的。 他杀兄弑父,六亲不认,朝堂江山于他手中不过棋子玩物,岂是能轻易撼动的? 事情根本不会有那么简单! 王府檐下的“美人灯”就是前车之鉴。 虞灵犀急得不行,苦口婆心劝他惜命:“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一场的份上,不管你在谋划什么,都赶快停下!” 四周一时静得只有风掠过的沙沙声。 这片死寂中,突兀响起一声极轻的“啧”声:“好一个青梅竹马。” 带着笑意的、无比熟悉的声线,令虞灵犀瞬间苍白了面颊。 薛岑也看到了来人,脸色霎时十分精彩。 海棠葳蕤的月洞门下,一身檀紫色王袍的俊美男人长身而立,双手交叠拄着玉柄镶金的手杖,身边颤巍巍跪了一地的官吏及侍从。 宁殷不知在那站了多久,阴冷的眸扫过虞灵犀,落在薛岑身上。 在摄政王府两年,没人比她更清楚宁殷的脾性。 今日瞒着宁殷私见薛岑,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偏生还被他撞见这般场面…… 要知道,和疯子是不能讲道理的。更何况这等场面,便是一箩筐道理也解释不清楚。 “王爷……” 虞灵犀腿一软便跪了下来,乖乖认错总是没错的。 她思绪飞动,还未张嘴辩解,就见一旁的薛岑横到面前。 他大概想起了曾经某段屈辱的记忆,拉起虞灵犀护在自己身后,寒着脸道:“二妹妹,我们不必给这种人下跪!” 宁殷眯了眯眼,这是他动怒的前兆。 虞灵犀又怕又气,怕宁殷发疯,也气薛岑火上浇油。当即一口老血噎在胸中,说不出话来。 “很好,薛公子骨气见长。” 宁殷扬着唇角,笑得虞灵犀汗毛都要竖了起来。 她太熟悉宁殷的性格了:这疯子笑得有多好看,杀人的时候就有多狠。 后面的事可想而知:虞灵犀被拎回了摄政王府,禁足于寝殿。 薛岑被宁殷的人拖走了,生死不明。 在场百余名宾客——包括薛府的幕僚党羽,无一敢开口求情。 王府寝房。 嫁反派 第2节 侍婢燃上银丝炭盆,给她裹上厚厚的狐裘,可虞灵犀的指尖冷得像冰,一颗心悬在了刀尖下,胃里也一阵阵翻涌。 从赵府回来后,她的身子就难受得不行。 虞灵犀没有薛岑那样的骨气,她想活。 她望着兽首指环许久,终是拍拍脸颊打起精神,唤贴身侍婢道:“胡桃,给我梳妆。” 刚梳妆完毕,宁殷便从大理寺回来了。 殿门被推开,虞灵犀下意识猛然站起,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贝齿轻咬红润饱满的下唇,欲言又止。 宁殷目不斜视,越过她进门。 他左腿有陈年旧疾,听说是年少流亡在外时伤的,走得慢,反倒生出一股闲庭信步的优雅。 虞灵犀注意到他靴子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暗红,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血,心中越发忐忑。 薛岑一定受了重刑,不过应该还活着。若是死了,宁殷定会提着他的脑袋进门,请虞灵犀一起“欣赏”的。 落地的花枝灯将殿内照得通明,侍从悄然屏退。 宁殷坐在榻沿,慢条斯理地拭净修长的指节,唤道:“过来。” 在摄政王府的这两年,虞灵犀最怕的就是他一边擦着手上新沾的鲜血,一边笑着对她说:“灵犀,过来。” 但她没有法子,薛岑的命就捏在宁殷手中。 虞灵犀定下心神,竭力让自己的身形看上去不那么僵硬,低着头轻轻挪蹭过去。 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宁殷面前,小小声道:“王爷,我错了。” 宁殷仍不紧不慢地擦着手指。 因为不良于行,他便集中训练上身,臂力异于常人。他的指节苍白修长,手背微微凸起筋络,轻而易举就能捏碎一个人的颈骨。 他乜视过来,嗓音特别温柔:“说说,错哪儿了?” 虞灵犀俯身时,纤腰显出一袅极为诱人的曲度,手指不安地绞着袖边,努力让自己的嗓音真诚些。 “错在未经王爷允许,便出门与结义兄长叙旧。” 她特意加重了“结义兄长”几字,巧妙辩驳,盼着能打消宁殷的怒气。 虞灵犀要救薛岑,并非因为他是清俊儒雅的相府嫡孙,也不是因为还对他存有年少懵懂的旖旎情思。 只因她被人按上软轿献进王府的那晚,明月朗怀般清傲的薛二郎咬牙匍匐于年轻的摄政王脚下,在滂沱夜雨中卑微跪到天明。 他是已故兄长唯一的挚友,长安无数少女为他倾心,前程一片大好,虞灵犀欠他一份情。 宁殷似是哼笑了一声:“结义兄长?本王怎么听说,你与相府薛二郎青梅竹马,藕断丝连呢。” “青梅竹马是真,藕断丝连是假,不过是父母在世时的玩笑话……” 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后颈处一凉。 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皮相却生得极为俊美,笑起来尤其惊艳,有种病态的苍白温润。 “不如本王成全你们这对亡命鸳鸯,如何?”他轻声说。 那双夺走无数人性命的、修长匀称的手,就徘徊在虞灵犀纤细的脖颈处,带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 虞灵犀强压住心底的恐惧,抬首道:“不……不如何。” 宁殷不辨喜怒,手指不轻不重捏着她后颈的嫩肉。 懂了,看来不拿出点手段,今晚怕不能善了了。 虞灵犀只得将心一横。 她咬了咬红唇,颤巍巍抬起娇嫩的指尖,生疏地去解宁殷的腰带和外袍。 长睫扑簌,葇荑素手软若无骨。 宁殷微微挑眉。 第2章 死亡 虞灵犀紧张得不行,一条白玉腰带哼哧解了老半天。 宁殷倒是不急,食指不紧不慢地叩着大腿,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分毫。 烛火明丽,从宁殷的角度,可以看到她脆弱白皙的颈项一直延伸至衣领深处,比最上等的羊脂玉还要诱人。 他看透一切,神情慵懒,好整以暇地享受着虞灵犀拙劣的示好。 饶是凉薄如宁殷,也不得不承认虞灵犀这副皮囊美极。哪怕她如今身份不再高贵,可那冰肌玉骨明丽依旧,灯火下仿佛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这光刺得宁殷难受,让人直想拽下来,狠狠揉碎在指间。更遑论,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来讨好自己。 他静静看着忙得脸颊绯红灯下美人,淡淡道:“虞灵犀,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他的眼睛像是凝着黑冰,俊美深邃,透着深暗和凉薄。 虞灵犀鬓角渗出细碎的薄汗,心中委屈得不行:“高不高估,总得……试试才知。” 束腰的生绢解落,裙裾堆叠在脚边,她于春寒料峭中微微瑟缩。 然后颤巍巍环住他的脖颈,贴近些,屏息将柔软的芳泽印在了宁殷微凉的薄唇上。 见他没做声,便又大着胆子上移,舔了舔他挺拔的鼻尖。 好歹相处两年,她知道如何给一个疯子顺毛。 若他那晚心情好,只是会难捱些;若是他心情不好,是会见血的。 不幸的,疯子今晚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心情并不好。 “笑一个。”帐中昏暗,宁殷冷冷命令。 相比他的衣衫齐整,虞灵犀要狼狈得多。她浑身都难受极了,胃里烧灼,勉强动了动嘴角,笑不出来。 宁殷挑眉,明显不满意。 他捏着虞灵犀唇瓣,往两边扯。唇上被他咬破了,还流着血,是比口脂还要靡丽的颜色。 直到她被扯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假笑,疼得泪眼朦胧,宁殷才放开她大笑起来,笑得连胸腔震动。 他撑着太阳穴倚在榻头,伸指按在虞灵犀唇瓣上,慢慢地将渗出的血珠抹匀,嗓音低哑带笑:“这么一张小嘴,怎么有胆吃下本王?” 戏谑的话语令虞灵犀脸颊一阵刺痛。 她曾是光芒万丈的将军府贵女,矜贵高傲。两年来她忍下恐惧、忍下疼痛,以为自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可在听到宁殷用戏谑的言辞提醒她如今有多卑贱时,还是委屈得掉了眼泪。 胃里灼痛,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有什么紧绷的东西快要断裂,虞灵犀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她瞪着通红的杏眼,使劲儿挣开宁殷的钳制,要离开,却被轻而易举地拉回床上禁锢。 她不服气,挣扎间踢到了宁殷的左腿,一时两个人都定住了。 终身残疾的左腿是他的逆鳞,无人敢触碰,更遑论被人踢上一脚。 宁殷的俊脸瞬间沉了下来,“啧”了声,掐着虞灵犀的下颌冷笑:“脸皮这么薄还爬什么床?” 虞灵犀也知道自己踩他底线了,顿时吓得像只僵住的鹌鹑。 她想说句什么,可只感觉到了汹涌的腹痛。 继而视线开始眩晕涣散,整个人像是涸泽之鱼般喘息,喉中发不出一点声音。 宁殷盯着她难看的脸色,只当她自从见了姓薛的后,连表面的敷衍也不愿做了。 若是往常,她早哼唧唧贴上来,软言相哄。 “现在才开始厌恶本王,是否晚了些?” 宁殷不痛快,自然也不让旁人痛快。 不由攥住虞灵犀乱踢的脚踝,阴声道:“不如将你的腿也打折了,栓上锁链,使你连爬出府门见老相好的力气都没有,你就能乖乖……” 声音戛然而止。 虞灵犀最后的看见的画面,是自己一口黑血如箭喷出,溅在宁殷雪白的衣襟上。 继而腹中剧烈绞痛,眼一黑没了意识。 …… 虞灵犀没想到,自己的小命就这么没了。 她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怎么突然就一命呜呼了。总不能真是被宁殷吓死的? 就离谱,十分离谱! 整整三天,她的魂魄飘在房梁下,看着自己那具躺在冰床上的诡异尸身,从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恐慌,再到麻木接受…… 她终于泄气地想:死了也好,疯子气不着自己了。 也不知道宁殷会把她的尸首丢去哪里,是一把火烧个干净呢,还是草席一卷丢去乱葬岗? 可她万万没想到,宁殷竟然不给她办丧事,不设灵堂。 甚至连一张草席都懒得施舍,任由她的尸身被遗忘在黑暗的斗室中,躺了一日又一日。 大概是没有得到安葬,虞灵犀的魂魄无法入九泉轮回之地,就这样孤魂野鬼似的飘荡在宁殷的身边,咬牙看着他上朝搞事,下朝杀人。 虞灵犀死后第三天,宁殷去了姨父赵徽的府邸。 他进门一句话没说,只让人列出贪墨渎职等大小十余宗罪,将赵府上下几十余口人尽数扣押。 姨父赵徽骇得面如土色,忙将镇宅的一块羊脂古玉并数箱珍宝搬了出来,跪着膝行奉至宁殷面前,请他网开一面。 宁殷掀开眼皮看了眼那玉,笑道:“玉是好玉,只可惜少了点颜色。” 姨父以为事情有转机,刚露出喜色,便听宁殷轻飘飘补上一句:“听说人血养出来的玉,才算得上真正的稀世极品。” 寒光闪现,飞溅的鲜血已染红了赵府怒放的海棠。 赵徽抽搐着栽倒,血泊在他肥硕的尸身下蔓延,将那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玉浸成了诡谲的殷红色。 他们甚至来不及惨叫,赵府成了人间炼狱。 狠辣的手段,连虞灵犀这只鬼见了都忍不住战栗。 嫁反派 第3节 很快,只剩表姐赵玉茗还活着了,可她的脸色比死人还可怕,睁大眼睛,泪水止不住汩汩涌出。 宁殷用手杖挑起赵玉茗的下颌,居高临下审视她柔婉清丽的脸,半晌,似是惋惜般道:“你的脸让本王想起一个故人,杀了的确可惜。” 赵玉茗眼中划过一线生机,颤巍巍扑倒,乞求般攥住了宁殷的下裳。 下一刻,手杖底端藏着的利刃伸出,在赵玉茗那张清秀的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从嘴角直到鬓边。 赵玉茗捂着脸惨叫起来。 宁殷冷眼旁观,吩咐侍从:“将她充入贱籍,发配边疆军营。记住,别让她寻死了,有些罪须活着受才有意思。” 门在身后关拢,虞灵犀的魂魄被迫跟着他飘去,脑中仍回荡着表姐赵玉茗凄厉的哭嚎。 饶是赵徽罪有应得,虞灵犀对姨父一家没有多少感情,见了赵府眼下的惨状,心中也是惊惧大过快意。 宁殷说赵玉茗的脸让他想起一个故人,只有虞灵犀知道:表姐是长得像她。 她没料到,宁殷竟然厌她如斯,连看到和自己相像的脸都要毁去,还将其充入营妓任人凌辱…… 虞灵犀仔细想了想,这两年自己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宁殷呀。 总不能是记恨床上那一脚吧? 早知道就不踹他了,臭疯子! 虞灵犀死的第五日。 宁殷索性将虞家剩下的旁支族人也抓来了,一并流放。 然后他优哉游哉去了大理寺牢狱底层,欣赏一番薛岑的惨状,顺便掰折了他两根手指。 虞灵犀险些气哭:自己都死了,宁殷还肯不放过她身边的人! 她浑浑噩噩地飘在宁殷身后,扎小人诅咒,恨不能像话本小说一样化作厉鬼报复宁殷。 可她不能,她拼尽全力扬起的巴掌轻飘飘穿过了宁殷的身体,连他一根头发丝也伤不着。 虞灵犀死后第六日,宁殷似乎终于想起了她。 春日回暖,即便密室中置了冰床,她的身体死了这么久也着实不太好看。 宁殷好像喝了酒,眼神呈现一种迷离之态。他在冰床边坐了会儿,便取了虞灵犀生前惯用的胭脂水粉过来,慢悠悠给她描眉补妆。 他描绘的手艺十分好,妆容精致秾丽,可虞灵犀着实没心情赞赏。没了活气,脂粉敷在脸上呈现出一种假白的惨色,衬着鲜红的唇,怎么看怎么诡异。 可宁殷仿若不察,甚至还有心思按住她的唇角往上推了推,懒洋洋道:“笑一个。” 作孽啊! 虞灵犀又被气得险些魂飞魄散,怀疑宁殷有什么严重的性情缺陷,或是癔症疯病。 身体都僵了,如何笑得出来? 她不会笑了,再也笑不出来了。 宁殷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撑在冰床上,微蓝的冷光打在他的侧颜上,像是镀上了一层苍寒的霜。 他就这样垂着眼,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头七那日,虞灵犀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像烟雾一样轻淡,风一吹就能散去。 可宁殷依旧没有给她下葬入土。 他让人将和虞灵犀有关的物件都收拾好,锁入了密室。 他甚至不让府中侍从提及她的名号,违令者死。 虞灵犀有些哀伤。 她知道,那间小小的密室就是她最终的坟冢了,无牌无位,连张纸钱都不配拥有。 临到头还是不甘,极度的不甘。 自己从未做过半点伤天害理的事,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坠入无尽的虚无前,她的意识混沌飘散: 若有来世,她定要让宁殷那混蛋当牛做马,偿还他今生造的孽! 第3章 重生 虞灵犀一睁眼,回到了天昭十三年。 上一刻她还飘在摄政王府的密室里,郁愤恐慌。 下一刻就坠入黑暗,在将军府的闺房中哭着醒来。 妆台铜镜中映出她娇美虚弱的面容,雪腮嫩得能掐出水般,呈现出只有少女才有青葱明丽。 掐了掐掌心,生疼。 她的的确确回到了十五岁。 短暂的呆滞过后,便是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她几度深呼吸,等到自己的眼睛不那么红了,便起身推门,迫不及待地朝花厅跑去。 不怨宁殷吗?自然是怨的。 无坟无冢,她心里还残存着成为孤魂野鬼的恐慌,恨不能立即挺身找到宁殷,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反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怨报怨,也无甚可怕的。 可惜,自己并不知道如今的宁殷身在何方。 即便是前世,宁殷也将自己过往藏得很紧,没人知道他被赶出宫的那五年间他流亡去了何处,又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人们记得的,只有他从尸山血海中归来的模样,一步步,将深宫变成他复仇的战场。 直到这一刻,虞灵犀才意识到,自己对宁殷的了解如此稀少。 何况,眼下有比找宁殷算账更重要的事! 她想念阿爹阿娘,想念这个还不曾覆灭的家! 大将军府巍峨富庶,秋色正浓,是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虞灵犀呼吸急促,脸颊绯红,恨不能脚下生风,奔向爹娘的怀抱。 刚穿过庭院,便听花厅内传来一个熟悉温婉的女声:“何时启程?” 雄厚的男声,低沉道:“十日后。” 是阿爹阿娘! 虞灵犀心下狂喜,提裙奔上石阶。 厅中妇人默了片刻,嗔怪道:“……夫君非得这个时候领旨出征吗?大女儿不在家,岁岁又还病着,妾身独自一人,如何支撑?” 男人安抚道:“圣上口谕已下,岂能抗旨不遵?不过小战而已,夫人不必忧怀。” 恍若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虞灵犀僵在门外。 她险些忘了,天昭十三年秋,阿爹和兄长奉命北征,却受奸人所害,饮恨战死。 算算时间,爹娘方才所议的……多半就是此事。 雀跃的心还未来得及飞上天际,便折翼堕回深渊。 这场北征才是一切灾祸的源头。 若是父兄没有北上,虞家不曾没落,她也就不会沦为人人可欺的孤女,莫名其妙死在宁殷的榻上…… “岁岁,你病刚好些,怎么又出来吹风了?”妇人发现了站在门外的她,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 熟悉的乳名,给人以镇定的力量。 因她儿时体弱多病,喝了多少药也不见好,母亲便去慈安寺为她求了这两个字,企盼她“岁岁常安宁”。 “阿娘!”虞灵犀情绪决堤,紧紧抱住了这个纤弱温柔的妇人。 一切仿若尘埃落定。 “怎么了,岁岁?”虞夫人抚了抚她的背脊,只当她在撒娇。 “就是……想您了。”虞灵犀摇了摇头,前世种种涌在嘴边,却无法诉说出口。 一切都过去了,她不忍阿娘伤心。 虞灵犀又看向朝自己走来的高大男人,眼眶一热:“阿爹。” 阿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面容粗犷,两鬓微霜,官袍前绣的狮子威风凛凛。 而他身后,长子虞焕臣穿着天青色束袖戎服,剑眉星目,抱臂望着妹妹笑:“病了一场,怎么变呆了?” 这便是虞家的两根顶梁柱,虞灵犀的避风港。 虞灵犀的视线落在阿爹的食指上,那枚象征家族荣辱的兽首戒指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前世母亲将这枚指环交给她,嘱咐她定要好好活下去,可她没有做到…… 这辈子,她定要弥补所有缺憾! 虞灵犀鼓起勇气,轻声道:“阿爹,兄长,你们能否不要北上?” 虞将军虎目中含着柔情,哄道:“不行啊,乖女。” 虞焕臣倚在窗边擦拭佩剑,朗声道:“圣上点将,是对虞家的信任,岂能说不去就不去?” 虞灵犀向前一步,难掩急切:“若此行有诈呢?朝中武将不少,可皇上偏偏点了阿爹和父兄,小小骚乱,用得着虞家父子两员大将一同前往吗?” 虞将军却是笑了。 他抬起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女儿的鬟发:“乖女年纪小,还不懂。国泰方能民安,阿爹是武将,岂能做那贪生怕死之辈?” 意料之中的回答,虞灵犀心一沉,湿红了眼眶。 父兄一生杀伐,不信鬼神,不惧宵小。即便自己将重生种种和盘托出,阿爹和兄长也依然会选择北上出征。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忠肝义胆,视君命大如天。 嫁反派 第4节 何况,虞灵犀前世还未来得及查出父亲身边的叛徒是谁,就一命呜呼。 她给不出能让父兄信服的理由。 深吸一口气,虞灵犀掐着手指,抬头时绽开笑来:“女儿知道了。那,父兄保重。” 虞将军爱怜道:“回去歇着,将身子养好,等阿爹凯旋。” 虞灵犀娇声说“好”,福礼告退。 迈出花厅的那一刻,她眼里的笑意消散,化作忧愁。 入夜,灯火阑珊。 虞灵犀披衣倚在榻上,久久不眠。 前世扶棺入京的惨像犹在眼前,她不可能眼睁睁放任父兄领旨出征。 自己身娇体弱,没有兄长和阿姐那样厉害的身手,不能上战场为父亲保驾护航。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父兄步入奸人圈套。 该怎么办? 有什么办法能让阿爹和兄长顺理成章地推辞北征,而又不会让皇帝怪罪? 虞灵犀只恨自己不擅计谋,若是宁殷的话,定有千百种手段…… 呸呸!怎么又想起那疯子了? 她拍了拍脸颊:虞灵犀啊虞灵犀,前世什么下场忘了吗? “小姐,夜已深了,早些洗漱睡吧。” 胡桃进门奉上宵食,还贴心地准备了一小荷叶碟子的椒粉,辛香扑鼻。 见到这熟悉的佐料,虞灵犀一阵感动。 她身子娇弱,却有一个怪癖:酷爱辛辣,无论吃什么都喜欢加上重重的椒粉。 上辈子刚进摄政王府时,宁殷命她煎茶,她放了习惯性一小撮椒粉进去…… 后果可想而知,宁殷辣得眼角都泛了红,阴着笑,将她连人带茶一起丢出了殿外。 从此,王府中再也不见椒粉的踪迹,每日清汤淡菜,吃得虞灵犀憋屈无比。 可现在,那疯子管不着自己了。 虞灵犀收回飘飞的思绪,往鸡茸粥中加了整半碟的椒粉,然后一饮而尽,碧瓷碗往案几上一顿。 辛辣过后,久违的暖意漫上四肢百骸。 呼,爽快! 虞灵犀感觉混乱的思绪越发清晰,索性将剩下的半碟子椒粉也一股脑倒了进去。 刚要喝,却见胡桃一把按住,劝道:“小姐少吃些辣,等会还要喝药呢。” 虞灵犀这才想起,十五岁的自己就是个药罐子,整日除了喝药哪儿也去不了,只得悻悻作罢。 脑中灵光乍现,虞灵犀猛然直身。 药…… 是了,她怎么没想到呢?还有这个法子。 记得前世刚入王府,宁殷有段时间特别喜欢调制“毒药”。 他在偏殿中捣鼓那些蛇虫毒草,虞灵犀便战战兢兢在旁边奉茶,药方子也从不避着她。 其中有一副方子的毒性很奇怪,人喝了后会有风寒之症,浑身无力,连呼吸也如同龟息般微弱,连着好几日都下不来床。 然而,却不会危及性命—— 虞灵犀如此笃定,是因为宁殷让她给这味药试过毒。 记得那时自己被逼着喝下那碗药后,浑身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她笃定自己活不成了,红着眼可怜兮兮爬到榻上,仰躺着等死。 也不知道是药方没研制成功还是怎的,她昏昏沉沉睡了七八日,醒来就看见宁殷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撑着太阳穴笑:“别看了,还活着呢。” 虞灵犀非但没死成,反而因祸得福,睡了那几日后便神清气爽,连着一整年间都没有再复发旧疾。 若是父兄服下此药,定能瞒天过海,托病辞去北征之事! 仿佛凿开一线天光,虞灵犀激动不已。 她迫不及待披衣下榻,吩咐侍婢道:“胡桃,备纸墨!快!” 虞灵犀庆幸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将那方子的二十余味药材默了出来。 父亲是个刚正的人,平日最不屑弄虚作假,若是他知道这味药是为了推卸平乱之职,定不肯饮下。 虞灵犀不敢声张,只挑了两个信得过的侍婢马不停蹄地出门采买。 折腾了两日,药材基本配齐了,唯有一味“九幽香”不知是什么珍贵之物,下人跑遍了整个京城也问不到。 闺房内,阳光缓缓从博古架上移动,消失在窗台边。 各家掌柜都说没有见过九幽香,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 “不可能记错呀。” 虞灵犀细细核对着药方,随手拿起一块点心蘸上椒粉,送入嘴里。 九幽香是药引,宁殷就将它写在所有药材的最前列,她印象深刻。 既然前世宁殷能弄到这味药,那她一定也能弄到。 只是,到底要去哪里弄呢? 正想着,忽闻下人来报:“小姐,唐公府清平乡君来了。” 虞灵犀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清平乡君是谁。 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见院中踱进来一位红衣戎装少女,脆生生唤道:“岁岁,听闻你又病了,可大好了?” 见到这抹英姿飒爽的身形,久远的记忆争相浮现脑海,与眼前少女重叠。 唐公府的独苗孙女唐不离,明明是个明亮少女,却有个男孩儿的名字,是虞灵犀闺阁时期的手帕交。 上辈子虞家没落后,虞灵犀寄居姨父府邸,与外界断了联系,唐不离还写信宽慰她。 只是后来唐老夫人仙逝,无父无母的唐不离亦成了孤女,很快嫁做人妇。直到虞灵犀死,都没能与她再见上一面。 “你在琢磨什么呢?” 唐不离是个自来熟性子,大咧咧拿起虞灵犀搁在案几上的药方子,瞧了瞧道,“九幽香?你圈起这味药作甚?” 有前世的记忆,虞灵犀信得过她,趴在案几上叹道:“我急用这药救人,可京城各大药铺都说此药绝迹,有价无市,找了许久都找不到。” “这么贵重?” 不知想到什么,唐不离眼睛一转,撑着案几上道:“有个地方或许有,只是……” 虞灵犀眼睛一亮:“只是什么?” 唐不离摸着下颌,上下打量虞灵犀娇美窈窕的身段,神神秘秘道:“只是那个地方,不是你这种娇娇娘子能去的。” 虞灵犀来了兴致:“何处?” 唐不离哼笑一声,勾勾手指,凑在虞灵犀耳畔道:“欲界仙都,有求必应。” 听到这个名号,虞灵犀一顿。 京城洛阳的地下,建有一座灯火昼夜不熄的销金窟。 那是阳光照不进的地方,人命贱如蝼蚁,充斥着靡丽的声色歌舞,血腥的厮杀决斗,以及见得不人的黑市交易。 哪怕是虞灵犀备受宠爱的那些年,家人也从不允许她靠近欲界仙都。 因为活在哪里的人,都不是什么良人。 第4章 好狗 虞灵犀对欲界仙都仅有的印象,是天昭十四年的那场大火,欲界仙都被烧成了人间炼狱。 那时虞灵犀幽居在赵府偏院,隔着半座城池的距离,依旧能清楚地看到火光映红了半片夜空,人们惊慌奔走呼号,闻之惊心。 没人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知从此,世间再无欲界仙都。 虞灵犀心中动摇。 父兄奉旨出征的日子越发接近,欲界仙都的黑市是她眼下唯一的希望了。 此事交给别人去做不太放心,虞灵犀望向正在啃梨吃的唐不离,眨眨眼道:“阿离,你帮我个忙成么。” 半个时辰后,虞灵犀瞒过家人,带上两个灵敏嘴严的侍卫,顺利上了唐公府前来接应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欲界仙都。 “对了,还得把这个戴上。” 唐不离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两条面纱,一红一素。 她将素色的那条分给虞灵犀,解释道:“欲界仙都的规矩,去那消遣之人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怕被人揪住把柄。故而以防节外生枝,去那的人都会带上面纱或面具,遮掩身份。” 虞灵犀点头表示明了,依着她的模样系上面纱,只余一双妩媚灵动的杏眼露在面纱外,扑簌眨着。 唐不离打量着虞灵犀的反应,忽而道:“灵犀,自你病了一场后,我怎么觉着你变了许多呢?” 虞灵犀倚在车窗旁,手托下颌问:“哪里变了?” 唐不离摇头,撩开面纱啃梨道:“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你胆子大了许多。若是以往,别说主动来这种地方,便是听到欲界仙都的名号都能吓你一跳。” “是吗?”虞灵犀微微恍神。 前世待在宁殷身边两年,更可怕的场面都见过了,何况一个小小的、即将覆灭的欲界仙都? 好在唐不离并非刨根问底之人,掀开车帘看了眼:“到了。” 刚入欲界仙都大门,似乎和普通的街市并无太大区别,到处是朱门翠帘、琉璃纱灯。 然而跟着唐不离往里边走,进了昏暗的地下厅堂,便见一睹高不见顶的浮雕门楼兀立眼前。 嫁反派 第5节 刻有狰狞兽纹的浮雕门楼徐徐打开,仿佛打开了另一个疯狂的世界般,山呼海啸般的热闹扑面而来。 这座地下城池暗不见天,灯火昼夜不熄,来往消遣的人都隐藏在各色面具下,赌博格杀,纸醉金迷,饮血啖肉。 花楼的木笼子里关着不少漂亮麻木的姑娘,意兴阑珊地朝街道招手揽客。 虞灵犀甚至看到赌坊的人在围殴一个欠债的赌客,惨叫连连,周围看戏的人却疯狂起哄“打死他”。 虞灵犀皱眉感慨:“这样的地方,烧掉也不足惜。” 唐不离一脸莫名:“烧掉什么?” 虞灵犀轻咳一声:“没什么。” 穿过躁动的人群,再往下一层,灯火渐暗。 所谓黑市也不过是一条冷清的商铺,充斥着陈旧腐朽的气息。 唐不离带着虞灵犀进了一家药坊,两个侍卫紧跟其后。 掌柜是个清秀羸弱的青年,可当他从柜台后抬头,油灯照亮了他另半边脸上的伤疤,惊悚如鬼魅。 “要什么?”他手下算盘不停,半死不活道。 虞灵犀就像没见到他那半张狰狞的脸般,淡然问:“请问,有九幽香吗?” 拨算盘的枯手一顿。 掌柜掀起眼皮扫了虞灵犀一眼,道:“这是禁药,三百两,不议价。” “多少?!” 唐不离咋舌:“什么破药这么贵?” 虞灵犀倒是松了口气,忙道:“成交!” 只要能助父兄躲过北征之劫,再多钱她也愿意。 虞灵犀将少年时积攒的银钱都带了出来,摘下簪子和镯子,还找唐不离借了二十两,才勉强凑齐九幽香的药钱。 她取出袖中折叠藏好的药方,对比一番,确认齐了。 遂将那味来之不易的九幽香连同药方包好,笑吟吟道:“阿离,借你的银子,明日我再差人送你府上。” 唐不离豪爽地摆摆手:“嗐,你我之间的交情,还用客气什么!” 这种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 虞灵犀心中一暖:“回去吧。” 她满心顾着怀里的九幽香,转身出门时没留意一条黑影迎面踉跄进来。 “唔!” 肩膀被撞得生疼,虞灵犀当即轻呼一声,药方和九幽香脱手洒落在地。 唐不离忙扶住虞灵犀,怒瞪闯进来的少年:“你眼睛不看路的吗?” 虞灵犀第一反应是蹲身去拾药材,抬首道:“没事……” 声音仿若被生生扼住,虞灵犀倏地睁大眼。 有那么一瞬,心脏仿若被紧紧攥住,不能呼吸。 面前站着的,是位一身黑色武服的少年,布料看不出材质,上半张脸罩了一截青黑色的面具,只露出英挺的鼻尖和苍白的薄唇。 他捂着被撞的胸口处,瞥眼时面具孔洞下的眼睛微挑,透着淡漠和凉薄…… 就这么半张脸,虞灵犀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太……太像了! 这样的薄唇和下颌轮廓,她化作灰也认得! 少年满身寒意,黑冰似的眸子扫过虞灵犀,视线定格在地上那张仰面躺着的药方子上。 眸底闪过一抹暗色。 虞灵犀忙将药方和九幽香拾起,藏在身后。 前世那些好不容易忘却的怨愤和委屈决堤,虞灵犀膝盖下意识发软,一句“王爷”几欲脱口而出。 身子本能发颤,可眼里却压不下愠怒。 要冷静,虞灵犀。 即便这个人真的是宁殷,他也不认识自己,没什么可怕的! 是的,没什么可怕的。 虞灵犀这么一想有底气多了,强忍着满身寒意,与黑衣少年的眼神对峙。 “来了?” 掌柜似乎认识黑衣少年,呵笑一声打破沉寂:“这么快就能下地走动,真是命硬。” 黑衣少年这才收回冰冷的试探,走到柜台取了药。他付的并非银钱,而是将一块带血的铁皮坠子抛在了柜台上,转身走了。 他的步伐很快,擦身而过时,虞灵犀能感觉到一阵阴冷的视线自她身上掠过,遍体生寒。 虞灵犀明明记得前世他左腿有疾,手杖不离身,走路很慢。 他……真的是宁殷吗? 虞灵犀迟疑,可那种深入骨髓的压迫感告诉她不会有错。 正想着,身旁的侍卫面色一变:“小姐,你在流血。”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自己袖口果然沾了一片血腥。 唐不离也吓了一跳,忙拉过她道:“没事吧灵犀?伤哪儿了?” 虞灵犀检查了一下手臂,并未受伤,便定神道:“无碍,并非我的血。” 那便只可能是方才宁殷撞上时,不小心沾染上的。 反正他前世也是如此,身上总沾满了各种倒霉鬼的血,到头来还要她忍着恶心一根根为他濯手擦拭,而宁殷则高高在上地俯视,勾着笑欣赏她皱眉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明明拿到了药,可虞灵犀的心却依旧乱乱的,充斥着不安。 她无法控制地去想:莫非宁殷消失的那几年,就是呆在欲界仙都消遣鬼混? 难怪前世无人能查到他流亡时的踪迹。 心中涌起万般疑惑。 虞灵犀索性一咬牙,将药材往唐不离怀中一塞:“阿离,你先帮我保管一下。” 说罢,她扭头朝宁殷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侍卫不放心,匆匆朝唐不离一抱拳,也跟了上去。 留下唐不离抱着药材一脸茫然伫立原地,嘀咕道:“找那人算账去了?” 前后不过须臾间,那抹瘦弱熟悉的身影并未走远。 灯影橙黄靡丽,胡姬当街起舞,戴着各色面具的人光彩烨然,唯有他一袭黑袍比夜色还浓重。 虞灵犀逆着躁动的人群前行,跟得十分艰难。 转过街角,追到一幢金碧辉煌的七层高楼面前,宁殷消失不见了。 虞灵犀抬眼一瞧,只见那大楼的兽兽门扉上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上书“斗兽场”三字。 她欲进门,却被亲卫拦下。 青霄是个忠义老实的性子,抱拳为难道:“小姐,这种地方您去不得。” 虞灵犀问:“为何?” 侍卫青霄瞥了眼进出此处的权贵们,压低嗓音道:“斗兽场内斗的不是兽,是人。各家权贵豢养打奴,让他们上台自相残杀,以此押宝取乐……” 青霄言尽于此。 虞灵犀想起宁殷前世满身邪气的疯狂样,想来是喜好这等血腥消遣的,这里或许就是他的藏身之处。 虞灵犀环顾这座销金窟的纵情与荒诞,心下了然:果然他从小就贪图享乐,不是什么好人! 回想起前世身死后的凄凉,她心中顿涌出千百个念头…… 几番冲动,可还是理智稍占上风。 宁殷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纵使心中有气,也还是得从长计议。 虞灵犀又站了会,见宁殷没再出门,便转身欲走。 斗兽场的大门却在这时打开了,接着,一条熟悉的黑影被人粗暴推了出来,镣铐铁索叮当作响。 “叫你乱跑!” 施暴之人满脸横肉,粗声喝道,“贵客已经等了你两盏茶的时间了,还不去磕头认错!” 看到那抹身形,虞灵犀一时忘了离开,只愣愣地杵在人群中,见证这个世界的荒诞离奇。 黑袍少年被栓上了镣铐,被人一脚踹在膝窝,顿时扑地,怀中刚买的药材撒了一地。 他有些狼狈,可背脊依旧挺直,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线。他撑着膝盖,颤巍巍想要站起来,但没有成功。 两个护院打扮的、凶狠恶煞的汉子上前,按住他的肩狠狠一压,少年又噗通跪了下来。 “算了,饶了他这次,等会还需他上场决斗呢。” 马车里钻出一个身形肥胖的锦袍男人,戴着一张可笑的傩戏面具,手把文玩核桃立在车前道:“若是打残了,斗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闻言,两个护院这才放开少年。 “算你好运,贵客肯花重金买你上场。” 其中一个踢了少年一脚,恶声道:“小畜生,还不迎贵人下驾!” 少年垂着头,面具下一片深重的阴晦,就这样以屈辱的姿势跪挪到马车旁,然后一点一点,伏下清瘦的背脊。 “瞧他,真是一条好狗!” 周围衣着鲜丽的男女围观哄笑,仿佛被按在地上的少年是什么肮脏秽物,眼神带着鄙夷和厌恶。 马车上的男人似是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腆了腆肥胖的肚腩,将一尘不染的靴子踩在了少年的背脊上,竟以他做人凳下车! 嫁反派 第6节 那男人肠肥脑满,重量非比常人。 少年闷哼一声,整个上身被跺得下沉,双手青筋暴起,颤颤发抖。 青黑色的半截面具被磕掉,骨碌滚至一旁,露出了少年带着伤的、苍白俊美的面容。 汗水自他下颌淌下,额前碎发散落,遮住了那双阴郁的眼睛。 那一瞬,虞灵犀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殆尽。 耳畔仿佛有重锤落下,轰鸣一声。 隔着憧憧人影,她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感觉有什么认知在分崩离析,天翻地覆。 那的确是宁殷,少年时的宁殷。 那个不可一世的摄政王,那个永远紫袍高贵、笑着屠戮的疯子,三年后整个天下闻之色变的男人…… 此时正被狠狠踩在脚下,朝一个不知姓名的权贵下跪磕头。 第5章 辗转 窗外冷雨淅沥,寒雾蒙蒙。 虞灵犀一夜没睡好,裹着狐裘倚在榻上出神,半披散的鬟发勾勒出初显妙曼的身姿,别有一番玲珑之态。 两天了,她还是没能想明白在欲界仙都所见的画面。 虞灵犀所认识的宁殷,从来都是俊美高贵,睥睨众生。 他拄着玉柄镶金的手杖,即便是杀人沾血时,姿态也是极为优雅的,不见一丝狼狈。 看到他跪在别人脚下做人凳,虞灵犀有一瞬间怀疑世界的真实。 人在极度震惊之下,是感受不到报复的快感的。 她踉跄后退,身体唯一做出的反应便是落荒而逃。 她也不知自己在惊怯些什么。 只不可思议地想:莫不是自己死后扎小人诅咒宁殷的那些话应验了,上天真的让宁殷当牛做马,偿还他前世之罪? “小姐,厨房说您吩咐的药汤煎好了,是现在给您送过来么?”胡桃进门禀告,将虞灵犀的思绪拉回现实。 还是正事要紧。 虞灵犀只好压下心事,道:“不必,我自己去取。” 说罢拍拍脸颊醒神,起身去了膳房。 昨晚下了彻夜的冷雨,虞灵犀特意挑了这个降温骤寒的天气。 膳房台面上搁着两个红漆雕花的托盘,一个里头是虞灵犀私下煎的秘药,另一个里则是热腾腾的红糖姜汤。 这是阿娘的习惯。 以往每年秋冬降温之时,阿娘都会命庖厨煎一碗姜汤,给需要出门奔忙的夫君和长子暖身。 虞灵犀不动声色,寻了个理由支开侍婢:“我这药太苦,你去我房中拿些蜜饯来压压苦味儿。” 侍婢不疑有他,道了声“是”,便搁下蒲扇出门了。 支开了侍婢,虞灵犀忙端起父兄的姜汤,每人撇去半碗,再将自己熬好的那碗药匀如他们的姜汤中,晃荡均匀。 两碗颜色相差无几,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药味,应该瞧不出来。 侍婢很快捧着蜜饯回来了,虞灵犀随手捻了颗含在嘴里,犹不放心,便对侍婢道:“你且下去吧,这两碗姜汤我亲自给阿爹他们送过去。” 书房里,虞将军父子正坐在案几后,共看一幅边境舆图。 虞灵犀定了定神,进门将姜汤搁在父兄面前,竭力如常道:“阿爹,兄长,阿娘给你们熬的姜汤。” 虞将军头也不抬,道:“乖女,搁下吧。” 虞灵犀将托盘抱在胸前,顿了顿,小声提醒:“若是凉了,就不好喝了。” 虞将军这才端起姜汤,将碗沿送至嘴边。 虞灵犀屏住了呼吸。 结果一口还未饮下,便见兄长虞焕臣指着舆图某处,凑过来道:“父亲,此处路线不妥。” 虞将军皱眉,复又放下姜汤。 虞灵犀的视线随着瓷碗起落,而后瞪了碍事的兄长一眼。 再不喝怕是要节外生枝。 想到什么,虞灵犀眼眸一转道:“阿爹,这将汤我方才尝了一口,味道些许寡淡。可否要女儿给您加碟椒粉进来,发发汗?” 话音刚落,父兄的额角齐齐一跳,抄起姜汤一饮到底,唯恐慢了就会受到椒粉折磨。 自家姑娘的怪癖他们早就领教过,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虞灵犀憋笑憋得辛苦。 喝完姜汤,父子俩又更衣去了一趟兵部,商议粮草先行事宜。 虞灵犀没有阻止。 药性需要个把时辰才会发作,父兄多去几个地方,方能分散她身上的嫌疑。 她耐着性子坐在闺房中,等候消息。 到了午时,父兄果真被人搀扶着回来了。 虞夫人大骇,询问随行侍卫,方知丈夫和儿子不知怎的突发风寒,头晕目眩不能站立,这才被兵部府用马车送了回来。 父子俩起初发热无力,尚能勉强维持神智。 到了夜晚时,已经昏睡不醒。 宫里的大太监、太医来来往往换了好几拨,可就是说不出虞家父子为何会突发急症。 到了昏睡的第三日,虞家父子呼吸渐渐绵长衰弱,连最好的太医也紧锁眉头,束手无策。 大太监见这急症并非作假,摇了摇头,作势宽慰了摇摇欲坠的虞夫人几句,便回宫复命去了。 虞灵犀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平安着地。 虽说出征前换主将,于军心不利,但虞灵犀毕竟重活一世,知道这次戎族劫粮并非大乱,只是有心之人针对虞家布下的毒饵。即便更换别的武将北征,也不会损伤国运。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这个法子。 只是,难免苦了阿娘。 虞夫人已在丈夫和长子的病榻前守了几天几夜,瘦得衣带都松散了,可一见到女儿,她还是费力撑出一个脆弱的笑来,微哽道:“岁岁别担心,阿娘在呢,你爹和兄长不会有事的。” 虞灵犀望见阿娘哭肿的眼睛,心中的那点愧疚便动摇起来。 她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她想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 可她不能。 怪力乱神之事有谁会信呢?说出来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何况能生出宁殷那般狠绝儿子的皇帝,绝非无能之辈,这个计划只有先骗过亲人,才能让皇帝也彻底释疑。 “阿娘,您回房歇会儿吧。” 虞灵犀轻步上前,拥住了母亲瘦削的肩头,“这里我来照顾。” 虞夫人只是摇头,“你身子弱,别染着病症了。要是连你也……阿娘就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不会的,阿娘!最多四日,阿爹和兄长就能醒过来了。” 虞灵犀仿若一夜成长,坚定道:“身为女儿,我理应在父亲榻前尽孝。” 虞夫人拗不过她,只得应允。 榻上虞家父子并排躺着,双目紧闭,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的轮廓,和自己当初的症状一样。 烛火昏暗,虞灵犀走过去,仔细替父兄掖好被角。 而后坐在榻沿,望着生息微弱的父亲,渐渐红了眼眶。 “抱歉,阿爹,女儿只骗您这一次。” 她握住父亲粗粝的大手,放在脸颊旁蹭了蹭,低声道,“这一世,女儿一定护好你们……一定!” 虞灵犀做到了。 过了四日,虞家父子果然先后醒了。 父子俩神清气爽地下榻,却得知自己突发“恶疾”的这几日,大卫朝的兵马已启程北征,主将是与虞家不太对付的一名云麾将军。 气得虞大将军茶饭不思,第二日便领着儿子进宫面圣谢罪去了。 “小姐,大将军和少将军已经平安归府。” 侍卫青霄躬身立在门外,尽职尽责地向虞灵犀汇报动静:“皇上非但没有苛责大将军,反而夸赞‘天佑大卫,不损良将’,赏赐两匹西域宝马,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回来。” 虞灵犀勾唇:“知道了。” 皇帝暂且还用得上虞家,如此反应都在意料之中。 大将军府,夜宴。 “这病来得太蹊跷了,我和父亲素来身子强健,怎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双双病倒?” 虞焕臣心不在焉戳着碗中饭粒,百思不得其解。 抵着下巴思索片刻,他皱眉道:“莫非有人下毒?” “咳!”正在喝汤的虞灵犀一阵心虚。 她强作镇定地拭了拭嘴角,试图顺水推舟,将话题扯到前世的“内奸”一事上去。 “是不是朝中政敌嫉妒阿爹威望,与人里应外合呢?” 虽然眼下敌方奸计未能得逞,但父兄在明、敌在暗,不得不提醒他们提防。 “也不无可能。” 嫁反派 第7节 虞焕臣的脑筋转得很快,而后颔首,“云麾将军李家、兵部刘侍郎,不是在明里暗里针对父亲么?咱们染病那日,刚好去了兵部一趟……” 闻言,虞灵犀愧疚之余,又涌上一阵暖意。 哥哥那么聪明,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身上的“毒”是她下的。 无需圆谎解释,这两个男人,是至死都会相信她的人。 虞灵犀眼中晕开细碎的光,只觉一切都值了。 亥时,更漏声声。 虞灵犀饮了几杯小酒,雪腮晕红,踩着被月光照亮的石子小路回到闺房,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待服侍梳洗的侍婢退下后,她便披衣坐起,于书案旁提笔润墨。 北征危机已经解决,那么接下来要查清的就是…… 她垂目凝神,在宣纸上写下“死因”二字。 前世死得不明不白,实在太冤了。若不查明幕后黑手,她心头始终横着一根尖刺,坐立难安。 也曾想过,自己的死是不是宁殷的手笔,但这个答案很快被她否定了。 两年朝夕相对,宁殷有千百种法子杀死她,何必让自己在床榻上被喷一身黑血? 这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何况她呕血而亡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宁殷眼底的怔惊不像作假。 托腮沉思,卷翘的眼睫上洒着金粉般的烛光。 前世种种犹如镜花水月,在虞灵犀沉静漂亮的眸中掠出波澜。 皱眉,她又在“死因”旁补了个“宁殷”,落笔时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即便不是宁殷下的杀手,自己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酒意渐渐昏沉,虞灵犀趴在案几上小憩,盯着面前的宣纸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宁殷”二字刺眼。 记忆中那张阴凉带笑的俊颜,与被人踩在脚下的少年脸庞重合,矛盾着,拉扯她的思绪…… 虞灵犀索性将宣纸揉成团,丢在炭盆中烧了。 无力倒回榻上,将被褥蒙头一盖,沉沉睡去。 …… 轩窗外,月影西斜。 虞灵犀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梦见宁殷了。 梦里自己还是那抹无坟无冢的游魂,飘在宁殷身边。 不知是否错觉,现在的宁殷,似乎比以前更疯了。 他的脸色比鬼还要苍白,透出一种病态的俊美。 虞灵犀看着他杀了兵部尚书,杀了御史大夫,抄了右相薛家,看不顺眼看得顺眼的全杀光,屠戮满城血雨。 然后,把年方十岁的小皇帝一脚踹下了龙椅。 以前宁殷虽狠戾无常,做事勉强会讲个喜好。而现在的宁殷,眼里只剩下毁灭。 可他还是不开心。 虽然他嘴角总挂着温润的弧度,饶有兴致地欣赏金銮殿前的飞溅的鲜血,可虞灵犀就是能看出来,他不开心。 他去狱中折腾薛岑,听薛岑破口大骂,一副无所谓的悠闲。 世上骂他咒他,想杀他的人那么多,不在乎多一个薛岑。 可他不杀薛岑,他说死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能便宜了姓薛的。 “薛公子若是死了,这世间便再无人记得……” 话才说了一半,宁殷便抿紧了薄唇。 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转,刺向虞灵犀飘荡的方向。 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虞灵犀仍怵然一颤。 浑身冷汗,从梦中惊醒过来。 虞灵犀睁眼看着帐顶的银丝团花,梦中的血腥画面挥之不去。 胸中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透不过气来。她为自己昨晚那一瞬的心软而感到羞耻。 那人眼下再可怜,也抵消不了他将来的满身杀孽。 可怜他,谁又来可怜前世孤魂野鬼的自己呢? 想到此间种种,虞灵犀丢了怀中的枕头,愤愤将身一翻。 不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第6章 算账 “得想办法了此心结,出了这口恶气。” 虞灵犀打定主意。 宁殷这个心头之患若不解决,必将成为她的执念,夜夜噩梦缠身,魂魄难安。 窗外天色微明,纱灯暖光昏暗。 横竖睡不着了,虞灵犀索性披衣下榻,朝掌心呵了口气暖手,捻起上等羊毫笔。 她将鬓边披散的丝丝墨发往耳后一别,认真思索片刻,便行云流水落笔。 既是要算自己和宁殷的破烂账,便须公平理智,不放过他一件罪行,但也绝不占他一分便宜。 宁殷白天吓她,夜里欺负她。 可他在衣食住行上不曾苛待她,给的都是不输皇宫的最高规格的待遇。 宁殷灭了姨父满门,将虞氏旁支族人尽数流放。 可姨父一家有负母亲临终托孤,将她当做礼物随意送出,贪墨敛财、利欲熏心也都是事实;虞灵犀母女最落魄的时候,虞氏旁支无一向她们伸出援手,她亦没理由为他们伸冤。 虞灵犀掂量许久,顿笔,笔尖在宣纸上洇出一团墨色。 连连写了好几条,却发现曾以为罄竹难书、罪不可恕的男人,待她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恨至极。 说恨,罪不至死;说怨,怨愤难消。 前世宁殷曾嗤笑她:“你还真是大善人,可世上最难做的就是善人,背负那样多的束缚,活得倒不如我这个恶人潇洒。” 虞灵犀想,或许他是对的。 直到现在,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杀人,哪怕如今的宁殷,只是欲界仙都里见不得天的、卑贱的少年。 晨光透过窗棂照入,烛火燃到尽头,噗嗤一声熄灭。 虞灵犀权衡了半晌,索性将笔往案几上一拍,溅出几点枯墨。 哼唧唧想:“不管怎样,他折磨薛岑是真,使我身死不得善终也是真。” 这两件缺德事,如何都不能抵消。 “小姐,您怎么就起来了?” 胡桃撩开纱帘进门,将茶盘匆匆往案几上一搁,以狐裘拥住她娇柔单薄的肩头,“这样披衣坐着,是会着凉的!” “无碍,正好醒醒神。” 胡桃不识字,虞灵犀还是迅速将写满字的宣纸压在书籍下。 不多时,有七八名端着银盆、梳篦等物的小侍婢鱼贯而入,伺候虞灵犀梳洗更衣。 托盘上叠着银红和浅碧各一套衣裙,胡桃笑着请示她:“两件都是新裁的冬衣,可好看啦!小姐今日想穿哪件?” 虞灵犀心不在焉瞥了眼,下意识道:“红的……” 而后顿住,秀丽的眉头拧了起来。 宁殷素爱靡丽的颜色,越是红得像血便越喜欢。前世虞灵犀便顺着他的喜好,常穿鲜妍娇艳的衣物,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虞灵犀也不知道在和谁置气,淡淡改口:“碧色的。” 胡桃也不知道小姐好好的,怎么突然生气了,乖乖取了碧色的那套衣裙过来。 “小姐脸色不好,又做噩梦了?”胡桃给虞灵犀系上月白绸的束腰,那袅袅纤腰连她这个女人家见了都脸红无比。 虞灵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命里犯小人,心烦。” “这有何难?” 胡桃给她抚平衣袖,小声道:“奴婢知道民间有个法子,您将那起小人的相貌或者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纸上,用力拍打,把小人打出去不就好了?” “打?” 虞灵犀一顿,抬起眼来,“倒是个法子。” 如今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既是要出气,还讲什么礼义道德? 权衡了那么多,倒不如选最简单的那条路! 到时候麻袋一套,揍完就溜,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恩怨两消。 心中的气好像一下就顺畅了,天光大亮。 虞灵犀扬了扬唇,吩咐道:“去将青霄侍卫唤来,我有要事吩咐。” 一个时辰后。 胡桃于门外禀告:“小姐,青霄侍卫已经准备妥当,在外头候着了。” 虞灵犀颔首,在屋中四下踱步,然后取下了墙头挂着的一根绞金小马鞭。 颠了颠手,揍人正合适,便往腰带上一挂,鼓足勇气迈出门。 嫁反派 第8节 将军府侧门松柏长青,青霄果然领着四个挺拔矫健的侍卫候在马车旁。 几个侍卫都是从虞家军中选拔出来的,身手好嘴风严,素来只听命令,不问缘由。 虞灵犀以帷帽遮面,挨个巡视一番,问:“知道我让你们去做什么吗?” “不知!” 几个人面不改色,齐声道:“但凭小姐差遣!” “很好。”虞灵犀露出满意的神情,上了马车。 她掀开车帘,问步行在侧的青霄:“交代你的事,查得如何?” 青霄略微抱拳:“回小姐,斗兽场里的打奴都无名无姓,属下只打听到那个黑衣青面具的少年代号‘二十七’,前几日上场受了重伤,便一直在巢穴中养伤……” “巢穴?” “因打奴卑贱,世人皆拿他们当走狗牲畜,故而他们的住所……是为巢穴。” “……” 虞灵犀压下心中的不适,放下车帘不再追问。 话本里的恶人,大多是死于话多。 既然下定决心做一回恶人,还是少问几句为妙。 马车一路疾驰,盛气凌人地驶进欲界仙都。 不知过了几条街巷,空气中靡丽的脂粉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腐朽。 马车终于停了,车外随行的青霄道:“小姐,巢穴就在前方,为了安全起见,马车不能再前行了。” 闻言,虞灵犀掀开车帘一角,从帷帽的轻纱后打量而去,顿时皱眉。 这是什么鬼地方? 只见坊墙旁,肮脏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一座阴冷的地牢铺展眼前。到处是断壁残垣,污水淅沥,鼠虫横行,牢房般的矮房中关着不少衣衫褴褛的男人,个个麻木凶悍,那便是用来给权贵们斗杀取乐的打奴…… 虞灵犀呼吸一窒。 便是洛阳城西最颓败的流民街,也不如这里阴暗腐朽。 青霄已经提前踩过点,没等多久,一条清瘦的黑影从黑市的方向走了过来。 阴影一寸一寸从他身上褪去,熟悉的青黑面具,黑色戎服。 他来了。 虞灵犀于车帘后窥探,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小马鞭。只待他再走近些,便让侍卫们将他套在麻袋里绑过来…… 宁殷却是脚步一顿,抬眼朝着虞灵犀马车的方向望了过来。 继而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身拔腿就跑。 “被发现了?” 虞灵犀一咬唇,顾不得许多,弯腰跳下马车道:“追!” “小姐!” 青霄拦住虞灵犀,警惕道,“他躲避之人,并非我们。” 仿佛印证青霄的话,三条蒙面人影如鬼魅般从屋脊跃下,朝着宁殷逃走的方向追去。 他们动作极快、极敏锐,不像是打奴,更像训练有素的刺客。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虞灵犀怔在原地。 怎么回事,还有人想杀宁殷? 未等虞灵犀想明白,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宁殷胸口挨了一拳,身子腾空砸在地上滚了几圈,面具也掉落一旁。 “有危险,小姐莫要靠近!” 眼下局势混乱,侍卫恐遭殃及,护着虞灵犀退至坊墙后。 虞灵犀躲在墙角后,心情复杂地看着不远处挣扎的少年。 宁殷应该重伤未愈,反应略微迟钝。 他捂着胸口,颤巍巍想要站起来,却被那三名凶徒当胸一脚,直将他的身子打出三丈远,如破布沙袋般哐当一声砸入杂物堆中。 箩筐竹竿噼里啪啦倒下,黑衣少年痛苦地蜷缩着身子,猛然咳出一口淤血,鲜血的殷红衬得他的面色越发惨白。 那鲜红刺痛了虞灵犀的眼睛。 哪怕自己最愤恨的时候,也没想过要这般虐杀宁殷…… “按住他,先别急着弄死。” 为首的那个汉子肤色黝黑、肌肉虬结如山,一脚将宁殷踏在脚下钉住。 鲜血从他胸口的旧伤处洇出,将积水染成淡淡的胭脂色。 他被人狠狠按在地上,脸颊被肮脏的地面压得变形,泥水裹着血水淅淅沥沥淌下,浸红了他阴鸷愤恨的眼睛。 黝黑汉子道:“主子说了,你既然这么能逃,就先打断你的腿,黄泉之路,让你爬着走完。” 说罢,他盯着宁殷挣扎的腿,高高扬起了手中沉重的狼牙铁锤。 铁锤折射出森寒的冷光,晃着虞灵犀的眼。 视线扭曲,记忆飞速倒退,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宁殷总喜欢阴雨天杀人。 一开始虞灵犀还以为是种什么神秘的仪式,后来才知道,他杀人纯粹是因为阴雨天腿伤疼得难受,心情不好。 那天雷雨大作,胡桃不小心打碎了宁殷惯用的琉璃杯。 宁殷叩着桌面的指节一顿,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虞灵犀便知道,他动了杀心。 她没多想,贴了上去,娇声软语,笨拙地试图分散宁殷的注意力。 宁殷掐住了她的脖子,手指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脸色也惨白惨白,仿佛只有鲜血才能给他添上些许颜色。 那一瞬,虞灵犀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贴上她颈项温暖的皮肤,那铁钳似的的力度却松了不少。 宁殷微微上挑的眼睛又黑又冷,掐着的手渐渐改为摩挲熨帖,像是疑惑这样的脆弱的女人,怎会有如此炙热的温度。 他将另一只手也贴了上去,冰得虞灵犀汗毛倒竖。 “衣裳脱了。”他冷冷命令。 虞灵犀强忍着拔腿就跑的欲望,褪下衣物,迟疑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腿疾发作的宁殷。 第一次,她赌对了疯子的心思。 吻上去的时候,他的牙关还在微微颤抖,咬破了她的嘴唇和颈侧。 虞灵犀给他按摩纾解痛楚,倾尽全力取悦。 最后累极而眠,醒来后,宁殷还紧紧地拥着她的身子取暖,健壮有力的手臂险些把她的细腰拗断,她整个人被箍成一张弓的形状。 那是宁殷流唯一露出类似“脆弱”情绪的一次,却让虞灵犀记了很久。 兴许因为宁殷是个从不露怯的人,被利刃贯穿胸膛也能面不改色,疯到几乎没有五感。 所以才好奇能让他捱到彻夜难眠、牙关发颤的,是怎样钻心蚀骨的痛意。 他的腿……竟是这样断的吗? 虞灵犀瞳仁微颤,回忆与现实交叠,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来不及细想,她一声颤喝:“青霄!你们还愣着作甚?” 清脆的娇喝荡破长空,寒鸦掠过天际。 黝黑男人惊诧转身,青霄手中长剑脱手掷去,划破凶徒的手腕,铁锤脱手坠地,溅起的水珠在半空中折射出清冷的光泽。 随即另外两名虞府侍卫从青霄背后跃出,格挡住另外两名凶徒的弯刀。 那一瞬,时辰仿佛被无限拉长。 疾风骤起,帷帽的轻纱拂动,娇俏妩媚的少女美目凛然。 她手捏名贵的绞金马鞭,裹着珍贵的月白狐裘站在这与之格格不入的炼狱中,干净得像是在发光。 而虚弱狼狈的少年躺在泥水中,唇角溢血,黑沉的眸子半睁着,就这样与那双漂亮的杏目隔空相对。 啊,是她啊。 第7章 败犬 青霄等人的剑法都是军中的招式。 三名凶徒投鼠忌器,互相对视一眼,腾身翻墙逃遁。 风停,积水里倒映着枯枝树影。 虞灵犀屏息向前,隔着帷帽垂纱打量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五味杂陈。 “他死了吗?” 青霄回剑入鞘,走过去将躺在血水里的黑衣少年翻身过来。 对上少年幽沉的视线,青霄蓦地一松手,没由来心惊。 这个少年,有着野兽一样危险的眼神。 但仅是一瞬,那种寒入骨髓的危机感消失了,面前的少年虚弱得好像随时会死去。 青霄收敛那一瞬的诧异,起身禀告:“回小姐,他还活着。” 虞灵犀微微吐气,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别的什么。 少年仰躺在地上,头朝着虞灵犀的方向微微侧着,胸口一片鲜血浸染的暗色。 嫁反派 第9节 虞灵犀想起此番目的,捏着马鞭的手动了动。 前世那个不可一世的疯子,此时也不过像条败犬,半死不活地躺在她面前。 这时候动手,他连翻身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可不知道为何,手里的鞭子如有千钧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宁殷的眼睛像是岑寂的黑潭,倒映着虞灵犀窈窕清丽的身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虞灵犀难以形容他的眼神,漆黑岑寂,却暗流涌动。 那双眼漩涡般吸食着她的情绪。 前世种种走马灯似的掠过,委屈的,伤怀的,愤怒的…… 风无声穿过,攥着马鞭的手紧了紧,终是无力垂下。 虞灵犀忽而涌上一股疲惫,抿了抿唇:“青霄,我们走。” 青霄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少年,欲言又止。 终是什么也没问,领着其他四个侍卫跟上主子略显仓促的步伐。 虞灵犀没有回头,不曾发现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正紧紧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撑着身子一点点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靠着坊墙,他垂眸,收起了袖中已出鞘的锋利短刃。 枯树上停留的寒鸦似乎察觉到了杀气,振翅四下惊飞。 方才只要那个女人敢流露出一点歹意,他手里的短刃便会刺穿她那纤细美丽的颈项。 可她没有。 很奇怪,连续两次遇见她,她眼里的情绪都很复杂,像是害怕,又像是愤怒。 明明不喜欢他,却又要救他。 真有意思,那女人身上有太多未知的谜团。 思及此,宁殷淡然拭去唇角的血渍,扶着斑驳的坊墙,一步一步朝着那辆低调的马车追随而去。 马车摇晃,摇散虞灵犀满腹心事。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明明下定决心去揍人,却误打误撞变成了救人。 一鼓作气再而衰,她就是那个“衰”。 正恹恹想着,忽闻青霄叩了叩马车壁。 “小姐,那少年一直在后头跟着我们。” 虞灵犀立即起身,撩开车帘往后看去,果见宁殷一手捂着胸口伤处,一手扶着破败的坊墙,步履蹒跚地追着马车而行。 虞灵犀不禁想起了年幼时随手投喂的一只小黑犬,也是这样恋恋不舍地跟了她半条街,赶也赶不走。 马上就要进入欲界仙都的主街了,那里人来人往,总这样跟着也不像样。 青霄开口:“小姐,可要属下……” 直觉告诉虞灵犀,不该再和宁殷有任何牵扯。 她狠下心,打断青霄的话:“让马跑快些,走。” 马儿嘶鸣,街边的楼阁飞速倒退。 宁殷的身影渐渐远去,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直到他那抹执拗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虞灵犀呼地一声,有种终于浮出水面透气的感觉。 气势汹汹而去,颓然疲惫而归。 回房后虞灵犀一句话不说,只将小马鞭往案几上一丢,面朝下砸入被褥中,一动不动躺着。 懊恼,很是懊恼。 她不肯承认自己心慈手软,只挫败地想:果然做恶人也是需要天分的。 …… 冬至,飘了一夜的雪,整个京城覆盖在一片茫茫雪色中。 慈恩寺月中的香火最灵,虞夫人本计划趁此时机去慈恩寺还愿,谁知临出门头疾犯了,吹不得风,正蹙眉忧虑着。 先前她在慈恩寺许愿,乞求佛祖保佑“重病不醒”的丈夫和儿子早日康复。 如今愿望实现,礼佛之事,便怠慢不得。 “女儿替您去还愿吧。”虞灵犀服侍母亲喝了药,提议道。 正好她也想去拜拜神佛,辟邪辟灾辟宁殷。 “也可。瓜果香油都已让人备好了,等你兄长忙完回来,让他送你去慈恩寺。” 虞夫人略微憔悴,可目光依旧温柔明亮,叮嘱女儿,“大雪之日,千万注意安全。” 虞灵犀笑道:“女儿省得。” 酉正,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京城蜿蜒的灯火影映着雪色,美得不像话。 虞府的马车驶入宽阔的永乐街,与另一辆宝顶华贵的马车交错而过。 风撩起垂花布帘,虞灵犀瞥见错身的那辆马车,不由怔愣:那辆马车,她在欲界仙都的斗兽场前见过。 “怎么了?”虞焕臣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虞灵犀回神,心想大约只是巧合,便摇首道:“没什么。” 华贵马车拐了弯,永宁坊的夹道复行百余丈,停在一座僻静的别院前。 马车一沉,从里头走出来一个肥硕的锦衣男人,正是曾在斗兽场前出现过的西川郡王宁长瑞。 宁长瑞常年浸淫酒色,又好厮杀,这座宅邸便是他买来豢养打奴和姬妾的地方,特地选了远离闹市的清幽之地。 他满身酒意,手把文玩核桃,踩着奴仆跪伏的人凳落地。 院中积雪无人清扫,宁长瑞险些跌跤,正欲发怒,却听见厅中传来阵阵悦耳的琴音。 姬妾中只有一人能弹出这样琴音,那当真是个连骨头都酥软的女人。 宁长瑞酱紫的脸上露出一丝淫笑,迫不及待地挥退随从,气息浊重地推开门嚷嚷:“小娘们,几时不见就在这发浪了……” “吧唧”一声,刚跨进门的脚踩到一阵湿滑的黏腻。 他笑容僵住,低头往脚下一看,顿时大骇。 是血!好多血!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府中侍从的尸首,而他的娇娇爱妾就坐在那尸山血海中,小脸煞白,泪眼惊恐。 她的脖子上架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一位黑衣少年交叠着长腿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撑着太阳穴,一手握着匕首往前抵了抵,抬眼道:“接着弹。” 一声呜咽,琴音又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今天真是个听曲的好天气。” 宁殷姿势不变,有着和斗兽场时截然不同的狠戾从容,望向面色铁青的西川郡王,勾唇笑道,“不是么,二堂兄?” 宁长瑞的酒意一下醒了,将槽牙咬得咔嚓作响。 “是你。”宁长瑞四下环顾一眼,确定少年是孤身一人闯他府邸,眼里的忌惮便化作轻蔑。 再厉害也只是个带伤的臭小子,还能敌过他那十几个用人命养出来的打奴? “本想让你死在斗兽场,谁知你命这么硬,三番两次都逃了。” 想到这,宁长瑞把玩着核桃,冷笑道:“逃了也罢,还敢来本王府上送死!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他一挥手,十名贴身打奴手持刀剑,将少年团团围住。 琴弦铮地一声崩裂,琴音戛然而止。 阴风席卷,别院的大门倏地关拢,掩盖了一地血色。 与此同时,慈恩寺前。 有高僧燃灯诵经,千百盏油灯长明,灿若星海,有着白日无法企及的热闹。 虞焕臣提着瓜果香油等物,将妹妹扶下车,调笑她:“赶紧求个姻缘,让菩萨赐我们岁岁一个如意郎君。” 顿了顿,凑到耳边:“最好,是姓薛。” 原以为妹妹回像往常那般绯红了脸颊,可虞灵犀只是瞥了他一眼,淡然哼笑道:“还是先给兄长求个姻缘,最好是个知书达理的娇娇女郎。” 被戳到痛处,虞焕臣闭嘴了。 他十八岁时曾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一门亲事。 那姑娘出身书香世家,和虞灵犀一般年纪,是个文静秀美的姑娘。 奈何虞焕臣素来偏爱豪爽的江湖女子,不爱娇滴滴、哭啼啼的大家闺秀,对这门亲事诸多不满。 虞灵犀知道,前世兄长借着北征的借口逃避婚事,奈何一去不回,后来听闻那姑娘不愿毁约改嫁,一气之下绞了头发做姑子…… 虞灵犀于捻指的巨大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这辈子,愿所有缺憾都能圆满。 …… 风卷过漫天碎雪,飘落在永宁坊别院。 不稍片刻,就覆盖住了阶前那片泥泞的暗红。 窗纸上溅开一抹血迹,继而是高壮身躯沉重倒地的声音。 倒下的打奴面孔黝黑,眉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正是先前在“巢穴”刺杀他的头目。 宁殷蹲身,从打奴身上摸出一封带血的密信。 展开一瞧,他幽沉的眸中掠过一丝暗色:自己身边果然有内奸,和这头蠢猪里应外合。 五指攥拢,密信化作齑粉从指间洒落。 嫁反派 第10节 宁殷踢了踢脚下的尸首,从他脖子上扯下一块铁皮坠子,对着光瞧上片刻,方解下腰间那十来根同样的铁皮坠子,与刚得的那根合在一起。 而门槛上,躺着一个满身鲜血的肥硕男人,手脚俱以一个奇怪的姿态扭曲着。 两刻钟前他还在嘲笑宁殷找死,两刻钟后,他便被拧断手脚丢在血泊中,喊不出,动不得。 满府的高手啊,全被这小子杀光了! 宁长瑞眼里交织着恐惧和愤恨,就这样看着黑衣少年提着那一把带血的铁皮坠子,步伐优雅地走到他面前,然后俯身。 “你派去杀我的十三个人,都在这了。” 眉梢的血渍给宁殷苍白的脸添了几分艳色,他修长的手指一松,任凭十三块铁皮坠子叮叮当当落在宁长瑞面前,笑得人畜无害:“你数数?” 宁长瑞肥硕的身形剧烈颤抖起来,嘴里嗬嗬吐着血沫。 “你……是装的?为什么……” 宁殷漫不经心擦着手上的血,接上话茬:“为什么我身手这么好,先前还会被你折腾得那么惨?” 似乎想起了一件愉悦的事,他笑了起来:“不隐藏实力,以身为饵,怎么能将你们这些大鱼一网打尽呢?钓鱼嘛,没点耐心怎么成。” 宁长瑞瞪大眼,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看似羸弱的猎物,才是最毒辣的猎手。 “不、不是我……”宁长瑞费力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着急解释。 “我当然知道幕后主谋不是你。你这样蠢笨如猪又好斗的人,只配给别人当枪使。” 宁殷走到那把沾了血古琴面前,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随手拨了几个音调:“不过那又何干?我今晚只是,想杀你了而已。” 宁长瑞开始后悔了,哆嗦艰难道:“你既然知道,便、便饶了我,我可以……当你没来过……” “好啊,堂兄回答我个问题。” 宁殷有一搭没一搭拨着琴弦,笑问,“那女人是谁?” 宁长瑞却是一愣,血沫含糊道:“哪个……女人?” 一声颤音,拨弦的手停了下来。 “黑市,她拿着只有我才知晓的药方。巢穴,她出现得太过及时。” 他眼一挑,“可别说,那只是巧合。” 事出反常必有妖,宁殷从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 何况,所有人都希望他死,谁会无缘无故救他? “我不知道你……你说的是谁……” 见宁殷冷眼扫过来,宁长瑞满身肥肉颤抖,呜咽道,“没骗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难道,她的出现真是意外? 不可能,九幽香的秘方他从未告诉过别人。 他晃了一会儿神。 却不防尸堆中原本“死去”的黝黑汉子突然睁眼,一跃而起,手中狼牙铁锤朝宁殷狠狠击去! 宁殷的身体先一步察觉杀意,下意识抬起短刃格挡。 铮地一声,火光四溅。 宁殷听到了自己的右手腕传来骨骼的脆响,继而胸口剧痛,短刃脱手。 他反应迅速,旋身卸力,同时左手匕首出鞘,横过黝黑汉子的脖颈。 汉子僵住,喉咙上一条细细的血线,瞪着眼扑倒在地,彻底没了声息。 尸身下紫红的稠血汩汩淌出,很快在地砖上晕出一大片暗色。 宁殷晃了晃自己的右手,手腕没有一点力气,软绵绵地垂着。 他饶有兴致地研究了红肿的手腕片刻,得出结论:“啧,脱臼了。” 继而捏住手腕一拧,只听“咔嚓”一声细响,错位的腕骨便被接回原处。 自始至终,宁殷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仿佛那只是一根没有痛觉的木头。 他弯腰用完好的左手拎起黝黑汉子的后领,两百斤重的身体,他竟单手轻松拖曳,然后噗通一声丢到到宁长瑞面前。 似乎还不满意,他摸着下巴,又调整了一番姿势,使得宁长瑞和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面对面。 接着,宁殷拾起地上掉落的短刃,刀柄搁在宁长瑞扭曲折断的手中,让他握住。 宁长瑞浑浊的眼中充斥着惊惧和茫然。 但没有茫然多久,很快他就知道了宁殷的意图。 “西川郡王府打奴造反,试图弑主叛逃,一场决斗,打奴与西川郡王同归于尽……” 宁殷慢悠悠端起案几上的烛台,蹲下身笑道:“这是我为堂兄选的结局,堂兄可还满意?” 明丽的烛光镀亮了他瘦削漂亮的脸颊,宁长瑞却如见恶魔,拼命扭动着烂泥般肥硕的身形。 可他手脚断了,再怎么挣扎也挪动不了分毫。 他甚至,甩不掉手里那把嫁祸的短刀。 宁殷欣赏着他绝望的神情,而后在宁长瑞恐慌的哀嚎声中,慢慢地,松开了手中的烛台。 哐当一声,烛火顺着帷幔飞速攀爬,瞬间吞噬了整个房梁。 滔天的火光中,热浪蒸腾,宁殷的笑俊美而扭曲。 王府大厅烧了起来,宁长瑞凄厉地呜咽起来。 可是有什么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舌舔舐他的衣服,灼烧他的皮肉,最后将他整个儿吞噬其中。 今日风大,等有人发现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已烧成灰烬了。 宁殷走出院子,抻了个懒腰。抬头一看,细碎的白飘飘洋洋落下。 下雪了。 “下雪好啊,能掩埋一切肮脏……” 话还未说完,宁殷忽的捂着唇,喷出一口血。 粘稠的猩红从他苍白的指缝淌下,淅淅沥沥滴在雪地上,是比身后滔天烈焰更红的颜色。 方才偷袭那一下,他受了很重的内伤,撑到现在已是极致。 视线开始涣散,飞雪有了重影,可他只是顿了片刻,复又继续前行,每走几步,都有新鲜的血从口鼻中溢出。 他抄近道朝欲界仙都的方向行去。 欲界仙都不能呆下去了,为了保险起见,必须烧光、烧干净…… 永宁街铜锣急促,火光滔天。 官兵策马疾驰而过,大声吆喝着组织人力救火。 虞灵犀归府的马车被堵在了大道上,寸步难行。 “何处起如此大火?”虞焕臣跳下马车问。 青霄从人群中急了出来,气喘吁吁道:“少将军,是西川王的别院走水了,火势急猛,整条街都堵住了。” 今夜风大,火势要是不控制住,恐怕得烧了整座永宁坊。 虞焕臣下意识往前一步,复又顿住,回头看向马车中的妹妹:“岁岁,你……” 虞灵犀见兄长欲言又止,便知他不会坐视不管。 于是撩开帷帽垂纱,无奈莞尔道:“兄长去帮忙救火吧,我有侍卫照顾,可以自己回去。” 虞焕臣这才安心上马,喝道:“青霄,取我令牌调动巡城兵力,全力救火!” 说罢一扬马鞭,朝着大火之处疾驰而去。 虞灵犀望着兄长于大雪中逆行而上的飒爽英姿,心中微动。 他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古道热肠,意气风发。 “小姐,永宁街方向走不得了,须得从升平街绕路回府。”侍卫牵着躁动的马,于车外禀告。 升平街? 那不是毗邻欲界仙都么? 虞灵犀控制自己不去想那张苍白俊美的脸,放下车帘道:“那便走吧。” 升平街。 宁殷步履踉跄,终是撑不住伤势,一头栽倒在夹道的雪地里。 或许是身体的温度正在流失,他竟然感觉不到寒冷,只觉得惬意。 他仰躺着,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美丽,凄凉。 “吁——” 路过的一辆马车发现了他,急促勒缰停下,骏马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声。 有人提着灯踏雪而来,迟疑喝道:“前方何人挡路?” 那晃荡的马车灯笼上,“虞府”二字隐约可见。 第8章 心软 马车急停下来,虞灵犀身子一晃,险些磕到脑袋。 不由皱眉,撩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小姐,前方路中间躺着一个人。”马夫的声音顶着凛凛朔风,艰难传来。 虞灵犀抬眼,顺着灯笼的微光望去,前方不远处果然有个起伏的黑色轮廓,身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白,若不是赶车的马夫眼尖,恐怕就要被马车踏成肉泥了。 大概是醉酒之人吧。虞灵犀猜想。 嫁反派 第11节 以往京城中,每年都有酗酒之人醉倒在雪地里,若无人及时发现,便会活活冻死。 总归是一条人命,虞灵犀道:“将他唤醒,挪去避风暖和处吧。” 侍卫领命,提着灯朝那躺在雪地中的人行去。 没多久,侍卫小跑回来了,脚步明显匆忙凌乱许多。 “小姐!那并非醉汉,而是个受了重伤的少年!” 托宁殷的福,虞灵犀现在一听见“少年”二字就下意识心紧。 但想想不至于这么巧合,便稍稍宽心,弯腰钻出了马车。 碎雪卷地,险些吹翻她头上的斗篷兜帽。 侍卫忙撑伞过来,为她遮挡风雪。 才走了几步远,虞灵犀便觉出不对劲来。 她停在原地,迟疑了片刻,接过侍从手中的灯笼,凑近些照亮…… 三尺暖光铺地,照亮了少年熟悉而又苍白的脸庞,摇晃的灯火掠在他乌沉沉的眸中,映不出半点暖意。 唯有大雪中美丽矜贵的少女踏光而来,他晦暗的视野里,映出了比雪月更美丽的画面。 灯笼坠在雪地中,噗嗤一声熄灭。 虞灵犀与宁殷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再一次狼狈地对上了视线 三番五次撞见宁殷狼狈的样子,也不知上天是在惩罚宁殷,还是在惩罚她。 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孽缘。 他是从欲界仙都逃出来了,还是被人追杀至此? 内情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虞灵犀也没有心思去猜。 她只想解决眼下这个麻烦,凝眉问:“最近的医馆多远?将他抬走,紧快些。” “回小姐,约莫二里地。” 侍卫回答:“不过此人应该受了内伤,祸及脏腑,不宜随意搬动。” 不能赶走不能挪动,莫不成让他躺在这等死? 正想思索可否换条路走,便听侍卫急促道:“小姐,他昏过去了。” …… 宁殷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那个女人了。 他在湿冷黑暗的梦境中行走,直至面前出现一扇熟悉的宫殿大门,门缝中透出一线温暖的亮光,照亮了阶前斑驳的血迹。 他忽视那些血迹,信步上了石阶,宫殿大门自动在他眼前徐徐打开,刺目的橙金光海中,坐着一个长发蜿蜒的宫裳女人。 见到宁殷,女人转过一张模糊的脸来,朝他张开手,病恹恹笑道:“殷儿,过来母妃这儿,母妃带你走。” 对于一个身体体温正在极速流失的人,那暖光和怀抱无疑是致命的吸引力。 可宁殷毫无动静,甚至勾起讥诮的笑来:“不。” “为何?”女人的嗓音有些幽怨。 “因为,”他薄唇轻启,近乎自虐道,“你已经死了啊。” 女人嘴角的笑意霎时僵住。 她的胸口出现一柄匕首,鲜血顺着她刺绣精美的衣襟迅速晕染、蔓延,像极了一朵荼蘼盛开…… 宁殷就在这一片血色中睁眼醒来,入眼先是马车略微摇晃的车顶。 他第一反应是去摸袖中的短刃,却触到了柔软的褥子,身上还盖着一件娇小的、明显属于女孩儿家的月白斗篷。 血止住了,胸口的断骨已经接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狭小的空间内暖香充盈,与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甜软的少女香,是他曾两次闻过的味道。 宁殷想起了昏迷前最后瞧见的那抹惊艳,微微侧首,果见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姿靠着车壁而坐,离他远远的。 她眼睫半垂,微微晃荡的遮面轻纱后,一双秋水美目若隐若现,在灯影下显出极致的暖意。 面纱后,不知藏着一张怎样姝色无双的娇艳容颜。 那双眼睛的主人发现他醒了,一怔。 虞灵犀没想到宁殷醒得这么快,寻常人受这样的伤非死即残,少说也要昏迷一两天。 可宁殷只昏了一刻钟不到就醒了,乌沉沉的漂亮眼睛里掠着微光,看得人心发麻。 虞灵犀拧起了眉头,温柔化作了三分娇愠。 “醒了?”声音也瓮声翁气的,不知在和谁生气。 果真是个矛盾又有趣的女人,每次见她,她不是惊便是怒。 但每次出手相救的,也是她。 何况虞姓并不常见,能用得起那等军中高手做侍卫的,整个京城中也只有一户…… 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她身上都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 思绪飞转而过,宁殷苍白的薄唇动了动,喑哑道:“姑娘认得我。”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却将虞灵犀吓了一跳。 她险些以为宁殷也带着前世的记忆,看破了她拙劣的伪装。 可紧接着,宁殷又艰涩道:“否则,为何救我两次?” 虞灵犀松了一口气,瞧他反应,不像是有前世记忆。 何况正常人被救后第一句话不是应该道谢么,哪有谈这个的? 虞灵犀生生给气笑了,倔劲一上来,矢口否认:“谁救你?不过是见你挡路,觉得碍事罢了。” 宁殷看着她,没有说话,可虞灵犀总觉得他那双眼睛已然看透一切。 前世时就是如此,什么都瞒不过他,虞灵犀最怕直视他的眼睛。 她有些后悔和他同乘一辆马车了,又或者,他多晕两刻钟也好。 好在马车停了下来,侍卫禀告:“小姐,医馆到了。” 虞灵犀如释重负,敛容道:“你既然醒了,便赶紧下车,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宁殷嘴唇动了动,嗓音低了不少:“回不去了。” 虞灵犀满腹纠结都被堵了个干净,心道:他真是从欲界仙都逃出来的? “不管你如何打算,都与我无干。”虞灵犀微抬下颌,“下车。” 见她态度坚决,宁殷只好强撑着起身,将那件带着软香的斗篷细细叠放一旁,再扶着车壁,艰难而缓慢地站起来。 他胸口有伤,弯腰下车的动作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 不过须臾之间,他的唇色又白了一个度,鼻尖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虞灵犀索性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此时夜深,医馆已经关门。 积雪覆盖的檐下,残灯将宁殷孤寂清瘦的身影拉得老长。 “等等。”虞灵犀没好气地唤住了他。 宁殷回头,发现虞灵犀不知何时下了马车,一手执着一柄红梅纸伞,一手抱着他盖过的斗篷。 他极慢地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神情。 虞灵犀心一软,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静:“这件斗篷染了血,我不要了。” 她将斗篷塞到宁殷手里。 想了想,又将伞也一并留下,轻轻搁在他脚旁。 那伞开在一片渺茫的白中,上头所绘的红梅铮铮,灼然一片。 一个想法在心中酝酿,翻涌,最终战胜他可怕的理智。 宁殷眸色一动,几乎脱口而出:“带我走。” 虞灵犀顿足,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 宁殷的样子虚弱且认真,眸色望不到底。 他喉结微动,哑声重复了一遍:“带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做。” 灯笼被吹得东摇西晃,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只听得见风雪呜咽而过的声音。 良久,虞灵犀收敛了讶异,眸光温和坚定:“可惜,我不需要你。” 她转身朝马车走去,宁殷抿唇,立刻跟了几步。 听到身后踉跄跌撞的脚步声,虞灵犀忍无可忍,回首喝道:“不许再跟着我!” 于是宁殷不动了,像是兀立在雪中的一把残剑。 然而等虞灵犀上了马车,启程朝虞府行去时,却听侍卫警觉道:“那人还跟着,莫不是想讹咱们?” 又来了!宁殷少年时是属狗的么,又疯又执拗的那种? 虞灵犀掀开车帘回望,只见茫茫风雪迷离,一柄红梅纸伞在漆黑的夜色中深深浅浅地艰难挪动。 果然疯病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他竟是连命都不要了。 罢了,随他。 虞灵犀想,今夜意外,自己该做的都已做了,问心无愧。 回到虞府已经很晚了,侍从打着灯笼出来迎接。 虞灵犀下车时还特意往回看了眼,没有见着那个执伞蹒跚的身影。 大雪覆盖的街道黑魆魆延伸至远方,她说不出轻松还是沉重。 嫁反派 第12节 站了会儿,方吩咐车夫道:“去车里血迹清理干净,换上新的褥子,别叫人瞧出端倪。” 刚进大门,便见虞夫人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担忧道:“岁岁,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听闻永宁街走水了,可曾惊着你?” “我没事的阿娘,只是绕了点远路。” 虞府灯火明亮,阿娘的手温暖而安心,虞灵犀不禁舒展笑颜,“您吹不得风,快些回房休息。” 亥时,雪停了。 虞灵犀沐浴出来,拢着斗篷、捧着手炉,依然觉得寒气透骨。 她不禁想起了那道被抛在马车后的少年身影。 该不是内伤加重,倒在半路了吧? 那也是他自找的! 虞灵犀躺在榻上,翻了个身想:我待他已是仁至义尽。 北风呼啸,吹得窗扇哐当作响,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虞灵犀没睡多久就被吵醒了,不禁揉着眉心,朝外间问道:“何事喧闹?” 值夜的侍婢睡眼惺忪进来,秉烛道:“回小姐,门外来了个乞儿,侍卫们正想将他赶去别处。” 乞儿? 等等…… 一个微妙的念头掠过心头,虞灵犀索性披衣下榻,随手抓起木架上的斗篷披上,低声道:“提灯,我要出去一趟。” 天寒地冻,虞灵犀步履匆忙,侍从歪歪扭扭提灯跟上,不住道:“小姐,天冷路滑,您慢些!” 虞灵犀仿若不察,命人开了侧门。 刚跨出一脚,她便怔住了。 门口石阶上,摆着一柄熟悉的红梅纸伞,而纸伞旁,黑衣少年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他的睫毛上凝着霜花,苍白的脸色几乎要和满地冰雪融为一体,没有一丝活气。 守门侍卫踟蹰道:“小姐,这人怎么也叫不醒,大概冻死了,实在晦气……” 虞灵犀抬手,止住侍卫的话。 任谁死了,也不可能是宁殷。 因为这个男人三年以后,会成为皇城的噩梦。 她蹲身,墨色的长发自肩头柔柔垂散,伸手去探宁殷的鼻息。 食指刚递到宁殷英挺的鼻尖下,便见他睁开了眼睛,乌沉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掠过一丝极浅的惊艳。 虽然虚弱,但他确实还活着。 四目相对,一个毛茸茸的物件从他怀里钻了出来,颤颤“喵呜”了一声。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然是只脏兮兮满脸伤的小野猫,被他捂在怀里,用仅有的体温为它取暖…… 虞灵犀一时心绪复杂,思绪不可抑制地被拉回遥远的前世。 她记得前世宁殷养了一条狼犬,每次狩猎都会带着它。 有一次秋狩回来,那只狼犬不知与什么野兽搏斗,受了重伤,躺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看上去十分痛苦。 宁殷走了过去,轻轻摸了摸爱犬的脑袋。 就当虞灵犀以为宁殷会倾尽一切救活那只狼犬时,却听见咔嚓一声细响,他毫不犹豫地捏碎了狼犬的颈骨。 那只可怜的狗甚至没有来得及呜咽一声。 虞灵犀觉得可怕且不可思议,颤着呼吸问:“王爷不是最喜爱这只猎犬么?为何舍得……” 宁殷合上猎犬的眼睛,慢悠悠擦拭手指道:“它活不成了,残喘只会更痛苦。” 明知宁殷的心思扭曲,对生命毫无敬畏,虞灵犀依旧难掩悲悯。 她这般体弱多病,每日都背负着逝去亲人的愿望苟活,本质上和那只受伤的猎犬并无区别。 有很多次她想问宁殷,这般无用又羸弱的自己,他为何不杀了她? 就像,杀了他濒死的猎犬一样。 这个疑惑,直到她真正死了,也不曾得到答案。 而现在,看到眼前的这一切,虞灵犀心中却隐隐有些明白了。 能麻木杀死爱犬的疯子,曾也拼命去守护过一只野猫。 虞灵犀身披一层毛茸茸的橙金灯火,抿了抿唇问:“你就是为了这只猫,才跟不上我的马车?” 宁殷垂下眼,默认。 虞灵犀半晌无言,往门内走了两步,复又顿住。 她没转身,吩咐侍卫:“把这人给我抬进来!”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少年苍白的唇轻轻一勾。 第9章 生病 侍卫们将宁殷扶入角门,在罩房中寻了处干净偏僻之所给他躺下。 “临近年关,若有人冻死在府门前,终归不吉利。” 虞灵犀吩咐门外值夜的侍卫,“父兄国事繁忙,阿娘还病着,这等小事由我做主,不必惊扰他们。” 侍卫们忙抱拳称“是”。 虞灵犀打量了一番屋中摆设。 房中只有一桌一椅和一张垫着陈旧褥子的床榻,榻旁搁着一座略微破损的屏风,简陋狭小,但胜在干净整洁,避风养伤绰绰有余,只是不怎么暖和。 少年躺在硬板床上,脸还是煞白煞白的,只有一双眼睛还闪着些许倔强的亮色。 他救回来的那只小野猫无助地缩在墙角,细细呜咽。 虞灵犀蹲身,纤白的手轻轻抚了抚小猫乱糟糟被雪打湿的皮毛,挠挠它的下巴,那猫儿很快停止了呜咽,甚至还贪恋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去拿两床被褥来,给猫儿做个窝。” 虞灵犀嘴角浮现一抹浅笑,又很快压下,瞥了眼床上硬生生躺着的宁殷,“莫冻死他了。” 侍从自然明白她话中意思,忙下去安排去了。 油灯昏暗,宁殷虚弱的目光一直落在虞灵犀身上。 他唇瓣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 虞灵犀却起身打断了他的话,兔绒围脖衬得她的脸庞精致妩媚,淡然道:“我不可能留下你,雪停后你便自寻去处,总之别赖在这。” 于是宁殷喉结动了动,垂眼抿紧了苍白的唇线。 虞灵犀没再多言,转身出了罩房。 她身后,十余名侍从提灯跟着,在风雪中开辟出一条耀眼的光河。 宁殷望着门外那道窈窕矜贵的身形渐渐远去,黯淡,最终只留下寂静的黑。 他的眼睛也像是夜色浸染般,望不见底。 即便他心有准备,可方才在檐下睁眼见到她摘了面纱的容颜,还是难掩惊艳。 他在欲界仙都见过的美人不少,但那些都是关在笼子里的鸟雀,厚厚的脂粉也难掩满身麻木的风尘味,不似她这般美得天然干净,不施粉黛,却能让万千灯火黯然失色。 可她不喜欢自己,宁殷能感觉到。 他至今不明白她的矛盾从何而来,每次她望过来的复杂眼神,都像是在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想要长久留在她身边,恐怕比想象中更难。 正思索下一步的计划如何,便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宁殷警觉,闭目不动,原是侍从抱着床旧棉被进门,骂骂咧咧咒骂这冻人的鬼天气。 侍从将棉被往榻上一扔,随意扯了两下,又添了一壶冷茶并两个馒头,便搓着手离开了。 许是粗枝大叶,又许是不想伺候一个“乞儿”,竟然忘了关紧门扉。 半掩的木门被朔风吹得哐当作响,宁殷的目光也逐渐冷冽起来,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榻沿。 角落里的小猫许是饿极了,大着胆子爬上案几,狼吞虎咽地咬着馒头。 宁殷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意,伸手拎起那小畜生的后颈。 那猫便像是见到什么可怕的野兽,瞳仁竖成一线,浑身毛发炸起,喵呜挣扎起来。 “再动就捏碎你的脖子。”少年喑哑的嗓音自黑暗中响起。 于是小东西喵呜一声,颤颤不动了。 宁殷将它丢进旧被褥中,随即不再管它,翻身闭目,任凭门户半开,冷风灌进来,冻得皮肤疼。 油灯被吹灭,死寂的黑暗吞噬而来。 …… 一觉醒来,雪霁初晴。 虞灵犀打着哈欠坐在妆台前,托着下颌望着镜中眼底一圈淡青的自己,懒洋洋问道:“那个人如何了?” 胡桃拿着梳子,不解道:“哪个人?” 虞灵犀皱眉:“昨夜捡回来的那个。” “噢,您是说那个受伤的乞儿呀?” 胡桃想了想,如实回答,“早上起来时,罩房那边并无动静,想必是还睡着。” 该不会是想赖在府里吧?堂堂未来的摄政王,竟也做这种蹬鼻子上脸的事。 不管如何,这次绝对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嫁反派 第13节 虞灵犀藏着心事,从侍婢捧着的首饰匣里挑了对翡翠珠花,心想最迟雪化,定要打发他走才行。 管他以后权势滔天,只要不再来烦自个儿便成。 虞灵犀打定主意,便起身去虞夫人房中侍奉汤药。 虞家父子直到午时方回,俱是一脸疲色。 尤其是虞焕臣,满身黑灰,眼中通红,显然是忙了一夜未眠。 虞灵犀被哥哥灰头土脸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问道:“兄长忙了一晚上?” 虞焕臣连连灌了几杯水,方一抹嘴角,呼出浊气道:“永宁街烧了一整夜,好几处宅邸都烧没了,西川郡王府六十余口人,无一生还。” 西川郡王? 虞灵犀想了想,没什么印象,便问道:“是被烧死的么?” 虽说这不是什么朝政机密,可毕竟是灭门惨案,不方便说给女孩儿听。 虞焕臣便揉了揉妹妹的发顶,笑嘻嘻道:“小孩子家别打听这些事。” 他的手上满是黑灰,都蹭她头发上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虞灵犀无奈地躲开虞焕臣的手,瞪了他一眼,转身出了门。 刚走到廊下,便听厅中传来父子俩略微沉重的谈话声。 虞灵犀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 虞焕臣道:“爹,我总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西川郡王虽然残暴,却是个绣花枕头,怎么有本事反杀那么厉害的打奴呢?就算是打奴叛主内乱,偌大别院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太奇怪了。” 虞将军沉声:“有没有问题,大理寺自会查验。” “只怕也查不出什么来了。昨夜救火的人来来往往,雪地不是被踏坏就是被大火烧化,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说到这,虞焕臣嗤了声,“豢养打奴厮杀的人,最终却死在了打奴手里,也算是他的报应。” “好了,这不是你我该妄议的。” 虞将军打断儿子的话,“午膳过后去南衙禁军走一趟,欲界仙都留不得了。” “这么快!”虞焕臣一顿,问:“皇上要灭欲界仙都?” “西川郡王毕竟是皇亲,死在打奴手里,不灭不行。” 虞将军道,“尤其是斗兽场藏污纳垢,掀起京城血腥好斗之风,是该根除了。” 门外,积雪从枝头吧嗒落下,虞灵犀的心也跟着一沉。 莫非欲界仙都的毁灭,与父兄所说的原因有关? 可是时间提前了数月,而且前世欲界仙都应该是毁于一场大火。 莫非随着自己的重生,很多事情都在悄然改变? 她想起了宁殷。 他昨夜才从欲界仙都拼死逃出,今日那里就即将被夷为平地,会不会……太过巧合了?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忽视了。 想到此,虞灵犀敛目,快步朝后院罩房走去。 侍卫们都在府中执勤,罩房空无一人,连积雪都无人清扫,冷清得很。 偏僻处的小房间,门户半开,里头不见人的动静。 “他走了?”虞灵犀问侍婢。 胡桃摇首,也是一脸茫然:“奴婢从早上便留意着呢,没见他出门。” 正说着,屋中隐隐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 虞灵犀不再迟疑,上了石阶,匆匆推门进去。 霎时寒气扑面而来,门户大开的小房间内如同冰窖,竟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冷上几分。 虞灵犀缩了缩脖颈,忙拢紧了掌心的手炉。 抬眼一看,便见那个熟悉清瘦的身影蜷缩在榻上,唇色苍白。 泛黄的陈年棉被一半垂在地上,一半堆在他脚下。 棉被中,一个毛茸茸的花脑袋冒出来,朝着虞灵犀可怜兮兮地“喵呜”一声。 屋中连个炭盆也没有,桌上只有一壶冰冷的浊茶并两个硬的像铁的馒头。 虞灵犀扫了一眼屋中的景象,便知定是下人瞧不起宁殷这样的“乞儿”,心生怠慢,连门都懒得给他关上。 如此行径,和虐待他有何区别? 唯一的一床被子,宁殷还分给了那只受伤的小猫,自己大半个人暴露在冷风中…… 纵使虞灵犀再怨宁殷,见到此番情景也不免气急。 她顾不上那只呜咽讨食的小猫,上前推了推宁殷的肩膀:“王……喂,醒醒!” 手掌刚覆上他滚烫的肩头,便又倏地缩回。 满身是伤的黑衣少年抱着胳膊直打颤,嘴唇苍白干燥,脸颊却是不正常的嫣红,气息浊重急促,显然是吹了一夜冷风伤势加重,引发高热了。 这样下去他小命真会没了。 虞灵犀心口一堵,回首道:“还愣着作甚?快去请大夫。” 胡桃也被吓到了,忙不迭道:“哎,好!” “等等。”虞灵犀唤住她,“从角门进出,别惊动爹娘他们。” 尤其是她那个聪明过头的哥哥。 “奴婢晓得。”胡桃连连应允。 待侍婢请大夫去了,虞灵犀盯着双目紧闭的少年宁殷,心绪复杂。 屋中唯一的椅子上落着薄薄的灰尘,虞灵犀爱干净,没敢坐。 想了想,便挪到榻边,扯了个被角垫着,小心翼翼地坐在榻沿上,审视重病垂危的宁殷。 上辈子,宁殷腿疾发作时也会疼得浑身冰冷发颤,靠折腾虞灵犀取暖。她便也是这般,整夜呆在他身旁。 可即便是那个时候,他也是强悍霸道的,好像世间没有什么能摧毁他。 全然不似眼前这个可怜的少年,虚弱到随时都会死去。 这样的少年,会和欲界仙都的覆灭有关吗? 他到底是如何一步步,成为人人畏惧的疯子的呢? 宁殷的呼吸急促滚烫,与前世种种交织,虞灵犀第一次生出类似迷茫的情绪。 她伸手,迟疑地为宁殷盖好被子。 “我不如你凉薄,你若死了,一张草席我还是愿意施舍的,只是……” 她垂下眼:“我没想过害你性命。” 走神间,掖被角的手不小心扫过宁殷的颈侧。 很轻的力道,昏迷的少年像是惊醒般,猛地睁开了幽暗的眼睛。 下一刻,虞灵犀手腕一痛。 随即视线颠倒,她被宁殷狠狠地按在了床榻上。 墨发如云般铺了满床,手炉咕噜噜滚落在地。 少年居高临下地钳制着她,视线涣散,滚烫的呼吸一口一口喷在她的颈侧,带起一阵久违的、熟悉的战栗…… 虞灵犀瞪大眼,眸中倒映着宁殷虚弱而又凌厉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锦帐。 第10章 宽衣 积雪压垮了后院的枯枝,咔嚓一声。 攥着虞灵犀腕子的那只手掌心滚烫,热铁般钳制着她,强悍得不像是个重病瘦弱的少年。 虞灵犀瞳仁里倒映着宁殷俊美狠戾的脸庞,仿若和前世重叠,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会毫不迟疑地捏碎自己的颈骨。 但仅是一瞬,宁殷仿佛从本能的警觉中回神,眼里的凌寒涣散,紧绷的身形渐渐松懈。 虞灵犀这才透过气来,挣扎道:“松手!” 大概碰到了宁殷的伤处,他闷哼一声,翻身直挺挺地栽了下来,灼热的鼻息火燎似的喷在她耳边。 太近了! 虞灵犀心头一麻,忙将他的脑袋用力推开,起身整理微乱的头发和衣角。 若是前世,虞灵犀定然不敢违逆他分毫,临死前踹他的那一脚造成了什么恶果,她至今不敢忘记。 但如今可不是前世,任人宰割的是宁殷,而非她。 虞灵犀扬起纤白的手掌,可一见宁殷烧得脸颊通红的模样,顿在半空的手终究没能落下。 索性拉住被褥一抖,将宁殷那张可怜又可恶的脸兜头盖住,眼不见心不烦。 “小姐,大夫来了。”胡桃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僵局。 炭盆哔啵作响,那小野猫吃饱喝足,寻了个暖和处蜷缩着睡去。 老大夫把了半晌的脉,又掀开宁殷的衣襟查验伤处,眉头越皱越紧。 虞灵犀也跟着蹙眉,问:“他如何?” “断了两根肋骨,断骨刺入肺腑,失血甚多,加之受寒挨冻,数症并发,这才引发高热。” 老大夫捻着花白的胡须,摇首叹道,“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还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老夫先开几副方子,外敷内服并用,他若能熬过明晚,便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虞灵犀没想到宁殷的伤势这般严重。 大概是前世的他太过疯癫强悍,毁天灭地无坚不摧,以至于虞灵犀忽略了他也是肉体凡胎,会疼会死。 嫁反派 第14节 若是没见着他年少时的惨状也就罢了,偏生又要让她见着。 望着宁殷惨白的唇色,她的心沉甸甸往下坠去,落不到底。 淡然的心第一次有了动容,虞灵犀给胡桃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多烧两个炭盆供暖,再挑两个伶俐的小厮煎药服侍,还有……若他醒来,即刻来报。” 胡桃疑惑主子为何对一个“乞儿”这般上心,但见虞灵犀面色肃然,只得领命下去安排,态度比昨夜认真了不少。 待小屋内暖和起来,仆从给宁殷换了药,虞灵犀方安心离去。 是夜,乌云蔽月。 榻上躺着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 常年处在暗杀和危机中锻炼出的强悍意志,使得他无论生病或是重伤都能保持超乎常人的警觉。 他挺身坐起,垂首一看,黑暗中依稀能辨出胸口的绷带干净齐整,手腕脱臼红肿处也涂了消肿化瘀的药膏。 看来,昨夜的冷风没有白吹。 在他昏迷的这半天里,得到了非常细致的照顾,不用猜也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宁殷抬手,五指虚握,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手腕温软的触感。他隐约记得自己烧糊涂了,错将那女子当成了敌人,险些伤到她…… 还好未曾露出破绽。 大将军府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在这小姑娘身边比在欲界仙都方便得多,他必须想办法留下来。 不过在此之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宁长瑞死了,宫里那人迟早会查到斗兽场,他必须赶在那之前,处理干净一切。 想到此,宁殷眸中划过一抹暗色,撑着身子下榻,跨过地铺上熟睡的小厮,踏着一地月影朝后门行去。 避开巡逻,翻墙落地,他的面色白得与积雪无异,“唔”地吐出一口暗色的淤血来。 他仿若没有痛感般,淡定地拭去嘴角的殷红,抬指吹了个口哨。 羽翼掠过疾风的声响,一只传信的灰隼掠过月光,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 缼月西斜,京城沉睡在一片静谧中。 渐渐的,浓烟自升平街方向升起,那一轮残月被火光映成了血一般的嫣红。 虞灵犀在一片铜锣喧闹声中被吵醒。 心中略微不详,她起身问:“怎么了?” 胡桃匆匆披衣而来,着急道:“小姐,好像是欲界仙都起火了,好大的火!” 心头一紧,虞灵犀道:“出去看看。” 她披上斗篷下榻,走到廊下一瞧,只见漫天黑灰飘舞,升平街方向半片天空都是红的。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画面,只不过这次,她仍好端端呆在荣极一时的大将军府,而非姨父府邸清冷的后院。 她扭转了命运中小小的一环,却终究未能抵消京城中应有的劫数。 “今年连着两场大火,实在太骇人了。” 胡桃唏嘘了一阵,劝道,“外头冷,小姐还是别看了,回去歇着吧。” 烧焦的黑灰被风卷在半空中,落满了半座城池,那是万千繁华奢靡被摧毁的余烬。 虞灵犀想到什么,低声道:“提灯,去后院。” 正在酣睡的小厮听到推门声,揉了揉眼睛含混道:“谁啊?这么晚了……” 见到门口伫立光影中的窈窕身形,他瞌睡虫瞬间飞去,忙骨碌起身道:“小姐,您怎么来了?” 虞灵犀略过慌乱的小厮,走到宁殷榻前站定。 她将纱灯搁在案几上,微弱的光打在宁殷英俊清隽的侧颜上,他双目紧闭的样子安静而脆弱。 “他……一直不曾醒来过吗?”虞灵犀问。 小厮不敢说自己睡死了过去,忙不迭摇首:“没有没有,仆一直在房间内守着,不曾见他醒来。” 反正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应该……不曾醒来过吧?小厮心想。 虞灵犀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瞬的不祥之兆从何而来,迫不及待想要确认什么,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罩房。 宁殷伤成这样,大概真是自己多想了吧。 虞灵犀迟疑了片刻,伸手探了探宁殷的额头。 还在低烧呢,也不知能不能撑过去。 宁殷躺着不醒,他救回来的那只小猫暂且无人照看,虞灵犀便将小猫抱在怀里,对小厮道:“好生照料着,若有偷懒,唯你是问。” 小厮忙不迭道“是”,毕恭毕敬地送虞灵犀出门去。 几乎同时,床上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冷白的指节,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似是在回味方才那抹细腻温暖的触感。 原来女人的手是这样的感觉么? 以前在宫里,他病得快要死去时,那个生下他的女人也不曾这般抚摸过他。 嘴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意,他像是得到一件有趣的东西,忽然有点期待留在将军府里的日子了。 …… 连着两日放晴,雪都化了,屋檐下的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 虞灵犀倚在窗边小榻上逗猫。 宁殷还昏睡着,他捡来的猫被虞灵犀养了两日,倒是毛色顺滑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般胆怯。 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挠着小猫的脑袋,哼道:“明明前世受苦的是我,讨债的却是他,你说这世道有没有道理?” 正玩着,便听外头一阵马蹄急促,继而阿爹黑着脸下马进门,后头跟着穿了铠甲的虞焕臣。 “阿爹怎么啦?”虞灵犀起身,拉住兄长。 虞焕臣瞥了眼正在气头上的虞将军,凑过来小声道:“欲界仙都被烧了,阿爹和南衙禁军的人忙得焦头烂额,偏生东宫那边派了人来,要在烧死的焦尸堆里查一个打奴,阿爹怕破坏了现场痕迹,极力阻止,结果双方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原来如此。 不过,这和东宫有何干系? 还未想明白其中内情,便听胡桃轻快的脚步传来,带着欣喜道:“小姐,那个乞儿醒了!” “什么乞儿?”虞焕臣问。 没留神胡桃说漏了嘴,虞灵犀悄悄瞪了她一眼。 宁殷的身份特殊,说出来必定在府中掀起一股轩然大波。 她抚着怀里的小猫,解释道:“没什么,前夜府门前躺了个身受重伤的小乞丐,到底是一条人命,我便自作主张让他在下人的罩房养伤。” 反正只收留宁殷几日,等伤好些了,就会赶紧将他送走,虞灵犀思来想去,实在没必要说出来给父兄添麻烦。 虞焕臣并未起疑,随口道:“也好,待伤好了,便让他走。京中最近大事频发,小心些为妙。” “我知道。”说着,虞灵犀重重打了个喷嚏。 小猫在她怀中舒适地咕噜。 虞灵犀皱了皱鼻子,又是连连两个喷嚏打得她直趔趄,手臂上也开始起痒…… 虞灵犀万万没想到,自己活了两辈子,竟然对猫毛过敏。 身上起了不少红疹,躺了半个月才消退。 虞夫人却是说什么也不准她养那小野猫了,但小猫乖巧,丢出去受冻也不妥。 虞夫人良善,抚着女儿娇气的脸庞道:“下人里有爱猫的,将花奴交给他们养吧。岁岁以后还能远远看上它一眼,只是,千万别去碰了。” 花奴是虞灵犀给猫儿取的名字,因它是只三花猫。 小猫特别乖巧惹人怜爱,交给哪个下人都不放心,须得是打心眼儿里爱猫的才成。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宁殷。 这猫是他捂在怀里捡回来的,受伤昏迷时,唯一的一床被子也是给小猫做了猫窝…… 前世的宁殷或许六亲不认,这辈子年少时的宁殷倒是有几分人情。 反正是他的猫,交给他带走养也正合适。 思索片刻,虞灵犀让人将猫带上,去了后院罩房。 半个月不曾过来,一进门,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虞灵犀下意识皱起了眉头,环顾一眼房内,茶水齐全,炭盆温暖,瘦削的少年正倚在榻上,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不过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 见到虞灵犀进来,他黑沉的眸中划过些许亮色,掀开被子下榻。 他的嗓子还带着病后的沙哑,敛眉唤了声:“小姐。” 虞灵犀被他的称呼吓了一跳,觉得新奇且不适应。 上辈子,宁殷总是勾着冷笑,居高临下地唤她:“灵犀,过来。” 从未有这般乖巧听话的语气,恭恭敬敬地唤她“小姐”。 别说,还挺受用。 随即虞灵犀看到宁殷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戎服,衣裳又破又脏,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虞灵犀难得心平气和,朝侍婢道:“照着他的身形,去拿两件男人的冬衣过来。” 侍婢动作很快,不稍片刻便将衣服取来了,是府中多余的侍卫服侍,一共两套。 “都出去吧。”虞灵犀屏退侍从。 转过头来,宁殷依旧安静站着,没有主动去碰那两身干净的新衣裳。 虞灵犀知道他在等自己的指令,只好道:“赶紧换上吧,你这衣裳不能穿了。” 宁殷这才听话地拿起了其中一套衣裳,抖开。 这样乖巧的宁殷让她好奇无比,眼也不眨地看着。 嫁反派 第15节 虞灵犀原以为他会避嫌,去屏风后头换,却不料这少年当着她的面直接解开腰带,撕开上衣,露出打着绷带的、劲瘦矫健的上身。 衣裳和伤口的血痂糊在一块了,撕开时鲜血直流,他却眉头都未皱一下。 若是十五岁的虞灵犀,定要羞红了脸骂他一句:“小流氓!” 但事实上,虞灵犀只是讶异了片刻,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好歹前世相处两年,这点场面不算什么。 少年身形虽瘦,不似前世及冠成年后那般精壮强悍,但该有的肌肉一块都不少。若忽略满身深深浅浅的伤,那该是一具极其漂亮的身躯。 肩宽腿长,腹肌块块隆起,匀称紧绷,漂亮的腰腹线条延伸至下面…… 呵,下面的东西,一点也不可爱。 第11章 薛岑 宁殷是个没有五感的人,从不知羞耻为何物。 前世虞灵犀伺候他沐浴,他便时常如此袒露着冷白精壮的身躯,如同惑人的水妖般一步步从水汽氤氲的汤池中走向她,任凭水珠划过身上皮肉翻卷的新鲜伤口和隐秘。 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淡,裸露也好刀剜也罢,毫不动容。仿佛那只是一块有温度的死肉,没什么可避嫌的。 前世那些无法理解的、厌恶的冷血个性,似乎都在遇见少年的宁殷后,有了模糊的答案。 一个连自己性命都无法掌控的人,怎么奢望他能有道德羞耻? 思绪回笼,在宁殷试图继续往下脱时,虞灵犀及时喝住了他:“停!” 宁殷抬眼点墨似的的眼来,那毫无波澜的眼神看得虞灵犀头疼。 “这里不是欲界仙都,在我的地方,要懂礼义廉耻。” 虞灵犀额角微跳,耐着性子道,“去屏风后换。” 管他上辈子有什么臭毛病,这辈子都得给她改过来! 屏风陈旧,上头的绸绢已经变得薄而泛黄,依稀投射着少年瘦削却不羸弱的影子。 屋内的药味苦涩,虞灵犀拢袖站在檐下透气,想了想,她试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屏风后默了默,回答:“二十七。” 虞灵犀明知故问:“我是说,你以前的名字。” 又是片刻的沉默,宁殷道:“不记得了。” 闻言,虞灵犀露出狐疑的神情。 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记得回宫复仇;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能坐到摄政王的位置。 若非虞灵犀还带着前世的记忆,恐怕就要信了他这番鬼话。 “不管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不方便告知过往,这小猫都还给你。” 想起自己的来意,虞灵犀命侍婢将小猫搁在榻上,朝屏风后道:“因我体质特殊不能养猫,过两日你伤好些了,就将它一并带走,好生照料吧。” 屏风后,少年似乎明白了什么,系腰带的动作明显一顿。 她还是没有想过要留下他,哪怕他说过“什么都愿意做”。 见宁殷没有回话,虞灵犀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欲界仙都已毁,里头做营生的人因来路不明,不能卖做家奴。兄长说女奴会充入教坊司,男奴则会遣送边关充作徭役。你身负重伤,我虽不忍将你送去边境为苦力,却也不能留你长久……” “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了。”宁殷垂眸盖住眼底的情愫,从屏风后走出。 虞灵犀抬眸,微微怔神。 宁殷这张脸,不管她见过多少次,换个场景、服饰重逢,她仍是会被惊艳到。 他束好了头发,一袭暗青色的侍卫武袍穿在他身上,却是说不出的英俊挺拔。 宁殷走到虞灵犀面前,看上去清瘦的少年,却比她高上整整一个头。 虞灵犀不喜欢这种压迫感,正欲后退一步,便见宁殷垂首敛目,撩起武袍下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思绪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反应。 虞灵犀一把抓住宁殷的胳膊,扶住他道:“你做什么?” 宁殷维持着屈膝欲下跪的姿势,漆黑的眸子里难得掠过一丝波澜。 他如丧家之犬的这些年,所有人都想把他踩在脚下、踏进烂泥里,面前这女人是唯一一个不想让他下跪的人。 “我向小姐辞行。” 宁殷仿佛看出了她的难处,艰涩道,“我虽想长留小姐身边,效犬马之劳,却也不该让小姐为难。” 虞灵犀微微讶然,他何时这般懂事了? 不过早走几日也好,省得自己见到他,总会想起前世那些破烂账。 何况,宁殷皇子的身份太过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让虞家卷入党派之争,她本就没想过要长远留他在此。 虞灵犀抬了抬他的臂膀,道:“辞行便辞行,跪什么?你且站好。” 宁殷这一跪,她可受不起。 她可以怨他揍他,唯独不会折辱他。 “我自知身份卑贱,蒙小姐救命之恩,本该为奴为仆终身侍奉小姐,结草衔环以报,但……” 宁殷看了虞灵犀一眼,又飞快垂下眼去。 那一眼当真是落寞又可怜,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哑忍道,“但我是斗兽场逃出来的打奴,比最末等的奴仆更要卑贱,小姐不愿留我在侧也是应该的。我已叨扰小姐太久,一无所有,连这条命都是小姐给的,除了一跪,实在不知该如何答谢小姐深恩。” “你……”虞灵犀心旌摇动,侧首打量宁殷。 他现在不甘又可怜的模样,简直和前世那个暴虐嗜血的疯子判若两人! 心中的怨愤与偏见三番五次被摧毁,虞灵犀终究软了语气,唤了胡桃进门,“去将剩下的那套衣裳包起来,再准备些干粮面食,给他一并带走。” 可宁殷却并不肯收。 “我虽为奴,却并非乞儿。” 顿了顿,宁殷望向榻上酣眠的小猫,“只是这猫,还请小姐为它另寻良人收养。” 虞灵犀问:“为何?你不喜欢它吗?” 宁殷轻轻摇首,带着少年人的倔强道:“我无家可归,不能让他跟着我流浪受苦。” 明知宁殷以后会权倾天下,虞灵犀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平白生出一丝淡淡的愧意。 “我走了,小姐保重。” 宁殷咳了声,忍着疼痛坚持躬身行礼,再直起身时,整张脸都白了。 他捂着胸口的伤处,转身朝相反的角门行去。虽然竭力挺直背脊,但步履却虚浮无比,看上去十分虚弱可怜。 不知为何,他如此顺着自己的心意,虞灵犀反倒没有想象中轻松。 她望着宁殷孤寂萧索的背影,眼里有动摇之色,仅是一瞬,又被她压了下去。 反正伤好了也是要走的,早几日晚几日并无区别。 身后半晌没动静。 虞灵犀顿了脚步,正迟疑他是不是走了,却忽听身后“咕咚”一声倒地闷响。 继而侍婢的惊呼传来:“小姐,他好像晕过去了!” 虞灵犀惊愕回头。 这辈子的宁殷这般脆弱的么?! …… 宁殷躺在榻上,面色糟糕得同死人无异。 老大夫切脉许久,皱眉道:“脉象虚浮,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若不是老大夫是信得过的人,且神情太过严肃,虞灵犀简直要怀疑宁殷是不是装晕。 她问:“他在府上精心休养了大半个月,汤药不断,伤势怎么不见一点好转?” “说实话,这脉象凶极,老夫也从未见过。” 老大夫皱眉,“想来是外伤虽好,内伤未愈,伤筋动骨一百天哪!” 一百天?那岂不是要等到开春后才能伤好? 正头疼着,宁殷悠悠转醒。 他眼睫轻颤,漆黑的眸子对上虞灵犀复杂的视线。 而后,他想起什么似的,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坐起身来,咳得嘶哑道:“小姐,我这就走……” “哎,你别动!”虞灵犀忙按住他,蹙眉道,“不要命了?” 宁殷抿了抿唇,苍白的俊颜浮现些许难堪:“我不能……再麻烦小姐。” “你若是死在府门,只怕更麻烦。” 虞灵犀气得拍了下他的额头,没好气道,“灌了那么多药,都喝去哪里了?怎么一点也不像上辈子……” 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嘴,虞灵犀咬住饱满的下唇。 宁殷不明所以,但还是垂下眼,乖乖说了声:“抱歉。” 小可怜的模样,虞灵犀有气没法撒。 累了,懒得折腾了。 半晌她叹了声,无奈道:“躺着吧,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于是宁殷躺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虚弱归虚弱,眼睛倒是很亮,大概是高兴自己又能留下来。 野狗似的,执着又可怜。 嫁反派 第16节 他喉结滚动,喑哑道:“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是小姐的。” 虞灵犀调开视线,轻哼道:“这些漂亮话,等你好起来再说。” 不多时,前去抓药的胡桃一路小跑着回来。 她脸上洋溢着喜意,还未进门便匆匆一福礼,笑道:“小姐,大小姐公差回来啦!” 像是年久失修的机括重新运转,虞灵犀眼中闪过一抹亮色,起身重复了一遍:“阿姐?” “是,是大小姐!” 胡桃小喘着气,脸颊上满是兴奋的绯红,朝虞灵犀眨眨眼道,“薛二郎也一并来了,正在前厅叙话呢!” “薛二郎?”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号了,虞灵犀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相府薛二公子呀!小姐,您不是高兴糊涂了?”胡桃笑道。 “是该高兴。”虞灵犀眼中化开清淡的笑意,朝门外走了两步。 想起什么,又顿住,朝榻上望了一眼。 “你好生休息。”撂下这么一句,她再无留恋,朝门外快步走去。 前院一片热闹。 虞灵犀站在廊下,大老远就听见兄长虞焕臣在奚落阿姐,贼兮兮道:“两个月不见,虞辛夷你又魁梧了不少啊!男儿似的模样,以后哪个婆家敢要你?” 虞焕臣和虞辛夷是双生兄妹,年纪相同又都是倔脾气,从小吵到大。 梅树后,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将军按刀而立,刀锋出鞘半寸,娇喝道:“虞焕臣,你找死!” 虞辛夷的相貌算不上倾国倾城,但明眸红唇,英姿飒爽,声音如落珠清越,别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上辈子,阿姐为了查清父兄被害真相,孤身一人千里走单骑奔赴塞北,却在归来的途中连人带证据一起坠入深渊,连尸骸都不曾留下…… 思及此,虞灵犀鼻尖一红。 “岁岁!” 虞辛夷看到了廊下温柔貌美的少女,还剑入鞘,张开双臂道,“来,阿姐抱!” 多少年不曾见过的英气笑颜,虞灵犀再也忍不住,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去,扑入虞辛夷铠甲冰冷的怀中。 “阿姐!”她眼眶泛红,笑道,“我好想你。” “娇气鬼。” 虞辛夷拍了拍妹妹的肩,而后将她放在地面站稳,“对了,有个人想见你,说什么也要跟着我登府。” 说罢,她坏笑着让开路,露出身后那一抹月白儒雅的身姿。 薛岑的样貌比记忆中年轻些,也更为温润清隽。风一吹,他腰间环佩叮咚作响,如君子之音。 他望着虞灵犀的眼中有难以遮掩的内敛笑意,如清泉漱玉般的嗓音传来,红着耳尖唤道:“二妹妹,近来可安好?” 后院,罩房内。 炉上药罐沸腾,苦涩的药香弥漫房中。 宁殷躺在榻上,眼中的光渐渐黯淡冷冽。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压舌根,然后“唔”地吐出一颗半化的、带血的毒丸。 这药丸还未实验成功,虽能骗过大夫造成急症大虚之相,却极其伤身。 少年压下胃中的灼痛,捏碎药丸灭迹,屈指叩着榻沿。 相府……薛二郎么? 薛家老狐狸的嫡亲孙子啊,这场局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12章 动摇 这一年的薛岑尚有些青涩,斯斯文文的。 他在阶前拜谒虞将军,与好友虞焕臣侃侃而谈,目光却总不自觉飞去廊下,追随那道窈窕娇艳的身姿。 “看什么呢?” 虞焕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随即单臂勾着薛岑的肩晃了晃,故意打趣道,“我说,你明明是和我家大妹子指的婚,怎么眼里只看得见二妹妹?你小子,可不能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虞焕臣!” 虞辛夷最讨厌别人拿此事开玩笑,气得一拍石桌,冷然哼笑,“你再胡说试试?谁和那书呆子指婚!” 薛岑脾气好,笑着摇摇头,挣开虞焕臣的爪子。 他下意识摸了摸袖袍,向前轻唤:“二妹妹。” 正在斟茶的虞灵犀回身,随即绽开些许笑意,颔首回礼:“岑哥哥。” “二妹妹,请借一步说话。”薛岑眼里含着冬日的暖光,朝旁做了个“请”的姿势。 虞府上下开明,没有别人家那般多的规矩束缚,虞灵犀便颔首,大大方方地和他行至月洞门下。 “这个,赠予二妹妹。” 薛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而长的精致礼盒,颇为郑重地递给虞灵犀。 而此时,厅中。 虞夫人顺着轩窗往庭中月洞门处望去,烹茶的动作慢了下来。 而后她轻轻推了推虞将军的胳膊,柔声示意:“夫君,你觉不觉得薛二郎和我家岁岁,走得越发亲近了?” 虞将军吹了吹茶末,抬眼顺着窗外看了眼。 他笑了声,不太在意道:“薛家乃文臣之首,我虞府乃武将之最,两家世交,孩子们时常走动玩耍,关系好些很正常。” “话虽如此,可孩子们毕竟长大了,不比儿时。” 虞夫人嗔了粗枝大叶的丈夫一眼,“你忘了,当初薛家与我们定下口头婚约,虽未指明要娶我家哪位女儿,但因那时岁岁还未出生,大家便默许定亲的是辛夷。我是怕岁岁和薛二郎走得太近,会给两个女儿招惹麻烦。” “夫人多虑了。” 虞将军搁下茶盏,安抚地拍了拍虞夫人依旧柔嫩的素手,“两个女儿都是我虞渊的心头肉,薛家娶哪个都不亏。只要孩子们相互喜欢,两情相悦,便足矣。” “也是,我看辛夷好像对薛二郎并无那方面的心思,若岁岁真喜欢……” 想了想,虞夫人道,“也罢,回头我问问女儿的意思,薛家那边的想法,还请夫君多去打探打探。” 虞将军应允。 月洞门下,阳光投下慵懒的长影。 打开礼盒一看,却是一支雕工极为漂亮的白玉紫毫笔。 竹笔看漆色,玉笔看雕工,这样精细的玉雕笔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费了不少功夫。 “岑哥哥,这笔太贵重了。”虞灵犀第一反应是拒绝。 薛岑姿势不变,温声道:“不过偶然所得,想起二妹妹擅书画,便自作主张买了下来。若是二妹妹不喜欢,便是我处事不当了。” 话说到这地步,再拒绝便有些不近人情。 虞灵犀只好双手接过,笑道:“却之不恭,多谢岑哥哥。” “你喜欢就好。”薛岑望着她笑吟吟的眼睛,耳根微红。 可心底到底漫出一丝落寞来。 眼前娇俏少女待他依旧亲近赤诚,却不似先前那般濡慕,小脸上也没了那种羞怯的桃红。 三个月不见,她好像长大了不少,更沉静,更美丽,也……更遥远。 不止是薛岑,虞辛夷也发现了不对劲。 “岁岁,薛岑惹你不开心了?”回房后姐妹叙旧,虞辛夷问。 虞灵犀杏眼一转:“阿姐何出此言?” 虞辛夷马尾高束,解下佩刀坐于案几后,飒爽笑道:“你以前不总跟条小尾巴似的追着薛岑跑么?今日却这般安静,没说两句就散了。” “是么?”虞灵犀讶然的样子,“我以前总追着他跑?” 虞辛夷笑:“那种情窦初开的仰慕,瞎子都能看出来。” 虞灵犀回忆了一番,可前世和薛岑少年时的记忆就像是蒙了一层雾般,变得模糊难辨。 她记住的,是自己孤苦无援、被迫描眉妆扮献入王府的那一晚,只有薛岑策马奔袭而来,为她在摄政王府外的大雨中跪求了一整夜。 是赵府寿宴风波后,薛岑在狱中揽下所有责任,却被掰折了两根手指。 虞灵犀永远承他这份情。 再次见到温润如初的薛岑,虞灵犀自是高兴的,仿佛折磨了她这么久的亏欠和愧意,都在此刻瞬间被抚平。 但除此之外,她却并无其他旖旎情思。 那种感觉就像是…… 虞灵犀的视线投向案几上的椒粉和茶点,冒出一个不太恰当的譬喻:就像是经历了辛辣刺痛的椒粉后,就再难品出粥水的味道。 不知从何时开始,薛岑在她心里便像是兄长一样的存在。 “想什么呢?”虞辛夷凑上前,唤回她的思绪。 虞灵犀回神,将那支贵重的白玉紫毫笔往笔架上一搁,眨眼笑道:“在想岑哥哥什么时候变成我的姐夫。” “讨打!” 虞辛夷捏了捏妹妹的腮帮,冷哼道,“那书呆子满心满眼都是你,我可不要!拿去拿去!” …… 今年京城苦寒,年末又下了一场大雪。 除夕夜,虞府张灯结彩,亮如白昼。灯笼的暖光投射在庭院雪景中,热闹得不像话。 除夕要祭祖,之后便是守夜,饮屠苏酒。 虞焕臣从管家处拿了一大叠新春贺帖来,笑吟吟道:“今年的帖子比往年多了一番,其中有不少是京中世家子弟送来的拜帖,大有求亲之意。岁岁,不来挑挑?” 嫁反派 第17节 虞灵犀万万没想到,自己帮助虞家躲过了北征之灾,却没躲过十五及笄的求亲浪潮。 她捻袖往屠苏酒中加了两匙椒粉,淡然道:“不看。” 虞将军于上座发话,哄道:“女子及笄而议亲乃是规矩,乖女看看无妨。” 虞焕臣在旁插科打诨:“父亲,小妹说不定早心有所属呢!” 虞灵犀也笑,弯着的眼眸亮晶晶盛着灯火,“阿爹,阿娘,长兄未娶,焉有幼妹先嫁的道理?还是等兄长娶了苏家姑娘,再议我们的事。” “乖女说得在理。” 虞将军的攻势被成功转移,随即沉下面容,虎目瞪向儿子,“年后去苏家走一趟,早些把你的婚事办下。” 虞焕臣登时霜打的茄子似的,幽怨地瞥了幺妹一眼,偃旗息鼓了。 虞辛夷幸灾乐祸,朝妹妹竖了个大拇指。 趁着家人都在给虞焕臣的婚事操心,虞灵犀偷溜出门,去外头透气。 夜晚饮了不少酒,她双颊生热,贪图凉快,便沿着抄手游廊缓步而行,让带着冰雪清冷的夜风吹散身上的燥热。 不知走了多久,灯火渐稀,檐上苍雪在夜幕中呈现出黛蓝的弧光。 虞灵犀听到了窸窣的扫雪声,停下脚步望去,只见前方晦暗处,一条清瘦高挑的身影执着扫帚,孤零零一个人在清扫后院的积雪。 今夜除夕,所有的下人和侍从都换上新衣聚集在前院,等待子时领赏钱,所以后院便无人看管了。 除了这个扫雪之人。 虞灵犀心生好感,便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小钱袋,对提灯的胡桃道:“大过年的还在扫雪,倒是个勤快人,你去请他过来领赏。” 胡桃“哎”了声,提灯向前唤道:“扫雪的那个,小姐叫你过来呢!” 扫雪的身影一顿,转过身来。 虞灵犀一怔,一句“宁殷”涌在嘴边,险些脱口而出。 想到这辈子的自己应该认不出他来,便硬生生把到嘴边的名字咽了下去,问道:“你伤好了?在这作甚?” 说罢,又看向胡桃:“有人排挤他,逼他干活的?” 胡桃摇摇头,也是一脸茫然。 “是我自己要做的。” 宁殷一袭暗青武袍长身挺立,仿佛手中执的并非扫帚,而是能定人生死的长剑。 他垂下眼,却无半分卑怯,低声道:“雪天路滑,恐小姐跌跤。” 这条路,的确是虞灵犀回厢房的必经之路。 因铺了青石,雪天一冻,格外湿滑。 虞灵犀盯着结了薄薄冰层的青石小路,半晌无言。 宁殷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将扫帚搁在墙边,而后缓步而来。 阴影从他身上一层一层褪去,廊下八角纱灯的暖光镀亮了他年少俊美的脸庞。 在虞灵犀不解的目光中,他以一个臣服的姿势撩袍半跪,而后十指交叉,掌心朝上,将自己的手垫在了冻结的青石上。 “你这是作甚?”虞灵犀问。 宁殷抬起头,眼中映着她绯裙明丽的模样,平静地说:“石路湿滑,请小姐踩着我的掌心前行。” 他说得这样平静,黑漆漆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屈辱羞耻,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虞灵犀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拧眉道:“我好像说过,不许你将欲界仙都折辱使唤人的那套,带到我的的府中来。” 宁殷意识到她生气了,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垂眸。 垫在青石上的手指渐渐蜷起,指节已然冻得发红,低头半跪的样子有些落寞可怜。 虞灵犀认命轻叹,软了语气:“罢了,你起来,以后不许这样。” 宁殷依言站起,立在一旁。 他睫毛上有细细的霜雪,脆弱而美丽,也不知道在天寒地冻中扫了多久。 他是暂居府上养伤的“过客”,过年领赏这样的热闹场面,自然无人会顾及到他。 虞灵犀接过胡桃手中的灯笼,将灯搁在青石路上暖化薄冰,随即吩咐胡桃:“去取些屠苏酒和热食过来。” 总不能让他大过年的,一口热酒都喝不上。 胡桃福礼下去安排了。 虞灵犀没急着离开,就坐在廊下的雕栏旁歇息。 半晌,少年低沉执拗的嗓音传来,穿透冰冷的夜风:“我只是想报答小姐,让小姐开心。” 虞灵犀讶异,杏眸瞥向阶前立侍的少年。 正子时了,城中烟火窜天而起,在黑蓝的夜空中炸开一片片荼蘼。 那一瞬,城中万千灯火和雪景都黯然失色。 前庭响起了下人侍从们齐声道贺声,热热闹闹一片,宁殷的眼中却只有夜的黑寂,明暗难辨。 虞灵犀忽然想起,前世的摄政王府,从来不过新年、不点花灯。 京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时候,只有王府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冢,连一个红灯笼、一张桃符都不曾拥有。 整个年关唯一的鲜艳,大概就是宁殷下裳上沾染的、不知道是谁的鲜血。 有一次宁殷心情好,醉眼迷蒙地问虞灵犀想要什么。 虞灵犀哪敢真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想了半日,最后只编了一句:“想看上元节的花灯。” 宁殷磨人似的咬着她的下唇,舔去上头的血珠,笑着说“好啊”。 但上元节那日,等待他们的却是太后残党执着小皇帝的衣带诏,联合宦官为宁殷精心制造了一场鸿门宴。 那一夜,御阶前血流成河。 宁殷擦干净指尖的鲜血,带着虞灵犀上了宫墙的高台,待她看了一场全京城最热烈、最深刻的“灯展”。 只不过吊在一根根柱子上燃烧的不是灯笼,而是人—— 一个个惨叫哀嚎着的,活生生的文武侍臣。 那是宁殷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杀人,虞灵犀面白如纸,永远记得他当时的眼睛。 他勾着笑,眸中映着“天灯”燃烧的焰火,一时分不清是天上神祗,还是人间恶鬼。 那样绝望疯狂的毁灭,和眼前岑寂的少年大不相同。 不知为何,虞灵犀眼中落着新年焰火的光芒,竟也生出几分感怀来。 如果宁殷不曾经历过那些磨难与背叛,他是否……会变得不一样? 这个念头只是如涟漪划过,便被她摇出了脑海。 “小姐,吃食送来了。”胡桃领着四个小婢,送了一大堆热腾腾的酒食过来。 甚至连温酒的小炉也一并带来了。 布好酒菜,虞灵犀稍稍端坐,乜了廊下的少年一眼,抿唇道:“过来坐。” 宁殷眼中明显的惊讶。 他缓步上了石阶,站在虞灵犀面前,却始终不肯落座。 虞灵犀一见他这般乖巧可怜的模样就心堵,索性伸手一拉,将他强行拉在雕栏长椅上坐下。 她亲自斟了一杯热酒,撒上两勺她最爱的椒粉,想了想,又多加了一勺。 而后将这杯诚意满满的酒水递到宁殷面前,温声道:“喝吧。” 第13章 春搜 那三匙研磨精细的椒粉辛辣十足,连一旁的胡桃都看得直咽嗓子,心生怵意。 但宁殷却毫不迟疑,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这下连虞灵犀都有些惊愕。 印象中,她记得宁殷很不能吃辣。 给他这杯酒一来是为了试探他的心性是否真的和前世不同,二则是看他冻得指节通红,正好浅酌两口驱驱寒。 可没想到,少年的宁殷这么实诚。 “多谢小姐……” 话还未说完,宁殷便觉剧烈的辛辣呛上喉间,忙侧首握拳抵在鼻尖,眼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薄唇带着酒水的冷光,给他没有什么血色的俊颜染上一抹艳色。 像是刚被人欺负过似的,有种脆弱之感。 宁殷还欲再饮,虞灵犀及时伸手覆住了他的杯盏。 那葇荑素手纤白无比,指甲泛着微微的粉,像是雪上的几点落梅。 她道:“屠苏酒里有花椒,不能吃辣就少喝点。” “我能喝。” 宁殷薄唇都泛了红,望着虞灵犀道,“小姐待我好,我不能辜负小姐的心意。” 那是虞灵犀上辈子不曾见过的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她收回手,低声反驳:“谁待你好啦?” “小姐收留我养伤,给我新衣穿,还给我亲自斟酒。” 宁殷如数家珍,认真道,“小姐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碎雪从竹帘下卷了进来,被纱灯镀了一层温暖的黄,化在小炉沸腾的热气中。 虞灵犀一直觉得,宁殷嗓音低沉好听,若是说起情话来定是无人能抵挡。可惜,他那张嘴里吐露出来的,从来都只有凉薄的杀意。 嫁反派 第18节 没想到前世不曾听过的美言,这辈子倒是补齐了。 虞灵犀将视线从宁殷脸上挪开,莫名有些心虚。 她生性善良,不忍杀人、害人,但对宁殷上辈子所做的那些事终归是心有芥蒂的。任凭谁不明不白死在他榻上,死后尸身弃之不理而成为孤魂野鬼,心中都会难以释怀。 她知道宁殷喜欢艳色,送他的新衣却是不起眼的深青暗色;她也记得宁殷不吃辛辣,但还是将加了椒粉的屠苏酒分给了他…… 虞灵犀做不到像宁殷那样杀伐狠厉,但她再如何没有骨气,也知道这辈子也不应该再围绕宁殷的喜好而活。 他说她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许是假话,但虞灵犀还是柔软了目光。 她托腮,杏眸灵动澄澈,伸指隔空点了点宁殷的嘴角,学着他前世的语气道:“笑一个。” 宁殷一怔,随即听话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 那一笑仿若春风暖化了皑皑白雪,在虞灵犀眼中掠过浅淡的涟漪。 虞灵犀从未见过宁殷露出这般干净的笑容,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血腥杀气,只有见之可亲的少年心性。 面人似的乖巧没脾气,虞灵犀忽然有些泄气,和他耍小性子似乎也无甚意思。 心中的那点警惕和芥蒂在这一笑中渐渐动摇,淡去。 于是她也笑了,第一次,面对宁殷露出轻松畅快的笑来。 宁殷不明白她为何发笑,但见她开心,便更卖力地扬起嘴角,漆黑幽深的眸子牢牢锁定笑靥如花的灯下美人。 “我改主意了。”虞灵犀披着一身暖光,笑吟吟望着面前的少年。 前世宁殷给她造成的压迫感太强、太惨烈,以至于她今生见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算账划清界限,从此离他越远越好…… 或许,他们之间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呢? 虞灵犀脸颊浮现酒意的绯红,眸色却从未有过的清明。 “吃完这些酒食,就早些回房歇息吧。” 虞灵犀道,“庭院的雪,就别扫了。” 宁殷以为她又要赶自己走,忙抬眼,暗色的眸中划过一丝类似恐慌的情绪。 虞灵犀起身,望着远处夜空中消散的烟火余光,轻笑道:“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不定,我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 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宁殷眼底的慌乱消散,起身喉结动了动:“小姐的意思是……” “是的,我可以留下你。” 虞灵犀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希望你,莫要让我失望。” 宁殷立即道:“我什么都愿意为小姐做。” 虞灵犀张了张唇,想说的话有很多,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提起阶前青石上搁置的灯笼,朝厢房径直行去。 廊下,少年久久躬身伫立。 直至目送她的灯盏消失在月门之后,他方直身撩袍入座,端起食案上尚且温热的屠苏酒,斟了一杯。 宁殷端起酒杯,却并不饮下,竹帘投下的暗影遮挡了他的神色。 风起,竹帘卷动,荡开的酒水涟漪中,映出少年如狩猎者般凉薄轻勾的唇线。 “光留下来怎么够呢?” 接下来,他需获得她的信任,近她的身,光明正大地去布一场蛰伏已久的局。 …… 回到厢房,虞灵犀靠着门扉长舒了一口气。 胡桃将纱灯搁在案几上,又点亮了烛台,回首瞧见自家主子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忍不住多嘴道:“小姐,虽说咱们府上家大业大,多几十百来个奴仆也养得起,可他毕竟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流浪乞儿,您给他治伤不说,还要将他招入府中,是否太过善良冲动啦?” 虞灵犀也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仓促,但她并不后悔。 她虽解决了北征眼下的危机,但父兄一直迟迟没能查出来布下陷阱的幕后真凶是谁。 不管敌人是谁,都难逃一个位高权重,甚至很有可能是皇族中人…… 那是虞灵犀无法撼动的人,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趁着宁殷如今落难,暗中扶植他。待他两三年后权倾天下,便能成为虞家的靠山,铲除隐藏在幕后的奸佞。 唯一的问题是,她太了解宁殷了。 哪怕他现在表现得人畜无害,虞灵犀也忘不了他前世只记仇不报恩的残暴性情。这样的人无疑是一把危险至极的刀刃,既能伤人,也能伤己。 稍有不慎,她必满盘皆输。 如何让宁殷稍稍改变性子,承虞家这份恩情,是虞灵犀眼下最头疼的难题。 “既然应承他了,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虞灵犀将胡桃唤到身边,叮嘱道,“给那人换间干净通透些的房舍,不许他来前院,也不许任何人指使他干脏活重活。还有,若是父兄问起来,你便说是我留下来替我养猫的。” 胡桃应允:“奴婢明白。” 过了年,宁殷的伤差不多好全了。 也是奇怪,从自己答应留下他,他伤愈的速度便快了许多。 虞灵犀还未想好该如何走下一步,索性便让他呆在后院,从自己的月钱里分了一份养着他,让他替自己照顾小猫花奴。 这一想便是大半个月过去。 回过神来时,已雪化开春,花苑中的十来株桃树都颤巍巍吐露出花苞新芽。 唐公府送来了请帖,邀请虞家兄妹七日后一起去城郊的归云山踏青狩猎。 虞灵犀上辈子被圈在赵府和王府多年,这辈子一重生过来就被父兄北征和宁殷的事分了神,都没来得及好好出门游玩放松,被闺中好友邀请,自然卯足了劲儿想去。 何况唐公府声望颇高,老太君唯一的孙女儿要主持围猎,京中大多数官宦子弟都会应约前去,正好方便虞灵犀打探一些消息。 围猎要进行两三日,虞夫人担心幺女身娇体弱,会冻着伤着,本不同意虞灵犀应约。 但架不住小女儿百般央求,只好松口道:“你兄长朝中事务繁忙,不能同行,便让辛夷陪你去。多带些侍卫和马夫,别人狩猎你远远看着便行,千万莫往危险之处跑。” 虞灵犀连连颔首应允,这才下去安排出行事宜。 三月初,风里的刺骨寒意褪去,暖意融融。 虞辛夷已经整顿好围猎随行的人马,府门外一片马蹄哒哒的热闹。 虞灵犀换了身方便出行的窄袖春衫,便见胡桃捧了个首饰匣过来,笑问道:“小姐想佩戴什么钗饰?奴婢打探过了,今日应约的贵女颇多,赵府的表小姐也会去呢!小姐定要挑些奢华好看的首饰,将她们都比下去才行!” 听到“赵府表小姐”几字,虞灵犀挑首饰的手微微一顿。 前世在赵府经历的种种,以及自己死后被宁殷划花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犹历历在目。 她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长舒一口气,从匣中随意挑了对看着顺眼的翡翠蝴蝶珠花,道:“就戴这个吧。” 胡桃认出了这对珠花,抿唇一笑,一副“果然选这个”的模样。 辰时,围猎的随行侍从便气势磅礴,从虞府出发。 虞灵犀和贴身侍婢乘坐马车,虞辛夷身手不凡,便单独策马在前方开道。 到了城门,薛岑并几个士族子弟的人马已经等候多时。 薛岑只和虞辛夷点头打了个照面,便策马朝虞灵犀的马车而来,勒马唤道:“二妹妹。” 虞灵犀撩开车帘,探出头回应:“岑哥哥,你怎么还在这?” “等你一起前行。” 说着,薛岑瞧见了虞灵犀鬟发上簪的那对珠花,眼睛一亮,清隽的面容上浮现些许红晕,“二妹妹戴的,可是我去年送的那对翡翠珠花?” 虞灵犀笑意一顿,下意识摸了摸头顶。 薛岑误以为她的沉默是害羞,心想上次果真是自己敏感多虑了,二妹妹心里有他呢! 否则,为何特意戴了他送的珠花前来相见呢? “二妹妹明白我的心意,这便足矣。” 说完这句,薛岑眼含春意,留恋地看了虞灵犀一眼,这才在同伴的催促声中扬鞭策马跑去前头了。 徒留虞灵犀一脸怔然地坐在车中。 狩猎不方便戴复杂的钗饰,她不过看这对珠花造型简洁大方,适合出行,便随手挑中了,却不料是薛岑送的礼物。 隔了两世,她真记不清这珠钗是买的还是送的了,难怪早晨胡桃的笑容奇奇怪怪的呢。 虞灵犀想把珠花摘下,可如此一来,倒有点欲盖弥彰了,只得悻悻作罢。 马车行了进两个时辰,总算在午时赶到了归云山脚下。 外头已经停了不少华贵的马车,寒暄问好的笑声伴随着马蹄阵阵传来,好不热闹。 微风轻拂,阳光和煦,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侍婢撩开车帘,虞灵犀刚弯腰钻出马车,便见一只扎着护腕的结实臂膀自一侧递了过来。 虞灵犀下意识将手掌搭在那侍从臂膀上,转头一看,猝不及防对上双漂亮幽黑的眼睛。 宁殷? 虞灵犀记得随行的名单里并没有他,不由讶然,“你怎么来了?” 第14章 头筹 午时过后,受邀围猎的各家子弟皆已到齐,各自在山脚寻了平坦避风的地方安营扎寨。 “小姐,已经找青霄侍卫问清楚了。” 胡桃端着一盆清水进帐,替虞灵犀挽起袖口道,“原本随行的马奴昨夜都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病得起不来了。管家实在找不到其他人手,偶然间见那个乞儿擅驭马,便临时叫他来顶替,说是只让他帮着看管马匹,不许来小姐跟前近身伺候,想来出不了什么问题。” 虞灵犀将手浸泡在清水中,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纵使宁殷备受冷落,在宫里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毕竟是曾经的皇子,而此番围猎的世家子弟中不乏有皇亲国戚,他就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越想越觉得宁殷的过往是个谜,她从来不曾看透过。 “岁岁,快出来!各家已经整顿好,准备围猎了。”唐不离的声音自营帐外传来,打断虞灵犀的思绪。 午后的阳光刚刚好,晒得人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 嫁反派 第19节 各家子弟果然已经手挽良弓,在林子外集合了。家世大讲究排场的,还养着鹰奴和猎犬,一时鸟鸣犬吠,好不热闹。 虞灵犀换了身方便骑射的绯色胡服,手捏绞金小马鞭,驭着那匹阿爹花重金得来的西域红马信步而来。 马是宝马,人是美人,一袭绯衣在阳光下明丽无双,比平日玉钗碧裙的模样更为夺目。 一时间,各家子弟望向她的眼神都带着明显的惊艳之色,大概没想到虞家养在深闺里的病秧子小女儿,竟是这样花容月貌的美人。 薛岑最先策马过来,绕着她走了一圈方勒马停下,温声道:“二妹妹,林中地势复杂,待会你跟着人群走,切莫跑远。” “好。”虞灵犀颔首,和他一起加入狩猎队伍,立在虞辛夷身侧。 号角一响,百骑卷过长坡,,竞相绝尘而去,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身戎服的虞辛夷,还有一名挽着雕金大弓的华贵少年与她并驾齐驱,不分伯仲。 那少年的身影看着有几分眼熟,应是前世在某次宴会上见过。 虞灵犀留了个心眼,打马向前问唐不离:“阿离,最前面那个挽着雕金弓的少年,是谁?” 唐不离手搭凉棚朝前望了眼,随即“哦”了声:“南阳小郡王宁子濯,当今圣上的亲侄子。” 随即她眼睛一眯,用马鞭轻轻顶了顶虞灵犀的肩膀,神神秘秘道,“小郡王虽是皇亲,但就是个被宠坏的小纨绔,你就别想啦!老老实实和你的薛二郎在一起,我看这满场未曾婚配的世家子弟中,也就他的相貌才学配得上你……” 话题越扯越远,虞灵犀及时打住:“我不过随口一问,你想哪儿去了?” 正说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细细唤道:“灵犀表妹。” 虞灵犀回头,看到了僵硬骑在马背上的赵玉茗。 无意识捏紧缰绳,前世寄居赵府遭遇的种种交叠闪过脑海,最后定格在赵玉茗那张被划得血肉模糊的脸上。 或许她该郁愤。 但只要想起前世被逼按上去摄政王府的软轿前,赵玉茗那句淡漠的“表妹,你要认命”,便什么不平郁愤都没了,只余无尽的空洞。 虞灵犀于马背上直身,淡淡应了声:“表姐。” 赵玉茗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男人,生得眉眼细长而脸颊瘦削,看上去十分阴柔沉默,是赵家收养的义子。 赵玉茗不会骑射,骑马骑得生疏且缓慢,半天才行至虞灵犀面前,目光扫过她鬟发上的珠钗,笑道:“表妹的这对珠钗,甚是好看,不知是在哪家铺子买的?” 叶缝间光影洒落,虞灵犀的眸中映着斑驳。 旁人都说赵玉茗和她有几分相像,而今看来,却是一点也不像。 赵玉茗的五官柔弱寡淡许多,眼里像是蒙着雾气似的,楚楚动人,却缺乏光亮。 虞灵犀自然不会说实话,只随意答道:“去年的旧款式,并非什么好东西。” 赵玉茗笑意一顿,脸色迅速泛红,而后褪成苍白。 她垂下眼,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家世不如虞灵犀,没有可靠的父兄撑腰,身上穿的就是去年的旧衣裳。 远处传来的欢呼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唐不离眼睛一亮:“看来有人猎得头筹了,这么快!” “走,去看看。”虞灵犀顾不得理会赵玉茗,一扬马鞭穿林而去。 虞辛夷猎到了一头雄鹿,拔得头筹,顺手将带有虞家族徽的旗帜插在林中,飒爽无比。 而一旁,南阳小郡王角逐失败,累得俊脸绯红,气喘吁吁地骑在马背上,不甘地瞪了虞辛夷一眼。 “刚才我看你是个女人,才让你三分,下次本王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了!” 宁子濯将一支箭掷在虞辛夷脚下,昂首宣战道,“再来!” 虞辛夷扬眉一笑,翻身跃马道:“小郡王,待会若是再输丢了脸面,可不许哭!” 众人起哄,宁子濯受到羞辱似的,脸更红了,气冲冲喊道:“谁哭谁是狗!” 说罢一扬马鞭追上虞辛夷,将一干侍卫甩在身后。 南阳小郡王是个孩子心性,虞灵犀看得好笑,心里倒是笃定,虞家的政敌不可能是他。 唐不离命人将那头雄鹿抬回营帐,围观的人也各自四散狩猎去。 人群已经跑得很远,虞灵犀的射艺和体力都不如阿姐,在林中转了几圈,便和唐不离等一干贵女回了营帐。 斜阳秾丽,溪水泛着金鳞般的暖光。 虞灵犀马背上挂着两只猎来的灰兔,驭马朝营帐后的简易马厩行去。 马背很高,她正犹疑跳下来会不会受伤,便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交叠双臂半跪在马镫下,为她搭了一条人臂梯子。 宁殷? 虞灵犀愣了愣,踩在马镫上不上不下。 “我没有踩人凳的习惯,你让开些。”她道,语气轻轻柔柔的,但听得出来些许不悦。 既然决定留下宁殷,她就得将他这些折辱人的臭毛病一点点改过来。 宁殷抿了抿唇,依言起身,退了一步。 虞灵犀定神,踩着马镫下来,落地时仍是一个踉跄。 “小心。” 宁殷第一时间扶住了她,修长的手指带着些许凉意,结结实实地攥住她的腕子上。 虞灵犀心一紧,指尖下意识发颤。 四目相对,宁殷的眸子漆黑平静,没有一丝掌控或是欲念。 虞灵犀这才回过神来,面前的少年,的的确确不是前世的宁殷。 “谢谢。”她松了一口气,动了动手腕。 宁殷顺从地松了手,想了想,他抬眸,朝虞灵犀露出一个毫不吝啬的笑来。 瑰丽的晚霞落在天边,倦鸟归林,少年的笑像是山间最干净的清泉,足以涤荡所有的阴霾。 都说薛岑光风霁月,有潘安之貌,但笑起来的宁殷,便是十个薛岑也比不上。 自从除夕那夜,虞灵犀让宁殷“笑一个”后,从此每次见他,他都会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 好像这样就能让她开心,让她不那么讨厌自己。 虞灵犀想,他颠沛流离这些年,一定锻炼出来了超乎常人的警觉性和敏感度。否则他如何能敏锐地察觉到虞灵犀埋藏心底的那点怨愤和疏离,从而抓住一切机会讨好表现呢? “以后别硬逼着自己笑了。”她道。 宁殷流露些许不解,问:“小姐不喜欢?” “倒也不是。” 虞灵犀眼里也有了浅浅的笑意,却故意抿着唇线,认真地教育他,“但无端发笑,挺傻。” 她将缰绳交到宁殷手里,语调轻快了不少,“替我照顾好马匹。” 说罢晃荡着手里的小马鞭,迎着光朝营帐走去。 日落时分,击鼓收猎。 溪边的草地上堆了不少飞禽走兽,唐不离正派人清点,按照其身上的箭矢族徽清点各家得了多少猎物,从而选出魁首。 清点了好几轮,都是虞家猎得的猎物最多,不论数量,便是鹿、獐子这样稀少的猎物,也得了不少。 南阳郡王宁子濯次之,再往下便是薛岑等人。 最少的,是赵玉茗府上的箭矢,只有一只兔子和一只毛色极差的黄狐狸。 夜里营帐前燃起了篝火,男女少年各围一圈,炙肉分食,分享今日的战利品。 虞灵犀命人割了一腿鹿肉,分给随行的侍从,而后又挑了些瓜果和热腾腾的炙肉,吩咐胡桃道:“这些,单独给宁……” 顿了顿,她改口:“去给那个养马的乞儿送过去。” 刚安排完,便听同行的女伴中有人问:“怎么不见赵府的玉茗姑娘?” 兵部刘侍郎家的嫡女瞥了虞灵犀一眼,虽带着笑,可说出来的话却绵里藏针:“谁叫有人抢尽了风头,将林子里的猎物都猎光了,不给人留活路。赵府姑娘哪还敢露面?” 当初北征之事,父兄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兵部刘侍郎,如今再看刘家姑娘的态度,可见两家关系的确不好。 这一场狩猎,虞家风头正盛,哪些人歆羡、哪些人妒忌排挤,虞灵犀都记在心里。 毕竟,这群少男少女们背后代表的,都是他们父辈家族的利益。 外头篝火热闹,赵玉茗的营帐却是一片冷清。 营帐外有几条人影走过,议论道:“我原先觉得赵家姑娘是个美人胚子,可今日她和虞家小娘子站在一起,倒像个泥人石头似的失了颜色。”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么!我要是薛岑,我也喜欢虞小娘子,那容貌身段……啧啧!” 脚步声响起,外头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赵玉茗看着搁在案几上的那袋箭矢,闻言袖中五指紧扣,眼里的哀伤更重,泫然欲泣。 不稍片刻,赵须端着烤好的兔肉进门,见到赵玉茗独自黯然神伤,眼里闪过明显的心疼。 “吃点东西吧,玉茗。” 赵须撕下一腿兔肉,小心翼翼地喂到赵玉茗唇边,“那些乱说的人,我已经赶跑了。” 赵玉茗摇了摇头:“他们说得没错,表妹那样光芒万丈的娇娇贵女,合该所有人喜欢的。” “我就不喜欢。”赵须说。 赵玉茗看了他一眼,眼泪没忍住淌了下来:“你不喜欢有何用?我没有她那样的好父亲、亲兄长撑腰,走在哪里都会被人拿来比较取笑,要比她低人一等。” “不会的。明天狩猎,我一定会是头筹,一定会给你撑腰长脸。” 赵须一见义妹的眼泪就心如刀绞,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到那时候,没人再敢轻视取笑你。” …… 残月西斜,篝火熄灭,只余一点火星哔剥升起,又转瞬消失。 大家都睡了,营帐一片静谧。 树林里森森然透着寒气,一只灰隼划破夜空,准确地落在了宁殷的手臂上。 刚取下情报,便见树林外传来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嫁反派 第20节 宁殷耳力极佳,立刻就分辨出这声音是从虞灵犀的马厩传来的。 他慢悠悠抬指压在唇上,示意臂上训练有素的灰隼别动。而后身形一转,隐在树干后的阴暗中窥探。 一条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到马厩,然后掏出一包什么东西倒入马槽之中,伸手搅拌一番,复又匆匆离去。 待那黑影彻底消失不见,宁殷方抬臂放飞灰隼,从树干后转出来。 他负着手,信步走到马厩间,随手捞了一把草料置于鼻端嗅了嗅。 随即唇线一扬,喉间闷着极低的嗤笑,眸子在月光下映出凉薄的光。 看来不用他出手,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要放火了。 第15章 疯马 第二日起风了,天边浮云厚重,阳光蒙着一层晦暗。 山坡上,虞辛夷一身束袖戎服打马而来,朝虞灵犀道:“岁岁,今日天气突变,夜里恐有大雨。咱们再猎一场便拔营归府,否则山间淋雨,最易着凉风寒。” 虞灵犀此行目的本就不在狩猎,想了想,便道:“好。” 营帐后,拴着的踏雪红马发出低低的啾鸣声。 这匹良驹素来通人性,今日不知为何却有些躁动,不让生人近身,一直小幅度刨动前蹄。 “吁——”虞灵犀伸手抚过红马柔亮的鬃毛,试图安抚它。 红马却是一甩马头,死命挣扯缰绳。虞灵犀忙后退一步,正打算唤侍卫前来帮忙,却见一只有力的臂膀横生过来,攥住缰绳用力下拉,红马喷了个响鼻,乖乖低头不动了。 虞灵犀看着宁殷驯马的侧颜,眸中划过些许讶异。 红马认主且性子烈,除了自己和阿爹,虞灵犀还从未见它在第三个人手里低过头。平日便是阿姐碰它,它也照样撅蹄子。 “小姐,可以了。”宁殷转过头来,疾风卷过,他鬓角的一缕碎发拂过淡色的薄唇。 今日风大,春寒料峭,他穿得甚是单薄,攥着缰绳的指节微微泛红。 正巧胡桃送了一套红棉斗篷过来,给主子穿去防风。 虞灵犀抖开那件鲜妍的红斗篷,却并未披上,而是顺手搭在了宁殷的肩头。 给他系绳带的时候,虞灵犀能察觉他身形的紧绷僵硬,但只是一瞬,他便顺从地放松下来,眼底蕴着些许浅淡的疑惑。 胡桃也是一脸蒙,瞄了那备受主子青睐的少年几眼,噘着嘴酸溜溜道:“那,奴婢再去给小姐取一件……” “不必了,待会狩猎还不知会跑得多热呢。” 虞灵犀上下打量了一眼宁殷,心道,宁殷果然还是适合这般鲜亮的颜色,有种极具视觉冲击的俊美。 “斗篷有些短,你将就着穿。” 虞灵犀抓着马鞍,翻身上马道,“既是我带出来的人,自然不能穿得太寒酸,以免丢了虞家的脸面。” 宁殷还望着她,眸色是看不见底的漆黑,并未将马缰绳递到她手里。 虞灵犀望着空落落的掌心,蹙眉。 胡桃干咳一声,低喝道:“你这乞儿好生无礼,竟这般直视小姐!” 宁殷这才薄唇微启,唤道:“小姐。” 虞灵犀凝神,以为他要为斗篷的事道谢,谁知等了半晌,却听少年带着笑意的嗓音传来:“今日有雨,不宜狩猎。” 冷风卷起而来,远处传来绵延的号角声。 狩猎已然开始了,虞辛夷在远处扬鞭催促,虞灵犀便顾不上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一扬马鞭道:“下雨前,我自会归来。” 浮云蔽日,阴影笼罩大地。 宁殷望着虞灵犀远处的身影,眼中也仿佛落下阴翳,一片黑沉沉的淡漠凉薄。 林中,猎犬狂吠,惊鸟疾飞。 今日拔得头筹的,竟是赵家那个不起眼的义子。 赵须将猎来的獐子掷在众人马前,将带有赵家族徽的箭矢插在地上作为标识,目光却是落在最外围的赵玉茗身上,带着明显的讨好。 一时稀稀拉拉的恭贺声陆续传来,赵玉茗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背脊也挺直起来。 南阳小郡王宁子濯气得摔了雕弓,昨日输给虞辛夷也就罢了,毕竟她出身簪缨,身手不凡。 可今天输给一个籍籍无名的赵家养子又算怎么回事? 明明猎物就在眼前,可他们的骏马就是病恹恹跑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须一骑绝尘,将猎物抢走。 “岁岁。” 虞辛夷眉头紧皱,牵着马匹过来,压低声音问,“你的烈雪如何?” 虞灵犀摇头,拍了拍身下不断踱步的红马:“今晨起便有些躁动,不太听使唤。” 虞辛夷环顾四周恹恹的各家马匹,道:“奇怪,怎么一夜之间我们的马都出了问题。” 还未想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忽闻一声凄厉的嘶鸣。 众人惶然回首,只见宁子濯座下的白马忽然双目凸起,口吐白沫,高高撂起马蹄,发狂似的要将宁子濯从马背上颠下来! 那么高的马背,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停!停下!” 宁子濯用力扯着缰绳,却是徒劳,只得仓皇喝道,“你们还愣着作甚?帮忙!” 薛岑最先反应过来,忙打马向前,试图帮忙。 可还未靠近宁子濯,他身下的马儿亦是口吐白沫,发狂般横冲直撞起来。 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 所有人的马都疯了,马蹄声,嘶鸣声,还有惊慌喊叫声,林子里乱成一团。 除了赵府的马匹。 虞灵犀拼命安抚着身下嘶鸣惊狂的红马,匆忙一抬眼,便见赵须和赵玉茗的马安然无恙地站在外圈,在一群疯马中显得十分突兀。 赵玉茗脸都白了,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赵须。 “不可能,不可能……”赵须喃喃,脸上闪过明显的心虚慌乱。 他昨夜明明只在虞家的草料中下了药,好让今日赵家能夺得魁首……可不知为何,所有的马都疯了。 莫非是闹鬼了? 林中一片混乱,尖叫不绝,虞灵犀听不清赵家人在说些什么。 可他们在一群疯马中如此明显,且神色有异,傻子都清楚赵家有问题。 继而,赵须低喝了句什么,扬鞭在赵玉茗的马臀上一抽,带着她逃离了现场。 与此同时,宁子濯控制不了疯马,从马背上坠了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条身影踩着马背跃去,虞辛夷单手拽住宁子濯华贵的衣襟,带着他稳稳落在地面。 宁子濯吓得眼睛都红了,还未来得及道谢,便见那疯马高高扬起前蹄,朝着虞辛夷的背脊踩踏下来! 虞灵犀心中大骇,顾不得去追赵玉茗,忙死命抽着身下马臀,朝阿姐奔去! 烈雪嘶鸣冲上前,将宁子濯的疯马撞开,撂起的马蹄堪堪擦着虞辛夷的肩膀落下,避开了致命一击…… 虞灵犀来不及高兴,却见疼痛使得被撞开的那匹疯马彻底暴动起来,红着眼一口啃在了烈雪的脖子上! 霎时烈雪颈上鲜血如注,痛得人立而起,载着虞灵犀朝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岁岁!” “二妹妹!” 虞辛夷的惊呼和薛岑同时响起,两人来不及反应,拔腿追去。 可满林子都是疯马,虞灵犀骑的又是万里挑一西域良驹,光凭人力如何追得上? 宁殷来到林子里,瞧见的就是如此画面。 虞灵犀的马甚是警觉,昨夜察觉到草料味道不对,便没有再吃,中毒比其他马要浅得多。只要她力求自保,不多管闲事,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 “还是多管闲事了。”宁殷低嗤。 那抹熟悉纤弱的身影颠簸在马背上,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将虞辛夷和薛岑远远抛在后面。 没人比宁殷更清楚此时虞灵犀落单,意味着什么。 他清冷淡漠的视线落在一旁惊魂未定的宁子濯身上,那是他此行的猎物。 刚往前行了一步,斗篷的一角被荆棘挂住。 接着,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是赵家兄妹逃了出来。 宁殷的视线落在那件温暖的斗篷上,歪着头,权衡盘算了一番利益。 脚步改了方向,他往大道中间行去。 “闪开!” 赵须大喝,却并未减慢马匹速度,而是直冲冲朝道中阻拦的那人踏去! 那少年非但没有闪避,反而在笑。 是的,他在笑,唇线扬起,可目光却是阴冷的,仿佛在睥睨一只朝生暮死的蝼蚁。 一种被野兽盯上的不祥之兆笼罩心头,赵须来不及勒马,却见那少年将他从马背上狠狠拽了下去,砸在道旁。 那少年,甚至只用了一只手。 “赵须!”赵玉茗的惨叫声中,赵须如同死人麻袋般滚落沟渠。 宁殷抢了赵家的马,利落勒马回身,抬手将匕首刺入马臀,疼痛使得身下灰马不要命地朝林中奔去。 虞辛夷追到一半,便见一骑离弦之箭般从身边擦过,朝着妹妹失踪的方向奔去。 马背上猩红的斗篷随风猎猎,是个她不认识的少年。 嫁反派 第21节 …… 耳畔的风宛如刀削掠过,密林的树枝不断抽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虞灵犀匍匐在马背上,死也不敢松开缰绳。 “停下,烈雪……” 她强撑着神智,手掌勒得生疼,刚开口说了四个字,便被剧烈的颠簸弄得咬到了舌头。 胃中翻涌,嘴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浑身都疼。 没事的。 她安慰自己:等烈雪跑累了,自会停下…… 但很快,她这丝奢望也破灭了。 林子到了尽头,前方隐隐透出光亮,却是一处嶙峋的断崖。 烈雪冲出林子,在离断崖不到三尺远的地方堪堪刹住,踏碎的石子纷纷滚落崖底,极度的惊狂和疼痛使得它口鼻吐沫,嘶声人立而起。 那跃起的力度将虞灵犀抛在半空,缰绳离手,她如断翅的鸟儿般,直直地朝崖底坠去。 抛起的心脏还未落到底,一条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紧紧攥住了她下坠的手臂。 第16章 独处 虞灵犀是被潮湿的冷风刮醒的。 浑身都疼,她下意识动了动身子,立刻听见身侧碎石噼里啪啦滚落深涧的声音。 虞灵犀彻底清醒了,扼住呼吸,僵在原地不敢动。 这是断崖中段一处石壁,宽不过四尺,长盈半丈,形成一处向外凸出的坑洼平台。头顶有棵半弧形的老松延伸,密沉沉挡住了上方视线,不知离崖顶树林有多远…… 而下方,则是雾蒙蒙望不到底的深渊,稍有不慎坠下,必定粉身碎骨。 扭头一看,宁殷就昏躺在她的身边,双目紧闭。 虞灵犀想起来了,她坠崖时是宁殷追了上来,飞扑攥住从马背坠下悬崖的她。 他一个字也没说,只紧紧握住她的腕子,另一只从峭壁嶙峋凸起的岩石上不住攀援擦过,带起一路血痕。 最终他攀上那颗扭曲横生的山松,缓住二人下坠的速度。 在体力耗尽之前,他用力将自己和虞灵犀抛至这处勉强能容身的平台。 他尚在昏迷,脸朝下趴着,半截腿都悬在石台外,凌乱的斗篷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来不及迟疑,虞灵犀忙跪坐倾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劲瘦沉重的少年拖上来,往峭壁里头挪了挪。 用力将宁殷的身躯翻过来,虞灵犀才发现他眉骨上有细小的伤痕,左手五指更是血肉模糊,想必是下坠时寻找攀援物给蹭伤的。 从遇见宁殷开始,他就在受伤。 哪怕这辈子有自己的干预,他仍是不停地受伤,上辈子无人照顾的他,还不知道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半空风声呜咽,天边乌云翻滚,头顶的劲松被吹得哗哗作响。 虞灵犀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最坚硬的那部分在软化,消融,最终泛滥成灾。 她眼睛微红,用冰冷的指尖轻拍宁殷的脸颊,哑声唤道:“喂,醒醒……” 指尖刚碰上他的脸颊,宁殷便猛地睁开了眼睛。如野兽般凌寒枯寂的眸子,黑漆漆映不出丁点光亮。 仅是一瞬,那双古井无波的淡漠眼睛渐渐聚神,落在虞灵犀冻得苍白的脸颊上。 “小姐。”他唤了声,然后坐起身来。 虞灵犀看到他的左臂以不自然的姿势,朝后软绵绵扭曲着,掌心擦伤无数,鲜血淋漓。 她眸色一沉,喃喃道:“你的手……” 宁殷的视线顺着虞灵犀的目光,落在自己无力垂着的左臂上,随即勾起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来:“不碍事,手断了而已。” 手断了……而已? 虞灵犀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颤声道:“小疯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 宁殷面无表情,抬掌覆在左肩关节处,用力一扳。 只听咔嚓一声毛骨悚然的声响,错位的关节便被他扳回原处,仿佛自己的身躯是个可拆卸的木偶娃娃。 “你……” 虞灵犀一时无言,眼前少年没有痛觉的冷漠眉眼,倒有了几分他前世的模样。 可虞灵犀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宁殷试着活动了一番左臂,见勉强能用,便环顾四周道:“小姐,我们困在断崖中央,离地约莫二十余丈,不能避风避寒,没有水和食物……” 他望向虞灵犀,“普通人三日便会死。” 他说起“死”的时候,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抑或恐惧,近乎麻木。 虞灵犀心中又是一堵,靠着嶙峋的石壁蜷缩身子,轻轻“嗯”了声。 宁殷看了她一眼。 少女娇弱的身子因为风寒而不住发抖,可她的眼神还算冷静,脆弱美丽,却又坚忍。 他眼底浮现些许兴致,与她并肩靠向石壁,屈起一腿问:“小姐不害怕吗?” 虞灵犀心想,前世托您的福,再可怕的场面都见识过了,而今这点危险确实算不上什么。 “别怕。” 她将冻得苍白的唇埋入臂弯中,尚有心思安慰宁殷,“阿姐和岑哥哥会来救我们的。” 听到薛岑的名号,宁殷眸中的阴翳如墨般晕散。 那真是个碍事又多余的家伙。 “你不该陪我困在这里。” 正想着,少女轻柔低哑的声音再次传来,瓮声道,“趁着现在还未下雨,崖壁干燥,若能攀爬上去,你便走吧。待寻了人,再来救我。” 虽然手臂受了伤,但她知道宁殷的臂力一向惊人,赌一把兴许能活。 闻言,宁殷摩挲指腹的动作微顿。 这处石台离崖顶不过十丈,以他的能力,的确能攀爬上去脱险。但若是那样,他所做的一切便没有意义了。 既然放弃宁子濯这个目标而选择了她,他便要让自己的决定发挥出最大的利益。优秀的野兽无论何时,都不可能松开到嘴的猎物。 再抬眼时,宁殷换上了干净的笑颜。 他解下身上的红棉斗篷,抬起干净的右手掸了掸灰尘,然后将斗篷轻轻裹在了虞灵犀的身上。 “我受了伤,就陪在小姐身边,哪也不去。” 他凑过来,漆黑的眸中映着虞灵犀讶异的神情,“只要能在小姐身边,便无甚可怕。” 疾风如刀卷过,吹开了记忆的尘埃。 前世宁殷腿疾发作时,也会这样将她箍得紧紧的,几欲窒息。 实在受不了了时,她会小幅度挣动调整呼吸。 可不管她将动作放得如何缓慢轻柔,宁殷都会惨白着脸惊醒,冷冷道:“打断手脚和乖乖别动,你选一个。” 于是虞灵犀便不敢动了。 宁殷会忽的大笑起来,手臂几乎将她的腰拗断,带着病态的疯癫道:“陪在本王身边,哪也不许去。” 记忆中那双冰冷晦暗的眼睛,似乎在眼前重叠,逐渐清晰。 不管他所言真假,虞灵犀都败下阵来。 她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缺憾和过往,已经无力再去计较什么、辩驳什么,只沉默地将宽大的斗篷分出一半,盖在了宁殷的肩上。 他们蜷缩在峭壁中间的方寸之地,像是两只离群遇难的鸟儿,在暴风雨来临前瑟瑟依偎着取暖。 夜色如巨兽侵袭,虞灵犀没有等到援兵,却等来了一场雪上加霜的大雨。 悬崖黑漆漆一片死寂,冰冷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在身上,一件湿透黏腻的斗篷根本无法御寒。 虞灵犀感觉自己骨子里都浸着湿寒,昏昏沉沉起了高烧。 呼吸滚烫,身子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她已经无力分辨坐在自己身边的是宁殷还是别人,下意识寻找温暖的去处,朝他怀里拱了拱。 虞灵犀不知夜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她又冷又饿还起着高烧,很快失去了意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坠在冰窖,又像是剪入油锅,嗓子又干又疼。 天边一线纤薄的黎明,宁殷单手枕在脑后闭目盘算下一步,便听怀中滚烫的少女樱唇微启,带着哭腔低低呓语着什么。 将耳朵凑过去,方知她反复念叨的是:“王爷,我渴……” 宁殷眼睫微动,眸中瞬间划过夜的凌厉清寒,哑声问:“什么王爷?” 将耳朵再凑近些,虞灵犀却是紧闭牙关,什么也哼唧不出来了。 那句“王爷”,似乎只是呜咽的风声带来的错觉。 宁殷沉思,如今朝中封了亲王、郡王称号的皇亲不多,与虞灵犀有交集的,只有这两日猎场中相识的南阳小郡王宁子濯。 正悠悠推演,便觉肩上一沉,虞灵犀头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她骨子里带病,不饮不食还淋了风雨,怕是撑不过去了。 思忖片刻,宁殷指节一动,滑出藏在护腕中的短刃。 刀刃的光折射在他带笑的眸中,冷得可怕。 …… 崖底密林,数十人执着火把,踩着泥泞的山路搜寻。 虞辛夷满脸泥渍,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有找到妹妹的下落。 嫁反派 第22节 二人的马匹停在断崖边,人却像人间蒸发一般,崖上崖底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 妹妹体弱,又风雨大作,这一天一夜她如何熬得过? 想到此,虞辛夷狠狠握拳捶向身侧大树,震得树干簌簌一抖,满眼自责。 薛岑亦是双目通红,清朗的嗓音因通宵劳累而变得沙哑,“虞大小姐勿要焦急,如今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薛府侍从执着火把向前,压低声音道:“二公子,这片山谷都搜遍了,悬崖几十丈高,虞二姑娘该不会已经……” 话还未说完,便听薛岑沉声打断:“她不会有事!若再有人胡言,就地处置!” 他素日温润,第一次如此盛怒,薛府侍从都吓得跪地不起,连忙称“喏”。 天边一线微白,风停了,积雨自林间叶片上滴落,落在薛岑额上。 他抬手接住那一抹冰凉,视线顺着雨水的方向往上,再往上,定格在雨雾蒙蒙的峭壁上头。 虞辛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立即会意,眸中划过一抹亮色:“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到。” 崖上,石台。 虞灵犀又渴又饿,烧得口舌生燥,迷迷糊糊间察觉到一股温热缓缓濡湿了她的唇瓣。 她想张嘴接住这抹“甘露”,可发颤的牙关就像是蚌壳一般紧闭,怎么也没力气张开。 身边之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抹温热的甘霖暂时远去。 不稍片刻,阴影再次俯下,有什么柔软温凉的东西贴在了她干燥颤抖的唇瓣上,继而一条滑热撬开了她的牙关,将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哺进她的嘴里。 那液体实在难喝,虞灵犀下意识皱眉,想要挣动,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眼睫颤抖着打开一条缝,晨曦黯淡,模糊的视野中只见宁殷无限放大的俊颜。 他的唇上沾着比斗篷还艳的红,将什么东西一口一口渡进来,填充她灼痛的胃部。 虞灵犀最后记住的,是他那双古井无波的,没有一丝情欲的漆黑眼眸。 …… 再次醒来,虞灵犀已是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睁眼便是自己闺房熟悉的帐顶,案几上烛光昏暗,窗外一片深沉的夜色。 她刚坐起身,便见胡桃高兴得打碎了手里的杯子,跑出门外欣喜道:“将军,夫人!少将军大小姐!小姐她醒了!” 虞灵犀按着昏沉沉的脑袋起身,抿了抿唇,立刻尝到了舌间残存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 像是……鲜血的味道。 “岁岁!” 虞灵犀从未见阿娘这般着急的模样,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她榻前,拉着她的手问,“我的儿,你总算醒了!” “阿娘,我没事。” 虞灵犀脑袋还不是很清醒,下意识露出乖巧的笑来,安抚道,“只是一个小意外,您别哭呀。” “还敢说只是‘小意外’?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虞辛夷的眼睛红得像是三日未眠,坐在榻前紧紧拥住妹妹,“臭丫头,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我没事,多亏了……” 环顾四周,虞灵犀问,“救我的那少年呢?” 虞辛夷的面色微妙一顿。 她松开虞灵犀,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是薛岑先找到困在峭壁中间的你,并未发现什么少年。” “怎么会?” 虞灵犀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宁殷是如何跃下悬崖抓住了她,如何在峭壁上为她遮挡风雨,甚至是…… 她抿唇,狐疑地看向虞辛夷:“阿姐,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辛夷生性秉直,不擅说谎,见妹妹怀疑质问,便将脚一跺:“哎呀,虞焕臣你来解释!” 妹妹已经及笄,虞焕臣不方便进寝房内间,便在屏风后站立。 默了半晌,答道:“岁岁,你是女孩子,和个奴子在一处待了一天一夜,传出去会对你不利。” “所以,你们就挑了一个名声好、门第高的薛二郎,替我掩埋此事?” 虞灵犀呼吸一窒,掀开被褥下榻,“他在哪?” “岁岁,你还病着……” “那个救我的少年,在哪?” 一阵沉默。 虞夫人到底心生不忍,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虞焕臣这才叹道:“按理说,若奴仆毁了主子的名誉,唯有他从世上彻底消失方能止损。但他毕竟救了你,于是我以重金酬谢,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府了……” 话还未落音,虞灵犀便冲出了房门。 第17章 名字 虞灵犀在后院找了一圈,果不见宁殷,便转身直奔角门马厩。 侍卫青霄牵着马匹走过,似是准备出门办事。 来不及打招呼,虞灵犀从青霄手里抢过缰绳,踩着石阶翻身上马,一拍马臀喝道:“驾!” “小姐,这马……” 青霄惊骇:这马还未来得及装上马鞍和垫子啊! 来不及去追,骏马已驮着素衣披发的少女消失在浓黑的街角夜色中。 虞灵犀沿着府门前的街道找了一圈,都不曾见到宁殷。 天这么黑,他又受着伤,能去哪儿呢? 脑中灵光一现,虞灵犀想起一个地方,立刻调转马头,朝升平街奔去。 亥时,市集皆歇,街上几点灯影寥落,空无一人。 欲界仙都烧塌的房舍,宛如黑骨般嶙峋支棱在黑暗尽头。而焦黑残败的坊门下,果然靠着宁殷孤寂的身形。 他听到了马蹄声,站直身子,影子在他脚下投出长而落寞的影子。 可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丁点意外。 那一瞬的尘埃落定,使得虞灵犀忽略了檐上灰隼一掠而过的影子。 心安过后,便是绵密蔓延的酸意。 或许宁殷没有家,被父兄“驱逐”出府,他潜意识中的归宿,仍是这个赐予了无尽伤害与屈辱的欲界仙都。 又或许他是故意躲在这儿,在她能找到的地方。 无论有意无意,虞灵犀都必须将他带回去。 不管是天神抑或恶鬼,她都要让他,成为虞家未来的庇佑。 “吁——” 宁殷微微仰着头,眸中映着她驭马急停的小小身影。 骏马高高抬起蹄子,马背上的少女捏紧缰绳,披散的墨发如云般飞扬又落下,在身后拉出金丝般耀眼的光芒。 她竟是来不及梳洗更衣,穿着素白的中衣单裙便追了出来,翻飞的裙摆下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脚踝和小巧的绣鞋。 马背光秃秃的,甚至没装上马鞍。 虞灵犀控制着马儿小幅踱步,澄澈美丽的杏眸投向马下。 “小姐。” 四目相对,宁殷欲盖弥彰地将包扎严实的左臂往身后藏了藏。 虞灵犀还是瞧见了那渗出纱布外的殷红,不由抿了抿唇,唇齿间仿佛又溢出了那股腥甜温热的铁锈味。 她蓦地开口:“你说你没有名字,我便送你一个。” 宁殷望着她,静静听着。 “你原先的代号‘二十七’太过拗口,我便取末尾字‘七’,以国号‘卫’为姓。” 虞灵犀的胸脯微微起伏,目光像是穿透眼前的的少年,回到遥远的过去,一字一顿道,“在找回你真正的名字之前,你便叫‘卫七’。” 宁殷在诸多皇子中排行第七,“卫七”是前世虞灵犀和他离京去行宫养病时,取的假名。 是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名字。 宁殷微微睁大眼,死水般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异色。 这个名字他并未听过,可不知为何,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卫……七?”他重复。 低哑而微微疑惑的少年音,伴随着温柔的风声飘落。 虞灵犀颔首。 捏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她于马背上缓缓俯身,第一次主动朝宁殷伸手。 “跟我回家,卫七。”她红唇微启喘息,说道。 “家”之一字,无非是世间最可笑的字眼,可从她的唇间说出来,却莫名有种令人信服的沉静。 宁殷喉结动了动,怔了一瞬,方缓缓抬起将干净的右手,将指节轻轻交付于她的掌心。 他说:“好。” 那只小手纤细娇嫩,却温暖柔软,只轻轻一拉,便将宁殷拉上马背。 落魄的少年和娇贵的少女,俱是在此时此夜,各自开始了一场前路未知的豪赌。 “你左手有伤,身形不稳,最好抓住我,掉下去我可不负责捡。”少女压低的嗓音自前方传来。 嫁反派 第23节 宁殷垂眸,迟疑着伸手,环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纤细,柔软,仿佛双掌就能掐住。 他生平第一次对女人的身体产生了好奇。 正疑惑掌下究竟是什么软玉做成,便见一个手肘捅了过来,少女娇气的警告传来:“抓衣裳,不许乱碰。” “是,小姐。” 身后的少年嗓音乖软,可眼里,却分明露出晦暗恣意的笑意。 将军府,仍是通火通明。 虞灵犀从侧门入,将宁殷带去了偏厅。 一路上侍从纷纷躬身行礼,但谁也不敢多看一眼,多说一字。 见到女儿回来,虞将军和虞夫人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黑衣少年身上,刚松开的眉头又不自觉拧起。 “爹,娘,兄长,岁岁回来了。” 她仔细盯着父兄的反应,看他们是否会认出宁殷的身份,但出乎意料的,父兄的神色除了略微的头疼不满外,并无任何异常。 他们不认识宁殷。 面对虞将军气势凛然的审视,宁殷亦是一脸坦然,只是眸色幽黑了些许。 见虞灵犀的视线望过来,他立即展颜笑了笑,宛如春风化雪。 “你先下去歇息,吃食和伤药,我会让人送到你的房中去。” 虞灵犀放缓了声音,杏眸坚定,娇弱又耀眼。 宁殷听话得很,忍痛朝虞将军和虞夫人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小妹,你心太软了。” 虞焕臣深吸一口气,最先开口,“你尚未出阁,春搜遇险,纵使那无名无姓的奴子待你再忠诚,也不能……” “他并非奴子乞儿。” 虞灵犀看向虞焕臣,认真道,“他有名字,叫卫七。” “名字根本不重要,你的清誉才最重要。” 虞焕臣向前道,“纵使他救了你一命,你也曾于大雪中救他一命,两相抵消,你根本不欠他什么,重金酬谢送他出府便是最好的结局。” 虞灵犀接过侍婢递来的披风裹在身上,微微一笑:“兄长,你心里其实很清楚,我救他只是举手之劳,他救我却是以命相搏,怎可相提并论?” 长廊拐角,听到这番话的宁殷脚步微顿。 虽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这番温柔而坚定的话语,仍是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一圈涟漪,转瞬即逝。 他唇角勾着,似笑非笑,转身走入长廊不见尽头的阴影中。 偏厅,虞灵犀不疾不徐道:“阿爹从小教我忠肝义胆,正直坦荡,既是被人舍命相护,我怎能因惧怕旁人的流言蜚语,而做出有悖良心的事。” “咱们又没亏待他,我赠的银两够他受用一辈子了,是他不肯要……” 虞焕臣嘀咕着,被虞辛夷一个拐肘捅过来,便闭嘴了。 虞灵犀一向乖巧听话,第一次如此执拗,虞夫人只有叹气的份,给丈夫使了个眼色。 虞将军倒是缓了面色,露出欣慰的神情来,连连颔首道:“不愧是我虞渊的女儿,讲义气,有担当!” “夫君,岁岁并非男儿郎,需要义气何用?”虞夫人嗔了他一眼。 “岁岁,容兄长多嘴一句,你该不会是……”虞焕臣欲言又止。 那少年的样貌极为出色讨喜,甚至比薛岑更胜一筹。他担心妹妹心思单纯,会为报恩搭上自己的终生幸福。 毕竟,薛岑才是她的良配。 虞灵犀明白兄长的意思,忙摇首道:“兄长放心,我分得清恩情和男女之情的区别。” 这些日子,虞灵犀一直在思考如何将宁殷的身份告知父兄,以便说服他们扶植宁殷,将来好靠着这座最强悍的靠山揪出陷害虞家的幕后真凶。 但“前世今生”这种怪力乱神的理由,家人断然难以相信。 而且如今命运的轨道已然偏离,她改变了北征覆灭的危机,如今每一天都是全新的经历,无法再预言后来之事作为佐证。 方才见父兄认不出曾是七皇子的宁殷,便更是断定自己无法用重生预言为借口说服他们。 否则当朝重臣都无法认出来的流亡皇子,竟被养在深闺的自己给认出捡回,无论是宁殷那儿还是父兄这儿,都无法交代,只会让事情变得一团糟。 如今之计,只能抛出些许引子,让父兄自己查出来。 等父兄查出宁殷的身份,自己或许已经将宁殷残暴冷血的性子扭转过来了,届时再说服父兄扶植一个德行兼备的落难皇子,要比说服他们扶植一个暴戾疯子容易得多。 思及此,虞灵犀抿了抿下唇:“其实,我待他如此,除了被他的衷心感动,更是因为他的眼神和气质告诉我,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她通透的眼眸望向阿爹,赌一把他的惜才之心,放轻声音道:“阿爹曾说过,虞家军不会埋没任何一个人才,不是么?” “岁岁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那少年看似羸弱,却极其豁得出命,割腕喂血的气魄便是我见了也得肃然起敬。” 虞辛夷双臂交叉环胸,蹙眉道,“方才他站在阶下,不卑不亢,气质绝非普通奴从能有。” 一旁,虞将军坚毅的目光已然软化。 屈指点了点椅子扶手,虞将军叹道:“乖女,那你打算如何安置那小子?” 虞灵犀不假思索,抬眸道:“脱离奴籍,擢为客卿,自此以礼相待。” …… 连着下了四五日的雨,午后终于云开见日,放了晴。 院中的桃花全开了,春风拂过,积雨滴答,潮湿的花香铺面而来。 清平乡君唐不离备了厚礼,亲自登门致歉,毕竟闺阁好友在自己主持操办的春搜围猎中出了那么大的意外,换谁都会内疚自责得不行。 “祖母大动肝火,罚我宗祠罚跪,还不给饭吃,可难受了!” 一见面唐不离便絮絮叨叨哭诉起来,一把抱住虞灵犀,“岁岁,对不起!是我管束不严,害了你。” “傻阿离,与你何干?” 虞灵犀笑着将手中的针线和鹿皮拿开些,以免扎到冒冒失失的好友。 “疯马的事,查出原因了么?” “南阳小郡王险些受伤,哪能不查?说是草料出了问题,里头放了让马儿狂躁的毒粉,依我看,多半是赵家人做的。”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虞灵犀问:“怎么说?” “围猎第一场,赵家收获最末,第二日围猎,大家的马都中毒难以驾驭,只有赵家一转颓势,收获颇丰。除了他们下手,还能有谁?” 唐不离顺手拿了块梨酥咬着,义愤填膺道,“可惜我没证据,而且那赵须不知怎的从马上摔了下来,至今还昏迷着,赵玉茗又只会哭哭啼啼,什么也问不出……” 想起那日疯马中兀立的赵家义兄妹,虞灵犀垂下纤长的眼睫,眸色深了些许。 前世没太留心,只觉赵玉茗的心思或许不如她外表那般单纯。而今看来,的确如此。 “不说这个了。” 唐不离拍拍手上碎屑,打断虞灵犀的思路,“从进门便见你在缝这鹿皮靴,看样式是男人的……给谁?哦,知道了,莫不是薛二郎?” 唐不离挨过身子来,笑得不正不经,“他可是英雄救美,将你从悬崖峭壁抱上来的人哪。” 春搜危机,似乎所有人都只记住了薛岑。 虞灵犀红唇轻启,轻轻咬断线头,随口搪塞道:“上次狩猎得来的鹿皮,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练练手。” 好在唐不离并非细致之人,很快岔开话题:“再过半个月就是皇后娘娘筹办的春宴,除了王侯世子,所有未婚的宦官嫡女也在受邀之列,不知多少人趁此机会盯着薛二郎呢!岁岁你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将他们都比下去!” 春宴…… 虞灵犀一顿,倒把这事给忘了。 前世寄居赵府时,姨父就曾提过,这春宴名为宴会,实则是为皇亲国戚选妻纳妃。那时姨父就动过要将她送去宴会攀附权贵的念头,只因虞灵犀不从,忧虑过重病倒了,才勉强作罢。 既是为皇亲选妻纳妾,这宴会,她还是不去为妙。 …… 晚膳后,鹿皮靴子便缝制好了。 虞灵犀想了想,屏退侍婢,自己提灯拿着靴子,独自去了后院罩房。 既然以后要仰仗他,少不得要拿出些许诚意。 宁殷这处房舍比之前的宽敞许多,门扉半掩,屋内隐隐透出一线暖黄的光。 他还没睡。 虞灵犀是悄悄来的,怕惊醒左邻右舍熟睡的侍卫,便放下叩门的手,直接推门进去。 刚跨进一条腿,她就提灯愣在了原地。 烛台案几旁,宁殷褪了左半边的衣裳,正袒露胸膛胳膊,给小臂刀划放血的伤口换药包扎。 烛火的暖光堵在他深刻匀称的肌肉线条上,不似以往那般冷白,倒透出一股如玉般的暖意—— 如果,忽略那上头狰狞翻卷的刀伤的话。 见到虞灵犀闯进门,宁殷不曾有半点惊慌波澜。 他歪头咬住绷带的一端打了个结,衣裳还未穿好便先露出笑意,好像看到她是一件极其高兴的事,站起身唤道:“小姐。” 虞灵犀反手掩上门,清了清嗓子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不疼。”他摇头,黑色的眼睛里有莫名而浅淡的光。 虞灵犀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将鹿皮靴搁在案几上,她直接道,“给你的。” 宁殷摸了摸鹿皮靴,缠着绷带的手指一点一点碾过细密的针脚,抬首问:“小姐为我做的?” “库房里捡的。” 虞灵犀眼也不抬,淡然道,“试试合不合脚。” 她让宁殷干什么,宁殷便乖巧地干什么,听话得不行。 他换上了靴子,起身轻轻走了两步。 嫁反派 第24节 “很合适。” 抬首时,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许,问道:“可是小姐,是如何知晓我鞋靴尺码的呢?” “……”虞灵犀险些呛住。 第18章 革靴 前世,虞灵犀在摄政王府有大把空闲的时间,除了看书写画便是做女红。两年过去,她纳鞋底的技术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她也没有别的男人可送,便时常给宁殷绣个香囊,缝双鞋靴,充斥着敷衍而又拙劣的讨好。 可那时的宁殷金贵得很,哪里看得上她缝制的东西?那些绣补的东西不是被扔,就是堆积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蒙灰。 虞灵犀也不在意。她缝她的,他扔他的,互不干扰。 从最初的针脚歪斜到后来的细密齐整,两年来宁殷勉强看上眼的,只有她最后缝制的一双云纹革靴。 讽刺的是,她死的那日,宁殷还穿着她缝制的那双革靴,上头溅着薛岑的鲜血。 那几乎是刻入骨子里的记忆,虞灵犀缝制这双鹿皮靴的时候轻车熟驾,并未想那么多。 没想到宁殷竟是第一时间,就发觉了她的破绽。 猫儿花奴从窗扇跃下,绕着虞灵犀的脚喵呜一声,唤回她飘飞的思绪。 仅是一瞬的停顿,她很快恢复沉静:“看你和青霄差不多高,猜的。” 宁殷也不知是不是信了,单手抱走了那只会让虞灵犀起疹的猫儿,颔首道:“小姐的眼光,很准。” “你坐下。”虞灵犀微微仰首,朝榻上抬抬下颌。 直到宁殷顺从落座,那种高大的压迫感消失了,她方与他平视,努力跳出前世的偏见,再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眼前看似乖顺无害的少年。 “卫七。” 灯下美人眼波流转,问他,“说实话,我待你如何?” “很好。” 宁殷微微侧首,脱口而出,“小姐为我治伤,赐我姓名,衣食住行皆为优待,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若是以后,有别人也对你这么好呢?” “若无小姐相救,我又何尝能有‘以后’?” 虞灵犀眯了眯眼,怀疑宁殷少年时能活下来,除了超强坚忍的意志力,多半还靠嘴甜。 她索性顺着话茬挖坑,弯着眸子道:“那我待你的好,你可要记得。” “卫七不敢忘。” 宁殷不似别的侍从那般卑怯,反而直视她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眸,低声道,“若能报答小姐深恩之万一,我什么都愿意做。” 听他的语气,似乎还不知道擢升之事。 虞灵犀坏心顿起,故意问:“哦?那你会做什么?” “愿为小姐鞍前马后,服侍小姐。” 见虞灵犀挑眉不语,宁殷想了想,又挂着笑颜加上一句,“我还会打架,若小姐有想杀的仇人,我可以……” “停!”虞灵犀抬手制止。 听听,听听,前世的他约莫就是这样长歪的,满脑子都是简单粗暴的杀戮。 “我不要你杀人,恰恰相反,我想让你保护我,保护虞家。” “保护?”宁殷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是。你若真想留在我身边,便要守我的规矩,不论何时何地,都不可以做背弃虞家、泯灭良知的事。” 虞灵犀站在灯影下,仿佛万千星子都揉碎在那一汪浅浅的眸光中,轻声抛出自己的筹码,“我无意挟恩图报,若你不愿,我依然尊重你的选择,以重金相赠,送你出府安置。” “我愿意。”她说了一大堆,宁殷却是不假思索。 他微微抬首,墨色的瞳仁像是漩涡般幽深,摄魂夺魄。 虞灵犀袖中绞着的手指微微舒展开来,眉间抚平,扬眉笑道:“既如此,明日起你便是我府上客卿,如何?” 似乎没料到她竟如此“礼遇”,宁殷微怔。 客卿虽名声好听,但到底是外人,不方便他刺探行动。 “卫七出身卑微,见识浅薄,愿从侍卫做起,保护小姐。” 宁殷垂眸盖住眼底情愫,轻声道,“只要能留在小姐身边,怎样都可以。” 见识浅薄?那可不一定。 两三年后,江山皇帝皆是他掌心蚂蚁,捏一捏就死。 虞灵犀心中腹诽,静静看他自谦自怜。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自己:宁殷做虞府客卿的确太打眼了,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刨出身份,从而让父兄卷入凶险的纷争之中,不如做侍卫来得荫蔽妥当。 心思一闪而过,虞灵犀道:“那便从侍卫做起。不过侍卫也是人,并非奴仆,你不可再做那些自轻自贱的事,其他的,我再慢慢教你。” 虞灵犀走了,一点灯影歪歪斜斜,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宁殷于榻上坐了会儿,挥袖关上房门。 宁殷脱下鹿皮靴,借着窗台洒入的冷光端详片刻,而后两手一松,任由两只簇新的靴子吧嗒吧嗒坠落在地。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游戏般,他曲肘勾唇,从胸腔中迸发出一阵沉闷的笑来。 小少女自以为心思缜密,却是连谎也不会撒:这鹿皮新得很,不可能是库房里积压的存货。 她如此关照,倒更像是试图给他这头披着羊皮的野兽,套上温柔的枷锁。 她猜出自己的身份了? 不可能,宁殷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便是虞渊父子都认不出他,更遑论一个鲜少迈出家门的深闺女子? 而且观察了这许久,虞灵犀的圈子极其单纯,并未涉及宫中皇族党派。 她身上藏着至今未能解开的谜团,那迷雾中的光芒越来越夺目,越来越耀眼,引人靠近探索。 若是按照宁殷以前的性子,所有见过他卑微狼狈之面的人,都该在利用完后杀光,再一把火放个干净。 但如今…… 眸色微沉,他缓缓收敛笑意,起身拾起靴子,掸了掸灰尘。 如今,怎么竟有点舍不得杀她了。 月影西斜,夜色沉寂。 窗边,一只蛾虫扇动翅膀扑向跳跃的烛光,转瞬化作青烟消散,已然分不清谁是布局者,谁是猎物。 …… 三月底,春宴。 虞灵犀本打定主意装病躲过这场宴会,谁知还未来得及去撸花猫制造过敏,阿姐却是先一步病倒了。 桃花癣,脸上一片红肿,还挺严重。 上次北征之事,虞家父子双双病倒错过出征,此番春宴,若是两个女儿都称病不去赴宴,难免会让皇帝猜忌。 虞灵犀思索再三,只能代表虞家赴宴。 “小姐,您要不还是换身衣物吧。” 胡桃有些为难地看着不施脂粉的虞灵犀,替主子着急,“宴会上各家姑娘都盛装出席,卯足了劲儿表现自己,纵使您容貌再美,这素净的打扮,也会被衬得不起眼呢。” “就是要不起眼才好。” 虞灵犀笑着推开胡桃手中的金钗,起身前后照了照镜子,满意地出了门。 马车旁立着一人,是宁殷。 见到虞灵犀在侍婢的簇拥中迈下台阶,他黑沉的眸中划过些许浅淡的波纹。 她今日只穿了素净的衣裙,鬟发简单,斜插一支玉簪,更衬得面容天然灵动,见之可喜。 宁殷唇角动了动,主动伸臂向前。 虞灵犀搭着他的手臂上车,素白的手一触即离,在他坚硬的牛皮护腕上留下浅淡的女儿香。 想起什么,虞灵犀复又撩开车帘,对宁殷道:“此番入宫,你不必跟着。” 宫外鱼龙混杂,她怕有人认出宁殷的身份,打乱她的计划。 宁殷乖乖颔首:“好。” 片刻,他又笑着补上一句:“宫宴人多,万望小姐当心,莫去醒目之处。” 虞灵犀疑惑,总觉得宁殷话里有话,像是在提醒什么。 不过此事不用他提醒,虞灵犀也知道该怎么避免锋芒。 “知道。”她放下车帘。 虞焕臣陪同妹妹赴宴,将两人谈话的神情尽收眼底,剑眉轻皱。 “青霄。” 他唤来侍卫,压低声音道,“找人护着小姐,别让她离那卫七太近。再去查查那小子去斗兽场前的经历,一有结果,立刻来报。” 宫宴设在皇家园圃。 虞灵犀刚提裙下车,便见一骑小跑而来,唤道:“虞司使……” 见到虞灵犀的脸,南阳郡王宁子濯的脸上笑意一僵,划过一抹尴尬:“啊,是二姑娘啊。” “小郡王。”虞灵犀福礼。 宁子濯匆匆下马,朝虞灵犀的马车内看了眼,似乎在找什么人。 “虞司使呢?” 宁子濯咦了声,“上次春搜多亏她舍身相救,本王一直不曾寻得机会,与她当面致谢。” 司使是阿姐的官职,因她射艺出众,十七岁那年便被圣上擢为百骑司唯一的女将,负责护卫宫中女眷的祭祀或出行。 嫁反派 第25节 “阿姐身体抱恙,不能赴宴。” 虞灵犀微微一笑,“小郡王的心意,我会转达给她。” 说罢不再逗留寒暄,与解了佩刀的虞焕臣一同进门赴宴。 城西,金云寺。 宁殷甩掉那个碍事的侍卫花了些时间,赶到禅房密室时,一名背负青铜重剑的高大亲卫已经等候多时。 “殿下!” 见到宁殷负手踱进门,亲卫忙抱拳下跪,颤动的喉结是忠也是惧,哑声道,“属下因故来迟,请殿下惩罚。” 黑衣少年旋身坐在小榻上,挑着眼尾看他:“既知来迟,还要我亲自动手?” 亲卫自知因行踪不严,而险些导致主子被西川郡王宁长瑞所害,不禁额上冷汗涔涔,吞了吞嗓子,拔出背上重剑一挥。 伴随着一阵摧枯拉朽的桌椅破裂声,一根尾指咕噜噜滚落在地,充作谢罪。 重剑坠地,扬起一地尘灰。 亲卫捂着断指,指缝鲜血淋漓,忍痛望着宁殷还缠着绷带的左手:“殿下潜伏已久,忍受如此危险和委屈,此番召集属下等人,是否要动手……” “先不急。” 宁殷语调漫不经心,“虞家手握重兵,这么大块肥肉,吞并比毁灭更有价值。” 亲卫一瞬的讶然,恢复镇定:“殿下的意思是?” 似乎想起有意思的事,宁殷兀的笑了起来:“有趣的猎物,要养肥了慢慢吃才最尽兴,不是么?” 目光落在脚上那双簇新的鹿皮靴上,上面两点极为细小的猩红,是方才亲卫斩断手指时不小心溅上的。 宁殷眼底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指间短刃,半晌,淡淡道:“折戟,你弄脏了我的新靴。” 明明是不辨喜怒的声音,折戟却仿佛觉出一股凌寒的杀意直逼而来,压得他八尺之躯轰然伏地,跪伏不起。 第19章 婚事 春宴设在皇家花苑,男女分席,以一墙分隔。 和虞焕臣分开后,虞灵犀便去女眷那边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 与此同时,太子宁檀负手登上琼玉楼,身后跟着一个赭衣玉带的年轻太监。 “当初斗兽场里搜出的那具少年焦尸,胸口的确有匕首刺伤的疤痕,想来就是那七皇子了。” 太监面白无须,有种跨越年龄和性别的阴柔,慢吞吞道,“世间无人能威胁到殿下您的地位,何必忧怀?” 闻言,宁檀哼了声:“最好如此。若是让我发现那贱种还活着,你这阉人的脑袋也该落地了。” 听到“阉人”二字,年轻太监眯了眯细长的眼睛,笑意不改:“不敢。”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皇后娘娘让臣转告殿下,今日京中未曾婚配的贵女皆在春宴之上,殿下可趁此挑位新太子妃。娘娘还说,虞大将军家的嫡女就很适合……” “立谁都不可能立虞家的女人,让母后歇了这条心吧。” 宁檀登上了琼玉楼顶层,临窗而立,将春宴女宾的席位尽收眼底,兴致索然地看着那一群妆浓华丽的女子。 他面上带着烦躁:“那个虞辛夷我见过,长相也就中上,还大咧咧没有一点女人味。” “虞家手握兵权,要么连根除去。否则若不能入殿下麾下,始终是个威胁。” 说着,太监的目光望向某处角落,眯了眯眼:“听闻,虞家还有个小女儿。” 宁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屑道:“大女儿长那样,小女儿能好到哪里去?军营莽夫养出来的女子,想来一样粗鄙……” 抱怨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宴会最西边的角落,瞳仁微张,竟是看得呆滞了。 透过花枝的间隙,隐约可见一位妙龄少女袅袅纤腰的身姿,乍一看妆扮简朴,不太起眼。 若不是崔暗这个阉人提醒,他险些要忽略过去了。 如今定睛细看,只见微风拂过,花影扶疏,少女隐约露出的一点下颌轮廓,已是精致无双。 那搁在案几上的手,更是纤白得宛若冰雪凝成。 美人在骨不在皮,以宁檀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女子必是世间绝色。 太监将宁檀的痴迷揽入眼中,不着痕迹道:“那位便是殿下方才所说的,军营莽夫养出的女子。” 宁檀的喉间忽然干燥起来,给了太监一个眼神。 年轻太监立刻会意,躬身道:“臣这就下去安排。” 虞灵犀对琼玉楼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只安静充当一众莺燕女宾的背景。 中途皇后和一名老太妃露了个面,代表天家与众命妇、贵女酬酢一番。 期间皇后的目光一番搜寻,朝着最边角的虞灵犀扫了过来。 虞灵犀忙低头装作饮酒,避开视线。 见了礼,皇后搀扶着太妃离去,众女宾悄悄松了口气,宴会又恢复了最初的轻松热闹。 “岁岁,你怎么躲在这儿?叫我一阵好找。” 唐不离破天荒描了妆,穿着一身烟霞似的丁香色襦裙,披帛随意挽在臂间,上下打量虞灵犀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样不好么?” 虞灵犀托腮轻笑,“难不成像你这般穿成神妃仙子似的,钓个王子皇孙做金龟婿?” “没良心的岁岁,你还取笑!都是祖母逼我穿成这样的,繁琐得不行,胳膊腿儿都伸不开。” 说着,唐不离挨着虞灵犀坐下,笑吟吟凑过来咬耳朵,“还是来聊聊你的金龟婿,方才我路过隔壁园子,瞧见薛二郎正到处找你呢。”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嘴,爱乱点鸳鸯。 虞灵犀无奈:“我不胜酒力,先走了。” “一起走。”唐不离正好觉得无聊,便和虞灵犀一起起身离席。 虞灵犀在画桥上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虞焕臣,倒是等来了薛岑。 薛岑今日一身月白锦袍,白玉冠束发,一眼看上去清朗如玉,有魏晋遗风,颇为打眼。 “清平乡君。” 他先是有礼有节地朝唐不离一揖,方望向虞灵犀,眼里蕴着浅淡矜持的笑意,温声道,“方才太子殿下诏见阿臣,他恐一时片刻不能事毕,让我送二妹妹归府。” 唐不离的眼睛在两人间转了一圈,抿着笑道:“你们聊着,我先行一步。” 说罢不顾虞灵犀的眼神示意,一溜烟跑了。 虞灵犀没有法子,只得颔首道:“那,有劳岑哥哥。” 薛岑骑马护在虞灵犀的马车前,时不时回头望上一眼。 他是故意等在桥边的。 自从听唐不离说,虞灵犀用春搜猎来的鹿皮给他亲手做了双靴子,整场宴会他都神魂荡漾,一颗心恨不能穿透宫墙,飞至隔壁虞灵犀的身边。 薛岑觉得,这世间没有比虞灵犀更好的女子,没有比两情相悦更幸运的事了。 马车停在虞府大门,虞灵犀踩着脚凳下了车,顺口道:“岑哥哥若不客气,请上门喝一口粗茶。” 薛岑猜想她大概是想寻个机会送靴子,故而相邀,便期许道:“好。” 虞灵犀有些讶然。 原本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薛岑竟然应得这般爽快。不过来者是客,他既然要饮茶,也不好将他赶出去。 正门开着,门外停着几匹装饰华丽的骏马。 虞灵犀只当有贵客前来,没太在意,谁知领着薛岑进了门,方见前庭阶前立着两排宫侍,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托盘,里头装着金银钗饰、玉器珊瑚等物,珠光宝气,奢华至极。 这些赏赐来得太突然了,虞灵犀停住脚步,顿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厅中,爹娘俱是挂着勉强的笑意,客客气气地送一名锦衣老太监出门。 老太监见着虞灵犀,立刻堆出满脸褶子的笑意来,连连拱手道:“不愧是能让太子殿下倾心的人物,果真才貌双全。虞二姑娘,咱家在这给您道喜了!” 仿佛天雷轰顶,虞灵犀和薛岑俱是僵在原地。 虞焕臣是策马飞奔回来的。 马还未刹稳蹄子,他便翻身下马,朝着大厅大步疾行而去。 方才宴会进行到一半,太子和皇后便将他召去文华殿,旁击侧敲打听他小妹的年岁婚否。当即他便察觉不对劲,匆匆赶回来,还是晚了一步。 东宫的动作很快,赏赐求偶的金银玉饰已经堆满了大厅。 而父亲和薛岑站在厅中,俱是一脸凝重。一旁,阿娘悄悄用帕子按压眼角,已经红了眼睛。 气氛压抑得不行,唯一镇定冷静的,反倒是虞灵犀。 她今日打扮极其不起眼,也不曾在宴会上出风头,如此还被太子选中,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有人刻意引荐,让太子注意到了她;二是虞家手握兵权,无论她赴宴与否,太子都会为了巩固权势而求娶她。 不管哪种可能,虞家都被迫卷入了党派漩涡之中。 “眼下之景,岁岁想法如何?”最终还是虞将军先一步打破沉寂。 薛岑和虞焕臣的目光立刻望了过来,尤其是薛岑,眼底有隐忍的担忧。 “阿爹,我不愿。” 虞灵犀眸光镇定,露出浅笑道,“但若只此一条路,我愿……” “不行!” “不可。” 虞焕臣和薛岑的声音同时响起。 虞焕臣深吸一口气,走过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岁岁,你知道为何阿爹至今不愿归附东宫党派么?太子绝非纯良之辈,何况他已有一位侧妃、四名姬妾,将来更是坐拥佳丽三千。深宫步步危机,你这样的性子嫁过去,如何自处?” “只要乖女不愿意,便无人能逼迫你嫁不想嫁的人。” 嫁反派 第26节 虞将军撩袍坐在椅中,凭空生出一股大将的凛然风度,沉声道,“如今只是太子中意,趁着赐婚的圣旨还未下来,我们尚有机会。” “可是,总不能让岁岁假死吧?” 虞夫人环顾屋中那些赏赐之物,心中沉重难安:未来的天子要娶她的女儿,哪能轻易推脱? 若是假死,女儿便只能躲在偏远之处隐姓埋名度过此生,从此骨肉分离,难以相见。 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舍得? “虞将军,虞夫人。” 薛岑开口打破沉默,“若想拒婚而不落人口实,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只是,少不得要委屈二妹妹……” “是何办法?”虞夫人立刻问。 虞焕臣脑子聪明,很快接过话茬:“你是说,赶在圣旨前给小妹定亲?” 定亲? 虞灵犀猝然抬首,这又是什么展开? 她张了张嘴,却听薛岑道:“君不夺臣妻,只有如此。” 虞夫人觉得此计可行,正欲颔首,又蹙起柳眉:“可是,我们去哪里找一位知根知底,又称心如意的郎君……” 话还未说完,虞将军和虞焕臣的视线纷纷落在了薛岑身上。 薛岑顶着两道沉重的视线,像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缓缓起身。 明知这样有点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却依旧难掩心之所向。 这次他若不站出来,定会后悔一辈子。 思及此,他不再迟疑,后退一步,在虞灵犀讶异复杂的目光中撩袍跪下。 他背脊挺直,朝二老郑重道:“薛岑心悦二妹妹,愿娶她为妻,护她此生周全!请虞将军成全!” …… 金云寺外的杏花开得热闹。 宁殷停住脚步,想了想,顺手折了一枝,好奇般至于鼻端轻嗅。 不错,就是这股味道,像极了虞灵犀袖袍间熏染的淡香。 回到虞府,他跟着采办米粮的队伍进了角门,没有让那叫青霄的侍卫起疑。 宁殷扫了眼门外停着的、虞灵犀出府专用的马车,嘴角不经意一勾。 她回来了。 他垂眸看了眼脚下的鹿皮革靴,脚步一转,朝厅中方向行去。 侍婢奴从知道他是主子面前的红人,只当他在巡视府中安危,并未阻拦。 转过回廊,却听见两个洒扫的奴仆在假山后小声议论着什么。 “你说,咱们二小姐真的要嫁给薛二郎了么?”一个人问。 “多半是的。今日宫里来了人,送了一堆东西,当时将军和夫人的脸色便不太对劲。” 另一个人絮叨回答,“依我看呐,定是宫里哪位王爷主子看上了咱家小姐,将军和夫人舍不得送女儿去那吃人的地方,便急着给二小姐定亲,反正薛家早就和咱们虞府有婚约的。” 最初的那人附和:“也对,薛二郎和咱们二小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就差这层窗户纸了。” 聒噪的声音远去。 宁殷眼底的笑意沉下,顿住了脚步。 前院,隔着桃枝树影,虞灵犀和薛岑并肩走了出来。 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薛岑白净的脸上浮现一层红晕,虞灵犀则蹙眉摇首,似有顾虑。 薛岑急切向前一步,言辞认真恳切,虞灵犀面露无奈,叹了一声。 春日阳光下,朗朗君子与清澈美人如此般配耀眼…… 耀眼到,刺得宁殷眼睛疼。 他眯了眯眼,淡漠的眸中有未知的阴霾隐现、翻涌。 原来,曾划破欲界仙的那抹暖光,并不只照亮了他一人。 美丽的猎物,也并不只属于他一人。 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指间的那枝杏花,他忽的绽开一抹讥诮的嗤笑,然后转身就走。 风吹动廊下竹帘,带来一股阴凉的寒意。 转过拐角,他急促的步履渐渐放慢,再慢,最终停在了与阳光割离的阴影中。 咔嚓一声细响,他五指攥拢,捏断了手中的杏枝,像是捏断某根脆弱的颈骨般。 “薛岑么?” 宁殷的眉眼隐在竹帘的阴影中,淡色的薄唇轻启,漠然道,“碍事。” 那就让所有碍事的东西,从世上消失好了。 第20章 暴露 右相府,书房。 整整一夜,薛岑撩袍跪在冷硬的地砖上,面对座上两鬓霜白却不失威仪的薛右相,仍是那句话:“祖父,孙儿要娶虞二姑娘为妻。” 薛右相手掌交叠拄着油光水滑的紫檀拐杖,胡须微动,不发一言。 一旁立侍的薛父沉声问:“你说清楚,要娶虞家哪位姑娘?” “虞二姑娘,二妹妹。”薛岑清晰道。 薛父不由震怒。 两家人明明默许的是他与虞辛夷的婚事,他却偏偏要和太子抢女人,娶什么虞二姑娘! “逆子!”薛父朝着儿子高高扬起了手掌。 “慢着。”薛右相发话,仅两个字便让那扬起的手掌顿在半空。 薛父腮帮鼓动,终是垂手退回身边,躬身道:“是,父亲。” 鹤发鸡皮的老者撑着拐杖起身,年逾花甲,却依旧身形挺拔,透出浸淫官场多年的威严贵气。 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孙儿,良久,徐徐呼出一口浊气:“你要娶虞家二姑娘,也不是不可。” “祖父。”薛岑立刻抬头,微红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喜色。 “但你要记住,为人臣子,忠义不可失。” 薛右相那双深沉矍铄的眼睛沉甸甸望向薛岑,用年迈之人特有的沙哑嗓音道,“若娶了她,你便欠太子殿下一份情。” 祖父话里有话,薛岑问:“您的意思是……” “虞将军为武将之首,手握重兵,却一直不曾归附东宫麾下。” 顿了顿,薛右相转身,望着书房梁上御赐的“忠仁方正”几字,“近年来,朝中一直有废长立幼的风声。与虞家结亲后,你更需不遗余力合纵两家,辅佐太子。” 闻言,薛岑怔然。 他如此聪明,又如何听不出祖父是让他利用与虞灵犀结亲之事,拉拢虞家站太子阵营。 众人一直以为祖父身为文臣之首,素来严毅淡泊,从不参与党派纷争,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一场早就算计好的利益婚姻。 不管薛家与太子谁娶虞家的女儿,都是为了将将军府的势力收入太子掌中。 “祖父,是太子党派?”薛岑艰涩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薛右相道,“严格来说,老夫是守天下正统之党,尊礼教道义之派。太子是皇上嫡亲长子,未来天子,理应忠君拥护。” “可是……”回想起昨日分别时虞灵犀的婉拒,薛岑握紧了手指。 薛右相看向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孙辈,语重心长道:“你好好想想,若是能做到,老夫便应允你与二姑娘的婚事。” 一刻钟后。 变天了,阴沉沉的风带着些许凉意。 薛岑推开侍从的搀扶,忍着膝盖的疼痛,心事重重地蹒跚回房。 二妹妹那么孝顺善良,若是知道自己的婚事会连累父兄,将他们卷入一个虞家根本不认可的阵营,定是更加不同意这桩婚事。 他也不想乘人之危,不想瞒她,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已经没有时间给他犹豫,他不可能将自己心仪的姑娘拱手相让,看着她嫁入东宫。 薛岑只愿卑劣这么一回,至少…… 至少二妹妹与他是两情相悦的,只要能娶她,只要能解决眼下危机,其余的都可以慢慢商量。 一辈子那么长,总会想出两全之策。 想到这,薛岑思绪坚定了些许,提笔润墨,匆匆书信一封,约虞灵犀酉时于城北藕莲池沁心亭相见。 折叠封好,他唤来侍从:“去将这封信送到将军府虞二小姐手里,快去!” …… 天色阴沉,风卷落枝头的残红。 宁殷做了一个梦。 第一次,他没有梦见杀戮和鲜血,而是一片氤氲的水雾,波光涟漪荡碎了一池的暖光。 他臂弯中搂着一个黑发如妖的纤细女人,将她压在汤池边缘亲吻索取。 杏眸波光潋滟,咬得狠了,她唇齿间溢出些许可怜的哼唧。 软玉般滑嫩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湿淋淋的,细细唤道:“王爷……” 嫁反派 第27节 惩罚般一口咬下,舐去那一颗嫣红的血珠,池中传来他冷而危险的嗓音:“在这里,该叫我什么?” “卫……卫七。” 哗哗水响,池中水雾如涟漪般荡开,露出一张熟悉的、如花似玉的柔媚脸庞来。 宁殷从浅梦中醒来,悠悠睁开眼。 金云寺禅房下的密道中,黑漆漆跳跃着两点鬼魅的烛火。 他屈指撑着太阳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梦见虞灵犀,还用那样的方式逼她唤自己那可笑的假名。 摊开手掌,将指尖置于鼻端轻嗅,梦中温柔撩人的女儿香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指尖,带着肌肤温软湿滑的触感…… 有那么一瞬,宁殷竟觉得男女媾和或许也不是件肮脏难忍的事情。 仅是一瞬,这个念头便如涟漪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冷冽燥郁。 这股燥郁从昨日听闻虞灵犀和薛岑定亲开始,便翻涌于心间。阳光下他们相亲相爱的和谐画面,刺得他一夜头疼。 “殿下饶命!”女人凄凉的惨叫将他的思绪拉回。 宁殷抬起眼皮,阴暗潮湿的地上匍匐着一个狼狈的女人。 从她剪裁得体的宫裳上依稀可以辨出,应是皇城里位分较高的大宫女。 她身上没有一道伤痕,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惨白的脸上全是冷汗,宛如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折戟左掌包着纱布,视若不见般沉默伫立。 旁边,还站着四五个战战兢兢的下属。 大宫女拼命磕头,仿佛这样自己就能活得长久些,哀求道:“看在奴婢曾服侍丽妃娘娘和殿下多年的份上,饶了奴婢吧!” 宁殷等这女叛徒磕足了头,方勾起一丝笑意,极轻地问:“当初勤娘向皇兄出卖我的行踪,将我置之死地的时候,可曾想过那多年的情分?” “奴婢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叫勤娘的宫女根本没想到宁殷能从宁长瑞手里活下来,还将其满门反杀,不禁嗫嚅道,“只要殿下能饶奴婢一命,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宁殷轻哼,似是在掂量这句话的份量。 勤娘抓住一线生机,忙点头如捣蒜:“请殿下给奴婢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宁殷把玩着指间的短刃,半眯着眼眸,似是在盘算什么。 “好啊。”半晌,他轻松应允。 只抬了抬下颌,宫女立刻讨好地膝行至他的脚边。 宁殷勾着凉薄的笑,睥睨脚下的女人:“我要你爱我。” 就像,虞灵犀对薛岑一样。 此言一出,屋内的下属俱是惊愕抬眼,完全猜不透主子的心思。 勤娘更是惊惧难安,七皇子这是何意? 宁殷从出生起承受着生父的冷漠,手足的压迫,连他的生母丽妃对他都充满了厌恶。 他偏执,狠戾,善于伪装,短暂的人生里充斥着黑暗扭曲,没有人爱他。 勤娘对他只有恐惧,实在不知道如何爱他。可她想活,只能硬着头皮伸手,指尖顺着那双簇新的革靴颤巍巍往上,攥住他的衣裳下摆。 求欢……应该是爱吧? 宫里的女人都这样做。 那双蠕虫般苍白的手刚触碰到革靴,宁殷的目光便倏地冷了下来。 “不是这样的。”他冷冷道。 虞灵犀的手很暖,便是再害怕,她的眼眸也始终是通透干净的,望过来时眼里有潋滟的波光。 全然不似眼前的女人,虚假媚俗,眼神混沌没有一点光彩。 只有虞灵犀可以,只有她有那样明若秋水的眼眸。 宁殷总算想明白了这件事。 “啊!” 刚碰到衣角的勤娘被掀翻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突然变脸的少年。 “你太脏了。”他淡色的薄唇,吐出冰冷的字眼。 “殿下,我可以的。” 勤娘瞳仁颤动,哆哆嗦嗦道,“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嘘。”宁殷抬起修长的指节,示意女人噤声。 “你该庆幸,我不杀女人。”他道。 勤娘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彩。 就当她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宁殷却靠在椅中,忽的大笑起来。 他笑得胸腔震动,却不显得粗鄙,反而透出一种愚弄众生的讥诮优雅,淡淡问:“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样说?” 阴晴反复的语气,令勤娘眼中的欣喜碎裂,黯淡。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那双将死的枯败眼眸之中,又燃烧出滔天的恨意。 “没有人会爱你,殿下。”勤娘又哭又笑的声音,像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她尖声道:“你只能被抛弃,被背叛,因为你是个可怕的恶鬼……” 咒骂声戛然而止。 没人看清宁殷的动作,勤娘便忽的瞪大眼,身子软绵绵倒地,没了气息。 宁殷淡然转着指间刀刃,环顾四周剩下的几名下属,收敛笑意道:“有谁是被勤娘策反投敌的,自己站出来,我可饶他一命。” 其中两人变了脸色,对视一眼,同时朝宁殷扑过来。 勤娘的死他们都看在眼里,七皇子肯真的饶命才怪,不如拼一线生机! 可才迈出一步,那两人便觉心口一凉,继而两把带血的短刃从前胸刺出,钉在密室的石墙之上。 他们甚至来不及叫一声,便成了两具沉默的尸首。 宁殷擦了擦手指,转过身,除折戟以外的另外两人立刻齐刷刷跪下,汗出如浆道:“卑职誓死追随殿下,必助殿下完成大业!” “起来。既是无错,跪什么?” 宁殷极慢地擦了擦手指,“无所谓大不大业,只要你们别碍事。” 台阶上淌下一滩粘稠的殷红,他皱了皱眉,抬靴小心地跨过那一滩,方信步迈上石阶。 “殿下。” 折戟背负重剑跟在他身后,沉声提醒道,“进来京中有流传,说虞二小姐在春搜时困在悬崖一天一夜,和一个……” 他看了眼前方的黑衣少年,咽了咽嗓子道:“和一个低贱的奴子有染,可要属下将此传言阻断扼杀?” “为何要阻断?” 少年露出轻快的笑意,反问道,“这样,不是更好么。” 折戟眼中流露诧异。 他原以为主子可以借助这场婚事有所行动,而今看来,他更想亲自娶那女子…… 勤娘临死前的话犹在耳畔。 折戟一时不知该同情虞家姑娘好,还是该为主子担忧,他索性选择缄默。 走出密室,微凉的细雨搭在脸颊,宁殷顿足抬首,望着阴沉逼仄的天空。 “下雨了呢。”他自顾自道。 …… 虞府。 虞灵犀手握书卷倚在榻上,怔怔看着窗外的雨光:“怎的突然下雨了。” “春末天气本就多变,下雨有何稀奇的?” 胡桃将茶点搁在案几上,走过去关了窗户,见四下无人,便蹲在虞灵犀面前笑道,“小姐,您成亲后还会常回来看奴婢么?要么,还是将奴婢一并带走吧,奴婢舍不得您。” “说什么呢?” 虞灵犀眼也不抬,起身往茶汤中加了两匙椒粉,“和谁成亲?” “薛二郎呀!难得郎情妾意,小姐不嫁他嫁谁?” “未定之事,不许胡说。” 虞灵犀复又将茶盏放了回去,有心事,连最爱的椒粉也吃不下去了。 昨日为了婉拒东宫婚事,薛岑当着父兄的面下跪求亲,虞灵犀觉得自己或许该开心,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她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她满怀感动,却始终开心不起来。心中平静如镜,再也泛不出前世年少时的懵懂情愫。 昨日在庭院中,薛岑红着脸问她意见。 她曾试着说服自己,然而想了许久,终是笑着摇摇头:“岑哥哥很好,可我不曾想过成婚。” 那时薛岑眼里诧异大过落寞,大概没想到她会拒绝。 很快,他想通了什么,温声笑道:“二妹妹还小,不曾想过婚事实属正常。无碍,我们可以慢慢适应,只要能渡过眼前危机。” 虞灵犀想了一夜。 她或许能与薛岑成婚,然后相敬如宾地度过一生,可这样对薛岑而言太不公平。 爱若不对等,便是灾难。 骗谁都可以,唯独不能骗前世今生两次为她长跪的薛岑,她无法昧着自己的良心。 “小姐不嫁薛二郎,难道真的要入宫做太子妃?” 胡桃瘪瘪嘴,做太子妃虽然尊贵,可要和三千佳丽争宠,多累呀! 哪像薛二郎,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人。 嫁反派 第28节 闻言,虞灵犀还甚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假设自己真的嫁入东宫,将来宁殷杀回宫时,自己能靠着现在的恩情苟下小命的几率是多少…… 然而,算不出。 宁殷的性子,就是个危险的谜。 正想着,门外侍从递了一份帖子过来,道:“二小姐,唐公府清平乡君邀小姐一叙,说有要事商谈。” 虞灵犀接过帖子,展开一看,眉头轻轻蹙起。 随即想到什么,她眉头舒展,露出笑意来。 唐不离帖子上的笔触力透纸背,足以彰显书写之人的愤怒。 唐不离说,近来京中贵女圈中有流言,说虞二小姐在春搜围猎时遇险,失贞于一个少年奴子…… 既然是从贵女圈子中流传出来的,那便只有可能是当时在场的女眷在制造谣言。 这般捕风捉影言论,多半是想要嫁入东宫做凤凰的女子,亦或是薛岑的某个仰慕者放出来的。 不过,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虞灵犀合上帖子,沉静道:“备车,去唐公府。” 刚出了门,便见斜斜细雨中走来一人。 宁殷不知从哪里回来,也未打伞,衣裳发丝都湿了,俊美的脸庞被雨水浸润得略微苍白。 这两天为婉拒东宫婚事而忙得焦头烂额,倒是忽略了他。 虞灵犀心中一动,接过侍婢手中的雨伞,朝宁殷走去。 “你去哪里了?”她停在少年面前,隔着半丈烟雨蒙蒙的距离。 “饮酒。”宁殷回答。 虞灵犀皱了皱鼻子。 潮湿的空气中的确有淡淡的酒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熟悉的腐朽之味掩盖于酒味之下,像是陈年地窖里的气息。 “大雨天饮什么酒?”虞灵犀皱眉,伸直手臂,体贴地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 然而垂眼看到穿着她赠送的鹿皮靴,她心中慰藉,又忍不住勾出一抹浅笑。 “不痛快。” 宁殷没有接那伞,安静了片刻,忽的轻声道,“少将军曾说我留在府中,会坏了小姐的名声。” 他站在雨雾之中,乌沉沉的眼像是一个诚心求问的学生,“小姐也觉得我身份低微,是小姐的耻辱吗?” 这个问题还真是莫名其妙。 虞灵犀气急反笑:“我若在乎那些,就不会夜行策马将你找回来了。” 宁殷仍是望着她,问:“那,小姐会背叛我、抛弃我吗?” 这是什么话? 若论背叛,也该是她问他会不会背叛才对吧? 虞灵犀狐疑地看着略微反常的他,慎重地想了想,而后摇首:“不会,既然将你捡回,你便是我的责任。” 毕竟,她将来还要靠着这份恩情,让他成为虞家最大的庇佑呢。 宁殷笑了,也不知在开心什么,颔首道:“好,卫七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来不及想清楚这小疯子的意思,虞灵犀急着赶赴唐公府,便将伞往宁殷手中一塞,催促道:“拿着,回去换身衣服。” 说罢转身,快步上了马车。 宁殷纸伞站在原地,望着她的马车消失在大道之上,眼底的笑意方渐渐沉淀下来。 一个陌生的小厮与他擦身而过,小跑而来,一边擦着下颌的雨水,一边叩了叩虞府的角门。 侍卫开了门,小厮便将捂在怀中的书信双手奉上,朗声道:“这是我家薛二公子的手信,信件重要,请务必转交贵府二小姐。” 可虞灵犀刚离府。 侍卫便接过信件,让侍婢搁在了虞灵犀的案几之上,只待她回来再看。 侍婢刚掩门离去,拐角阴影里便转出一人来,取走了那封信笺。 …… 东宫,风雨大作。 太子宁檀掀翻了一桌佳肴,砸了两个杯子,怒道:“谁说的她和薛岑有婚约?我怎么不曾听过。” 一名暗卫抱拳禀告:“据卑职所查,薛、虞二家确有婚约。” 宁檀更是气堵,虞灵犀与谁有婚约都行,为何偏偏是薛家人? 薛右相明着不参与党派,但暗地里却是东宫最大的臂膀,便是看在薛老爷子的面上,他也不能明着下手去抢他的孙媳。 宁檀已经命人打听过了,虞家二姑娘的确有着京城罕见的绝色。 天下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可那样的小美人,竟要便宜薛岑了! 正咽不下这口气,又见一名太监迈着碎步匆匆而来,跪伏着将一张皱巴巴的信笺举在头顶道:“殿下,方才在东宫门扉上发现了这个东西。” 宁檀夺过那张信纸,展开一看,眉间戾气更重。 “今夜酉时,盼与城北沁心亭相见……” 宁檀将薛岑的名字一点点磨碎了,从齿缝中吐出,“郎情妾意,是想着私奔吗?” 越想越不甘心,他甚至恶毒地想,要是薛岑从世上消失就好了…… 烦躁踱步的停顿下来。 宁檀喃喃自语:“对,只要薛二郎从世上消失,这门婚事自然就成不了了。” 暗卫讶然,忙抱拳规劝道:“殿下,薛家的人动不得……” “只要手脚干净点,制造点意外瞒过右相,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宁檀将信笺摔在暗卫脸上,怒道:“快去!” …… 这雨越下越大,虞灵犀索性在唐公府等到雨停,方赶回虞府。 酉时,深蓝的暮色渐渐侵袭。 东边一弯残月,瓦楞间的积雨坠在阶前,碎开清冷的光泽。 虞灵犀刚回屋换了身衣裳,坐在榻上歇息,便见侍婢进门道:“小姐,午时薛二郎的书童送了一封信笺过来,说是有要紧事,信笺我给您搁在案几……咦,信呢?” 侍婢的嗓音顿住,将案几上的笔墨书本一本本挪开,讶异道:“我明明搁在这了。” 虞灵犀略一沉思,猜想薛岑定是因亲事找她。 此事还需早做决断,拖下去对虞家、薛家都不好。 “既是要紧事,我便亲自登门拜谒吧。” 虞灵犀对镜整理了一番仪容,见并无失礼不妥,方轻声道,“备马车和拜帖,去薛府。” 去薛府的路并不顺畅。 明明两刻钟的路程,却一会儿被乞丐阻挡,一会儿又有商贩的板车倾倒,堵住了去路。 耽搁了不少路程,虞灵犀索性弃车步行。 好不容易赶到薛府,前来迎接的仆从满脸惊讶,问道:“二小姐怎的来这了?我家二郎不是约您在城北沁心亭相见么,他一个时辰前就出发了。” 想起来薛府的路上诸多不顺,虞灵犀莫名生出些许不安之兆。 城北藕莲池。 夜风拂过,荷叶上的积雨圆溜溜滚了几圈,吧嗒坠入池中,惊起两尾畅游的鲤鱼。 蒙昧的夜色中,只见薛岑锦衣玉带,负手在亭中踱步,时不时朝栈桥尽头的方向张望一眼。 正等得焦急,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男音,唤道:“薛二郎。” 薛岑下意识回头,刚要问来人是谁,便见一道蒙面黑影闪过,继而胸上一痛。 还未反应过来,他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掌力推得后仰,睁大眼,仰面坠入冷且深的藕池之中。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岸上两个黑衣人朝下看了眼,问道:“这样死得了么?” “你把他脑袋压下去,别让他浮上来。”另一个低声道。 扑棱一阵羽翼惊飞的声响,两个心怀鬼胎的人立刻抬起头来,只见一只巨大的鸟儿盘旋在藕池上空,如同勾魂的无常鬼,审视着池中不断挣扎沉浮的薛岑。 “有人来了?” “撤!” 两条黑影怕被人瞧见现场,顾不得看着薛岑沉下去,分散开飞奔而逃。 几乎同时,远处月门下转出一抹颀长的少年身姿。 他抬臂,空中盘旋的灰隼便乖乖降落,在他臂上收拢羽翼。 “救……救命……” 池中哗啦一片水响,荡碎一池的月光。 宁殷悠闲地负手站在亭中,眸中映着清冷的波光,找了个好角度,欣赏着薛岑挣扎下沉的身影。 薛岑一死,他会让薛老狐狸合情合情地怀疑到东宫头上。 到那时无需他动手,自有两虎相斗、君臣反水,岂非很有意思? 湖水在吞噬生命,波光将少年的俊颜荡得扭曲。 他脸上却挂着愉悦至极的笑容,仿佛在池水中看到未来最美妙的场景。 确认了过后,并不久留。 他转身欲走,却蓦地对上一道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嫁反派 第29节 虞灵犀胸脯起伏,震惊地看着他。 第21章 惩罚 灰隼惊飞,掠过一池寒影。 “卫七……”虞灵犀听见自己的嗓音在微微发颤,不详的预感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宁殷看着她,面色很平静,仿佛身后湖水中扑腾的只是一条倒霉的鱼。 水花由大转小,很快只余一串气泡,几点余波。 一片衣角浮出水面,虞灵犀登时呼吸一窒:薛岑不会凫水! 来不及质问宁殷是怎么回事,她踢了鞋袜便快步跃入湖中。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宁殷扭头看着湖中拼命朝薛岑游去的少女,平静的眸子起了波澜,一片破碎。 于他看来,薛岑无疑是个碍事的家伙,趁人之危,却又标榜正义,骨子里透着薛家人特有的自私虚伪。 只要他死了,便能顺理成章解决薛家和东宫两个危机。实在是划算得不能再划算的买卖,他不明白虞灵犀为什么要跟着跳进去…… 薛岑已然失去了意识,水中又有衣物束缚,娇弱的少女很快力竭,被薛岑沉重的身躯拖着往下沉。 虞府的马车停在墙外,侍卫抱剑伫立,对墙内藕池的情况一无所知。 虞灵犀顺着薛岑的手腕抓住了他的衣襟,拽着他拼命往上凫。 但年轻男子的身躯实在太过沉重,几度浮浮沉沉,她开始后悔为了和薛岑单独谈话,而将侍卫留在了墙外远处。 想要张口呼唤,却被灌了满口的冷水。 虞灵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薛岑推向岸边礁石,没入水中的一刻,她透过荡漾的睡眠,看到了宁殷被波光扭曲的、晦暗冰冷的眼睛。 完了。 好不容易重生一次,死前看到的最后一眼,依旧是宁殷那张可恶的脸…… 不行,不能死在这。 她拼命划动手脚,意识模糊之际,又听见耳畔一声噗通水响。 水面清冷的月光碎成银斑,一条熟悉的少年身影破水而入,带着一连串气泡,矫健朝她游来。 虞灵犀不自觉朝上浮着的手臂被紧紧攥住,也没看清他怎么使劲儿的,只觉一股猛力拽去。 强健的手臂托住虞灵犀的腰,使得她的脑袋顺利浮出水面。 “小姐。” 她听到宁殷略微急促的呼吸在耳畔响起,捏着她的下颌拼命唤她。 下一刻,空气争先恐后涌入鼻腔,呛得她猛力咳嗽起来。 “来……来人!” 她总算想起了候在远处的侍卫,嘶声竭力道,“青霄!” 马车旁,青霄最先察觉不对劲,大步穿过围墙月门一看,顿时骇得色变。 “来人,快救小姐!” 青霄丢了佩刀,跳入池中扶住虞灵犀。 其他两个侍卫也及时赶到,合力将昏沉的薛岑拉上岸,池边一片混乱。 虞灵犀被簇拥着救上岸,侍卫们围着给她拍背顺气,她却望向一旁湿漉漉闭目躺着的薛岑,呛声短促道:“别管我,去……去救薛二郎!” 于是按压薛岑胸膛的按压胸膛,请大夫的请大夫,又是一阵忙乱。 没人留意还泡在水里的宁殷。 波光揉碎在他眼里,宁殷面无表情地想了想,眼下情况,只有杀光在场所有人才是最保险的。 然而指间的刀刃转了几圈,终究被收回袖中,披着一身淅淅沥沥的湖水上了岸。 暮春时节,泡冷水的滋味并不好受,被风一吹,更是寒凉。 虞灵犀颤抖不已,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怕的。 前世没能救下薛岑,总不能今生也连累他。 正想着,肩上一暖,罩下一件宽大干燥的暗青色外袍。 她怔怔回首,看到了宁殷那张年轻冷白的脸。 他发梢湿漉漉滴着水珠,唇色很淡,眸色幽暗难辨,看着她道:“小姐,别着凉。” 虞灵犀颓然坐在地上,喘息着,仿佛在这张年少俊美的脸上看到了前世的影子。 她忽地抿紧了唇,短暂的怔愣过后,便漫出无尽的愠怒。 掌下用力,她扯下宁殷拢过来的外袍,扔在了地上。 她不愿披他的衣裳,不愿和他说话。 正此时,一旁昏迷的薛岑猛地咳出一口积水,侍卫喜道:“小姐,薛二郎醒了!” 虞灵犀长松了一口气,顾不得宁殷,忙踉跄起身扑至薛岑身边,湿红的眼中满是愧疚:“岑哥哥,你没事吧?” 宁殷垂下眼眸,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落下深重的阴翳。 薛岑堪堪从鬼门关转回来,尚且很虚弱,说不出话,只颤巍巍抬起紧攥的右手,似是要说什么。 打开手掌一看,里头却是一小块撕裂的黑色布条。 是他坠湖前,从那下手的黑衣蒙面人身上扯下来的。 “这布料……” 青霄见多识广,拿起那块布条摸了摸,皱起眉头,“料子上佳耐磨,不像是平民百姓的款式。” 这已然坐实了虞灵犀的猜想,薛岑的坠湖绝非意外。 很快,薛岑被送回薛府了,虞灵犀特意派了青霄前去解释情况。 她在地上呆呆坐了会儿,才在一名侍卫小心翼翼的呼唤中回神,痴痴起身,拖着吸水沉重的身子,一步一个湿脚印地朝马车方向行去。 宁殷下颌滴水,始终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像极了几个月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可惜,她不会被同样的招数骗两次了。 虞灵犀停住了脚步,素来柔软的嗓音染上了湖水的清寒,示意侍从道:“你们先下去。” 屏退侍从,她视线巡视一圈,拿起了车夫遗落在马车上的马鞭。 将鞭子攥在手中,她方转身抬首,定定直视宁殷的眼睛。 半晌,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 消失的信笺,坠湖的薛岑,还有“恰巧”出现在这儿的宁殷…… 那些曾被她忽视的细节终于连接成线,编织成可怕的真相,一切都朝她最担心的方向脱缰狂奔。 马车上挂着的灯笼微微摇晃,他们的影子也跟着跳跃颤动,透着诡秘的不安。 宁殷依旧是乖巧安静的样子,仿佛今晚的混乱与他无关,只有在看向虞灵犀瑟缩湿冷的身躯时,眼底才有了些许浅淡的波澜。 “小姐在发抖。”他轻声道。 虞灵犀问:“你是何时开始计划此事的?” “夜里风寒,穿着湿衣容易着凉。”宁殷道。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问:“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呢,卫七?” 宁殷抿紧了唇。 他垂下了头,半晌不语。 就当虞灵犀以为他在忏悔反思时,少年抬起头,勾出了一个她曾无比熟悉的、凉薄的笑容。 卸下了那累人的伪装,他连语调都轻松起来,轻轻道:“小姐不能和他成婚,让碍事的家伙从世上消失,不好么?” 虞灵犀心头一颤。 她想起方才在月洞门下瞧见的画面,那时的宁殷站在池塘边,冷眼看着薛岑在湖里挣扎,脸上就挂着这般愉悦冷情的笑容。 这才是虞灵犀认识的,真正的宁殷。 “所以,你就下手杀他,将一个不会凫水的人推入池中?”虞灵犀忍着胸腔的闷疼,问道。 “我没有。” “还骗人!” “杀他的不是我,他不值得我动手。” 宁殷嗤笑,若他亲自动手,薛岑早就是一具尸首了。 虞灵犀颤声:“但你想让他死。” “是。”他承认得干脆。 “为什么?” “薛家保护不了你。” “就因为这个?”虞灵犀简直不可置信。 “小姐若和他成婚,便不会留我在身边。” 宁殷负手,淡淡地说,“可小姐答应过,永远不会抛弃我的。” 虞灵犀终于明白午时在细雨中,他的那句“卫七明白了”是何意思。 他明白了,只要能让虞家留他在身边,杀多少碍事的人都没关系—— 哪怕,不是他亲自动手。 这个小疯子!还是和前世一样不可理喻! 嫁反派 第30节 捡他回来时,不是没有过试探和怀疑。 可虞灵犀想着,他装良善也好,甜言蜜语也罢,总归是要靠他罩住将来的虞家,一点小谎无伤大雅; 但没想到,他的心从内到外黑透了,竟会下狠手伤害自己身边的人。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虚伪蠢笨,不自量力。” 反正已经被看穿了,宁殷也不介意说两句真话,“没有足够的力量,却要和太子争抢;不会凫水,还要约来湖边。这样的人,死了才是他最大的价值。” 虞灵犀眼眶湿红,是愤怒,更是失望。 愤怒过后,她反而平静下来,轻笑一声问道:“你如此能耐,下一个要杀的人……” 抿了抿唇:“是不是就是我?” 宁殷微微侧首,居然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这个问题,方得出结论:“我不会伤害小姐。我说过,小姐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愿意为小姐做任何事。” 虞灵犀已然辨不清他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所以,当初你拼死也要追着我的马车,是因为你认出了我的身份,觉得将军府有利可图,才以命相赌博得我的可怜?” “是。” “春搜时,你是为我看管马匹的人之一,以你的能力和警觉性,不可能察觉不到草料有问题。我的马发狂惊跑,只有你追上来……这事也是你干的?” “不是。” “但你知情。”虞灵犀猜测。 或许,他还在阴谋的基础上添了把火。 “是。”依旧是平静的嗓音。 他脸上一点悔意都没有,仿佛自己所做的那些和吃饭睡觉一样天经地义,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曾悔过,愧过?” “不曾。” “你!” 虞灵犀气急,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宁殷站着没动,脸上挂着淡而讥诮的笑容。 鞭子有何可怕?以前在宫里时,那个疯女人不也经常鞭笞他吗? 更疼的都受过,早就习惯了。 受了她这一顿鞭刑,就当给这场无聊的游戏做个了结。 然而,高高扬起的马鞭顿在半空中,迟迟不曾落下。 虞灵犀眼眶微红,望着宁殷的眸子翻涌着复杂。 她想起了今日午时,她亲口所说的那句“既然将你捡回,你便是我的责任”,她想起了悬崖上流入喉间的那股腥甜温热…… 前世今生,她想起了很多很多,握着鞭子的手微微颤抖,如同坠有千斤。 许久,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下一刻,虞灵犀闭目,那根马鞭擦着宁殷的脸,狠狠落在了她自己的手掌上。 用尽全力的鞭子带着呼呼风声,“啪”地一声脆响,她娇嫩的掌心立刻泛起了红肿。 宁殷收敛了笑意,身后玩弄短刃的手指一顿。 “这一鞭,罚我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虞灵犀眼角湿红,疼得呼吸都在哆嗦,却仍咬牙一字一句道。 “啪”! 又是一鞭落下,掌心两道红肿可怖交错,立刻破了皮。 明明是落在她掌心的鞭子,宁殷却兀地察觉自己那颗冰冷死寂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眼泪在眶中打转,虞灵犀忍着快要疼哭的剧痛,颤声道:“这一鞭,罚我心慈手软、轻信偏信,险些酿成大祸。” 第三鞭落下,宁殷沉了面色。 他抬手攥住了落下的鞭子,鞭尾如蛇扭动,在他冷白的下颌甩出一条愤怒的红。 宁殷连眼都没眨一下。 他盯着虞灵犀,嗓音喑哑无比:“够了。” 第22章 杀吗 马鞭攥在宁殷掌中,虞灵犀用力抽了抽,纹丝不动。 “放手!” 虞灵犀瞪着湿红的眼,与他较量对峙。 宁殷不松反紧,手臂反绕两圈缠住鞭子。 “小姐娇贵,再打手就废了。” 他面色沉沉,嗓音却极其轻淡,“还有多少下,我替你受。” 说着他腕一抖,鞭子便脱手,黑蛇般缠上他劲瘦结实的小臂。 虞灵犀失了武器,掌心火烧般刺痛,刚才的两鞭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我不会打你。” 她依旧站得挺直,抿唇道,“若不知鞭子为何落下,领罚又有何用?那只会让你变本加厉地迁怒别人。” 宁殷看了她一会儿,方道:“我没有错。” “你过往经历坎坷,若是为了自保而出手,我自然无权指摘。可现在,你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在享受布局虐杀的快感。” 这样的宁殷就如同前世一般,稍有不如意,便杀得腥风血雨。 今日他杀的可以是薛岑,明日便有可能是她的父亲、兄长,是天下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所以,小姐要告发我吗?” 宁殷嘴角动了动,虞灵犀猜他是想笑,“还是说,又要赶我走?” 以宁殷暴露本性后的疯狠性子,这两条路必然都行不通。 虞灵犀很清楚,当初自己既然决意收留他,便该承担应有的风险和后果。 若因中途遭遇挫折,事不如愿就弃他不顾,那她和那等势力眼的伪君子有何区别? “我会告诉所有人,今夜你会出现在这,是因我不放心薛二郎,让你提前来此传信的。我与你此番谈话,亦无人在侧,侍从皆不知情。” 顿了顿,虞灵犀告诉面前这个冥顽不灵的黑心少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个选择。一是跟我回府,二是以你惯用的手段,杀光在场的人灭口。” 宁殷眼睫一颤,倏地抬眼。 面前的少女一身瑟瑟湿寒,眸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倔强沉静。 “若你要选择杀人,就先杀了我。” 她道,“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便不会让你动我身边的人一根汗毛。” 宁殷笑了,笑的像个疯子,但也是个俊美的疯子。 他的眼里甚至看不出一丝狠戾,温文尔雅道:“小姐把窗户纸都捅破了,难道不怕?” “怕。” 事关生死,怎会不怕? 可虞灵犀了解宁殷,他如果真的要杀人灭口,是没有这么多废话问的。 方才她溺在湖中时,宁殷本有机会杀了她。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需像看着薛岑溺湖那般冷眼旁观,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她便会溺毙。 那样,便无人知晓他来过这里。 可宁殷跳下来了,将她从湖底捞出。 虞灵犀索性再赌一把,反正小疯子最喜欢以命作赌了,不是么? 她甚至向前一步,再前一步,湿淋淋的衣裙熨帖着玲珑起伏的身形,发梢水珠滴在宁殷的鹿皮革靴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前世一无所有,她尚能在宁殷阴晴不定的暴戾中苟活许久,这辈子她应有尽有,还怕应付不了尚不成气候的宁殷吗? 灯笼微微摇动,墙上一高一低的影子几乎叠在一处。 湖水里泡了半天,彼此连呼吸都是潮湿的。 虞灵犀仰首抬眸时,宁殷握着鞭子的手蓦地加重力道,指节有些泛白。 “现在,要杀我吗?” 她忍住想要瑟缩的欲望,望着宁殷近在咫尺的冷白面容,又重复了一遍,“杀吗?” 宁殷半垂着眼与她对视,没有动。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虞灵犀了然颔首:“好,那我现在要回府了。” 宁殷没有阻拦。 “还要不要跟我走?”虞灵犀问。 宁殷只是望着她,默认。 虞灵犀能看到宁殷眼中倒映的,小小的自己。 她倔强地睁着眼,直至确认少年的确没有离开的意思,方后退一步,转身上了马车。 钻入马车时,她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宁殷并没有离开,也没有其他什么危险的动作。 虞灵犀便知道,至少眼下安全了。 冷,还有疼。 强撑的镇定消散后,压抑的寒意和疼痛争先恐后复苏,侵入四肢百骸。 嫁反派 第31节 她取了车上的披风裹住瑟瑟的身子,疲乏地靠着马车壁。 摊开手掌,只见两道的红肿鞭痕交错,紫红的破皮处渗出些许鲜血。 到底酸涩了鼻根,虞灵犀轻轻碰着掌心破皮的地方,咬着唇不吭声。前世今生两辈子,哪怕是最落魄的时候,她也不曾受过这般厉害的皮肉之苦。 可她不后悔狠心落下的鞭子,这两鞭打醒了她自己。 她曾心怀侥幸,却忘了一个极端扭曲的性格,根本不可能是后天一蹴而成的。 她不能再把前世的疯子与现在的少年割裂,宁殷就是宁殷。 对付宁殷,只能比宁殷更疯。 回到虞府,爹娘已经听闻了薛岑坠湖的消息,于是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换了干爽的衣物,虞夫人拉着虞灵犀的手掌上药,望着宝贝小女儿掌心的红肿,心疼得直皱眉。 虞灵犀思绪熨帖,趴在案几上朝虞夫人眨眼道:“湖里太黑,我自己不小心弄的。阿娘别担心,已经不疼啦。” 虞夫人红着眼眶,抚了抚小女儿的鬓发。 小女儿自小体弱娇气,平时磕碰一下都会哭鼻子,可自从去年秋大病一场醒来后,她便一夜成长了许多。 明明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温柔坚忍,反倒更叫人心疼。 “你呀,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虞夫人温柔地缠好纱布,将她的指尖抱在掌心,忽而喟叹道,“若是能有个知根知底的暖心人一辈子护着你,娘也就知足了。” “女儿不想让别人护着,只想在爹娘身边。” 虞灵犀明白虞夫人的言外之意,半晌,终是轻而坚定道,“阿娘,我对薛二郎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 虞灵犀走后,虞夫人又独自在厅中坐了许久。 直到肩上一暖,虞将军的大手将她拥入怀中,刚毅的脸上现出几分柔情:“夫人,还在这想什么呢?” 虞夫人回神,舒展眉头莞尔道:“我在想岁岁素来身娇体弱,为了救薛二郎,竟然敢跳入冰冷的池水中。” 说到这事,虞将军亦是浅浅一叹:“我也没料到,岁岁会为薛岑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岁岁方才却说,她对薛二郎只是兄妹之情。” 虞夫人苦恼,“你说岁岁到底怎么想的呢?” “别的不说,薛岑那孩子倒是个实心的。” 虞将军思索许久,沉声道,“而今东宫虎视眈眈,实在是不能拖下去了。” 女儿的终身大事,却被东宫逼得匆匆决定,这无异于一场豪赌。 虞夫人叹了声:“要是岁岁能有个真正两情相悦的郎君,就好了。只要能豁出性命护住她,让她平平安安的,哪怕是家世门第差些,我也认。” “现在想这些已是无用。两害取其轻,将岁岁嫁给一个真心爱她的人,总比嫁给一个不爱她的好。” 虞将军宽慰道,“睡吧,明日我带岁岁去薛府一趟,看看对方的态度再说。” …… 第二日,虞灵犀准备了药材礼品,和虞将军一起赶去薛府拜谒。 毕竟薛岑坠湖的事与她有关,两家又是世交,于情于理,她都要登门探望一番。 出门下台阶时,她下意识伸出右手,想要搭着侍从的胳膊上马车。 谁知眼角余光一瞥,却瞥见了一条戴着牛皮护腕的熟悉胳膊。 视线顺着胳膊往上,便是宁殷那张不容忽视的俊美脸庞。 昨夜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他依旧面色平静地站在阶前,侍奉她出行归府。 虞灵犀的指尖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换了左手,搭上另一边青霄的手臂。 她的左手昨夜挨了两鞭,曾经纤白细腻的手掌此时却缠着粗糙的白色纱布,格外触目。 宁殷眸色黑沉,昨夜的鞭影仿佛烙在他的心间,挥之不去全是她颤抖破皮的掌心。 可虞灵犀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一声不响地搭着别的男人的手臂上了马车,又一声不响地离去。 他缓缓放下手臂,良久伫立。 还在生气啊。 薛府。 虞灵犀刚下马车,便在薛府门前遇见了个老熟人。 薛府管家躬身赔笑道:“抱歉,赵姑娘,我家二公子尚在病中,不便见客。” 赵玉茗颇为关怀的样子,从丫鬟手中接过两包药材,交给薛府管家道:“既如此,这些就请管家转送给二公子。” 转身见到虞灵犀,赵玉茗怔了怔,随即避开视线向前道:“姨父,灵犀表妹。” 打了个照面,薛府管家恭恭敬敬地将虞家父女请进了大门。 薛府的兽首门扉在眼前合拢,赵府的丫鬟啐了一声:“狗眼看人低,凭什么他们就能进去!” 赵玉茗盯着关拢的门许久,蹙眉道:“红珠,不许胡说。” 薛府很大,正厅没有珠光宝气、浮雕彩绘,看似简朴大气,但实际上每一根横梁、每一处漆柱,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光是这一处正厅便抵得上别处贵胄整座宅邸的价钱。 四面书画精绝,翰墨飘香,处处彰显百年望族的泱泱气度。 “二妹妹!” 厅外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是薛岑听闻虞家父女前来拜访,匆匆披了件外袍便跑了过来。 薛岑还病着,面色略微憔悴,但依旧清隽。 大概来得匆忙,他没有束发,只在发尾松松系了根竹青的飘带,更显出几分温润的书生气来,含着笑意问:“虞将军呢?” “在与令尊洽谈,让我自己随意转转。” 虞灵犀起身,酝酿了一会儿方问,“岑哥哥没事吧?” 她说的是昨晚坠湖之事。 “呛水太多,昏沉了一夜,见到二妹妹就好多了。”薛岑回答。 他越是宽容大度,虞灵犀心中便越是愧疚。 “对不起,岑哥哥。”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认真道,“若非受我所累,若非我去晚了,你就不会遭遇这些。” 薛岑一怔,随即柔和眉眼道:“和你无关,二妹妹莫要自责。” 他握拳抵着唇轻咳一声,方略微喑哑道:“其实,我很庆幸你昨夜逾时未至,没有撞上歹人。若是连你也遭遇危险,我才是要后悔一生。” 那是虞灵犀承受不住的情义。 她正思索该如何坦白婉拒,薛岑却望见了虞灵犀缠着绷带的左手,登时一滞:“你的手怎么了?” 虞灵犀摇摇头,将手负在身后,“没什么。” “是因为救我受伤的吗?”薛岑眼里的心疼显而易见。 大约太过着急,他忽的猛烈咳嗽起来,侍候的仆从立刻端茶顺气,半晌才让他平复下来。 他病得这样厉害,却依旧温和诚恳,处处为别人考虑。望着他虚弱的模样,虞灵犀几度启唇,又悻悻闭上,打好的腹稿一时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回到将军府,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刚弯腰钻出马车,便见一柄暗青油伞横斜过来,为她遮挡住了头顶斜飞的雨丝。 虞灵犀提裙抬头,对上宁殷浸润着雨光的眸子。 她抿了抿唇,而后踩着脚凳跃下,躲入了胡桃撑起的纸伞之下。 那股清淡的女儿香仅在宁殷的伞下短暂驻留,便溜得干干净净,风一吹,了然无痕。 虞灵犀没有回头看宁殷的神情,只知他大概在雨里站了很久。 她不会伤害宁殷泄愤,却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否则尝到了甜头,下次他只会变本加厉。 宁殷只说不会杀她。 可宁殷不知道,将欺骗和利用的手段用在对他好的人身上,本身就是诛心之痛。 这些,都要他自己慢慢想明白。 哪怕是想明白那么一丁点儿,这场豪赌就有了一线渺茫的微光,可以支撑她坚定地按照计划走下去。 连着数日潮湿,总算雨停了。 空气恢复了舒爽的干燥,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 东宫那边一直没动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大动作之前的宁静。 虞灵犀有了片刻的喘息,猜想缓了这几日,小疯子的极端心性应该平静下来了。 大概,应该,或许……能和他好好谈谈。 便索性屏退侍婢,去了一趟后院。 刚转过游廊,便见一袭暗色武袍的宁殷站在阶前,正负手抬头,饶有兴致地望着院中一株花期繁盛的玉兰树。 白玉兰开在他的头顶,落在他的脚下,如云似雪,将岑寂的少年框入天然的画中。 一时间,虞灵犀仿佛回到了前世,那个瘸了一条腿的摄政王也曾这样站在花树下。 树下埋着厚重的鲜血,滋养一树粉霞灿然。 虞灵犀定了定神,放轻脚步朝他走去。 宁殷头也不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淡淡道:“小姐又肯理我了?” 果然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又冷又呛。 唔,真是前世熟悉的口吻。 只不过,面前的少年比前世的摄政王而言,到底差了点道行。 “在看什么?”虞灵犀在他身边站定,玉兰花香沁人心扉,干干净净。 宁殷勾着没有温度的笑意:“看戏。” 嫁反派 第32节 虞灵犀狐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登时无言。 哪里是戏? 分明是一条儿臂粗的黑蛇蛰伏在花丛中,仰首吐信,准备猎杀一只毫不知情的金丝雀。 第23章 救吗 一颗石子“啪嗒”打在树干上。 那只傻愣愣站在枝头上的金丝雀受惊,啾鸣一声,扑棱飞去。 黑蛇扑了个空,吐信缩回花丛,藏匿了踪迹。 宁殷的“好戏”没了,这才侧首望向虞灵犀,黑冰似的眸中看不出半点情绪。 花树下的少女眉目如画,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尘灰道:“我不喜欢蛇。被人焐暖了还得反咬人一口,凉薄冷血,忘恩负义皆是它。” 宁殷笑了,很轻的一声。 “可是小姐,蛇本就是要咬人的啊。” 可他眼里没有丁点笑意,带着淡淡的嘲,“它生而冷血,活在阴暗之中,已然适应不了人的温度,怎能怪它反咬?” 邪门歪理,和前世一样让人无从辩驳。 “得找个侍卫,把它赶走。”虞灵犀想到这种冰冷的东西,还是瘆得慌。 “你应该把它杀了。”宁殷望着树上盘绕的黑蛇,突然说。 虞灵犀望着宁殷的侧颜,一时拿不准他话里的意思。 前世她猜不透宁殷的心思时,便会适时服软。所以,她垂眸抬起瘀伤结痂的左手,朝他摊开掌心,似是无意地轻叹:“我手还疼着。” 宁殷果然眼尾微挑。 她自己发狠抽的,到头来还要在他面前卖可怜。 “小姐为何袒护我?”他薄唇翕合,没有再继续蛇的话题。 虞灵犀瞥他:“你说呢?” 宁殷摇头:“小姐太聪明了,我猜不明白。” 被真正聪明的人夸“聪明”,虞灵犀真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自惭。 “让你欠我一份情,总比让你多一分恨好。” 虞灵犀直言,“何况,此事我也有责任。” 宁殷便不再说话了。 一朵白玉兰花从枝头坠落,落在虞灵犀脚下,发出柔软的声响。 她蹲身拾起那朵花瓣完好的玉兰,便听宁殷淡漠的嗓音自身边响起:“那小姐对我的表现可还满意?” “什么表现?”虞灵犀尚捧着那朵花,石榴裙逶迤垂地。 “我没有砍下青霄的右臂。” 宁殷嘴角勾了勾,语气凉飕飕的,“小姐觉得青霄的臂膀,比我的好用些吗?” 他说的是探望薛岑的那日,虞灵犀没理他,而选择搭着青霄的手臂上马车的事。 三天了! 他压根没有反思冷静,就在阴恻恻琢磨这件事! 虞灵犀脑仁疼,什么脾气都没了,起身叹道:“卫七,你难道对这世间,没有过丁点的慈悲情爱吗?” “爱?”宁殷忽的笑了起来。 重生相逢这么久来,虞灵犀第一次见他露出这般恣意又凉薄的笑容,春风化雪,却又嘲弄众生。 “我是斗兽场里厮杀出来的啊。” 他虽笑着,眸子像是冻结的潭,毫无波澜地望着虞灵犀,“没有人教过我这种东西。” 虞灵犀握着那朵白玉兰,心绪起伏,又归于平静。 她终于笃定了,光靠物质上的小恩小惠,根本不可能扭转宁殷的心性。 他生活在残酷的黑暗中,缺乏正常人的感情。而教会他礼义廉耻的前提,是先让他成为一个知情识爱的正常人。 他们静静站了很久,直至花瓣铺了一地。 虞灵犀走后,宁殷站在远处,手里还拿着一朵馨香的白玉兰。 懒得伪装的野兽索性露出了尖牙,话里的戾气都懒得隐藏。 他以为虞灵犀会生气,但少女沉吟许久,只是将手中的玉兰花递了过来,告诉他:“卫七,我们不是仇人。虞府,也不会是斗兽场。” 宁殷垂眸望着掌心娇弱的话,片刻,缓缓攥拢修长的五指。 轻嗤一声,不知该说她是傻还是聪明。 若说她傻,倒也大胆通透,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化去他横生的戾气; 若说她聪明…… 头顶花枝传来细微的“咝咝”声,宁殷眸色一寒,抬手准确地掐住了那条试图偷袭的毒蛇。 指间用力,于七寸处一掐,黑蛇的身躯剧烈痉挛缠绕,而后软绵绵垂下,没了声息。 宁殷将死蛇打了个结,掷在地上,颇为嫌恶地看着自己染了腥味的手指。 若说她聪明,却不知做事要斩草除根,方能不留后患。 …… 东宫。 “你说什么?” 太子宁檀站起身,“母后不同意虞灵犀为太子妃,为何?” 赭衣玉带太监崔暗立侍一旁,慢吞吞道:“听闻虞二姑娘与薛府二郎有婚约,殿下为未来储君,天下标榜,自然不能做强夺臣妻的事。何况,薛右相的暗中相助有多重要,殿下心中明白。” 提起这事,宁檀就一阵郁卒。 “废物!” 宁檀挥袖扫落了一桌的纸墨,一片噼里哐当的响,指着地上跪拜的两个暗卫,“都是废物!” 若是薛岑死了,自然就没有这层阻碍了。可偏偏属下办事不力,薛岑没死成,还惊动了薛家。 今天一早,薛右相便拄着拐杖来了趟东宫,明着是请太子做主彻查薛岑落水一事,但暗地里是不是敲点警告,谁又知道呢? 太监崔暗眼也不抬,照旧是慢吞吞的语气:“薛二郎殿下万万不可再动。即便没有薛二郎,殿下也娶不成虞二姑娘。” “怎么说?” “近来京中流言正盛,说虞二姑娘曾在春搜狩猎中遇险,和一个奴子单独处了一天一夜,有失贞洁。凭着这个污点,也不可能成为太子妃。” 崔暗道,“娘娘说了,会另为殿下择虞大姑娘为妃。殿下先前送去虞府的重礼,就当是赏虞大姑娘的,莫落人口实。” 宁檀的心思根本不在虞辛夷身上,只问:“你说,虞灵犀已然失贞?” 崔暗道:“传闻如此,想来并非空穴来风。” “到底是怎样勾魂夺魄的美人,才能让朗风霁月的薛二郎忍下这等奇耻大辱,执意娶她。” 宁檀愣愣坐了回去,摩挲着玉扳指,心里倒是越发好奇饥渴。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既然已经失贞,那多失一次也没关系吧?” 崔暗抬眼,便知太子不把那女子睡到手,是绝不会罢休了。 宁檀极度好色,若放任下去,他只怕会做出更离谱无脑的事来,到那时,给他擦屁股的还得是皇后娘娘。 “殿下若只想尝一次滋味,倒也并非不可。” 崔暗压住眼中的讥笑,悠悠道,“后日是德阳长公主的寿宴。” 宁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拍拍崔暗的肩道:“还是你聪明,快下去安排吧!” “是。”崔暗躬身退下。 走出东宫正殿,赭衣玉带的年轻太监方敛笑顿足,抬手掸了掸被太子拍过的肩膀。 虞府。 德阳长公主是今上的同胞亲姐,今上尚是皇子时,全靠这位手段非常的长公主照拂才有今日。 因此长公主的地位非同一般,她的寿宴,京中权贵俱是要派女眷前去赴宴祝寿的,虞家也不例外。 虞夫人原本准备如往常那般,携长女虞辛夷赴宴,但昨日长公主府里派了宫侍前来送帖,特地邀虞灵犀出席。 虞灵犀想了想,自己年少时常年养病,极少外出露面,与德阳长公主更是毫无交集。 但德阳长公主早年丧夫,膝下无子,一直将侄儿宁檀视若亲子。宁檀能顺利入主东宫,这位长公主功不可没。 前世宁殷杀兄弑父后,这位长公主还试图联合残党宦官诛杀宁殷报仇,结果被宁殷点一场人皮天灯,将宫殿烧成了人间炼狱…… 前世今生记忆归拢,虞灵犀猜测:此番长公主点名邀她赴宴,多半是为太子的婚事而来。 难不成是好奇,想看看她长什么样? 直到出发赴宴之前,虞灵犀还在想这个问题。 德阳长公主喜欢温婉素净女子,她便特意挑了身鲜妍的海棠色衣裳,描了红妆,打扮得珠光宝气。 看得一旁的胡桃直噘嘴。 小姐怎么一天一个喜好,上次春宴打扮得得道仙子般素净,这回又妆扮得神妃般艳丽。 “小姐,该出发了。”虞夫人派来的侍婢在门外请示。 “就来。”虞灵犀对着铜镜前后审视良久,犹不放心。 但凡涉及东宫皇族的事,她都不能掉以轻心。 长公主府和皇宫一样,有禁军严加看守,赴宴之人不能带刀剑利刃,也不能带奴仆侍从。 嫁反派 第33节 想了想,她唤来廊下候着的青霄,低声吩咐道:“今日赴宴,你多带两个侍卫候在门外。外人进不去长公主府,若我午正三刻还未散席出来,便让阿姐去找南阳小郡王,她会知道怎么做。” 青霄领命:“属下明白。” 德阳长公主府,各府马车已经停了十来丈远的距离,门庭若市。 虞灵犀随着母亲躬身下车,对面,赵玉茗亦是和赵夫人一同下来。 两家人碰面,赵家母女脸上明显划过一丝尴尬和不自在。 赵夫人与虞夫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从闺房时起她便处处要和温婉美丽的妹妹争,争衣服争首饰,争到最后妹妹成了高高在上的将军府主母,她却嫁了一个不起眼的兵部主事。 赵家不景气,赵夫人觉得脸上无光,越发与虞家断了往来。 此番撞上,竟发现赵玉茗和虞灵犀穿了同样的海棠色裙裳。乍一看两人背影十分相似,但一瞧正脸,高下立分。 赵玉茗虽美,但长相略微小家子气,撑不起这样鲜妍的衣裳。反倒是虞灵犀,秾丽精致,光彩烨人。 赵夫人撑着假笑和虞夫人寒暄问好。 待虞家母女一走,她立刻沉下脸,朝赵玉茗叱道:“让你别穿这身衣裳,你非要穿!这下好了,撞了衣裳还不如人家好看,真是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玉茗脸色微白,绞着袖子不吭声。 赵须一瘸一拐走过来,横在赵玉茗面前道:“义母,玉茗为了这场宴会精心打扮了许久。何况,儿子觉得玉茗比虞二姑娘好看。” “你觉得?” 赵夫人冷嗤,扫了一眼这个坠马摔断了腿的跛子,“你觉得有何用?” 赵玉茗跟在赵夫人身后,迈上台阶时,她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赵须一眼。 赵须隐在阴影中,眸中翻涌着阴暗恨意,朝赵玉茗点点头。 长公主府气势恢宏,花苑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德阳长公主还未现身露面,女眷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聊天。 将军府位高权重,向来是各家讨好笼络的对象,虞夫人身边围满了各府夫人,一时脱不开身。 这等宴会,少不了人际往来,虞灵犀便朝虞夫人道:“阿娘先忙,我去找清平乡君。” 唐不离没有找到,倒是见着了薛岑。 他气色好多了,一袭白衣胜雪,正保持着客气的距离,微笑着同赵玉茗说些什么。 眼角瞥见虞灵犀,薛岑眼睛微亮,婉拒辞别赵玉茗,朝虞灵犀走来。 “二妹妹。”他清朗唤道。 “岑哥哥。”虞灵犀颔首见礼,关切道,“身体可大好了?” “不碍事,已经痊愈。” 薛岑引她在位置上坐下,亲手沏了一壶茶道,“这是今年最新的茶种,二妹妹尝尝?” 虞灵犀端起一杯嗅了嗅,很香。 她问:“是今年才有的茶种么?” 薛岑倾茶的姿势风雅至极,颔首道:“不错。” 虞灵犀“咦”了声,又嗅了嗅,这茶香怎么有点熟悉呢? 与此同时。 太子宁檀一身常服站在高处轩楼之上,望着来往的女客,焦躁不耐地摇着纸扇问:“虞二姑娘在哪儿呢?” 云翳笼罩一大片阴影,阴影顺着长公主府的方向逐渐西移。 将军府后街,无人的僻静拐角。 羽翼破空的风响,一只灰隼张开翅膀,停在了少年抬起的臂上。 取下鸟足上绑着的竹筒密信,展开一瞧,宁殷的眸色幽幽冷沉下来。 宁檀悄悄去了德阳长公主府,既然不是光明正大,便定有龌龊勾当。 想起今日盛妆赴宴的虞灵犀,他眸色又冷了几分,淬着慑人的寒。 “小姐,我早说过的啊。” 他呵笑一声,极低的嗓音带着些许玩味,“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她那点仁善的小聪明,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要救吗? 他靠着墙,淡淡地想。 还是算了。 若无端出现在那,她说不定又要嫌弃他满腹心机,布局虐杀之类。 反正她准备了什么青霄、什么南阳郡王,根本不需要他,不是么? 他冷笑一声,转身往回走,可脚步却不自觉慢了下来,最终顿在原地。 五指猛地一攥,灰隼惊飞,密信化作齑粉从他指缝洒落。 可是…… 野性难驯的少年抬首,眯眼看着被云翳遮挡的太阳。 薄唇翕合:“心情不佳,宜杀人。” 第24章 黑屋 午宴过后,各家夫人都坐在一块儿陪德阳长公主叙旧解闷。 大人们说话难免涉及要务,后辈理应回避。虞灵犀便和各府贵女一同去了芍药园,闲聊赏花。 那股诡谲的眩晕涌上来的时候,虞灵犀心中咯噔了一下。 发觉不对劲,她第一反应是去找虞夫人,可才走了两步,身子就软得几乎扶不住游廊的雕栏。 “哎,虞二姑娘怎么啦?” 身边惊呼一声,有谁扶住了她软绵的身子。 “兴许是贪杯喝醉了。” “扶她去偏殿小憩片刻吧,还要些时候才散席呢。” 视野天旋地转,一张张模糊的脸围了上来,有人搀扶着她往西角门偏殿行去。 不能去偏殿,不能离开人群。 虞灵犀张了张唇,想让搀扶的人送她去见虞夫人,可所有的器官都像是被麻痹似的不听使唤,完全发不出丁点声音。 说不出话,手脚也绵软无力,虞灵犀不傻,知道自己大约是被人暗算了。 她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缕薄弱的意识,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宴席上她与阿娘同席,两人吃的是一样的菜肴,可阿娘并无不适,说明问题并非出在菜品上。 除此之外,便是薛岑给她泡的茶。 当时她觉得茶的香味熟悉,心中迟疑,端着茶盏嗅了很久都没有饮下。 薛岑以为她是嫌茶淡,又知她酷爱辛辣,便体贴换了新的浓茶过来,又从自己案几上取了随身携带的椒粉甘梅,往她茶盏里夹了两颗。 继而便是德阳长公主来临后,众人敬酒祝寿。 因有皇族结亲的阴云笼罩,虞灵犀小心得不能再小心。酒盏是公主府的侍婢统一呈上来的,人人皆有,虞灵犀也是在祝寿时象征性小抿了一口…… 莫非,是这里出了问题? 人群的热闹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僻静冷清。 虞灵犀咬唇,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重要的是那人敢在长公主府邸对她下手,到底想做什么? 进了一幢雅致幽静的寝屋,虞灵犀被安置在柔软熏香的软榻上,甚至有人细致地为她盖上了锦被,方轻轻掩门出去。 片刻,一声极轻的开门声传来,走入一个光晕模糊的眼熟身影。 继而强撑的意识断弦,她眼前一黑,彻底没了知觉。 一双绣鞋停在了她的榻前。 赵玉茗戴着素色的面纱,露在面纱外的眼睛怯懦柔和,需要很仔细才能看出她眼底疯长的嫉妒和怨恨。 她捏紧袖子,行至与虞灵犀并排的那张客榻上躺下。 深吸一口气,做出头晕目眩的模样来,朝外唤道:“来人。” 一个宫婢推门进来,福礼道:“赵姑娘,有何吩咐?” “我旧疾复发,实在是头晕乏力,恐败了长公主殿下雅兴,便不去辞行了。” 赵玉茗虚弱道,“还请再唤个人过来,悄悄扶我去西角门外,让家兄送我回府吃药歇息。” “好的,赵姑娘请稍后。”宫婢见她看上去实在难受无力,便匆匆退出去唤人帮忙了。 等人一走,赵玉茗忙溜下榻,飞快将虞灵犀扶抱至自己榻上,取下自己的面纱遮住虞灵犀的脸,又将她髻上能表明身份的发饰一一取下。 虞灵犀还挽着一条极为轻软的罩烟纱披帛,那是赵玉茗心动许久却买不起的款式。 她便将那条披帛也拽下来,换上自己的旧紫绸披帛。 两人的衣裳身段极为相似,只将虞灵犀天然绝色的脸一遮,发饰略作调整,陌生人基本瞧不出其中差别。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赵玉茗心一慌,连忙钻到里边的榻上,伪装成虞灵犀的身形面朝墙壁躺下。 宫婢只见过赵玉茗和虞灵犀一次,果然没发现异样,隐约记得有面纱、躺外间的是赵姑娘,无面纱容貌美丽的是虞二姑娘。 于是没多想,把外间的虞灵犀当做赵玉茗搀扶走了。 赵玉茗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远去,这才敢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就看赵须的了。 嫁反派 第34节 这个计划是赵须提出的,她不知道赵须要如何搅黄虞灵犀和薛岑的婚事,反正……和她没关系。 赵玉茗背对着门缩在榻上,咬着指头想:是宫婢自己认错了人,而她,只是撒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谎。 谁叫虞灵犀处处比她好、比她强。 谁叫连朗风霁月的薛二郎眼里,也只瞧得见她一人呢? 正想着,忽见身后阴影笼罩,有人蹑手蹑脚朝她走了过来。 赵玉茗刚做完亏心事,猛地转头,却见一块棉布当着口鼻捂下,将她的惊呼闷在了喉中。 赵玉茗瞪大眼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太监,瞪大眼呜呜两声。很快,她猛力的挣扎慢慢停了下来,闭上不甘惊恐的眼,脑袋无力地软向一边。 意识消散前的须臾,她听见其中一个太监模糊的嗓音低低传来:“这个是虞二姑娘吧?别弄错了。” “不会错。方才咱们跟了这么久,一共就两个姑娘进了偏殿。” 另一个尖细的嗓音回答,“赵姑娘身体不适,被送出府了。那么留在这里的,除了虞家二姑娘还能有谁?” “啧”了声:“这张脸和画像上挺像的,不会错。算是个美人坯子吧,难怪太子殿下疯魔了似的要尝她滋味……” 虞……二姑娘? 赵玉茗很想大声尖叫,告诉他们认错了人。 她忍辱这么久,不是为了去做虞灵犀的替死鬼的!她心里有人,宁可死也不愿被别的男人玷污! 可来不及发出丁点声音,就彻底没了意识。 唯有一滴泪沁出她的眼角,不知是悔是恨。 “别啰嗦了!趁着没人,赶紧送去太子殿下那儿。” 用锦被将女人一裹,从后门抬了出去。 …… 角门后院,宁殷穿着内侍的赭衣从假山的洞穴中走出。 洞穴阴影中,一个被剥了衣裳的小太监倚在石壁上,已然昏死过去。 宁殷面无表情,将他的脚往里踢了踢,这才端起地上的瓜果盘,混入来往的内侍队伍中。 角门处,两个宫婢扶着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上赵府的马车,宁殷自门口路过时,刚好瞥见塞进车内的一片裙角,以及一点精美小巧的足尖。 藕丝绣鞋,有点眼熟,不像是赵家女人能穿得起的款式。 赵须瘸着一条腿,警惕地环顾一眼四周,方跟着跃上马车,飞快离去。 一切发生在须臾一眼之间,宁殷不辨喜怒,继续往里走。 德阳长公主府邸只有一处无人能去的僻静之处,便是佛堂后的静室。 一个大活人没法瞒过禁军运出府邸,以宁檀那精虫上脑的性子,若真想做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必定选那处静室。 佛堂前的荫蔽石路上,果然见两个太监鬼鬼祟祟抬着一包人形物体。 宁殷隐在门洞之后,望着那锦被包裹下露出的女子发髻,阴冷了目光。 脚尖勾起一块石子攥在手里,屈指一弹。 后头那个太监脚腕剧痛,顿时“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锦被散了,滚出一个海棠裙裳的女人,仰面朝上。 见到那女人眉眼的一瞬,宁殷眸中的杀意一顿。 那不是虞灵犀。 “当心点。” 另一个太监连忙将女人重新卷入被中,叱道,“太子殿下对女人最是挑剔,摔坏了可就完了!” 两人又抬起那包人形物,偷偷摸摸地闪入佛堂后净室。 啧,认错人了? 宁殷靠在墙上,慢慢转着指间险些出手的刀刃。 那真正的虞灵犀会在哪儿呢?莫不是被她躲过去了? 忽然,方才角门外的画面于脑中一闪而过,宁殷猛地抬眸。 眼中的玩味渐渐沉淀,化作一片恣肆的狠戾幽暗。 他转身,朝角门快步走去,惊扰了芭蕉低下晒太阳的狮子猫。 那狮子猫脖子上缀着名贵的金铃铛,一看就是前来赴宴的某位贵夫人走丢的爱宠。 宁殷停下脚步,一个有趣的计划在心中酝酿开来。 若不回赠宁檀一份大礼,怎对得起他为虞灵犀费心费力布下的这场局? 他伸手拎起那只狮子猫的后颈,单手攀着围墙几个腾跃,翻身上了净室的屋檐。 他落脚很轻,没有惊扰室中那位等得口舌生燥的太子殿下,将瑟缩的狮子猫搁在了净室屋脊的醒目之处。 布好了诱饵,就等着好戏开场了。 虽然他很想留下来看这场好戏,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小姐等不到人去救她,会哭的吧? 真可怜呢。 少年心不在焉地想着,却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循着赵府马车消失的方向而去。 …… 马车颠簸摇晃,使得虞灵犀在混沌的昏睡中找回了一丝神智。 牙齿咬破舌尖,她尝到了鲜血的铁锈味。 剧痛使她神智又清明了一分,可四肢仍是烂泥似的使不上劲儿,别说挪动,便是抬一根手指都费劲。 冷静,越是此时越不能慌。 她咬唇,先将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直至指尖艰难动了动,继而就是手掌、手腕…… 一边放慢呼吸,闭目仔细记住马车外的每一处吆喝、每一种气味。 一边搜寻记忆,京城的舆图在她脑中渐渐显现。 不到一盏茶,热闹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样的幽静,耳边只听得见车轱辘轧过青石砖的声响。 待手臂和脖子能勉强转动了,虞灵犀便吃力地将发髻往车壁上蹭了蹭。 蹭了半日,直至发髻散乱,方有一支素银簪从发间坠落。 其他的钗饰都不见了,不过不碍事,一支银簪也够用。 将尖锐的银簪握在手心,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汗湿了里衣。 马车停了,虞灵犀立刻将簪子藏入袖中,装作昏睡未醒的样子。 马车外来了两三个人,其中有个脚步一轻一重,像是个跛子。 虞灵犀顿时心一凉。 若对她下手的只有一个人,她尚且能拼一把。但来的是三个人,而她方才取簪子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手臂依旧酸软,此时反抗根本没有胜算。 不能冲动。 阿爹说了,越是危机关头越要沉得住气,寻找破绽,一招制敌。 虞灵犀屏息伺机,袖中的簪子几乎刺破掌心。 …… 仓房前,赵须和两名衣着暴露的女冠相对而立。 “为了以防她逃跑,待我和这女人进了仓房后,你便将仓房门锁上。” 赵须将一个钱袋抛给女冠,道:“夜里自会有人来捉奸,到时你再打开仓房,务必让所有在场之人都清楚瞧见里头的画面。别的,你什么也不用管。” 赵须将虞灵犀丢在了仓房唯一的木榻上。 他陷在阴暗中,冷冷地盯着榻上少女芙蓉般细嫩精致的脸庞。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有一张美极的脸。可那又怎样? 在他心里,义妹才是天上的皎皎明月,是他快死时将他从阎王殿拉出来的光,虞灵犀连赵玉茗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可他的身份,注定他无法拥有玉茗。 既如此,不如让这个女人在死前当一次玉茗的替代品。 谁叫她纵容手下的家仆将他拽下马,成了个终身跛脚的瘸子;谁叫她处处打压玉茗,连玉茗最心爱的东西也要夺取…… 赵须扭曲了面容,点燃案几上的香炉,深吸了一口甜腻的香味,朝虞灵犀的脸伸出手去。 他要毁了这一切。 仇恨让赵须忽略了少女渐渐绷紧的身形,以及她袖中露出一点寒光。 手指还未碰到虞灵犀的脸,忽见门外掠过一条人影。 赵须警觉缩回手,站起来听了片刻动静,方按着腰间的佩剑,朝仓房外走去。 一个内侍打扮的赭衣少年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屈起一条腿踩着桌沿,手里把玩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赵须立即认出了这个少年。 那时春搜,这人仅凭一手之力将他拽下马,摔落沟渠,让他成了个没用的瘸子。 恨意在眼中燃烧,他阴声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少年勾着笑,可笑意不曾到达眼底:“来取一样东西。” 他明明在笑,赵须却蓦地背脊生寒。 “什么东西?” “你的狗命。” 凌寒的疾风乍起,院中藕池荡开一层涟漪,而后渐渐归于平静。 嫁反派 第35节 一片殷红从池底升起,缓缓晕散于水波之中,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宁殷打开了仓房的门,擦干净手指,朝榻边走去。 见到榻上双颊绯红、昏睡不醒的虞灵犀,他目光忽的一沉,开始后悔方才让赵须死得太便宜了。 应该拔了他的舌头,再活着一寸寸碾碎他的骨头。 案几上燃着甜腻的香,一闻便知是不正经的东西。 他走到虞灵犀榻前,刚伸手掐灭了线香,便见一抹寒光朝自己狠狠刺来。 宁殷下意识抬手格挡,攥住了那支全力刺来的银簪。 啧,好凶狠。 若非自己反应迅速,抑或来的是赵须,方才这一下大概就扎穿他的脖子了。 那奋力一击已经耗尽了力气。 虞灵犀喘息着,水光潋滟的眸子在见到宁殷的脸时,有一瞬的茫然。 她怔怔不语,握着簪子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宁殷。 盯得不可一世的小疯子垂下了眼睫,问道:“小姐如此神情,是在失望吗?” 随即,他勾起一个莫名的嗤笑,自顾自颔首道:“来得不是青霄,也不是什么小郡王,而是我这个穷凶极恶的坏人,的确该失望……” 银簪脱手,哐当坠落在地。 “卫七……” 少女嗓音轻颤,眼里跳跃着略微迷离碎光,分明没有半点厌恶失望。 呼吸急促的少女身体没骨头似的酥软,卸力,继而一头扑在了宁殷怀中,将他满腹讥诮堵了个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冷不防哐当一声。 仓房唯一的一扇门被人关紧,从外边上了锁。 逼仄的空间内瞬时一片黑暗,只听得见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吸。 那名衣着暴露的女冠将仓房钥匙揣入怀中,打着哈欠远去。 第25章 甜香 府邸对街,青霄靠着马车,抱剑望着门口陆续散席出来的女眷。 车内,香钟燃到指定刻度,铜球坠落,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午正三刻已至,小姐还未出来。 青霄抬头看了眼天色,又等了一盏茶时辰,方沉下脸对下属道:“小姐逾时未至,恐有意外。你们二人分头去请大小姐和南阳郡王,要快!” 德阳长公主府,静室。 宁檀等得口干舌燥,摇着纸扇又灌了口茶,问道:“什么东西在叫?” 小内侍侧耳听了会儿,躬身答道:“回殿下,应是猫儿叫春。” “烦人。” 宁檀已然没了耐性,叱道,“怎么还没把人带过来!” 正躁着,门开了,派去的小太监抬着一包女人快步闪了进来。 “殿下,虞家二姑娘给您送过来了。” 女人被搁在榻上,小太监擦着汗,谄媚道,“为防她伤到殿下,稍稍用了些药。还请殿下留意时辰,莫要贪欢,若她失踪太久被人察觉,事情就难办了。” “知道了知道了。”宁檀扯了扯衣襟,不耐地挥手屏退内侍。 待屋内空了,宁檀咽了咽嗓子,伸手掀开裹着女人的锦被,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手一顿,宁檀咂摸着怎么不太对。 这女人的身形样貌俱是上佳,是个美人,却远不及当初他远远一瞥的那般惊艳,比预想中差了不止毫厘。 难道阅人无数的他,这次看走眼了? 不过既是送到嘴边来了,焉有不吃之理?虞渊那个老顽固过了这么久都不肯归顺自己,甚至还与别的皇子相谈甚欢,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今日便拿他的宝贝女儿开涮,先吃了小的过瘾,将来再娶那个大的。 宁檀露出一个轻浮玩味的笑来,急不可耐地扯了腰带。 …… 拂云观是一处隐秘的销魂窟,里头的女冠,皆是暗娼。 此时,两名女冠穿着薄可透肉的道袍,意兴阑珊地倚在后门处聊天。 “妙真,你说仓房里那一男一女,是什么情况?”其中一位女冠问。 叫妙真的嗑着瓜子,“呸”了声道:“男的因爱生恨吧!得不到就想毁了,否则怎么舍得对良家女子用极乐香?” 这种催情香,原是她们在欲界仙都时为挽留恩客使用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人只需闻过此香,每旬都会发作一次,如此三回,药效一次比一次厉害,一个月后方能自动消解,如此便能做恩客的长久生意。 想到此,妙真麻木艳俗的脸上划过一丝鄙夷:果然男人都是畜生,那小姑娘怕是一辈子都毁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她们自己都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后院。 仓房逼仄,没有开窗。 唯有一丈多高的地方开了一处小小的铁窗,勉强送了些新鲜的空气进来。 但还是热,很热。 这次的异样明显和宴会后的眩晕不同,虞灵犀感觉身体里有一把火在燃烧,面前的宁殷有了重影,她觉得自己像根没有骨头的藤蔓,不受控制地想寻求依靠。 “卫七……” 虞灵犀目光迷离,眼尾染着娇艳的红,呼吸急促道,“我好像……好像不对劲……” 手臂稳稳揽住她下沉的腰肢,宁殷抬手挥散余烟,晦暗中一双眼睛蕴着清冷的光。 “因为小姐中药了。” 他端坐看着怀中炙热酥软的少女,嘴角扬起浅浅的嘲弄,“催情香。” 虞灵犀咬唇,想杀了赵须的心都有了。 情绪的波动使得那股燥热愈发浓烈,一波接着一波涌上,冲击着她脆弱的理智。 偏偏这个时候,她身边还有个正年轻气盛的少年。 宁殷折腾人的花样有多少,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不由强撑着理智,往榻里边挪了挪,以免自己神志不清真的做出什么错事来。 怀中的娇软毫不留情地离去,宁殷嘴角的笑没了。 他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虞灵犀埋在臂弯里的,醉酒般潮红的脸庞。 片刻,他站起身来,在虞灵犀茫然的目光中,解了腰带和外袍。 赭色的内侍服飘落在榻沿,虞灵犀不由一紧,短促问:“你作甚?” “小姐难受,而这里只有我能帮忙。” 宁殷的声音低低沉沉的,落在虞灵犀耳里却像响起一个惊雷。 “卫七,你……” 虞灵犀惊得眼睛溜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知道。”少年单膝跪在榻上靠近,眼睛染墨似的,没有狎昵捉弄,也没有情欲渴求,声音像是在禀告今日吃什么菜一样轻淡。 “我不曾和女子试过,小姐多担待。” 他微凉的唇凑了上来,堵住虞灵犀灼热的气息。 虞灵犀脑中有一瞬的空白,憋气半晌,才被下颌的疼痛唤回神智。 宁殷捏着她的下颌,如同前世一般微挑的眸子望着她,轻声问:“小姐是打算憋死自己,以全名节?” 虞灵犀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呼吸,绷紧的身子重新软了下来。 名节? 当一个人经历过家族覆灭的苦痛,尝尽寄人篱下的辛酸,与一个狠厉恣睢的疯子共同生活两年…… 便该知道,名声不过是旁人施加的枷锁,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俊美的、熟悉的脸庞就在眼前,似是清晰,又似是模糊。虞灵犀望着他幽深的眼,听到了来自心灵深处的,破罐破摔的声音。 又不是第一次了,有甚好怕的。 她意识混沌,完全分不清那些荒唐轻佻的念头究竟是自己的本心,还是药效使然。 “卫七。” 虞灵犀迟疑着抬手触碰宁殷的脸颊,捧住,而后忽的一笑,醉酒般轻道,“你的吻技还是这般差。” 宁殷皱眉。 还没来得及问这个“还是”从何而来,便见方才还瑟缩的少女跪坐而起,垂眸轻轻舐了他的鼻尖。 动作熟稔,猝不及防。 世界悄然无声,宁殷的呼吸有一瞬的暂停。 他微微睁眼,望着咫尺前桃花般娇艳迷离的少女,黑冰似的眸底像是翻涌着炙热的岩浆。 芳泽一触即分,却也勾走了宁殷引以为傲的定力。 他从小被恶意喂过不少毒,按理,那线香对他根本产生不了影响。可不知为何,这会儿竟生出不知餍足的微小躁动。 新奇,却并不反感。 他抿了抿薄唇,微眯眸子回味了片刻,而后伸手扣住了虞灵犀的后脑勺,再一次凑了上去。 反正野兽从不讲道德廉耻,只遵循本能。 嫁反派 第36节 唇上一痛,虞灵犀从迷离的缱绻中回神,强行唤回一丝理智。 “这样不对……”她似是突然惊醒,推开了宁殷。 茫然了片刻,视线聚焦。 虞灵犀唇瓣嫣红,看着眸色晦沉的宁殷,呼吸急促地喃喃:“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了。” 和名声无关,若没有爱,便只是交媾。 宁殷不懂五感,不屑道德,可她懂。 前世她和宁殷已经走了一条错误的不归路,这辈子不应该再是这样的开局。 不满于她的停止,宁殷微微侧首:“小姐?” “你……你离我远些。”虞灵犀抱起双膝缩在榻上,艰难道。 宁殷的眸色微沉。 想了会儿,他问:“小姐讨厌我?” “这样不对,不对……”虞灵犀重复着这一句,甩了甩脑袋,混沌的意识渐渐清醒。 “那什么才是对的?” 宁殷的身影笼罩着她,嗓音沙哑低沉,“小姐把自己折磨死,就对了么?” 大约药效下去了一点,虞灵犀还有力气瞪他。 宁殷不悦,抬手碰了碰鼻尖被吻过的地方。 啧,方才她主动撩上来时,怎么不见这般硬气? “人与兽不同,这种事,自然要同所爱之人尝试。”虞灵犀红着脸颊道。 爱? 宁殷觉得可笑:他没有这种东西。 “中了这香,若是没有那个……” 少女难以启齿的声音传来,打断他的思绪,“会死吗?” 宁殷想了会儿,说:“不会。” 虞灵犀明显舒了一口气。 “只会生不如死。”宁殷道。 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又骤然绷紧。 宁殷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榻沿,冷然半晌,没忍住道:“小姐不愿走捷径,熬过去便好了。” 虞灵犀轻轻“嗯”了声,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宁殷眉尖一挑,没想到她真的这般有骨气,宁可生捱也不愿碰他。 很长一段时间,仓房里静得只能听见一急一缓的呼吸声。 原想看虞灵犀能撑多久,到头来越来越空落不耐的,却是他自己。 天窗的冷光斜斜洒下,打在少女单薄微颤的肩头。 虞灵犀的呼吸抖得厉害,半张脸埋在臂弯中,宁殷以为她会哭。 可她只是死死咬着唇瓣,靠着疼痛缓过最难熬的片刻,眼睫扑簌,眸中满是挣扎坚定。 一缕血色在她唇上凝结成珠,又倏地滚落白净的下颌。 那抹鲜红刺痛了宁殷的眼,他叩在膝上指节一顿。 嘶,想把赵须的尸首从池底拽出,剁碎了喂狗。 他起身,抓起地上散落的赭色外袍。 虞灵犀立刻一僵,抬起水波潋滟的杏眸,警戒地看着他。 宁殷抓着衣袍的手一滞,随即神色如常地掸去上头的尘灰。 “衣裳是抢来的,有点脏。”他说,“小姐将就些用。” 衣袍如云般罩在了虞灵犀肩上,遮住她胸前略微散乱的襦裙系带。 衣袍很大,很温暖。 虞灵犀方才最难堪、最凶险的时候都没有掉眼泪,此时裹着宁殷的外袍,却不知为何有些发酸。 药效退了很多,但还是十分磨人。 虞灵犀怕自己撑不住断了思绪,便颤声道:“卫七,你陪我说说话吧。” 古井无波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哑:“说什么?” 虞灵犀皱眉,忍着翻涌的空虚和渴求,调整呼吸:“随便,给我讲个故事也行。” 宁殷坐在阴暗中,只余一个侧颜剪影,看不清神情。 半晌,毫无起伏的嗓音传来:“从前,狼国里有很多羊崽子。” 没想到宁殷还真的给她编故事了。 虞灵犀新奇得忘了身体的难受,问道:“既然是狼国,为何有羊崽子?” 宁殷乜了她一眼,继而低冷道:“狼国里只允许有一只狼,其余的都必须是温顺愚昧的小羊。若是大狼发现还有其他的狼存在,便会毫不留情地咬死它。” “有一天,王国里最小的羊发现自己竟然长出了爪牙,它的爪牙锋利无比,甚至比大狼更甚,原来小羊也是只狼。小狼的母亲很惊惶,唯恐被大狼扑杀,所以哭着拿起铁钳,一颗一颗将小狼长出的爪牙一点点拔除,圈禁在笼子里,以为这样就能瞒住一切。” 淡漠的嗓音,血腥的故事,虞灵犀终于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直觉告诉她,宁殷的这个故事,肯定和他的过往有关。 “后来呢?” “后来,小狼一点点长大,吃肉的天性是掩盖不住的。有一天,笼外滚进来一块肉,小狼饿极了,抓起肉便吃了起来,却不料,那肉里被人刻意下了毒……” 这故事足以让虞灵犀药效尽褪,背脊生寒。 “小狼还活着吗?” “命大没死,却也暴露了它是狼的事实。” 宁殷仿佛真的只是在讲故事,不紧不慢道,“大狼派手下抓住了小狼母子,然后丢了一把匕首在他们面前。那些人告诉小狼的母亲,她和儿子之间,只能活一个……” “大狼真可恶。” 她竭力稳住声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后来呢?” 宁殷却不再说下去。 很长的安静,虞灵犀看不见他是什么神情。 “小姐气息沉稳了不少,想必是药效褪了。” 他兀地笑了声,不再继续狼和羊的话题,站起身问,“能走路吗?” 虞灵犀有些悻然,不曾听到故事的后续。 但此时追问下去,宁殷必定起疑。 她试着动了动手脚,然后艰难地扶着墙壁起身,深吸一口气道:“能走。” 宁殷颔首表示明了,而后走到紧闭的仓门之前,抬腿一踹。 他的腿很长,踹起来的动作又快又狠。 虞灵犀前世也曾想过,若是宁殷的腿不曾受伤,就该是眼前这副意气风发模样。 轰的一声,整块门板连带着锁都被踹倒在地,扬起一地尘灰。 刺目的光扑面而来。 门外两名女冠听闻动静,立刻跑了过来:“怎么回事……” 没有看清宁殷什么动作,那两名女冠皆是眼睛一瞪,随即软绵绵倒在地上。 虞灵犀看得目瞪口呆,扶墙上前道,“你……” “没死。”宁殷负手道。 虞灵犀一怔,无奈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既然能打开门,方才为何不带我走?” 宁殷笑了,低低道:“小姐方才药劲上头,能走得动路么?我是不介意抱着小姐招摇过市,只怕小姐拉不下颜面。” 强词夺理。 虞灵犀恼了他一眼,长长吐纳几口浊气,方清醒些道:“去唤辆马车,送我回长公主府。” 宁殷看着她,眼里多了几分深意。 她这样娇贵的少女,刚经历了那般危险,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躲回家哭诉,而是敢回公主府直面阴谋…… 越来越有意思了。 回去也好,还能赶上一出大戏。 …… 长公主府,佛堂前的小路上。 “那猫可是皇上御赐给我的,若是丢了,岂非大罪?” 十来名女眷簇拥着一位神色焦急的宫裳女子,众人在花木丛里似乎在寻找什么。 “郡主别急,猫儿兴许是嫌吵,躲去僻静之处了。”有人安慰。 “多找些人来寻呀!” 安宁郡主急得带了哭腔,忽而她听到什么,屏息道,“嘘,你们听到猫叫了吗?” “好像是有。” “我也听到了。” “似是从佛堂后传来的,去看看。” “嘘,都别出声!别叫它吓跑了!” 嫁反派 第37节 安宁郡主领着一行人焦急地穿过石路,朝佛堂行去。 刚欲上石阶,便见两个打盹的小太监一跃而起,着急忙慌道:“哎哟各位姑娘,这里可不能进啊!” 虞辛夷和南阳郡王闻声而来,刚好瞧见一行女眷在和两名太监争执。 妹妹逾时未出,因为不确定妹妹是否出事,亦或是此事牵涉到德阳长公主,虞辛夷不敢公然要求搜寻妹妹。 她只得按照事先约定,找宁子濯掩护混入了长公主府。 宫婢说虞二姑娘和赵姑娘在偏殿歇息,可等她赶到偏殿,妹妹和赵玉茗都不在,只在软榻上拾到了妹妹的红玉珠花。 心中的担忧更甚,她几乎笃定妹妹出事了。 整个府邸,只有佛堂是最后一处没有搜过的地方。 她不假思索,大步朝佛堂走去。 “虞司使,这个地方不能随便进。” 宁子濯白净的脸上浮现些许焦灼,挠着鬓角道,“要不,我去请示一下皇表姑?” “来不及了。”虞辛夷推开宁子濯,闯了进去。 “哎,那位姑娘!” 两个小太监一边拦着找猫的贵女们,一边又顾着挡虞辛夷,汗出如浆道,“那里不能进去!真的不能!” 遮遮掩掩定有猫腻!岁岁不会真的…… 虞辛夷懒得废话,一手挥开一个太监,另一个扑上来,被宁子濯从腰后抱住。 “虞司使快去!”宁子濯临时反水,死命箍着太监,脸都憋红了。 虞辛夷快步迈上石阶,一把推开了静室大门。 风猛然灌入,撩起垂纱飞舞,床榻上赤条条纠缠的两人霎时映入众人眼前。 “谁……” 男的转过头,赫然就是当朝太子宁檀! 而他身下神智迷离的女人,竟然是…… “赵……赵玉茗。”兵部侍郎的女儿认出了她,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 一片死寂,继而女孩儿们纷纷捂眼回避,惊叫连连。 “何事如此喧哗?” 廊下,德阳长公主威仪的声音稳稳传来。 第26章 道谢 “谁许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宁檀恼羞成怒,抓起被褥裹住下面。 他只顾自己遮羞,身下的女人却从头到脚暴露无遗,场面当即十分精彩。 虞辛夷视线扫过那个不着寸缕的女子,还真是赵玉茗。 松了口气,她不退反进,当着太子的面拽下一片飘飞的帷幔,盖在犹神志不清的赵玉茗身上。 虽然虞辛夷不喜赵玉茗,春搜之事后对此女更是反感,但她始终记得,自己也是个女人。 幸而躺在榻上的不是岁岁,如果是,这条帷幔就该绞在宁檀的脖子上了。 宁子濯也傻眼了,大概怕宁檀恼羞成怒动了杀心,忙故意高声解围:“虞司使,皇表姑的紫檀佛珠取来了么?” 说罢踱进门,装作讶异地样子问:“咦,太子殿下也在此?” 宁子濯搬出了德阳长公主的名号,宁檀涌到嘴边杀意生生咽了回去,斥道:“都给孤滚!” “何事如此喧哗?” 廊下,德阳长公主威仪的声音稳稳传来。 众人霎时噤声,纷纷让开道来。 宁檀荒淫无度,除了皇帝外,最怕的就是这位姑姑。他匆忙下榻捞衣服蔽体,却反被被褥绊住,噗通摔倒在地。 而赵玉茗神志不清,哼哼呀呀的扭动身子缠了上来。 德阳长公主扶着女官向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手中的沉香佛珠手串被生生掐断,珠子溅落一地。 马车上,虞灵犀重新绾好发髻,整理好衣裳裙裾。 因她强忍着没与男人交合,身体到底残存了药效,有些难受。她一手贴着余热未散的脸颊降温,一手握着素银簪,尖锐的簪尖扎在掌心,以此维持冷静。 大概是她的呼吸太过隐忍短促,前方赶车的宁殷察觉到端倪,单手攥着缰绳一勒,停了车。 “怎么不走了?”虞灵犀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竟是哑得厉害。 宁殷挑开车帘,视线落在她脸上片刻,方道:“小姐稍候片刻。” 说罢跃下车,朝街角铺子行去。 虞灵犀刚从虎口脱险,此时一个人留在车上,难免有些忐忑。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对宁殷非但不再恐惧害怕,甚至还多了几分信赖。 很快马车一沉,虞灵犀警觉抬眼,便见宁殷撩开车帘钻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包油纸包着的物件,挺身坐在她对面。 宁殷打开油纸包,虞灵犀刚想问他要做什么,嘴里就被塞入了一丸东西。 指腹擦过她柔软鲜艳的唇瓣,宁殷微顿,冷静凉薄的眸底掠过些许波澜。 他垂下手,触碰过她唇瓣的指腹微微摩挲。 幽闭的仓房内,那短暂却炙热的唇舌交流逐渐清晰起来,一点点浮现脑海。 “什么东西?” 虞灵犀含着那枚东西,一边脸颊鼓鼓的,皱眉略微嫌弃,“好苦!” 宁殷觉得有趣,她能忍得下催情香的折磨,却受不了舌尖的微苦。 “甘草丸。虽不是解药,但可让小姐好受些许。” 说着,他视线扫过虞灵犀左掌心的伤口,淡淡道,“比小姐手里的簪子好用些。” 被他发现了。 虞灵犀不自在地蜷起手指,却被宁殷一把攥住。 “把手打开。” 他食指敲了敲她紧握的手指,待那细嫩的指尖如花瓣打开,方拿起一旁干净的棉布,给她一点一点擦干净破皮的血痂,撒上刚买的金疮药。 从虞灵犀的角度,可以无比清晰地看到他微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没有病态的苍白和疯癫的讥诮,也不曾戴着伪装的假面,只是疏冷而安静地清理上药。 是前世不曾拥有过的宁静平和。 虞灵犀情不自禁放缓了呼吸,嘴里的甘草丸熬过最初的苦涩,化开微微的回甘。 “小姐这手,第二次伤了吧?” 宁殷将上药的动作放的极慢,视线落在她娇嫩的掌心,忽然开口。 虞灵犀低低“嗯”了声,拿不准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尚残存了些许药效,这样慢条斯理的上要动作实在磨人,她抿唇小幅度动了动身子,提醒道:“好了。” 宁殷方收回晦沉的视线,为她缠了一圈绷带,打上一个优雅的结。 他问:“能坚持吗?” 虞灵犀咬着甘草丸点头。 她要回去亲眼看看,赵家人柔弱可欺的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阴险丑陋的嘴脸。 长公主府。 虞灵犀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见青霄越过停靠的车马迎了上来,焦急道:“小姐!” “青霄。” “小姐去哪儿了?属下不曾见小姐离府,却为何会从外边归来?” 说着,青霄往虞灵犀乘坐的那辆简朴马车看了眼,只见马车旁隐约露出一片赭色衣角,像是内侍的服饰。 还未看清那内侍是谁,那人已跃上马车,驾车离去。 “一两句话说不清,阿娘呢?”虞灵犀问。 “夫人和大小姐还在府中打听小姐去向,我这就去告诉她们。” “不用。” 虞灵犀唤住青霄,拍了拍微热的脸颊,定神沉静道:“我亲自进去找她们。” 阶前,女眷三三两两出来,每个人都神色古怪。 “啧,没想到赵玉茗是这种人,竟然在佛堂静室里做那种事,和……在佛祖的金身像下偷欢。” 擦肩而过时,虞灵犀听见他们刻意压低的议论。 “你们没看见么?赵夫人闻讯赶去的时候,她女儿还恬不知耻地拉着太子殿下不肯撒手。当着长公主殿下的面,赵夫人羞得脸都紫了,连甩了赵玉茗两个耳光,赵玉茗才清醒过来……” “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是这样的做法呀!长公主殿下最是礼佛,又是殿下寿宴,如此荒唐放诞,长公主殿下必定震怒。我看,赵家要完了。” “嘘,别说了……” 女眷们点到为止,各自登车离去。 赵玉茗……偷欢? 虞灵犀愕然。 她知道若没有赵玉茗做内应,赵须根本不可能进入戒备森严的长公主府邸绑走自己。 难道赵玉茗费尽心机,就为了做这等蠢事? 嫁反派 第38节 正想着,府门内传来一声惊急交加的呼唤:“岁岁!” 虞夫人快步出来,面上焦急大过责备,低声道:“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怎么脸这么红?” “我没事。” 虞灵犀握住虞夫人的手,“方才我听旁人说,表姐出事了?” 虞夫人神色微顿,叹了声,不太好说。 倒是跟着虞夫人出来的虞辛夷将妹妹拉到无人的角落,解释道:“赵玉茗和太子佛堂偷情,被众女眷撞了个正着,天家颜面尽失,德阳长公主为此事正震怒呢。” 虞灵犀满腔的怒火灭了个干净,心想,这报应未免来得太快了些。 灵光划过,她想起宁殷今日是穿着内侍的赭衣来救她的。 也就是说,宁殷在救她之前,已经去过德阳长公主府了。 莫非…… 她猛然回首,搜寻宁殷的方向。 可马车宾客来往,已然不见少年踪迹。 “看什么呢?” 虞辛夷伸手在虞灵犀眼前晃了晃,英眉皱起道:“这一个时辰你到底去哪儿了?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提及方才经历的种种,虞灵犀便沉了目光:“阿姐,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们回去再谈。” 坤宁宫,佛殿一片肃静。 皇后冯氏素衣披发,安安静静站于佛像坐莲之下,手持火引将殿中铜架上的百余盏烛台一一点燃。 暖黄的光照亮她素净的容颜,像是坐莲之上的佛像,无悲无喜。 整个大卫都知道,冯皇后是个吃斋礼佛、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大善人,也正因如此,才使得她与同样信佛的德阳长公主亲近,从而顺利将宁檀扶上太子之位。 “太子还在承德殿外跪着?”她问。 “是。陛下亲手打了太子十鞭,又罚他跪于殿外,可见是真的动怒了。” 太监崔暗依旧一袭赭衣玉带,抬手替皇后拢着烛火防风,瞥着她的神色道:“陛下气得旧疾复发,刚吃了药躺下,言辞之间多有提及其他的几位早夭的皇子,似有追思惋惜之意。” 皇后就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点燃最后一盏烛台:“本宫听闻,太子在德阳长公主的寿宴上做出荒唐之事,亦有你的参与。” 崔暗神色一变,立刻撩袍跪在地砖上:“臣一时糊涂,见太子殿下对虞二姑娘念念不忘、朝思夜想,便想顺着太子的心意,为她引荐虞二姑娘,谁知底下认错了人……” “又是虞二姑娘。” 皇后重重放下火引,忽而道,“我记得,虞大将军是你的老熟人?” 崔暗一愣,随即很快明白了皇后的深意:“是,臣明白了。” “还有,皇上既对檀儿流露失望,便在东宫侍妾中挑一个温顺可人的,停了她的避子药。” 皇后跪在坐垫团蒲之上,朝着悲悯众生的佛像合十,“本宫膝下,也该有个小皇孙了。” 正说着,忽闻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原是送茶水的小宫婢不小心听见了此番对话,着急退下回避,却不小心绊倒,打翻了茶盏。 “娘娘饶命!”小宫婢吓得脸色发白,伏地不起。 一只小虫飞进了灯罩,怎么也闯不出去。 眼见着就要被烧死,皇后却伸手打开灯罩,放走了那只可怜的虫子。 她像是没有看见地砖上蔓延的茶水,朝崔暗淡淡道:“去清理干净。” 崔暗颔首起身,走到小宫婢身边。 一声短促的惨叫,身体倒地的闷响后,殿内恢复了平静。 冯皇后合十诵经,脸上呈现出怜悯的平和。 …… 暮色初临,虞府挂上了灯笼。 虞灵犀吃过药歇息了许久,身体才彻底缓了过来。 思绪清晰,她开始梳理今日事情的始终。 赵须为何要绑走她? 太子和赵玉茗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怎会以那么可笑的方式勾搭在一块儿?若赵玉茗想攀高枝入东宫,便不该选取苟合的方式,太傻了。 想起自己在马车上醒来时,臂上挽着赵玉茗的紫绸披帛,再结合太子为何会偷偷出现在长公主府,一个猜想渐渐浮出水面。 有没有可能是赵玉茗将她扮成自己的模样,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公主府,交给赵须处置,却反被太子错认? 太荒唐了,可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的解释。 心思一沉,她让人去请爹娘和兄姊,继而定心朝大厅行去。 灯影摇晃,虞灵犀坐在案几后,将自己如何被迷晕送出府、如何被赵须带到拂云观,欲损她名声之事一一道来。 她只隐瞒了自己中药的那部分。 否则爹娘忧愤心疼不说,宁殷如何恰时出现在那儿,也不好交代。 尽管如此,一向沉稳的父亲还是气得拍桌而起,坚硬的红木桌子,竟是生生裂开一条缝。 虞辛夷最是护短冲动,立即拿刀道:“我去宰了这个小人!” “阿姐,别。”虞灵犀忙起身拦住她。 虞辛夷气得英眉倒竖:“岁岁,你难道还要为这种渣滓求情?” “既然是渣滓,宰了岂非便宜他?” 虞焕臣铁青着脸开口,“待我将他绑过来,当着赵家人的面将他剥皮抽筋。” “不是的。不是我想放过赵须,而是……” 虞灵犀放轻了声音,“而是恐怕,你们已经找不到他了。” 宁殷将她救出来后,并没有看到赵须的身影。若非他畏罪潜逃,便只有一个可能: 赵须这个人,大约不在阳世了。 虞灵犀道:“赵家不足为惧,真正难办的,是东宫太子。” 闻言,虞将军攥紧了铁拳。 若真如女儿所说,太子因婚事不成见色起意,想要玷污他的女儿,阴差阳错才错认了赵玉茗…… 这样的未来天子,真的值得他去效忠吗? 值得再将大女儿推入火坑吗? “我们立下赫赫战功,洒血疆场,而储君却在想着如何吞我的权、欺辱我的妹妹,真是天下莫大的讽刺!” 虞辛夷握着刀鞘的手发颤,讥嘲道,“这样的太子,值得我们守护吗!” “辛夷!”虞将军一声沉喝,“慎言。” 虞辛夷反向前一步:“父亲!”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他虞渊顶天立地,忠肝义胆,注定做不了反贼。何况当今圣上,并不曾亏待虞家。 虞将军两鬓微霜,两腮咬动,半晌疲乏道:“诸位皇子早夭,三皇子痴傻,七皇子生死不明。如今的大卫,只剩下东宫那一位了……” 父亲沉重的喟叹落在耳里,虞灵犀眼睫轻颤。 她知道这是个契机,可以顺理成章地提醒父兄,为虞家的后路埋一条引线。 她抬起水灵干净的眼眸,轻声道:“阿爹可曾想过,若是七皇子还活着呢?” 点到为止,却在寂静的厅中激起千层浪。 夜已深了。 虞灵犀从厅中出来,回房的路上见着廊下站着一个人。 没有太多迟疑,她屏退侍婢,独自朝那点宁殷走去。 宁殷像是预料到她会来找自己,面上一点波澜也无,依旧负手看着夜空。 今夜天气不好,星月无光,天上黑漆漆一片,也不知他饶有兴致地在看什么。 虞灵犀注意到他衣裳上的一片暗色,不由道:“你去哪儿了,袖口怎么是湿的?” “去捞鱼。” 宁殷薄唇一勾,带着意味深长的冷意,“捞出来,碾碎骨头。” 虞灵犀才不信他真的去捉鱼了。 正想着,宁殷忽的开口:“人是我杀的。” 虞灵犀侧首,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赵须。 怕吗? 不。甚至还有一丝痛快。 虞灵犀与他并肩站着,平静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是他的报应。” 宁殷总算不看天了,乜过眼盯着虞灵犀,盯了许久。 “小姐这回又不骂自己引狼入室了?” 宁殷似是笑了声,漫不经心道,“我本来还在猜,今夜小姐会抽自己几鞭呢?” 薛岑坠湖的那夜争执,他还要记恨多久啊? 虞灵犀无奈,恼了他一眼:“我就是这样是非善恶不分之人?心术不正的恶人,能和毫无过错的薛岑比么?” “哦,是,没人能和小姐的薛二郎比。” 也不知道哪句话刺到了宁殷,他非但不开心,反而笑得越发冷冽凉薄。 这个人卸下伪装后,真是一点奉承也没了。 嫁反派 第39节 “我今夜来,并非想和你说这个。”虞灵犀只好转换话题。 “小姐想说什么。”宁殷眼也不抬。 春末夏初的夜风穿廊而过,树影扶疏。 虞灵犀发顶落着毛茸茸的暖光,美目澄澈,看着身侧高大强悍的少年。 片刻,微笑道,“我想向你道谢。” 宁殷眼尾一挑,墨色的眼睛望了过来,像是不可测的深潭。 虞灵犀便当着他的面后退半步,抬掌拢袖,躬身屈膝,大大方方地行了大礼。 第27章 绕指 一缕发丝自肩头垂落,虞灵犀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身上勾勒着明丽的灯影。 这一礼,是她应该还的。 前世活得战战兢兢,她一度以为宁殷的存在比恶鬼更可怕。可令人讽刺的是,重生后的阴谋算计接踵而至,前世在摄政王府的两年竟是难得的“太平”。 比恶鬼更可怕的,永远是人心。 或许前世宁殷这样的真疯子,远比伪君子要坦荡得多。 顺着袖袍的缝隙垂眼望去,依稀可见那双鹿皮革靴停在她的面前,许久没有动静。 可虞灵犀能感受到,他微凉的视线就飘飘落在自己肩头,试探且考究。 她静静地等着。 直到白皙有力的指节搭在她包扎着绷带的掌上,轻而不容反抗,压下了她拢袖齐眉的手。 “小姐是主,我是仆,何需向我道谢。” 宁殷稍稍弯腰,凑过来的眼睛里没了方才的冷淡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看不透的兴味。 虞灵犀没敢说如今的宁殷并不比太子好多少,显而易见的区别,大约就是他始终不曾伤害虞家。 对于虞灵犀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今日受困仓房,赵须原本备了人来捉奸。你原本可以什么都不做,待我的丑相暴露众人之前,则必定名声尽毁……” 说到此事,虞灵犀有些难以启齿,声音也低了下去。 但她望着宁殷的眼睛,坚持将话说完:“如若我不当众自戕,则只能和仓房里的男人成婚。可是你没有那么做,你打开仓房,将我救了出去。” 以宁殷的聪慧算计,不可能不知晓将她放走意味着什么。 他身为流亡在外的皇子,一心复仇,也不可能不觊觎将军府权势。 可他依旧选择如此。 虞灵犀轻而坚定道:“我必须要谢你,不曾让我受辱而死。” 说到“死”的时候,她咬字很轻,却不经意在宁殷死寂的心间投下一圈波澜。 还以为是个傻子,却不料心如明镜。 宁殷倏地笑了起来,缓缓眯起漂亮的眼,“小姐既知如此,光一句谢怎么够?” 他透着半真半假的贪求,像是厌倦了蛰伏,磨牙以待的野兽。 虞灵犀半点怯意也无,甚至嘴角也泛起干净轻柔的弧度,问道:“那么卫七,你想要什么呢?” 笑意一顿,宁殷止住了话头。 他意识到虞灵犀是在套他的话,并不回答,只缓缓直起身子,悠然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小姐为何从不问我的过往?” 宁殷是个狠绝又警惕的人,虞灵犀自然不能贸然戳破他的身份,想了想反问:“我问了,你会说么?” 宁殷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问,“说了之后会死,小姐还愿听么?” “那算了。” 虞灵犀见好就收,没有一丝死缠烂打的惫赖,“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不可能说的。 宁殷将话嚼碎在齿间,除非他和虞家之间,有一个会死。 厚重的云翳散开,露出天边的一点月影。 各怀心事,虞灵犀又打破沉默:“不过倒是好奇,今日我见你身手不差,当初在欲界仙都为何会敌不过那几个刺客?” 以他正常的能力来看,不太可能被弄断双腿。 宁殷嘴角动了动,问:“小姐是怀疑,我刻意卖惨?” 虞灵犀想了想,而后摇头:“不是。” 宁殷事先并不知她会出现在那,做戏的可能性不大。何况前世的宁殷,是真真正正地断了左腿。 就当虞灵犀以为宁殷不会开口时,没什么感情的嗓音传来:“被人出卖,斗兽场上受了伤,刀口有剧毒。” 尘封已久的黑暗,仿佛被撬开一道细缝。光芒洒进的同时,却也让她窥见触目的真相。 宁殷以前,到底过的是什么生活? “小姐这是什么神情?”宁殷悠悠打断她的思绪。 “难受的神情。”虞灵犀抬起澄澈的眸子,毫不避讳自己的情绪。 宁殷眼底的嘲弄微敛,望着她半晌没有言语。 “我接受小姐的致谢。” 许久,宁殷平静道,“现在,小姐该回去歇息了。” 廊下的灯火逐渐晦暗,天色的确很晚了。 虞灵犀点了点头,说:“好。” 她转身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顿住步履。 “卫七。”虞灵犀唤道。 宁殷不轻不淡地“嗯”了声。 “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她站在阑珊的灯火下回首,问道,“小狼和他母亲的结局,究竟如何了呢?” 她竟还惦记着今日在仓房,他编出来的那个狼国故事。 宁殷站在原处,廊下挡风的竹帘在他眉眼间落下阴翳,只余一缕微光透过竹帘缝隙,窄窄地映在他幽暗的眸底。 他摩挲指腹,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小狼的母亲,大概会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吧。然后,小狼在孤独和痛苦中终此一生。” 宁殷将笑闷在喉咙里,反问道,“故事里,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做,不是么?” 不知为何,虞灵犀在他眼里看不到丝毫笑意,只有凉薄的讥诮。 前世宁殷亲手毁了有关他的一切过往,没有留下丝毫只言片语,包括他的母亲丽妃。 所以,丽妃是替儿子受难,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宁殷吗? 虞灵犀猜不出,总觉得哪里缺了一环。 “不是的,不该如此结束。” 虞灵犀抬起沉静的眼眸,轻而认真道,“小狼会经历很多事,遇见许多善良之人。他会渐渐变得强大,聪慧,所向披靡。” 这是她为小狼选的结局。 今夜是最好的机会,适合开诚布公。 虞灵犀眼中没有一丝阴霾,望着沉默不语的宁殷许久,方抿唇笑道:“我说过的,虞府不是斗兽场,我们也不是仇人。这句话永远算数。” 风摇落枝头的残红,温柔坠地。 宁殷觉得可笑,虞灵犀能代表谁表态呢? 可他笑不出来,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扼杀一切可能动摇他的存在。 但此时,他竟有点贪恋这句“永远”。 虞灵犀回到房间,并不担心宁殷的回应。 纵使他再谨慎无情,只要自己抛出的筹码够大够真诚,他便没有理由拒绝。 思及此,虞灵犀眼底晕开轻松的笑意。 今夜廊下谈话,她多有试探宁殷的过往底线。他不曾如前世那般捏着自己的后颈妄动杀念,则已是莫大的胜利。 所图之事,欲速则不达。 …… 四月芳菲落尽,绿意渐浓。 过几日便是浴佛节,虞灵犀于案几上铺纸研墨,准备誊抄经文祈福。 不知为何,只觉天气闷热,有些心神不宁。 刚落笔,便见虞辛夷执着剑风风火火进门,道:“赵须那货死了。” 死相极其凄惨可怖。 虞灵犀眼睫微动,平静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尸首躺在拂云观后的山沟里,今晨才被人发现。莫非是畏罪自裁?” 虞辛夷饮了杯茶,喃喃自语道,“可若是畏罪自裁,又如何会筋骨寸断,面目全非?” 虞灵犀执笔一顿,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色。 她不动声色,重新换了一张纸道:“若非他做尽恶事,心中有鬼,也不会是如此下场。” “也对,死了反倒便宜他。” 嫁反派 第40节 虞辛夷将剑往案几上一拍,“若是落在我的手里,非叫他生不如死。” 正说着,窗外的风灌入,吹得案几上纸页哗哗。 虞辛夷瞥了眼襦裙轻薄的妹妹,缓下声音道:“今日阴沉风大,岁岁怎穿得这般单薄?” 说着命胡桃去取外衣来,别着凉了。 “阿姐不觉得,这几日天气甚热么?”虞灵犀看着三层衣裳齐整的虞辛夷,满眼疑惑。 “热么?” 虞辛夷抬眼看了看外头天气,不觉得啊。 身子素来娇弱的妹妹,何时这般贪凉了? 虞灵犀被阿姐逼着罩了件大袖衣裳,热得脸颊发烫,索性搬了笔墨纸砚,去透风凉爽的水榭中继续抄写经文。 因是抄写时辰颇长,她又喜静,索性屏退了所有立侍的丫鬟,放她们下去歇息。 刚写了两页,便听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继而阴影自头顶笼罩。 虞灵犀以为是侍婢去而复返,便搁笔道:“这里无需伺候,下去吧。” 身后之人没有动静。 半晌,熟悉淡漠的嗓音传来,悠悠道:“小姐的这支笔,甚是别致。” 虞灵犀回首,便见宁殷负手,站在身后看她誊写的秀美字迹。 他大概刚沐浴过,并未全部束起发髻,而是留取一半头发从后脑披下,像极了前世那般散漫贵气。 虞灵犀看了他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回笔架上搁着的白玉紫毫笔上。 “是薛二郎赠送的。” 虞灵犀并未多想,顺口道,“你若喜欢,回头我也送你一支。” 宁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意深了些许,透着凉意。 他俯下身,扎着护腕的手臂从虞灵犀耳边掠过,拿起旁边的镇纸为她一寸寸抚平宣纸。 弯腰的时候,他耳后的一缕头发自肩头吹落,冰凉微软,扫过虞灵犀细白的颈项。 宁殷的头发很好看。 和他本人的苍白冷硬不同,他的头发黑且软,是男人里少有的漂亮。 “小姐的东西,我怎敢横刀夺爱。” 起风了,也不知有意无意,那支雕工精美的白玉紫毫笔咕噜噜滚落案几,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宁殷眼尾一挑,扫了一眼那支断笔,轻声道:“我的错,回头赔小姐一支新的。” 他嘴上说着“我的错”,可嘴角却分明上扬,一丝反省也无。 虞灵犀没有惋惜那支珍贵的玉雕笔,而是怔怔地望着宁殷垂下的那缕头发,被发梢扫过的颈项先是一凉,继而发烫。 宁殷不喜欢熏香,虞灵犀却仿佛嗅到了一股诱人的…… 不是香味,说不出来。 虞灵犀怔愣了片刻,满腹经文忘了个一干二净,只鬼使神差地伸手,做了一件她上辈子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她握住了宁殷垂下的那缕黑发,在白嫩带粉的指尖绕了绕,又绕了绕。 方抬眼笑道:“卫七的头发,很漂亮。” 替她抚着镇纸的那只大手,微微一滞。 第28章 饴糖 虞灵犀微抬的杏眸映着满池春水,眼睫染了墨线似的撩人。 指尖绕着宁殷的黑发,她觉得自己约莫中了邪。 直到对上宁殷那双黑冰般深邃的眼睛,她心中嗡地一声,回过神来似的,缓缓放下了手。 那缕头发便从她指间摩挲而过,羽毛般又凉又痒。 “小姐方才,” 宁殷保持着手拿镇纸的姿势,想了一番措辞,方慢慢问,“是在与我调情?” 风吹皱一池春水,水榭轻纱撩动,虞灵犀感觉那股闷热又烧了上来,连耳尖都止不住泛起了薄红。 难为他这样冷心的人,竟懂得“调情”二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情不自禁赞誉而已。” 虞灵犀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说些什么,垂眸略微不自在,索性拢起笔墨起身道,“我去换支笔。” 说罢,不再看宁殷的神情,抱着宣纸匆匆离去。 宁殷直起身,看着虞灵犀衣袂消失的方向。 略微不满,撩完就跑算什么? 他在水榭中站了片刻,抬手捻了捻那缕被缠绕过的黑发,回味许久,墨色的眸中晕开些许兴味。 既是好看,怎么不多摸一会儿呢? 他极轻地“啧”了声,革靴踏过地上的断笔,在玉器脆弱的碎裂声中,心情颇好地负手离去。 花苑看不见的拐角,虞灵犀停了脚步,轻轻靠在围墙上。 她一手抱着揉皱的宣纸,未干的墨迹在怀中糊成一团,一手覆在微热的脸颊上降温, 方才,是怎么了? 虞灵犀实在是疑惑,怎会头脑一热,对宁殷说出这般轻佻的话语? 莫非是前世以色侍人,遗留下来的陋习? 云翳蔽日,暮春凉风习习,却依旧吹不散绵延的体热。 …… 四月初八浴佛节,城中寺门大开,诵经布施,热闹非凡。 本朝礼佛,每逢浴佛节,高门大户都会煮上盐豆和糖水,散给行人纳福。 天色阴沉,可怪热的。 虞灵犀收拾好自己,倚在榻上摇扇,便见胡桃拿着一张帖子进门。 “小姐,薛府来的帖子,定是请您一起布施呢。”胡桃说着,喜滋滋将请帖呈上。 于她看来,浴佛节布施这样的大事,薛府请自家小姐登门,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这桩婚事。 薛家如此礼遇,小姐嫁过去必定享福,岂不是良缘美谈一桩? 虞灵犀接过帖子打开,却是薛岑的笔迹,落款亦是薛岑的私印。 她问:“这帖子,是薛府管事亲自送来的么?” “那倒不是,听侍卫说是薛二郎身边的小厮跑了一趟。” 胡桃为她沏茶,不解道,“谁送来不都一样么,小姐打听这个作甚?” 虞灵犀稍加推测,便知这帖子并非薛家二老的意思,而是薛岑自己下的私帖。 薛家家风甚严,恪守礼教,想来当初“失贞”的流言拦下东宫婚事的同时,也让薛右相有了顾忌,故而两家婚事迟迟不曾定下。 多半是薛岑怕她多想,所以才执意下帖邀请她,以表自己非卿不娶的决心。 心是好心,可惜用错了地方。 虞灵犀命侍婢取了纸笔来,提笔润墨,回书一封,婉拒了薛岑的邀请。 贸然登门不合规矩,她不想为难自己,亦不愿为难薛岑。 送出帖子,便见虞焕臣身边的侍从前来请示,于廊下禀告:“小姐,该去布施了。” 今年的虞府的布施礼是虞焕臣负责安排的,设在府前主街的岔口处。 而此时,虞焕臣正恹恹搅动着锅里的盐豆,没了往日的朝气。 虞灵犀知道,家人已替兄长下了三书六礼,求娶出身大家的苏家小娘子。虞焕臣偏爱豪爽巾帼,一听对方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便头疼,眼看婚期将近,越发郁卒苦闷。 虞灵犀以帷帽遮面,走了过去,才发现宁殷也在粥棚下。 “小姐。”抬眼看见虞灵犀,宁殷唤了声。 一袭暗色武袍的少年姿容挺拔,头发半束半披,连发根都是齐整的墨色。他俯身取物时,肩上垂下一缕极为漂亮的墨发,总让虞灵犀想起那抹丝滑冰凉绕在指尖的触感…… 似乎自前几日夸赞过他头发好看后,他便极少束起全发了,总要披一半在肩头,倒多了几分优雅的少年气。 虞灵犀不自禁看了他许久,直到宁殷取油纸过来,刻意压低了嗓音问:“有这么好看?” 瞥见他眼底恣睢的笑意,虞灵犀耳根的燥热又涌了上来,总觉得羽毛拂过般轻痒,还好有帷帽垂纱遮面,不至于被他看出端倪。 虞灵犀夺了宁殷手里的油纸,卷了个漏斗问:“你怎么在这?” 宁殷随意道:“青霄不在,这里缺人帮手。” 虞灵犀轻轻“噢”了声,转身接住虞焕臣舀来的盐豆,包好分给路上的乞儿和行人。 “岁岁!” 人群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唤,是唐不离寻到这儿,挤开人群奔了过来,“我要去金云寺祈福,你去不去?” 虞灵犀这几日十分怯热,懒懒的没什么劲儿。 正迟疑,唐不离却取走了她手里的纸漏斗,央求道:“去嘛去嘛,今日寺中的姻缘签最是灵验,你就不想给薛某人算一卦?” 身后哐当一声细响,是宁殷打落了案上的瓷勺。 他笑得凉薄:“抱歉。” 不知为何,虞灵犀总想起水榭边摔断的那支白玉紫毫笔。 禁不住软磨硬泡,虞灵犀只好道:“好吧。” 嫁反派 第41节 唐不离欢呼一声,挽住虞灵犀的手,朝虞焕臣笑道:“大公子,我将岁岁带走啦!酉时前一定平安送她回来!” 虞灵犀被拉着走了两步,又倒退回来,撩开帷帽的一角,露出半边精致明丽的脸来,朝宁殷道:“卫七,你跟着我去。” 宁殷看了眼金云寺的方向,垂眸盖住眼底的暗色,点点头。 虞焕臣望着妹妹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又随手指了一名亲卫:“你跟上去,保护好二小姐。” 亲卫抱拳,按刀跟上。 市集热闹,可闻远处寺院梵音,檀香袅袅。 唐不离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路上各色摊位吆喝叫卖,她不是摸摸这个,就是瞅瞅那个,没有消停的时候。 虞灵犀跟在后头,瞥了一眼身侧半步远的宁殷。 她从随身携带的小袋里摸出一颗物件,随即转身道:“把手伸出来。” 宁殷大概正在想事,听她这般说,便停住了脚步。 半晌,顺从地抬起手来。 虞灵犀松手,一颗油纸包着的小糖掉落宁殷掌心。 拆开一看,却是一颗奶香扑鼻的饴糖。 宁殷挑了挑眉尖,嗅了嗅,望向虞灵犀。 周围人马往来,络绎不绝,沉淀着京城千年如一日的繁华。 虞灵犀摇扇驱散燥热,向前将那颗糖塞入了宁殷嘴里,无奈道:“这个没有放椒粉,放心吃。” 喂完糖后宁殷怔了,虞灵犀也怔了。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并未想太多。 似乎最近几日来,她的心神便越发松懈涣散,总不自觉对宁殷做出些奇怪的举动。 好在周围行人众众,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会留意街边一对少男少女的举动。 宁殷什么话也没说,舌尖一卷,将那颗饴糖含在唇齿之间,眯了眯眼。 虞灵犀猜想,他应是满意的,便问:“甜吗?” 宁殷漫不经心咬着那颗糖,眼睛却定定落在虞灵犀身上。 看了她许久,方别有深意道:“挺甜。” 于是虞灵犀便放心地笑了,清透的面纱都遮不住她灿烂明丽的笑颜。 “岁岁,你愣在这儿作甚?” 唐不离见她没跟上来,又折回寻找,拉着她的手腕催促道,“快走快走,别让人等急了。” 虞灵犀也是到了金云寺之后,才明白唐不离这句“别让人等急”是何意思。 薛岑面对着佛像而立,听到少女的欢笑声转身,眉眼染上斯文克制的笑意。 “二妹妹。” 薛岑首先同虞灵犀打了招呼,方朝唐不离一礼,“有劳清平乡君。” “好啦,人我给你带来了,你们慢慢聊。”说罢唐不离摆摆手,一蹦一跳地跑出了门。 虞灵犀无奈,面向薛岑道:“岑哥哥找我何事?” “二妹妹莫怪清平乡君,是我让她请你前来的。” 说着,薛岑从怀中摸出一块羊脂玉环,双手递到虞灵犀面前,“这是我请金云寺高僧开光后的玉佩,可消灾纳福。原想今日当着家人长辈之面,亲手赠给二妹妹,可……” 顿了顿,他耳根微红,温声道:“……不过,在此处赠予二妹妹也是一样。” 金云寺佛殿前有株二百余年的菩提树,枝繁叶茂。 每年诸多善男信女皆会来此许愿寄情,亲手将俗愿写于红纸笺上,再以红绳挂于树梢。 宁殷提笔润墨,笔走龙蛇,而后停笔,将墨迹未干的纸笺封存好,交给迎上来的小沙弥。 沙弥并未将他的纸笺挂于梢头,而是揣入袖中,趁着人群香客的遮掩,朝后院禅房快步走去。 悄无声息做完这一切,宁殷回到佛寺偏殿,刚好见薛岑将一枚缀着水碧色穗子的玉佩递给虞灵犀。 那欲语还休的模样,一看就没安好心。 咔嚓,宁殷面无表情地咬碎了嘴里的饴糖,像是嚼碎谁的骨头般。 “难吃,酸。” 他将糖呸了出来,眸底掠过云翳的阴暗。 佛殿中,虞灵犀对殿外的视线一无所知。 她望着那枚玉佩,呼出一口燥气道:“岑哥哥,你已经给我太多东西了。” 而她,却并无什么能拿来偿还。 “给你的,怎么样也不嫌多……” 薛岑还在说什么,虞灵犀已经听不见了。 很奇怪,她看着薛岑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懂他一个字,只觉嗡嗡吵闹。 她睁大眼,可眼前的一切都在涣散,扭曲,她的目光不可控制地迟钝起来。 铛—— 佛塔上传来雄浑的撞钟声,虞灵犀察觉有股热血倏地冲上头顶,灼烧脸颊,又散入四肢百骸,朝下腹汇聚。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好像是那日在幽闭的仓房中,她中了药香后的反应。 不,甚至比那时候更糟糕。 薛岑察觉到她脸色不对,脸上浮现担忧,忙上前问:“二妹妹,你怎么了?” “别过来!”虞灵犀下意识躲避他伸来的手,却脚步虚软,碰倒了案几上供奉的香灰。 一片哐当的声音,外间的沙弥闻声望了过来。 虞灵犀顾不上薛岑是什么反应,强撑着最后一抹意识戴上帷帽,朝殿外走去。 本能告诉她,绝对不能再呆在人多的地方,会出事的! 今日香客很多,几乎摩肩擦踵。 她的视野模糊扭曲,慌不择路,全然没发觉自己离候在墙下的虞府侍卫越来越远。 等到那名侍卫和胡桃发现她离开时,虞灵犀已经和他们背道而去,被拥挤的香客冲散了位置。 呼吸急促滚烫,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所有人都好像在朝她微笑。明明在佛寺,却好像有靡丽的喧闹扑面而来,似梦似幻,诱她沉沦。 虞灵犀跌跌撞撞,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她的意识已经开始飘散,只剩下绝望,难堪的绝望。 忽然,腕上一紧。 有人逆着人群而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虞灵犀下意识想要甩开,却看到了一抹熟悉的模糊身影,高大,挺拔,站在人群中像是锋利的剑。 “是我。”熟悉低冷的嗓音。 虞灵犀怔怔看着他,滚烫的掌心回握住他的指节,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的浮木。 “卫、卫七……我不对劲……” 她将唇咬得苍白,两鬓汗津津的,断断续续颤声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着身子一软,被宁殷及时捞住。 掌心触及她纤若无骨的腰肢,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滚烫的热意。 她面色呈现不正常的绯红,眼尾含媚,呼吸间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和上次在仓房一样。 宁殷眉头一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所处的地方只有两处出口,一处通往前院,已被来往的香客和诵经的僧人堵住。 若强行闯出,必定让人察觉异样。 而另一处,则通往无人涉足的后院禅房—— 他从不带活人进去那里。 宁殷抱着虞灵犀,直接踹开了禅房的门。 折戟刚打开沙弥递过来的红纸笺,猝然见宁殷闯进来。 他有些讶异,立即起身道:“殿……” 而后发现,宁殷的怀里还抱着个女人。 宁殷将虞灵犀平放于床榻上,冷冷一瞥:“出去。” 折戟目不斜视,立即掩门而出,守在十丈开外。 第29章 发作 阴了几日,云翳墨染似的压在天边,风一吹,卷落几点雨滴。 渐渐的,这雨越来越大,噼噼啪啪地溅在瓦楞间。 香客狼狈举袖避雨,檐下及佛殿中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胡桃和侍卫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而来,与薛岑汇合。 “找到了吗?”薛岑难掩担忧。 胡桃和侍卫俱是摇摇头。 “薛公子,你到底和我家小姐说什么了?” 胡桃刚开口,就被一旁的虞府侍卫扯了扯袖子,示意她莫要多嘴失言。 嫁反派 第42节 可胡桃护主心切,甩开侍卫的手继续道,“她怎么会聊得好好的,突然离开?” 薛岑握着手里没来得及送出的玉佩,想起他当着虞家父母的面下跪求亲后,虞灵犀在庭院中那句温柔坚定的“岑哥哥很好,可我不曾想过成婚”,心中便漫开难言的苦涩,掺杂着焦急担忧,真是百感交集。 莫非,真是自己多情吓到她了? 可她曾经明明说过,最喜欢温润博才的男子…… “再去别处找找。” 侍卫开口道,“小姐的马车尚在,不会走远。” 胡桃环顾佛殿高塔,苦着脸:这么大的雨,小姐能去哪儿呢? 寺前高台,十余名高僧于大雨中岿然不动,依旧闭目虔诚,诵经渡厄。 钟声歇,雨点渐浓,潮湿阴凉的气息透过窗缝钻了进来,可虞灵犀依然觉得燥热难捱。 就好像骨头都酥软了般,熏烤得她神智模糊。 宁殷给她把了脉,喂了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苦涩药丸,可还是没用,药效一叠高过一叠。 “卫七。” 她望着面前面目清冷模糊的少年,明明想解释,身子却不自觉攀附上去,急促喑哑道,“我不曾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今日出门,她连一口外面的茶都不曾喝过,她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 “嗯,我知。” 宁殷任由她倚着,将手指从她脉象上撤离,“应是上次残留的药香。” 虞灵犀眼角泛红,怔怔咬唇。 上次的危机明明已经挺过去了,为何还会发作? 宁殷看出了她的疑惑,倒是想起曾在欲界仙都听闻的一种药香,名叫“极乐香”,能让人三番沉沦,欲罢不能。 若虞灵犀所中的就是此等混账香,那第二次的发作,远不是光凭意志能抵挡的。 “解……解药……” 虞灵犀细碎的声音从唇齿溢出,涣散的眼直愣愣地望着宁殷,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没有解药,小姐。” 宁殷揽着她不断下滑的身形,手臂贴紧,“唯一的解药,便是……” “卫七!”虞灵犀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宁殷默了会儿,看着她的脸颊烧起了胭脂红,眸色也幽幽沉了下去。 “此处安全,绝对不有人打扰。” 见虞灵犀颤抖着不肯动,宁殷抬手拂开她的面纱,极轻地皱眉,“第二次,小姐生捱会比死了难受。” “不。”虞灵犀将字从齿缝挤出。 “小姐还是厌我?” 宁殷了然颔首,嗓音淡了下去:“便是厌我也没法子。若随便从路边抓个男人,事后少不了要灭口……” 想起她有个青梅竹马、且不会被人诟病的薛岑,宁殷话音一顿。 趁虞灵犀尚不清醒,他自动将此人跳过,继而道:“小姐又不喜我杀人,此法自然行不通。” “不。” 虞灵犀还是这句话,手指绞得他衣襟发白,“我若在此……和赵玉茗、有何区别?” 案几上的檀香袅袅,墙上斗大的“佛”字,仿若禁咒笼罩。 宁殷眸色微动,有时候真是佩服虞灵犀的脸薄与执拗。 “身处佛寺禅房又如何?” 宁殷嗤地一声,“小姐眼下如万蚁噬骨、欲焰焚身,可座上之佛依旧无悲无喜,可曾来救你?” 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他这个恶人。 虞灵犀无力反驳,在他怀中蜷紧身子,汗水浸透了内衫,已然撑到了极致。 忍这么久,定是很痛苦吧? 真是可怜。 宁殷将视线投向禅案下那块不起眼的青色地砖,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大腿,迟疑了一瞬。 终是在虞灵犀难耐的低吟中起身,走到案几前,用力踩下那块地砖。 随着机括的轻响,虞灵犀身下的打坐床轰隆移开,露出一条幽深不见底的石阶密道来。 都说狡兔三窟,此处便是宁殷最后的据点,除了几个亲信,并无其他活人知晓。 若是折戟见他带生人来此,并且,还是个女人…… 多半会以为他疯了。 他弯腰抱起难耐喘息的虞灵犀,伸手,将她的脑袋轻轻往怀里靠了靠,方一步一步迈下密道石阶,直至神情没入阴暗中。 虞灵犀五感迟钝,感觉自己一会儿飘在云端,一会儿又落入水里。 从混沌中睁眼,方觉眼前一片漆黑,已经不在禅房之中。 她不知道宁殷要带她去哪里,只能听见宁殷沉稳的呼吸自头顶传来。 黑暗中微微颠簸,虞灵犀本能地伸手绕上宁殷的脖子,贪婪地靠紧些。她像渴水之人遇见了一片绿洲,每贴近他一分,那股难堪的燥热便消减一分。 她的脸贴得紧紧的,散着甜香的滚烫呼吸扫过宁殷的颈侧。 宁殷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滞,又若无其事地重新迈开步履。 “快到了,忍着些。”他的嗓音低哑了些许,步履也加快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宁殷停了下来,将虞灵犀平搁在一张坐榻上。 四周还是很黑,没有一点光亮,唯有封闭已久的阴凉陈腐之味淡淡萦绕。 宁殷坐在榻边,过了须臾,又俯身靠近些,望着榻上小小隆起的一团轮廓道:“此处已不在寺院,小姐可放心了。” 离得近了,才发现虞灵犀抖得厉害。 并非是情难自耐的微颤,更像是恐惧的颤抖。 想起上次在黑暗的仓房内,她亦是蜷缩抱膝,浑身颤抖…… 怕黑? 宁殷想了想,撑着手臂起身。 才刚离开一步,手腕就被人攥住。 她柔软娇嫩的手掌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散发出不正常的灼热。 宁殷嘴角一勾,拍了拍她的指尖道:“小姐怕黑,我去点灯。” 腕上的手一颤,稍稍松开些许。 宁殷熟稔地摸到火引,负手将四壁的油灯一盏盏点燃。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高大,冷峻,像是一只跳跃着的巨兽。 待光芒驱散了阴寒黑暗,宁殷方吹灭火折,转身望向蜷缩低哼的虞灵犀。 火光照亮了她如玉般绯红的脸颊,也照亮了她唇边刺目的殷红。 宁殷皱眉,丢了火折过去,伸指按住她艳红的唇瓣道:“别咬嘴,没用的。” 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宁殷这才发现那抹血色并非咬破了嘴唇,而是从她齿缝中溢出来的。 再憋下去,小命都没了! 宁殷目光一沉,立刻捏住她的下颌:“松口。” 俯首撬开她的牙关,虞灵犀立刻扭头咳出一小口淤血来,涸泽之鱼般,靠在宁殷怀里直喘气。 宁殷嘴唇上染着鲜艳的红,盯了她半晌,嗤地轻笑。 “小姐为了薛岑,至于做到这般田地?”他勾着靡丽的笑,眼底却一派幽冷。 虞灵犀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讥嘲些什么,她的视线全然被那鲜血染红的薄唇吸引,身上每一寸肌肤就在叫嚣着靠近。 她的身体已然放弃顽抗,可意识还在做挣扎,整个人像是生生被撕裂成两半,漂亮的眸子里溢满了水光。 这是一个浑身都透着娇气的女子。 她太过美丽精致,以至于世人忘了她也是将军府养出来的女子。 宁殷没见她哭过。 但现在,她那双美丽的杏眸中波光潋滟,隐隐泪痕。 宁殷读懂了她眼睛里残存的、无声的决然,唇瓣的笑一顿,渐渐沉了下来。 下一刻,虞灵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簪子刺向了她的左肩下。 哐当,簪子被打落在地。 宁殷的俊颜霎时十分精彩。 他攥着虞灵犀纤软如玉的手腕压在头顶,黑冰似的眸底似有怒意翻涌,“小姐最是惜命,此举未免糊涂了些。” 这样的宁殷,着实有些陌生。 虞灵犀双目没有焦点,像是风雨中一朵颤颤的花。 “卫、卫七……” 她难受地贴着他的脖颈,带了哭腔,似是委屈又似是撒娇。 宁殷啧了声,神情莫辨。 若是换了旁人,哪怕是流露出试图触碰他颈项的意向,此时也该没命了。 然而,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握住虞灵犀髻后点缀的杏白飘带。 手一拉,飘带缠绕掌中,三千青丝如瀑散落,顺着她妙曼的腰线蜿蜒流淌。 虞灵犀攀着他的肩膀,气息急促,愣愣看着他抬手将那条飘带蒙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嫁反派 第43节 “在欲界仙都时,我听闻女子无需破瓜,亦有消遣愉悦的法子。” 宁殷将飘带在脑后系了个结,转过被蒙眼的脸庞,向着怀中虞灵犀的方向,“小姐若顾忌,我便蒙眼遮面,不听不看不言,此时不过是个有温度的器具。” 飘带遮目的少年俊美无双,却遮不住他骨子里的恣睢疯狂。 他循着呼吸凑了过来,低低道:“尽管使,小姐。” 虞灵犀仿佛听到了,意识断弦的声音。 第30章 醋意 暮春,这场蓄势已久的暴雨如猛浪涌来。 几番惊雷过后,吞天食地,顷刻间万物渺茫,烟波浩渺。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歇,只余些许潮湿的余韵,淅淅沥沥地自屋脊沟壑滴落。 密室里安静得很,只听得见彼此交错的呼吸。 壁上灯影缱绻,虞灵犀颊染胭脂,破皮的唇瓣泛着红润的水色,连眼睫都湿成一簇簇。 第二次毒发太过难受,她像是死了一回又重新活了过来,浑身骨头都泡软了似的没劲,手臂无力地环着宁殷的脖颈,瘫坐在他怀里平复紊乱的呼吸。 宁殷照旧蒙着遮目的杏色飘带,只是飘带的位置明显没有之前端正,歪歪松松地挂在眼上。 他抬起修长有力的指节,慢慢悠悠自虞灵犀松散的发丝间穿过,似是安抚,又好似只是随意地把玩。 “好了?” 宁殷低头循着她的方向,唇上还沾着辗转蹭来的殷红,给他过于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艳色。 虞灵犀点了点头,撑着他的胸膛坐起,默默理了理揉皱的裙裾。 她还有些呼吸不稳,羽毛般刮过耳根和颈侧,彰显她此刻心绪的不宁静。 宁殷姿态随意地倚在坐榻上,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榻沿,唇角勾起一个淡得看不见的弧度。 利用完了,不会不认账了吧? 他可是,尽职得很呢。 正悠悠想着,忽觉眼上一松,继而刺目的光线涌入视野。 宁殷下意识微微眯眼,便见鬓发微湿的少女咬着那条皱巴巴的飘带,眸光潋滟地望着他。 她脸还红着,像是灼灼初绽的花,但眸色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就这样抿唇望了他许久。 这是宁殷吗? 虞灵犀有片刻的失神:方才情景,前世的她想都不敢想。 “小姐不会,又要自戕谢罪吧?”宁殷抬指勾走她齿间轻咬的飘带,嗓音还带着微微的哑。 “不会。”思绪回笼,虞灵犀摇头。 待呼吸不那么急促燥热,她将视线从宁殷染红的唇上挪开。 顿了顿,补充道:“已经发生了,死也改变不了什么。” 宁殷捻着飘带,似笑非笑:“小姐又不曾损失什么,倒也不必说得这般沉重。” 虞灵犀没吭声,只垂下湿润的眼睫,一声不吭地替他拢好衣襟,抚平他蹭皱的下裳。 下裳皱巴巴有点湿了,洇出一小片暗色。 “卫七不是器具。” 虞灵犀嗓音短促轻软,视线落在宁殷腰下,微顿,而后缓缓上移,静静望着宁殷晦明难辨的眼睛,“器物不会动情。” 宁殷把玩她头发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真有意思。 明明狼狈的是她,可她的第一反应并非逃避也不是厌恶,而是伸手为他整理衣裳。 平静熟稔得,就好像为谁做过无数次一样。 宁殷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指腹穿过她的发梢道:“是我疏忽了,下次定注意些。” 还……还有下次? 未等虞灵犀反应过来,宁殷捻了捻被她弄湿的下摆,又凉凉问:“不过我倒是好奇,小姐还使唤过哪个野男人?” 她消遣愉悦的招式,招招都撩在他的软肋上,仿佛对男人了如指掌。 思及此,宁殷的那点惬意没了,甚至有点儿想杀人。 虞灵犀没敢说,那个野男人就是您自己。 上辈子陪了宁殷两年,他又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折腾人的法子很多。虞灵犀要是再不学会点苦中作乐的技巧,早憋屈死了。 当然,此等实话虞灵犀万万不能说出口。 宁殷太聪明了,抓住一点破绽就能顺藤摸瓜,到时候她圆谎都圆不过来。 她索性岔开话题,环顾四周一眼,问道:“这是何处?” 之前神智模糊,根本没来得及留意四周环境。如今定神细看,方知是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 “密室。”宁殷回答。 虞灵犀当然知道这是密室。 她还欲追问,便听宁殷又淡笑道:“听了答案会死,小姐还要问吗?” 虞灵犀知道他不会再透露什么了,只好悻悻住嘴。 “小姐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宁殷又将话题绕了回来,语气泛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凉薄酸意。 眼见躲不过去了,虞灵犀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只好搪塞道:“那都是药效使然,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不记得?” 宁殷咬字重复了一遍,问,“可要我再帮小姐温习一番?” “不、必!” 这个话题没完没了了,虞灵犀便起身道:“出来得太晚,该回去了……” 可腿还软着,刚直起腰便脱力地跌坐回宁殷腿上,忙下意识攀住他的肩稳住身形。 跌坐之处严丝合缝,又疼又麻,两人俱是闷哼一声。 “小姐急什么?” 单手掐扶住她的纤腰,宁殷眉尖微挑,声音明显哑了几度。 虞灵犀像是被烫着似的,忙推开他起身。 宁殷没防备被她推得后仰,曲肘撑在榻上,怔了片刻,忽的失声低笑起来。 年少恣意的笑,让他眉眼都惊艳起来,像是黑夜里惑人的妖魔。 虞灵犀不知这种窘况有何好笑的,说好的“不听不看不言”呢? “小疯子,不许笑!”她微恼,却没力气去捂他的嘴。 两人都平复了些,便动身离开密道。 这密室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出口,不知通往何处,宁殷不曾透露,只带着她往回走。 密道狭窄黑暗,宁殷手里的火折勉强只够照亮方寸之地。 虞灵犀体力消耗太多,腿软得很,扶墙走得磕磕绊绊的,全然不似宁殷那般如履平地。 这条长长的密道埋着太多秘密,虞灵犀很想开口询问,但想了想,还是选择缄默。 宁殷这样的人生性警觉狠辣,对自己的领域有种不容侵犯的执拗。他能将虞灵犀带进来纾解避难,已是莫大的妥协。 若再试探,便该踩他底线了。 “小姐在想什么?” 这片磨人的静谧中,宁殷清冷的嗓音自前方传来,一语惊人,“在想如何杀我,还是在想这条密道?” 虞灵犀指尖一颤,迟疑抬眸。 “小姐应该杀了我的。” 宁殷半边脸没在黑暗中,迎光的那半张脸却是极为俊美朗润,执着火引笑道:“我知道了小姐秘密,玷污小姐清誉,实在该死。” “清誉这种东西,自我搅黄东宫的婚事开始就没有了。” 虞灵犀咬唇,吃力道,“闭嘴吧你。” 宁殷笑了声,似是对这个回答勉强满意。 可当他真的不再说话时,虞灵犀又觉得瘆得慌。 密道太长、太安静了,还未看清火引掠过的路,黑暗便立刻从四面八方包裹,就像是有只黑色的巨兽在身后张开大嘴吞噬。 虞灵犀不喜幽闭的黑暗。 前世她死后,宁殷便是将她的尸首关在斗室冰棺之中,灵魂飘荡没有着落。那种战栗的恐惧,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正踉跄着,前方的宁殷停了脚步。 待她跌撞扶墙赶了上来,他方将火引搁在地上,淡淡道:“我抱小姐出去。” 虞灵犀吓了一跳,忙道:“不必。” 她此时尚未完全恢复,被他抱着恐怕更加出不去了。 宁殷看了她一眼,半晌抬手道:“将手给我。” 他的手掌修长有力,骨节匀称,天生就是双能掌控一切的手。 但现在,虞灵犀对这只手有些介怀,毕竟方才…… 见她不肯动,宁殷极轻地“啧”了声,取出杏白的飘带在她掌心缠了两圈,另一端握在他自己手里。 嫁反派 第44节 那是…… 虞灵犀目光一热,那是她的飘带,前一刻钟,这飘带还蒙在宁殷的眼上,任她将滚烫的唇辗转压过。 “牵着。” 宁殷一手执着火引,一手握着飘带引她前行,虽还是冷淡寡情的模样,但脚步明显缓了许多。 虞灵犀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热潮过后,便是无尽的空寂。 谈不上后悔,只是多少有些惆怅。 重活一世,她以为会和宁殷有个不一样的开始。利益合作也好,相忘江湖也罢,唯独不该步前世后尘,稀里糊涂搅和在一起。 今日浴佛节,她本想带宁殷看看人间的灯火与善意,可到头来,还是搞砸了。 不知走了多久,光亮隐现,驱散她满腹心事。 推开禅房的门,被大雨冲刷过的芭蕉绿得发亮。 虞灵犀松开握着飘带的手,低声道:“谢谢。” 宁殷自然而然地将飘带叠好,握在掌中,垂眸望着她娇艳的脸颊道:“想好怎么解释了?” “嗯。”虞灵犀深吸一口潮湿微凉的空气,恢复镇定,“走吧。” 禅房门口有一把纸伞,不知是谁搁在那里的。 虞灵犀隐约记得,自己来时这里还没有伞。 宁殷倒是认得那伞,顺手拿起来撑开,等在阶前。 雨色空蒙,宁殷执伞的身影格外挺拔俊朗,指了指自己伞下。 虞灵犀定神走入伞檐之下,宁殷便负起一手,将伞檐往她那边稍稍倾斜。 另一边。 薛岑寻到禅房前的竹径,远远瞧见虞灵犀的身影,不由心下一喜,总算松了口气。 正要向前打招呼,却见她身边还站着个执伞的少年。 少年俊美疏冷,像是一柄出鞘的剑,薛岑情不自禁顿住了脚步。 “公子,那人不是曾和虞二姑娘一起困在山崖上的少年吗?” 薛岑贴身的小厮踮了踮脚,不满道,“这样的污点,虞将军怎敢留他在府上?还和虞二姑娘走得这般近。” “慎言。”薛岑看着自己的小厮。 小厮委屈:“奴也是为公子打抱不平,虞二姑娘分明没把您放在心上,您还这般护着她……” “住口。”薛岑难得沉了语调,“这些话,不许你再对第二个人说。” 他又朝竹径上望了眼,没有向前追问虞灵犀消失的这大半个时辰,究竟去了哪里。 只要她平平安安的,便足够了。 薛岑转身离去,没有打伞。 竹径中,宁殷停住了脚步,望向薛岑离去的方向。 虞灵犀也跟着一顿,问道:“怎么了?” 宁殷将视线从寺墙月门下收回,冷冷勾唇道:“没什么,碍眼的家伙。” 和胡桃汇合,胡桃果然焦急得不行,不断询问虞灵犀方才去哪儿了。 “真的只是身体不舒服,去禅房小憩了一会儿。” 寺门中,虞灵犀捂着微热的脸颊,小声解释了三遍,胡桃才勉强作罢。 “哎,卫七。” 胡桃搀扶着虞灵犀上车,目光瞥见宁殷袖中隐现的一抹白,也没看清是绷带还是什么,好奇道:“你受伤了吗?” 虞灵犀顺着胡桃的视线望去,顿时呼吸一滞,刚压下的热度又涌了上来。 宁殷竟是把她那条杏白的飘带缠在了手腕上,绷带般绕了几圈,还打了个优雅的结。 “这个啊。” 宁殷笑着看向虞灵犀,尾指勾着飘带末端,轻揉慢捻。 如愿以偿地见她瞪起杏眸,他方将那抹纤白藏入袖中,负手道,“是我的纪念品。” 胡桃嘟囔着放下车帘:“真是个怪人,来金云寺不求签求符,倒求这个。” 虞灵犀默不作声地将头发理了理,没敢让胡桃发现她的飘带不见了。 果然,不该招惹这个小疯子的。 第31章 赠笔 东宫。 阴雨连连,太子宁檀烦闷地推开揉肩的侍妾,起身道:“崔暗!” 屏风外,年轻的赭衣太监应声向前,拖着嗓音道:“臣在。” 宁檀一脸憋闷:“这都十天了,孤还得禁足到什么时候!” “这几日因德阳公主寿宴之事,御史台几位大人联名上书弹劾殿下,皇上尚在气头上。” 崔暗道,“皇后娘娘说了,让殿下安心待在东宫避避风头。” “不是,那都多少天前的事了,御史台的老顽固怎么还揪着不放?” “皇后娘娘本将此事压了下来,无奈不知谁走漏了风声,传到民间说……” 崔暗看了宁檀一眼,方继续道,“说殿下强逼贵女、好色昏庸,近来民怨逐渐沸腾,这才让御史台揪住了殿下把柄。” “岂有此理!这些狗屁话都是谁放出来的!” 宁檀提起这事就来气,真是羊肉没吃到,还惹一身骚,不由气冲冲道,“孤是未来天子,便是没有认错人,兴致一来御个美人又怎么了?” 崔暗微微躬身:“今上龙体康健,太子慎言。” 宁檀哼了声,耐心已然到了极致,心道:既是不能出东宫,那送批美人进来赏玩总可以吧?东宫的旧人,他早就玩腻了。 不由问道:“太子妃的事呢,可有着落?” “皇后娘娘倒是提过此事,只是虞将军颇有顾虑……” “什么?” “不止虞将军,出了佛堂之事后,京中有名望的世家嫡女皆不愿嫁入东宫。” “放肆!” 宁檀勃然大怒,抓起案几上的酒盏朝崔暗掷去,“都怪你的人办错事,送了个赝品来我榻上,惹来这场风波!” 酒盏砸在崔暗的肩上,溅开一片暗色的茶渍。 他就像没有察觉似的,不动声色道:“殿下息怒,坊间流言来势蹊跷,必有人在推动。” “孤不管谁在推动,都得尽快解决此事!” 宁檀气喘吁吁坐下,攥紧手指喃喃,“还有虞渊这块啃不下的硬骨头,孤就不信了!” 如今他在朝中失信,身边越发没有可用之才,唯一一个崔暗,还是皇后的人。 皇后虽然是他的母亲,但整日面对佛像静坐,也猜不透她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得想个法子,早些将虞家收为己用。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崔暗嘴角微动,不动声色提醒:“听说洛州四县遭遇风灾,朝廷正要派人押送粮款前去赈灾。” 宁檀白了他一眼,哼哧道:“说这个作甚?现在孤哪还有心思议国事……” 想到什么,他脚步一顿。 “有了。”宁檀细窄的眸中闪过一抹算计,招手唤来崔暗。 一番耳语后,他问:“记住了?” 崔暗敛目盖住眼底的讥嘲暗色,颔首道:“臣这就去办。” 宁檀这才心满意足地瘫在座椅中,眯眼狞笑。 只要计划成功,别说拿下虞渊,便是他的两个女儿也得乖乖来东宫下跪求饶。 想到一直没能吃到嘴的虞家姑娘,宁檀下腹涌上一股燥热。 “等等。” 他唤住崔暗,“那个勾引孤的赝品呢?就姓赵的那个,你把她弄进宫来。” 崔暗停住脚步:“此女为德阳长公主所厌,德行不淑,无法封为良娣。” “那就让她做最下等的妾婢,反正只是个赝品,随便玩玩也罢。” 宁檀不耐地啧了声,等虞家那个正主来了,自然就用不上她了。 闪电撕破夜空,将京城楼台殿宇照得煞白。 疾风乍起,又是骤雨将至。 …… 清晨,雨霁天青,阶前水洼倒映着树影浮云。 虞灵犀坐在妆台前出神,冷不防听身后为她梳发的胡桃道:“奴婢发现小姐近来的气色越发好了,白皙透红,像是含春而放的桃花一样好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虞灵犀想起昨日在密室里的情景,斑驳荒诞的零碎记忆像是潮水般涌来,烧得她脸颊生疼。 在摄政王府的两年,从来都是她取悦宁殷,宁殷享用她。偶尔他心情好时,也会耐心逗得她脸颊赤红,但和昨日又有极大不同…… 哪里不同呢,虞灵犀说不出。 她只知道从禅房出来的漫长竹径,她都无法直视宁殷那片被洇湿的暗色下摆。 嫁反派 第45节 万幸那日下雨,细雨斜飞打湿衣物,倒也不会让人起疑。 宁殷说此毒还有一次发作。 前两次已是要了半条命,第三次还不知会折腾成什么样……莫非,又要去找他? 前世做了两年笼中雀,虞灵犀惜命得很,倒不是介意世俗礼教束缚。 她只是不甘心屈服药效,走前世老路。 前世以色侍人是迫不得已,这辈子不清不白搅和在一起,又算什么事呢? 想到此,虞灵犀定神道:“胡桃,你去给我抓几味降火去燥、清热解毒的药煎了,越多越好。” 胡桃抓着梳子,眨眨眼道:“小姐哪里不舒服么?是药三分毒,可不能乱喝的。” “近来天热,我心燥难安,需要降火。” 虞灵犀胡乱编了个理由,虽不知解药,但聊胜于无。 胡桃放下梳子出去,不到一盏茶,又转了回来。 “小姐,赵府的表姑娘来了,说要见小姐。” 胡桃请示道,“大小姐正横刀挡在外边,让我来问小姐,是将她绑了来给小姐谢罪,还是直接剐了?” 赵玉茗? 虞灵犀思绪一沉,还没找她算账呢,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府门前,虞辛夷大刀阔斧地坐在阶前,将出鞘的佩刀立在地上。 虞辛夷身后,两排侍卫按刀的按刀,拿绳的拿绳。 赵玉茗被她的气势骇得面色苍白,俨然弱不禁风的模样。见到虞灵犀出来,赵玉茗眼睛一亮,细声道:“灵犀表妹……” 虞灵犀一听她故作柔弱的声音,便直犯恶心。 “岁岁,你出来作甚?” 虞辛夷起身拦在妹妹身前,冷然道,“不用你出面,我替你料理她。” 虞灵犀面色平静地扫了赵玉茗一眼,方道:“阿姐,我有话想问她。” 水榭,虞灵犀径直落座,也没招呼赵玉茗。 赵玉茗便尴尬地站在一旁,唤了声:“灵犀表妹,我知道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 “误会?” 虞灵犀乜了她一眼,“春搜之时,众人的马匹皆中毒受惊,只有求胜心切的你和赵须没事,这是误会?” 赵玉茗张嘴欲辩,虞灵犀却不给她机会:“德阳长公主寿宴,我处处小心,却还是中招晕厥,落入赵须手中,这也是误会?” “是宫婢将你错认成了我,才将你带出公主府的,真的跟我没有关系。” 赵玉茗泫然欲泣,“我是替你受罪,才被太子……我亦是受害之人,表妹怎可如此怨我?” 听她颠倒黑白,虞灵犀简直想笑。 她不明白,前世的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赵玉茗是这等表里不一的蛇蝎之人? “你知我嗜爱辛辣,亦知寿宴之上,我唯一不会提防的人便是薛岑。那日长公主寿宴,我见你缠着薛岑聊了许久。” 虞灵犀站起身,逼视赵玉茗道,“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么?薛岑随身携带的椒盐渍梅子,便是那时被你掉包的,对么?” 赵玉茗绞着手帕,心虚色变。 虞灵犀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日从寿宴归来后,虞灵犀便反思了许久。德阳长公主因为太子佛堂偷腥之事震怒,则说明她对太子的意图并不知情,不可能在虞灵犀的酒菜里动手脚…… 那么,对她下手的人只有可能是赵家人。 宴席上虞灵犀并未吃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唯一例外的,便是薛岑夹在她杯盏里的那两颗梅子。 再联系之前赵玉茗为何要缠着薛岑说话,为何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 甚至前世…… 前世在赵府饮过的那杯香茶,她在长公主寿宴上也闻到了一模一样的茶香。 前世,姨父已经靠着献美人巴结宁殷而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如此家缠万贯的赵府,为何会用四年前就出现过的陈茶招待自己? 或许原因只有一个: 那种茶够香,香到能够遮掩毒药的苦涩。 思及此,虞灵犀嗤地笑出声来。 笑她前世战战兢兢提防宁殷、恐惧疯子,到头来杀死她的,却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大善人”。 若真是赵家做的,她绝不忍让! 赵玉茗一直在小心观察虞灵犀的神色,不由心虚道:“一切都是赵须安排的,我以为他只是想教训你出气,不知道他竟存了那样的心思……” 见虞灵犀抿唇冷笑,赵玉茗声音低了下去,泪眼连连道:“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我已被封了东宫奉仪,后日就要入宫侍奉太子殿下,此生都不能再出宫墙,更不会和你争抢什么了……” 想起那低贱的“妾婢”身份,赵玉茗眸中隐忍着强烈的不甘,哽咽道:“我今日来找你,并非奢求你的原谅,只是想在入宫前问个明白,赵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倒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来套话? 虞灵犀沉静道:“如果不是畏罪自裁,表姐何不亲自去问他?” 赵玉茗一颤:赵须已经死了,虞灵犀说的“亲自去问他”,莫非是暗示…… 面前的虞灵犀沉静通透,俨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好糊弄的懵懂少女。她这短短半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正想着,一颗石子不知从哪里飞来,砸在了赵玉茗的脸上。 赵玉茗立即尖叫一声,捂着破皮流血的脸后退一步。 又一颗石子飞来,她顾不上惺惺作态,落荒而逃。 虞灵犀又解气又好笑,心底的那点沉重阴霾散了大半。 半晌,她望向假山后:“你是小孩子么,卫七?” 居然用石子砸人,也只有他这样随性妄为的人会做。 黑衣少年自假山后转出,缓步转过曲折的栈道,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手里的石子。 雨后潮湿的风拂来,他耳后垂下的墨发微微飘动,眯着眼悠然道:“我不喜欢她的脸,还是划花了比较好。” 虞灵犀微怔,那些刻意被压抑的记忆倏地复苏。 前世宁殷划破赵玉茗的脸,有没有可能并非是厌恶她,而是厌恶赵玉茗那样的人竟然生着和她相似的眉眼? “小姐又在想什么呢?”宁殷已走到水榭中,盯着虞灵犀的神色。 虞灵犀动了动唇角,笑了起来。 是一个真正的,开怀而又自嘲的笑容,霎时眉眼初绽,色如春花。 宁殷捏着石子,墨色的眸中含着她掩唇而笑的身形。 “我在想,我以前真是个大傻子。”虞灵犀坐在石凳上,撑着下颌,不经意地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 宁殷看了她许久,方淡淡颔首:“是挺傻,应该杀了那个女人的。” 他还是这般,不是杀人,便是在杀人的路上。 但很奇怪,虞灵犀却并不觉得可怕。 她摇了摇头,抬眸望向宁殷,嗓音轻柔坚定:“死亡是一件简单的事,而我想要的,不仅如此。” 她要和眼前这个俊美的疯子为伍,将赵玉茗和那个糜烂的东宫,一起踏平。 “小姐总看着我作甚?”宁殷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轻轻勾唇。 虞灵犀心中思绪翻涌,关于前世,关于今生,亦关于那些正在逐步颠覆重塑的认知。 “卫七,我以前,很怕很怕一个人。” 她垂眸轻笑:“但现在,我好像有那么一点懂他了。” 手中的石子坠地,宁殷微微挑眉。 “那个野男人?”他眯起黑冰似的眸。 “什么?”虞灵犀尚未反应过来。 宁殷凉凉道:“小姐先怕后懂的,是那个教会小姐消遣自愉技巧的野……” 虞灵犀忙扑上前,捂住了宁殷那张可恨的嘴。 “你胡说什么呢?”虞灵犀耳尖宛若落梅般绯红。 亏她方才还在一本正经地思索,如何助他回宫踏平东宫,他却只顾着吃自己的醋! 宁殷被她捂住嘴,无辜地眨了眨眼,而后薄唇轻启,用牙惩罚般细细地磨着她柔嫩的掌心。 又疼又痒,虞灵犀缩回手,恼了他一眼。 “吃荔枝,宫里赏的。” 这里没有别人,虞灵犀便将石桌上的荔枝果盘朝他推了推,试图堵住他那张乱咬的嘴。 推完才反应过来,宁殷大概对宫里没有什么好印象。 好在宁殷神色如常,拿起托盘上的帕子擦净手,方摘了颗挂绿。 抬手的时候,虞灵犀瞧见他左臂上还绑着那条杏白的飘带,不由一愣:“你怎还绑着这飘带?还我。” 宁殷却是缩回手,倚在水榭廊柱上,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道:“小姐昨日蹭湿了我的衣裳,这条飘带,就当是小姐的补偿。” 说罢,他白皙修长的指节捻着莹白的荔枝肉,有意无意地捏了捏,方张嘴含入唇中,舌尖一卷,汁水四溢,甜得眯起了眼。 小池微风粼粼,吹不散虞灵犀脸颊的燥热。 她索性不去看宁殷,没好气问:“你来找我,有事?” 宁殷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搁在虞灵犀面前的石桌上,修长沾着荔枝水的指节点了点,示意她打开。 “什么东西?”虞灵犀瞥了他一眼,倒有些好奇。 打开一看,却是一支剔红梅纹的毛笔。 嫁反派 第46节 笔杆雕漆花纹极其繁复,却不似雕笔名家那般精湛,应该是个生手做的。 宁殷负手,舌尖将荔枝肉从一边腮帮卷到另一边:“之前失手打坏了小姐的笔,我说过,会赔一支更好的。” “你做的?” 虞灵犀忍着嘴角的笑意,一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细嫩的指尖轻轻扫过笔毫,捻了捻。 笔锋墨黑,很有韧性,不像羊毫也不似狼毫,有种说不出的冰凉丝滑。 “这笔毫,是什么毛做的?”虞灵犀好奇道。 “头发。”宁殷道。 虞灵犀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的头发。” 宁殷又重复了一遍,挑着漂亮的眼尾缓缓道,“小姐不是喜欢我的头发么?剪下两寸长,挑出发尖最细最软的,上浆做成笔锋,挑了一整夜呢。” 第32章 问话 风一吹,水榭翘角上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 宁殷转着指间的荔枝核,望着怔然握笔的虞灵犀,片刻挑眉:“小姐不喜欢?” 这能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么? 凭谁收到用头发做的毛笔,都需要点时间来反应。 “并非不喜,只是好奇。” 虞灵犀握着雕漆繁复光滑的笔身,白皙的指尖与娇艳的剔红交相映衬,睨眸道,“若是下次,我夸你的眼睛漂亮呢?” “小姐若是喜欢,把眼睛剜出来送给小姐,也未尝不可。” 宁殷居然还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方不紧不慢道,“只是小姐仁善,眼珠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不能吓着小姐。” “不必了。” 虞灵犀连忙止住这个危险的话题,“头发剪了还能长,眼睛、手足若是没了,那可就残缺了。人身上的东西,还是活着的时候最好看……” 正说着,忽闻宁殷低低一笑:“哦,原来小姐喜欢使用活物。” 托他的福,虞灵犀现今一听“使用”二字,便下意识脸颊生燥。 她蹙蹙眉,有些无可奈何:“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身体,好生爱惜些。” 这回宁殷倒是没有笑,漆黑的眸子久久望着她的眼睫,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默了片刻,他忽而道:“小姐可否用这笔,题字一幅?” 一旁的小案几上,便置办了纸墨。 只是拿宁殷漂亮的头发去蘸墨,莫名有些不忍。 虞灵犀定了定神,方用清水化开笔锋,润墨道:“想让我写什么?” 宁殷右手负在身后,缠了杏白飘带的左手慢条斯理地研墨墨条,回想了一番昨日情景,道:“荔颊红深,麝脐香满1。” 笔锋一顿,在宣纸上拉出一条墨色的小尾巴。 “这笔韧劲十足,适合洒脱大气的行草,不适合写这句。” 虞灵犀装作不明白他的小心思,落笔却是《周易》中的一句: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君子”乃品德兼备之人,亦是君王之子,隐而不发,等候时机。宁殷自诩聪明,却摸不清虞灵犀写的是哪层意思。 他磨墨的动作慢了下来,似笑非笑:“小姐这话,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我眼光甚准,不会看错人。” 虞灵犀吹干字迹,将写好的字递到宁殷面前,笑意赤诚,“谢谢你的笔,很好用。” 宁殷垂眸,缓缓抬手,握住了宣纸的另一端。 纸上大气洒脱的字迹,像是烙印落在他眸底。 微风吹皱一池春水,柳叶簌簌。 宁殷眸色微暗,乜眼望向假山后的月门,一片素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赵玉茗去而复返。 她本想旁击侧敲虞灵犀身上那极乐香的现状,却冷不防将水榭中的一幕尽收眼底。 在黑衣少年微微侧首的一瞬,她一惊,匆匆转身离去。 直到出了将军府角门,她方心有余悸地停下脚步。短暂的惊讶过后,便是深深涌上的妒意。 水榭中的少年被廊柱遮了一般身形,她没看清脸,从衣裳来看应是个侍卫之类的,虞灵犀一颦一笑待他皆是十分亲近信任,不曾恪守男女大防。 再想起从赵须那儿听来的,极乐香的药效…… 赵玉茗捂住破皮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阴暗的窃喜。 自从三年前她来虞府贺寿,宴上初见明月朗怀的薛二郎,便再难忘怀。她自知父亲只是不上进的七品小官,门第微寒,家中也无可靠的亲兄弟撑腰,只能将心意深埋心底。 但渐渐的,这份心意在日复一日的嫉妒与自卑中扭曲、膨胀,将她蚕食得面目全非。 虞灵犀中了极乐香,不可能是完璧之身,又比自己干净到哪里去呢?为何薛二郎能接受她,却不能接受自己? 自己失身于太子,是承恩;而虞灵犀失身于卑贱的奴仆,却是耻辱。 赵玉茗缓缓攥紧手指,对身边侍婢道:“红珠,咱们去薛府一趟。” “小姐,您还没死心呐?” 侍婢面露为难,“薛二郎不会见你的,几次登门拜访,他连门都没让你进。而且您马上就要进宫了,他更加要避嫌。” 赵玉茗脚步一顿,不甘道:“那便打听一下,薛公子今日何时出门,我去外边堵他。” 见侍婢支吾没动,她催道:“明日就没机会了,快去!” 不论用什么方法,她一定要将自己亲眼所见的告诉薛岑,让他死了娶虞灵犀的心。 厢房,兽炉香烟袅散。 虞灵犀将那支剔红梅纹的墨笔洗净,又用棉布仔细吸干水分,方搁在笔架上晾干。 指腹碾过雕漆繁复的花纹,不由轻笑:小疯子的想法,还是这般不可理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就恩爱情人在新婚结发时,舍得割下那么一缕相赠。用头发做笔,他怎么想出来的? 正笑着,虞辛夷推门进来,虞灵犀便收回了手。 虞辛夷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随手将刀搁在案几上,揉了揉脖子道:“我方才见赵玉茗鬼鬼祟祟从角门溜出去了,没对你做什么吧?” “赵玉茗?” 她不是早该走了么? 想起什么,虞灵犀哼了一声:“无所谓,她自以为是把柄的那些,不过虚名而已,根本伤不了我分毫。” 只有心里脏的人,才会看谁都是脏的。 正想着,忽闻前院传来人声喧闹。 “阿姐,外边什么事?”虞灵犀问。 “哦,是虞焕臣从宫里回来了。据说洛州四县突发风灾,损坏田舍千顷,灾民数万。” 虞辛夷道,“皇上命虞焕臣押送赈灾粮款,今夜便要出发。” “这么快?” “灾情紧急,连夜拔营也是常事。” 虽说如此,可虞灵犀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运送赈灾粮这样的事,为何会让将军府的人出面呢? 酉时末,天刚擦黑,虞焕臣便整顿好人马出行。 虞灵犀提着一盏纱灯站在阶前,想了想,叮嘱戎服铠甲的虞焕臣道:“赈灾之事牵涉甚广,兄长万望小心。” 虞焕臣将缰绳往手上一绕,郎然笑道:“这等小事都办不好,未免对不起我虞家少将军的身份。岁岁勿忧,等阿兄回来!” 说罢看向一旁抱臂的虞辛夷,沉下脸硬声道:“虞辛夷,好生照顾阿娘和妹妹!” “还用你管?” 虞辛夷嫌弃道,“快滚,别迟了时辰。” 虞焕臣一扬马鞭,带着虞家军亲信朝城门而去。 火把蜿蜒,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刮了一夜的风,空阶滴雨。 罩房后角门,宁殷越过执勤的虞府亲卫,踩着厚重的残红落叶迈下石阶。 迎面走来一个货郎,挑着货箱,手摇拨浪鼓吆喝。见到宁殷,他忙向前殷勤道:“郎君,买糖么?” 宁殷顿住脚步,扫了眼货箱中五颜六色的果脯和糖粒,随意问:“有饴糖吗?” “有的有的。”货郎忙取出一张油纸,为他舀了一勺饴糖。 “属下已按照殿下吩咐于坊间造势,御史台正弹劾太子失德,只待时机成熟。” 货郎手上动作不停,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汇报,“还有,将军府的人正在暗中查殿下过往,属下怕虞家查到殿下就在他们府上,可要动手……” “不必。”宁殷摸出几个铜板搁在货箱抽屉中,神色平静,“让他们查。” 就看虞焕臣有没有这个命,活着回来查他的底细。 毕竟宁檀那头猪虽无本事,却记仇得很呢。 “替我查查极乐香。”宁殷勾笑。 嫁反派 第47节 “好嘞。”货郎堆笑,将包好的饴糖双手奉上:“郎君慢走。” 宁殷将糖包负在身后,于渐行渐远的拨浪鼓声中上了台阶,朝水榭行去。 虞灵犀果然在那里练字。 风撩动她浅绯色的裙摆,像是一抹朝霞飘散。 似乎知道会遇见他似的,特地没有带侍婢侍奉。 于是宁殷走过去,伸手替她慢悠悠研墨。 他姿态悠闲,天生不是服侍人的料,与其说是研墨,更不如说是兴致来焉的逗弄赏玩。 “去哪里了?胡桃说,你不在罩房。” 虞灵犀瞥着他那只骨节修长的手,肤色衬着浓黑的墨条,有种冷玉般的质感。 她总觉得宁殷的这双手,很适合与人十指相扣…… 意识到自己在回味什么,虞灵犀心一紧,忙摇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买糖。”宁殷擦擦手,将刚买的饴糖搁在石桌上,往虞灵犀身边推了推。 而后微顿,垂眸拖长语调:“小姐用的,并非我送的笔。”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手中的竹笔,假装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凉意:“你那笔毫太漂亮了,我舍不得用。” 虞灵犀没有用头发写字的癖好,便将宁殷亲手做的剔红笔好生收在了房中。 她都盘算好了,将来宁殷得势后若不认旧情,她就将那笔拿出来给他瞧,换一份安逸前程。 “小姐在算计什么呢?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宁殷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不在焉,轻笑一声。 虞灵犀收拢飘飞的思绪,索性搁了笔。 “卫七,我有话问你。” 她抿了抿唇,似是斟酌许久,方轻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人服侍了你两年,猝然身死,你会如何处置她?” 这个念头,从昨日起便有了。 昨日宁殷说他不喜欢赵玉茗的脸,所以虞灵犀才隐约猜出前世的宁殷为何会在她死后,用手杖划花赵玉茗的脸。 于是她想,是不是前世的疑惑与介怀,可以从这辈子的宁殷身上得到答案。 宁殷眉尖微挑,似是好奇她为何会问这个。 可他的语气依旧是凉薄的,轻飘飘道:“死了便死了,挖个坑埋了便是。”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回答这个无聊的假设,大约,是虞灵犀此时的眼神太过凝重认真。 “那若是,连个坑也没有呢?”虞灵犀又问。 直觉告诉她,接下来宁殷的回答或许是症结的关键。 宁殷想了想,从桌上捻了颗糖道:“那便是无名之辈,不值得我费神。” 闻言,虞灵犀一口气堵在心间。 自己介怀了这么久的事,于宁殷看来竟只是一句冷冰冰的“无名之辈,不值得费神”。 因为不值得费神,就让她的尸身躺在黑暗的密室中,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不给? 得到了答案比没得到答案还苦闷。 虞灵犀瞪了他一眼,夺过他手里的那颗饴糖道:“不给你吃了。” 宁殷怔然。 望着空落落的掌心,“啧”了声:好凶哪。 虞灵犀以为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毒害自己的真凶也即将水落石出,她应该不介意成为孤魂野鬼的那段日子…… 可亲口听到宁殷的答案,依旧难掩心酸。 奇怪,以前的她很看得开,才不会这般矫情。 见她一个人坐着不说话,宁殷眸中的凉薄散漫总算沉了下来,化为些许疑惑。 他盯着虞灵犀微颤的眼睫看了许久,方为她剥了颗糖,递到她眼前。 他极慢地眨了下眼睛,唤道:“小姐?” 奶香的饴糖就捻在他指尖,虞灵犀皱了皱鼻子,又觉得没意思。 前世大疯子造的孽,和现在的小疯子计较什么呢? 她瞥了宁殷一眼,还未说话,却见胡桃神色匆忙地跑过来,打破寂静道:“小姐……” 见宁殷在,胡桃有所顾忌。 虞灵犀整理好情绪,示意她:“直说吧,什么事?” “小姐,赵府出事了。” 胡桃压低声音,“表小姐死了。” 第33章 不甜 赵玉茗死得太突然了,以至于虞灵犀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见侍婢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她缓缓皱眉问:“如何死的?” 胡桃道:“赵府那边的说法,是突发恶疾暴毙。” “怎么可能?”虞灵犀认识赵玉茗两辈子,从未听说她有什么恶疾。 “是呢,奴婢也奇怪。赵府那边人手不够,要从咱们府上借几个仆从去帮忙料理后事,奴婢便趁机打听了一番,说是今晨东宫的内侍前来接表小姐入宫,奴婢去催她梳洗,才发现人已经没了。” 说到这,胡桃抚了抚胸脯,心有余悸道,“听他们府上知情的人说,表小姐倒在床榻下,嘴唇红紫,那模样不像是暴毙,倒像是服毒自尽。” 服毒? 赵玉茗那样的人,前世即便亲眼看着满门被灭,尤敢攥着宁殷的下裳求饶,她爱自己的性命胜过一切,怎会轻易自尽? 而且,还是在即将入宫侍奉太子的前一刻。 何况她昨日来虞府时,明着示弱实则示威,实在不像是会自寻短见的样子。 疑点太多了,虞灵犀下意识看了身侧的宁殷一眼。 宁殷依靠在阴影中,面无表情,只在虞灵犀望过来时扯了扯嘴角。 笑得格外冷。 虞灵犀察觉出他不开心,唇瓣轻启,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她索性抿唇,顾不得多想,转而对胡桃道:“备车马,我要去一趟赵府。” “啊?” 胡桃眨巴眼,忙劝道:“小姐,您身子不好,去不得那种地方。” 赵玉茗死得太蹊跷了,虞灵犀怕将宁殷卷入其中。 她下定决心,吩咐道:“去准备香烛和纸钱。” 走出水榭,她回头看了眼,宁殷还倚在水榭中,半截脸上落着阴翳,看不出喜怒。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又走回去,拿了一颗宁殷赠送的饴糖,这才望着他明暗不定的漆黑眸子道:“等我回来,卫七。” 宁殷看着她离去,许久,将手中的饴糖含入嘴中,嚼骨头般嘎嘣嘎嘣咬碎。 呸,难吃。 …… 赵府。 这座宅邸尚未扩建,不如前世恢弘气派,房门的兽首门环掉了漆,褪了色的福字剥落一角,显出几分寒酸冷清。 两世生死,再次踏入赵府,虞灵犀没有想象中那般愤懑不平。 堂中的那口薄木棺材和满堂白绸,已然是在替她嘲笑赵玉茗的作茧自缚。 短短半个月内,赵府先是义子畏罪暴毙,继而又是嫡女,赵夫人已经哭晕过去,赵姨父冷血些,嫌弃义子和女儿丢人,连面都没有露,只想快些封棺掩埋了事。 灵堂冷冷清清,虞灵犀从胡桃手中接过香烛篮,往炭盆里撒了一把纸钱。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棺材还未来得及封盖,直起身时,便瞧见了棺椁里躺着的赵玉茗。 先是怔忪,继而呼吸停滞。 她瞳仁微缩,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些刻意被遗忘的回忆如潮水汹涌而来,将她的镇定从容肆意吞没。 惨白的脸,嫣红的唇,鼻腔唇角还有没来得及擦净的黑色血迹…… 那张脸在面前模糊、融合,最终变成了躺在密室冰棺上的,她自己。 而她此时就像是当初的游魂一样,飘在半空,审视着自己惨死的尸身。 一阵恶寒自背脊攀爬而上。 “小姐?小姐!” 胡桃察觉到了她的僵冷,忙伸手挡在她眼前,心疼道,“早说不让您来了,多可怕呀。” 视线被笼罩,掌心的温度唤回了虞灵犀的神智。 这里不是前世密室,棺材里躺着的也不是她。 她还活着,会带着家人、带着虞府的骄傲好好地活下去。 虞灵犀闭目,几度深呼吸,方颤抖而坚定地拉下胡桃为她遮眼的手掌。 现在绝非害怕的时候,她必须要确认,赵玉茗是否和她死于同一种隐毒。 如果是,此毒是什么?何人所下? 嫁反派 第48节 虞灵犀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可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再睁眼时,已然恢复了镇定。 她站在飘飞的纸灰前,略一沉思,转身道:“胡桃,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一刻钟后,胡桃塞了几两银子给问话的赵府丫鬟,而后朝马车上等候的虞灵犀走来。 “小姐,都打听清楚了。” 胡桃上了马车,用手扇着风喘气道,“表小姐昨日申时归府后,便有些心神不宁,一个人闷在房中发了很久的呆。” “申时?” 虞灵犀略一回想,昨日赵玉茗去府中找她,最迟巳时便离开了,怎么会申时才回府? 莫非中间的三个时辰,她还去了别处? “的确是申时方回,奴婢确认过几遍了。” 胡桃继续道,“到了晚上戌时,表小姐说有些腹痛乏力,饮了养胃汤才睡下。亥时丫鬟吹了灯,便没再听见房中有什么动静,早晨卯时,宫里太监前来传旨接她入宫,丫鬟进门唤她梳洗,就发现她……她已经没了。” 虞灵犀心一沉,问:“可有呕血?” “有有有!” 胡桃忙不迭点头,“听说吐了好大一滩黑血,衣襟和帐帘上都喷溅了许多,最先冲进去的丫鬟婆子都瞧见了!也有人说她是死于中毒,可宫里的太医来了,愣是没查出死于什么毒。” “沾了血迹的衣裳呢?” “赵府老爷嫌晦气,早命人将衣裳帐帘等物烧了。” 虞灵犀越听越心冷,一切症状都和前世如此相似。 既然连宫里的太医都查不出那种毒,便绝非常人能拥有的。虞灵犀越发笃定赵玉茗并非死于自尽,否则若她有如此好用的毒,必定会先用在虞灵犀身上。 或许杀死赵玉茗的人,与前世杀死她的人,是同一个。 可是,杀人的理由呢? 虞灵犀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巨大的迷雾面前,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定了定神,她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赵玉茗离开虞府后,中途可有去见其他人?” 胡桃摇了摇头:“都按照您的吩咐问了,可是当时表小姐身边只带了红珠一人。” “红珠呢?” “表小姐出事后,红珠便有些奇奇怪怪的,仿若失了神。旁人审问她许久,她反复只有一句‘不知道’,后来大约逼急了,她便一头触了墙……” 说到这,胡桃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人虽然没死,却也和死了差不多,脑袋上一个血窟窿,至今还躺在柴房未醒呢。” 不管如何,红珠是唯一一个能派上用场的人,决不能让她死了。 得想个法子,将红珠救醒,好生盘问一番。还有那种连太医都查不出源头的毒药…… 虞灵犀眼睛一亮,想起了一个人。 当初她缺“九幽香”为药引,跑遍了京城也寻不见踪迹,唯有欲界仙都黑市中的毁容药郎能拿出这味药来。 欲界仙都虽然没了,或许药郎仍在。 思及此,她撩起车帘,唤来侍卫去查探此人。 侍卫一听要查欲界仙都的罪奴,登时犯了难,半晌抱拳道:“小姐有所不知,那时欲界仙都大火,里头的人即便没有被烧死,也逃的逃,发配边疆的发配边疆,根本无迹可寻。” 虞灵犀眼中的光彩又黯了下去。 胡桃不明白主子为何对赵玉茗的死这般上心,迟疑道:“要不,小姐再找找别人?” 别人?哪还有别人知道欲界仙都的药郎…… 灵光一现,虞灵犀认命地叹了声:“回府吧。” 半个时辰后。 虞灵犀屏退侍从,提着一个漆花食盒迈进了罩房。 后院中那株参天的白玉兰树花期已过,只余几朵零星的残白点缀枝头。 宁殷倚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手拿着一根鼠尾草,在逗弄那只被养得油光水滑的花猫,另一只手拿着一只青瓷酒盏,也不饮酒,就百无聊赖地将那酒盏搁在手中把玩。 虞灵犀轻声走过去,他就像没瞧见她似的,眼也不抬道:“小姐看完现场,这是准备来审我了?” 语气凉得很,冰刃似的扎人。 虞灵犀莫名有些心虚,将食盒轻轻搁在桌子上,坐在他对面道:“我审你什么?” “小姐不是怀疑赵家那女人,是我杀的么?临行前看我的那眼神,哼。” 宁殷嗤了声,勾着唇线冷冷道,“我是大恶人,天底下所有的坏事皆是我的手笔,小姐可满意了?” 他这般呛人,虞灵犀便知此事和他没有半点干系。 宁殷坏得光明正大,真是他做的,他反而会很冷漠平静,而非现在这般语气。 何况,他不可能用前世害死她的毒,去鸩杀赵玉茗。 “先前……是有点怀疑,那也是因为你昨日对她出过手,而且总是将‘杀人’挂在嘴边,也不能怨我呀。” 虞灵犀放软声音,耐着性子同他解释,“何况你都这样说了,我反而放了心。” 宁殷笑得无比俊美:“放心什么?说不定人就是我杀的呢。” 虞灵犀将下巴抵在食盒的提柄上,抬眸望着他笑:“即便是你杀的,那也定是为了保护我。” 白玉兰的残花飘落,吧嗒落在桌上,吓跑了那只胆小的花猫。 宁殷把玩着杯盏,乜眼看了她许久,方嗤了声:“小姐的眼睛再好看,也不能当嘴巴使。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果然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 虞灵犀索性开诚布公,打开食盒道:“我今日遇到了一个难题,一个只有欲界仙都才能解的难题。” 宁殷把玩的手一顿,片刻,将杯盏扣在了石桌上。 他不做声,虞灵犀便将食盒里冰镇的荔枝拿出来,殷勤道:“吃荔枝,可甜了。” 宁殷看都没看那荔枝肉,自顾自屈指,将青瓷杯咕噜推倒,扶起来,再推倒。 乐此不疲。 小疯子可记仇了。 虞灵犀只好亲自剥了一颗荔枝,白嫩的指尖将深红的荔枝壳一点一点剥干净,方捻着晶莹剔透、冒着丝丝凉气的荔枝肉,送到宁殷嘴边。 她举着荔枝许久,宁殷才勉强转过墨色眼睛,侧首倾身,张嘴含下了她指尖的荔枝肉。 微凉的唇径直擦过她的指尖,咬了口,只余一点托手的荔枝壳还留在她指间。 一抿一卷,汁水四溢,润湿了他淡色的薄唇。 虞灵犀怔神,原想让他用手拿,没想到他竟然直接上嘴咬。 罢了,只要他肯帮忙,咬了便咬了罢。 正想着,宁殷却是摇了摇头,淡淡道:“这颗不甜。” 说罢,视线落在食盒里剩下的荔枝上,挑着眼尾。 “……” 虞灵犀垂眸抿唇,耐着性子又剥了一颗,送到宁殷嘴里,“甜了么,卫七?” 第34章 湿发 大约荔枝性燥,吃了七八颗后,宁殷冰冷带刺的眸色总算稍稍消融。 他摩挲着手中的杯盏,朝她空荡荡的身后看了眼:“小姐今日来此,怎的不带侍从?” 难道就不怕他尚在气头上,捏碎她那美丽脆弱的颈项么? 虞灵犀认真剥着荔枝,想了想,坦诚道:“你若在生气,我哄你的样子被下人瞧见了,那我多没面子?” 说着,她将剥好的荔枝肉递到宁殷唇边。 宁殷眯着眼睛含住,虞灵犀捻了捻指腹,上头沾染了荔枝水,有些甜黏。 她没带帕子,黏得难受,眉头也轻轻蹙起。 宁殷看了她许久,方起身回房取了干净的棉布,罩在她指尖擦了擦。 他垂眸擦拭的动作散漫随意,指节冷白修长,力道不重,却给人酥麻之感。 虞灵犀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宁殷看在眼里,顿觉有趣。 她撩拨人的时候,可大方坦荡得很。如今他不过碰她几根指头,便受不了了? 他可是克制着,没有上嘴咬呢。 眼神幽深,声音倒是冷淡得很:“小姐是想让我找人,查那女人的死因?” “不错。” 虞灵犀看着他弯腰擦拭时,肩头垂下的墨色头发,“她中的毒,连宫中的太医都查不出来。” “连太医都查不出的东西,小姐倒是相信我。” 宁殷似笑非笑,将她擦手的棉布攥在掌心,“小姐请回吧。” 虞灵犀抬起秋水眼看他,迟疑问:“那,你答应了?” 宁殷负手看着她,没有说话。 虞灵犀便当他默认了,忙起身道:“明日我等你消息。” 她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来,取走宁殷手里的棉布道:“这个,我让人洗好了再还你。” 说罢灿然一笑,提着食盒轻快离去。 宁殷看着她窈窕的身形消失在垂花门下,舌尖卷去唇上残存的荔枝清甜,轻笑一声。 这会儿甜了。 嫁反派 第49节 虞灵犀回到房中,不知道宁殷能否顺利找到黑市里的那个药郎,查出毒药来源。 以防万一,还是需要再掌握其他线索。 思忖片刻,虞灵犀唤来胡桃,吩咐道:“你叫上陈大夫去赵府一趟,看看红珠醒了不曾。若是醒了,便带她来见我……记住谨慎些,别让人起疑。” 胡桃知道主子对赵玉茗的猝死甚是在意,没多嘴问,伶俐地应了声便下去安排了。 初夏多雨潮热,虞灵犀忙了半日,倚在榻上小憩。 昏昏沉沉睡去,梦里全是幽闭的暗室,以及前世僵冷躺在冰床上的假白脸庞。 宁殷就站在冰床旁,雪色的中衣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黑血,垂着幽冷的眼睛唤她:“灵犀,过来。” 硬生生惊醒,冷汗浸透了内衫。 虞灵犀许久不曾做过这般真实的梦,怔了会儿,下榻饮了两盏凉茶压惊,刚巧外出的胡桃回来了。 虞灵犀一见她皱着眉,便知事情应当不顺利。 果不其然,胡桃苦着脸道:“小姐,红珠不见了。” 胡桃说,她赶去赵府柴房的时候,柴房便是半开着的,里头一个人影也没有,只余草席上几点还未干涸的血迹。 “奴婢暗中找了许久,都没有红珠的下落,不知是跑了还是被谁拖出去埋了。” 胡桃有些自责,“要是奴婢早去一刻钟,兴许……” “罢了,不怪你。让侍卫暗中查探红珠的下落,未脱离奴籍的人跑不远,只要她还活着,便必定会留下踪迹。” 虞灵犀宽慰了胡桃几句,心中越发笃定赵玉茗的死远不止表面看见的这般简单。 红珠这条路暂且不通,接下来,就只能等宁殷的消息了。 …… 夜里起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翌日雨停,虞灵犀陪虞夫人用了早膳,一同在廊下散步。 谈及赵府之事,虞夫人多有感慨:“昨日下午,你表姐的棺椁就被拉出城草草掩埋了,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平日里看那孩子怯懦安静,谁知心思深沉,竟落得如此下场。” 虞灵犀平静道:“可见心术不正,必作茧自缚。” “谁说不是呢?也怪她爹娘功利心太重,淡薄亲情,才将孩子教成这副模样。” 虞夫人叹了声,“玉茗在进宫侍奉太子的当日自尽,是为大不敬,不管如何你姨父都逃不过‘教女无方’的降罪,明日便要被贬去岭南瘴地了。” 在宁殷身边待了两年,见过那么多折腾人的法子,虞灵犀自然知道被贬去岭南意味着什么。 名为贬谪,实则流放,蛇鼠毒虫横行的蛮荒之地,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前世,赵家人不惜先将虞灵犀当做花瓶摆设圈养在后院待价而沽,又将她按上花轿送去人人视为炼狱的摄政王府,只是为了换取权势利益。 而今生,赵家人算计来算计去,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死在他们最害怕的贫穷落魄中,也算是因果报应。 正想着,她远远地瞧见宁殷站在角门外而来。 见着虞灵犀,宁殷脚步微顿,朝她略一抱拳。 虞灵犀心下明白,寻了个理由告别虞夫人,朝花园水榭走去。 在水榭中等了没半盏茶,便听身后传来了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 虞灵犀转身,见宁殷发梢和衣靴上都带着湿意,不由讶异,起身问道:“你一晚未归?” 今天卯时末雨便停了,他这满身的湿意只可能是夜里沾染上的。 宁殷不置可否,虞灵犀便将昨日洗好的棉帕子叠好递给他,眉头轻轻皱着:“去哪儿了?” “开棺。”宁殷抬手接过帕子,面不改色道。 虞灵犀一顿,抬眼便撞进了宁殷深不见底的眸色中。 她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开棺”是剖谁的棺。 “小姐不必担心,挖坟剖棺这等脏事自然有旁人做,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话虽如此,他到底展开那片熏香的素白棉帕,将修长白皙的手指一根根擦净。 虞灵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宁殷既然趁夜去开棺验尸,则说明找到能验毒的药郎了? 想到这,她心下浮出些许希冀,问道:“那,可有查出什么来?” 宁殷看了她一眼,道:“剖尸验骨,少则三日,多则五日。” 虞灵犀“噢”了声。 也行,这么久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三日五日。 她的视线落在宁殷湿透的发梢,指了指道:“头发还湿着。” 宁殷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自己垂胸的一缕墨发,用帕子随意搓了搓。 前世也是如此,他沐浴出来总是不耐烦擦头发,又不许旁人触碰,就任凭头发湿漉漉披着。他发梢的水滴在胸膛,顺着腰腹线条濡湿亵裤,整个人像是从湖底跑出来的俊美水鬼一样,散发出潮湿的寒气。 在榻上时,虞灵犀总会被他发梢滴落的水冰得一哆嗦。 回忆收拢,面前的少年见那缕头发擦不干,已然没了耐性,手劲也大了起来。 用如此粗暴的手法对待这么好看的头发,还真是暴殄天物。 虞灵犀暗自喟叹,向前接过他手中的棉帕子道:“我来吧。” 前世不敢碰他的头发,这辈子倒是摸了个够。 她用帕子包住他的发梢,拢在掌心,按压吸干湿气,神情自然坦荡,没有扭捏作态的羞怯,也没有阿谀谄媚的讨好。 宁殷“嘶”了声,微眯眼眸道:“小姐伺候人的技巧,怎的这般娴熟?” 虞灵犀眼睫一颤,心道:您又发现啦? “这天底下,也就你有这份面子。” 虞灵犀压下身体里涌起的那点燥热,哼道,“受了我的照顾,可得要帮我干活,把我想要的结果查出来。” 水榭四周的垂帘轻轻鼓动,宁殷垂眸勾笑,眼底映着明灭不定的粼粼微光。 “好了。”虞灵犀将帕子还给宁殷。 宁殷站着没接帕子,眼睛往肩上一瞥,理所当然道:“衣裳也是湿的。” “差不多得了,卫七。” 虞灵犀将棉帕塞他手里,瞪眼道,“自个儿回去换衣服,别着凉了。” 正说着,忽闻远处传来胡桃的声音。 虞灵犀收回思绪,顾不上宁殷,从水榭中探出头道:“胡桃,何事?” “小姐,您怎么还在这?” 胡桃满脸焦急,匆匆道,“大小姐找您,说是出事了!” 阿姐一般不轻易找她,除非……是涉及到家族大事。 虞灵犀一咯噔,前两日的忐忑不安终究应了验。 她沉了目光,朝宁殷道:“赵玉茗那边的事,你先查着,一有结果马上来告诉我。” 说罢不再逗留,朝前厅匆匆而去。 她走得太过匆忙,全然没留意到宁殷神情平静玩味,对虞府即将到来的风波并无半点意外。 他在水榭中站了会儿,伸手勾住一缕发丝捻了捻,皱眉轻嗤。 “急什么,明明还湿着呢。” 轰隆一声平地惊雷,云墨翻滚,疾风吹得满庭树影哗哗作响。 虞灵犀双袖灌满疾风,抿着唇推开偏厅的门。 虞辛夷立刻站起来,唤道:“岁岁。” 她还穿着百骑司的戎服,显然是来不及换衣裳就从宫中赶了回来,神情亦是少见的严肃。 “出什么事了?”虞灵犀掩门,将满庭风雨隔绝在外。 虞辛夷不知该如何开口,虞灵犀却已猜到端倪,小声问:“是……兄长出事了吗?” 虞辛夷猝然抬头,虞灵犀便知自己猜对了,登时心下一沉。 “我方才接到父亲百里加急的密信,虞焕臣押送的那批赈灾粮出现了问题。” 虞辛夷不再隐瞒,拉着虞灵犀的手坐下,沉声道,“三万石救命的粮食,全换成了谷壳。” 第35章 夜雨 赈灾粮变成了谷壳? “怎会如此?” 虞灵犀原以为兄长是受伤或遇匪之类,却不料是这么一桩大案,“出发前不曾检验么?” “怎么可能不验?虞焕臣脑子不笨,出发之时反复查了数遍,灾粮并无异常,可是到了洛州县才发现灾粮被偷换了。这背后,定是有人在栽赃陷害!” 说到此,虞辛夷凝望着尚且稚嫩的妹妹,语重心长道,“岁岁,阿娘旧疾未愈,受不得刺激。此事决不能让她知道,只能我们……” “我知道怎么做,阿姐。若真有人栽赃陷害,必定是朝中肱骨权贵方能有如此手段。而武将私吞粮款乃是次于谋逆的大罪,数额庞大,必定革职抄家。” 虞灵犀掐着掌心,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我们不能走漏消息,亦不能将实情上报天子,否则有心之人稍加挑拨,龙颜震怒,兄长便坐实了私吞灾粮罪名。” “正是如此。” 见妹妹心思澄澈,虞辛夷宽慰了些许,“我是偷着回来与你通气的,现在要回宫当值,你在家好生陪着阿娘,切莫自乱阵脚。” 虞灵犀颔首:“我知道。” 送走虞辛夷,还未松口气,便见虞夫人推门进来,担心道:“岁岁,你阿姐方才急匆匆的,是出什么事了?” 虞灵犀整理好神色,忙起身笑道:“无事,她落了一样东西,回来取呢。” 她眼眸干净,装作平常的样子上前扶住虞夫人,轻松道:“要下雨了,阿娘吹不得风,快回屋歇着吧。我给您揉揉肩可好?” 嫁反派 第50节 虞夫人展眉,柔声道:“好。你阿姐若是有你一半心细,为娘也就知足了。” 虞灵犀抿唇笑笑,望向外头阴沉的天色。 云墨低垂,山雨欲来。 酉正,仆从用长柄勾挂上灯笼,虞灵犀陪着阿娘用过晚膳歇息,总算听门外传来了虞辛夷归府的脚步声。 虞灵犀立即起身,问道:“如何?” 虞辛夷的脸色比白天还要凝重,解下被雨打湿的披风,摇了摇头。 虞灵犀的心也跟浸透雨水似的,冷冷的,直往下沉。 “阿爹呢?”她问。 那是虞灵犀的天,只要阿爹还在,虞家便不可能垮。 虞辛夷道:“阿爹称病,已加急赶往洛州稳定局势。” 虞灵犀有了一丝希望:“只要在朝廷发现之前,将灾粮的空缺补上,便不会有事。” “来不及了,岁岁。” 虞辛夷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令人担心的局势,“朝廷以监察体恤民情为由,派了督察使连夜赶往洛州四县。最迟明日午时,若拿不出三万石粮食,虞焕臣和阿爹都会没命。” 虞灵犀呼吸一窒。 皇上并不知灾粮出了问题,为何如此着急派出督察使? 莫非有人在刻意推波助澜,欲将虞家置之死地? “阿姐,督察使是哪位大人兼任?”虞灵犀问。 虞辛夷就是听闻督察使离京的消息,才从宫里匆匆赶回家的,立即道:“是户部侍郎王令青。” 王令青…… 这个名字十分耳熟,似乎听过。 想起什么,虞灵犀忽的抬眸,低声道:“阿姐,他是太子的人。” 虞辛夷惊愕:“岁岁,你怎么知道?” 王令青素来老泥鳅似的世故圆滑,连常在宫中当值的虞辛夷都不知他是何党派,身处深闺的妹妹又是从何笃定他是太子麾下之人? 虞灵犀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眼下已顾不得许多了。 她记得前世刚入王府不久,有人向宁殷进献珍宝美人。 宁殷拄着拐杖,径直越过匍匐于地的朱袍官吏,凉凉道:“王令青,本王身边不需要二姓家奴。” 朱袍官吏立刻膝行追随着宁殷的步伐,谄媚道:“微臣以前有眼无珠,才跟了太……哦不,前太子。如今弃暗投明,愿为王爷肝脑涂地!” “哦?”宁殷瞥了他一眼,继而眯起眼睛,低低笑了起来。 虞灵犀如此清晰地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那天宁殷真的成全了他那句“肝脑涂地”。 他命人将王令青的肝和脑子剖了出来,剁碎了喂狗。 “大概是,听阿爹或是兄长提过一嘴……” 虞灵犀随意编了个理由,岔开话题道,“阿姐,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也对,你点醒我了。” 虞辛夷分析,“阿爹不肯依附东宫党派,早成了太子的眼中刺肉中钉,何况接连婚事作罢,他欲借此事打压吞并虞家,也并无不可能。” 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明日午时前,要么死,要么屈服。 思及此,虞辛夷银牙一咬,攥紧拳头道:“卑鄙!” “阿姐,你先莫急,先瞒住阿娘。” 虞灵犀思忖片刻,果决道,“还有时间,我去一趟薛府。” 推开门,疾风卷着骤雨迎面拍来,天地一片昏暗。 后巷,灰隼的羽翼掠过天空,消失在密集的雨点之中。 罩房内,宁殷取下箬笠而坐,借着昏暗的灯影,扫了眼掌心的密笺。 上头蝇头小楷数行,便囊括了皇城及洛州四县发生的近况。 唇线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果然不出他所料:宁檀那头猪,还是按捺不住对虞焕臣下手了。 那被藏起的三万石粮食,足够养一支队伍。 鹬蚌相争,最适合坐收渔利。 朝中的水搅弄得越浑,便越是方便他起事,至于卷入局中的是谁、会死多少人…… 宁殷将密笺搁在油灯上点燃,望着那点跳跃的火光,漠然地想:嗤,谁在乎? 除去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眸,众生于他眼中面目模糊,皆为蝼蚁。 角门处传来车马的声音。 宁殷起身,顺着门扉的缝隙朝庭院中望去,刚好见侍婢匆匆撑伞,护着面色凝重的虞灵犀出了角门。 聒噪的雨声中传来马匹的嘶鸣,继而轱辘声远去,许久,虞灵犀没再回来。 宁殷眼里的轻松悠闲倏然淡去,晕开阴翳,化为幽沉。 他漫不经心倚着门扉,莫名有些不痛快:“这么晚,找谁去呢?” 虞灵犀是去谒见薛右相。 薛岑的这位祖父是文官之首的右相,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老人家是虞灵犀此时能想到的,最后的希望了。 大雨天的夜来得格外早,暮色四合,街上行人甚少。 不过一刻钟,虞灵犀的马车便停在了薛府门前。 前来开门的是薛府管家,听闻虞灵犀的来意,便挂着笑窘迫道:“二姑娘来得不巧,我家两位大人皆在宫中伴驾,尚未归府。” 薛右相不在,虞灵犀刚燃起的希望灭了大半。 想了想,她又道:“薛二郎可在?” “这个……我家二郎也不在。” 管家歉意道:“二姑娘有什么要紧话不妨同我说,待几位主子归来,我代为禀告便是。” 来不及了,只能另想办法。 “不必了,多谢。” 虞灵犀道了声“叨扰”,转身上了马车,赶回去和虞辛夷另议对策。 她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父兄坠入党争的陷阱之中。 谁知回到府中,才听侍卫说虞辛夷刚出门去了。 虞灵犀蓦地涌上一股不祥之兆,顾不得擦干身上雨水,问道:“她去哪儿了?” “属下也不知。” 侍卫道,“不过,大小姐是穿着百骑司的官袍出府的。” 官袍? 这么晚了,阿姐无需执勤亦不可能入宫面圣,穿官服作甚? 想起今日方才阿姐谈及太子时的愤怒与焦急,虞灵犀只觉当头一棒:阿姐该不会,直接去找太子求情了吧? “阿姐出去多久了?”她呼吸发颤。 侍卫答道:“刚走,不到一盏茶。” 太冲动了! 太子布好陷阱,就为了逼虞家屈服,阿姐此时去东宫无异于羊入虎口。以太子的性情手段,怎会让她全身而退? 谁也不知太子会做出什么来,虞灵犀越想越心冷。 重生这么久,她第一次涌上如此恐慌。父兄已经深陷困境,阿姐决不能再出事! 眼下唯一能压住太子的,只有宫里那两位。可普通人根本无法入宫,得找皇族中人帮忙…… 虞灵犀抬眸,命人将虞辛夷的佩刀拿来。 她抓着刀鞘交给侍卫,沉声道:“你拿着阿姐的佩刀去一趟南阳郡王府,告诉小郡王,虞辛夷被困东宫,性命堪忧,求他看在阿姐曾舍命救过他的份上,速速入宫相救!去!” 侍卫慑于她眼底的沉静,不敢怠慢,忙双手接过佩刀,翻身策马而去。 可太子必定不会让宁子濯进东宫坏事,若想救阿姐,宁子濯须得入宫请来皇上或是皇后。 来不及了。 得设法拖住太子,给阿姐争取时间。 想到这,虞灵犀心下一横,吩咐胡桃道:“备马,去东宫。” 夜雨倾盆,马车沿着永兴街疾驰。 因太过颠簸,案几上的茶盏与果盘皆咕噜噜滚落,虞灵犀岿然不动,敛裙端坐,膝上掌心横躺着一支打磨锋利的金笄。 她很清醒,太子贵为储君,若她刺伤了太子,只会让虞家满门陷入更难的境地。 所以这支金笄并非为宁檀准备,而是为她自己。 虞灵犀知道,宁檀对她的兴趣胜过对阿姐,这是她唯一能拖延时间、换出阿姐的机会。 若是宁子濯搬不来救兵,那她只能…… “什么人?” 赶车的马夫惊叱,忙勒紧缰绳“吁”了声。 马车猝然急停,虞灵犀被巨大的惯力甩得往前倾去,忙攀住车壁,车内的东西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案几上的烛台倒了,四周一片黑暗。半晌,虞灵犀才找到呼吸似的,缓缓吐出闭在胸口的浊气。 “发生什么了?”她问。 嫁反派 第51节 车外除了哗哗的雨声,没有半点动静。 虞灵犀摸到了地上坠落的金笄,攥在胸前防身,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掀开车帘。 顿时愕然。 只见车前灯笼昏暗,在雨夜里投下三尺昏光。 雨丝在光下拉出金色的光泽,车夫已经滚落道旁昏死过去,而原本是车夫的位置,站着一个无比熟悉的黑衣少年。 宁殷单手拽住马缰绳,缠在臂上狠命一拉,竟是凭一己之力将正在疾驰的马匹停了下来! “卫七。” 虞灵犀怔怔看着雨夜中宁殷高大挺拔的背影,忽而涌上一股怒意,“你疯了!” 这么快的马,稍有不慎就会被踏成肉泥的。 他怎么敢! “小姐才是疯了。”宁殷扔下马缰,转过脸来。 虞灵犀才发现他的脸色冷得可怕,雨水划过他冷白的脸庞,又顺着鼻尖和下颌淌下。 “小姐打算去哪儿?东宫?” 他幽黑的眼里像是淬着寒,又像是翻涌着暗色的岩浆,勾出一个不太成功的冷笑,“你知道去了那里,意味着什么?” 虞灵犀与他对视许久,眼里也泛起了潮意:“知道。” 但她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虞灵犀握着那支金笄,轻声道:“我不怕,卫七。” 可是他怕。 宁殷嘴唇动了动,雨声太聒噪,虞灵犀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什么?”虞灵犀问。 “我说,” 宁殷浑身染着夜的清寒,俯身逼视,一字一句道,“小姐现在,立刻,给我回去!” 第36章 掌掴 宁殷一字一句道:“小姐现在,立刻,给我回去!” 虞灵犀望着他幽黑清冷的眼眸,摇摇头:“不,卫七。” 宁殷盯着她,看了很久。 “小姐无兵无权,凭你一己之力对抗东宫储君?” “我已请南阳郡王出手,若是顺利,便能请来帝后解围。” “若是不顺呢?”宁殷沉声问。 虞灵犀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只是一介臣女,没有号令天下群雄的本事,无非流血五步,血溅七尺。 若她在东宫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明日督察使查出灾粮失窃,天下人亦会觉得是太子为了掩盖逼死将军府嫡女的罪行,而设计坑害虞家。皇上必将彻查,太子的阴谋也就不攻自破…… 当然,这只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宁殷似乎看透了她的决然,忽的嗤笑起来。 他墨眸冰冷,嗓音却又轻又柔:“小姐真是好算计,好胆量。当初身中催情香,宁可用簪子刺死自个儿也不让我碰,今夜却为了别人舍身饲虎……” 虞灵犀大声道:“阿姐不是别人,她是我的家人。” “家人?”这个词令宁殷感到陌生。 他记忆里只有仇人、能利用的人,死人以及将死之人……没有家人。 “小姐软肋太多了。” 宁殷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冷嗤道,“随便拎一个人出来,都能吓得你方寸大乱。” “那不叫‘软肋’,卫七。父兄,阿姐,阿娘……他们倾其所有守护、疼爱了我十几年,同气连枝,一损俱损。” 虞灵犀脸上溅着冷雨,但她的眼神很沉静,“人热血赴死,总比冷血活着要好。这一次,理应我保护他们。” 宁殷神情莫辨,没有动。 骤雨打在马车棚顶,哗哗一片,像是急促的催命符。 没时间耽搁了。 车夫还躺在路边不知死活,虞灵犀便自己伸手,去够车前垂落的马缰绳。 可指尖还未触及到,宁殷便悠然抬靴,踩住了缰绳。 虞灵犀用力抽了抽,缰绳在他靴下纹丝不动,不由愠恼:“卫七!松开!” 下一刻,高大的身影笼罩,虞灵犀被推入了马车中。 “你!” 意识到宁殷要做什么,她下意识抬手,却被捉住手腕;抬腿,腿也被压住。 狭窄的马车内,两人视线相触,呼吸交缠,眸中倒映着彼此的模样。 “卫七,你放开我!”虞灵犀看着起身压上的少年,惊怒不已。 “不能放。” 宁殷只用一只手,便轻松将虞灵犀不断挣动的双腕压在头顶,嗓音带着令人心寒的淡漠,“小姐这条命宝贵得很,卫七舍不得小姐做傻事。” 可是,来不及了。 虞灵犀急红了眼睛,眸光湿润,却咬着唇犹不服输。 阿姐性子烈,冲动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来。她怕阿姐撑不到宁子濯赶到。 雨水顺着宁殷的发梢滴落,落在虞灵犀的鬓边眼角,像是几滴泪滑过她莹白柔美的脸庞。 宁殷望着她眼角的湿痕,眼睫一动,手劲下意识松了些许。 他抬指压在虞灵犀欲呼的唇上,低低“嘘”了声。 一时间仿若回到前世,压迫感极强。 虞灵犀僵住不动,只听宁殷在耳畔短促一笑,像是做了决定般:“只要小姐姐乖乖听话,我便还小姐一个完好无损的虞辛夷。” 大雨倾盆,马匹不安地刨动蹄子。 闪电劈过苍穹,将街巷照得煞白。 东宫。 内侍躬身进门,于屏风外禀告道:“殿下,虞将军的女儿于永春门外求见。” 闻言,宁檀眼里露出计谋得逞的得意。 再自恃清高的女人,这会儿还不是得乖乖进宫来求他。 “将她带去宜春宫,好生招待。” 宁檀推开怀里的美婢,阴笑着道,“滚吧,今晚不用你们伺候了。” 进东宫不许带利刃,虞辛夷解了短刃,步履沉稳大气,一袭红色戎服官袍掠过雨夜,如最热烈的火焰燃烧。 她停了脚步,凛然道:“宜春宫乃是娱乐之所,不适合谈公事。劳烦公公告诉殿下,我就在偏殿等候。” 说罢,径直调转脚步,推开了偏殿的门。 刺目的灯火扑面而来,她眯了眯眼。 宁檀才刚起身,便见殿门被人用力推开,走入一个英姿飒爽的戎服女将,不由吓得跌回坐榻中。 定睛一看,原来是百骑司司使虞辛夷。 “怎么来的是她?”宁檀眯着眼打量虞辛夷,有些败兴。 他还以为来的是虞灵犀那软乎乎的小美人呢,没想到来的是带刺的女武将。 不过…… 不知是灯火映衬的原因,今夜细看虞辛夷,倒也不似之前印象中那般母夜叉似的人物,反而五官英气漂亮,明艳大方,别有一种野性难驯的风韵。 娇滴滴的美人吃腻了,他还没尝过这样的烈女子呢。 虞辛夷忍着太子黏腻的目光巡视,按捺心底的怒意,抱拳道:“臣女百骑司司使虞辛夷,见过太子殿下。” 宁檀给身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方缓缓直身道:“免礼吧。虞大姑娘入夜求见,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 虞辛夷咬牙:“求殿下看在虞家满门忠烈、战功赫赫的份上,高抬贵手!” “让孤帮忙,虞大姑娘得拿出诚意来啊。” 太子直勾勾盯着她,心驰荡漾道,“毕竟关乎几万灾民的性命,孤也不能白冒这个险,为你虞家求情。” 虞辛夷抬头,神情了然:“臣女还未说是何事,殿下怎知和灾民有关?” 宁檀一噎,憋了半晌方道:“虞家最近就接了赈灾这一项命令,孤也是猜的。” 宫侍燃了香炉,奉上瓜果酒水。 虞辛夷冷然一笑:“果真是太子殿下做的。” 宁檀干咳一声,抬起酒盏示意道:“有什么话,虞大姑娘与孤便喝边聊。” 虞辛夷冷冷瞥着,不为所动。 她朗然道:“任谁贪赃枉法,都不可能是我虞家将领。犹记七年前家父刚接管兵权,军纪松散,兵卒私取百姓财物、调戏女子之事时有发生,是家父连夜肃清军中败类,这才有了如今这支铁血严明、战无不胜的虞家军。” 宁檀盯着案几上袅袅晕散的香炉,心不在焉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陈年旧事还拿出来说什么?” 虞辛夷反唇相讥:“没有这些陈年旧事,太子殿下的储君之位能坐得安稳?” 嫁反派 第52节 “你放肆!” “鸟尽弓藏,乃昏君行径……” 话还未说完,虞辛夷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 她目光迟钝了一会儿,扶额咬牙道:“你做了什么……” 宁檀心下一喜,便知是药香奏效了,忙屏退侍从。 他知道虞辛夷自幼习武,为了以防万一,又多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敢向前。 虞辛夷已然站不稳了,扶额摇摇晃晃,脸上浮现出醉酒般的红晕,倒给她的面容添了几分别样的娇艳。 宁檀这才壮着胆子走过去,揽住虞辛夷纤细紧实的腰肢道:“虞大姑娘放心,只要你跟了我,孤便留你一家性命……嗷!” 一声惨叫,宁檀的手被虞辛夷反扭在身后。 继而“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宁檀脸上,直将他打得一趔趄。 宁檀没想到虞辛夷吸了那么烈的香,竟然还有力气掌掴太子,不由恼羞成怒道:“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恶狠狠扯了腰带,刚欲扑上去,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喧闹。 “殿下,殿下不好了!”内侍惊慌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宁檀扭头,喘着粗气问:“又有什么事?” “方才数十支涂满甘油的火箭从天外飞来,东宫左春坊和崇仁殿走水,惊动了圣上和羽林军!” “怎么会突然起火?你们都干什么吃的!” “这火蹊跷,奴也不知啊。” 内侍压着公鸭嗓:“现在圣上已经快到武德门了,殿下还是快些收拾准备迎驾吧。” 东宫与天子宫殿只有一墙之隔,从武德门到此处,不过半盏茶的时辰。 宁檀慌了,顾不得那点龌龊心思,忙将虞辛夷往内间推,只想快点将这女人藏起来才好。 若是被父皇瞧见他对功臣之女下手,少不得又一顿打罚。 “昏君!别碰我!”虞辛夷竟然还有力气反抗,拳脚并用,且招招致命! 宁檀肚子和胯下被她踢了好几脚,顿时疼得面目扭曲,夹着腿大喊:“来人!把这疯女人给我拖下去,关起来!” 四五个内侍一拥而上,好不容易将虞辛夷架去内间,便见殿外火把通明。 继而殿门被推开,羽林军簇拥着两鬓斑白的皇帝进殿,后面还跟着唇红齿白的南阳小郡王。 宁子濯的目光有些焦急,扫视了殿内一眼。 皇帝很铁不成钢地看着衣衫凌乱的太子,斥道:“东宫大火,你却半天不见人,到底在作甚?” 宁檀匆匆系上腰带,垂首躬身道:“父、父皇,儿臣……” 他话还未说完,便闻内间传来内侍“哎哟哎哟”的痛呼,伴随着拳脚落在皮肉上的声响。 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后,面色晕红的虞辛夷步履踉跄地走了出来。 “虞司使!”宁子濯立即向前,脱下外袍裹在虞辛夷身上。 好在她除了身体没什么力气,衣衫齐整,并无别的异常。 皇帝看了看凤眸含怒的虞辛夷,又看了看面前畏缩跪伏的太子,一切都不言而喻。 “混账东西!” 皇帝怒上心头,当胸一脚踹去,叱道,“你都做了什么!” 太子被皇帝盛怒之下的窝心脚踹得栽了个跟头,王八似的肚皮朝上,狼狈翻身跪好,讷讷不敢辩驳。 …… 雨势渐小,马车依旧停在道旁。 东宫的方向,火光隐隐可现。 宁殷屈腿而坐,眼中落着明灭不定的光,像是在欣赏一件赏心悦目的杰作,淡淡道:“冷静下来了?” 虞灵犀望向失火的方向,半晌,点了点头。 宁殷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来的只是小小一角,水面下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量。 这样狡黠、狠戾而又善于伪装蛰伏的人,她一点也不奇怪他会爬到权倾天下的位置。 “以后,不可以凶我了。” 虞灵犀垂眸打破沉寂,揉了揉被他攥疼的手腕。 顿了顿,又小声补上一句:“虽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但,还是谢谢你。” “不必谢我,谢你的小郡王去吧。” 宁殷发梢滴水,语气也凉飕飕的,“我能有什么手段?不过是骗小姐安心罢了。” 虞灵犀抬眼看了他许久,才从他俊美的脸上看出一丝类似“记仇”的情绪。 “卫七?” “卫七。” 连唤了两声,宁殷才懒洋洋掀起眼皮,瞥向她。 虞灵犀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听前方传来马车的声响。 她撩开帘子一看,见马车前挂着南阳郡王府的灯笼,不由眼睛一亮,跳下车道:“阿姐!” 郡王府的马夫勒缰停下,继而车帘掀开,露出了宁子濯那张年少秀气的脸。 “虞二姑娘别担心,虞司使没事。” 宁子濯欠了欠身,露出身侧倚在车壁上昏睡的虞辛夷。 虞辛夷看上去没受到什么伤害,身上还罩着宁子濯的织金外袍。 虞灵犀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回实处,松了口气,忙朝宁子濯郑重一礼道:“多谢郡王殿下出手相救。” 宁殷靠着马车而站,幽冷的眸子微微眯起。 嘶,还真去跟她的小郡王道谢了? 手痒,想杀人。 车上,宁子濯莫名一哆嗦。 四顾一番,他纳闷道:怎么突然觉得背后有股凉意? 第37章 排名 戌时末,灯火阑珊,两辆马车相继停在虞府大门前。 侍从们闻声过来,手忙脚乱地将虞辛夷搀扶进门。 虞辛夷这会儿已经清醒,只是手脚尚且乏力,攥住虞灵犀的手低声道:“岁岁,你没猜错……” 虞灵犀便知她此去东宫,定然摸清楚了情报,不由反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阿姐放心,不会有事的。” 说罢叮嘱侍从:“小声些,莫要惊动夫人。” 宁子濯撩帘坐在车中,目送虞辛夷被搀扶进房歇息。 虞灵犀注意到他颈侧和手腕上有两个青红的牙印,想来大概是阿姐神志不清时发狠咬的。 察觉到虞灵犀的目光,宁子濯不太在意地笑笑,扯下袖子盖住痕迹。 都道南阳小郡王是个被宠坏的骄矜小纨绔,素日里招猫逗狗一刻不闲,关键时刻,却难得有几分赤诚的少年义气。 虞灵犀将他的织金外袍仔细叠好,双手恭敬奉还道:“多谢郡王殿下!这份情,我与阿姐会永远铭记于心。” “举手之劳,二姑娘不必客气。” 南阳郡王大方地摆摆手,嗓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透跳跃,“何况本王也没做什么。方才刚到宫门,便听闻东宫遇刺,两处楼阁走水,正巧遇见闻讯而来的陛下,这才能及时赶到。” 如果没有那场火,他根本无法那么迅速地请来皇上,入宫求见、禀告,一套过程下来,少说得再耽搁半个时辰。 若真如此,他无法想象虞司使会在东宫遭遇什么。 虞司使那样烈如焰火的女子,不该受此折辱。 听宁子濯这样说,虞灵犀下意识望向身侧方向。 虞府的马车静静停在阶前,车旁空荡荡的,已经没了宁殷的身影。 虞辛夷站在净室中,往自己头上泼了几盆冷水,刺激得绵软燥热的身躯倏地一紧,总算缓过神来。 虞灵犀进门,便见阿姐甩了甩满头的凉水,砸了木盆道:“宁檀这个卑鄙小人,气煞我了!果然皇家这代没一个好东西!” 仁善的那几个,没活过成年就各种夭折暴毙了,活下来的都是个什么玩意儿? 虞灵犀道:“也不能这样说,兴许还有一两个好的呢?” 虞辛夷知道她说的是宁子濯,拿起屏风上搭着的布巾擦脸:“那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高子罢了。” 宽衣换上干爽的衣物,戎服上沾染的甜腻香味闻得她犯恶心。 虞灵犀绷了一整日的心弦终于能有片刻喘息,不由向前拥住了阿姐瘦而紧实的腰肢,心有余悸道:“阿姐,今晚真的吓到我了。” 虞辛夷披散湿发,转身拍了拍妹妹的后背,“岁岁不怕,阿姐军营里摸滚打爬长大,本事大着呢。宁檀那点下三滥的手段,不能拿我怎么样。” 虞灵犀点点头。 还有正事要商量,她只松气片刻,便收敛情绪道:“我们已经知道灾粮的事是太子授意陷害,打草惊蛇,太子必定会想法子联络偷粮的内奸,销毁证据。” 虞辛夷松开她,拧着眉头:“不错,这是个难题。” 虞灵犀却摇摇头:“不,这是我们反击的契机。” “岁岁的意思是?” “派人盯紧户部侍郎王令青,太子若有动作,必定秘密传信与他。三万石灾粮所占库房极大,不是那么快能销毁的,顺藤摸瓜,我们便能找出灾粮的真正藏处。” “甚妙!” 嫁反派 第53节 虞辛夷不禁刮目相看,转怒为喜道,“岁岁,你都是跟谁学的?越发聪慧了。” 虞灵犀笑笑不语。 和宁殷比起来,这些虾兵蟹将的伎俩着实上不得台面。 “不多说了,我这就带人去盯。” 虞辛夷道,“管他是飞鸽传书还是快马加鞭的密信,统统都截下来。” 虞灵犀不放心她的身体:“阿姐需要休息,还是交给青霄去做吧。” 明日午时便是最后期限,哪还睡得着? 虞辛夷抱了抱妹妹,按着她的后脑勺道:“岁岁,好好照顾阿娘。” 说罢拿起佩刀,大步推门出去。 铜壶滴漏,街巷响起了二更天的梆子声。 虞灵犀坐了会儿,不知为何总想起宁殷勒缰逼停马车的身影,以及那双寒潭月影般幽冷的眸。 她深吸一口气,开门唤来侍婢道:“让膳房准备几样宵食,备上暖酒。” 没多久,宵食准备好了,虞灵犀将其装在漆花食盒里,掌灯去了后院。 罩房的灯还亮着,虞灵犀让侍婢站在远处等候,自己提着食盒上前,叩了叩门。 门是虚掩的,稍稍一碰便自己吱呀一声开了。 虞灵犀没想那么多,刚提裙跨入门内,便听见哗哗水响。 抬头一看,才发现宁殷正赤身坐在窗边浴桶中沐浴。 见虞灵犀不请自来,他半点羞臊也无,只平静抬眼,漆黑的眸中映着氤氲细碎的水光,上身线条紧实分明,细密的水珠随着呼吸起伏。 灯火昏黄,给他过于冷白的身躯添了几分暖玉的润泽。 虞灵犀脚步顿住,视线情不自禁顺着他下颌滴落的水珠往下,滑过起伏的轮廓,落在他硬实的胸膛上。 养了半年,曾经的伤痕都很淡了,唯有左胸处横亘一道泛白的陈年旧伤,细细两寸长,看起来像是短刃所伤。 这道伤虞灵犀前世就见过了。 每次见她都很好奇,得是什么样的绝世高手,才能在宁殷的心口刺上一刀。 “小姐还要看多久?” 哗啦一声水响,宁殷抬臂随意搭在浴桶边沿,没羞没臊地提议道,“可要走近些,好生瞧瞧?” 虞灵犀敬谢不敏。 倒不是害羞,毕竟前世伺候他沐浴,更刺激的场面也都见过。 纯粹是宁殷的这具身躯,让她感觉到危险。 那是刻入骨髓中的压迫感。 “我备了宵食,在廊下角亭中等你。”说罢,掩门而出。 呼吸一口雨后潮湿的空气,她怔怔地慢了脚步,压下身体里蠢蠢欲动的燥热。 在角亭中等了一盏茶,宁殷踏着映月的积水,负手而来。 他穿着雪白的中单衣袍,半干的墨发披散,带着一身沁人的水汽。若不论他过于凉薄的眉眼和狠戾藏黑的性情,倒也颇具俊美无俦的君子之风。 石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的宵食,有精致糕点,亦有美酒佳肴,每样都是最新鲜的。 亭中八角灯下,虞灵犀就像是一副鲜活灵动的美人画,连发丝都在发光。 “坐。”虞灵犀含笑示意。 宁殷看了她一会儿,方撩袍坐在对面,语气古井无波:“这回,小姐是道歉还是道谢?” “都不是。” 虞灵犀素手斟酒,递给他一杯,“今夜双喜临门,特邀卫七共饮庆贺。” 宁殷接过酒盏把玩,却不饮下,“小姐一个时辰前还打算以身殉道,危局未解,何来双喜?” 虞灵犀抬眸一笑,轻声道:“我与阿姐得贵人相助,虎口脱险,此乃一喜。” 顿了顿,望着宁殷点墨般深邃上挑的眸子,坚定道:“今夜之事,证明我与卫七有共同的目标,互通便利、合作共赢,此乃二喜。” 宁殷微微挑眉,眸中浮现了几分兴致。 “小姐怎知,我的目标是什么?” “在卫七眼里,我就这么傻?” 她不答反问,宁殷却是笑了起来:“也对,小姐看似娇憨,实则明镜似的通透。否则,怎么能想出以身做饵的法子呢?” 虞灵犀假装没听懂他话中的深意,举杯道:“我敬你一杯。” 宁殷端着酒盏没动。他孤身一人自地狱归来,只需要棋子,不需要盟友。 虞灵犀也不介意,自个儿主动往他杯盏上一碰,叮地一声响。 她先干为敬,皱着眉小口小口抿着,兜出杯底示意,嫣红的唇上晕开酒水湿润的光泽,诱人采撷。 宁殷默然半晌,方在她期许的目光中抬手,将酒水送到唇边一饮而尽,喉结一滚,放下杯盏倒扣。 虞灵犀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芭蕉滴雨,夜色静谧。 宁殷撑着太阳穴,淡淡道:“这是最后一次。” 他可是为了面前香甜的美人饵,放弃了那三万石起事的粮食呢。 不过也无碍,他不做亏本的买卖,想到了一个更有意思的玩法。 至于到嘴的肥肉么,迟早,会从她身上讨回来。 宁殷盯着她水润娇艳的唇瓣,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杯盏边沿。 片刻,没头没尾道:“第五日了吧?” “什么?”虞灵犀侧首。 宁殷却不再挑明,勾着莫名的笑意,慢悠悠说道:“其实我很好奇,小姐心怀天下,牵挂甚多,卫七排在第几?” “我何曾心怀天下?不过是……” 不过是上辈子孑然一身太孤单辛苦了,所以才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温暖,护住所有想护住的人。 酒意上涌,在腹中化开些许暖意。 虞灵犀认真想了番宁殷的问题,扳着指头数:“爹娘,兄长,阿姐,这四个不分伯仲,于我心中皆是头等重要,再便是阿离,薛……” 宁殷的眸子危险地一眯。 虞灵犀转念一想,这辈子好像也不欠薛岑什么了,便改口道:“接下来么,便是花奴,卫七。” 宁殷嗤了声。 连只猫都能排他前头。 他了然颔首,指节点了点杯盏,起身道:“卫七明白了。” 上次他说“卫七明白了”,还是在设计让薛岑坠湖溺水的时候。 虞灵犀心中一咯噔,问道:“东西还没吃呢,你去哪儿?” “杀猫。” 宁殷负手,风撩起他一缕发丝掠过唇角,似笑非笑道,“多杀一个,我在小姐的心中的地位便能上升一名。全杀光后,卫七便是小姐心里最重要的人了。”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狠情的话语。 旁人这样说,或许只是开玩笑,但虞灵犀知道宁殷不是,他真的能做得出来。 不由轻叹,她起身道:“卫七,你过来。” 宁殷站着没动。 虞灵犀走到他面前,又重复了一遍:“靠过来。” 宁殷保持负手的姿势,看了她片刻,勉为其难地微微俯身凑近。 于是虞灵犀仰首迎上,在他凉薄的目光中,抬手轻覆在自己的心口处。 “不是你那样算的。” 廊下安静,她望着宁殷近在咫尺的眼眸,温声道:“我这一生只有这么几个重要之人,他们就活在我心里,你每杀一个,无异于往我心口捅上一刀。都杀光了,心也就死了,只会让我离你越来越远,明白了么?” 宁殷的目光往下,落在她素手轻覆的柔软胸口。 安静半晌,他摇首嗤道:“这不公平。” “什么……” 虞灵犀疑惑,却被他拉住腕子,将她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胸口。 完全不同于女子那般柔软丰腴的触感,薄薄的衣料下肌肉硬实,心跳沉稳地撞击着胸腔,震得虞灵犀指尖微麻。 不知是酒意,还是那残存的药香作祟,虞灵犀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下,仿若被锁定的猎物般怔忪不动。 宁殷却不给她退缩的机会,修长有力的大手牢牢扣住她的手掌。 他倾身逼近,压着沉沉的嗓音轻笑道:“小姐猜猜,我这里装着多少人?” 第38章 解毒 虞灵犀一直觉得,宁殷那样目空一切的人,是没有心的。 即便大奸大恶之人,心里至少装着自己。 可宁殷的心里,连他自己都没有。 但当宁殷拉着虞灵犀的手按在胸口,问她“我这里装着多少人”时,虞灵犀竟答不上来。 她只知道,至少那一刻俯身逼近,他黑冷如同囚笼的眸子里,只锁着她一人。 嫁反派 第54节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回到厢房后,辗转半宿没睡着。 昏昏沉沉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梦里一会儿是阿爹和兄长身陷囹圄,一会儿是宁殷黑沉沉逼近的眼睛。光怪陆离,几乎要将她整个撕成两部分。 醒来时天才微微亮,阿姐外出盯梢还未归来。 虞灵犀睡不着了,披衣坐到天大亮,才见一名侍卫快马加鞭赶了回来,递给虞灵犀一封信。 信是虞辛夷草草写就的。 她说半夜寅时,果然截到了从王侍郎府邸送出的飞鸽密信,已查到灾粮的线索,正快马加鞭赶去查探。 直至第三日入夜,虞辛夷的第二封家书才送到了府中。 虞灵犀拆信拆得太过心急,被锋利的纸张割破了手指。 上头只有大快人心的几句:【事毕,灾粮已顺利抵达洛州四县;生擒东宫党派内奸二人,不日押解归京。】 虞灵犀看了几遍,攥着信的手缓缓垂在膝上,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不,现在还不是彻底宽心的时候。 犹记前世,阿姐孤身一人北上查探父兄被害的真相,亦是在带着证据返京的途中遭遇意外,连人带马坠落深渊,尸骨无存。 这辈子,绝对不能再步前世后尘。 思及此,虞灵犀开门唤来庭中当值的亲卫:“青岚,你去将京城通往洛州的地势图取来,再集合所有当值的侍卫,听候调遣。” 安排完,她才察觉指间湿黏,略微疼痛。 垂首一看,原是食指被信纸割破一条血口,血珠凝结在冰雪般的指尖,而后坠落在地。 与此同时,京城以东五十里地开外,通往洛州的唯一官道蜿蜒延伸至山林深处。 浮云蔽月,密林是最好的掩护,适合埋伏暗杀。 墨蓝的雾霭萦绕,官道尽头缓缓走来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仿佛夜游观景般悠闲,不急不慢。 刺客头目眯了眯眼,抬手示意弓弩手准备射杀。 然而等那条人影走到射程范围内,他才发现不是押送证人的虞家人,而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少年。 抬起的手顿在半空,刺客头目的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沁入蒙面的三角巾中。 那少年却是站住不动了,雾霭氤氲的夜色中,他负手而立的身影呈现出一种诡谲的宁静。 片刻,他转过脸来,冰冷的眸子仿佛刺破黑暗的遮掩,准确对上刺客头目的视线。 “留两个活口,” 少年勾着优雅的笑意,“其余杀光。” 刀刃的寒光乍现,惊起林中飞鸟。 鲜血溅在灌木丛中,在夜色中凝成深紫色,那群刺客死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 只剩刺客头目还活着了,他将赤红的眼睛投向道中的少年。 这哪里是什么夜游的公子,分明是索命的阎王! 擒贼先擒王,刺客头目提剑冲出密林,朝少年刺去—— 这是他身为东宫死士的宿命,不到死的那一刻,绝不退缩屈服! “呃!” 伴随着臂骨折断的脆响,刀剑坠地,刺客被扼住了喉咙。 他瞪大眼睛,伸手去扳少年铁钳般的手臂,却抓住了他腕上缠着的一圈杏白绸带。 绸带丝滑松落,被夜风一吹,飘飘荡荡朝空中飞去,被少年及时张嘴咬住,抿在齿间。 刺客看见的最后画面,便是少年抿着那根杏白的飘带,墨发随风微散,俊美如神祗,狠戾若修罗。 刺客头目的尸首被扔在地上,身下很快晕开一大滩暗紫的稠血。 宁殷擦干净手上前,目光落在刺客碰了飘带的那只手上,淡淡拧起眉头。 抬靴踏上那只手,压紧,使劲儿碾了碾。 直至骨骼碾碎血肉模糊,他才咬着飘带的一端缠上左臂,打了个结。 “把还有气儿的带回去,处理干净。”他吩咐。 立即有下属应声跳出,将刺客尸首拖入密林深处。 浮云散开,圆月倒映在一滩粘稠的浅洼中,被染成瑰丽的紫红。 京城中一夜平静。 第二日,虞灵犀派出去的侍卫顺利接应到了虞辛夷。 抓到的盗粮证人连同截获的密信一起送往大理寺,证据直指东宫太子,一时朝堂哗然。 且不说那是救人性命的灾粮,三万石粮食足够养活一支造反逼宫的军队,太子年纪轻轻便结党营私,这对年迈多疑的皇帝来说无疑是触了逆鳞。 太子被幽禁东宫,皇后披发跣足,在承德殿外跪了一下午。 朝中局面如何,虞灵犀已经无暇顾及。 阿姐此番调查取证实在太过顺利,若非运气惊人,便只能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有这个能力和心计的,虞灵犀只能想到一人。 初夏,虫鸣阵阵,虞灵犀只穿着单薄的夏衫襦裙,可依旧觉得燥热难当。 这种热不像是暑气的外热,更像是从身体里滋生的躁动不安,哪怕只是坐着,脸颊亦是一阵一阵发烫。 前几日兄长运送的灾粮出事,她心弦紧绷,顾不上其他,如今松懈下来,才发觉身体有些异样。 虞灵犀算了下日子,离第三次毒发,只有最后两日。 不由怔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像上次一样顺从吗? 可是如此,宁殷算什么呢?她在宁殷眼里,又算什么呢? “小姐,您的脸怎么了?”胡桃端了茶水进门,观摩着她绯红的脸色。 “无碍。” 虞灵犀拍拍脸颊醒神,起身道,“屋里太闷,我去院中走走。” 夜风扑面而来,总算稍减燥热。 “小姐近来,似乎很喜欢后院的风景呢。”胡桃在一旁提灯引路,无意间道。 虞灵犀回神,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后院罩房中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药性的缘故,她想起宁殷的次数明显增多,甚至走向公私不分的地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虞灵犀抿唇转身,正欲换条路走,却听身后罩房吱呀一声门开。 宁殷就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挣扎似的,于门后抬首,唤了声:“小姐。” 听到他清冷低沉的声音,虞灵犀的脚就像是生根了似的不听使唤,顿在原地。 半晌,她认命地闭目轻叹。 屏退侍婢,她转身望向缓步下阶的黑衣少年,轻声道:“今夜月圆,卫七陪我走走。” 白玉兰树花期已过,疏影横斜,将月光切割成无数斑驳的色块。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朝花苑水榭行去。 “阿姐平安归京,偷换灾粮的证人和证据都已移交大理寺。” 虞灵犀率先开口打破安静,湿润潋滟的眸子轻轻转向身侧落后一步的宁殷,“一路上都很顺利,可见有贵人庇佑。” 宁殷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小姐不必拐弯抹角,我是为了自己。” 他要让老混蛋和他儿子自相残杀,若是虞辛夷死了,证据送不到皇帝面前,这场局便没意思了。 虞灵犀“噢”了声,莞尔道:“不管为谁,目的是一样的。” 她今夜说话与往日不同,嗓音又甜又软,尾音钩子似的撩人。 宁殷瞥着她绯红的耳尖,明白了什么,问:“难受?” 虞灵犀停住脚步,望着他黑沉幽暗的眸子,燥意夹杂着按捺不住的酸涩涌上,百感交集。 半晌,她垂眸点点头:“有点儿。” 话音刚落,便觉腕上一紧,宁殷将她拉入假山的阴影,扣住了她的脉象。 微凉的指腹,像是清泉漱过般中和着她的燥热。 虞灵犀竟生出贪恋,想要勾住他的指尖,索要更多。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触碰到他筋络凸起的手背,方惊醒般蜷起手指。 宁殷挑眉,望着她缩回去的指尖道:“既是难受,为何要忍着?” 想起什么,他呵笑一声:“也对,卫七排在猫后面,怕是连给小姐做器物的资格都不够。” 虞灵犀轻蹙眉头:“你是活生生的人,我从未拿你当器物看待。” 实在要说的话,大概是她每次想要做出越界的行径时,总会忆起前不对等的侍弄,以及自己孤零零被封锁在密室中的尸身。 因为明白做“器物”是什么感觉,所以她才不愿别人成为她的“器物”。 哪怕,那个人是她曾经怕过、怨过的宁殷。 巡逻的侍卫提着灯从远处走过,月光照得石子路发白,水榭池边荡开银鳞般的碎光。 “今晚的月亮很美。” 虞灵犀抬首望着夜空,竭力不去想两日后将要面对的难题。 问题是永远解决不完的,不如享受当下的宁静美好。 想了想,她问:“卫七,你见过的最美的月亮,是什么时候?” 宁殷靠着嶙峋的假山,半晌,睨着她道:“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吧。” 虞灵犀诧异地扭头看他。 嫁反派 第55节 宁殷像是忆起了遥远的过去,侧颜在清冷的月光下格外岑寂,慢悠悠给她形容:“滚烫的鲜血溅在眼睛里,月亮便成了红色。” 他短促地笑了声,嗓音散漫低沉:“特别美。” 虞灵犀笑不出来。 第一次,她甘愿在还清醒的时候屈服于药性,迟疑着,勾住了宁殷的手。 他的手微凉,比月光还要冷。 他回忆里那种滚烫的鲜血,并不能温暖他冰冷的指节。 宁殷慢慢止了笑意,侧首看她,手掌随意垂在身侧,任她握着,不回应也不甩开。 许久,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尾指,说的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明日,小姐去金云寺一趟。” 一提及金云寺,虞灵犀便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日密室里的荒唐。 她不无怀疑地想:莫非宁殷知道那日子将近,特意带她去金云寺密室里重温上回? “小姐在乱想什么呢?”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宁殷极慢眨了眨乌沉沉的眼睛,“小姐让我查的毒药,已有眉目了。” …… 翌日,天气甚好,京城到处都飞着各色纸鸢。 金云寺香客众多,宁殷熟稔地将虞灵犀带去偏殿。 别处佛殿皆是大门敞开,渡四方苦厄,唯有这处是关着门的。 虞灵犀知道,她想要的答案就在里头。 虞灵犀让侍卫和胡桃在庭外等候,朝前走了几步。 见宁殷负手不动,她顿足回身,好奇道:“你不随我一起进去么?” 宁殷目送她,淡淡道:“那是小姐想要的答案,我并无兴趣。” 虞灵犀想了想,道:“也好。” 她定神做好准备,深吸一口气,方推开沉重的殿门。 檀香袅袅,殿中昏暗,并无供奉菩萨、佛像,只站着一位清瘦的药郎。 那药郎半边侧颜羸弱清秀,然而当他转过另外半边烧毁的脸来时,却比一旁怒目的金刚石像更要狰狞。 见到虞灵犀,他握拳低咳,哑声半死不活道:“欲界仙都一别,许久不见。” 殿门关上,隔绝了庭外阳光。 一刻钟后,禅房下密室。 油灯昏黄,壁上映着两具吊在半空的尸首影子,秋千似的慢慢打转。 “官道上埋伏刺杀虞大姑娘的,的确是崔暗麾下豢养的死士,嘴甚为严实。属下用了点手段,该招的都已经招了。” 折戟单膝跪地,将带血的名册双手呈过头顶。 宁殷倚在坐榻上,接过名册随意扫了两眼。 “殿下让属下查的极乐香,亦有结果。” 折戟将一个白玉瓶搁在案几上,见宁殷不动,方继续道,“宫里那边不出殿下所料,皇帝已对太子起疑,惠嫔昨晚顺利诞下皇子,朝中势力必将重新打乱。” “这把火还不够旺,烧起来没意思。” 想起什么,宁殷合拢名册,手肘搭在膝盖上前倾身子道,“二十多年前的那桩秘闻,也该有人提一提了。” 到那时,父忌子,子弑母,那才叫好玩呢。 宁殷记下名字后,便将名册搁在油灯上点燃。 他悠然转动着手指,待火快烧到指尖了,这才将名册丢在榻上,点燃毯子。 “将这里烧干净。” 宁殷眸中映着跳跃的火光,温润而又疯狂,起身道,“以后,大概用不着了。” 偏殿。 窗外暖光斜斜照入,镀亮了空气中的尘埃。 虞灵犀看着那个毁了容的年轻药郎,问道:“先生果真查出了那毒?” “小娘子请看。” 药郎走到一旁的两口睡莲瓷缸中,示意虞灵犀看着里头两尾畅游的金鱼。 他拿出一个药瓶,倒了半瓶至其中一口瓷缸中,淡绿色的液体很快混入清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了一盏茶的时辰,那尾悠闲游动的金鱼便不适地挣动起来,搅得水缸哗哗作响。 又一盏茶的时辰,金鱼恹恹翻了肚皮,没一会儿,两腮洇出丝丝袅袅的黑血来。 “在下受人之托开棺验尸,那女子呕血而亡,银针扎下去却不变色,倒让我想起一种奇毒。” 药郎道,“中毒之人初时并无症状,继而乏力,等到察觉腹痛时,已是回天无术……可是如此?” “正是如此。” 亲耳听到自己曾经的死状,虞灵犀难掩波动,接过药郎手中的瓶子闻了闻。 淡而熟悉的苦涩,她心下一沉,攥紧瓶子道:“不错,是这种味道。” “此药有个极美的名字,叫做‘百花杀’,原是漠北受降部落带进中原的奇毒。此药除了验不出来外,还有个特性。” 药郎将那条暴毙的金鱼夹了出来,搁在另一口没下过毒的缸中,做了个“请看”的姿势。 未曾下过毒的那条活鱼张嘴时吞了死鱼身上沁出的黑血,没过两盏茶,也无力地翻起肚皮。 “这是……” 虞灵犀隐隐有了不祥之兆。 “此药若用在人身上,约莫六至十二个时辰发作。中毒之人与另一人骨血相融,则另一人也会染上此毒。” 药郎浸淫草药多年,说到这毒的精妙,青白的脸上呈现出兴奋之态,絮絮道:“前朝高宗征伐漠北,受降的部族便让美人服下此毒,再进献给前朝高宗。没几日高宗驾崩,众人皆以为高宗死于突发恶疾,实则不然。” 恍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虞灵犀抿唇半晌,艰涩问:“你的意思是……” 药郎道:“不错,此毒乃专为暗杀量身定做,不仅御医查不出,还能通过床笫交合杀死另一人。” 暗杀,交合…… 虞灵犀脑子里嗡地一声,仿若当头一棒。 “先生……可肯定?”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哽。 药郎变了脸色:“小娘子若怀疑我的能力,便不该来找我。” 虞灵犀浑身恶寒,凉到了指尖。 想起前世临死前喷在宁殷衣襟上的那口黑血,她只觉天翻地覆。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原以为是赵玉茗因薛岑而对她下毒,直至这辈子的赵玉茗也死于此毒,她才隐约猜到,前世赵家也不过是幕后真凶的一颗棋子。 虞灵犀琢磨了很久,前世的她无亲无眷、孑然一身,她实在想不出这条不值钱的烂命,为什么值得敌人费尽心思谋害…… 却原来,那人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她。 她自始至终,只是别人算计好的、用来刺杀宁殷的工具。 纵使宁殷耐药性异于常人,也掩盖不了她成为了牺牲品和“帮凶”的肮脏事实。 虞灵犀怔怔然看着自己颤抖的十指,腹中下意识绞痛,没由来恶心。 胸口像是压着千斤巨石,连空气都如此稀薄。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偏殿的。 阳光倾泻了满身,刺得她眼睛疼。 胡桃迎上来说了些什么,她全然听不见了,眼中水雾模糊,耳朵里全是潮水般尖锐的嘶鸣。 虞灵犀径直越过胡桃,步履加快,越来越快,最后索性抛却一切束缚奔跑起来。 穿过门洞,越过后院,风灌满了她的双袖,肺疼得仿若炸裂,她却全然不察。 她想要见到宁殷,立刻。 竹径上缓缓走来一人,虞灵犀停住了脚步,溺水之人般大口大口呼吸。 风拂过,竹叶簌簌。 宁殷看见了她,有些诧异:“小姐……” 视线对上,虞灵犀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仿若年久失修的机括般有了反应,不管不顾地朝他扑了过来。 宁殷下意识张开双臂,将她接了满怀。 裙裾绽开,纤长柔亮的头发如云般扬起又落下,宁殷僵了僵,感受着怀中如竹叶般簌簌发抖的少女,顿在半空的手终是缓缓落下,迟疑着,拢着她的后脑勺往怀中按了按。 他想了想,笑道:“不应该啊,今天才第九日。” “卫七……” 虞灵犀颤抖的声音从他怀中传来,带着哭腔。 宁殷目光一沉,玩味的笑淡了下来。 他抬手托起虞灵犀的下颌,盯着她满脸的泪痕许久,问:“被谁欺负了?” 第39章 梦境 嫁反派 第56节 两辈子,虞灵犀自恃清白坦荡,不曾有丝毫对不起宁殷之处。 她告诉自己可以不恨、不怨,但不能忘记自己曾遭遇过什么。 可是,人一旦反复提醒自己曾受过的委屈,怎么可能丝毫不介怀? 她理所当然地收留宁殷,将其当做庇护虞家的跳板。她告诫自己不能步前世后尘,与他有超出“各取所需”以外的任何情愫…… 可到头来抽丝剥茧,自己是受害者,亦是杀人的工具。真正无愧于心的,反而是这个坏得坦荡的疯子。 虞灵犀知道错不在自己,她只是感到莫大的讽刺,为这半年来的一叶障目与偏见。 “没人欺负我。” 虞灵犀鼻尖微红,湿着眼眶看他,抿着唇轻声补充,“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 她说的是“我们”,眼里有看不透的情绪流转,和以往不太一样。 奇怪的是,宁殷却并不讨厌这两个字。 “小姐到底,从药郎那儿听到了什么?”他问。 “赵玉茗所中之毒,名为‘百花杀’,乃是受降部族通过‘美人计’,谋害前朝皇帝的奇毒。”虞灵犀将药郎所说的复述一遍,竭力平复自己波动的声线。 宁殷对天下恶毒的东西感兴趣,闻言道了声:“这毒倒是有趣。” “一点也不有趣。” 虞灵犀神情肃然,握紧手指道,“以一个毫不知情的活人为饵,去毒害另一个人,恶毒至极。” 当然,最毒的是那下毒之人。 宁殷看了虞灵犀许久,捏着虞灵犀下颌的手松了松,指腹上移,拭去她眼角的湿痕。 男人的指节硬朗,力道不算太温柔,却给人前所未有的安定。 “那么,小姐因何对这毒如此介意?” 虞灵犀湿润的眼睫轻轻一抖。 如果宁殷知晓,上辈子她亦是此毒的容器,并在床榻纠缠后吐了他一身的血……大概会捏断她的脖子,丢进密室中再陈尸一次吧? 她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辈子没正经流过几滴眼泪,每次失态都是在宁殷面前。 她后退一步,吸了吸鼻子,再抬首已经恢复了些许平静。 宁殷对前世一无所知,可她不能忘,有些事必须要解决。 “赵玉茗是在进宫前一日中毒的,莫非有人要借她谋害太子?” 虞灵犀在心里推演了一番,前世宁殷树敌太多,想让他死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实在排查不过来。 但如果下毒之人亦是太子劲敌,能同时与宁、赵、虞三家有交集,那排查的范围便小多了。 正想着,宁殷低沉散漫的声音传来:“若目标是东宫,便不会让那女人在入宫前暴毙。” 虞灵犀觉得宁殷说的有道理。 或许只有“坏人”,才最了解坏人的想法。 思及此,虞灵犀侧首,声音还带着些许鼻音:“你说,赵玉茗到底做了什么,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宁殷没心没肺地想:杀人需要什么理由? 心情好杀个人,心情不好再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或是虞灵犀此时的神情太过凝重,又或是她方才带着哭腔的模样太过招惹人,宁殷便将到嘴边的凉薄之言咽下,慢慢道:“许是她挡了谁的路,或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虞灵犀点头,这个答案也许只有等到查出赵玉茗死前去见了什么人,方能揭晓。 “小姐!”远处传来胡桃焦急的呼唤。 虞灵犀忙抬袖擦了擦眼睛,镇定心神转身,便见胡桃领着侍卫自寺墙下寻来。 “回去吧,卫七。” 虞灵犀怕侍从起疑,迈步欲走,却被勾住袖边。 她顺着勾住袖边的修长指节往上,落在宁殷俊美深邃的脸上,疑惑地偏了偏头。 宁殷以指腹漫不经心地捻着她柔软轻薄的袖边,漆黑的眼眸望不见底,许久,方俯身稍稍凑近。 “小姐别忘了,卫七随时听候差遣。” 风起,他低沉的嗓音伴随着翩跹的竹叶落在耳畔,于心间荡开一圈涟漪。 …… “这金云寺有些邪气。” 马车上,胡桃一边给虞灵犀摇扇纳凉,一边气呼呼道,“否则为何每次小姐来这,都会突然变得怪怪的?” 虞灵犀没有搭理胡桃的嘟囔,满脑子都是那两尾死去的金鱼,以及“百花杀”的药性。 她索性接过胡桃手中的纨扇,自个儿摇了起来,竭力将注意力放在正事上。 “胡桃,你让管事将卫七的月例升两级。再取些舒适的布料,给他做几套夏衫置换。” 虞灵犀想着,这是宁殷应得的。 胡桃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自那皮囊俊美的乞儿入府后,小姐既是收留他、给他名字,又给他超出侍卫以外的自由,几次小姐消失不见,最后都是和这个叫“卫七”的一同出现。 现在又将他的月钱升至客卿之上,极尽信任…… 莫非,小姐真看上他了? 胡桃有些为难。 于情,她身为小姐的贴身侍婢,不管小姐喜欢什么样的人,她都打心眼里支持; 于理,小姐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娇娇贵女,她更希望小姐能嫁一个门当户对、能护住她的良人。 那卫七虽长得好看,可到底是个来历不明的仆从,给不了小姐足够舒坦的生活呀! 若是只清贫些倒也无妨,就怕他居心不良,贪图将军府的权势才迷惑了小姐…… 胡桃越想越为主子担心,欲言又止。 回到将军府,虞夫人正在查验管家采办回来的旗罗伞扇等物。 一个多月后便是虞焕臣的婚事,他尚在洛州赈灾,这些事便由虞夫人为他操心。 虞灵犀向前,帮着挑了挑请柬样式和绸缎,便见虞夫人温柔地抚了抚她潮湿的鬓角,问道:“岁岁的脸怎么这么红?别忙了,这里有阿娘把关呢,快去歇息吧。” 虞灵犀放下请柬,以手背贴了贴脸颊,果真烫得很。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宁殷的那句“随时听候差遣”。 她知道宁殷是什么意思:明日,便是最后一次毒发。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便面颊生热,躁动之间还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她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 连晚膳也顾不上吃,虞灵犀回了自己房中歇息。 手中的扇子越摇越快,想了想,虞灵犀开门唤来门外候着的小侍婢。 嗓音软软的无甚力气,吩咐道:“去将凉阁收拾一下,今晚我去那边睡。” 侍婢有些讶异,现在才初夏呢,夜里尚有些寒凉,小姐怎么就要搬去凉阁睡? 然而一见虞灵犀面色潮红,的确热极的模样,侍婢便不再劝什么,忙不迭福礼下去安排。 虞灵犀决心搬去凉阁,是有原因的。 她的寝房与虞辛夷的毗邻,挨得极近,她怕晚上失控弄出什么动静惊动阿姐,会让她看到自己难堪的模样。 凉阁很快收拾好了,天刚擦黑,虞灵犀便宽衣躺在榻上。 滴漏声声,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有暗流汹涌,不知何时会决堤肆掠。 躺了一个时辰,根本睡不着,她索性起身将凉阁的窗户全推开,让涌入的夜风吹散身上的燥意。 胡桃叩了叩房门,道:“小姐,您吩咐的安神汤备好了。” 虞灵犀抱着双臂搓了搓,低声道:“搁在门口吧,今晚不用伺候。” 胡桃道了声“是”,搁下托盘去了旁边的耳房。 虞灵犀拉开门,将地上尚且温热的安神汤端起来,捧着大口大口饮尽。 睡一觉就好了。 只要睡着,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安慰自己,关门回到榻上,安静地蜷起身子,闭上卷翘的眼睫。 虞灵犀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前世摄政王府偌大的寝殿,一切都像是蒙了层雾气般缱绻,花枝灯影和红绡软帐勾勒出靡丽的色彩。 她赤着脚走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朝榻上慵懒斜倚看书的男人靠近。 每走一步,她的心便颤上一分,待行至榻前,她抬手解下身上单薄的寝衣,钻进了被褥。 丝滑的被褥紧贴着细嫩的肌肤,汲取着她身上温软的热度。 待被褥暖得差不多了,她便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将暖好的位置让出,伸出白嫩纤细的指尖攥了攥男人的衣摆:“王爷……” 男人睨过俊美微挑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书卷。 他嘴角微动,苍白的手抓住被褥一角。 慵懒一掀,虞灵犀整个雪白起伏的身躯便暴露在空气之中,冻得她一哆嗦。 刚暖好的被窝又凉了,可男人并不在意,只半垂着眼眸,漫不经心地审视着她。 从头到脚,一寸一寸,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土。 虞灵犀竭力忍住牙关打颤的欲望,眼尾泛起了漂亮可人的桃红。直至她冻僵前,一具更为炙热的身躯覆了上来…… 虞灵犀惊醒的时候,腿间正夹着被褥。 嫁反派 第57节 方才的梦境和眼下的行为,望梅止渴般,让她感到无比地羞耻。 可是热,还是很热。 安神汤压抑的渴望于此刻加倍反噬,汹涌决堤,冲得她脑子昏昏沉沉,手脚也像是煮熟的面条般绵软无力。 她知道,第三次毒发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不早不晚,偏偏是这个时候。 意识模模糊糊,整个人晃晃悠悠,虞灵犀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醒了。 她难受地攥紧了被褥,上等的蜀绣被她攥得皱巴巴一片。可还是没用,她的身躯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需要安抚。 她想起了宁殷,想要见他,着了魔似的,想追随梦中的放纵荒唐。 一旦压抑,身体仿若要爆炸似的,比刮骨剔肉更为痛苦。 虞灵犀去摸案几上备好的凉茶,可手根本没力气,茶汤全撒了。 她将掌心掐出了血,咬着被角翻滚许久,终是踉踉跄跄地下床,打开了房门。 第40章 喂药 夜已深了,胡桃和夜间嬷嬷在隔壁耳房酣睡,打着小呼。 虞灵犀连鞋也忘了穿,纤白的素袜踩在木质长廊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么重剂量的安神汤丝毫压制不住毒性。她又晕又燥,像是踩在云端,跌跌撞撞辨不清方向,只凭本能朝前摸索。 平日半盏茶就能走完的路,此时却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脚下一软,虞灵犀扶着月门跌坐在地,黑暗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漩涡般拖着她往下溺。 她厌恶这种感觉,可身体不受控制。 远处传来夜巡侍卫齐整的脚步声,夜巡的灯笼隐现,正往这边靠近。 虞灵犀根本没力气爬起来,一身素白的寝衣中裙在夜色中格外打眼。 她将掌心掐烂,甚至自暴自弃地想:随便谁都好,只要能帮她脱离苦海…… 迷糊扭曲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极为熟悉的革靴。 虞灵犀一愣,顺着那片暗色的下摆往上,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庞。 月影极淡,落在他身上像是一层轻霜。 对上她涣散的视线,宁殷极轻地“啧”了声,半晌蹲身道:“小姐又乱忍什么?” 嗓音沉沉的,似是不悦。 巡查侍卫已经走到了回廊处,仿佛随时都会提灯过来,撞见她此番毒发的窘迫。 虞灵犀咬唇,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了宁殷的衣摆。 宁殷悠悠然没有动作,直至巡逻的脚步声到了一墙之隔的拐角,暗色的下摆被攥出了褶皱,他才有了动作。 伸臂将虞灵犀揽入怀中,藏入墙角假山后的逼仄空间。 阴影笼罩,宁殷身上干爽的味道无疑是致命的诱惑,让她忆起前两次的瘾。 她不受控制地“呜”了声,很轻,随即被捂住嘴往怀里按了按。 宁殷压低的嗓音自头顶响起,带起胸腔的震动:“噤声。” 衣料贴着衣料,虞灵犀浑浑噩噩烧着火,咬紧了下唇。 几乎同时,侍卫提着灯笼往月门下照了照,月色静谧,石子路被照得发白。 “奇怪,方才明明听见有动静。”说话的声音就在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兴许是那只猫吧。”另一人道。 侍卫站了会儿,走开了。 虞灵犀的身体撑到极致,立即无力地软了下来,被宁殷及时捞住。 纤腰盈盈一握,没骨头似的。宁殷手臂紧了些,望着她的眼睛低低道:“寝阁不甚安全,委屈小姐去我那儿?” 虞灵犀烧得神志不清,小口小口急促呼吸,他说什么都只能点头应允。 一件宽大的鸦色外袍罩了下来,将虞灵犀整个儿笼罩其中。 随即身下一轻,她被有力的臂膀懒腰抱起。温热的掌心熨帖着腿部,她下意识往宁殷怀中缩了缩。 进了罩房,宁殷足尖勾着门扉关上。 落栓的声音让虞灵犀肩头一颤。 “我睡惯了硬床,请小姐将就些用。” 他脚步稳健,将怀中瑟瑟的单衣少女搁在了唯一的床榻上,而后起身打了水过来,给她擦拭一路扶墙而来弄脏的手掌。 湿凉的棉帕,先从纤嫩的手指开始擦拭,继而是掌心,再沿着手背一点点往异常滚烫的小臂上延伸。 擦拭过的地方历经短暂的凉意,随即烧起更热的灼意来。 “卫……卫七?” 绵哑的嗓音急促,没有一丝力度。 “嗯。” 宁殷淡淡应了声,不疾不徐。 虞灵犀眼前一片光怪陆离,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只凭本能握住了宁殷的手,男人的手骨节修长,有好看的筋络微微突起,生而适合掌控一切。 她将五指挤入他的指缝,与他五指相扣,露出一个桃花般灼然的迷蒙浅笑。 宁殷擦拭的手慢了些许,微微挑眉。 他知晓第三次毒发会勾勒出幻觉,如梦似幻,直至将人的意识完全消磨,堕入极乐深渊。 “上次小姐说我亲人的技巧太差,我便看书学了些。” 说话间,宁殷将棉帕丢入铜盆中,漆眸沉沉晕开笑意,“小姐可要检查功课?” 他知道虞灵犀撑不住了,但依旧恶劣地端坐着,等她主动开口。 果然,虞灵犀难受地凑近了些许,撑着他的肩膀凑过来,熟稔地吻了吻他的鼻尖,而后往下,将轻若羽毛的吻印在了他冷淡的薄唇上。 宁殷曲肘,将潮湿的手随意搭在榻头的凭几上晾干,微挑的眸子半眯。 直到她委屈不满,方稍稍仰首,顺从启唇。 唇上一痛的时候,虞灵犀蹙眉,还没来得及唔出声,就被尽数堵回了腹中。 “小姐脸皮薄,小声些。” 他的声音哑而沉,伸指轻轻将她唇上的淡红抹开,像是鲜妍的胭脂晕染。 熟悉的动作,令虞灵犀浑身一颤,整个人像是从绮丽潮湿的美梦中骤然抽离。 “脸皮这么薄,还爬什么……” 耳畔仿佛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嗤,昏黄的烛光也晕开光斑,变成了落地的花枝灯。 她胸膛起伏,稍稍退开些,迷蒙的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宁殷身上。 宁殷对她的走神颇为不满,悠闲搭在身侧的手总算有了动作,抬起扣住她的后脑勺,侧首压了上去。 虞灵犀依旧睁大眼眸,睫毛簌簌。 她在宁殷衣襟上看到了大片大片溅开的花,那花是黑红的,湿淋淋往下淌。 宁殷惨白如鬼魅的脸与眼前的少年交叠,虞灵犀攥紧了褥子,涣散的瞳仁开始剧烈颤动起来。 宁殷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稍稍一顿。 他幽沉的眸中如暗流卷动,望着牙关颤颤的虞灵犀,喑哑问:“小姐不要命了,还想忍?” “抱歉……” 虞灵犀感到恶心,可控制不住自己贴了上去。 她眼里满是惧意,可还是蛊惑般,将颤抖的唇印上宁殷浅色的唇瓣。 宁殷垂眸望着她颤动的瞳仁,没有动。 他知道这毒第三次时药效最猛,会让人看见幻觉,愈陷愈深。可一般人都会看见极美的东西,鲜少有虞灵犀这般…… “小姐看见什么了,嗯?” 宁殷衣襟松散,抬指请捏着虞灵犀的下颌,不许她乱动,强迫她看着自己的脸。 虞灵犀眼角沁出了泪,带起一抹艳丽招人疼的湿红,只反复低喃着“抱歉”二字。 宁殷眸色晦暗,问:“不愿意?” 虞灵犀齿缝渗出了鲜血,颤巍巍将手攀上他的脖颈,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害怕将这根无辜的浮木一并拖入深渊。 宁殷一开始以为是虞灵犀的倔劲又犯了,而后很快发现不是。 前两次,虞灵犀的眸中是固执的挣扎,而这一次,她眼里只剩下惧怕与痛苦。 “我没想……害你……” 宁殷俯身,只听见这么含混的一句。 他怔了片刻,忽地嗤笑:这是什么话? 这具肮脏的身子,连他自己都不介意多捅几刀,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好难受……”虞灵犀哭着蹭了过来,连颈项都是烫红的,温香满怀。 宁殷迟疑着,缓缓抬手,姑且算是安抚地摸了摸她柔顺的发丝。 可抚平不了她的痛苦。 这样下去,即便是成功解毒了,也是痛意大过快意。 良久的沉寂,呼吸交叠。 嫁反派 第58节 宁殷拉开床头矮柜中的抽屉,拿出折戟给的白玉瓶子。 “张嘴。”他的嗓音哑而淡漠。 虞灵犀哪里还听得见他的话,只一边哭着,一边不管不顾地在他身上寻求安慰。 宁殷低哼了声,压下那阵燥痛,将她乱咬的嘴从颈侧拨开,捏着她的腮帮将药丸喂了进去。 难以形容的巨苦在舌尖爆炸开来。 虞灵犀顾不上身体的难受,“呜”地扑到床榻边沿。 “不许吐。” 宁殷扳着她圆润单薄的肩头,将她按回榻上,“不想死就咽下去。” 虞灵犀不听话地挣动着,宁殷眸色一暗,索性压住她乱动的手腕,俯身以唇封缄,舌尖将吐到嘴边的药丸抵了回去。 虞灵犀呜呜两声,死命蹬着双腿,可在少年绝对的压制下无异于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渐渐的,那“呜呜”的反抗也没了,只余细细的啜泣。 宁殷仔细将药“喂”干净了,方打开墨色的眼眸,从她唇上缓缓撤离。 “苦。”虞灵犀抿抿嘴,哭得眼睛都红了。 宁殷舔了舔泛红的唇,低低笑了声:“哪里苦?” 分明,就甜得很呐。 月影西移,窗外树影婆娑。 烛花没来得及剪,火光渐渐昏暗下来。 虞灵犀呼吸滚烫,安静了没一盏茶,恢复了些许力气,便又往宁殷怀里拱,轻轻地蹭着。 极乐香的解药已经失传,这药是他让折戟拿着极乐香的配方琢磨出来的,时间太赶,药效没有那么立竿见影,服下后仍是会有残毒,只是不再要人性命般痛苦。 原是他怕经验不足出什么纰漏,做的第二手准备。 毕竟他眼下对虞灵犀有那么点稀罕,并不想让她因此落下病根或丧命。 没想到她哭得那么凶,说什么不愿害他,一举一动都往他心窝里戳…… 宁殷难得做一次亏本的买卖,心中正不爽。 他有一搭没一搭玩着她的头发,凉凉瞥着胸口蹭着的脑袋,不为所动道:“小姐别得寸进尺。” 吃了他的药,还要他善后,哪有那么好的事? 虞灵犀自个儿消遣了片刻,见他不理,迷迷蒙蒙地抬起眼来。 眼尾醉红,脆弱而又美丽,手臂骨肉匀称宛若霜雪凝成,生绢勾勒出纤腰一袅。 宁殷玩头发的手慢了下来,在打晕她和讨利息之间迟疑了须臾…… 终是垂眸,迁怒般张嘴咬住她细嫩的指尖,以犬齿细细研磨。 案几上的烛火燃到了尽头,蜡泪在烛台上积下厚重的一滩。 宁殷的唇也染上了几分绯红,坐在榻边,半边俊颜隐在昏光中,慢条斯理地将指上的水渍在她裙裾上揩净。 毒发过后,虞灵犀累极困极,昏昏沉沉睁眼,看了眼床榻边披衣倚坐的男人。 她思绪混沌,以为尚在幻梦中,下意识脱口而出:“王爷……” 声音太小,宁殷没多在意,随口问:“叫什么?” 虞灵犀卷翘的睫毛缓缓闭上,急促的呼吸平缓。 半晌,含混呓语:“宁殷。” 宁殷擦拭的手猛然一顿,慢慢抬眼。 第41章 摊牌 虞灵犀半梦半醒间,总感觉后颈一阵凉飕飕的。 她迷迷糊糊睁眼,正对上宁殷漆黑的眸子。 “醒了?” 他倚躺在榻侧,指节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后颈。 被他触碰的地方微凉而酥麻,虞灵犀顿时什么瞌睡都没了。 零碎的记忆断续浮现,她隐约记得自己昏睡前说漏了什么。 她挺希望那是一场梦,然而面前宁殷的神情分明告诉她,那绝对不是梦。 虞灵犀没想过会在此时,以这样的方式坦白。 宁殷衣襟松散,姿态悠闲,仔细审视着她的神情:“小姐别怕,我的手很快,不会让小姐感到疼痛的。” 如今再听他尊呼“小姐”二字,虞灵犀只听出了凉薄的讥讽。 她知道,和宁殷谈判决不能流露半点心虚怯意。 亦不能随意否认,他聪明得很。 于是她坦然迎上宁殷审视的目光,道:“你好不容易才救活我,杀了岂不甚亏?” 她嗓音很轻,带着睡后的柔软鼻音,眼睛干干净净像是一汪秋水。 宁殷笑了声:“小姐这是,想好怎么扯谎了?” 宁殷这样的人,真正狠起来的时候没心没肺、六亲不认,万万不能以“情义”束缚他。这个时候,只能和他讲利益—— 足够动人的利益。 “我没想与你扯谎。” 虞灵犀直面前世那般沉甸甸的压迫感,被褥中的手微微攥着,调整呼吸道,“杀了我,不过是多一个仇家罢了,并无好处。我们眼下有共同的目标,不应该成为仇敌。” 她知道宁殷的目标是什么,抛出了自己的诚意,通透的杏眸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宁殷依旧面无表情,眼中并无多少动心。 虞灵犀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莫非,宁殷最想要的并非回宫夺权? 不应该呀。 “小姐又走神了,该罚。” 下颌的疼痛唤回了她的神智,宁殷略微不满,俯身逼视她道,“小姐何时知晓的?” 他说的,是他的身份。 虞灵犀自然不能说是前世,这样荒诞的理由恐怕还未说出嘴,就被他一把捏碎了骨头。 “狼国。”她红唇轻启,给了个半真半假的答案。 “春宴遇险,你救我时穿的是内侍的服饰,则说明你对长公主府邸地市身为熟悉,必是王孙权贵。后来,你连东宫都能插手……” 虞灵犀道,“稍加联系,范围已经很小了。” 宁殷微微挑眉。 那些信息的确是他放出的,但他以为凭虞灵犀养在深闺的见识,最多能猜出他是王孙贵胄或是某个党派的谋士,未料她连接“狼国”故事,竟是准确地将他藏了已久的身份剥得如此干净。 倒不是介意身份暴露。 反正,迟早得让虞渊知晓,逼他做出选择。 只是宁殷习惯了掌控一切,主动放出消息和被人猜出来,是两码事。 虞灵犀在他冷冽探究的目光下,抑制不住地绷紧了嗓子。 “我并无刨人隐私的癖好,你不愿意说,我只好不问不提。” 她索性赌上一把,补充道,“除我以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你若不放心,大可以现在杀了我。” 宁殷半晌不语。 理智告诉他应该捏碎她的颈骨,再一把火将虞府烧个干净。在该死的人都死绝前,他决不允许有任何动摇他的存在。 可指腹几番摩挲,他望着这双一个时辰前还在他眼前颤抖哭红的眼睛,没舍得下狠手。 的确,才喂药救回来的小命,杀了可惜,可惜。 他慢悠悠抬起眼睫,不说杀,也不说放。 嗤了声道:“如此说来,小姐先前收留我,对我好,只是想利用我的身份?” 虞灵犀就知道他会挑刺刁难。 何况若论“利用”,谁能比得过当初大雪中追着她的马车走,而后又在幕后兴风作浪的宁殷本人呢? “我只是想护住家人,别无他念。” 虞灵犀望着近在眼前的俊颜,沉静对答,“太子狭隘昏庸,与虞家嫌隙日深,将来若推崇他上位,父兄绝无出路。” 宁殷哼了声:“小姐又凭甚觉得,我比他好?” “凭你有无数次机会,却始终不曾伤害我。” 这是她前世今生,欠宁殷的一句话。 “小姐未免抬举我了,我这个人啊,可不是什么良善好人。” 宁殷指腹轻捻,在她脆弱的颈侧点了点,语气凉飕飕的,“当初沁心亭外的三鞭,小姐忘了?” 虞灵犀怎么敢忘? 她直觉,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只是个弱女子,不懂朝堂之事,党派之争。” 虞灵犀呼吸轻柔,一字一句道,“我只知道,一个危险却不曾伤害过我的人,远比一群伪善却肆意施加坑害的人,要可靠得多。当然同理,我若忌惮你、坑害你,把你绑了邀功岂非更好?” 宁殷揉捏她后颈的动作慢了下来,像是在衡量她这句话的分量。 他杀人不讲道理,却讲究一个兴起。聊了这么多,再动杀念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嫁反派 第59节 虞灵犀试图从他不辨喜怒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然而未果,倒是那股子无形的压迫消散了不少。 于是她大着胆子,抬手抵着宁殷硬实的胸膛,试探般轻轻推了推。 “能先起来么?” 她嗓音很轻,竭力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诚恳些,“太沉了,压得我有些难受。” 宁殷盯了她好一会儿,慢悠悠道:“小姐不惜与虎谋皮,利用完了便嫌我沉?好没道理。” 不过到底依言松开了手臂,侧身屈膝坐起。 虞灵犀顿时如蒙大赦,一骨碌爬了起来,背对他整理衣裙。 借着案几上的昏光悄悄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中裙虽然皱巴了些,却没有可疑的斑迹,身子亦无疼痛…… 便知宁殷又放过了她一次。 她呼了声,袜子不知丢哪去了,两只嫩白的脚露在外头,凉得很。 烛火燃到尽头,噗嗤一声熄灭。 后巷响起了五更天的梆子声,鸡鸣初啼。 再过两刻钟,府中杂扫的下人便要醒了。 思及此,虞灵犀整理的动作慢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你……” “小姐还是唤我卫七吧。”宁殷淡淡道。 “好,卫七。” 见他又换回了这个名字,虞灵犀便知此番风波总算有惊无险地渡过,不由长长松了口气道,“今夜多谢,我要回去了。” 窗边一缕浅蓝的冷光斜斜照入,宁殷的轮廓昏暗难辨,唯有眼睛却格外亮。 他瞥了眼虞灵犀光着的嫩脚,问:“庭中多石路,小姐就这样回去?” 明明是黑暗中,虞灵犀却有种被他看透的感觉,不由将脚往裙裾下缩了缩。 想了想,也没别的法子,便道:“石路不过几丈远,忍忍就……” 话还未说完,宁殷披衣下榻,抄起虞灵犀的膝弯抱起。 虞灵犀咬唇,忙抓住他的衣襟,将那声颇为意外的惊呼咬碎在齿间。 宁殷是皇子,而她只是臣女。原以为以宁殷睚眦必报的性子,一旦抖破身份,定会顺理成章将两人的尊卑地位翻转过来…… “小姐以前使唤我顺手无比,这会儿矫情什么。” 宁殷低沉的嗓音自头顶响起,离得这样近,说话时他的胸腔也跟着微微震动。 推开门,踏过石子路,宁殷丝毫没有将她放下的意思。 直到上了长廊,虞灵犀才明白他是打算直接送她回房。 这是什么意思呢? 最后一层身份已然捅破,他无需伏低做小讨好,自己也会如往常那般尊他信他。 正胡思乱想着,后院传来了人语声,是早起采办的下人打着哈欠路过。 虞灵犀顿时心一紧,轻轻扯了扯宁殷的衣襟。 她不怕被人撞见丢了名声,只是怕传到家人耳中,让他们多虑担心。 宁殷瞥了她一眼,脚步不停,继续朝那谈话声的方向行去。 三丈,两丈…… 虞灵犀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掩耳盗铃般将脸埋入宁殷的怀中。 宁殷稳稳抱着她,嘴角一勾,转过回廊拐角,朝凉阁楼上行去。 几乎同时,下人推着采办的板车从院门下穿过,刚好错身。 虞灵犀吊起的心又落回肚里,整个人松懈下来,手脚软得一点力气也无。 宁殷这小心眼的混蛋,定是故意吓她的! 耳房的灯亮了起来,大概是守夜嬷嬷醒来了,老人家觉少,天亮前总会醒来查房一次,给她掖掖被角。 虞灵犀翘了翘脚,小声道:“到了。” 宁殷没理会,直将她送入寝房中,搁在床榻上。 想起什么,虞灵犀撑床拉住他的袖子道:“药。” 宁殷转身看了她一眼,挑眉道:“小姐要什么,说清楚些。” 虞灵犀抿了抿唇,哼哧道:“你给我吃的,那种解药。” 夜里缱绻纠缠,虞灵犀虽不太记得具体细节,却忘不了宁殷塞在她嘴里的巨苦药丸,便猜测是解药。 她的身体依旧有点燥,想来是余毒未清,还是多要几颗较为保险。 “不能给。” 宁殷摇了摇头,拒绝得直接且无情,“小姐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却不曾有小姐的把柄。虽然小姐话说得好听,我也不得不谨慎些。” 虞灵犀轻轻启唇,还未辩解,便被他以指腹按住。 “每夜子时,小姐来我房中取药。” 宁殷无辜道,“给不给,视小姐的诚意而定。” “巳时。”虞灵犀讨价还价。 半夜去他房中太危险,虞灵犀才不上当。 宁殷思虑片刻,轻笑道:“小姐喜欢白天,也无妨。” 说罢起身,走到大开的窗扇前,手一撑,竟是径直从二楼一跃而下。 虞灵犀吓了一跳,忙赤脚扑倒窗棂边。 同时,嬷嬷的惊呼自门口响起:“哎呀,小姐!您怎么鞋袜也不穿,光站在窗边吹风啊!” 虞灵犀忙转身,趁着嬷嬷关窗的间隙往下瞥了眼。 夜色蒙昧,宁殷早不见了身影,这才将惊在心里的那口气徐徐吐出。 衣衫上还残留着毒发后的甜香,虞灵犀嗅了嗅,还有些许清冷的气息,像是从宁殷身上沾染的气味…… 忙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她将衣服尽数褪下,换上干爽的新衣,这才抱着绣枕沉沉睡去。 …… 翌日,洛州的虞家父子总算平安归府。 虞灵犀还未高兴多久,便被爹娘叫去了偏厅。 刚进门,便见虞夫人起身,温声招手道:“岁岁,过来。” “阿爹,阿娘。” 虞灵犀笑着唤了声,向前道,“你们找我,有事么?” “是大事。” 虞夫人显然已经和丈夫商议过了,从案几上拿出一叠厚厚的名帖,柔声道,“你今年已经十六,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这里是各家子弟的名帖,你且看看,有无心仪之人。” 名帖最上一份便是薛岑,下面的,虞灵犀没有再看。 虞灵犀无奈,合上道:“阿娘,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不想嫁薛家,亦不想嫁别人。” 虞夫人只当她在撒娇,嗔道:“傻孩子,哪有姑娘一辈子不嫁人的?” 虞将军面色颇为严肃,像是有心事般,摩挲杯盏半晌方道:“前时因东宫之事,坊间对你多有流言,耽搁了婚事。如今风波已平,你兄长也即将大婚出府,自立门户,爹娘护不了你一辈子,婚事万万不能再拖下去了。” “先定个人,过两年再成婚也可。” 虞夫人拍拍女儿的手,莞尔道,“不急,慢慢挑。爹娘别无所求,但求你们姐妹两个所嫁之人皆为所爱,可以不是王孙贵胄,但必须秉性纯良,温润端正。” 后院,虞府掌上明珠要挑夫婿的消息不胫而走。 仆从忙里偷闲的时候,便也会互相猜测将来虞府的小姑爷会是哪位才俊。 “是薛二郎吧。” 廊下洒扫的小厮道,“除了他,京中还有谁配得上咱们小姐?” “那可不一定。” 执着鸡毛掸子的小婢反驳,“咱们小姐有富贵命,说不定会成为王妃娘娘呢。上次夜里,南阳小郡王不是亲自送咱们小姐回来么?” 宁殷负手站在月门下,眯了眯眼。 这些小厮婢子聒噪得很,该拔了舌头。 …… 虞灵犀回到房中,总觉得有些奇怪。 阿爹原是最舍不得她出嫁的,为何此番一从洛州回来,便急着给她定亲事? 琢磨了一会儿,有些热,她便推开窗扇,问道:“几时了?” 胡桃答道:“回小姐,应是巳时了。” 巳时,到了该去取药的时辰。 虞灵犀敛神,独自朝后院罩房走去。 庭院的树荫下,石桌空空,并不见宁殷。 虞灵犀想了想,提裙上了石阶,叩了叩门扉。 门虚掩,她直接走了进去。 宁殷果然在窗边的案几后坐着,屈起一腿,姿态慵懒随意,似乎已等候多时。 见到虞灵犀进门,他抬指往案几一旁点了点,示意她落座。 窗外高墙上一片天空瓦蓝,浮浮沉沉飘着几只绿豆大小的纸鸢,明明是隽美如画的场面,虞灵犀却敏锐地察觉出,他似乎心情不佳。 他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坐着,不是折腾自己,就是折腾别人。 嫁反派 第60节 “在想什么?”虞灵犀问道。 宁殷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在想,小姐若是天上的美人筝就好了。” 飞再高,只要他拽拽线,便得乖乖落回来。 说完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他便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瓷瓶,不再开口。 虞灵犀垂眸,颇为渴求地看着他指间转动的药瓶。 见他迟迟不动,忍不住提醒道:“到取药的时辰了。” 宁殷把玩够了,吊足了瘾,方将瓷瓶搁在案几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 “想要这药,自己来拿。” 他以拇指拨开软木塞,倒了一颗在自己掌心,细细捻着。 虞灵犀倾身而坐,伸手去拿药,却摸了个空。 难道不是这样拿? 她抬起眼睫,刚要问他是何意,就见宁殷当着她的面抬手,将药丸含在了自己淡色的薄唇间。 第42章 纸鸢 宁殷唇间轻抿着那颗药丸,像是含着一颗待采撷的果实。 眼睫缓缓抬起,望向她,其用意不言而喻。 昨天取药挺顺遂的,她被药苦得皱眉呛咳时,宁殷还有耐心给她拍背顺气…… 今日这是怎么啦? 虞灵犀眨眨眼,伸手去拿他抿在唇间的药丸,却被宁殷抬手捉住腕子。 她用另一只手,还没碰着呢,便见宁殷唇上顺势一抿,将药丸咬在了齿间。 这药,越拿还越往里走了。 手腕被牢牢捉住,这么近的距离,虞灵犀能清楚地看见宁殷眸中倒映的,小小的自己。 担心宁殷真的会将药丸吞下去,她索性抿唇侧首,轻轻咬上他的唇。 宁殷保持着姿势不变,片刻,垂下眼睫,享受着她那一掠而过的柔软芳泽。 四唇相贴,压紧。 舌尖一卷,将药丸“抢”来了自己唇间。 正欲撤离,宁殷却是不满睁眼,抬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虞灵犀含着药丸欲退不能,剧烈的苦涩在嘴里蔓延,让她忍不住反胃。 “苦?”宁殷拇指抚了抚她紧皱的眉头。 虞灵犀诚实地点点头,不是苦,是巨苦。 这药不知是什么做的,含在嘴里如同酷刑,昨日那次她是喝了一整碗蜂蜜水才成功送服的。 宁殷的面色不辨喜怒,只掌下稍稍用力,压得她的脑袋前倾,俯首身体力行地助她将药丸咽下,直至唇舌麻疼得辨不出是苦是甜。 窗户是最好的画轴,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框在其中。 唇分,那炙热明亮的光便从鼻尖相抵的缝隙中漏了进来,镀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宁殷气定神闲,虞灵犀却是气喘吁吁,手撑在案几上不住平复呼吸。 她一直觉得宁殷只要肯用心,学什么都是很快的,包括用嘴打架的技巧。 只是他我行我素惯了,不屑于在这方面下功夫。 前夜中药不太清醒,没有仔细领教,如今,虞灵犀算是开眼了。 她趴在案几上,那只小巧的白玉瓷瓶就在眼前,装着她最后一天的解药。 虞灵犀眸色一动,趁着宁殷不注意,她顺势将案几上的白玉瓷瓶扫入袖中,而后旋身扭开。 宁殷挑眉。 虞灵犀捏着药瓶,杏眸中蕴着水润的光泽,气息不稳道:“明日的药,我便自取,不劳烦卫七了。” 若每次都这样喂药,她可消受不住。 宁殷也不着急,抬指碰了碰唇上的水渍,似笑非笑道:“小姐满心小算盘,也不看看瓶子里有没有药?” 虞灵犀唇畔的笑意一顿,摇了摇瓶子。 一点声响也无,空的。 她看向宁殷,才见他抬起搭在膝上的手,指间变戏法似的捻出一颗药丸。 宁殷颇为无辜,极慢地眨了眨眼:“小姐过河拆桥,不得不防。” “你……” 虞灵犀硬生生咽下“卑鄙”二字,只得将空瓶子放回原处,泄气般趴在案几上。 宁殷笑了声,慢悠悠将最后一颗药丸装入瓶中,收入怀中。 窗边的光打在他俊美无暇的侧颜上,淡淡的,映不出多少温度。 他的眸子像是岑寂的深井,猜不透情绪,不知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虞灵犀敛裙而坐,看了他的神色许久。 宁殷撑着太阳穴,乜过眼来,淡淡道:“小姐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了,还赖在这作甚?” 虞灵犀微微睁大眼睛,这里是虞府,整座府邸都是她的家,怎么能说是“赖”? “这话好没道理。” 虞灵犀道,“难道只许有利可图的时候,我才能来找你么?” 宁殷淡然反问:“不然呢?” 虞灵犀哼了声,决定不理他。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虞灵犀抿下嘴里残存的苦涩,不禁想起他方才独自坐在窗边的身影。 窗外浮云闲淡,天上的纸鸢不知是线断抑或风停的缘故,已然没了踪迹。 虞灵犀眼眸一转,不知怎的脱口而出,侧首问道:“卫七,去放纸鸢么?” …… 宁殷没有正经放过纸鸢。 记得很小的时候,约莫七八岁,宫墙外飞进来一只残败的纸鸢,破布似的挂在庭中的歪脖子枣树上。 他如获至宝,穿着繁琐的衣物,费了老大的劲爬上枣树,将纸鸢摘了下来。 他把自己关在那间昏暗逼仄的“寝房”中,用浆糊修补了一夜。 第二日,记得是个晴朗有风的天气,他怀抱着那只可笑的纸鸢悄悄来到庭院,扯着鱼线肆意地奔跑起来。 他跑得那样快,风吹在脸上,撩动他的袍裾和发丝,纸鸢摇摇晃晃飞起,还未飞过宫墙,便被人狠狠拽下,踏成骨架嶙峋的烂泥。 那个女人不许他出殿门,不许他跑得比别人快,不许他流露稍许比别人厉害的才能……鞭子一下接着一下落在他稚嫩的背脊,他却在笑,乌沉沉的眼中烙着女人惊讶疯癫的模样。 当宁殷忆起这些的时候,虞灵犀已经准备好纸鸢了。 是只画工精妙的青鸾,鸟首装有轻巧的竹哨,逆风一吹便会发出宛若凤鸣般的清灵之音。 水榭池边有一大片花苑,足够放飞纸鸢。 “传闻,纸鸢可以将坏心情和厄运带到天上去。” 虞灵犀将纸鸢交到宁殷手中,让他举高些,像是看穿他这半日来的阴翳似的,柔声笑道,“试试看?” 宁殷眸色微动。 明明对这种无聊的嬉戏毫无兴趣,却还是依言将纸鸢抬起来。起风了,虞灵犀笑着跑起来,纸鸢从宁殷掌中脱离,摇摇晃晃逆风飞去。 飞过围墙,上升,直至变成一个巴掌大的影子。 “一次就成功了,可见上天也在帮你,佑你开怀顺遂。” 虞灵犀跑得脸红扑扑的,透出几分艳色。 她拉了拉绷紧的风筝线,将线轴递到宁殷面前,示意他,“拿着。” 宁殷下意识接过,纸鸢乘风而上,拉扯着轴轮。 “快拉住,别让线断了!”虞灵犀提醒他,伸手替他拉了拉线绳。 宁殷迟疑着,学着她的模样拉了拉细线。 两人并肩而立,衣料摩挲,虞灵犀看了他一眼,松手笑问:“心情好些了?”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 竹哨清脆,宁殷眯眼望着天上翱翔的纸鸢,冷白的面容镀上暖意,拉着风筝线悠闲道:“若是小姐能让碍事的人消失,我心情许会更好些。” 虞灵犀不明所以,问道:“谁碍你事了?” 宁殷没说话,视线投向廊桥上缓缓走来的两人,眸色又黑又凉,勾唇笑了声。 “小姐又不许我杀人,不妨自己琢磨。” 也不放风筝了,将轴轮交还虞灵犀手中。 风筝线无人掌控,在风中摇摇欲坠地支撑了片刻,终是吧嗒一声断了。 虞灵犀没有在意那只昂贵的纸鸢落往何处,只握着断了线的线轮,思索道:今日谁惹宁殷了? 他分外难缠不说,还总刺冷刺冷的。 …… 廊桥下,虞焕臣和薛岑比肩而立,望向虞灵犀的方向。 美丽矜贵的少女与英俊挺拔的“侍卫”,和谐得仿佛一幅画。 嫁反派 第61节 虞焕臣和薛岑各怀心思,但眼中都写着一样的担忧。 “阿岑,走吧。” 虞焕臣先开口打破沉默,唤回薛岑飘飞的思绪。 第43章 尾随 转过月门假山,白墙翠瓦,阳光照在庭院中的芭蕉叶上,绿得发亮。 虞灵犀的纸鸢画工精巧,竹哨宛转,只可惜风一大就容易断线,飘飘然不知坠落谁家。 掌控不了的东西总让人爱恨交加,纸鸢如此,人亦如此。 宁殷停住脚步,目光投向廊下笼养的画眉鸟。 将来离了虞府,得把那只灵犀鸟儿也关起来,太招人惦记了,他不放心。 光关起来还不成,得用细细的金链子锁住那只雪白的脚踝,让她只为他一人笑,只对着他一人婉转嘤啼。 正想着,一个侍卫自角门外大步而来,见到宁殷,便招呼道:“那位兄弟!” 宁殷没理,侍卫很没眼力见地提高声线:“那位小兄弟!” 宁殷瞥过眼,漆黑的眸中冰封着些许不耐。 那侍卫捂着肚子向前,憋着酱紫色的脸生硬道:“内急,帮个忙!替我将这封急报送去书房,交到少将军手中!” 说罢将一份信筒往宁殷手中一塞,走了。 宁殷垂眸,看着手中的竹制信筒。 竹筒上雕刻着千里山河图,底部刻有“幽”字。虞家军镇守边防,每一处布防的城池都设有独特的信筒,这一份,应是从幽州送来的虞家军报。 眸色微沉。 宁殷唇角勾起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将信筒负在身后,信步朝书房走去。 虞焕臣在房中等了会儿,心思深重,听到敲门,方敛容道:“进。” 一袭暗色戎服的少年迈入房中,清冷道:“少将军,边关急报。” “放我桌上吧。” 虞焕臣没有看那信筒,英气的眸子从书卷后抬起来,若有若无地打量着挺拔不凡的少年,半晌道:“你叫……” 他顿了顿,宁殷便淡然接口:“卫七。” “哦,卫七。”虞焕臣想起来了,这名字还是他那个傻妹妹给取的。 “我听说,你曾是欲界仙都里的打奴?”他问。 宁殷平静道:“是。” “既是欲界仙都的人,为何要瞒报身份?” 虞焕臣翻了页书,盯着少年的反应,“欲界仙都被封后,所有奴籍之人皆要充作徭役,你难道不知私逃是死罪?” 宁殷道:“欲界仙都被毁之前,我便不是那里的人了。承蒙小姐仁善,将我收留府中。” 虞焕臣沉默,他说的这些,倒也和青霄查到的信息吻合。 一个人的身份可以掩藏,但气质难以磨灭。虞焕臣看着面前这个不卑不亢,生得人畜无害的俊美少年,竟凭空生出一种被人从高处睥睨的感觉来。 久经疆场的敏锐,让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压迫。 虞焕臣索性站起来,与少年平视,问道:“既如此,你是因何堕入欲界仙都?家中几口?祖籍何处?”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沦落过欲界仙都的人,都无过往。” 说着,宁殷的嗓音低了些许,“少将军可是嫌我人鄙位卑,辱没了将军府的颜面?” 他这么一说,虞焕臣反倒不好盘问得太过分。 “英雄不问出处,你救过舍妹的命,自当是我虞家座上之宾。只是留在府上的人,多少要交个底,随便问问而已。” 可虞焕臣心里清楚:哪怕是无根的流浪乞儿,只要活在世上便会留下痕迹。除非,是被刻意抹消了过去。 而有那般能力的,绝非平民。 但虞焕臣让青霄查了两个多月,都查不到这少年十四岁前的经历,只知他是五年前被卖入欲界仙都,成为了人尽可欺的打奴。 那样年纪小的打奴,鲜少有活过两年的,他却一直撑到了欲界仙都被毁的前一夜,并且在西川郡王车轮战般的虐杀中逃了出来…… 且诡异的是:西川郡王残暴好斗,以往沉溺斗兽场赌局,都是挑最强壮的打奴虐杀,为何死前却连续数日点一个瘦弱的少年上台? 欲界仙都毁了,西川郡王死了,所有和这少年过往有关的都在渐渐消失。 加之最近查出来的线索,虞焕臣不得不多想。 短短一瞬,他已将思绪转了几轮,笑得狐狸似的:“卫七,我见你身手矫健,能力非凡,做一个后院侍卫太过屈才。可否愿成为我的亲卫,加入虞家军,建功立业?” 这无疑是个诱人的饵,宁殷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承蒙少将军抬爱,卫七不愿。” 虞焕臣讶然:“为何?” 若这少年真的别有企图,没理由放过这个可以接触军事机要的机会。 “卫七是个卑微的俗人,不懂家国大义。” 宁殷垂眸,低低道:“我的命是小姐给的,此生唯愿结草衔环报答小姐。若要走,理应把命先还给小姐。” 虞焕臣咋舌,这番陈情连他听了都动容。 他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少年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安静道:“少将军盘问这些,只是出于对小姐的安全考虑,卫七都明白。” 于是虞焕臣闭嘴了,看了他好一会儿,笑道:“那就好。” “若无事,卫七告退。”说罢少年一抱拳,出了书房。 案几上就摆着成摞的机要文书,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虞焕臣拿起案几上的竹筒,打开一看,里面刻意做的机括完好无损,并无被人私拆的迹象。 他摸着下巴站了会儿,唤道:“青霄。” 高大寡言的侍卫闻声进来,抱拳道:“少将军。” 虞焕臣将竹筒中的密信倒出,问道:“这信,他真的没动过?” 青霄道:“回少将军,属下一路盯着,的确不曾见他有可疑之举。” “不应该呀。”虞焕臣喃喃,抬手挥退青霄。 若这少年不是一根筋的愚忠之人,便必定是城府极深的心计高手。 他坐回椅中,心道:岁岁捡回来的,到底是鬼是佛哪? 宁殷走出书房,穿过中庭和长廊,眯了眯眼。 虞焕臣在一干武将中,脑子算是灵活的。他掌握的信息,定然远比问出来的那些要多。 “起疑了啊。” 宁殷低低一嗤,没有多少意外。 看来,宫里那边也要加把火才成。 羽翼破空的声响自屋脊传来,在阳光下掠过一片阴翳。 一刻钟后,后巷传来了货郎摇着拨浪鼓的叫卖声。 …… 薛岑从虞府出来后,并未立即离去。 他坐在马车上,思虑许久。 从小祖父教育他要克己守礼,戒骄戒躁,也只有独自一人待着时,他温润清隽的脸上才会流露出些许厚重心事。 薛岑知晓虞家家风淳朴至简,没有那么多尊卑有别的束缚,可金云寺竹径上,黑衣少年为虞二姑娘撑伞而来的画面,还有方才水榭旁比肩供放纸鸢的和谐,皆令他从心底里感到担忧。 之前关于虞二姑娘的流言四起,薛岑从未放在心上,因为他相信青梅竹马十年的情谊,足以击破所有的谣传。 而今,他却是难掩心慌。 那少年的相貌的确生得极好,璞玉般俊美,气质不像个侍卫,倒像个养尊处优的王子皇孙。可他总觉得那少年眉眼过于深暗凉薄,透出几分邪气。 薛岑并不怪虞灵犀。 小姑娘还未定性,很容易被花言巧语迷惑,受到欺骗。 虞家重情重义,念在春狩恩情的份上,才对那少年多加敬重。可那少年却心术不正,为仆不守本分,多有僭越。 既如此,虞家不方便说的话,今日便由他代劳。 正想着,车外蹲守着的小厮叩了叩车壁,低声道:“二公子,那侍卫出来了。” 薛岑回神,挑开车帘一瞧。 只见一个卖零嘴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而来,那少年闻声而出,熟稔地买了包糖。 薛岑起身下车,仔细整了整衣袍,方道:“跟过去。” 货郎挑着担子继续吆喝远去,货箱抽屉里的铜钱叮当作响,与锦衣玉食的儒雅公子擦身而过。 宁殷买了糖,却并不急着回府。 眼睛一瞥,身后两丈远的地方传来环佩叮咚的细响,生怕他不知道有人在跟踪似的。 宁殷嘴角翘了翘,捻了一颗糖搁在嘴里细细嚼着,没理会身后的脚步声。 拐过巷角,不见了身影。 薛岑的小厮快步追了上去,望着空荡荡的巷子交叉处,纳闷道:“公子,人呢?” 薛岑亦是疑惑,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身后噗通一声响。 回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在与他说话的小厮,此时像是死人似的歪躺在地上。 嫁反派 第62节 而那个俊美而邪气的戎服少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闲庭信步般,正拿着油纸包着的饴糖站在昏死的小厮身后。 薛岑惊诧:“阁下为何伤我家仆?” 宁殷笑了声,轻飘飘道:“还以为是歹人尾随,不小心失了手,实在抱歉。” 嘴上说着“抱歉”,可他眼里却冰冰冷冷,半点歉意也无。 薛岑眼睁睁看着少年从小厮身上踏了过来,小厮被踩得身体翘起又躺下,两眼翻白,胸口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宁殷勾出一个算不上是笑容的笑,慢悠悠道:“都言薛二公子朗风霁月,怎么也做这贼人尾随的勾当?” 不知为何,薛岑竟觉得脊背生寒。 他定了定神,拿出相府嫡孙的涵养,清朗道:“并非尾随,我久候在此,是有话专程对你说。” 少年眸色幽暗,看他的神情就像是看一只即将被踏扁的蝼蚁。 薛岑何时被人这般忽视过? 紧皱眉头,正色道:“按理,你是虞府侍从,这些话本不该我来提醒……” 宁殷笑了声:“既知‘不该’,还废话什么?” “你!” 薛岑暗道一声“粗鄙”,二妹妹怎么会对这样无礼僭越的家伙青睐有加? “既如此,薛某便直说了。” 薛岑暗自握拳,抬眼朗声道,“君子不行非礼之事,就当是为了二妹妹好,我希望你能离她远些。” 宁殷看都没看他,脚步不停,径直与他擦身离去。 薛岑眉头皱得更紧些,提高声线道:“我并非瞧不起阁下,只是门第之差摆在眼前。二妹妹生性单纯,一时新鲜兴起实属正常,但你需明白,她不可能放下将军府贵女的身份下嫁一个从欲界仙都里逃出来的,来历不明的打奴!” 宁殷脚步微顿,转身,漆眸幽冷如冰。 这傻子,敢查他? 薛岑却是以为说到了点子上,让他心生忌惮了,不由底气更足:“二妹妹众星捧月长大,锦衣玉食,你知道你要劳作多久,才能买得起她一件钗饰、一套衣裳么?家世云泥之别,礼教鸿沟不可逾越,你除了伤害她什么也得不到,还请阁下退守仆从本分,莫要……” “自己满足了私欲,却让我来做君子,成人之美。” 宁殷笑了声,缓声问道,“你们杀人的时候,也用得这种虚伪的借口吗?” 薛岑一怔,气得脖子都红了:“你在说什么?薛府百年清誉,岂容你含血喷人!” “清誉?”宁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 他慢条斯理合拢饴糖的油纸包,垂下的眼睫落下一片阴翳,轻声道,“既如此,我给你个选择的机会,如何?” 第44章 甜嘴 宁殷本懒得理,但姓薛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给你个选择的机会,如何?” 少年抬起墨色的眼眸,道:“不妨看看,她在你心里有几分重量。” “什……” 薛岑话音未落,便见面前一道疾风乍起。 继而寒光闪现,一把森冷的短刃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薄如秋水,割断他耳后一缕头发,飘飘然坠落在地。 薛岑紧贴着墙壁,浑身都僵了,气红的脸迅速褪成苍白。 “想活命,还是想要你的二妹妹?” 宁殷手握短刃,像是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从容不迫,优雅至极,“我数三个数,一。” 薛岑这二十年活得矜贵儒雅,别说骂人了,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此番刀架颈上,憋了半晌,也只憋出了两个颤颤的字:“无耻!” 宁殷眯眼:“二。” “我要告发你……” “一。” 薛岑自恃端正清傲,而此刻所有的谦逊涵养,都在这个狠戾野蛮的少年前分崩离析。 他喉结耸动,艰涩道:“放开我。” “选活命?” 刀刃的寒光映在宁殷眼中,恣意而疏冷。 这就是虞灵犀不惜自罚三鞭也要护住的青梅竹马,这就是她藏在心里、说杀了他无异于捅她一刀的薛二郎…… 小姐啊,我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了。 是他,放弃了你。 “玩笑而已,勿怪。”宁殷的笑里,带着怜悯和轻蔑。 虞灵犀不让他杀薛岑,他就真的没杀。 吓吓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你瞧,他如今可是乖得很呢!宁殷在心中啧啧称赞自己。 可薛岑显然不这么认为。 颈侧还贴着刀刃薄而冰凉的触感,他才不相信那是玩笑。 有那么一瞬,这个少年是真的动了杀心,逼他做了违心的选择。 他嘴唇翕合,半晌哑声道:“卑鄙。” 他骂来骂去,就只有“无耻”“卑鄙”两个词,宁殷都听腻了。 “薛二公子不妨换两个词骂,比如说畜生、牲口,狼心狗肺。” 宁殷道:“不过和你这种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实则又蠢又无能的怂货而言,我这几个词当真算不得什么谩骂之言。” 薛岑现在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二公子以后若再想多管闲事,不妨想想今日的抉择。” 宁殷指尖一转,将刀刃收回袖中,气定神闲笑道,“再问自己一句,配不配?” 薛岑脸色煞白,若是旁人这般嘲弄于他,他定然会反驳,质问对方可否能做出比他更好的抉择。 但这个少年曾在春搜狩猎时孤身一人追上了虞二姑娘发狂的马,又在她坠崖之际拼死相护,用自己的鲜血救活了命悬一线的她…… 可是爱一个人,非要比谁心狠野蛮么? 整整十年,他看着二妹妹从一个丁点大的小姑娘,长成如今这般娉婷袅袅的模样。若她有危险,他会毫不犹豫地挺身相助,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对方给出的选择,根本没有实际意义。 这样不择手段的的少年,如何是二妹妹的良配? 要放任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为另一个男子驻留,薛岑不甘心。 “哎呀……我怎么会躺在地上?嘶,我的胸口怎么好疼哪,像是被人重重踩过一脚似的。” 被打晕的小厮悠悠转醒,瞥见一旁僵立的薛岑,忙不迭起身道,“二公子,您的脸色怎么这么差?那个侍卫呢?” 薛岑依旧端庄清隽,只是眼底多了几分灰败的疲色,闭目道:“回府。” 他定要查清楚,那少年究竟是何来历。 一刻钟后。 嘴里的饴糖嚼化,宁殷循着纸鸢坠落的方向,站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外。 目光越过围墙望去,院中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枝繁叶茂,青鸾风筝便无力地挂在最上边的枝头。 围墙低矮,宁殷不费吹灰之力便跃了进去,走至这株一人合抱粗的大银杏树下,抬手轻按在粗粝的树干上。 掌下一拍,树干抖动,风筝连同簌簌震动的叶片一同飞下,晃荡荡落在他的掌心。 眉头轻皱,惋惜地“啧”了声:翅骨断了,得补上好一阵。 远处传来嗒嗒的脚步声,是院主人家的孩子举着风车跑过来,见到院中陌生的少年,不由愣在原地。 “小孩儿,若是旁人看见我做坏事,是要没命的。” 宁殷将纸鸢负在身后,凉飕飕道。 小孩儿吸了吸鼻涕,咬着手指呆呆地看着他。 “不过,我急着回去修补,不吃小孩。” 宁殷朝稚童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然后开门,大喇喇走了。 …… 明日便是端阳节,仆从们在门口挂上艾草,撒上雄黄。 每年这个时候,虞夫人便会命膳房包许多的粽子,连同赏钱一起送给府中仆从侍婢。 仆从杂役们排队领赏,前院热闹无比。 虞灵犀闲来无事,也亲手编织了五条长命缕,家人各赠一条。 剩下一条,她揣在了袖中。 巳时到了,今日刚巧也是最后一天取药的日子。 虽说今日身体已经不再燥热,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吃完最后一颗较为妥当。 虞灵犀知晓宁殷那样的性子,定然不屑于去前院和大家一起过节,想了想,便让侍婢准备了几只热乎的粽子,并一壶菖蒲酒,用食盒装了,亲自提去后院。 虞灵犀进门的时候,宁殷正在仔细濯手,案几上放着一罐凉透了的浆糊,还有毛刷、纸笔等物。 “卫七,你熬浆糊作甚?”虞灵犀将食盒轻轻搁在案几上,疑惑问。 宁殷没有回答,只轻轻甩了甩双手的水渍,屈腿坐下道:“自己拿。” 嫁反派 第63节 虞灵犀知道,他是在说今日份的解药。 盯着宁殷淡色的薄唇看了片刻,她终是轻轻屏息,撑着案几朝宁殷倾身过去。 她以为还是和昨日的“拿”法一样,可唇瓣轻轻贴上,才发现他齿间唇间都没含东西。 宁殷的呼吸有短暂的凝滞,而后闷声笑了起来。 虞灵犀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头一回会错意,红着耳尖挑眸,钩子似的撩人。 她撤退些许,抿着唇哼哧:“你诓我?” “小姐不管不顾地扑上来轻薄我,还反咬一口,好没道理。” 宁殷极慢地眨了眨眼睛,抬起湿漉漉的双手以示清白,“我的手湿,只是想让小姐自己动手拿药罢了。” 给个药顺手的事儿,非要整这么多花招。 虞灵犀无奈,轻声问:“在哪里呢?” 宁殷垂眸:“怀里。” 虞灵犀伸手,往他衣襟中探了探。 “上面,再往左。” 宁殷嘶了声,“小姐往哪儿摸呢?” “我哪有?都没碰着你。” 没什么都被他说得有什么了,虞灵犀软软恼了他一眼。 好不容易拿到药瓶,虞灵犀方舒了口气,直身坐好。 将药丸倒进来,一口气咽下,可还是被那一瞬间的巨苦梗得喉间窒息,不由忙斟了一杯茶水饮尽,将药丸送服。 宁殷没了“身体力行”给她解苦的机会,指腹摩挲,颇为惋惜的样子。 虞灵犀就当没瞧见他的小心思,待缓过那一阵苦味,便将粽子和菖蒲酒端了出来,摆在案几上。 “明日端阳,特意邀你同庆。” 说着,虞灵犀摸了摸袖口,轻声道,“你且把手伸出来。” 宁殷侧首,不知她又要动什么小心思。 但还是顺从伸出左手,平搁在案几上。 虞灵犀眼尖地看见,他左腕上的杏白飘带没了。仔细想想,好像这几天都没在他腕上看到飘带的影子。 便顺口问了句:“你的纪念品呢?” 宁殷立刻会意,缓缓抬眼看她,道:“扔了。” 虞灵犀顿时好笑。 他要是真的扔了,表情定然十分冷淡,才不会像这般盯着自己的反应看。 不过他不带着那飘带乱晃,提醒她十多日前的金云寺密室里发生了什么,虞灵犀反而要谢天谢地。 她浅浅一笑,眨了眨眼睫道:“扔了便扔了,我送你一个更好的。” 说罢,将袖中藏着的长命缕取出,轻轻系在宁殷的手腕上。 他肤色冷白,五色的长命缕系在腕上,有种说不出的绮丽。 宁殷垂下眼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灵活细嫩的指尖,问道:“小姐做的?” 虞灵犀大大方方“嗯”了声。 “你昨日让我自个儿琢磨,编这条长命缕的时候,我还真琢磨了一下。” 她垂着眼睫,认真地给宁殷系绳扣,“昨日府中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有侍婢小厮们闲来无事,多嘴议论我的亲事,已经被我斥责过了……” 摆在案几上的那只手紧了紧,摩挲着指腹。 虞灵犀将他微不可察的小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我近来并无成婚的打算,这辈子,兴许也不会再喜欢别的男子。与薛二郎,更是只有青梅竹马的兄妹情义。” 摩挲指腹的手顿了下来,改为悠闲点着案几,一下又一下。 “小姐为何要解释这些?” 宁殷撑着脑袋看她,语气淡淡的,却明显回暖了不少,不似昨日阴鸷刺冷。 “解释下总没错呀,万一有人当真了呢?” 虞灵犀忍着笑,抬眼望着宁殷深邃的眸,“好了。” 宁殷抬手,晃了晃腕上的长命缕。 长命缕戴在他这样的恶人身上,倒是简直是对神明的讽刺。 但是,感觉还不错。 “花哨。”他嫌弃着,眸中却落着五色的光,荡开浅淡的弧度。 “再花哨的东西,在你身上也是好看的。”虞灵犀哼道。 这句话并非奉承,而是两辈子的大实话。 宁殷又晃了晃绳结,低低笑道:“这三天的药没白喂,小姐的嘴越发甜了。” 想起那两次惊心动魄的喂药方式,虞灵犀便脸颊生热。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将话题掰正经些:“端阳节要饮菖蒲酒,望仙楼新酿的,你快尝尝。” 今日宁殷大概心情很好,挺给面子,依言取出酒壶斟了一杯酒—— 用的是方才虞灵犀饮茶的那只杯盏。 “哎,这是我……” 虞灵犀正要提醒他换只新的杯盏,便见宁殷端起那杯酒,转了转杯盏,对着有她浅浅口脂印的地方,抿唇饮了一口。 那口脂印叠在宁殷唇上,留下浅淡的艳色,又被他的舌尖卷去品尝。 “……喝过的。”虞灵犀怔怔将话补完。 第45章 食辣 宁殷执盏的时候,长命缕便在他结实的腕骨处晃荡,衬得指节修长冷白。 明明是冷冽恣睢的仙人之貌,却莫名添了几分春情。 虞灵犀想,大概是因为他极少主动去做什么,无论是前世高高在上的掌控,还是之前中药或喂药,他更多的只是淡然端坐,诱她上勾。 “小姐总看着我作甚?” 宁殷以唇贴着杯沿残留的淡红,压了压,摩挲杯盏轻缓道,“一只杯子而已,何至于舍不得。” 虞灵犀怀疑他是故意的。 “罢了。”她托住微烫的脸颊,索性不和他争。 宁殷连饮了好几杯,深邃的漆眸半眯着,颇为回味享受的模样。 虞灵犀因吃药的缘故没饮酒,却也跟着微微翘起唇角,轻柔道:“以后若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与我说,不必闷在心里。若总琢磨来琢磨去的,多累呀!” 前世的宁殷便是心思太难琢磨了,才使人闹出那么多误会。这辈子趁着为时不晚,得好生改改。 宁殷从酒盏后抬眼,墨色的眸底映着酒水的微光,问道:“小姐这话,是对着卫七说,还是宁殷?” 他这问题问得刁钻。 若说是对卫七说,她身为小姐未免太过殷勤亲近了些;而若是对宁殷说,容易有看在他皇子身份而阿谀谄媚之嫌…… 虞灵犀卷翘的睫毛动了动,盛着窗边的微光,浅浅一笑:“不管卫七还是宁殷,不都是你么。” 宁殷哼笑了一声。 他眼下心情约莫真的不错,执盏望着她许久,也没有质问这圆滑之言的真假。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虞灵犀又问。 前世虞灵犀给他做了一堆的香囊、手帕和鞋靴,还未正经听他说过一句“谢”呢。 宁殷自然看出了她眼底的期许笑意,目光往下,落在腕上的绳结上。 沉沉一笑,他道:“小姐放心,这条手链我定会贴身珍藏。” 他着重强调了“贴身”二字,虞灵犀不禁想起了那条被他缠在腕上许久的飘带…… 心尖一烫,倒也不必如此。 前世给宁殷绣了那么多物件,也没见他珍视到哪里去; 想来物极必反,这辈子未免珍视过头了。 正想着,又听宁殷悠悠道:“将来,我再还小姐一条链子。” “真的?” “真的。” 宁殷大言不惭,“小姐知道,我是最知恩图报的。” 虞灵犀狐疑,望着他勾唇浅笑的神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 端阳过后,盛夏袭来。 燥热的天,连朝堂局势亦是暗流汹涌。 坤宁宫里,安静得连一丝蝉鸣也无。 佛殿隔绝了外头热辣的白日,只余厚重的阴凉铺展,笼罩着灯架前披发素衣的冯皇后。 “消息是谁散布出来的,查出来了?”冯皇后虚着眼,一如座上无悲无喜的佛像。 “回娘娘,还在查。”崔暗道。 冯皇后放下转动佛珠的手,问:“崔暗,你办砸几件事了,自个儿记得么?” 嫁反派 第64节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压得年轻太监撩袍下跪。 “当初臣入狱受阉割之辱,万念俱灰,是娘娘赏识信任,才让崔暗活到今日。臣虽无能,但对娘娘忠心可鉴,还请娘娘宽恕些时日。” 崔暗伏地表忠心,地砖上倒映着他阴暗的眼,慢声道:“何况,当年知晓此事的人皆已被臣亲手处决,娘娘不必忧心。” “当年,不是逃了一个么?” 皇后的视线落在佛像坐莲之上,以指轻抚,暗红的铜色,像是还残留着当年鲜血溅上的痕迹。 冯皇后收回视线,起身道:“太子那些侍妾,可有动静?” 崔暗膝行而来,伸臂搭住皇后的手道:“已有两名良娣、一名良媛有孕。” 皇后颔首,一颗棋子养废了,总要准备几颗备用的。 阳光在瓦砾上折射出刺目的白光,却照不亮佛殿的阴暗。 虞府,一片骄阳灿烂。 虞灵犀坐在水榭中纳凉,也是今日才从父兄断续的交谈中才知道,不知哪儿传来的流言,说当今太子并非皇后亲生,其生母只是一个卑贱的坤宁宫宫女…… 加之之前太子仗着是唯一的嫡皇子,好色荒淫,多有失德之处,此番风言一出,不少保守派朝臣都开始动摇观望。 她轻轻舀着冰镇的酥山酪,瞥了身侧的宁殷一眼。 朝中一片波诡云谲,而将来威慑天下的七皇子此时却倚坐在水榭的凭栏上,侧首望着粼粼的湖面,嘴角似有若无地勾着,一片无害的安静。 …… 连着几日酷暑后,总算迎来了阴凉的好天气,虞府上下也迎来了近些年来的大喜事。 六月初八,虞家长子虞焕臣大婚,迎娶的是平昌侯苏家的小才女。 虞焕臣有官职在身,成亲后理应成立自己的小家。虞将军便命人将虞府西面那座闲置的大园子打通,修葺后当做儿子的住处。 虽是分居,但两座宅邸毗邻,往来倒也十分方便。 今日主宅和西府皆是红绸满堂,喜字盈门,侍婢仆从络绎往来,迎宾送客,放眼整座京城也难得瞧见这样的热闹。 虞焕臣换好了婚服,朱袍玉带,英武非凡。 虞辛夷也换回了女孩儿的打扮,大喇喇倚在廊下笑他:“虞焕臣,没想到你穿上这婚袍,倒也人模狗样的!” 虞焕臣对这桩婚事本就不情不愿的,当即凉飕飕反击道,“哪像你,穿上裙子也不像个女人。” 孪生兄妹俩一见面就斗嘴,气得虞辛夷撸起袖子便要揍他。 虞灵犀以扇遮面,笑得眉眼弯弯,拉住虞辛夷的手软声道:“今日是兄长大喜之日,阿姐忍让些可好?” 虞辛夷这才愤愤作罢,转身去招呼女客去了。 虞灵犀让胡桃帮忙去照看茶点,吩咐道:“告诉膳房,荷花酥要过会儿才上,凉了就太腻了。” 正说着,身后环佩叮咚,清朗的声音响起:“二妹妹。” 虞灵犀转身,只见一身玉冠锦袍的薛岑站在盛夏的骄阳下,清爽若高山之雪,朝她微微一笑。 他今日打扮矜贵,却不喧宾夺主,和他这个人一般温润内敛。 虞灵犀怔愣片刻,才想起来薛岑今日是兄长的傧相。 她回以一礼,笑道:“岑哥哥,你先去歇会儿吧,迎亲的队伍要一个时辰后才出发呢。” 薛岑清隽依旧,只是眼底似乎多了几分忧虑,摇首道:“我不累。” “阿岑!你小子这打扮随我去迎亲,不知又要迷倒多少姑娘!” 虞焕臣过来,勾着薛岑的肩晃了晃,“我都成婚了,你何时才娶我家妹妹啊?” 虞灵犀料想兄长又要拿两家的婚约开玩笑了,忙清了清嗓子道:“阿娘唤我去帮忙呢,兄长们先聊。” 说罢提着裙摆,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薛岑目光追随那抹娇艳的身姿离去,回味过来。 她方才说的是,兄长“们”。 虞焕臣没有听出这细微的差别,只当妹妹害羞,便拍了拍薛岑道:“走吧,阿岑。还需你给我讲解迎亲的礼节呢,我怕到时给忘了。” 薛岑压下眸底的那抹落寞,笑得如往常那般温润和煦,颔首道:“好。” 吉时,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自虞府出发。 到了黄昏时分,总算迎回苏府的花轿,虞焕臣与新妇各抓着红绸的一端,比肩跨过长长的红毯,前往主宅拜堂。 拜过堂后,便送回西府虞焕臣的宅邸。 酉末,华灯初上,府中亮堂得如同白昼。饮过换妆茶,虞府上下亲眷便要接受新妇的见礼。 取了遮面的却扇,虞灵犀这才瞧见了嫂子的模样。 是个很清秀美丽的女子,眉若柳叶,眸若琉璃,身量约莫只到兄长的肩膀,被英气高大的虞焕臣衬得别有一番娇柔可爱…… 单看样貌,虞灵犀怎么也无法将她和前世那个宁愿绞去头发,也不愿改嫁的刚烈女子联系在一起。 苏莞依次给公婆和虞辛夷见了礼,这才莲步移至虞灵犀面前。 两人视线对上,苏莞的眸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艳,多看了虞灵犀一眼,方柔柔一福道:“妹妹。” “嫂嫂。”虞灵犀亦回礼。 因前世记忆,虞灵犀天生就对她带有好感,不由与她相视一笑。 见了礼后,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爹娘已经回去招呼婚宴的宾客,虞灵犀吩咐胡桃道:“苏家小姐折腾了一日,定是饿了,你去准备些粥食糕点送来,照顾好少夫人。” 胡桃伶俐应允,领着两个小婢下去安排了。 今日夜色正好,灯海蜿蜒映着红绸喜字,格外漂亮。 从西府回主宅会经过一片山池花苑,虞灵犀心情大好,屏退提灯的小婢道:“你不必跟着了,我独自走走。” 她踏着融融月色,穿过紫薇花的藤架,然后在两府相隔的月门下,瞧见了长身挺立的宁殷。 他好像在此处等了许久,又好像只是随意出来走走。 虞灵犀有些意外,小跑着唤了声:“卫七!” 宁殷站在原地没动,等她过来。 “你怎在这?”虞灵犀绯色的轻纱襦裙飞动,抬首望他时,眼里落着灯笼摇曳的暖光。 宁殷没说自己趁着虞府婚宴,出府杀了几个碍事的家伙,顺便…… 他垂眸,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等鸟儿归巢。” “又胡说了。”虞灵犀轻笑一声。 宁殷只替她养了那只猫,何时养鸟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月门,迈入曲折的抄手游廊。 今日府中喜事,游廊每五步便挂着一对灯笼,虞灵犀与宁殷沐浴在光河之中,踏着灯火铺就的路前行。 宁殷落后她一步,能看到她发顶落着毛茸茸的光,绯色的裙裾摆动,整个人美丽而又轻快。 “小姐心情不错。”他道。 “当然。”虞灵犀的语气亦是轻快的,弯着眼睛道,“今日兄长大婚,自是值得高兴。” 虞灵犀上辈子虽跟了宁殷,却是被当做礼物按在轿上献进府邸的,没有婚服,亦无婚宴。 方才见嫂嫂穿着青质大袖连裳婚服,花钗云鬓,姝丽无比,十里红妆嫁入府中,倒是勾起了她沉寂已久的少女心思。 她叹了声,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小缺憾:“结发为夫妻,能与一人生同衾、死同穴,同心不离,乃世间至美之事。” “死同穴?” 宁殷负手而行,嗤道:“死了埋起来,尸体腐化成枯骨,有何美好的?” 虞灵犀一滞,顿时什么感怀都没了。 她无奈一笑,耐着性子解释:“这只不过是个譬喻,说明夫妻鹣鲽情深,死了也要继续在一起……” 见宁殷没有搭话,虞灵犀方反应过来,宁殷大概不屑于理解这些东西。 自顾自说这些,着实太扫兴了。 “对了。” 她从腰间解下一只糖袋,不着痕迹转移话题,“吃喜糖么?” 小绸袋里装得满满的,有她最爱的椒盐梅子,还有从婚宴上拿来的各色干果酥糖。 宁殷垂眸,视线落在她捧着糖袋的嫩白指尖上,伸手挑了颗椒盐梅子。 虞灵犀记得他不能吃辣,忙不迭阻止:“这个是辣……” 然而已经晚了,宁殷将梅子含入嘴中,轻轻一咬。 虞灵犀眼睁睁看着他的眼尾迅速漫上一缕薄红,像是被人欺负过似的,平添脆弱的艳色。 她先是惊愕,继而蹙眉道:“哎,我都说了这是辣的,你怎还吃进去啊?” 宁殷细细品尝着虞灵犀的癖好,带着近乎自虐的愉悦,虞灵犀便知这小疯子是故意抢食。 她无奈,瞪了他一眼,便走开了。 宁殷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半晌低低道:“小姐的说法,我并不苟同。” “什么?”虞灵犀停住脚步,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宁殷漫不经心道:“喜欢的东西,就该永远保存起来,怎舍得她埋在黑暗的地底,腐化生蛆?” 虞灵犀惊异与他的歪理,又想起前世自己的下场,半晌无言。 “若是不能和她一起死,便该将她的身体冻起来,藏在深处。” 宁殷轻轻啧了声,像是在构建一个极美的设想,“即便死了也要让她留在身边,日日相见……岂不更美?” 风穿廊而来,吹开记忆的尘埃。 虞灵犀宛若过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嫁反派 第65节 第46章 说媒 虞灵犀想起了上辈子的冰床。 她怔怔地望着宁殷,唇瓣微启,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人死灯灭,入土为安。难道不是憎恶一个人,才会将其尸身封禁么?” 宁殷面露轻蔑,那是俗人庸人的做法。 “真正所厌之人,要活着折腾才好玩。若是来不及折腾便死了,就直接枭首戮尸,再丢出去喂狗。” 宁殷用最轻柔的语气说着最狠情的话语,嗤地反问,“封在身边添堵,不蠢么?” 仔细回想,前世的确如此。 虞灵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所以若你将一个死人冰封在密室,其实是……舍不得?” 宁殷细细咽下辛辣的梅子肉,殷唇瓣和眼角浮现一层绮丽。 那眼神分明是在问她:用得称心的东西,不就应该锁起来吗? 恣睢偏执,但的确是宁殷的风格。 虞灵犀心中浮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又觉得不太可能。 她死后的身体的确被封存于密室之中,可宁殷也就那日饮醉来了一趟,之后便将密室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提及。 并没有他方才所说的,日日相见。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宁殷并不恨她。哪怕,她是刺杀他的带毒器皿。 虞灵犀尚未想清楚,这其中的矛盾之处从何而来。 “怕了?”宁殷俯身,轻笑自耳畔传来。 他垂眸扫着虞灵犀复杂的神色,抬手朝她的发顶摸去。 阴影遮下,虞灵犀眼睫一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宁殷却只是捻走她鬟发上沾染的一片紫薇花瓣,指腹摩挲着柔滑的花瓣,轻淡道:“怕什么,我这人最怕麻烦。能让我费这般心思的,眼下还未出现。” 低沉缓慢的语调,颇为意味深长。 虞灵犀睁眼,望着宁殷浴在光中的漆黑眼眸,轻而坚定道:“我不是在害怕,宁殷。” 她说的是宁殷。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总有种跨越时空、横亘生死的温柔坚定。 宁殷看了她许久,嘴角一动,再抬手。 这一次,修长有力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发顶,像是在抚一只猫。 回到厢房,虞灵犀坐在铺着玉簟的床榻上,望向笔架上那支笔锋墨黑的剔红梅花笔。 许久,轻轻摸了摸跳动的心口处。那里热热的,有些许酸胀。 月上中天,罩房没有点灯。 宁殷穿着松散的中衣倚在榻头,杏白的飘带绕在他修长的指间,在缱绻的月影下白得发光。 榻旁矮柜的暗格大开,里头安静躺着一只断翅修复的纸鸢,以及过了时令的五色长命缕。 …… 虞夫人担心新儿媳初嫁过来,会不适应,便嘱咐虞灵犀得空常去和她解闷儿。 即便阿娘不说,虞灵犀也会如此。 毕竟由于前世的缘故,虞灵犀对新嫂子的印象极佳,何况兄姊皆有公务在身,她在府中难得觅得一个聊得来的同龄人。 “如何?” 苏莞绾着新妇的小髻,猫儿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颇为期许地等待小姑子的反应。 虞灵犀捻着苏莞亲手做的红豆花糕,细细咬了一口。 清甜漫上舌尖,足以扫荡所有的心事。 虞灵犀颔首,由衷赞叹:“好吃的!” 苏莞便心满意足地笑了,又给虞灵犀夹了一块花糕,方将剩下的搁在食盒中保存,准备等会送给虞焕臣品尝。 见到虞灵犀杯盏里的椒盐梅子,苏莞满心好奇,小声问:“妹妹嗜酸?” “是辣的。”虞灵犀解释。 “那,我能尝尝么?”苏莞问。 虞灵犀想了想,解下腰间的小荷包,另夹了颗椒盐梅子搁在茶盏中,待味道化开了,便递给苏莞。 苏莞嗅了嗅,颇为秀气地小抿一口,眨眨眼,以帕掩唇道:“微酸而辣,很特别的味道。” “是吧?”虞灵犀笑了起来。 女孩儿们交换了喜好后,总是会格外亲近些,两条凳子越挨越近,最后索性坐在一处聊天。 虞焕臣下朝归来,便见新婚的妻子和幺妹紧挨着坐在秋千上,共看一卷书册。 夏日的浓荫下,阳光洒下碎金般的斑点,两人一个玲珑可爱,一个姝丽明艳,风吹得她们的披帛飘动,俨然一幅活灵活现的美人图。 虞焕臣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 苏莞立刻抬起头来,起身迎道:“夫君回来了?” 虞焕臣看了娇妻一眼,又飞快调开视线,低低“嗯”了声。 “天气暑热,夫君公务繁忙,辛苦了。” 苏莞体贴地接过侍婢递来的凉茶,笑着递上道,“夫君用茶。” 虞焕臣刚接过茶,苏莞又捧着红豆糕道:“我亲手做的甜食,夫君尝尝?” 她一口一个“夫君”叫得清甜,饶是当初信誓旦旦说不喜“娇滴滴大家闺秀”的虞焕臣,也不由红了耳根,显出几分甜蜜的局促。 虞灵犀有一搭没一搭晃着秋千,以书卷遮面,笑弯了眼睛。 笑着笑着,又想起那夜宁殷泛红的艳丽眼角,以及那句震彻心扉的“死了也要让她留在身边”…… 是否世间的感情,并非千篇一律,而是有千种情态? 夏日困倦多思,她近来想起宁殷和前世的次数明显增多,每一次有了新的结论,又总会被更深的疑惑推翻。 临近正午,太阳渐渐热辣起来。 眼前的小夫妻新婚燕尔,虞灵犀也不好多加打扰,便收敛飘散的心思起身,告别回了住宅。 刚进院子,便见胡桃一鼻尖汗过来,迫不及待道:“小姐,忠武将军府和成安伯府都派人来说媒啦。” “说媒?” 虞灵犀问:“给谁?” “当然是小姐您呀!据说是前几日少将军婚宴上,全京城的世家子弟都来了,见小姐容色出尘,许多人都动了求娶的心思,今日便来了两家呢。” 说到这,胡桃既开心又担心。 开心是因为小姐有了更多的选择,担心是怕小姐耽搁了正缘。 毕竟小姐再青睐那侍卫,终究越不过身份门第的天堑。而薛二郎对小姐一往情深,别说将军和夫人,就连她们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 虞灵犀倒没有多少喜色,只叹了声,暗自头疼。 这次,得用什么理由拒绝呢? …… 暑热的天,是京中茶肆揽客的旺季。 一些专供达官显贵的名楼,还推出了诸多色味俱全的冰饮和酥山酪。 成安伯世子纸扇轻摇,好友相对而坐,一番寒暄过后,便自然将话题引到了对方的婚事上。 其中一人道:“听闻世子意欲求娶虞将军府的幺女,弟在此,先恭贺世子大喜!” 成安伯世子按捺住那点小心思,故作谦逊道:“父母之命而已,未有定数。” “哎,世子此言差异。虞将军手握重兵,为防功高震主,天子忌惮,定然不会与同是将门英才的忠武将军定亲。而薛二郎么,据说早与虞府大小姐有婚约,薛家最是克己守礼,不会轻易改约……如此看来,不就只剩下世子您了么。” 另一人以折扇抵了抵成安伯世子的肩,笑道:“何况世子芝兰玉树,尤其一手丹青妙绝,堪与薛二郎比肩,天下女子谁不喜欢?” 成安伯世子的确如此想。 他虽有世子的身份,但成安伯府历经几代,已然衰落,并无实权,是最适合与虞府结亲的人选。 然而,也的确不悦,他生平最反感的便是拿来和薛二郎比较。 他练了近二十年的丹青,也只得来一句“堪与薛二郎比肩”。 他薛二郎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为天下男人标尺? 先前那人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悦,笑道:“也就世子有这个缘分,咱们英年早婚,想争一争都没机会啰!” 成安伯世子这才略微好受些。 才子多情,最爱美人,虞二姑娘便是全京城公认的第一美人,何乐而不为? 正想着,忽见隔断的屏风后传来一阵轻而乱的脚步声,继而,一位衣着清丽的妙龄女子扑了过来,仓皇跌在成安伯世子怀中。 而她身后,两个凶神恶煞的男子追了上来。 世子手中的茶盏被打翻,濡湿了他的下裳,不由皱眉:“姑娘,你……” “公子救我!”女子抬起一张泪眼涟涟的小脸,鬓钗松散,微微喘息,不胜娇弱之态。 她身上味道很香,丝□□人,成安伯世子闻得呆了,情不自禁地往她颈项中凑了凑。 “公子……” 直到娇怯的声音低低响起,他才恍惚回神,喃喃道,“姑娘方才说什么?” “小女子孤身来京寻亲,却被人诓骗卖去青楼,求公子救我!” 女子伸手轻轻扯了扯世子的衣袖,染着泪意的媚眼如酥,楚楚可怜。 男人皆有英雄情结,尤其是多情的男人。 嫁反派 第66节 甜香袅散,成安伯世子撇开的手改为环住女子的腰肢,将她护在身后,对两名恶汉道:“她卖了你们多少银两?本世子赎了。” 两名友人来不及劝,面面相觑。 入夜,到了打烊的时辰。 黑衣少年在雅间凭栏而坐,把玩着茶盏,视线投向窗外街道的某处。 茶肆前阑珊的残灯下,前几日被成安伯世子救走的那名女子颇为紧张地站着,仔细看来,能从她的神情举止看出些许浸淫风月的风尘之态。 她低低说了句什么,站在阴影中的折戟便抛出一个份量颇重的钱袋,并一个药瓶。 女人忙不迭接住,千恩万谢地走了。 …… 宁殷这几日安静得过分,好几日不曾来眼前晃荡。 虞灵犀记得他曾因薛岑提亲而阴鸷发狠的模样,又见他如今不声不响,没由来泛起淡淡的心虚歉疚。 刚想好拒绝亲事的法子,便听前去打探动静的胡桃说,忠武将军府的大公子和成安伯世子都取消议亲了。 “周将军的大公子说亲第二日便摔断了腿,不知听哪个神棍说和小姐八字不合,命里犯冲,若结亲必定横死异乡,吓得那周公子回去便嚷嚷着不议亲了!” 胡桃气得脸颊通红,连比带划道:“还有那个成安伯世子,一说起这个奴婢就来气!他养了一个狐媚子一般的外室,被迷得七荤八素的,铁了心要将女子娶进府里常伴,把成安伯气得不行,也没脸向小姐提亲了!亏他们在外面人模狗样的,私德竟然如此不堪!” 有望结亲的几人里,唯有薛二郎尚且洁身自好,守心如初了。 胡桃愤愤不平地想着,虞灵犀却是讶异片刻,忽的笑出声来。 “小姐!” 胡桃瘪嘴,“您怎么还在笑啊?” 天遂人愿,虞灵犀当然要笑。 周大公子是武将,最忌惮战死沙场,神棍便以命里犯冲相劝;成安伯世子恃才多情,便突然被一个女子迷得天翻地覆…… 就好似有人抓住他们的弱点似的,巧合得过分。 不过这样正好,此几人自己打了退堂鼓,省得还要她费口舌。 心情大好,连天色都明亮起来,神清气爽。 胡桃很是为主子坎坷的婚事打抱不平了一番,而后道:“对了小姐,方才唐公府的清平乡君托人口信,邀您乞巧节一起夜游看灯呢。” 她这么一提醒,虞灵犀才想起来,再过半月便是七夕。 虞灵犀记得前世这年七夕,姨父欲将她带去宴席巴结皇亲国戚。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姨父虚伪面具下的真实嘴脸,惊气交加,大病了一场。 后来病好,庭中枯叶落尽,虞灵犀才知道姨父想要巴结的那些皇亲国戚都死了,朝中大换血,宁殷的名号一夜崛起,震慑天下。 虞灵犀并不知晓那短短数月内,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被抹得干干净净,人人噤若寒蝉。 她只知晓,若宁殷的谋划顺利,大概过不了多久,他便要离开虞府了。 奇怪,这是她一开始便知晓的结局,今日猝然想起,竟有种没做好准备的感觉。 风拂过水榭池面,波澜经久不息。 夏季多瓜果,时常有果农挑着自家吃不完的葡萄、甜瓜等物,走街串巷叫卖。 底下接应的人顺势而为,不卖饴糖,卖葡萄了。 宁殷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串葡萄,洗净了,慢条斯理剥着吃。 见虞灵犀独自坐在水榭中出神,他顿了顿,朝她缓步走去。 他这几日心情不太好,狂蜂浪蝶太多了,弄不完。何况还有一个油盐不进的傻子薛岑,张着嘴等他的小姐掉入怀中…… 想想便膈应。 也就他现在变乖了,不喜杀人。 否则那几人,早该剁碎变成花肥了。 脸上一凉,虞灵犀猛然回身,撞见宁殷乌沉沉俊美的眼眸。 搁在她脸上的,是一串尚且带着水珠的紫皮葡萄。 “宁……卫七,你这几日在做什么?” 虞灵犀眼睛亮了亮,随即荡开柔和潋滟的波光,“葡萄哪儿来的?”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竟然恍惚到差点叫出他的本名。 宁殷摘了一颗葡萄,细细剥去皮,就着被汁水润湿的手将果肉塞到她嘴里。 指腹若有若无地于她唇上一压,又淡然撤离,留下湿凉的痕迹。 虞灵犀一愣,随即被满腔的汁水刺激得皱起了眉头。 这么酸的葡萄,他从何处找来的! “酸吗?”宁殷问。 虞灵犀忙不迭点头,酸到打了个颤。 宁殷笑了起来,颔首道:“酸就对了。” 他用方才碰过她唇瓣的那手,摘了一颗葡萄放入自己唇间,面不改色地吃着。 虞灵犀看了他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托腮问:“卫七,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她好像还未正经问过宁殷的需求。 将来他要走了,总得留个念想。 宁殷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咽下葡萄。 像是在回味什么美味般,沉笑着问:“要什么都可以?” 第47章 礼物 虞灵犀一见宁殷的神情,便知他想要的多半不是什么正常的物件。 她眼眸轻转,像是藏着小钩子似的,及时补上一句:“须得是礼法允许范围之内的,以不伤害他人和你自己为首要。” “先存着吧。” 宁殷像是嫌规矩多,轻轻嗤了声,可眼里却分明漾开极深的愉悦。 他看着眼前冰肌玉骨的少女,笑意蕴开,缓声道:“以后时机到了,望小姐允我从虞府带走一样东西。” 池面波影明媚,浮光跃金。 虞灵犀被他的笑蛊惑般,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等回过神来时,宁殷已笑着离去,只余半串微凉的葡萄搁在她的手边,滴落晶莹的水珠。 “他方才,又在挖什么坑呢?” 虞灵犀纳闷,顺手摘了颗葡萄搁在嘴里,随即一个激灵,酸得脚指头都蜷在一起。 …… 宫里,崔暗命人将杖毙的太监拖下去。 他看向另一位伏地跪拜的下属,慢吞吞的语气:“娘娘给我们的日子可不多了,你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吗?” “提督息怒!流言来源太多太杂,属下等人追查到几家青楼和茶肆,便断了线索……” 见崔暗神情一阴,那人忙不迭提高音调道,“但是属下的人意外发现,虞府的少将军正在暗中查探七皇子的下落。” “虞焕臣?”崔暗品味着这个名字。 七皇子果真没有死,还是说虞家这番暗地里的动作,是准备站队了?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够东宫那位忌惮暴怒的了。 胯下的陈年旧疾仿若隐隐作痛,崔暗古井无波的眼中浮现深重的阴鸷,慢吞吞呵笑道:“盯紧虞府的动作。还有,将这个消息呈给咱们的太子殿下。” …… 苏莞决定给虞焕臣打一条剑穗当做七夕之礼,还缺一块装饰用的上等冰玉,便决意上街一趟,顺便邀虞灵犀同行。 虞灵犀想起给宁殷的礼物还未有着落,不暇多想,笑吟吟应允了。 苏莞惯用的那辆马车小巧狭窄,坐两个人略微拥挤,管事的便受命给她们换了虞焕臣上朝时常用的大马车,亲自送她们到门口。 公务用的马车宽敞舒适,还备了瓜果和纳凉的冰鉴,虞灵犀倚着绣枕眨眼道:“兄长嘴上不说,其实可关心嫂嫂了。” 苏莞“嗯”了声,脸上浮现新婚甜蜜的浅红:“我知道,嫁给他准没错。” 其实虞灵犀一直有些好奇,前世兄嫂并未见过面,可兄长战殁后,苏莞却宁死不毁约改嫁,而是选择青灯古佛相伴终生…… 上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还是在《烈女传》《贞妇书》这样束缚女子的教条之中。然而观苏莞的性情,又不似那般墨守成规的迂曲之人。 她心里有了一个猜测,问:“嫂嫂以前,可仰慕兄长?” 除此之外,虞灵犀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玲珑灵慧的深闺女子,毅然断发守节。 苏莞的脸更红了些,像是撞破秘密的小孩。 她微微点了点头,以扇掩面,细细道:“四年前他御前献武,我随爹爹在现场。” 自此一见倾心,芳心暗许。 虞灵犀讶然,没想到他们的缘分这般早就定下了。 今生越是圆满,便越发觉着前世缺憾,虞灵犀轻轻叹了声。 “这个秘密我只同你说过,岁岁,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夫君。” 苏莞拉着虞灵犀的手,红着脸颊道,“我怕他耻笑我。” “嫂嫂且放心。” 虞灵犀与她拉钩盖章,又笑着安慰道,“即便他知道了,也断然不会取笑,只会觉得自己有福气。” 兄长的脾气,虞灵犀再了解不过了。 嫁反派 第67节 他极有责任心,人又聪明。纵使娶之前万般不愿,但只要妻子过门,他是会豁出性命相护的。 “不说我了。” 苏莞拐了话茬,问,“再过几日便是乞巧节,岁岁可有想送礼的心仪之人?这一年到头,也只有这日没有男女大防,可以尽情表白心意呢。” 虞灵犀眼睫一动,下意识浮现出宁殷凉薄恣睢的脸来。 “岁岁此时第一个想起来的男子,便是你的心仪之人。”苏莞凑过来,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 虞灵犀倏地抬首,似是讶异似是迷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是么?”她迟疑问。 苏莞笃定地点点头:“心仪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他会不自觉往你脑子里冒。” 虞灵犀想了想,近来想起宁殷的次数确实很多。 从前世的惧怕缺憾到今生的释怀信任,从斗兽场别有用心的重逢到他数次打破规矩的出手相护……桩桩件件,皆烙印于心。 不知不觉两辈子,他们竟已经历了如此多的起伏波澜。 这是心仪? 虞灵犀不太懂,她与宁殷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唯独不曾谈过情爱。 那么,宁殷呢? “嫂嫂,你说……” 虞灵犀思潮涌动,如画的眉目里掠过马车窗外的一线暖阳,低声问,“若是一个人坐尽恶名,心狠手辣,总是欺负他的枕边人。可是等枕边那人死后,他又冰封着她的尸身舍不得下葬,这是喜欢么?” 苏莞想了想,道:“是吧。” “可是,这不是偏执成疯的占有么?”虞灵犀道。 那晚在廊下,连宁殷自己都承认了,用得称心的东西,就该锁起来。 “谁说偏执占有就不是喜欢啦?” 苏莞轻笑,“幽禁,甚至是欺负,坏人也有坏人的爱呀……” 大概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苏莞咬了咬唇,不吭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虞灵犀唇瓣微启,半晌诧异道:“嫂嫂因何知道这些?” 苏莞支吾了半晌,才细声招供道:“以前在闺中无聊,看了许多书。” 从正经的诗词歌赋,到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小说,从“君子好逑”到巧取豪夺,涉猎颇丰。 闻言,虞灵犀对这位小嫂子的印象又高了一层,倚在车窗边出神。 心绪起伏,经久不平。 是嫂嫂说的这样么?虞灵犀缓缓垂下卷翘的眼睫。 可惜,她永远不能回到过去,找宁殷问个明白了。 她如今的身边,只有一个会为她剪头发、食椒粉的小疯子卫七…… 再过不久,连卫七也不属于她了。 如此想来,心中酸胀发烫,竟是晕开一抹淡淡的怅惘。 …… 宣平街的玉器最是闻名。 琳琅坊是宣平街中最大的玉器店,掌柜的是个人精,产量稀少的名玉都藏在二楼,只供贵客挑选。 二楼装潢极为雅致,甚至还请了琴师和琵琶女奏乐消遣。 苏莞在一旁挑选适合打穗子的玉环,虞灵犀闲着无事,便沿着摆放各色玉器的柜台赏看。 而后一顿,被一块巴掌大的墨玉吸引了目光。 此玉色重而细腻,温润无一丝杂质,仿若黑冰凝成,又好似取一片深重的夜色浓缩于方寸之间。 不知为何,虞灵犀想起了宁殷的手。 他的肤色冷白若霜,那双修长的指节若是把玩这块玄黑的墨玉,定是说不出的绮丽贵气。 帷帽轻纱下,虞灵犀柔和了目光,心里有了主意。 这是一份再合适不过的,极好的礼物。 “此玉是刚进的坯子,尚未来得及雕工。” 掌柜的见虞灵犀的目光在那墨玉上驻留,立刻殷勤道,“贵客买下后,敝店可代为雕琢。” 虞灵犀摇首:“不必。” 宁殷的喜好异于常人,虞灵犀摸不准他想要什么花式,便打算买回去问清楚了,再请人按他的喜好雕刻打磨。 因为买的是玉坯,苏莞并未多想,挽着虞灵犀的手欢欢喜喜出了琳琅坊。 与此同时,对面茶肆。 小厮从雅间轩窗往外瞥了一眼,随即“咦”了声道:“二公子,那不是虞大公子的马车么?” 薛岑顺着他的视线往街边望去,刚好见一抹窈窕的身姿从琳琅坊出来。 便是戴着帷帽,薛岑也一眼就认出了虞灵犀。 他难掩雀跃,正欲起身下楼,却见后头还跟了个略微娇小的女子,做新妇打扮。 虞少夫人也在,薛岑只好压下眼底的欣喜,又端庄坐回原处。 “公子不去打个招呼么?”小厮问。 薛岑轻轻摇首,神色是深沉而克制的,温声道:“虞家新妇在,我为外男,理应避嫌。” 大庭广众非私人场合,即便他此时下去,碍于好友新婚妻子在,也说不上两句话。 小厮努努嘴,小声嘀咕:“公子就是太正派了,但凡是愿意使一点手段,什么人得不到?” 笃笃两声叩门声,打破安静。 茶奴引着一个瘦高稳重的男人进来。 薛岑立即起身,恭敬唤了声:“兄长。” …… 日落黄昏,暑热未散。 虞府对街,荫蔽的拐角,一个男人穿着粗布常服,鬼鬼祟祟地盯着虞府的动静。 身后卷起一阵阴风,男人警觉回头,只见巷子一片空荡,并无人影。 然而等他再回过头来时,一个暗色戎服的少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面前,逆着秾丽斜晖挺立。 惊呼还未出口,便扼杀在喉中,噗通一声倒地。 宁殷单手揪住男人的衣领,拖曳他沉重的躯体,长长的影子转入后巷,消失在余晖之中。 他负手,以脚尖踢开男人的下裳,露出腰间的挂牌。 “东宫的人?”宁殷冷嗤。 以宁檀的猪脑子,不可能这么快查出他的藏身之处。 那便只有可能,是冲着虞家来的。 宁殷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而后眸色一沉。 若他没记错,方才虞灵犀乘着虞焕臣的马车出府了? 第48章 疯了 虞家侍卫每夜前都会定时巡查周边,今日在对街巷角找到了一堆皱巴巴的、裹饼用的油纸。 侍卫觉得可疑,立刻报备给了虞焕臣。 “有人曾在此日夜盯梢,目标大约是我。” 虞焕臣摸了摸油纸,捻去指尖的面食碎屑,“去四周仔细搜查。” 侍卫领命,不到一盏茶就有了结果。 七八丈开外,巷尾隐蔽的杂物堆里,散落着两三滴血迹。 “血还是新鲜的,不超过半个时辰。” 侍卫禀告,“可是,周围不曾见打斗的痕迹,也不见伤员或尸首。” 虞焕臣皱起英气的剑眉。 这是跑了,还是被清理干净了? 出手的人是东宫,还是阉党? 不管是哪个派别的人出手,都显然来者不善…… 想起乘坐马车欢欢喜喜出门的妻子和幺妹,虞焕臣脸色一变。 “不好。” 他倏地起身,大步流星道,“速速备马!” …… 太阳还未完全下山,出门便有热浪扑来。 苏莞便拉着虞灵犀去饮冰楼小坐片刻,吃了两碗杨梅冰饮与木瓜煎。待日头滚落屋脊,晚风渐起,方上马车归府。 车中案几上,青铜冰鉴散发丝丝凉气,冻着一份新打的葡萄酪。 宁殷常买的那些葡萄酸得很,他自己吃得面不改色,虞灵犀却看得牙酸。 正巧饮冰楼的葡萄酪当季,清甜奶香,比他买的那些味美许多,她便顺手捎了一份,准备带回去给他尝尝。 “岁岁,你觉得这冰玉是配若绿的穗子好看,还是这根黛蓝的呢?” 嫁反派 第68节 苏莞拿着几种穗子样式凑过来,颇为犹疑的样子。 虞灵犀素手合上冰鉴,接过两条穗子比了比,道:“若绿清新,但兄长毕竟是武将,还是黛蓝稳重些……” 话还未落音,就听车夫“吁”地一声,马车猝然急停。 虞灵犀和苏莞撞在一块儿,俱是轻哼一声。 “少夫人,小姐。” 青霄于车外道,“前方贩夫车辆倾倒,堵住了去路,属下已命人清场,请少夫人和小姐稍候片刻。” 虞灵犀挑开车帘,朝前方望了眼。 一丈远的地方,卖瓜的板车与一辆装满黄豆的牛车相撞,瓜豆红红黄黄滚落一地,引来一群小孩儿和乞丐争抢,一片混乱。 虞府的马车被堵在宣平街和永宁街相连的石桥上,桥面狭窄,车马难以掉头。 桥下渠岸边,柳条如烟。 薛府的小厮擦着下颌的汗,张望道:“公子,桥上堵着了,咱们换条路走吧。” 薛岑端正而坐,清隽的脸上不见一丝焦躁,望向桥上停留的虞府马车。 小厮便知主子的痴病又犯了,不禁重重叹了声,只好靠着马车等待路通,用袖子呼哧呼哧扇着风。 夕阳投在永宁渠水中,浮光跃金。 不知名的飞鸟掠过水面,栖在桥边的柳树上。 见虞灵犀一直望着桥头争吵的瓜贩和牛车主人,苏莞安抚道:“别担心,桥面很快会通畅,不会耽搁回府的时辰的。” 虞灵犀眼里落着夕阳的暖光,秾丽无比,若有所思道:“我并非担心这个。” 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一车瓜与一车豆,并非什么重要货物,为何需要五六个身强体壮的汉子运送? 他们堵在桥头争吵,似乎也不心疼满地滚落的瓜豆,只拿眼角余光不住地往虞府马车的方向瞄。 而且天气这么热,寻常贩夫走卒皆撸袖敞衣,可这群人却穿得严严实实的…… 瞬时,虞灵犀涌起一丝极为不详的直觉。 她放下车帘,低喝道:“青霄,快!下桥!” 可是来不及了,一支羽箭刺破车帘,嗡的一声钉在虞灵犀脚下。 以箭矢就是为信号,方才还在佯做争吵的瓜农和贩夫,皆是目露凶光,从板车下抽出潜藏许久的刀刃,先是砍倒面前的两个侍卫,而后朝着马车包抄冲去! 青霄立刻拔剑,喝道:“保护小姐和少夫人!” 结实的车壁被八爪铜钩毁坏,霎时木块四溅,虞灵犀和苏莞便暴露在凶徒面前。 目睹一切的人群惊叫四散,逃命的逃命,报官的报官。 岸边十丈远,薛家小厮吓得脊背发凉,软着两条腿哆嗦道:“公、公子,有歹人行刺……公子?!” 马车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薛二郎的身影? …… 行刺对于前世的宁殷来说是家常便饭,连他坐的马车都是经过特殊改造过的,只需按下一个机括,马车四周便会升起铜墙铁壁,只余出气的一线小口,足以抵挡所有的刀剑暗杀。 那时,虞灵犀常腹诽摄政王府的马车像具棺材。 而现在,她多么怀念宁殷那具刀枪不入的“棺材”。 见到车上是两个女人,而非虞焕臣,行刺之人有些意外,但也顾不上许多了。 箭在弦上,唯有杀人灭口。 箭矢破空的声响传来时,虞灵犀下意识伸手护住吓得呆滞的苏莞,将她压在车底匍匐。 随即左臂一阵钻心的疼痛,鲜血立即涌了出来,濡湿了烟粉色的披帛。 “岁岁!” 身下的苏莞立即睁大了眼,吓得哭腔都出来了,“你受伤了!” “箭矢擦了一下,没事。” 虞灵犀示意苏莞不要乱动,漂亮的杏眸干净而又沉静,忍着痛小声道,“别怕呀,嫂嫂。” 苏莞是兄长前世错过、今生好不容易才圆满的幸福,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带小姐和少夫人走!” 青霄拼死拦住不断涌出的刺客,朝车夫暴喝道。 车夫刚拿起缰绳,那马匹便中箭受惊,嘶鸣着人力而起。 车辕断裂,马车里的一切东西都被一股大力往外甩去。 苏莞被虞灵犀护着,翻身滚落在地,很快被虞府仅剩的侍卫拉起。 而虞灵犀手臂受伤,无力攀援依附,被大力甩出马车,直直朝桥下水渠坠去。 “岁岁!” “二妹妹!” 那一瞬仿若凝固,薛岑夹在逃散的人群中,如逆流而上的鱼,拼命朝坠桥的虞灵犀伸长手。 可是太远,太远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虞灵犀像是断翅的蝶,没入溅起的水花中。 薛岑愣了愣,不管不顾地朝渠堤扑去,却被及时赶来的小厮一把抱住。 “二公子,使不得!” 小厮用了吃奶的劲儿,唯恐他再坠湖惹出性命之忧,大声道,“您不会凫水啊,忘了吗!” “松手!” 薛岑一介温文尔雅的贵族子弟,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掀开小厮跳下了水渠。 他闭了闭眼,忍着对水的恐惧,僵硬迈动步伐,涉着齐胸深的水朝虞灵犀坠落的方向摸索而去。 “公子……公子你睁眼看看!” 小厮也跳了下来,拉住薛岑月白的袖袍,“不用你去,已经有人把二姑娘救上来了!” 薛岑睁眼,只见那黑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跳下桥将虞灵犀托了出来。 他出现得那样及时,又那样义无反顾。 夕阳的余晖中,湿淋淋的虞灵犀攀着少年的肩,以一个极其信任的姿势依靠着,像是一对风霜血雨中的交颈鸳鸯。 薛岑白着脸僵在水中,荡漾的水波托起他贵重的月白锦袍,像是一片晕散的雾。 他与二妹妹相识十年,可似乎,永远来迟一步。 “公子?”小厮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薛岑嘴唇动了动,喑哑道:“走吧。” 他艰难转身,扶着堤岸,又倏地滑了下去。 空手稀薄,短短一瞬,他竟连上岸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知什么人出手,屋脊后埋伏的箭雨猝然停止。 继而三具弓弩手的尸首从屋脊后滚落,重重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宁殷将虞灵犀抱上岸,轻轻搁在柳树下靠着。 “卫七。” 虞灵犀清透的襦裙浸湿了水,越发薄可透肉,显出凝雪一般细腻的颜色。 她身形狼狈,可望着他的眼里却是带着笑意的,好像只要见着他便不惧刀霜剑雨,蕴着温柔的信任。 宁殷下颌滴水,盯着她弯起的璀璨眼眸许久,方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为何不凫水?” 他的声音低而轻柔,那是他隐隐动怒的前兆。 “忘、忘了……” 虞灵犀抱紧了手中的木盒,里头是她为宁殷挑选的玉料。 方才马匹受惊,许多东西都被甩了出来,她无处借力,下意识就抓住了这个装着墨玉的盒子。 “还有葡萄酪……” 想起那被打翻的冰鉴,她语气里充满了惋惜。 手臂酥麻使不上劲儿,木盒脱手,滚落在地。 虞灵犀想去捡,却眼前一阵眩晕,朝前栽去。 宁殷及时揽住,眉头一皱,扯下了她左臂碍事的披帛,露出了正在汩汩渗血的伤口。 那血颜色不对,紫中带红。 “怎么伤的?”宁殷的嗓音一下哑沉下来。 “被箭矢擦中……” 虞灵犀话还未落音,便见宁殷一把撕开她臂上轻薄的布料,将布条扎在她上臂处阻止血液流通。 随即他俯身,将淡色的薄唇印在她的伤处。 她的伤口滚烫,倒显得宁殷的唇冰凉。 并未怔神太久,一阵剧痛将她的思绪唤回,宁殷用力一吸,呸出一口紫红的鲜血来。 虞灵犀呼吸急促,从宁殷过于冷沉的脸色猜出,那刺客的箭矢定是带了剧毒。 宁殷并未放弃,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 那毒血一口口喷溅在木盒里倾倒出的黑色玉料上,墨玉洇出诡谲而瑰丽的红来。 虞灵犀想起上辈子死后,宁殷去灭赵府满门。 嫁反派 第69节 面对姨父颤巍巍手捧的那块镇宅古玉,他只是轻飘飘笑道:“听说人血养出来的玉,才算得上是稀世极品。” 原来,竟是真的。 “人血养出来的玉,果真好看。” 虞灵犀竟还有心情开玩笑,抬指轻轻抚了抚他眼尾飞溅的血渍。 手太抖了,红豆大小的一抹血迹,她越擦越脏。 她索性放弃了,将额头抵在宁殷的肩上,轻促问,“卫七,我会不会死?” 宁殷半垂的眼睫动了动,而后抬眼。 逆着粼粼的波光,他冷淡的唇染着深紫的血色,眼睛也如同这块玉一样,黑冷幽沉,透着诡谲的暗红。 虞灵犀已经没力气,去看他眼中翻涌的那些到底是什么了。 麻痹顺着手臂蔓延,侵扰她的神智。 “宁殷,我从未向你要过什么……” 晚风轻拂,她眼睫颤了颤,像是渴睡至极般,柔声断续道,“我要是死了,能否别将我……藏在密室,我怕黑。” “嘘,噤声。”宁殷蓦地伸指按在她的唇上。 他唇瓣贴着她的耳廓,执拗而轻柔:“小姐不会死,没人能让你死。” 虞灵犀不喜血腥,他许久不曾杀过人了。 但是…… “闭眼。” 宁殷抬手覆在虞灵犀眼上,轻缓道,“我去把路清干净。” 虞灵犀羽毛般的眼睫在他掌心轻轻撩刮,而后乖乖颔首:“好。” 宁殷将她湿透的鬓发撩至耳后,起身,朝桥上的刀光剑影走去。 虞灵犀悄悄打开了眼,模糊的视线中,只见刺客的尸首像开花的饺子般一具接着一具掉下桥头,栽入水中。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宁殷这样的人,越是失控,面上反而越是平静。 他将那名藏着带毒臂弩的刺客留到了最后,垂地的剑尖抬起,指向对方惊恐的鼻尖。 “哪只手伤的她?左臂?” 刺客欲跑,却觉左臂一凉。 他睁大眼,看到自己的手臂连同弓弩一起飞翔半空,在残阳下划出一道带血的弧度。 宁殷缓步向前,将人钉在脚下,剑尖右移:“还是,右臂?” 惨叫响彻桥头,继而左腿、右腿…… 那血色的花溅在宁殷冷白的俊颜上,盛开在他漆黑的眸底,绮丽而又疯狂。 头一次,他杀人并无愉悦快感,只为迁怒。 而心底怒意,是来源于险些失去虞灵犀的恐慌。 他曾觉得死亡是这个世上最不值一提的事,即便是舍不得的东西,死了之后冻起来,似乎也和活着没差。 可当虞灵犀问出那句“我会不会死”时,他这个坏得没心没肺的人,却笨拙到只能用沉默掩饰恐慌。 她的眼睛澄澈美丽,声音轻软而又坚定,笑起来时仿若头发丝都在发光…… 若是死去,这些都没了。 星辰陨落,不过是一团焦黑废石。只有活在夜空,才能散发光芒。 宁殷将卷刃的剑刺入那具早没了动静的破烂尸身,勾唇笑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虞灵犀是不一样的。 就算所有人都死了、化成灰烬,她也得永远骄傲明媚地活着。 不到半盏茶,桥上就剩青霄还站着了。 宁殷转过俊美的脸看他,逆着光的眸子染着鲜血的红。 饶是这个久经战场的忠诚侍卫,也不禁被眼前的杀意压得后退半步,咽了咽嗓子道:“卫七,你……” 青霄眼前一黑,扑倒在地昏死过去。 夕阳收拢最后一缕余晖,黑暗自西北方侵袭。 虞焕臣带着亲卫赶到永宁桥上,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满地鏖战后的残骸兀立,永宁渠水荡漾,泡着的尸身下晕开比残阳更浓的胭脂色。 而满街满桥,没有一个活物站立。 那名叫卫七的少年抱着自己昏迷受伤的幺妹稳步而来,风撩过他齐整的暗色衣角,仿佛跨过的不是尸山血海,而是一片美丽的花田。 他是神祗,亦是修罗。 这样的压迫感,绝非一个侍卫能有的。 虞焕臣迅速翻身下马,先是找到了桥尽头吓晕的苏莞,伸手探了探鼻息,长松一口气道:“卫七,把岁岁放下,我会带她……” 宁殷连脚步都没停顿,带着虞灵犀翻身上了马背,反手一拍马臀,绝尘而去。 虞焕臣抱着妻子,脱不开身去追,不由皱眉:他这是要带岁岁去哪儿?! 第49章 蜜饯 亥末,虞焕臣披着夜色独自归来。 苏莞立即起身,迎上前紧张道:“夫君,找到岁岁了么?” 虞焕臣面色凝重,摇了摇头道:“虞辛夷领着侍卫尚在寻找。爹娘那边如何?” “阿娘听到了风声,旧疾复发,饮下汤药才勉强睡下。” 苏莞替他倒了杯茶,低低道,“阿爹去了一趟京兆府,还未归来。” 虞焕臣接过茶盏,若有所思地颔首。 歹人于永宁桥公然行刺朝中武将的车马,维系京城安危的巡城使却姗姗来迟,以漠北人仇杀定案,未免有些草率蹊跷…… 除非,是上面的人授意。 虞焕臣查看过刺客所用的手弩和兵刃,皆涂有剧毒。而妹妹臂上受伤,此番被卫七带走两个时辰了,未知生死。 正想着,蓦然发现身旁的妻子许久没动静。 虞焕臣往旁边望去,只见苏莞低头坐在案几后,鼻尖通红,十根细细的手指都快将帕子绞烂了。 虞焕臣低头凑近,看着她闪闪蓄泪的大眼睛,不太自在地问:“怎么了啊?” 他突然凑过来,苏莞忙别过脸抹了抹眼睛,愧疚道:“都怪我不好。若是我没有叫岁岁出府,就不会连累她受伤……” 说着声音一哽,头更低了些,只看得见微微颤抖的下颌。 虞焕臣霎时有种被刀砍了一下的感觉,手指蜷了蜷,有些笨拙地给妻子擦去眼泪。 “不怪你,刺客是冲着我来的。” 虞焕臣解释,“要怪也是怪我,不该让你们乘坐我的马车出府。” 眼下只能看卫七,能不能善待他的妹妹了。 …… 虞灵犀醒来的时候,正是夜浓之时。 入眼的红纱软帐,花枝烛台,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恍神。 若不是胳膊上包扎齐整的箭伤还疼着,她险些以为自己还身处前世梦中。 大概是解毒过了,虞灵犀思绪异常清醒。微微侧首一瞧,只见宁殷换了身雪色的袍子,正交叠双腿坐在榻边座椅中,撑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平日见惯了他穿暗色的戎服,乍换一种风格,便颇有高山神祗的俊美。灯火打在他的侧颜,鼻挺而唇淡,浓密的眼睫轻阖着,盖住了那双过于凉薄凌寒的眼眸,整个人都柔软起来。 昏迷前的记忆一点点浮现,虞灵犀记得自己神志不清说了许多胡话,更是记得宁殷那双暗红的眼睛。 他就这样,一直守着自己么? 虞灵犀心间微动,柔和了目光。 正欲多看两眼,却见那薄唇轻启,缓声道:“小姐还有力气偷看,想来恢复不错。” 说话间,宁殷打开眼睫,露出一双比夜色更浓的眸子。 虞灵犀怀疑,他定是生有第三只眼睛。 她忍着痛稍坐起身,环顾问:“这里是何处?” “青楼。”宁殷道。 虞灵犀眨眨眼,被褥无力滑落胸口,露出了薄可透肉的轻纱里衣。红纱帐顶,还大喇喇绣着一男一女白花花相叠的春图…… 虞灵犀移开了视线,小神情没有瞒过宁殷的眼睛。 他挑眉:“这里的东西虽然大胆了些,却都是干净的。” “那这衣裳……” “衣裳自然也是我亲自为小姐更换的。” 宁殷的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旁人手脏,不配伺候小姐。” 虞灵犀回不过神,倒不是觉得羞耻,而是想象不出会将天下踩在脚底的宁殷,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伺候别人更衣解带的。 他以前可不屑于做这种事。 身上轻薄的衣料像是有了热度,她“噢”了声道:“多谢。” 却不料牵动臂上的伤,疼得她“嘶”了声。 嫁反派 第70节 宁殷皱眉,起身抓了个绣枕垫在她的腰后,而后推开门,朝门外候着的人交代了一句什么。 端着药碗回来时,便见虞灵犀正蹙着眉头跪坐倾身,在榻上翻找摸索着什么。 宁殷的视线顺着她柔黑倾泻的发丝往下,在那抹下凹的腰窝处略一停留,向前将她按在榻上老实坐好,问:“在找什么?” “我的玉呢?” 虞灵犀拢着被褥,忍着伤口的疼痛比划了个大小,“就是先前装在檀木匣子里的,那块墨色玉料。” 什么宝贝玩意儿,值得她这般惦记? 想起她抓着那匣子无力凫水的模样,宁殷以瓷勺搅着汤药,凉凉道:“丢了。” “啊……” 虞灵犀轻叹了声,难掩惋惜,“那玉坯,原是要送你的呢。” 搅弄瓷勺的手微微一顿。 “不过也无碍,下回我再送你一件更好的。” 劫后余生乃最大的幸事,虞灵犀便也不去计较那般得失。 她望着宁殷手中的那碗黑褐色汤药,咽了咽嗓子,终是伸出没受伤的右手,乖巧道:“我自己来吧。” 指尖细白,在烛光下显出莹润如玉的光泽。 哪还需送别的玉? 宁殷微微挑眉:最好的玉不就在眼前么。 他对虞灵犀伸出的右手视而不见,只慢条斯理舀了一勺汤药,吹凉些许,送到她的唇边。 虞灵犀讶然,随即浅浅一笑:“此处没别人,殿下不必如此。” 宁殷眼尾一挑。 而后想起什么,颔首道:“倒忘了,小姐不喜欢我用手喂,得换个方式。” 说罢,作势收回瓷勺,往自己嘴里送去。 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虞灵犀一点法子也没有。 只得倾身咬住他的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苦涩的汤药咕咚抿入嘴中。 因为扑过来的动作太过匆忙,汤药洒出了些许,顺着虞灵犀的唇角滴在宁殷的下裳上,晕开两点浅褐色的湿痕。 宁殷乌沉的眸中晕开极浅的波澜,用袖子给她擦了擦嘴角。 “哎,别弄脏你衣裳。” 虞灵犀要躲,却见宁殷眸色一沉,便乖乖不动了。 宁殷慢慢地给她拭着嘴角,漫不在意道:“小姐的嘴又不脏。” 早尝过了,甜软着呢。 擦完嘴,又开始喂药。 虞灵犀像是第一天认识宁殷,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连汤药的苦涩都淡忘了。 她素来怕苦,以往喝药都是捏着鼻子一口闷,此番被宁殷一勺一勺喂着吃,既难熬,又并不觉得难熬。 不知是否错觉,她觉得宁殷此时的脾气好得不行。 然而想起他这人心思极深,越是平静则内心越是失控,又怕他心里憋着什么事隐而不发。 她这边担心了许久,宁殷却以为她在嫌苦,便从旁边的小碟子里拿了颗蜜饯,塞到她清苦的唇间。 虞灵犀一愣,含着那颗蜜饯,从舌尖甜到心底。 她抱着双膝,任凭三千青丝自肩头垂下,静静地品味此时的甜。 “知道刺客的身份么?”宁殷拿起帕子,慢慢擦净指腹沾染的糖渍。 闻言,虞灵犀回想了一番遇刺前后的情景。 堵在桥上时,乔装打扮的刺客一直在暗中观察虞府的马车。后来行刺,为首的刺客见到她和苏莞,似是迟疑了一瞬。 “我们乘坐的是兄长上朝用的马车,刺客应是误将车里的我们认成了兄长。” 虞灵犀想了想,道:“朝中忌惮兄长的人不少,但有能力调动如此高手当街行刺的,屈指可数。” 敢用这般粗暴方式直接动手的,无非是仗着皇权庇佑的人。 宁殷笑了声,还不算太笨。 他将帕子随意丢在案几上,垂眸道:“刚过子时,再睡会儿。” 虞灵犀从思绪中抽离,摇了摇头道:“我刚醒,还不困。” “清毒需要静养,汤药里有安神草。” 宁殷俯身,伸手轻轻覆在她的眼上,嗓音轻沉:“闭眼。” 视线一片黑暗,虞灵犀的眼睫在他掌心不安地抖动,片刻,还真的涌上一股困倦来。 她极慢地合上眼,没多久,呼吸逐渐绵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待她熟睡,宁殷缓缓松开手掌,替她扯了扯被角。 而后起身,推门出去。 从暖光中走出的一刻,宁殷眼里的浅光也跟着寂灭,晕开凌寒的幽沉。 黛蓝的雾气晕散,星月无光,悄寂的浓夜中,折戟已经领着下属跪候阶前。 …… 卯时,东宫。 快到了进宫早朝问安的时辰,宁檀皮衣散发下榻,骂骂咧咧地摔着东西。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他气得脸色酱紫,“弄个女人给我弄错,杀个人也杀不成,这都第几次了?孤养着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宫婢和内侍跪了一地,唯独不见豢养的影卫郎。 “影奴呢?” 宁檀大声叫着影卫的名字,“崔暗,你去把他给我叫过来!虞家这个祸根和老七沆瀣一气,绝不能留!” 崔暗躬身,领命退下。 崔暗是不屑于给宁檀跑腿的,只是此番实在觉着奇怪。 影卫伴随暗夜而生,替东宫做尽了见不得光的勾当,这是第一次,天都快亮了还未见影奴回来复命。 难道是任务失手,跑了? 不可能。 崔暗很快否定了这个说法,那群影卫是宁檀花重金私养着的死士,养了十年,还算忠诚。 宁檀在东宫坐了这么多年,也只拥有这么一支完全听命于他的队伍,器重得很。 一次失误,不至于潜逃。 影卫所就隐藏在毗邻东宫的光宅门,一刻钟便到了。 崔暗下轿,慢吞吞走到影卫所门前,便觉出不对劲。 影卫所大门紧闭,无一人值守,却传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么浓的血腥味,上一次闻见,还是在五六年前。 崔暗目光一阴,示意身后下属戒备,随即抬手搁在门扉上,用力一推。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粘稠的猩红自横梁上滴落。 展目望去,晨光熹微。 影卫所八十余具尸首齐整整、血淋淋地挂在廊下,风一吹,俱是打着旋轻轻晃荡。 东宫养了十年的心血,一夜之间,被屠得干干净净。 第50章 吹吹 虞灵犀是被细微的水流声吵醒的。 约莫是昨晚的汤药有镇痛安神之效,睁眼时非但不难受,反而神清气爽。 窗外天已大亮,盥洗架旁,宁殷正赤着上身,在拧一条纯白的棉巾。 清澈的凉水自他冷白修长的指骨间挤出,带起淅沥的声响。仿佛受手上沾染了什么秽物似的,他转动手掌,仔仔细细擦洗了许久。 用力时,他手背的筋络和肩臂的肌肉也适当鼓起,宛若最上等的冷玉雕成,墨发披散,带着些许雾气的潮湿。 虞灵犀恍然间发现,这大半年过去,宁殷的身形已不再瘦削青涩,而是有了直逼前世的矫健强悍,每一块肌肉都充斥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他这是,刚从外边回来? 正想着,宁殷已拭净了手,抓起木架上的衣裳披上。 虽然仍是雪色的袍子,但与昨晚那件有细微的不同。 “卫七。” 虞灵犀坐起身,嗓音带着睡后的沙哑,轻轻软软的,“你一夜未睡么?去哪儿了?” 宁殷不紧不慢地系上腰带,重新拧了一条干净的帕子,用泡得发白的手指捻着,走到榻边的座椅上坐下,交叠双腿道:“去点灯笼。” 虞灵犀不解:“点灯笼?” “点了八十多盏,美极。” 宁殷低低一笑,将湿帕子罩在虞灵犀惺忪慵懒的睡颜上。 视线被阻挡,虞灵犀想起前世那些“天灯”和“美人灯”,再回想起方才他一身煞气濯手擦拭的样子,大概猜出他昨夜去做什么了。 虞灵犀没过多追问,只揭下脸上湿凉的帕子,顺从地擦了擦脸颊。 嫁反派 第71节 见宁殷一直望着自己,她想了想,而后微微一笑:“若是喜欢灯,七夕那夜,我们可以去放祈愿灯。” 宁殷眼尾微挑。 他知道虞灵犀猜出来了,原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厌恶或是失望,未料等来的却是这样不痛不痒的一句。 她不吝于以最大的善意化解戾气,宁殷便也顺梯而下,叩着椅子扶手的指节渐渐缓了下来。 虞灵犀只有一只手能用,擦脸的动作慢而细致,纯白的棉布一点一点拭过幼白如雪的脸颊,沿着下颌到漂亮的锁骨处,而后停住了。 宁殷点着座椅扶手的指尖慢了下来,目光也跟着停住。 “擦好了。”她将帕子仔细叠好,搁在了榻边。 宁殷看了她一会儿,倾身拿起案几上静置许久的小药罐,“小姐该换药了。” 虞灵犀伸手去接,宁殷却是收回手,将药罐握在手中慢慢转动。 虞灵犀见他半晌没有动作,又看了看自己上臂那处刁钻的伤口,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用了须臾片刻说服自己,轻声道:“那就劳烦你了。” 她挑开系带,顿了顿,继续将左侧的薄纱中衣褪至肘弯处,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肩臂,以及绣工齐整的杏粉色诃子。 因为肤白娇嫩,越发显得臂上的伤口令人心疼。 宁殷解开绷带的结,嗓音哑沉了些:“忍着点。” 血痂和绷带黏在一起,拆解时有些疼。 虞灵犀屈起双腿,将下颌抵在膝盖上,疼得蹙眉屏息。 宁殷清理完伤处,以手指挑了些许药膏,细细抹在她的伤处:“此药可祛疤生肌,不会令小姐留下伤痕。” 药膏刺痛,虞灵犀浑身绷紧,锁骨处凹下漂亮倔强的弧度,咬着唇没吭声。 宁殷瞥着她眼睫颤抖的可怜模样,凑过唇,轻轻吹了吹她红肿结痂的伤处。 温热的气流拂过,令虞灵犀猝然一颤。 宁殷抬眼,漆黑的墨发自耳后垂落,撩刮着虞灵犀撑在榻沿的手指。 “痛?”他问。 虞灵犀忍着敏感的战栗,摇了摇头轻哑道:“痒。” 宁殷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秘密,低低地闷笑了声。 呼出的气流撩过她的伤处,羽毛般抚平灼痛。 “不许笑。” 虞灵犀揪紧了被褥,总觉得他逗弄自己的神情像是在逗弄一只猫似的,不禁有气无力道,“难道你就没有个怕痒的时候么?” 而后才反应过来,宁殷的确不怕痒,甚至也不怕痛。 她正懊恼着,却听宁殷道:“也有怕痒之时。” 虞灵犀诧异,连疼痛也忘了,倏地扭过头看他。 “何处?”她狐疑。 明明两辈子,她都不知道宁殷有怕痒的软肋。 宁殷抬眸回望着她染了墨线似的眼睫,慢条斯理包扎好绷带,而后抬起带着药香的指节,轻轻点了点她的眼角。 一见她钩子似的眼神,便心痒得很。 虞灵犀闭目,感受着他的指腹一触即离,复又睁开。 怔然抬手,摸了摸被他触碰过的眼尾。 半晌迟疑:碰眼睛……是何意思? …… 光宅门,影卫所。 匆匆赶到的宁檀看着满地遮尸的白布,眼底的惊愕渐渐化作惊恐。 这种惊恐并非仅是来自死亡本身,而是一种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力量凌驾于自己头顶的恐慌。一个没有了自己心腹力量的储君,不过是个空壳木偶,一推就倒。 况且,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大卫朝唯一的皇子了。 宁檀后退一步,踩在湿滑的血水里,踉跄着扯住崔暗的衣襟。 “谁干的?孤该怎么办?” 他赤红着双眼,无能而又颓败,“你不是最聪明了吗,崔暗?你去把凶手给我救出来,立刻!千刀万剐!” 崔暗任由他揪着衣领,岿然不动。 宁檀自顾自吼了一阵,而后在无尽的冷寂中明白:他的影卫死绝了,没人会真正效忠于他。 崔暗是母后的人,薛家效忠的是东宫正统,而非他宁檀。 宁檀怔怔然松开手,羽翼被人一点一点剪除,而他除了哀嚎,什么也做不了。 崔暗皱眉抚了抚衣襟,慢吞吞道:“娘娘让殿下退居东宫,暂避风头。” 母后……对了,他还有母后。 没有哪个母亲不心疼孩子的,她一定会为自己稳住储君之位。 宁檀失魂落魄地上了辇车,朝坤宁宫匆匆行去。 偏殿,皇后正在闭目养心。 听太子进殿问安,她眼也不抬道:“不是让太子在东宫待着么?” “母后,您帮帮儿子!” 宁檀惶然下跪,如儿时般拉着皇后的衣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影卫所的事,本宫已经知道消息了。你身为储君豢养私兵,本就犯了忌讳,为今之计便是将后事料理干净,莫留下把柄。” 皇后闭目平淡道,“回去吧,最近不必来问安了。” “母后,儿臣是太子,并非囚徒,幽居东宫与废太子何异?” 宁檀心怀不甘,说到激动处已是口不择言,“即便那么多传言说您非我生母,挑拨我们母子关系,儿臣都不曾相信过……就算全天下都不帮儿子,您也不能坐视不理啊。” 皇后转动佛珠的手一顿,睁开眼来。 那空洞的眼神投向太子,唤了声:“崔暗。” 崔暗会意,向前几步,站在抽噎着的宁檀面前。 宁檀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巴掌重重甩在了他脸上,将他打得脑袋一懵。 宁檀不敢置信,这个阉人竟然打了他。 他就像一个丢了玩具的稚童,迫不及待地找母亲哭诉,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巴掌。 “太子失言了。”皇后审视他,淡淡道。 她看儿子的眼神始终是平淡冰冷的,似乎与看宫人奴婢没有任何区别。即便掌嘴教育,她都不愿亲自动手。 宁檀捂着脸,仍是僵直的。 有什么阴暗的东西被打醒了,在他心里疯长肆掠。 母后……真的是他的亲生母后吗? …… 虞灵犀用过早膳,感觉伤口不那么疼了,便试着下地走走。 青楼夜里最是热闹,白天倒是甚为安静,刚过辰时,只闻楼上雅间传来几声意兴阑珊的琵琶曲。 推门出去,只见走廊尽头的茶阁中,宁殷一袭淡衣凭栏而坐,正侧首望着窗外,饶有兴致地看着什么。 他身侧站了两个人,一个脸上有烫伤疤痕的,虞灵犀认识,正是欲界仙都黑市里的药郎,应是宁殷找来为她解毒的。 另一个是位高大沉默的男人,背着一把半人高的重剑,站在阴影里没声没息。 见到虞灵犀过来,两人朝她微微颔首致意,便退出去了。 “在看什么呢?” 虞灵犀轻步过去,没有过问宁殷身边为何会出现这么多奇怪的人。 宁殷随手往案几一端点了点,示意虞灵犀坐下。 虞灵犀依言落座,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见庭院中,一位花娘与恩客缠绵相拥,依依惜别。 那花娘不过十五六岁,面容姣好,鬓发松散,恩客却是个穿着半旧儒服的穷酸书生。 书生匆忙穿衣系带,道:“莺娘,这次的银子也先赊着……” “我的心意你还不知么?说这话,便是看轻我了!” 花娘眸子一瞪,咬着唇推他,“快走吧,别让龟公发现了!” 书生从怀里摸出一截扎好的断发,交到花娘手中,这才从后门溜走了。 花娘手捧那缕头发,在庭中站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回房去。 虞灵犀将视线收回,便见宁殷执着杯盏嗤道:“本就是拿钱办事的关系,却自愿做亏本的买卖,可笑不可笑?” 虞灵犀翘了翘嘴角,想想道:“这有何可笑的?花娘与恩客在没动心之前,自然是各取所需,但喜欢一个人之后,便不再是买卖了,只凭真心换真心。” 想起花娘的痴情,她忍不住轻叹:“大概感情之事,本就不计较利益得失吧。” 宁殷抬眸看她。 看了许久,方淡淡重复道:“喜欢一个人,便不再是买卖了?” 虞灵犀回望着他,点点头。 难道不是这样么?这句话没错呀。 “我留在小姐府邸,乃是各取所需。但昨日出手夷灭刺客,却全然是亏本买卖,于我并无利处……” 宁殷晃了晃茶盏,若有所思道:“小姐觉得,我这算是什么?” 窗外一缕晨光洒入,落在他涟漪起伏的杯盏中,折射在他眼里 嫁反派 第72节 于是那双墨色的眼睛也泛起琥珀金的光泽,逼视灵魂,诱人沉沦。 虞灵犀心尖蓦地一跳。 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便了然无痕。 她想:至少可以证明,虞家在宁殷心里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甚至比他手里其它筹码更重…… 当初收留宁殷的目的已然达到。 可她方才,又是在奢望什么呢? “我不知。” 她面色坦诚,干净的眸子盛载着窗边的暖阳,轻而认真道,“但殿下可以告诉我答案。” 浮云闲淡,树影婆娑。 两人间有一瞬的安静。 “小姐素来心思玲珑,今日怎么迟钝许多。” 宁殷略微不悦,责备她旁观者清,却当局者迷。 虞灵犀没有听到答案,垂了垂眼睫。 宁殷搁下杯盏,淡淡问:“还有事?” 虞灵犀这才想起自己来寻他的目的,不由压下心间涟漪。 “我想回府。” 虞灵犀道,“出来一整夜了,家中爹娘兄姊会担心。” 宁殷漫不经心转动着案几上的杯盏,修长的指节一捻一松,虞灵犀的心也随着杯盏一提一落。 直到她那双秋水美目中泛起了微微的忐忑,宁殷这才动了动嘴角,大发慈悲道:“再等半个时辰。” 虞灵犀疑惑:“为何?” 宁殷望着对面屋脊上的灰隼,嗓音冷冷的:“虞府附近的杂鱼太多,得清干净。” 巳时,宁殷果然亲自驾车,将虞灵犀送回了府邸。 门外的侍卫一见虞灵犀,便飞奔回去禀告。 不稍片刻,虞辛夷扶着虞夫人,虞焕臣领着苏莞,一家人都簇拥着出来,围着虞灵犀问长问短。 “岁岁!”苏莞扑了过来,大概哭了一夜,眼睛都肿了。 虞夫人亦拉着幺女的手,不住哽塞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虞焕臣站在阶前,皱眉看着车旁负手而立的少年。 两人的视线对上,是试探,亦是交锋。 “兄长,这次多亏了卫七。” 虞灵犀不着痕迹地移身,挡住虞焕臣过于的视线,笑吟吟道,“若非他快马加鞭带我找到良医疗伤,我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呢。” 一家人朝宁殷望去,唯有虞焕臣面色复杂。 “兄长。” 虞灵犀扯了扯他的袖子,眼里带着恳求,“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好么?” 虞焕臣看了妹妹一眼,而后叹了声。 他朝着宁殷遥遥抱拳一礼,亲致谢意后,方领着家人进了府门。 虞灵犀往府中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朝宁殷的方向看了眼。 朱门缓缓关上,马车旁空荡荡的,没了宁殷的身影。 虞焕臣停住脚步,吩咐青霄道:“去请太医过来。” “是。” 青霄也受了伤,臂上缠着绷带,迟疑问,“少将军,卫七那里可要继续……” 虞焕臣看着正在温声安抚苏莞的幺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不必查了。” 他轻哼,再蠢也该猜到了。 …… 进了罩房,宁殷拉开屉子,将寻回的檀木盒子搁了进去。 指腹慢慢碾过温凉细腻的墨玉,眼底荡开一抹极浅的笑意。 雕个什么花样好呢? 宁殷叩着指节,慢悠悠想着。 第51章 身世 太医署的女官很快来了,认真检查了一番虞灵犀的伤势,讶然赞道:“谁给二小姐包扎的伤口?处理得很细致。” 虞灵犀不禁想起早上宁殷给她换药吹吹的情景,心中也仿佛荡起了轻软的风。 她压下翘起的嘴角:“大概是一位性情不定,却无所不能的‘神医’吧。” 女官并未细问,安慰道:“二小姐福慧双修,体内毒素已清除干净,伤口亦愈合良好,只需静养几日便可尽数痊愈。” 闻言,屋里屋外的人总算长松了一口气。 虞灵犀知道自己不在府中的这一夜,家里定是翻了天,心中既温暖又内疚。 她环顾四周,关切道:“怎么不见阿爹?” 虞辛夷答道:“有人检举光宅街发生凶案,因那里豢养着东宫的幕僚和宾客,事关重大,阿爹随同大理寺去调查处理了。” 谈及东宫,她满脸鄙夷。 虞灵犀想起了宁殷今濯手更衣的模样,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也没说。 她拉住母亲的手,难掩心疼内疚:“您眼睛都熬红了,快去歇息吧。” 虞夫人替虞灵犀系好春衫,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道:“好好睡一觉,娘陪着你。” 虞灵犀将头抵在阿娘肩上:“阿娘若不去睡,我也不睡。” 好说歹说,总算将母亲和阿姐哄回房歇着了。 苏莞没舍得走,因为歉疚,她亲自下厨给虞灵犀做了粥食点心,足足摆了一案几,馨香扑鼻。 “嫂嫂,兄长呢?”虞灵犀问道。 苏莞捧了粥碗喂她,笑着答道:“方才见他在廊前站着呢。” 虞灵犀想起兄长面对宁殷那复杂的眼神,便知他此时定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问自己。 有些事躲不过去的,何况她本就没想过要瞒父兄一辈子。 喝完了粥,虞灵犀也拿定了主意。 她掀开被褥下榻,朝廊下行去。 虞焕臣果然抱臂站在阶前,英气的眉紧皱着,一副思虑颇深的模样。 “兄长。”虞灵犀走过去唤了声。 虞焕臣倏地转过脸来,放下手道:“岁岁,你怎么下榻了?” 虞灵犀舒展如画的眉目,娇声道:“睡不着,兄长能陪我散散心么?” 虞焕臣眸色几番变化,终是心疼占了上风,颔首应允。 水榭栈桥上凉风习习,一人高的莲叶田田挺立。 虞焕臣放慢了脚步,望着前方日渐妙曼成熟的妹妹。 关于卫七,岁岁知道多少呢? 他不希望妹妹被利用,被蒙在鼓里。 “兄长已然猜到行刺之人是谁,是么?” 虞灵犀于栈桥上俯瞰水中游弋的鱼儿,主动开口道:“太子容不下虞家,即便现在不动手,将来登基后为防功高震主,亦会对虞家下手。但父兄若忍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虞焕臣随意抬手,按了按幺妹的脑袋:“这些有父亲和我撑着,不是你个小姑娘该操心的问题。” “当歹人当街行刺我与嫂嫂的时候,这些便不止你和阿爹的事情了,而是我们整个虞家都要面对的困境。” 虞灵犀笑笑,通透道,“兄长明明已经有答案了,否则怎么会暗中查探七皇子的下落呢。” 虞焕臣挑着剑眉。 明明是他有一肚子话要审问,到头来,却反被妹妹审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没有否认,只抬手撑着栈桥雕栏道:“查探别的皇子,不过是多一个选择罢了,离做决定尚且远着。倒是岁岁你,未免和那卫七走得太近了些。” 虞灵犀自然能听出兄长语气中的试探,以及隐藏的担忧。 “我知道兄长想问什么。回想近来遭遇的那些事,每一次,我都无比庆幸当初留下了卫七。” 虞灵犀浅碧色的裙裳在夏风中微微舞动,坦然告诉兄长:“不管卫七是谁,他都救过我的命,很多次。” “没有男人会做无利可图的事,岁岁。” 虞焕臣哼道,“你以为他施不望报,但焉知他不是在图谋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他的妹妹。 岁岁的命一旦捏在心机深重的人手中,就等于捏住了虞家的命门。 虞灵犀轻轻摇首,杏眸中落着温柔的光:“我信他,也请兄长信我一次。” 虞焕臣看着妹妹,叹道:“岁岁,你太冒险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值得你这般信任?” “我知。”虞灵犀道。 嫁反派 第73节 那是她用两辈子才看透的人,值得托付全部的信任。 虞焕臣看着妹妹,眼底浮现深深的讶异。 “春搜后我就说过,卫七绝非池中之物。” 虞灵犀毫不怯懦,轻声又重复一遍:“我都知道的,兄长。” 虞焕臣这才明白,这个看似娇憨柔弱的妹妹,在下一局多大的棋。 “可是那时你也说过,你分得清恩情和男女之情的区别。” 虞焕臣问,“岁岁这话,可还做数?” 虞灵犀微微怔神。 这短暂的迟疑,并未逃过虞焕臣的眼睛。 “知道我和父亲为何迟迟没有下决定吗?” 虞焕臣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说出自己查到的真相,“先允王的妻子是为名动天下的美人,亦是今上的亲嫂。后来今上登位,允王无端暴毙,君夺臣妻,将其囚于后宫,强迫其生下一子……那孩子,便是七皇子宁殷。” 虞灵犀忽的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兄长。 “可惜帝王薄情,当年用尽手段也要抢来的女子,在尝过几年滋味后便弃如敝履。” 这是宫闱中讳莫如深的秘密,虞焕臣嗓音沉了下去,“七皇子是叔嫂乱伦的产物,诞于冷宫。他生来,就不被天下承认和祝福。” 选择这样一位皇子站队,无疑是与天下礼教为敌。 虞灵犀心中泛起绵密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心口无限撑大,漏出冰冷的风来。 她终于知晓,为何前世查不到关于宁殷身世的丁点信息。 他是皇权掠夺下的可悲产物,生来就带有原罪。 他杀兄弑父,是因为太子要他母子的命,而他道貌岸然的生父,赐予了他这世上最肮脏的、疯子的血脉。 她眼里泛起了红。 虞焕臣侧首看妹妹,低低问:“现在知道怕了?” 虞灵犀摇了摇头。 不,是心疼。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那不是他的错。若我因他的出生不祥而否决他付出的一切,那只能证明他看错了人,是我不配承他庇佑。” 虞灵犀吸了吸鼻子,眼中盛着明媚坚忍的光,“我信他能逆风而起,权御天下。” 这是她唯一,从未怀疑过的事情。 虞焕臣是个爽朗聪慧的人,即便妹妹收留了那样一个危险的人、做了那般铤而走险的计划,他亦无半点苛责。 “我知岁岁是想为虞家谋出路,此事我会慎重斟酌。但你要明白,我能查出卫七的身份,别人也能。” 他只是平静地,以长兄的口吻告诉妹妹,“横在你面前最大的阻碍,不会是我。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哥哥只希望你永远不要卷入这股漩涡中,永远。” 夏日垂柳碧绿如丝,风吹起一池波澜如皱,阳光碎得耀眼。 虞焕臣走后,虞灵犀在栈桥上独自站了会儿,趴在栏杆上,望着粼粼的水面出神。 身后传来了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继而水面上出现了宁殷俊美的倒影。 莲叶下,锦鲤被脚步声吓得四散而去,水中神祗般的倒影也被搅得七零八落。 虞灵犀转过头,看着宁殷英挺冷淡的侧颜,半晌,柔软地眨了眨眼睛。 “宁殷?”她唤道,“你怎么来了?” 每次她情绪上来时,便会连名带姓唤他本名。 “小姐的药忘了拿。” 宁殷摩挲着掌心的小药罐,乜眼看了她许久,缓缓拧起好看的眉:“小姐如丧考妣,是被谁欺负了?” 若是虞焕臣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可不会手软。 “爹娘好着呢,不要这样说。” 虞灵犀认真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软下目光。 想起兄长谈及的那些过往,她心中难掩钝痛,拉扯着思绪。 宁殷从不在乎他自己的身体和性命,漠然得近乎自虐。 虞灵犀甚至觉得,如果有选择,他宁可自己胎死腹中,也不愿降临这肮脏的世间受难。 “可惜。” 她叹了声,看起来有些忧伤,“昨天给你买的那碗葡萄酪,打翻了。” 宁殷笑了声,满不在意道:“丢了便丢了,何至于这般心疼?” 虞灵犀摇了摇头:“我心疼的,并非那碗葡萄酪。” 她只是迫切地,想让宁殷吃点甜的。 心里太苦了。 栈桥边拥挤的莲叶随风摆动。 虞灵犀心思一动,伸长了手,要去够最近的那朵莲蓬。 她左臂还有伤,动作幅度一大,难免牵扯到伤处。 正踮脚皱眉,却见宁殷修长的臂膀从旁边伸出,吧嗒一声脆响,替她折下那朵翠绿饱满的莲蓬。 宁殷用莲蓬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凉飕飕道:“小姐这伤,是不想养好了?” 虞灵犀接过他手里的莲蓬,又折了片莲叶兜着,趴在雕栏上专心地剥了起来。 纤细的指尖,竟是比莲子肉更为白嫩。 她将剥好的莲子盛在干净的莲叶中,递给宁殷道:“给你吃。” 宁殷嘴角的冷笑没了。 他看了虞灵犀许久,伸手捻了一颗放在嘴里,连苦芯一同细细嚼碎。 “甜么?”虞灵犀托着荷叶问。 宁殷品味着舌尖的清甜与微苦,眯着眼睛说:“甜的。” 虞灵犀笑了笑,又继续剥起来。 原来没有极乐香的催化,只是这般静静地看着她,亦能尝到无尽的甜香美好。 明亮炙热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被冰肌玉骨一化,便融成了诱人的温暖。 “小姐为何殷勤?”宁殷问。 虞灵犀头也不抬,轻声道:“因为你值得。” 宁殷“哦”了声,淡然道:“那小姐可要一直对我好。若是哪天烦腻我了,我便杀了……” 他又要说胡话了,虞灵犀轻哼:“杀了谁?” 宁殷低低笑了起来,愉悦且贪婪。 他捻了颗莲子含入嘴中,一点点咬碎,望着她近乎温柔道:“……杀了小姐,我是舍不得的。那便只能杀了我自己了。” 吧嗒,虞灵犀剥了一半的莲子掉落在地。 滚了几圈,坠入池中。 第52章 七夕 虞灵犀吃惊地望向宁殷:“你说什么呢?” 宁殷看了她一会儿,忽的一笑:“骗你的。死了,就不能逗小姐玩儿了。” 虞灵犀知道,宁殷不止是在开玩笑。 这天底下只要他愿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他敢不敢做的事。 “骗我的也不可以。” 她握着剥了一半的莲蓬,敛神正色道,“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这种话,以后想都不可以想。” 宁殷望着她轻蹙的眉尖,眼底漾开浅淡的波光。 “好啊。” 他慢慢转动着手里的小药罐,“那小姐,便别让我有这样想的机会。” 虞灵犀可没法控制他那些时常冒出来的疯狂念头,不过但凡听一次,则必定阻止一次。 她仔细将莲子剥完,盛在莲叶里搁在他手边,而后摊开掌心道:“莲子给你,药给我。” 宁殷垂眸,漫不经心转动的小药罐顿了顿,而后交到了她手中。 离手时,指腹轻轻划过她的掌心,像是不经意间的触碰。 “早晚各一次。” 宁殷挑着眼尾,一本正经道,“若是我亲自服侍,药效更佳。” 虞灵犀可不敢蹬鼻子上脸,晃了晃手中的小药罐道:“谢谢,以及不必。” 荷叶清香沉浮于池面,深吸一口,心旷神怡。 “宁殷。”虞灵犀很轻地唤了声。 宁殷转过眼看她。 “很早前我便想说了,比起你为谁去死,我更希望你为谁而活,好好地活。” 虞灵犀突然有个念头:想在他黑沉的眼里点亮星辰日月,升起光华宛转。 如果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那便让所有人都怕你。 虞灵犀走后,宁殷捻了颗莲子在嘴中,仔细品味了她那番轻柔的话语。 嫁反派 第74节 莲子的苦没尝到,倒品出了几分甜。 所有人都咒他死,只有虞灵犀叮嘱他好好活。 既如此,又怎敢辜负小姐的盛情期望呢? 他勾了勾嘴角,反手搭在扶栏上望天。 舍不得死啊。 若有一日鸟儿厌倦了他这根枝头,不妨抢一片天空,将她圈养起来。 …… 宁殷给的药膏效果奇佳,养了八、九日,臂上结痂开始慢慢脱落。 伤口愈合平整,想来不会留下疤痕。 七夕这日,清平乡君做东,包下了望仙楼的凌空画桥,邀请虞家姐妹和新嫁过来的苏莞赏灯夜游。 这是半月前两家就约好了的,可距离虞家遇刺不过十日。 虞灵犀本有些迟疑,无奈听闻唐公府的老太君病重,唐不离颇为伤怀,有心替祖母放灯祈福。 她作为唐不离唯一的手帕交,若缺席爽约,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那孩子没了父母,偌大家业全靠老太君撑着。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也病倒了,正是孤立无援之时,是该去陪陪。” 听了虞灵犀的请求,虞夫人叹道,“辛夷,你好生护着妹妹和阿莞,切莫大意。” 虞辛夷点头:“放心吧,娘。” “我也陪她们去。”从军中赶回来的虞焕臣道。 永宁桥上发生的事,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此番出行有虞焕臣和虞辛夷坐镇,又带上了青霄、青岚等几大高手,虞夫人才稍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早些回来。 虞灵犀命人去请了宁殷。 那日在青楼养伤,她便答应过宁殷,要带他去放祈愿灯,此时便是绝佳时机。 酉末,华灯初上。 虞灵犀换上了藕粉色的夏衫,杏红间色襦裙,手挽着软罗纱帛下了石阶,便见宁殷负手而来。 他没有穿平日的暗色武袍,而是换了身浅色的衣裳,墨发以同色飘带束了一髻在头顶,另一半披散肩头,踏着灯火而来的样子如前世一般英挺贵气,说不出的惊艳。 直到他走到眼前,虞灵犀才回过神来,问道:“今日为何穿成这样?” “小姐不是喜欢么?” 宁殷俨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用只有她听得见的低沉嗓音道,“每次我着雪衣,小姐都看得挪不开眼。” 她喜欢温润公子,他便能扮成温润公子。 “我哪有?” 虞灵犀无甚底气地反驳,又补上一句,“你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只是很少见你穿浅衣,乍一看新奇罢了。” 前世的宁殷爱穿红衣或紫袍,矜贵慵懒,美得极具侵略性。 可当他穿上白袍,满身疯性也跟着收敛,只余高山神祗般的清冷俊美。 “咳咳。”虞焕臣在身后重重清了清嗓子。 虞灵犀便收敛满腔的溢美之词,笑着眨了眨眼,提裙上了马车。 天空一半是余晖未散的胭脂色,一半是暮色笼罩的黛蓝,这明暗交界的喧嚣尘世,一片灯海蜿蜒。 街上拥挤,游人甚多。 马车行走困难,俱是堵在了坊门之下,半个时辰也没挪动几丈。 这样下去不知要堵到何时,众人只好下车步行,侍卫寸步不离地随行。 瓦肆在表演火戏,赤膊汉子喷出的火焰足有三四尺高,引来一片叫好。 青霄在前方开道,虞灵犀和宁殷并肩而行,虞焕臣则和苏莞、虞辛夷跟在后头。 苏莞捏了捏袖中打好的冰玉剑穗,脸上浮现些许甜蜜的紧张,一双圆润的猫儿眼始终望着身侧年轻俊朗的丈夫。 可惜丈夫似乎有心事,只眼也不眨地盯着前方那叫卫七的侍卫。 她几次张嘴想送礼物,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虞灵犀自然察觉到了兄长探究的视线,不由抿唇一笑,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卫七,兄长看着你呢,可得表现好点。” 她心里清楚,想让家人认可宁殷的身份,把他藏起来是不够的。 索性大大方方带宁殷出来,将最好的一面呈现,打消兄长的疑虑。 宁殷何尝猜不到她的小心思,也是目不斜视的样子:“有小姐在的地方,我何时表现不好?嗯?” 那一声“嗯”尾音上扬,带着惑人的意味,在街市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动听。 虞灵犀转眸一笑,停住脚步。 她望向一旁人满为患的饮冰楼,对暗中瞄了一路的虞焕臣道:“兄长,我能买碗冰食么?” 虞焕臣不置可否,虞灵犀便开开心心地去安排了。 她买了十碗冰饮,分给兄姊和侍从的都是荔枝水和杨梅汁。唯有两碗葡萄酪,她留给了自己和宁殷。 她给所有人赠冰饮,只为让宁殷合情合理的,吃到这碗冰甜爽口的葡萄酪。 虞焕臣没起疑,只皱眉拿去妻子的那碗,板着脸道:“你体寒,少吃些。” “再喝一口,就一口!” 苏莞贪恋荔枝水的甜,伸出一根手指软声恳求,“夫君?” 面对十万敌军也不曾改色的虞少将军,却败给了妻子那双猫儿似的大眼睛。 “卫七,给。” 趁着兄姊没注意,虞灵犀将其中一碗递给宁殷,自己端起另外一碗,小口优雅地抿了起来。 淡紫色的葡萄冰上,淋着雪白馨香的牛乳和琥珀色的蜂蜜,在长街灯火的映衬下散发出丝丝凉气。 宁殷用小勺舀了一口,慢条斯理含入唇间。 凉意漫上舌尖,而后化开微酸而甜的果香。 “好吃么?” 虞灵犀小声问,鬟发的珠花折射出丝丝暖光。 宁殷忽然有了个念头,如果能有什么妖法,让满街攒动吵闹的人影尽数消失,那么,他会毫不迟疑地施展。 这样,他便能肆意地将眼前的光揽入怀中,揉入骨血。 “少了点滋味。” 宁殷扬着淡薄的唇线点评,眼里也漾开深沉的暖意,“不若小姐亲手喂的荔枝、莲子好吃。” 虞灵犀微怔,继而脸上一燥,以眼神示意他:少得寸进尺。 于是宁殷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与她品尝着同一味酸甜,漫步在逆流而上的光河中。 望仙楼的三楼有一座金碧辉煌的画桥,横亘街道两端,就像是建在半空的鹊桥,成了七夕夜观灯赏景的绝佳去处。 唐不离已备好瓜果酒食,等候在雅间中了。 她身后,立侍着一个陌生的俊俏郎君。 见到虞灵犀等人进来,她强撑起一贯明媚的笑来,招呼道:“岁岁,辛夷姐姐,你们进来坐。” “阿离。” 虞灵犀拉住唐不离的手,随即看了眼她身后那名安静的男子,“这位是?” “哦,他呀!之前祖母总是罚我抄书,我实在贪玩懒惰,一次偶然间在书坊遇见此人,见他生得好看又有几分才学,便舍了点银钱资助,让他替我抄书。” 唐不离解释着,声音低了下去,“可是现在祖母病倒了,我也没有闲钱再养他,过了今夜便将他送走,另谋出路。” 身后,那俊俏男子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经要被送走了,仍在安安静静烹茶,十分乖顺老实的样子。 唐不离吸了吸鼻子:“若是祖母能好起来,我再抄一百份书也愿意。” 虞灵犀想起前世唐公府没落后,唐不离匆忙嫁做人妇的结局,心中担忧,温声道:“老太君松龄鹤寿,一定会好起来的。” “借岁岁吉言。” 唐不离呼的笑了声,打起精神道,“不说这些了,我们去放灯吧!” 宁殷还在廊下坐着,凭栏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掌中端着吃了一半的葡萄酪。 他的指骨修长,单手便可轻而易举地托住白瓷冰碗。 虞灵犀唯恐冷落了他,刚要抱着纸灯过去,便听虞焕臣“咦”了声,笑道:“那不是阿岑么?” 虞灵犀脚步一顿,顺着兄长的视线望去。 只见画桥下人群拥挤,两名骑在马上的锦衣公子堵在道旁,行动不得。 白衣玉带、面上不见丝毫焦躁的,正是薛岑;而他身边唇红齿白的锦袍少年,则是许久不见的南阳郡王宁子濯。 虞辛夷坏心顿起,抓起一张纸揉成团,朝画桥下掷去。 刚巧砸在宁子濯的怀中。 宁子濯正堵得慌,气呼呼地抬起头来,一见到桥上的虞辛夷,紧皱的眉头霎时抚平松开,抬臂晃了晃手中的折扇高声道:“虞司使!” 薛岑顺势抬头,自然看见了画桥上抱着纸灯的虞灵犀,不由眼眸微亮。 凭栏而望的宁殷瞧见了薛岑,眸色渐沉,扯着嘴角嗤笑一声。 “我下去一趟。” 虞辛夷将祈愿的笔交到虞灵犀手中,眨眨眼,负手下楼去给宁子濯见礼了。 不一会儿,薛岑自楼下上来,朝虞灵犀道:“二妹妹。” “岑哥哥。”虞灵犀没想到他会上来,回了一礼。 嫁反派 第75节 廊下。 宁殷看着互相寒暄的两人,面无表情地捻起碗底半化的冰块,送入嘴中。 碍眼。他嗤道。 虞灵犀与薛岑说了会儿话,便去画桥上,一同帮着唐不离燃祈愿灯。 满街缱绻的灯火忽的刺眼起来。 太碍眼了。 宁殷慢慢地,将冰块咬得咔嚓作响。 他眯了眯眸子,低头扫了眼自己素白的衣裳,随即拧眉。 这颜色的衣裳若染上血,恐会败了虞灵犀的兴。 又捻了块冰放入嘴中,宁殷不疾不徐地叩着手指。 他不杀薛岑,这世上有的是诛心之法。 只是不知这份两小无猜的情义,在薛家利益面前,能算得了什么呢? …… 虞灵犀从楼上下来,找到廊下的宁殷。 他仍是最初的姿势坐着,眸子隐在竹帘阴影下,手边的冰碗已经空了。 “卫七!” 虞灵犀小跑过来的,喘着气小声道,“你猜我方才去哪儿了?” 宁殷乜了她一眼,眸子里的温度淡去了。 凭着雕栏许久,似笑非笑道:“我对‘小姐和别的男人去哪里耳语’这等琐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虞灵犀怔神,失笑道:“你想什么呢?” 宁殷慢慢的:“在想一些能让我自个儿高兴,小姐却不高兴的事。” 虞灵犀笑了声。 她弯了弯眼睛:“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宁殷依旧看着她,似是想看穿她的灵魂深处。 “快呀!别让兄长发现了。” 虞灵犀又轻轻催了声,灯火映得她的眼睛美丽而明亮。 宁殷这才起身,跟着她提裙的小碎步,拾阶而上。 望仙楼顶层是一座四面透风的小阁楼,常做书生才子登高望远之用。 因此时风大夜寒,阁楼中并无其他人,唯有一灯相伴。 “这是我方才找到的地方,视野极佳。” 虞灵犀笑着,伸手将窗扇推开,霎时夜空如黛,漫天星垂,京城灯火蜿蜒的夜景尽收眼底。 那光扑入宁殷眼中,令他晃了晃神。 他缓步走到窗边,与虞灵犀并肩俯瞰,衣料在呼呼的风声中彼此摩挲,抚平满心燥郁。 “小姐方才消失那么久,就为了找这处?”宁殷挑眉。 “不然呢?” 虞灵犀道,“我可是爬了整整五楼,才找到这么一处没人的地方。” “为何?”宁殷盯着她问。 “什么‘为何’?” 虞灵犀伸手将鬓边吹散的头发别至耳后,轻轻一笑,“我不是应允过,会带你来放祈愿灯么?楼下那么多人瞧着,不方便。” 说话间,她拿出早准备好的笔墨和纸灯,搁在窗棂处。 她落笔,在纸灯上写下娟秀的一句:事事皆如意。 而后将笔递给宁殷,趴在窗台处撑着下颌:“你也写,兴许就实现了呢?” 宁殷不信鬼神,这些幼稚的东西在他眼里不过是嗤之以鼻的玩物。 但他接过了那支带着虞灵犀体温的笔,在天灯另一侧的空白处,笔走龙蛇。 虞灵犀看着他浸润在灯火中的俊美侧颜,只觉恍如隔世。 上辈子,她想和宁殷看一场花灯,可惜不曾实现。 万幸今日,她终于圆了这个小小的缺憾。 视线下垂,落在宁殷刚写好的那行湿漉漉的字上。 不由微微一愣。 他写的并非什么煞气之言,只是笔锋铮然的一句:岁岁常安宁。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因为包含她的小名与他的姓氏,而显得不平凡。 见她出神,宁殷搁笔道:“小姐对我的字,可还满意。” 虞灵犀敛神,颔首赞道:“字如其人,自是满意。” 两辈子,宁殷的字都极好看。 宁殷极低地哼笑了声:“小姐这嘴,到底是夸我呢,还是夸字?” “卫七你看,这世上总有能让我开心,也能让你开心的事,不是吗?” 虞灵犀点燃纸灯,笑意便在缱绻的火光中晕染开来。 阁楼风大,她险些扶不住纸灯。 宁殷抬手从两侧伸来,替她稳住了即将倾落的天灯。 手掌相叠,阴影笼罩,虞灵犀被整个儿圈在宁殷怀中,感受他轻稳的呼吸拂过耳畔…… 不由指尖一哆嗦,天灯脱手,摇摇晃晃朝夜空中飞去。 身后之人顺势将手搁在了窗台上,依旧以圈禁的姿势贴着,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还能有更开心的事。”他说。 第53章 撞见 “开心的事?” 后背贴着他前胸的姿势太危险,虞灵犀没忍住转过身形,望着宁殷浸润在昏黄灯影下的容颜。 宁殷低低“嗯”了声,双臂撑着窗台圈着她。 他的眼睛很深很沉,掠着极淡的光影,如同云层间揉碎的一抹星光。 虞灵犀仿若被攫取了心神,忽然间觉得,原来宁殷不杀人的时候,眼睛也是亮的。 夜风吹散三千天灯,楼梯口的影子也随之微微晃荡。 宁殷抬起右手,托住了她的后脑,神色竟有种令人恍惚的温柔。 “该我回礼了,小姐。” 他随意侧了侧首,气息落在唇上时,虞灵犀微微睁大了眼。 那一瞬的惊讶,让她忘了反应。 一是因为宁殷极少主动吻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只在极乐香弥漫的仓房里主动过一次,且淡漠得很,不带一丝感情。 其二,她惊异于宁殷此时唇瓣的炙热,不同于以往那般温凉。 楼梯口传来了咔嗒一声细响,似是什么东西坠落在地。 虞灵犀眼睫一颤,下意识循着动静的来源望去,却被宁殷捏着下颌转回来,不许她分神。 他触碰那片柔软的唇,先用舌尖细细描摹,而后张嘴含入,像是品味什么人间美味般一点点浅尝。 渐渐的,那些刻意的技巧全然抛却,压紧,勾缠,只剩下本能的索取。 宁殷素来喜欢看着别人想逃又逃不过的神情,连将死之人脸上扭曲的痛苦,也半点不会放过,因为那些于他而言是最美的享受。 但此刻,他悠然睁着的眼睫半垂下来,落着臣服的晦暗,漩涡般,唯有她的甘甜能填补。 虞灵犀被压得身形后仰,后腰抵着冷硬的窗台,黑绸般的软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交织在宁殷墨色的眸中。 檐下的八角灯在头顶晕开模糊的光圈,虞灵犀的心跳得很快,砰砰撞击着胸腔。 有什么东西软化,在心间泛滥成灾。 她死死地撑着窗台,怕掉下去,怕溺毙在宁殷的薄唇间。 宁殷喉间闷着缱绻的轻笑,一手稳着她的腰,一手强硬按住她胡乱撑着窗台的手,引导她环住自己的颈项。 虞灵犀找到了攀附物,胸膛慢慢贴上他的,颤抖着闭上眼睫。 高楼寂静,耳畔听不到呼呼的风响,唯闻彼此交缠的呼吸,炙热且急促。 唇分,如同一场绮丽的梦醒,勾着缠绵的余味。 原来,这便是“更开心”的事。 虞灵犀无力地攀住他的肩,喘息得像是刚捞出来的溺水之人。 宁殷倒是气定神闲,只是唇色艳了些许,带着哑沉的笑意道:“小姐这气息,该练练了。” 虞灵犀攥紧了他的衣襟,惩戒似的,小喘短促道:“好,明儿我便找人练练。” 松松环在腰间的手臂一紧,宁殷轻轻掐着她的下颌,让她抬头。 “嘀咕什么?” 他看着虞灵犀绯红娇艳的脸,危险地眯了眯眼,“小姐嘴这么挑,别人未必有我尽心。” 嫁反派 第76节 虞灵犀无奈恼他,明明嘴挑的是他,还倒打别人一耙。 她倒想多找人练练,可惜两辈子都吊在了同一棵树上。 窗外,天灯一盏盏浮在黑蓝的夜幕中,风一吹,便散开了橙黄的暖光,分不清哪一盏才是他们的“岁岁常安宁”。 虞灵犀的心事也随着这天灯摇摇晃晃,升向浩瀚的九霄。 她想,嫂嫂说的或许是对的。 “知道我们这叫什么吗?” 宁殷盯着她的眼睛,淡绯色的唇线勾着,低沉道,“苟合。” 虞灵犀愣了愣,而后挑了挑染着墨线似的的眼睫,小声反驳:“只有苟,没有‘合’。” 这次换宁殷怔愣。 须臾,他极轻地笑了起来,笑得胸腔轻轻震动,对她的嘴甜心软稀罕得紧。 稀罕得恨不能将她藏起来,藏在最深最深处,让这双美丽的眼睛只为他一人明亮。 “是我的疏忽。” 宁殷抬指抚了抚虞灵犀鬓角的碎发,低哑的嗓音带着愉悦,“下次寻个良辰美景,找张舒适宽敞的榻,定让小姐如愿。” 风吹得窗扇嘎吱,虞灵犀回过神来,推了推他硬实的胸膛道:“起身,该下去了。” 若是兄长察觉到不对劲,必定又是一番审问。 宁殷神色自若地往楼梯口乜了一眼,望着那空荡的一块地面,说:“好啊。” 他顺从地松开手臂,也不知在酝酿什么小心思,听话得很。 虞灵犀揉了揉尚且微麻的唇,不敢让宁殷瞧见自己这般脸颊绯红的没用模样,低头朝出口行去。 而后顿住,她瞧见了掉在楼梯口的一块玉珏。 在宁殷的脚步声靠近前,虞灵犀抿唇,飞快将那玉踩在鞋底。 …… 薛岑正站在凌空画桥上,仰首看着浩荡的夜空,脚边搁着一盏还未来得及点燃的祈愿灯。 虞灵犀于廊下静立了片刻,定了定神,方轻轻朝薛岑走去。 见到她,薛岑面上隐忍的忧伤还未来得及收敛,有些狼狈地别开视线。 宁殷站在长廊尽头的楼梯上,将画桥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眼下心情极佳,连薛岑傻子似的杵在那儿故作伤怀引人注意,也懒得管。 何况,他也想看看,虞灵犀到底会如何应付眼下局面。 若小姐处理得不尽人意,便只能他亲自出手了。 他这人没什么耐心,到时候就算她哭着鼻子来求他,也必定不会心软的。 正想着,画桥上的人有了动作。 虞灵犀从袖中摸出了一枚羊脂色的玉珏,递给薛岑道:“岑哥哥,你的玉珏掉了。” 薛岑面上划过一丝讶然,继而是慌乱。 她知道了,知道自己方才寻去了顶层阁楼,撞见了她与那叫卫七的侍卫在…… 他接过玉珏,指骨微微发白,强迫自己将“私通”二字咽回腹中。 那样肮脏的字眼,绝对不可以用在二妹妹身上,连想都不可以想。 “多谢。”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一贯清朗的嗓音染上了几分哑忍。 那个侍卫引诱了二妹妹,还是强迫了她? 那可是他守了十年的,最疼惜的二妹妹啊!卫七怎么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染指? 他无法控制地以恶意揣测卫七,心疼又愤怒。 “其实,是我该谢谢你。” 正想着,虞灵犀的嗓音似清泉淌过,温柔而又坦然,“谢你高节清风,不曾打扰那片刻的美好。” 她说,那是片刻的“美好”。 薛岑握着玉珏,渐渐红了眼眶。 方才在阁楼上也不曾失态的薛二郎,却在她这句温柔含蓄的话语中溃不成军。 他不笨,听懂了她的意思。 “你太小了,二妹妹。” 薛岑声音艰涩,望着她道,“饮鸩止渴,会害了你一生。” “阿岑,岁岁!” 虞焕臣的嗓音传来,笑着打断他们,“到处寻你们不见,原是躲这儿来了!” 薛岑飞快地转过脸,不让人瞧见自己此时的失态。 “躲这里聊什么呢?哥哥能不能听啊?” 虞焕臣抱臂,目光在两个人之间巡视一圈,随即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 “阿岑,你……” 虞焕臣刚要询问,虞灵犀忙移步向前,挡住了兄长的视线。 “没什么,我们在看灯呢。” 虞灵犀知薛岑清傲,便瞥了眼兄长剑柄上多出的新穗子,弯眸岔开话题道:“兄长这条剑穗好看的紧,不打算回赠嫂嫂一份礼物?” 薛岑转过身来,面上已恢复了温润清隽,温声道:“万珍房的首饰和胭脂乃京师一绝,阿臣快去挑一份回赠尊夫人,去晚了可就打烊了。” “迫不及待赶我走,心虚了?” 虞焕臣笑了声,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对薛岑道:“你小子,不许欺负我妹妹。” 薛岑没有反驳。 他撑起笑,主动道:“望仙楼的梅子酒一绝,我陪你去尝尝。” 虞焕臣这才勾着薛岑的肩,笑吟吟走开了。 下楼时,薛岑的脚步一顿,但他没有回头。 宁殷站在楼梯上的阴影里,看着虞焕臣那只抚摸虞灵犀发顶的大手。 指腹摩挲,他眼睛微眯,极低地哼了声。 直到碍事的人都走开后,他方负手,缓步踱下楼梯。 “宁……卫七。” 虞灵犀改口,朝他浅浅地笑,澄澈的眼干干净净,看不到丁点阴霾。 宁殷淡然走过去,抬手轻轻掸了掸她的鬟发,像是要掸去什么脏东西似的。 “头发怎么了?” 虞灵犀疑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 莫非是下楼时,沾到蛛网尘灰了? “小姐应该庆幸,我现在心情极好。” 宁殷指腹点了点她发间的珠翠,漫不经意道,“下回,可就不一定了。” “下回是多久?” 虞灵犀笑着想,方才“欺负”了那么久,怎么也得让他高兴一年半载吧? 宁殷俨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悠然道:“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小姐可别指望我能安分过明天,除非……” 他垂眸看着虞灵犀娇艳的唇,晕开意味深长的笑意。 …… 皇宫,琼楼之上守卫森严。 皇后穿着繁复的织金凤袍,陪伴皇帝一起眺望宫外点点天灯,安静地为他揉肩按摩。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皇后脸上,只见她依旧素面朝天,不争艳取宠,倒勾起了几分年轻时的温存记忆。 皇帝见惯了谄媚的、刚烈的女人,年纪一大,才越发觉出皇后这份淡然安静的可贵。 皇帝沧桑的脸柔和起来,拍了拍皇后的手道:“太子不争气,倒辛苦你了。” “臣妾分内之事,再累也累不过陛下。” 冯皇后神色不变,继续不轻不重地揉捏着,“檀儿心里最是敬重陛下,只是不知如何表达。昨日他还说,将来寻到七皇子下落,自己也有了个伴儿,能一同为陛下分忧。” 闻言,一旁立侍的崔暗眉头一跳。 皇后这是疯了吗? 三皇子痴傻,八皇子才两个月大,七皇子便是太子唯一的劲敌。 皇后应该将宁殷和虞家一并铲除才对,怎敢主动向皇帝透露宁殷未死的消息? “七皇子?” 皇帝果真想起那个冷宫里出的、连容貌都想不起来的孩子,眉头一皱,“丽妃私逃出宫时遇刺,不是说老七死不见尸了吗?” 冯皇后道:“当年大理寺的确是如此结案,不过虞将军着手查了这么久,想必很快便有喜讯……” “虞渊?” 皇帝按住皇后的手,沉默片刻,问:“他也掺和进来了?”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冯皇后面色微动,走至一旁敛裙跪拜:“臣妾失言。前日太子来请安,臣妾听闻虞将军在暗中查皇子下落,还以为是陛下授意……” 听到这,崔暗总算明白了皇后的用意。 就连他这样的卑鄙肮脏的小人,也不得不打心眼里赞叹:皇后的这招祸水东引,着实甚妙。 皇帝生性多疑,忌惮功高震主的朝臣,也忌惮自己的儿子。权势这种东西,向来只能天子主动赏赐,但决不允许旁人来抢…… 嫁反派 第77节 否则,前面几个皇子怎么死的呢? 皇后轻飘飘的一句话,将手握重权的虞家和流亡在外的七皇子绑在一起,精准犯了皇帝逆鳞。 “行了,平身吧。” 皇帝摩挲着扳指,琢磨良久,起身道:“朕累了,皇后也早些休息。” “臣妾恭送陛下。”皇后躬身行礼。 再抬首时,她脸上的恭顺褪去,平和得近乎冷漠。 ……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早晨起来,青砖湿润,街巷里落着几盏祈愿灯的残骸。 宁殷捏着一颗紫皮葡萄,对着天空看了半晌,嫌弃道:“沉风,下次别卖葡萄了,太酸。” 望着主子喜怒无常的背影,沉风颇为委屈。 这酸葡萄是他特意挑选的,若担子里的葡萄太甜,买的人多,不利于交换情报。 宁殷拿着葡萄进了罩房,掩上门,将包裹葡萄的油纸夹层拆出来,淡然扫视一眼,搁到烛台上点燃。 手一松,火光飘然坠地,转眼间化作黑灰飘散。 案几上,放着那块粗略雕琢了一番的墨玉。 巴掌大的墨玉,下面切割成齐整的四方,上面横卧一物,依稀能辨出起伏的轮廓。 才粗雕过,还需细刻。 宁殷将轮廓硌手的墨玉拿在手中,细细摩挲把玩着。 待这玉刻好,他也该走了。 那种眷恋不舍仅是冒了个头,便如气泡消散。 那便,把人一起带走吧。 宁殷撑着太阳穴,垂眸笑了起来:她答应过了的,不是么? 第54章 姿势 早朝后,文武百官自金銮殿鱼贯而出。 “大将军,大将军请留步!” 一名年迈些的太监躬身而来,堆笑唤住虞渊道,“圣上口谕,请大将军移步养心殿一叙。” 虞渊压下心底的那点诧异,整了整冠帽,这才迈开大刀阔斧的步伐,朝养心殿行去。 待内侍通传过后,虞渊入殿叩拜,才发现薛右相也在,正拄着光滑的紫檀手杖坐在左侧,朝虞渊微微颔首致意。 而皇帝身边研墨的人,却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提督太监,崔暗。 “虞卿请起。” 皇帝命人赐座,这才沉声道,“二位皆为朝中文武肱骨重臣,宵衣旰食,这些年来辛苦了。” 虞渊退至一旁,心里很清楚,皇帝诏见他们绝非闲聊那般简单。 君王的每一个字落在臣子身上,都是刮骨重刀。 虞渊肃然了面容,恭敬道:“承蒙陛下不弃,食君之禄,为主分忧乃是臣之本分。” 皇帝摇了摇头,道:“昨夜朕梦见虞卿责怪朕给的担子太重,又是京畿布防又是协同大理寺查案,都没时间照顾家人……朕醒来后,心中惭愧不已。” 虞渊刚要说话,便听皇帝长叹一声,戚戚道:“虞卿是我大卫百年难见的将才,若劳累至此,恐天下人谩骂朕苛待功臣。故此,朕与薛右相商议,可否命户部尚书及内侍崔暗帮衬虞卿,分担琐碎杂务?” 闻言,虞渊忽的抬起头来。 他如何不明白,皇帝让将军、文臣、宦官一同掌管军务,名为分担,实则释权。 虞渊刚毅的腮肉紧了紧,抱拳道:“谢陛下体恤,臣惶恐!只是军务关乎国运,用兵养兵皆需谨慎,尚书与提督非内行之人,还望陛下三思。” “虞大将军请放心,臣虽为阉人,但年少时亦是军中行伍出身。” 说话的是崔暗,眯着阴鸷的眼慢吞吞道,“军中事务,臣略懂。” 虞渊听崔暗自报军营出身,冷冷打量了他一眼。 是有点眼熟,也确实想不起来是哪支军队中的人了。 行伍之人变成阉人,只有可能是犯了大错才被罚宫刑。 不管如何,虞渊都瞧不起这种人。 他没有搭话,而是侧首看向薛右相,不仅因为两家交好,更是因为这位老人有着一语定乾坤的能力。 薛右相摩挲着紫檀杖柄,始终未发一言。 “看来,这国事是解决了。两位爱卿的家事,也要解决才行。” 皇帝笑了声,起身道,“听闻右相嫡孙谦谦如玉,与虞卿的小女儿郎才女貌,朕倒是有心撮合两家亲上加亲,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虞渊听到这,已然明白了。 虞家世代本分,最近唯一值得皇帝如此忌惮的,唯有七皇子的存在。 皇上知道虞家与七皇子私下往来,故而借此警告敲点,亦是打压。 宫城上,厚厚的云层遮住太阳,落下一片漂浮的阴翳。 …… 虞家家风刚正和睦,虞焕臣虽成婚立府了,但每日仍会携妻子过来主宅用膳。 辰时,虞灵犀看着空荡荡的上座,问道:“阿爹呢?” 虞焕臣刚换了常服,一边系着护腕一边道:“早朝后,皇上把父亲和薛右相留下了,应是有要事商量。” “同时?” “同时。” 闻言,虞灵犀若有所思。 眼下边境安稳,并无灾荒战乱,能有什么大事让皇帝同时诏见文武两大重臣? 都说君心难测,虞焕臣也在琢磨此事,皱着眉匆匆扒了两口饭,便又换上官袍出去了,连苏莞亲手给他做的红豆糕都没心思品尝。 看着案几上分毫未动的糕点,苏莞眼底的失落一划而过。 虞灵犀知道嫂嫂刚嫁过来,最是需要陪伴的时候,便凑过去道:“嫂嫂做的豆糕甚是香甜,可否教教我?” 苏莞也笑了起来,温婉道:“好呀。” 红豆糕用料简单,只是需要多费些巧思。 将糖水煮好的红豆馅包入白软可口的糯米皮中,再用模具压成桃花形态,再用碾碎的咸蛋黄点缀花蕊,一份粉白精致的桃花红豆糕便做好了。 配上桂花蜜,虞灵犀尝了一个,甜了些,不过香味十足。 苏莞用帕子替她擦净手上沾染的面粉,轻轻笑道:“都说‘洗手作羹汤’,岁岁突然学庖厨技巧,可是有心上人了?” 虞灵犀两辈子没敢悸动过的心,蓦地一跳。 “是给阿娘的。” 她垂眸浅笑了声,将刚做好的桃花红豆糕分成两份,用食盒装了,“还有一份,留给我自己。” 苏莞眨眨眼,笑笑不语。 从西府回主宅需路过山池花苑,虞灵犀一眼就见宁殷站在藕池栈桥上。 他正悠然扬手喂着锦鲤,扬手时指节在阳光下呈现出冷玉般的白。 他近来似乎极少出府活动,虞灵犀知道,这样的安宁静谧反而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按前世的时间来算,留给她与宁殷的时间不多了。 正想着,宁殷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缓缓转过身来。 阳光耀眼,虞灵犀有瞬间的恍神,仿佛前世那个不可一世的摄政王与面前的卫七重合,一样的优雅,一样的强悍。 两府交界处侍卫来往频繁,这种关键时刻,虞灵犀也不想让宁殷太过惹人注意。 她定了定神,吩咐胡桃道:“把上头的那份红豆糕取出来,给卫七送去。” 胡桃应了声,提着食盒过去了。 不知说了句什么,不到片刻,胡桃又提着食盒原封不动地回来了,苦脸噘嘴道:“那个卫七非说这糕点有些问题,不肯收。” “有问题?” 虞灵犀蹙蹙眉,她明明尝过了,味道没问题呀。 有问题的,恐怕是宁殷的小心思。 虞灵犀转念一想,便明白他在打什么注意了。 “胡桃,把这份豆糕给阿娘送去。” 说罢,虞灵犀拿出宁殷的那份,然后将剩下的依旧用食盒装了,递给胡桃。 胡桃看了那卫七一眼,终是福了一礼,听话地退下了。 栈桥上,宁殷抛完所有的饵料,乜了虞灵犀一眼,负手朝后院罩房走去。 呵,卫七之意不在鱼,分明是诱她上钩呢。 虞灵犀小小腹诽了声,端着宁殷的那份豆糕,跟着宁殷的步伐转过月门,进了罩房。 夏日的阳光总是明亮的,一半跳跃在树梢,一半映在虞灵犀的眼中。 她将盘子重重搁在案几上,说话也带了点无伤大雅的娇气:“敢问,这糕点何处不妥?” 她上辈子也就做到烹酒煎茶、刺绣宽衣这一步,还未曾亲自下厨做过糕点呢。 谁知这位猫舌头的小疯子,竟然不领情。 嫁反派 第78节 宁殷坐在案几旁拭手,望着那盘覆着兰花绸帕的糕点,片刻挑起眼来:“少了点糖。” 见他不动手,虞灵犀拿起食盒中一碟子桂花蜜,尽数倒在了红豆糕上,纤细的手指小心地捻了,递到宁殷面前道:“这回,保证甜了。” 宁殷不伸手接,只倾身咬了一口。 齁甜顺着舌尖蔓延,涌入喉中。 宁殷皱眉,回过味来:“这点心,是小姐亲自做的?” 虞灵犀将剩下的半块搁在盘中,忍笑道:“第一次下厨,可还入得殿下的眼?” 也不知哪句话取悦了宁殷,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细细品味着那股过浓的甜。 而后半眯着眼,像是尝到什么人间至味似的,捻起吃剩的糕点,继续慢条斯理品着。 宁殷唇色淡,深红的豆沙馅抿在唇间,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虞灵犀不知怎的就想起七夕那晚在阁楼上,宁殷也像是品尝糕点似的,细细咬着她的唇…… 记忆就像是小小的气泡,时不时浮现脑海,咕噜一下便消失不见,只余一圈涟漪。 虞灵犀拍了拍脸敛神,提醒道:“这糕点甜腻,容易胀腹,还是少吃些吧。” “小姐第一次下厨便让我沾了口福,如此盛情,不能不报。” 说话间,宁殷又拿起了一块红豆糕,“我许小姐提一个要求。” 虞灵犀想了想,道:“我希望家人与殿下,都能好好的。” 当初决意收留宁殷,只是为了虞家将来有个庇佑。 而今,这份筹码中又加了一个人的重量。 不是上辈子那种灭天灭己的活法,而是希望他能如同常人一般,活在人世的温暖中。 大概是她此时的眼睛太干净真诚了,宁殷有些意外,随即极慢地笑了声。 “提要求并非这样提的,小姐给出的答案太模糊,不如具体些。” 他抿尽红豆糕,缓声道,“譬如,什么权势,什么地位……” 又譬如,他。 闻言,虞灵犀只是轻轻摇首,那些虚名本就不是她真正在乎的。 真正在乎的,都在身边,在此刻。 宁殷将最后一块糕点吞入腹中,见虞灵犀眼中依旧没有半点奢求贪恋,不满地嗤了声。 虞灵犀没有留意他眸底的深意,视线扫过案几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刻刀,便好奇道:“你最近在做手工?” 宁殷瞥了那刻刀一眼,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方道:“随便做着玩玩,以后做好了,再给小姐瞧瞧。” 他神情自然地提及“以后”,仿佛不久的将来不是分别,而是长聚。 正感慨着,又听宁殷道:“不过今日小姐既然来了,不如给我做个玉雕的参照。” “参照?”虞灵犀眨眼,没明白他的意思。 “坐好。” 宁殷放下杯盏,示意虞灵犀坐在小榻上。 虞灵犀被按在榻上,下意识正襟危坐,却听一声极轻的嗤笑自头顶传来。 宁殷一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手贴着她的腰,引导她摆出侧倚在榻上的动作。 温热的掌心透过薄薄的夏衫衣料,熨帖在皮肤上,虞灵犀不由绷紧了些。 “放松。”宁殷的手轻轻在虞灵犀腰上拍了拍。 虞灵犀一颤,不甘地瞪了他一眼。 宁殷笑了声,替她抚平裙裳下摆。 少女鲜丽的裙裾蜿蜒垂下,露出小巧的鞋尖。 宁殷审视着美人倚榻的香软,目光在她素净的鬟发上略一停留,道:“小姐似乎,极少佩戴发簪。” 他近来的观察力,忽然仔细了起来。 虞灵犀摸了摸鬟发,困倦道:“没有找到合适的簪子,金簪俗气,银簪太淡,不如珠花发带方便。” 第55章 血玉 虞灵犀是对宁殷的榻有着本能的紧张,毕竟榻上解毒的两次实在印象深刻。 然而转念一想:前世两年,什么姿势没做过? 那些战栗的记忆早被逐一抚平,只余下释然平和,以及偶尔气泡般偶尔浮出的悸动。 她倚了一会儿便困倦了,僵着的腰也软了下来。 虞灵犀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时窗外明亮的阳光已转为金红,在窗边投下斜斜的长影。 宁殷就交叠双腿坐在榻边,一手撑着榻沿,倾身离得极近,如同在欣赏一幅极美的画卷般,用目光慢慢品味着她。 虞灵犀对上他墨色的眼睛,眨了眨,醒过神来。 “我睡多久了?” 她坐起身,轻轻揉着酸痛的颈项,于是画卷也像是活过来般,点亮了黄昏的晦暗。 “两刻钟。” 宁殷的食指闲适地点着榻沿,而后抬起,替她捏了捏颈项,“小姐倒是安然得很。” 温凉的手指触碰到后颈,虞灵犀下意识一缩。 而后很快放松了身子,这辈子的宁殷脾气好得很,断然不会再捏着她的脖子恫吓她。 待缓过那阵酥麻,她便翘了翘脚尖,落地道:“画好草图了?” 宁殷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那只手在她耳后使坏地捻了捻,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虞灵犀实在好奇他要刻个什么玩意儿,便道:“我看看。” “现在不可。” 宁殷瞥了眼床头矮柜的最下层,嗓音低而缓,“那东西好看还实用。等雕好了,再给小姐瞧。” 去繁就简,玉体横陈,可不是现在能给她看的东西。 “故弄玄虚!”虞灵犀指责他。 宁殷闷着笑,又看了眼她素净的鬟发,起身理了理下裳道:“小姐墨发如云,以簪挽起,露出白细脆弱的颈项,定然极美。” 虞灵犀一怔,恍惚回想起前世,宁殷的确偏爱将她的长发绾成松柔黑亮的大髻,还总喜欢捏她的脖子吓唬人。 却原来,小疯子这么喜欢她的脖子么? 虞灵犀摸着鬓发,想着回头去找找,妆奁盒中有没有合适的簪子。 连她自己也惊异于此刻的妥协,顿了一会儿,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回房了。” 院中隐隐传来窸窣的声响,花猫似乎闻到了熟人的气息,小声喵呜起来。 宁殷微眯眼眸,视线投向窗外庭院,复又收回。 “小姐。” 他唤住她,虞灵犀站在门外,疑惑地回头看他。 宁殷朝虞灵犀走去,站在她面前,贴近。 他抬手朝虞灵犀脸上抚去,她不禁颤了颤眼睫。 宁殷离得那样近,侧首俯身时,鼻尖几乎贴上她的脸颊。这么近的距离,虞灵犀甚至能看到他眼睫垂下的阴影,根根分明。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却见宁殷抬手理了理她睡得松散的鬓发,低沉道:“头发乱了。” 他整理鬓发的姿势亲昵而缓慢,夕阳下,两道影子轻轻叠着,好似交颈缠绵的鸳鸯。 “咳咳!”院中响起两声突兀的低咳。 虞灵犀惊醒似的,忽的回过头来。 她看到了站在玉兰树下刚毅高大的父亲,以及一左一右的站着的,面色复杂的兄长和阿姐。 自然,方才那亲昵而易惹人遐思的画面,他们自然也瞧见了。 “阿爹。” 虞灵犀只是慌乱了片刻,便定下心神,移步挡住身后的宁殷道,“你们怎么来了?” 院中所有下人都被屏退,一片沉静。 夕阳浓到发红,虞渊脸上从未有过的严肃,沉重的视线扫过自己美丽乖巧的幺女,而后落在宁殷身上。 虞辛夷皱眉,给妹妹使了个眼色,以口型示意:“岁岁,过来!” 虞灵犀心里有了预感,轻轻摇首,依旧以窈窕纤细的身形挡在宁殷身前。 虞辛夷气急,想要上前将妹妹拉过来,却被虞焕臣伸手拦住。 虞渊看了宁殷很久,腮帮绷紧,而后极慢、极郑重地弯下腰板,朝宁殷躬身抱拳一礼。 他身后,一儿一女两名戎将亦是陆续抱拳。 随着三人一礼落下,虞灵犀咽了咽嗓子,知道卫七做回宁殷的那一天,终究是来了。 正想着,肩上落下一只白皙的大手,怜爱般轻轻拍了拍她。 “别怕,小姐。”宁殷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便是这等紧张的时候,他依旧面不改色,甚至勾起兴味的笑意,“看来,虞将军想和我谈谈。” “宁殷。”虞灵犀匆声唤住他。 她希望宁殷能拿出最好的一面对待阿爹,便认真地望着他,低声道:“一定要好好谈。” 闻言,虞焕臣和虞辛夷两兄妹俱是抬头:岁岁……直呼七皇子什么? 嫁反派 第79节 …… 酉末,天空一片黄昏与夜幕交织的晦暗,一轮圆月轻轻地挂在梢头。 书房的大门已经紧闭了半个时辰。 “就这么担心他?”虞焕臣扫了眼神思凝重的幺妹。 虞灵犀手边摆着一碗凉透的茶汤,连平日她最喜用来提神的椒粉都不曾动用。 虞灵犀的确担心。 虽说宁殷的疯劲和偏执收敛了不少,与上辈子有天差地别,但她依旧无法拿捏父亲的心思。 毕竟朝臣站队之事犹如倾其所有的豪赌,非同儿戏。 “阿爹会为难他么?”虞灵犀问。 “若他真是七皇子,验明正身后只有他为难阿爹的份。” 一旁的虞辛夷反倒气笑了,伸手捏了捏妹妹腮帮上的软肉,“若非虞焕臣今日和我商议,我还不知岁岁藏了这么大一尊佛在府中,真是翅膀硬了!” 虞焕臣面色少见的严肃。 他暗中观察了这些时日,发现七皇子的确是个聪明而又擅长蛰伏的人。而聪明绝顶的布局高手,与玩弄人心的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他甚至怀疑,若非宁殷主动漏出踪迹引人上钩,虞家还真不一定能查到他的下落。 先前虞焕臣想不明白,七皇子这般铤而走险将身份漏给虞家,究竟有何目的。 而今却是明白了,他是在逼虞家做出选择。 虞家这个决定做得甚为艰难。 自父亲下朝归来后,挣扎了半日,还是决定亲自面对这位流亡多年的皇嗣。 虞焕臣想了想,问:“今日皇上私下诏见父亲,岁岁可知晓所谓何事?” 虞灵犀摇了摇头,父兄将她保护得很好,极少对她说朝中那些尔虞我诈之事。 虞焕臣道:“皇上一同诏见的,还有薛右相和提督太监崔暗,意在分割虞家兵权,形成以文臣、内侍、武将三足鼎立、互为掣肘的局面。皇上已经开始猜忌打压虞家了,而他唯一能下手的理由,岁岁应该能猜到。” 虞灵犀自然能猜到。 皇帝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借此警告虞家众人:君王尚在,莫要站错了队。 虞灵犀微蜷手指,抬起眼道:“猜忌生起,便如裂缝难以消弭。既如此,我们更是没有别的退路。” “没有这么简单,岁岁。” 虞焕臣走到门前看了眼,确定无人,方掩上门扉道,“即便七皇子真的值得我们扶植,他也决不能在虞府被验明正身,决不能从虞府走入朝堂。” 虞灵犀明白了。 她攥紧手指,轻声道:“因为一旦如此,便坐实了他结党营私的罪名,从回宫的那一刻开始就会被忌惮打压,永无出头之日。” “不错。” 虞焕臣低沉道:“而今之计,唯有以退为进,搏一线生机。” 正说着,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虞灵犀立即起身,推开花厅的门迎了上去。 厅中灯火明亮,宁殷与虞渊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阿爹。” 虞灵犀先是担忧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宁殷。 宁殷依旧是平静带笑的模样,与进书房前并无太大区别。倒是虞渊,面色沉硬了不少。 虞将军叹了声,声音缓了缓:“乖女,先去陪你娘用膳。” 虞灵犀应了声,又看了宁殷一眼,方低低“噢”了声,转而朝偏厅行去。 虞渊朝宁殷略一抱拳告退,这才看向长子和长女,肃然吩咐:“你们俩,随我进来。” 书房的门再次关上,宁殷仰首望着天上的残星片刻,这才勾了勾唇线,负手迈下石阶。 穿过中庭,转过月门,他顿下脚步,而后目不斜视地伸手,将藏在假山后阴影中的虞灵犀拎了出来。 “小姐若是在此潜伏暗杀,此刻怕是没命了。” 宁殷轻轻捏了捏虞灵犀的耳垂,还有心思打趣她。 “呸呸,谁要暗杀你?” 虞灵犀呸去晦气,方理了理被他拎皱的衣领,低声问道,“阿爹和你说什么了?” 宁殷的眼睛黑且深邃,像是蕴着猜不透的黑雾,望着她问:“小姐希望他说什么?” 虞灵犀回视着他,道:“不管未来多难,我自然希望你与阿爹能勠力同心,平安顺遂。” 宁殷笑了起来,眼底的黑雾如山岚散尽,问:“当初小姐允我出府时带走一样东西,可还算数?” 虞灵犀并非言而不信之人,点了点头问:“突然提这个作甚?” 她竟生出了浅淡的矛盾心思,既期许他能早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又怕他明日就要走了。 宁殷并未回答,只抬手捻了捻她被夜风吹得散乱的一缕头发,意味深长道:“小姐记得这句话,便够了。” 书房。 “他身上确有皇族独一无二的信物,做不了假。” 虞渊坐在椅中,沉声道,“年纪轻轻,便能将谈判全程掌握在他掌中,进退有度……岁岁说得没错,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甚至,比他们想象中更要高深强悍。 虞焕臣望着面色凝重的父亲,问:“七皇子和您谈了什么条件?” 回想起方才书房里的谈话,虞渊的面色更沉了些。 …… 夏天的雷雨总是出其不意,说来就来。 养心殿,皇帝翻开一本奏折,皱眉,复又翻开一本。 连续翻了好几本,都是礼部和御史台递来的、关于核实七皇子未死流言的奏折,恳请皇帝早日核实其身份,接回沧海遗珠,绵延皇嗣。 皇帝将奏折扔至一旁,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丽妃的确是天下难得的美人,当初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抢来是真,腻烦她的冷漠倔强也是真。 当最初的激情褪去,朱砂痣变成蚊子血,这个孩子的存在便成了他明主道路上的硕大污点。 他甚至希望丽妃和老七就这样消失,将当初杀兄夺嫂的污点彻底抹除,这才默许…… 罢了,想这些陈年旧事作甚。 一旁的老太监看出了皇帝的心病,忙跪着向前给他揉肩捶腿,观摩许久,才敢小声道:“陛下若放任不管,流言必将越发汹涌。依老奴看,不如顺水推舟,反而显得陛下爱子如命,成全陛下仁德宽宏的英名……何况,虞将军已经上书同意交权,赐婚之事亦提上日程,陛下所担忧的事已然解决,可高枕无忧。” “人接回来倒并非什么大事,放在朕眼皮子底下,总比放任他在外头胡作非为要好。” 皇帝思虑道,“只是老七没有皇位继承权,太过聪明终归不好,须得拔下他的爪牙,让他安分守己才行。” …… 大雨天,青楼客人稀少。 唯有远处几点琵琶叮咚,给沉闷的天气增添了些许轻快。 楼上茶室中,折戟垂首道:“殿下,一切已安排妥当,只待最后的东风。” “东风?” 宁殷倚着雕窗,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有搭转着短刃,“何时收网由我自己决定,而非什么东风。” “属下失言!”折戟背负重剑跪拜请罪。 宁殷太了解皇帝了,当年杀兄夺嫂的事便是他的软肋,他决不允许这个污点被翻出,定然会选择息事宁人,好维持他慈爱英主的形象。 他冷笑一声,看了折戟一眼:“那名赵府的婢子呢?” 折戟道:“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安顿在此间柴房。” “很好。” 宁殷望着案几上静置的银盆,浅褐的水波中倒映出他清冷凉薄的眼眸。 盆中放着一块六寸长的极品白玉,已经用药水浸泡了两天两夜,极易染色。 他将泡好的白玉捞出,以棉帕仔细擦拭干净,而后转动刀刃,在折戟诧异的目光中划破手指。 先是细细的一条血线,继而血珠大颗涌出,连成一线淌下。 宁殷半垂着眼眸,漫不经心地抬手,让殷红的鲜血滴在玉上,直至将其染上云雾般靡丽的一抹红。 那些俗玉做成的簪子,怎么配得上虞灵犀呢? 他扬了扬唇线,墨眸化开缱绻愉悦的笑意。 第56章 带走 一夜疾风骤雨,虞灵犀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个熟悉晦暗的影子坐在床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 “乖乖的,过两日再来接你。”那人极轻极低地道,像是呢喃。 唇上温热微痒,虞灵犀皱眉哼了声,迷迷糊糊睁眼一瞧,帐帘轻轻晃动,不见一个人影。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下了一夜的雨,庭院中的水洼明澈,倒映着浓绿的树影。 一大早接到皇后召见的懿旨时,虞灵犀有些意外。 她对冯皇后的印象并不深,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就春宴远远见过一回,摸不准她的性子。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后指名召见自己,定然不是喝茶聊天那般简单,其背后的利益牵扯盘根错节,福祸难料。 嫁反派 第80节 梳妆齐整出门,虞灵犀看见立侍在马车旁的青霄,愣了愣神。 往常都是宁殷随行送她出门,今日却不见他。 虞渊亲自送女儿出门,欲言又止,终是长叹一声,郑重叮嘱道:“乖女,你姐姐会陪你一同入宫。切记千万要谨言慎行,以大局为重。” “女儿省得。” 虞灵犀又看了眼角门的方向,这才定神,跟着虞辛夷一同上了马车。 坤宁宫庄严肃穆。 久闻冯皇后礼佛,连立侍在殿前的宫婢亦是宛如泥塑般,井然安静。 待女官通传后,虞灵犀随着姐姐入殿,见到皇后身边的薛夫人时,虞灵犀心里一咯噔,心中不安更甚。 “都起来吧。”皇后倚在坐榻上,手搭凭几,握着一串佛珠慢慢转动。 她的目光上下扫视虞家二女一眼,落在虞灵犀身上:“都说虞将军两个女儿一刚一柔,恰似烈焰之于春水,今日细细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虞灵犀与虞辛夷路上通过气,齐声道:“娘娘谬赞。” 皇后道:“尤其虞二姑娘温婉淑仪,端庄娴静,与温润如玉的薛二郎乃天生良配。又闻二人青梅竹马,皆为文武肱骨重臣之后,难怪陛下如此挂心,嘱咐本宫好生安排这桩婚事。” 虞灵犀抿了抿唇,被虞辛夷不着痕迹地拉住袖边,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 “薛夫人,这个小儿媳,你可还满意?”皇后稍稍起身,望向一旁静坐薛夫人。 薛夫人慈善,含笑道:“陛下和娘娘体恤,促成良缘,臣妇感激还来不及,焉能有异词?” “既如此,本宫便做主保这个媒。待陛下赐婚旨意定下,便可为两家完婚。” 皇后看向虞灵犀,“虞二姑娘,你的意下如何?” 虞灵犀当然不会傻到以为,皇后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 她按捺住紊乱的心跳,蜷了蜷发凉的手指,温声道:“回娘娘,臣女婚姻大事,自然应遵父母之命。” 能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唯有礼教。 这是虞灵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回答,既未当面应允,又不会得罪皇后。 “甚好。” 皇后给了身边宫婢一个眼神,宫婢立刻会意,将早备好的一柄玉如意呈上,递到虞灵犀面前。 那一瞬思潮迭起,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方提裙跪拜,抬起沉重如灌铅的双臂,摊掌举过头顶。 她面色沉静,道:“臣女,叩谢娘娘赏赐。” 待薛夫人和虞家姐妹退下,宫婢将殿门掩上。 屏风后的阴影中转出一人,赭衣玉带,正是提督太监崔暗。 “恭喜娘娘!虞将军手里的兵权一分为三,臣得一份,薛家得一份。” 崔暗慢吞吞道,“若太子殿下能争气些,娶了虞大姑娘为太子妃,则兵权尽在娘娘手中,当是千古以来第一人。” 皇后虚着眼,淡声道:“本宫只是深宫妇人,要兵权何用?不过是替太子谋划罢了。” 知道一切内情的崔暗扯了扯嘴角,躬身敛目道:“娘娘英明。” 宫外马车颠簸,摇散一路心事。 虞辛夷长松一口气,握住虞灵犀冰冷的手指道:“岁岁,你没事吧?” 拜见皇后的那短短两刻钟,她时刻担忧妹妹的反应,冷汗硬生生浸透了朱红的戎服。 “没事。” 虞灵犀摇了摇头,弯起温柔乖巧的笑,“皇后的意思亦是皇上的意思,他们要分阿爹的权,唯有顺从婚事才能表明衷心,使皇上放下疑虑……我知道该怎么做的,阿姐。” 她唯一庆幸的是,如今距离前世宁殷掌权只有半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想快点见到宁殷。 虞灵犀深呼吸,握紧了手指,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无比迫切地想见到宁殷。 马车回了虞府,还未完全停稳,虞灵犀便迫不及待地弯腰钻出,跳下了马车。 今日入宫,她绾了小髻,金钗花颜,杏红的裙裾宛若芙蕖灼然绽放。 她索性提起襦裙,迎着雨后潮湿的风不管不顾地朝后院罩房跑去。 推开门,罩房空荡荡的,不见宁殷。 她定了定神,又去了藕池栈桥,去了水榭,都不见宁殷。 出去了? 正迟疑着,身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虞灵犀心下一喜,忙转过身…… 笑意一顿,她有些失落地唤了声:“兄长?” “见到哥哥就这么不开心?” 虞焕臣挑了挑英气的剑眉,颇有些幽怨。 “哪有?” 虞灵犀平复了一番急促的呼吸,终是没忍住问,“卫……殿下呢?” 虞焕臣没有说话。 虞灵犀便猜到了,一颗心便像是坠入池中的石子,慢慢地往下沉着。 “他去哪儿了?”她轻声问。 得是走得多匆忙,才会连与她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岁岁,眼下情形紧迫,虞家不可能藏他一辈子。” 虞焕臣道,“不过他在宫外有一定的势力,总归有去处。只是那势力没有触及朝堂核心,在宫外再顺风顺水,入了宫也会寸步难行。阿爹同意交权,亦是弃卒保车,如今虞家处于风口浪尖,他离咱们越远便越安全。” 眼下形势,不是宁殷会连累虞家,而是虞家会连累宁殷。 “我知道的,兄长。” 虞灵犀垂下眼睫,低声道,“皇上若是抓住了他与虞家交好的把柄,便会猜忌他掌握了虞家兵权,对付虞家的同时亦会连累他。” 她只是有些失落,前日他还笑着坐在榻边,欣赏她困倦的睡颜,今天便空荡荡不见了人影。 一同经历了这么多起起落落,不该这般草率告别。 “今日入宫面见皇后的事,虞辛夷已经仔细同我说了。” 虞焕臣试着岔开话题,“小不忍则乱大谋,越是这种时候便越要沉得住气,你做得很好。” 荷叶上的积雨滚了两圈,吧嗒滴落水中。 虞灵犀认真道:“我知道这是权宜之计,可是兄长,我不想嫁薛岑。” 虞焕臣讶然,很快定下神来,皱眉问:“因为……他?” 虞灵犀点点头:“因为他。” “你们都说我与薛岑青梅竹马,天生一对。的确,薛二郎在遥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心里少有的慰藉,但我很清楚那不是男女之情。” 虞灵犀眼中蕴着温柔的光,没有愤世嫉俗和矫揉哭闹,只是安静的、坚定地告诉兄长,“我最是惜命,无论被逼到何种绝境都会好好地活着,虽救过薛二郎,却从未想过要和他一起死。唯有宁殷,我情愿以命相托……” 虞焕臣倏地睁大眼。 “岁岁!你不可以做傻事。” 虞焕臣面容少见的严肃,双手按住虞灵犀的肩,制止她脑中那些危险的想法,“何况赐婚是皇上决定的,无论真死还是假死都是抗旨,你明白吗?” “我知道呀。” 虞灵犀笑了笑,安抚道,“所以,现在还没有到绝境,不是么?” 虞焕臣看着妹妹,半晌不语。 …… 虞灵犀独自去了宁殷住过的罩房。 雨光浅淡,她纤细的指尖缓缓拂过窗台案几,最后停留在那张齐整的睡榻上。 房间看起来和以往一样,案几上还摆着没有饮尽的凉茶,虞灵犀实在看不出宁殷带走了哪样东西。 明明答应过,能送一样东西给他饯行的。 心中酸酸闷闷的,像是堵着一团厚重的棉花。 宁殷在时尚未有太大的感觉,直到他走了,她方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心中的绵长的苦涩来。 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 连着两日,虞灵犀都会独自去罩房中坐一会儿,仿佛这样便能让她定下心神,应对即将到来的婚事。 既然假死是为抗旨,总有别的办法延误婚期。 正想着,她蓦然一怔。 今日罩房中出现了一口红漆包金皮的大箱子,就突兀地摆在宁殷的床榻前。 虞灵犀分明记得,昨日来时房间里并未有这口箱子。 而且她吩咐过仆从侍婢,不许任何人动宁殷的房间,不太可能是别人搬来的。 莫非,是宁殷回来拿落下的东西了? 虞灵犀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忙小跑进屋,四下环顾了一番,按捺着欣喜唤了声:“卫七?” 没有回应。 她咽了咽嗓子,又唤道:“宁殷?” “就这么想我?” 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虞灵犀心尖一颤,回过头去。 醒来时,虞灵犀正躺在狭窄黑暗的密闭空间内。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昏睡前的一幕浮现脑海。 她记得听到了宁殷的浅笑声,刚惊喜地回过头去,却见眼前阴影落下。 嫁反派 第81节 继而耳后一阵微痒的酥麻,她便软软地倒了下去,落入一个宽阔硬实的怀抱中。 再后来,她便躺在这里头了。 身下是冰滑细腻的蜀绣褥子,还仔细垫了柔软的枕头,侧面有通气的空洞…… 若没猜错,她此时正躺在那口红漆包金皮的漂亮大箱子里。 虞灵犀不知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只闻一阵轻微的颠簸过后,箱子被小心地搁放在了地上。 继而,沉稳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虞灵犀咬唇,屏住了呼吸。 一阵窸窣的声响后,箱子打开,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 果然,宁殷那张俊美冷白的脸便出现在箱口上方,四目相对。 他墨眸含着浅笑,俯身时耳后的墨发垂下,几乎落在了虞灵犀的鼻尖上,就这样欣赏着虞灵犀优雅躺着的模样。 而后,宁殷极慢地眨了一下眼,勾着笑意:“避开那些碍事杂鱼花了些时间,委屈小姐了。” “……” 虞灵犀瞪他,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她抬手将他那缕漂亮的头发拂开,气呼呼道:“卫七,你到底要作甚?” “小姐不是答应过,允我从虞府带走一样东西么?” 宁殷抚了抚箱中美人的脸颊,带着珍视的意味,缓声道,“我想带走的,唯小姐而已。” 第57章 绾发 “你当初哄我应允的时候,可没说要带走的是个大活人。” 虞灵犀着实揪心了一把,宁殷此举未免也太狂悖了些。 然而转念一想,若不狂悖,那便不是宁殷了。 “谁说我挂念的东西,不能是个大活人?” 宁殷连眉梢眼角都透着愉悦,轻声道,“宝贝不带在身边,怎能放心呢?” 明知宁殷的这副嗓子哄起人来极具蛊惑,在听到“宝贝”二字时,虞灵犀的脸还是不可抑制地燥了燥,雪腮透着诱人的浅绯色。 她扶着箱壁坐起身,掩饰般,细细揉了揉脖子:“弄得跟个棺材似的,吓我一跳。” 宁殷却道:“若是棺材的话未免太小了,躺不下两个人。” 虞灵犀疑惑。 宁殷伸手拍了拍她身侧的位置,施施然道:“若是棺材,我也应该躺这。” 他神情自然,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这般打算。 “又说胡话了。” 虞灵犀按捺住突兀狂跳的心,扶着箱沿起身。 这口箱子虽大,但成年女子躺在里头到底有些拘束。 虞灵犀感觉腿一麻,又无力跌了回去,不由眨眨眼,半晌没动。 宁殷轻笑一声,弯腰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抄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腾空抱起,稳稳朝床榻走去。 虞灵犀被搁在了柔软的榻上,这才有机会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间房很大,装潢雅致,却明显不是上次去过的青楼。楼下隐约能听到些许人语声和来往的车马声,想必尚在市坊之间。 “这是哪儿?”她手撑着床榻问。 “驿馆。” 说话间,宁殷坐在她身侧,伸手握住她的一只脚踝。 温热的手掌贴上,虞灵犀下意识一缩。 宁殷乜眼过来,她便乖乖放松了身子,朝他眨眼笑了笑。 宁殷这才垂眸,将裙裾往上推了推,抬指轻轻捏了捏她的匀称小腿,化去那股难捱的酸麻。 “你手怎么了?”虞灵犀看见了他左手指节上缠着的两圈绷带。 宁殷瞥了眼,不甚在意的样子。 虞灵犀有些心疼,连声音也低了很多:“以后小心些呀,伤到手可是大事。” “放心,不妨碍伺候小姐。”宁殷道。 他揉得缓慢且认真,眼睫半垂着,在眸中落下一层极淡的阴影,更显得鼻挺而唇薄,五官深邃俊美。 宁殷揉完左腿又换右腿,甚至饶有兴致地握了握虞灵犀凝雪般纤细的脚踝,掂了掂,似是惊异于一只手便能轻松圈住。 眼见他眸色越发兴致晦暗,指节也渐渐上移,虞灵犀微痒,忙缩脚放下裙裾道:“可以了。” 宁殷看着空荡的掌心,指腹捻了捻残留的温软触感,不满地啧了声。 虞灵犀装作没瞧见他的小情绪,稍稍动了动手脚,轻哼一声:“这等时候你把我弄出来,虞府上下定是急疯了。” “不急。” 宁殷将手搭在膝上,随意道,“我已命人留信给令尊,知会了一声。” 好一个“知会了一声”。 虞灵犀微微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终是无奈地泄气喟叹。 她已能料到父兄见到宁殷的先斩后奏的留信后,是何汹涌而起的复杂心情了。 虞灵犀知晓宁殷必定为她安排好了一切,能护她周全。可是,阿爹和兄长呢? 她不知道宁殷的计划中,有几分会顾及她的父兄家人,贸然逃避并不能改变虞家的处境。 可是…… 虞灵犀望着下榻悠然沏茶的宁殷,逐渐放软了目光:可是眼下的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到令人心生贪念。 思忖片刻,她浅浅笑道:“宁殷,我给父兄写封家书吧。” 至少要让家人知道,她如今平安无事。 她就说是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宁殷出来的。 这样,父兄便不会埋怨宁殷,能放心继续两家暗地里的计划了。 …… 虞府的确快翻天了。 听青霄匆匆来报,二小姐失踪一个时辰了,虞渊二话不说便跨马回了家。 刚到府门前,便见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冒失撞上来,悄悄塞给他一张密笺。 虞渊回到府中才敢打开密笺,越瞧眉头皱得越紧。 挑明七皇子身份的那晚,他曾对这个冷静莫测的年轻人说:“……事到如今,臣是真的扶植殿下还是阴差阳错收留了殿下,皆已不重要。臣所求唯有自保,若殿下能允诺护虞家安危,除了臣的家人外,臣什么都能给殿下。” 那时,负手而立的七皇子殿下望着他,只问了一句:“若我想要的,偏生是你的家人之一呢?” 虞渊是震惊的,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明媚无忧的小女儿。 他原以为七皇子看在皇上赐婚的份上,会断了这份念想,却不曾想,他竟然先斩后奏,直接将岁岁带走了。 行事胆大而剑走偏锋,亦正亦邪,真不知是福是祸。 虞夫人还不知道此事,只以为女儿去西府找儿媳玩耍了。 虞焕臣看出了父亲深重郁结的担忧,便镇定宽慰道:“父亲且宽心,岁岁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她定然知晓该怎么做。儿子会对外宣称岁岁在跟着莞儿学为妇之道,潜心修德,不见外客,短时间内不会露出破绽。” 虞渊将纸笺丢入灯罩中点燃,长叹一声道:“也只有如此了。” 但他们都很清楚,这也只是“短时间内”的权宜之计而已。等到圣上赐婚的旨意定下,岁岁必须亲自露面接旨。 这无疑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刃,不知何时会落下。 …… 虞灵犀写好亲笔家书,刚吹干墨迹,便听到了叩门声。 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男子推门进来,穿着不起眼的短褐上衣。他见到窗边吹墨的美人,眼中掠过明显的惊艳,方抱拳行礼道:“主子让我来问二姑娘,信件可写好了?” 宁殷方才交代过,信写好了会有人来取。 虞灵犀颔首,折好信笺。 她望了眼面前的男子,只觉略微眼熟,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似乎见过你。” “二姑娘好眼力。” 年轻男子向前,双手接过信笺揣入怀中,笑出一口白牙道,“卑职名叫沉风,先前在贵府门外卖葡萄,有幸与二姑娘擦肩见过一面。” 他这么一提醒,虞灵犀倒是想起来了。 原来宁殷常吃的那些酸葡萄,竟是出自此人之手。 她说怎么宁殷的情报这般灵敏迅捷呢! “宁……你们主子呢?”虞灵犀问。 “在隔壁雅间议事。” 沉风道,“主子说了,二小姐若是无聊便可随处走走,只是须得戴上面纱。” 虞灵犀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等他。” 沉风笑笑,复一抱拳退下,掩上房门。 虞灵犀从最开始坐着等,变成了倚在榻上等,连何时睡着的都没有知觉。 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开门声,继而宁殷散漫的声音响起:“那名老宫女,仔细安排妥当。” “已按照殿下的部署安排妥当,这两日内定有行动。” 嫁反派 第82节 另一个忠厚的声音响起。 悠然的脚步声靠近,宁殷似乎发现了榻上浅眠的少女。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柔缓了不少:“出去。” 虞灵犀感到榻边褥子陷落一块,慢慢睁开了眼。 “可怜见的,等得睡着了。”宁殷望着她笑。 虞灵犀的睡意顿时消散,眨了眨眼睫道:“知道你有要事安排,我自己消遣了会儿。” 她翻了个身起来,压松的一缕鬓发松松垮垮地坠落在耳边。 今日又是躺箱子又是小憩的,鬟发都乱了,她索性取下珠钗和发带,任由三千青丝泼墨般垂下腰间。 宁殷望着她柔顺的黑发,眼里也晕染了墨色般,伸手捻起她前胸垂下的一缕细软发丝,搁在鼻端轻轻一嗅。 然后下移,薄唇碰了碰她的发梢。 明明吻的是没有知觉的头发,虞灵犀却像是被攫住了呼吸一般,莫名一热。 她将头发抽了回来,起身道:“我去梳头。” 虞灵犀极少自己梳头,又没有头油等物,折腾了半天也未绾好一个发髻。 宁殷拖了条椅子,交叠双腿坐在窗边,饶有兴致地欣赏她对镜梳妆的模样。直至实在看不下去了,方极低地闷笑了声,起身站在她身后,取走了她手中的梳子。 微微泛黄的铜镜给宁殷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暖意,显出从未有过的平静温柔来。 他修长白皙的指节穿梭在她的冰凉的发间,手指的冷白与极致的黑交映,一丝一缕,不紧不慢地梳理到底。 虞灵犀嘴角翘了起来,望着头发在他掌心听话地拢成一束,再扎上飘带,浑身如同浸泡了热水般温暖而又舒坦。 宁殷扶着她的下颌对镜瞧了瞧,半晌“嘶”了声,似是不太满意。 他放下梳子,缓声道:“待簪子打磨好,再给小姐绾个更好看的髻。” “什么簪子?”虞灵犀问。 宁殷并未回答,只是以眼神示意一边托盘上盛放的面纱、面具等物,道:“出去走走。” 他既然邀约,必定是安全的。 虞灵犀依言拿起一条浅绯色的面纱遮在脸上,想了想,又挑了一个黑色暗纹的半截面具,对宁殷道:“过来。” 宁殷微微挑眸,不过到底弯腰俯首,稍稍凑近了身子。 虞灵犀便踮起脚尖,将那半截面具系在了他脸上。 退开一瞧,只见半截黑色面具遮住了他凉薄漆黑的眼眸,只露出嘴唇和干净的下颌轮廓,墨发浅衣,有种说不出的贵气英挺。 虞灵犀恍了恍神,才弯眸笑道:“走吧。” 出门了才发现,这间驿馆很大。 前院住着商客和还未成家的小吏,后院则更为清净宽敞,一大片山池亭台将院落分成了无数个互不干扰的小区域。 天边月明星稀,檐下挂着灯笼,亮如白昼。 虞灵犀与宁殷并肩行过曲折的回廊,忍不住问道:“此处甚为热闹,你为何不选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住在这儿,和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有何区别? 宁殷面具孔洞下的眼眸微微眯着,动了动嘴角:“热闹自然有热闹的好处。” “那个背着一把重剑的高个子呢?”虞灵犀又问。 宁殷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保护,她实在有些担心。 宁殷乜了她一眼,淡然道:“他有自己的任务。” 虞灵犀低低“噢”了声,不知他又在计划什么。 宁殷的心思是猜不透的,寻常人或许只提防身份不要过早暴露才好,而他,则必然已经算计到暴露后该如何布局反击了。 于是便不过多操心。 宁殷停下脚步,伸手勾住了虞灵犀风中轻舞的发带。 捻了捻,扬着唇线问:“怎么不继续盘问了?” 虞灵犀也停下脚步,与他同沐灯火、比肩而立。 如过往无数次一般,亲密而又信任。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虞灵犀眼睫垂了下去,扶着雕栏轻浅道,“眼下紧张的形势,总不可能光明正大藏着我。” 宁殷看了她许久,拖长音调恍然:“哦,小姐原来是在向我讨名分了。” 第58章 濯手 虞灵犀在意的,才不是什么“名分”。 不过既然宁殷开口说了,倒是勾起她的好奇来。 “所以,殿下打算给我什么名分?”她瞥了眼无人的长廊,小声问道。 宁殷半截脸遮着面具,不太正经地思索了片刻。 “岁岁天姿国色,得用疤遮一遮。身份不能太打眼,先委屈从我身边的宝贝宠婢做起。” 他自顾自给虞灵犀按上了新身份,面具孔洞下的眼尾微微上挑,显出几分散漫来,“以前是卫七伺候小姐,而今换岁岁服侍本王,岂非甚妙。” 他将“岁岁”二字咬得极轻,颇有些逗弄的意味。 虞灵犀从未听他唤过自己的小名,认真看了他一会儿,直至脸颊漫上灯火的浅绯。 “这叫‘金屋藏娇’。” 她眼里弯着一泓纵容的浅笑,猜想宁殷不会说出全部的计划。 他太温和了,前世亦是如此:越是危险杀戮的时候,他便越是越是这般悠闲自得。 虞灵犀将下颌抵在雕栏之上,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赐婚之事,我与薛……” 话还未说完,便见宁殷隔着面纱按住了她的唇。 她诧然抬眼,见宁殷伸指在她唇上碾了碾,凑近些道:“宠婢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会被主子用嘴罚的。” 离得这样近,他偏执的眼里全是她。 却,也只有她。 虞灵犀颤了颤眼睫,张嘴轻咬住他的指尖,孤注一掷道:“那便罚吧。” 宁殷的视线落在她咬着自己指尖的唇上,即便隔着面纱,亦能看出那抹花瓣般柔润的芳泽。 他唇线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明明被取悦了,他也不主动,只略微张开空闲的那只手臂,慢声哑沉道:“过来领罚。” 虞灵犀迟疑了一瞬,而后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她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了宁殷胸口,却被揽住腰肢贴紧,温柔地捏起了下颌。 阴影落下时,虞灵犀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遇不见宁殷这般能让她痴狂的人了。 …… 虞府门前灯火通明。 虞家父子来不及换官袍,匆匆出门一看,只见两队京畿甲卫按刀而立,气势凛凛俨然来者不善。 而甲卫的最前头立着一红一黑两匹骏马,红马背上的年轻太监赭衣玉带,正是内侍提督崔暗。 而黑马上的人一身深红官服,严肃清隽,则是户部侍郎薛嵩——薛岑的兄长。 虞家父子心下一沉。 如今兵权一分为三,今日便来了两家。而能同时调动太监和户部的人,只可能是今上。 而且,还是大事。 果然,崔暗慢吞吞亮出腰牌,于马背上道:“圣上有令,皇嗣流亡在外恐受歹人挟持利用,着虞少将军领兵配合我等核验七皇子身份,清查奸人逆党!” 虞焕臣万般思绪涌过,略一抱拳道:“臣领旨!还请允臣换上官袍铠甲,再领兵前行。” “陛下说了,事出紧急,不必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崔暗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少将军,请吧。” 宫里的动作来得太快了,快到不给人反应斡旋的时机。 虞焕臣面色镇定地接过侍从递来的马鞭和佩剑,手指在马鞭上轻轻点了三下,这才翻身上马,领兵而去。 虞辛夷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隐入暗处。 她与虞焕臣双生同胞,同在军营长大,自然知道虞焕臣上马前点的三下马鞭,是在向她传递信号。 半盏茶后,一骑从虞府后门奔出,抄近道朝驿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 用过晚膳,喧闹沉淀,只余几点灯火晕染在无尽的夜色中。 虞灵犀披散着潮湿的头发推门进来,身上还穿着白天的水碧色襦裙,肩膀和指尖带着热水浸泡过的淡粉色。 宁殷倚在窗边,正拿着羊毛毡给一件小巧的玉器抛光,闻声转过脸,视线久久落在她身上。 “没带寝衣。”虞灵犀掩上门,只好自己开了口。 宁殷就等着她这句呢。 欣赏出浴美人许久,他才将手中成形的物件连同羊毛毡锁入屉中,起身走至一旁的漆花高柜旁,拉开柜门。 虞灵犀顿时咋舌,只见柜子里齐齐整整地挂着十几套衣物,从裙裳披帛到里衣里袴,应有尽有。 “过来。”宁殷神色淡然地唤她。 虞灵犀磨蹭过去,就见宁殷拿起一套杏粉的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又放回去,挑了另一套藕荷色的。 嫁反派 第83节 虞灵犀静静地站着,任由他慢条斯理地挑选比划着,心中漫出无尽的酸胀。 他连衣裳都准备好了,是真的打算带她走…… 可是,他没考虑过他自己。 正想着,宁殷总算选定了一身浅雪色的中衣中裙,搭在虞灵犀臂弯上。 见她没动,宁殷抬起眼眸道:“不必担心,这些衣裳都是按小姐的尺寸估量的,想来应是合身。” 一句话硬生生把虞灵犀的思绪拽了回来。 她团了团臂弯里的衣物,环视房中唯一的一张床榻,半晌哼哧道:“我睡哪儿?” 宁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笑了声:“这床挺大,我以为小姐看得见。” “我自然是看见了。” 虞灵犀已经放弃和他争论“两个人应有两张榻”这样的问题了,反正,自己今日是他的“宠婢”,不是么? 窗外传来翅膀掠过的声响。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盘旋了片刻,落在对面屋脊,歪着脑袋打量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宁殷的眸色暗沉了些。 他伸手抚了抚虞灵犀潮湿微凉的发丝,道:“换好衣裳乖乖躺着,莫要乱跑。” 虞灵犀看着他黑冰般的眸子,点了点头。 宁殷开门出去了,廊下灯笼将他的影子投在门扉上,凌寒冷冽。 随着脚步远去,他的影子也消失不见,外头一片诡谲的静谧。 虞灵犀想了想,前去落好门栓。 刚换了衣物,便见另一道影子出现在门扉上,轻轻叩了叩:“二小姐。” 虞灵犀认出了这个声音,立即起身:“青岚?” “是我。” 青岚的声音压得很低,甚为谨慎,“属下奉大小姐之命,前来带小姐归府。” 虞灵犀立即起身,先将门拉开一条小缝,确定没有可疑之人,方将门闩完全打开,放青岚进来。 “出什么事了?”她问。 “方才提督太监和户部侍郎奉圣上之命,领了甲卫登府,宣少将军一同核查七皇子身份并捉拿奸人逆党。” 青岚言简意赅道,“后面的事属下也不清楚,大小姐说虞家正在风尖浪口,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故而不能亲自出府,只命属下定要将二小姐平安带回去。” 闻言,虞灵犀心脏骤然一沉,未料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 宁殷身边哪有什么奸人逆党? 除非这只是一个借口,有人想趁宁殷未成气候,在认祖归宗前拔去他的爪牙罢了。 特意让虞家的人领兵,亦是试探虞家的衷心,可谓一石二鸟。 驿馆前院传来的喧闹打断了虞灵犀的思绪。 人定时辰,这阵异样的热闹令她感到不安。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问道:“外头有人么?” “属下来时已经查探过,并无可疑之人。” 青岚道,“请小姐跟着属下走。” 虞灵犀想了想,拿起案几上那条浅绯色的面纱,五指握紧,将面纱戴在脸上,遮住容颜。 走到长廊一角时,虞灵犀停住了脚步。 一个时辰前,她与宁殷比肩站在此处,眺望亭台楼阁。 而此时,她却清晰地看见驿馆前院围满了军中甲卫,刀剑在通明的火把中折射出森寒的冷光。 他们抓住了两个人。 虞灵犀瞪大眼,认出其中一名被捆着压在地上的血人,是白天给她传过信的宁殷随从。 她记得他的名字叫“沉风”,很爱笑。 “殿下流亡这些年,不知多少居心叵测的歹人暗中蛰伏,意图利用、谋害殿下。这不,今日便抓了两名贼党头目。” 一名太监打扮的年轻人按着沉风的脑袋,看向宁殷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这两人?枭首,还是分尸?” 虞灵犀心都揪起来了。 她知道,宁殷不能承认沉风是他的人,一旦承认,便坐实了他结党营私之罪。 宁殷大概在笑,面容隐在远处的阴影中,晦暗难辨。 下一刻,寒光闪现。 太快了,虞灵犀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宁殷的手从沉风胸口松开的时候,袖口被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红。 沉风和另一人的身躯相继朝前扑倒,没了声息。 崔暗脸上的假笑僵住了,在场之人无不愕然。 宁殷松手,任由沾血的刀刃坠落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 “既是冲着本王来的贼党,当由本王亲自动手才合适。” 宁殷语气无波无澜,问,“诸位护驾有功,是回去请赏呢,还是要夜审本王?” 崔暗看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首,半晌挤出笑来:“岂敢。” “很好,把这里清理干净,别碍眼。” 宁殷动了动唇角,径直转身离去,没理会身后表情各异崔暗与薛嵩。 “二小姐?” 青岚忍不住出声提醒,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青岚,你先回去。”虞灵犀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这样说。 “二小姐!”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虞灵犀望着满手鲜血独自走来的宁殷,嗓音沉了沉,“回去!” 青岚看了眼走近的宁殷,又看了眼虞灵犀,终是略一抱拳,隐回了阴暗中。 …… 两具尸首被拖了出来,崔暗正在查验。 死太监的脸色不太好。 他好不容易抓了七皇子最心腹的两名下属,想敲山震虎,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想邀功都拿不出证据。 虞焕臣在心里冷笑,面上维持着平静,按刀问:“崔提督可验明白了?” 崔暗这才将手从尸首的颈侧收回,拿出帕子慢慢擦了擦手,阴声笑道:“确实没气儿了,辛苦少将军将他们拖去阎王山脚,埋了吧。” 虞焕臣却是飞快抬眸,看了这太监一眼。 八九年前虞家军还未建立,军纪涣散,作奸犯科之事常有发生,阎王山脚便是用来处置军中叛徒和死罪者的沟壑。 也就父亲刚接手兵权的时候依律处置过几个人,外人并不知晓,这名太监是如何知道阎王山的存在? 来不及细想,虞焕臣翻身上马,示意下属将那两名“贼党”抬上板车,朝城门外行去。 夜色深沉,山峦如巨兽蛰伏。 路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旁,背负重剑的高大男人默然伫立。 男人朝马背上的虞焕臣一抱拳。 “人带到了。”虞焕臣勒缰喝马,抬手示意。 青霄领命,大步向前,一把掀开草席。 …… 宁殷缓步上了红漆木质的楼梯,抬起沾了鲜血的手缓缓转了转。 将尽的灯火下,鲜血的红和他指节的白交织,触目惊心。 他漠然皱了皱眉,一抬头,望见了藏在廊角阴影中的虞灵犀。 宁殷的步履微不可察地一顿,将带着血腥气的手背到了身后,方继续缓步上来,拐了个角,站在虞灵犀面前。 “不乖。” 宁殷用温柔的笑意掩盖满身未散的狠戾,以及内心中那一闪而过的、浅淡的慌乱。 他明明嘱咐过不许她乱跑,明明不想让她瞧见方才的一幕。 他想伸手捏捏她的耳朵,可瞧见手上的血,便又若无其事地放了下去。 虞灵犀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直至眼眶发热,视线模糊。 既是为沉风,也是为宁殷。 她曾心怀侥幸,贪恋眼前的甜蜜。她只记得宁殷权倾天下的辉煌,却忘记了那俯瞰众生的位置,是他踏着无数尸骸与鲜血走出来的…… 包括堵上他自己的命,他自己的血。 以前的虞灵犀只羡慕宁殷的强悍狠绝,而现在的虞灵犀,却心疼强悍之下的蛰伏隐忍。 虞灵犀忍住了泛滥的酸涩,垂眸将宁殷的手从身后拉了出来,握住。 她一声不吭,拉着宁殷大步朝房中走去。滑腻的鲜血染红了她纤白的指尖,有些恶心,她却握得更紧了些。 宁殷大概被她难得的强势惊讶到了,竟然忘了抽手,任由她气冲冲将自己拉入房中,按在榻上。 虞灵犀打了一盆水搁在榻边的案几上,拉着宁殷修长的手掌,按入清水中。 丝丝袅袅的血色晕染开来,水很快变成了猩红色。 虞灵犀将水倒掉,复又打了一盆清水,拿起棉帕,默不作声地替宁殷将十根手指一点一点擦洗干净。 嫁反派 第84节 她的眼睫在颤抖,手也是。 宁殷坐着,原本是不在意的,但渐渐的,嘴角不经意的笑沉淡了下来。 “小姐这是在做什么呢?”他问。 因为伤得太多,所以渐渐忘了疼痛是什么感觉。 手断了就接手,胸口破了便堵住血窟窿,这是他一贯的处理方式。但面对虞灵犀颤抖的眼睫,他却茫然到不知该往何处接,往哪里堵。 或许,这便是痛。 甘之如饴的痛。 虞灵犀没有抬眸,压下哽塞,瓮声道:“宝贝宠婢为主子濯手,是分内之事,不是么?” 于是,宁殷眼底化开了近乎自虐的愉悦,手搭着膝盖倾身,挺拔的鼻尖碰了碰虞灵犀两片蝶翅般的眼睫,而后下移。 “是宝贝。” 宁殷低低纠正,重点不在“宠婢”。 他的手染了血,但至少吻是干净的。 第59章 离开 一触即分的吻,像是在描摹什么易碎的珍品,多了珍爱的意味。 虞灵犀没有动。 那一句低沉的“宝贝”,使得她呼吸闷在胸腔中,胀得发疼。 前世她没有家人,也没有人对她吐露过半句蜜语,孤身一人活,孤身一人死。 这辈子家人俱在,亲友健全。有人豁出性命地爱护她,可她依然如此难受。 这一天里,虞灵犀有好几次想问宁殷:“你有没有想过,可以过得不这么辛苦?” 她没有问出口,是因为她知晓宁殷没想过,真的没想过。 他把自己的命排在最末,认定的东西宁可死也不松手…… 哪怕,他明知只要虞家顺应皇帝的指婚、只要离虞灵犀远远的,就能省去许多许多的麻烦。 察觉到她的走神,宁殷将手从水中抬出,微微张了张臂膀:“过来。” 比起言语,他总是行动更多些。 虞灵犀依言坐在榻上,取了干净的帕子,拉下宁殷的手臂,将他割破的手掌包扎起来。 纱罩中的烛火安静地跳跃着,他们心照不宣的不去提方才发生的事。 “天色已晚,可这床还未暖过。” 许久,宁殷悠然暗示道。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身后那张能容纳二三人的宽榻,而后又望了回来。 她压住鼻根的酸涩,轻声道:“沐浴的时候,伤口记得别沾水。” 宁殷扎着素白帕子的手搁在膝上,倾身凑近些:“我记性不太好,除非,宝贝宠婢亲自服侍监管。” 虞灵犀眸光盈盈地小瞪了他一眼,到底踢了绣鞋,只穿着素白的罗袜缩上榻,背对着宁殷躺在了床榻的最里侧。 她怕宁殷瞧见她眼底快要决堤的情绪。 八月的夜晚尚且残留着暑热,纳凉的玉簟还未撤下,哪里需要人暖榻? 不过是哄骗她入眠的借口。 虞灵犀有心纵容,没有戳破宁殷的这点小心计,乖巧而缓慢地合上了眼睫。 宁殷守着她的睡颜,在床沿坐了很久。 宝贝岁岁胆子小,不该让脏血污了她的眼。 宁殷漫不经意点着食指,垂眸爱怜地想。 直至她的呼吸渐渐绵长,宁殷方倾身,撩开床头的挂画轻轻一按。 随着机括转动的微响,墙面旋转而开,露出了里头一间事先准备好的,极小的密室。 床榻温柔地藏进密室中,继而墙面合拢,完好如初。 宁殷拖了条椅子坐下,黑冷的眸子望向夜色融融的窗外,等待什么似的,悠闲地给自己沏了壶茶。 …… 疾驰的马车停在了郊外的一座破庙前,那里已有人在接应。 折戟撩开车帘,里头的两名汉子赤着上身抱拳,胸前缠着止血的绷带。 折戟将两个包袱分别丢给他们,低沉道:“里头有你们的新身份和腰牌,路引也在,小心行事。” 两人道了声“喏”,麻利换好京师屯所的戎服,先后下了马车,混入接应的人群中。 折戟目送几人离去,方解下马缰绳,取出车中备好的酒坛,将酒水泼在马车上,点燃火引。 火舌窜起,折戟将燃烧的马车推入阎王山脚的深沟中,灭了踪迹。 他牵着马匹站在夤夜的黑蓝雾气中,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高大沉默。 长夜将尽,但腥风血雨并不会就此停息,一切才刚开始。 …… 虞灵犀太过担心宁殷的处境,睡得极浅。 是以宁殷刚启动机关将她藏入密室,她便醒了。 她伪装得很好,没有让宁殷察觉。直至密室的墙再一次合拢,四周悄寂,她才敢于晦昧的昏光中睁眼。 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她克服对密室的恐惧,强迫自己不要睡去。 而后一声极轻的嗡声打破了静谧,似乎有什么东西钉在了密室与雅间相连的那面墙上。 虞灵犀竖起耳朵,很快听到了打斗声。 她悄然坐起身来,望向墙壁的方向,那阵极轻的噼里啪啦声让她觉得心惊肉跳。 宁殷在做什么? 他在独自面对些什么啊! 最初的慌乱过后,虞灵犀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有人要剪断宁殷的羽翼,拔去他的爪牙,光是逼他杀两个心腹是不够的。那些人定然会回来,试探宁殷是不是真的没有了幕僚党羽庇护。 而试探的的最好方式,便是出其不意的刺杀。 宁殷只能隐忍,一直忍,直到对方彻底打消疑虑…… 黑暗中的无助与心疼如潮水般涌来,虞灵犀的指尖发冷,咬着唇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约的声响停了,然而密室的墙没有再次打开。 外面一阵令人悚然的死寂。 虞灵犀又坐了会儿,实在担心得紧,便赤着脚轻轻下榻,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边,摸到了最边上书架后两个透风的小孔。 她将脸贴在墙上,顺着小孔朝外看,只见屋内已是一片狼藉,地上凌乱地插着几支羽箭。 宁殷背上洇出一大片猩红色,那鲜血不断扩散的中心,冒出一点森寒的刀尖。 一把薄如秋水的匕首从前而后贯穿了他的左肩,再往下一寸便到了心肺的位置。 虞灵犀的心也像是扎了一刀,汩汩淌着鲜血。 她总算知道,为何前世的宁殷身上有那么多浅淡的陈年旧伤,随便拎一条出来,都能要去普通人的大半条命。 外间,宁殷单手握住匕首,于是虞灵犀便眼睁睁看着那抹刀尖从他身体中隐去,抽离,带出喷薄而出的鲜血,溅在地上像是一束灼然的血梅。 宁殷连哼都没哼一声,麻木且熟稔地,以牙咬着绷带包扎了伤口。 他把脏了的衣物踢至角落藏起来,然后赤着冷白强健的身形走到屏风后,换了件新的衣裳。 转过身时,虞灵犀看见了他的脸,冷漠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喉间一哽,很快咬住了唇,将颤抖的气息咽了回去。 虞灵犀连出去抱抱宁殷,为他上药包扎都做不到。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危险在盯着宁殷,虎视眈眈。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藏在这方寸之地,不给他添麻烦。 宁殷这条路走得太险、太难了,身边多一个累赘,便多一分危险。若是再被人发现,他与虞将军的幺女私定终身…… 虞灵犀不敢想。 暖光从豆大的孔洞中投入,落在她湿红的眸中。 她怔然抬手,摸到了满指的湿痕。 外间,宁殷大概简单洗漱了一番,带着满身湿气推门进来。 发梢滴着冷水,更显得他俊美冷冽的面容苍白得不似凡人。 他打开窗户,扔了块香丸在兽炉中,奶白的一缕香烟袅袅晕散,覆盖了满屋血腥味。 然后他拉开床榻边的矮柜屉子,从里头拿了毛毡、蜡油等物,坐在香炉旁,专心致志地给一个什么物件抛光。 孔洞能见的范围太小了,虞灵犀实在看不清他手里是个什么物件,只猜想应该是个十分重要珍贵的东西。 因为宁殷动作那般轻缓细致,苍白的侧颜近乎虔诚。 直到兽炉中的香渐渐散了,身上的血腥味也散得差不多,他才满意地将手中那枚雕琢得精细油亮的物件收起,起身朝密室走来。 虞灵犀忙擦了擦湿红的眼睛,回到榻上躺好。 几乎同时,密室门被拧开,光线倾泻进来,高大的影子将榻上侧躺的美人轻轻笼罩。 门复又关上,宁殷躺了上来,小心地环住虞灵犀的腰。 如同前世一般强硬的姿势,将她整个箍在怀里。 嫁反派 第85节 虞灵犀衣衫单薄的后背贴上宁殷的胸膛,霎时整个人一颤,泪顺着紧闭的眼睫渗出,洇入鬓发中。 宁殷的身体太冷、太冷了,几乎没了活人的温度。 虞灵犀想起了前世他腿疾复发时,那牙关咯咯作响的战栗,冻得她心脏生疼。 宁殷大概真的伤重累极,竟然没有发现虞灵犀一瞬间僵硬的身躯。 “我似乎有些理解,小姐说的‘死了也要继续在一起’。” 他微凉的呼吸拂在耳畔,极低极哑地提及兄长成婚那晚的争辩,“你瞧,我们躺在这,像不像死而同穴?” 随即他又自顾自否认,轻笑道:“小姐不会死的。” 又片刻。 他闭目,鼻尖蹭了蹭虞灵犀柔软的头发,声音也低了下去:“安歇吧,岁岁。” 虞灵犀睡不着,睁开了眼。 她等耳畔的呼吸沉了下去,方极轻慢地、一点一点转过身—— 这番动作,前世陪腿疾发作的宁殷就寝时已做过太多回,熟悉到能做得又轻又稳。只不过那时她是惧怕,而此时,只有揪疼。 “我不想和你死,我想和你活。” 虞灵犀在心里低低地说,“风光无限地活。” 黑暗中只能看不清宁殷的轮廓,虞灵犀拱了拱,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她不知道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宁殷还要被打压几次,被伤多少回。 如果今夜不曾浅眠惊醒,宁殷大概永远不会让她知晓,这些命悬一线的危险。 死都不会让她知道。 一直以来,虞灵犀都在想宁殷能为虞家做什么,却极少想过,她能为宁殷做什么。 她曾心怀侥幸,期盼能有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一边舍不得宁殷,一边又放不下亲人。 可她很清楚,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逃避赐婚换来的轻松,不过是把压力与危险,分给父兄和宁殷去承担罢了。 朝堂之事步步惊心,宁殷前世也是无牵无挂,才能走得那般肆无忌惮。 外间隐约传来鸡鸣,天亮了。 虞灵犀很小心、很小心地抬起宁殷的手臂,将他微凉硬朗的手掌塞入薄被中焐着,替他仔细掖好被角。 而后慢慢坐起,踩着冰凉的地砖下榻。 她在墙上摸索了一番,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小方块,轻轻一按,密室门再次打开。 她回头看了眼,晨曦蓝白的浅光落在宁殷的睡颜上,安静而又脆弱。 半开的衣柜中塞满了漂亮精致的衣裙,这一日是她偷来的甜蜜。 虞灵犀突然有些伤感,她觉得自己应该给宁殷留封信,可是没找到纸墨。 屋里桌椅都被毁得差不多了,唯有那枚铜镜还端正地搁在梳妆台上,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给宁殷以簪绾发的机会。 正想着,镜中出现了一张苍白俊美的脸。 虞灵犀指尖一颤,讶然回头望去。 只见宁殷不知何时醒了,正披衣倚在密室门口,勾着墨色幽深的眼眸看她。 他的脸那样白,倒越发显得瞳仁和发色是极致的黑。 “岁岁起这么早,是打算去何处?”宁殷笑着问。 第60章 簪子 虞灵犀看着宁殷,像是一个做错事被抓住的孩童。 她未料宁殷会醒得这般快,打好腹稿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宁殷轻咳一声,从密室的阴暗中慢慢走出。 “昨夜溜进了老鼠,未及清理,当心乱跑扎了脚。” 宁殷随意抬手一按,床榻移出归位,厚墙合拢如初。 鱼肚白的晨曦如银似铁,将宁殷英挺的容颜照得几近透明,黑冰般的眸中蕴着轻浅的笑意。 虞灵犀移开了视线,启唇道:“宁殷,我……” “尚未梳洗,急什么?” 宁殷笑着打断她,视线从她披散的长发上收回,拉开抽屉取出一物,“坐下,我给你绾发。” 虞灵犀被按在了屋中唯一的椅中,正对着妆台上的铜镜。 宁殷真的拿起梳子,不紧不慢地捻起她冰凉的发丝,梳绾起来。 他的动作那样自然,若非昨晚亲眼所见那些惊心动魄,虞灵犀定然以为这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清晨。 宁殷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垂鬟髻,因为手法生疏,髻有些许松散,反而让镜中的她多了几分慵懒明丽的春色。 “宁殷。” 虞灵犀没有戳破昨晚那场带血的“试探”,只略微蜷了蜷手指,尽量柔声道,“我要回家了。” 她盯着镜中宁殷的神情。 可宁殷连眼也未抬,手指顺着她松散的发髻向下,滑到幼白的颈项,带起一阵微凉的酥麻。 “今日天气是很好。” 他气定神闲道,“待用过膳,我带你出去走走。” 虞灵犀手指蜷得紧了些,她知道宁殷是在岔开话题。 宁殷那样聪明,洞悉人心,只要她表现出哪怕是一丁点的为难不舍,都骗不过他的眼睛。 虞灵犀轻叹了声,按住宁殷的手,起身说得更明白些:“我是说,我必须要回虞府了。” 宁殷依旧是闲淡的神情,看了她片刻,方低低一笑:“我习惯了做小伏低,极少在岁岁面前动怒。故而岁岁大概以为,我的脾气很好。” 他凑近些,抬起虞灵犀的下颌,温声道:“这张嘴,该罚。” 他凑近时,虞灵犀下意识想抵住他的胸腔,又顾及他的伤,最终手足无措地抬指捂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也是微凉的,触之惊人。 虞灵犀咽了咽嗓子,继续道:“出来玩了两日,我很开心。可是殿下,如今形势,我不可能任性跟你走。” “玩?” 宁殷垂眸品味着这个字,漆黑的眸中似是云墨翻涌,又似是一片沉寂。 虞灵犀知道自己必须说下去。 她留在宁殷身边的每一刻,对虞家和宁殷本人来说,都是莫大的累赘和危险。 “自欲界仙都一见,历经十月,我已给不了你什么了。你如今文德兼备,快回去做王爷吧。”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撑起最完美的笑意道,“我也要准备嫁人啦!” 宁殷很久没有说话。 窗外纤薄的晨曦刺破天际,金纱倾泻,而屋内却只剩下沉默相对的影子。 宁殷在盘算什么呢? 虞灵犀猜想,他大概是想把自己塞入箱子里,锁在小黑屋里。他以目光为牢笼,将自己囚于其中,无从遁形。 宁殷的确是这么想的。 薛家伪善,博尽虚名,自以为让皇帝指婚就能吞下虞家仅剩的兵权。 只要虞灵犀说个“不”,宁殷有许多种方法让薛岑消失,毁去这桩婚事。至于虞府上下其他人,能保住性命不死便可,其他的皆不在他的计划范畴…… 可虞灵犀说要回去嫁人。 哈,她甘愿回去嫁给薛岑。 温润的笑意褪尽,手中还未来得及送出的玉簪扎破了掌心的伤口,鲜血淋漓,恍如一夜黄粱梦醒。 他嗤地一声,眼底缓缓晕开瑰丽的暗色。 记得他还是卫七时,小姐和他说过:她的心里装了许多重要的人,他每杀一个,就无异于往她心上捅上一刀。杀光了,她的心也就死了…… 你看,这些教诲卫七都记着呢。 所以他不杀薛岑,他怎么忍心往她心上捅刀呢? 宁殷笑着将一支温凉的物件插在她的发髻上,顺手调整了一番角度,哑声近乎疯狂道:“我这条命贺你新婚,如何?” 虞灵犀怔愣,不敢去摸他插在髻间的是什么物件,不敢回应。 “卫七。”她凝眉,唤了他们之间最熟悉的称呼。 “不可以吗?” 昨天的伤裂开了,他掌心鲜血淋漓,便用干净的袖子给虞灵犀擦了擦鬓边沾染的血色,低声道,“反正这条命,也是小姐捡回来的。” “你不会死的,不可以死。” 虞灵犀睫毛簌然一颤,随即更坚定地抬眼,“因为你是宁殷,是我认识的强悍聪明、无坚不摧的宁殷。” 我曾许了你四个愿望。 虞灵犀在心里道:一为待你如客卿,竭尽所能提供藏身庇护;二为七夕祈愿,许一个“事事如意,岁岁安宁”;三为许你暂不婚嫁,守着虞府度过余生;四为…… 四为允你从虞府带走珍爱一物,你带走了我。 虞灵犀在心里说了声“抱歉”,后两个愿望,她要食言了。 她的重生改变了宿命的航道,一切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大业未成,虞家与宁殷的关系一旦摆在明面上,于两家而言皆是灭顶之灾。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稳住父兄韬光养晦,将宁殷送回他应有的轨迹。 嫁反派 第86节 直至他如前世那般无牵无挂,所向披靡,将天下江山踩在脚下。 朝阳自屋脊升起,驱散一室阴暗。 虞灵犀眼中泛着粼粼的光,终是盈盈一福,一礼到底。 再起身时,她眸中一片温柔的宁静。 “再见,卫七。” 她告别的笑颜美丽如初,后退一步,朝门外走去。 指尖触及门扉时,身后骤然传来了低哑的咳嗽声,像是闷在喉中,要将脏腑咳出来似的。 虞灵犀没有回头,她不能回头。 青岚已经安排好一切,等候在廊下。 她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朝青岚走去,倦怠道:“回去吧。” 门关拢,将房间分成泾渭分明的光与影。 剧烈的咳嗽过后,宁殷才慢慢直起身子,寡淡的唇色染上了些许血气。 “装可怜已经没有用了,是吗?” 他身形浸润在阴影中,望着门扉外消失的阴影,颇为失望地“啧”了声。 若是以往,小姐定会皱着眉跑回来,又心疼又着急地嘟囔一句:“怎么搞成这样了啊?” 宁殷扯了扯嘴角,而后忽地皱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咽了回去,抬指漠然拭去唇角的嫣红。 人都不在了,示弱又有谁心疼呢? 大概有了那口血的滋润,他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有了些许人气,唇色浮出艳丽的绯红,整个人俊美昳丽得不像话。 归鸟倦林,他的灵犀鸟儿还是跑了。 没关系,他说过的:若鸟儿有朝一日厌倦了他这根枝头,他便抢一片天空,将她圈养起来—— 用链子拴着,便是她用温声软语婉转哀求,也绝不松手。 宁殷冷然低笑。 他一点也不会可怜她,谁叫他是天生的坏种呢? …… 一路上,青岚都在担忧虞灵犀的状态,欲言又止。 初秋的太阳明亮炙热,虞灵犀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光亮。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驿馆的,隐蔽的后门外,虞焕臣几乎立刻起身,朝妹妹奔赴而来。 “岁岁!” 虞焕臣的声音有担心,亦有释然。 他披着满身冷露,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在此处守了整整一夜。 他眼睁睁看着夜里那批刺客杀回来试探宁殷,可按照约定,却不能出手暴露。 虞焕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半宿的。 他懊恼煎熬,无数次后悔不该纵容妹妹离府,不该心软答应许她两天时间告别。他既担心岁岁受伤害,又担心她冲动之下不会回来了,那整个虞府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 可岁岁回来了,哭着回来的。 “兄长。” 虞灵犀只叫了两个字,便哽住了嗓子,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 她加快脚步,不管不顾地扑进兄长怀中,像是溺水之人急切地寻找一根浮木,很轻很轻地问:“兄长,我有些难受。是不是我这一辈子……再无生趣了?” “不会的。” 虞焕臣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却摸到一根陌生的、带着血渍的簪子。 他自然地别过目光,低声安慰:“岁岁以后还会遇见很多有趣之人,快乐的事。会开开心心,幸福到老。” “是么?”虞灵犀笑笑。 可她总觉得自己的两辈子,已经像从驿馆到后门的这条路一样,走到头了。 虞焕臣早准备好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将妹妹送回府邸。 虞灵犀想,自己此时的脸色定然很差,因为严厉刚毅的父亲一句责备之言都没有,只温和喟叹道:“回来就好。乖女,回房好生歇息。” 没人知道这两日里,虞家顶着怎样的压力。 虞灵犀回了自己的厢房,在榻上坐了一会儿。 她想起了宁殷插在她发间的那物件,不由寻来铜镜,将那东西小心取下来一瞧,才发现是支打磨得水滑的白玉螺纹瑞云簪。 不,说是白玉簪有些不太准确。 玉身底色的确是上等的极品白玉,却偏偏在云纹上晕开一抹红雾般瑰丽的血色,雅而不素,艳而不俗。 这是千金也买不到的罕见成色,更遑论簪身每一笔雕工都精致无双。 不知为何,虞灵犀又想起前世宁殷的那句话:“听说人血养出来的玉,才算得上真正的稀世极品。” 虞灵犀闭目,将簪子贴在心脏的地方,于榻上缓缓蜷紧身子。 …… 虞灵犀病了,夜里便起了高烧。 自从去年秋重生而来,她有意调养生息,便极少再生这般来势凶猛的病。 高烧反反复复,连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只有虞灵犀自己知道,她的病根在心里。 太累了。 重生一年,她千方百计避开了一个灾难,后面却紧接着有第二个、第三个在等着她……应付不完的算计,数不尽的危险,令她心力交瘁。 她偶尔想,算了吧。 然而念及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父兄和家人,想起有个人含笑唤她“宝贝”,终归是舍不得。 唯一庆幸的是,大病一场,赐婚之事自然暂且搁下。 深夜,服侍汤药的小婢伏在案几上,累极而眠。 虞灵犀的意识在冰窖和烈焰中反复煎熬,寻找夹缝中的一丝清明。 身体沉得像是铁块,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似是看到飘飞的帐外坐着一个人。 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轮廓。 他一言不发,只是隔着帐纱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一座浸润在暗夜中的冰雕。 虞灵犀觉得自己魔怔了,不知为何就想哭,想唤他,可干燥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支撑不住,复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醒来时帐外空空,一片怅惘。 病情勉强稳定时,已是中秋。 唐不离来虞府看她,总算给被汤药苦到失去味觉的虞灵犀带来了一丝亮色。 从唐不离的嘴中,虞灵犀零零碎碎知道了自己生病的半个月里,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唐老太君久病缠身,便从世家子中给孙女挑了个夫婿,前些日子已经下了订亲礼。 唐不离对这桩婚事嗤之以鼻,又无可奈何。 唐公府没有男丁,那些空有虚名的世家子弟肯纡尊降贵百般求娶,不过是想吃绝户。 譬如宁殷顺利通过考验回宫了,恢复了皇子身份。 又譬如太子多方排挤,七皇子在宫中过得十分低调…… “对了,下个月秋狩,所有文武重臣和世家子弟都在受邀之列。岁岁可要一同去看看?” 唐不离一边给虞灵犀削梨,一边拿眼睛瞄她,“七皇子也会去哦。” 虞灵犀讶然抬眼。 唐不离切下一块梨肉塞到她嘴里,笑道:“从我进门开始,你不就一直在有意无意打听七皇子的消息么?当我看不出来呢。” 第61章 重逢 虞灵犀顺嘴问了两句宁殷的境况,自认为颇为克制。 未料连唐不离都察觉到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虞灵犀细细咽下梨块,汤药麻痹的舌尖已然尝不出是甜是酸,浅浅笑道:“朝中突然多出了一位皇子,谁不好奇?遑论我这个重疾方愈的病人。” “也是。不过不知为何,皇上对那失而复得的七皇子并不喜爱,这么久了连个封号也无,也没几个人见过他的样貌。” 唐不离削了块梨塞入自己嘴中,托腮道,“要我说七皇子还不如做个平头百姓自由呢!干嘛要回宫趟这些浑水?” 虞灵犀垂下了眼眸。 她知道宁殷为什么要回去,那里埋着他的血,他的恨。 心口又开始闷堵,拉扯绵密的疼,虞灵犀忙含了颗椒盐梅子定神。 过去两月悠闲甜蜜居多,她已经许久不曾嗜辣了,一时呛得喉咙疼,涩声岔开话题道:“对了阿离,你方才说你定亲了,定的是谁家呀?” 提及这事,唐不离眉毛耷拉下来,满不在乎道:“就陈太傅之孙,陈鉴。” 听到“陈鉴”之名,虞灵犀心中一咯噔。 她记得前世唐不离亦是嫁给了陈鉴,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婚后好色嘴脸显露无疑。后来有次陈鉴醉酒失言,背后辱骂摄政王宁殷,被当众拔了舌头…… 命运兜兜转转,莫非又要回到原点? “阿离定亲大喜,我本该高兴。” 嫁反派 第87节 虞灵犀小心措辞,提醒道,“不过听闻陈鉴此人多情狂妄,声名不正,还需三思才是。” “是么?那为何祖母派去打听的人,都说陈鉴是个憨厚儒雅的端方君子……” 唐不离料到陈家定是买通了媒人,心中疑窦顿生,对这桩亲事更为抵触。 顾及虞灵犀还在病中,唐不离也不好用这些事烦她的心,便装作不在意地啃了口梨道:“不说这些了,我昨日给祖母抄经文祈福时,顺便也给你抄了一份。已经找金云寺的住持开过光啦,岁岁睡时压在枕头下,能消灾去病的。” 说着,唐不离拿出一个四方金黄的布袋,里头厚厚一沓手录经文。 虞灵犀知晓唐不离平时最讨厌读书写字,而今却肯为她抄上厚厚的经文祈福,这份义气让她慰藉了不少。 “多谢阿离。” 虞灵犀双手接过那个布袋搁在枕下,笑道,“你那个抄书的小郎君呢?” “什么郎君?” 唐不离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七夕那夜见过的书生,便低落道,“噢,你说周蕴卿啊!哪还有闲钱养他抄书?七夕后就打发走啦。” “谁?” 虞灵犀怀疑自己听错了名字,“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周蕴卿呀!蕴藏的蕴,客卿的卿。” 唐不离狐疑地端详虞灵犀的神色,问,“怎么啦?” 还真是他! 虞灵犀怔怔然半晌,忽而无比郑重地握住唐不离的手,“阿离,你还能将周蕴卿找回来么?找回来,好生供着。” 她隐约记得前世陈鉴醉酒辱骂摄政王,被当众拔去舌头问斩。 负责此案的便是宁殷麾下心腹之一——天昭十五年的探花郎,被誉为“冷面判官”的新晋大理寺少卿周蕴卿。 京城总不可能有两个周蕴卿! 唐不离一脸状态外的茫然,搁下啃了一半的梨,伸手探了探虞灵犀额头的温度道:“没事吧岁岁?怎么说话奇奇怪怪的。” 唐不离咕咕咧咧地走后,下人又来禀告,说薛府派人送了人参燕窝等物来。 听侍婢说,薛岑也来过两次,每次都是枯坐了很久才红着眼离去。 那会儿虞灵犀病得神志不清,也不知侍婢有无夸大其词。 不过她倒是想起有好几次半梦半醒,总觉得帐帘外远远坐着一人打量她。莫非是心病太重,将探病的薛岑认成了宁殷? 虞灵犀重新倒回榻上,摸到头上的玉簪,只觉心中破了一个窟窿,空荡荡漏着风。 也不知宁殷那边近况如何。 她闭目轻叹,真是要疯了。 …… 东宫。 侍从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宫女押了上来,按住她伛偻的背,强迫她跪在地上。 宁檀掀起醉醺醺的眼皮,打量了一眼那颤巍巍念念有词的老妪,皱眉问:“就这么个疯婆子?” 侍从道:“卑职确认过,当年服侍皇后娘娘的人,就只剩下这个老宫女还活着。” 年满出宫后逃了二十年的人,前些日子才突然冒出踪迹。 可若是当年的事没有隐情,这些宫人为何死的死,逃的逃呢? 宁檀的脸色沉了下来,挥退侍从。 这次调查他借用了禁军的人马,没让崔暗和皇后知晓。 宁檀踉跄起身,用脚尖踢了踢受惊的老妇,粗声粗气道:“老东西,你认得孤是谁吗?孤是东宫太子,有话要问你……”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听到“东宫太子”几字,老妇忽的弹跳起来。 她瞪大浑浊的眼,仿佛看到什么惊恐的东西似的,不住挥舞着枯瘦如枝的手道:“奴婢什么也没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 宁檀险些被她挠到,顿时没了耐心:“快说!当年到底怎么回事!谁要杀你?” “去母留子,去母留子……” 不管如何逼问,老妇嘴里只含混念叨着这一句。 “去母……留子?” 宁檀咀嚼着这句话,忽然猛地将妇人狠狠推到在地,惊慌叱道,“你这妖妇,胡说八道!孤是皇后娘娘的亲儿子!孤是嫡子!” “娘娘饶命,娘娘息怒……青罗已经沉井了,他们都死了!” 老妇哆嗦着竖起一根手指,“嘘”了声,近乎卑微地哄道,“没人知道二殿下的来历,没人知道。奴婢也不会说的……” 太子宁檀排行第二,这个“二殿下”是谁,不言而喻。 他又惊又怒,狠狠地绞住老妇的衣领,扭曲逼问道:“青罗是谁?啊?你说话!” 老妇被绞得双目暴睁,断断续续道:“青罗是……是娘娘的贴身宫婢,是二殿下的生……生母……娘娘不能生育,所以让青罗……呃!” 刺激之下,老妇一个抽搐,口流涎水倒在地上,已然再问不出什么。 宁檀恍若一阵惊雷劈顶,手脚冰凉地跌坐在地。 先前流言传开时,他一心要弄个明白。而今亲耳听到接生的宫人证词,却只余下无尽的恐慌。 若他不是皇后嫡子,而是卑贱宫女所生,是皇后用来巩固地位的棋子…… 那薛家暗中的支持,他的太子之位,都将化作泡影。 老妇被拖下去了,宁檀狠狠灌了一壶酒,而后将酒壶掼在地上摔碎。 杀了这妇人吗? 不,不能杀。 母后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思深沉,他必须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将来母后想废他,这个老妇便是最好的谈判筹码。 宁檀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笑容,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 等到虞灵犀能下地活动时,热辣的阳光已然变得凉爽温和,屋檐下的叶片泛起了微微的黄。 藕池栈桥旁几点枯荷兀立,却再也没有一人漫不经心地扬手喂着锦鲤,钓她上勾。 皇家秋狩轰轰烈烈拔营而去,虞灵犀到底没参与。 一是着实没精力,二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宁殷。 近些日子做梦,她总是会梦见她挥手离开时,宁殷那双黑冰般沉寂的眼睛,视线如刀,刀刀扎在她心里。 她在府中休息了数日,开始静心分析如今形势。 自皇帝三言两语分了阿爹的军权,虞家过得甚为艰难谨慎。 皇帝抓不住虞家和皇子勾结的把柄,渐渐便分了心神,开始使用怀柔之策安抚虞家父子。 宁殷那边…… 罢了,还是想法子继续拖延婚期吧。 正琢磨得入神,未料虞焕臣和虞辛夷却提前一天归来了。 “兄长,阿姐。” 听到马蹄声归来,虞灵犀忙不迭迎了出去,问道,“你们不是陪同皇上秋狩去了么,怎么提前回来了?” 她担心是狩猎中出了什么问题。 毕竟宁殷虽然是个没有资格夺储的“污点”,但他的出现,定然会打乱朝中布局,刺痛一些人的眼睛。 虞辛夷没有虞焕臣那样灵敏的脑子,“嗐”了声,快人快语道:“皇上突发风寒,龙体欠恙,便提前拔营回宫了。” 虞灵犀“噢”了声,倒是松了口气。 虞焕臣将幺妹的小情绪收归眼底,翻身下马道:“对了岁岁,皇后娘娘寿辰在即,方才坤宁宫的女官来传了懿旨,宣你进宫一同贺寿。” 果然,虞灵犀才松开的眉头,又轻轻蹙了起来。 虞焕臣于心不忍。 但相比之下,他更不愿妹妹再因宁殷卷入危险的漩涡中,只好狠了狠心叹道:“你姐姐会陪你去。好好准备一下,岁岁。” 十月初九,皇后寿辰,宫中大宴。 天才刚蒙蒙亮,虞灵犀便下榻梳洗,换上精致温雅的大袖礼衣。 离前世的变故还有一段时间,若她没记错,此时的宁殷应在韬光养晦,深居简出,故而极少在朝臣面前露面。 皇后的寿宴,宁殷应该也不会参与吧? 记得前世姨父要巴结的宴会权贵中,压根没有宁殷其人……虞灵犀一时说不清是喜是忧。 皇后寿宴,每位命妇、贵女的钗饰服饰皆有品级,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虞灵犀想了想,还是取下了发髻上的螺纹瑞云簪,小心地收入屉中。 巳时,宫门外熙熙攘攘停满了香车宝马。 虞灵犀随着姐姐下了车,便见一抹儒雅清俊的身影走来,环佩叮咚,朝她清朗唤道:“二妹妹。” 薛岑会等候在这,虞灵犀一点也不惊讶。 毕竟两家结亲之事人尽皆知,又是陛下与皇后有意撮合,性质大不相同,故而这样的场合,为表皇恩浩荡,她与薛岑应该一同赴宴叩谢才对。 虞灵犀便露出得体的浅笑,回了一礼:“久等。” 面前的少女今日绾了飞仙髻,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项,一袭浅绯的礼衣随着轻风飘飖,映得阳光都黯然失色。 薛岑眼里充斥着得偿所愿的惊艳与满足,哪怕虞灵犀此时眼底平如秋水,没有半点旖旎波澜。 他笑了笑,温声道:“二妹妹请,虞大姑娘请。” 虞灵犀与薛岑一入场,便引起了小小的躁动。 不知礼部是得了皇上授意还是如何,虞家与薛家明明是泾渭分明的文武两家,宴席的案几却被安排在了一处。 好吧。 虞灵犀蹙蹙眉,只得毗邻薛岑就座。 嫁反派 第88节 刚入座,便听见宴席上传来一阵更大的喧闹。 有人窃窃道:“快看,是七皇子来了!” 虞灵犀斟茶的手一颤,溅出了两滴。 他怎么来了? 莫非是记忆出了错? 恍惚间,太监尖声唱喏:“七皇子到——” 宫墙朱殿,衣香鬓影之中,一道手握折扇、紫袍玉冠的熟悉身影缓步而来。 刹那间,虞灵犀心脏一窒,仿若看到了前世。 第62章 冲喜 宁殷年少颠沛,在众人的想象中应是个木讷寒酸之人。 是以看到这道紫袍玉带、苍白英俊的高大身影,一时间众人眼中的惊讶大过轻蔑,磨蹭了好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起身行礼。 一旁的薛岑起身欲拱手,却在见到七皇子容貌的那刻,倏地一僵。 七皇子的容貌,为何与那曾引诱二妹妹逾矩的侍卫一模一样?! 卫七,卫七…… 薛岑喉结微动,缓缓拢袖,下意识望了身侧的虞灵犀一眼。 虞灵犀敛目,随女眷一同屈膝福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鬓钗的光泽映在她的眼中,漾开浅淡潋滟的光泽。 那是面对薛岑时,不曾起过的波澜。 她几乎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抬眼看他。 视线中,一片深紫的下裳从面前行过,黑色的官靴没有片刻停留。 风停,清冷的檀香消散,了然无痕。 “二妹妹?” 身侧传来薛岑压低的声音,虞灵犀这才大梦初醒,缓缓起身归位。 宁殷在上方落座,执着酒盏浅酌,紫袍墨发衬得他的面容越发英俊苍冷,散漫的视线不曾在薛、虞两家的位置上做片刻停留,好像真的只是赴宴讨酒喝的陌生人。 他来做什么呢? 按照前世的记忆,此时他断不会这般抛头露面才对。 虞灵犀心中波澜不息,尽管控制着不看不想,可身边有关七皇子的议论声却不曾停歇,蚊虫般往她耳朵里钻。 她轻吸一口气,拿起案几上的糕点和果脯,一样又一样地塞入嘴中,以此分神定心。 心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仿佛只有不断地塞入吃食,才能填补那阵空落。 一旁,薛岑不动声色地给虞灵犀递了杯茶水,眼里含着毫不掩饰的凝重担忧。 又一声唱喏,太子入场,有关七皇子的议论才渐渐平歇。 见到宁殷,宁檀眼底明显划过一丝冷笑。 “七弟好兴致啊,孤几次三番以礼相邀都不见你人影,今日竟肯赏脸赴宴。” 宁檀夹枪带棒,给了一个眼神。 立即有一名绿袍文官会意起身,端着酒盏道:“太子殿下礼贤下士,厚待手足,有明主之风!臣深以为感,敬太子殿下与七殿下一杯!” 太子瞥了宁殷一眼,扯出兴味的笑来:“虽有美酒,却无人执盏。久闻七弟流亡在外,想必对伺候人的手段颇为了解,不知能否请七弟为孤斟酒,好让咱们兄弟把酒言欢?” 太子与麾下党羽一唱一和,俨然是奚落宁殷曾沦落为奴,等着看他笑话。 宴上众人作壁上观,无人为宁殷辩驳,虞灵犀不由握指蹙眉。 一旁的虞辛夷按住了她的手背,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虞家刚从风口浪尖退下,七皇子又尚未站稳脚跟,此时出头只会授人以把柄,牵连宁殷。 虞灵犀明白阿姐的顾虑,可还是觉得心堵。 正想着,这阵沉寂中传来玉壶斟酒的淙淙声响。 只见宁殷亲自斟了一杯酒,呈到宁檀面前,缓声笑道:“皇兄英明神武,深得民心,这杯酒理应愚弟敬皇兄。还望皇兄不吝珠玉,多多赐教!” 宁檀没想到他这般顺从,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得意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这酒不知什么品种,烈得很,一入腹中便如火遇热油般腾得烧了起来,熏得宁檀神志恍惚。 他脸颊绯红,眼神涣散,拍着宁殷的手臂道:“七弟这般识趣,将来孤继位,定然要将你封王留在身侧好生照顾!就封……封你为‘昏王’如何?哈哈哈哈哈!” 宴上众人一凛,顿时悄寂。 今上健在,太子便越俎代庖计划“继位”以后的事了,这可不妙啊! 通传的小黄门看着门外站着的帝后二人,顿时如掐住脖子的公鸭,吓得闭了声。 皇帝本就风寒未愈,听了太子这句僭越的混账话,顿时气得面色青黑。 东宫的内侍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搀扶住胡言乱语的太子道:“我的爷!您快少说两句吧,陛下来了!” 宁檀这才看到门口站着的帝后,七分酒意惊醒了三分,忙东倒西歪站起来行礼:“儿臣叩见父……父皇万岁!母后千岁!” 谁知晕乎乎找不到平衡,身子一歪便栽倒在地,丑态百出。 众人跟着行礼迎接圣驾,想笑又不能笑,一旁的虞辛夷嘴角都快憋得抽搐了。 虞灵犀心中解气,暗道一声:该! 皇帝黑着脸入座,看在皇后寿辰的面上留了几分颜面,沉声道:“众卿平身。” 皇后坐于皇帝身侧,不动声色道:“虞二姑娘与薛二郎果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本宫见之心喜。不知虞二姑娘的身体,可大好了?” 虞灵犀心里明镜似的清楚,皇后突然将话茬引到她身上,可不是在关心她,而是为方才太子的失态转移注意力。 果然,众人的目光追随皇后,纷纷落在虞灵犀和薛岑身上。 虞灵犀出列,盈盈跪拜道:“托娘娘洪福,臣女病体沉疴,本不该来此叨扰娘娘寿宴。” 说罢以袖掩唇,轻咳一声,全然弱不胜衣之态。 “无妨。” 皇后虚目一笑,“二姑娘的身体薄弱,需要一桩喜事冲一冲病气才好。依本宫看,何不趁今日良辰美景,为二姑娘定下婚期冲喜,也好给夙兴夜寐的虞将军一个交代。” 虞灵犀双肩一颤。 都说冯皇后礼佛宽厚,虞灵犀却看她深藏不露,绝非善类! 太子宁檀今日近距离见到虞灵犀,只觉明珠耀世,万千姝丽都失了颜色。不由暗骂便宜了薛岑那书呆子! 虽是不甘,但此时为了保全自己也只得颔首附和,顺带踩一脚宁殷道:“七弟,你以为呢?” 赐婚大事,本轮不到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置喙,宁檀此举纯粹是为了恶心宁殷罢了,毕竟传闻中虞家与流亡的七皇子有过牵扯。 虞灵犀垂着头,看不清宁殷的神情。 只闻他清冷散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陌生的音调,没有丝毫迟疑:“得偿所愿,自是皆大欢喜。” 明明做好了准备,虞灵犀仍是被那句轻描淡写的“得偿所愿”刺得心尖儿一疼。 她许久没有抬起头来,仿佛咽下锋利的冰块,忘了该如何辩驳。 她抿了抿唇,听皇帝道:“可。” 于是众人起身贺喜,薛岑端庄儒雅地笑着,耐心同每一位道贺的命妇、世子回礼。 虞灵犀置身虚与委蛇的热闹中,目光越过歌舞水袖望向前方,一片沉静。 宁殷搁下未饮完的酒盏,起身离席,自始至终不曾往她的方向望上一眼。 …… 寿宴结束,坤宁宫。 皇后站在殿前,望着摇摇晃晃站不稳的太子,平静问:“太子可知错?” “儿臣险些坏了母后寿宴,儿子知错!” 宁檀醉眼醺醺,踉跄挥了挥手道:“不过母后放心,待儿子以后掌权了,定会给母后操办一场更风光的寿宴尽孝!”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崔暗都露出了几分讥诮。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白瞎了皇后娘娘一手栽培。 冯皇后蛾眉微蹙,冷声道:“崔暗,给太子醒醒酒。” “是。” 崔暗会意,走到宁檀面前,歉意道,“殿下,得罪了。” 宁檀迟钝,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噗通一声水响,他整个人宛若沙袋飞出,栽入了殿前的佛莲池中。 “救……救……” 宁檀扑腾着划动手脚,可没人敢来拉他。 他尊贵的母后就站在阶前,凤袍贵气,无悲无喜,只有彻底的冷漠。 没错,是冷漠,就像是看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废子。 宁檀总算抱住池边吐水的石雕,身上挂满水藻,狼狈地瑟瑟发抖。 他彻底酒醒了,无比清醒。 “本宫护得了你一次两次,护不了十次百次。” 皇后道,“太子就在此好生冷静反省。” 殿门在眼前无情合上,宁檀抹了把水,目光瞪向一旁垂首躬身的内侍。 一时间,内侍低眉顺眼的脸都仿佛飞扬跋扈起来,咧着讥诮的笑,嘲弄他的愚昧和狼狈。 他双目赤红,恐惧之中终究夹杂了几分怨恨,恨自己身体里流着肮脏贱婢的血,恨母后将他扶上太子之位,却不肯施舍哪怕是一丁点的亲情亲近…… 嫁反派 第89节 等着瞧吧! 宁檀牙关颤颤地想,他会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才是唯一的真龙血脉! 坤宁宫毗邻的指月楼上,宁殷一袭紫袍挺立,将太子泡在池中的狼狈蠢样尽收眼底。 他身后,一名禁军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道:“殿下,可要制造点意外,让太子顺势溺毙池中?” “不必。” 宁殷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唇线一勾,苍白的面容便显出几分温柔的疯狂来,“死是一件简单的事,哪能这般便宜皇兄。” 他要将当年承受的一切,百般奉还给这对母子。 目光越过巍峨的琼楼殿宇,落在远处的宫道上。 宁殷视力极佳,哪怕只是遥远如蝼蚁的几道人影,亦能清晰地辨出那抹窈窕明丽的身形。 嘴角的笑到底沉了下去,他将折扇一收,转身下了楼。 宫门外,虞辛夷快步追了上来。 “岁岁。” 她握住虞灵犀的手,眼里的担心不言而喻,“你没事吧?” 虞灵犀飘散的思绪这才收拢,反应过来自己不和薛岑一起叩拜皇后就快步离席,未免有些失态。 好在皇后顾着太子,不曾留意她的动静。 虞灵犀轻轻摇头,努力露出轻松的笑来:“我没事的,阿姐。” 虞辛夷拉着虞灵犀上了自家的马车,放下帘子。 她伸手捧住妹妹的脸,直将她那张美丽小巧的脸揉得皱起变形,方捏了捏她的腮帮道:“不开心就要说出来,岁岁。” 虞灵犀怔神。 “当阿姐看不出来呢?你对薛岑,已经没有年少儿时的濡慕了,对么?” 虞辛夷叹了声,“皇后今日以冲喜为借口堵死了我们所有的退路,装病都装不成了,的确不太厚道。不过岁岁,若这桩婚事只给你带来痛苦,我宁愿你不要应允,哪怕是抗旨不遵、抄家入狱,我也……” “阿姐!” 虞灵犀拥住了虞辛夷,轻声道,“不要说这种话。” 去年北征之事,她好不容易才扭转宿命,让这些可爱可敬的亲人能继续长留身边,怎么忍心因一时的委屈而功败垂成呢? 何况自离开宁殷的那日起,她便知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她都没有资格难受。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唯有一条黑走到底。 虞辛夷大刀阔斧地坐着,将妹妹的头按入怀中。 她想起了虞焕臣的那句话:虞辛夷,是我们无能,给不了岁岁更多的选择。 皇权压迫,君命如天,一切功勋皆是泡影。 想改变,唯有换一片天。 …… 因是打着冲喜的名号,礼部的动作很快,将虞灵犀与薛岑的婚期定在了年关。 虞灵犀没有露面,开始加快步伐搜查赵玉茗之死的幕后真凶。 她需要事情来分散自己过于紊乱的思绪,亦怕真的成婚后,再也没机会帮宁殷什么。 至少在那之前,她得知道蛰伏在暗处谋害虞家,以及意图刺杀宁殷的真凶是谁。 没想到查了半年没有音讯的赵家侍婢,今日却突然有了线索。 “你说赵玉茗的侍婢红珠,藏在青楼里?”虞灵犀倏地从秋千上跳下,讶异道。 “接到线人消息后,属下亲自拿着画像潜入青楼确认,看相貌的确十分相似。” 青霄禀告道,“且那女子额角有疤痕,与红珠曾撞柱一事吻合。” 红珠是奴籍,没有卖身契是不可能跑远的。虞灵犀只料想她还藏在京城,却未曾想过就躲在青楼中。 “为何不将她带回?”虞灵犀问。 青霄露出为难的神色:“小姐不知,那青楼并非一般的销金窟,而是有前庭后院之分。前庭供普通人消遣,而后院则专门接待身份显贵的达官贵胄,需要专门的身份令牌才能进去,戒备极为森严……属下怕打草惊蛇,故而不敢靠近。” 这倒是和欲界仙都的规矩有些相似…… 想到什么,虞灵犀眼睛一亮:“有一人绝对有门路,你去请清平乡君过来,说我有急事烦请她帮忙!” 青霄领命,抱拳告退。 宫门。 薛岑从礼部出来,正好瞧见宁殷自宫门处上了马车,朝市坊行去。 薛岑想起这位七皇子的容貌,不由又联想七夕那夜撞见他宣誓主权般亲吻虞灵犀的画面,不由心下一沉,勒缰回马,暗自追踪七皇子的方向而去。 他倒要看看这七皇子处心积虑接近二妹妹,到底意欲何为。 跟了一路,七皇子的马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街口。 薛岑下马,追随马车消失的方向望去,只见街道尽头是一处脂粉浓艳的秦楼楚馆。 七皇子狎妓? 也难怪,只有这般心术不正之人,才会将单纯的虞二姑娘哄得团团转。 薛岑顿时为二妹妹感到不值,可怜寿宴上相见,她仍记挂着这个朝秦暮楚的负心之人。 只有自己,才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人。 薛岑哂然转身,正欲将此事告知二妹妹,却忽而察觉后颈一阵巨痛,顷刻倒了下去。 有人接住了他倒下的身形,拖入巷中隐蔽的青楼侧门。 而巷子尽头,那辆消失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侧门,将一切尽收眼底。 “殿下,人已经顺利带进去了。”下属来报。 风撩起车帘,一线光洒入,照亮了车中倚窗而坐的华贵青年。 惊鸿一瞥,姿容绝世。 “很好。” 他一手撑着太阳穴,冷白的指节仔细把玩着一方玲珑妙曼的墨色玉雕,眼底漾开冰冷的笑意。 第63章 献舞 酉时,京城的灯火次第燃起,正是花楼开门迎客的时辰。 马车里,虞灵犀依照唐不离的计划,换了身浅金色的纱衣长裙。菱花镜中的美人长发绾做朝云髻,额间一点花钿,樱唇杏腮,艳丽无双。 唐不离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很快就弄到了青楼内院的通牌。 青楼只接男客,虞灵犀本打算让青霄执通牌混入其中,将红珠带出来。 不料内院藏得极深,一张牌一位客,只进不出,更遑论要带走一个大活人。 有些话旁人无法代传,虞灵犀必须要当面问红珠,故而再三思索,只能亲自前去一探究竟。 正想着,马车停了。 穿着浅杏色男装的唐不离撩开车帘上来。 她唇上装模作样地贴着两撇短髭,随身的长鞭绾成几圈挂在腰间,俨然就是一个清秀风流的纨绔公子。 见到妆扮好的虞灵犀,“唐公子”不由瞋目道:“我的岁岁,你今日真是、真是……” 厌恶读书的清平乡君词穷,“真是”了半天,也找不出合适的辞藻形容,咋舌道:“而今我才真切感受到,你这‘京城第一美’的称号并非虚传。” 此番少女抹上花娘的妆扮,金纱华美,更添几分勾人的柔媚,不像宠妾,倒更像是神妃仙子。 虞灵犀本人倒是不太适应。 她脸上脂粉太厚,衣裳又太薄,蹙蹙眉道:“这妆扮轻佻秾丽,实在难受。” 如此大胆的妆容服饰,她也只有在前世服侍宁殷时,被逼着穿过一次。 不过那是在寝房之中,倒也无所谓丢脸不丢脸,比不得今日要招摇过市。 若非通牌只有一张,而她的样貌身形实在与男人挨不上边,穿男装一眼就能被识破,她才不想多此一举扮成“唐公子”的宠妾。 “揽春阁虽不接女客,却允许男客带自己的姬妾前去调教学习。岁岁且扮作我的宠妾,随我混进内院,再寻机会去找你想找的人。” 唐不离又将计划细细复述了一遍,而后看向马车外候着的青霄、青岚两兄弟,“你们么,就在前院接应,别打草惊蛇。” 安排好一切,虞灵犀遮上面纱,跟随“唐公子”下车。 灯火的喧嚣立即扑面而来,莺歌燕语环绕四周,极尽奢靡。 入了揽春阁的门,虞灵犀方觉出此处略微熟悉。 越往里走,这股熟悉之感便越发深重。直至沿着脂粉轻浮的九曲画廊走向内院,远远瞥见西边茶室翘起的檐角,她才笃定此处来过。 当初她遇刺手臂中毒受伤,宁殷便是将她带来此处内院的雅间疗伤。 啊,揽春阁里有他的内应么? 思绪略微飘飞了一瞬,便见身旁的唐不离揽住她的肩,嘻嘻笑道:“听闻素琴姑娘一曲西域舞举世无双,特地带爱妾前来学习,回府也好跳给本公子消遣。” 原是护院上来查验通牌。 “公子和夫人请进,不过……” 护院将通牌还给唐不离,看了她身后的青霄与青岚一眼,“侍卫仆从一律不得入内。” 虞灵犀略微回首,以眼神示意。 青霄、青岚二人领命,退后一步,各自分头前往约定的接应之处。 内院的楼阁不似前院那般浮华艳丽,反而分外雅致,可闻琵琶琴音叮咚。 龟奴引着唐不离二人去素心姑娘的小楼,在回廊里与一群富贵公子迎面撞上。 嫁反派 第90节 为首的那个油头粉面,揽着身侧之人的肩淫笑道:“陈兄,那红蕊姑娘的三寸丁香舌,到底滋味如何啊?” 叫“陈兄”的是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看上去浓眉大眼颇为正派,可惜一开口就露了底,眯着眼轻佻道:“销魂蚀骨,不虚此行。” “难怪陈兄与她缠绵那般久!哈哈哈哈哈……” 后面那些淫词艳语,不堪入耳。 一旁沉默的唐不离忽然停了脚步。 虞灵犀回眸,疑惑低唤道:“阿离?” 唐不离仿若不闻,死死盯着对面正在结伴狎妓的狐朋狗友,英丽的面容唰地沉了下来。 虞灵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迎面缓步而来的几人,忽然明白了:那个“陈兄”,估摸着就是唐不离的未婚夫——太傅之孙陈鉴。 来不及安抚,唐不离已有了动作。 她解下腰间悬挂的长鞭,大步朝陈鉴走去,手腕一抖,鞭影如蛇甩出。 廊下琉璃灯灭,惊呼四起,陈鉴嗷的一声朝后摔去,脸上出现了一道红肿的鞭痕。 陈鉴捂着脸惊怒道:“你是何人?为何打人!” 唐不离本就不满这桩婚事,此时怒上心头,握着鞭子冷笑:“我是你唐祖宗!打的就是你这个人模狗样的大淫贼!” 陈鉴的惨叫和同伴的呼救惊动了楼下护卫,此时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虞灵犀只好趁乱退下,转身朝青霄踩点过的杂房小跑而去,据说红珠就在那里。 刚下楼,便险些与一人迎面撞上。 定睛一看,原是个熟人——曾向她提过亲,后又与一狐媚外室苟且的成安伯世子。 难怪揽春阁的内院戒备如此森严,真是藏龙卧虎,随便走三步都能撞见一位前来消遣的达官显贵。 两人曾见过面,虞灵犀忙不迭垂首敛目,却被成安伯世子一把拉住:“站住。” 虞灵犀心下一紧:莫不是被认出来了? 她将头垂得更低些,唯有两扇鸦羽般的眼睫在面纱外扑簌抖动。 却见成安伯世子“咦”了声,绕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眼:“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之前不曾见过。” 说着,便要上手来扯她遮面的轻纱。 虞灵犀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忙捂着面纱后退一步,撞入一个硬实的怀抱。 世界陷入一瞬的沉寂。 熟悉清冷的檀香萦绕,令她下意识想起了寿宴上那片毫不停留的紫色衣摆。 虞灵犀僵立着,心脏骤然一缩,而后漫出无限的酸疼来。 …… 薛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这是……哪儿?” 揉着钝痛的后颈起身,才发现他仅穿着松散的亵服躺在垂纱软榻上,而身侧,一名香肌玉骨的女子紧贴着他而睡,发出绵软的嘤咛。 薛岑顿时大骇,从榻上跌了下来,带起案几上一堆器具稀里哗啦倒下。 “干嘛呀?” 那女子彻底被吵醒了,不满地打着哈欠起身,钗堕鬓松,滑下的被褥露出大片旖旎风光。 可薛岑着实没有欣赏的勇气,红着脸别过头道:“姑娘快将衣裳穿上,这……这成何体统!” “公子莫不是在说笑?来我们这儿的都是脱衣服的,没见过穿衣服的。” 女子毫无羞耻之心,软若无骨地往薛岑身上靠,嘻嘻调笑,“何况,公子方才不是脱得挺欢心的吗?” 薛岑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什么礼教规矩都忘了,起身推开女子道:“你胡说!我……我……” 他背过身,慌忙地检查自己的衣物。 他没有过女人,说不出眼前情况到底是失身了还是不曾。他心乱如麻,却在见到胸腹处几个鲜红的口脂印时,忽的冰冷了手脚。 花娘眼睁睁看着这玉面郎君的脸从绯红褪为惨白,不由吓了一跳,伸出丹蔻艳红的手指戳了戳他:“公子,没事吧?” 薛岑哆嗦地合拢衣襟,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衣带系了好几次都不曾系好。 他赤红的眼中洇出泪来,半晌沙哑道:“出去。” 看到他哽咽的喉结,花娘嘴角一番抽搐。 来这都是找快活的,何至于哭啊? “公子……” “出去!” 于是花娘便将那句“昏得跟死人似的,没来得及”给咽了回去,白眼翻到后脑勺,哼了声披衣走了。 薛岑仍怔怔坐在地上,清俊的面容满是灰败。 到底是这青楼的人刻意宰客陷害,还是七皇子…… 他握紧了双拳,撑着榻缓缓起身,将地上散落的衣袍玉带一件件拾起。 仿佛是要拼命拢起破碎的尊严,越捡眼睛越红。 吱呀,门再次开了。 薛岑慌乱抬头,可进来的不是花娘,而是个额角有疤的送茶小婢。 “公子,请用茶……” 侍婢抬起头来,却在见到薛岑样貌时惊颤,手中杯盏摔落,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薛岑也认出了她,不由将衣裳拢在胸前护住:“红珠?” 眼前之人,不就是赵家小姐那名失踪的贴身婢女吗? 相顾无言,红珠瞳仁抖动,转身就跑。 她的表现实在太过反常了,又撞见了自己这番狼狈的模样,薛岑不禁羞愤交加,上前解释:“红珠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红珠却如见索命鬼,惊得大叫起来。 她哭着去拽门扉,发现拽不动,便缩在墙角哀求道:“我什么都没看见!那天撞见你们密谈的是小姐,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薛公子放过我吧!” “什么密谈……” 薛岑意识到了不对劲,怔怔地看着红珠,“你在说什么?” …… 内院廊下。 虞灵犀感觉腰上一紧,后背立即贴上一片硬实的胸膛。 “新来的?” 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熟悉的嗓音散漫而又低沉,“怎么,成安伯世子也对这美人有兴趣?” 这个声音虞灵犀听过千万次,从来没有哪一次如今夜般,令她心悸难安。 她记得寿宴上,宁殷那双陌生而冰冷的眼睛。 她和宁殷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这样的境地相遇,实在是尴尬至极。 同样尴尬的,还有成安伯世子。 他去过皇后寿宴,自然认出了面前这位紫袍华服的俊美青年是谁。 虽无权无势,但到底是个皇子,成安伯世子好美却不溺色,只得松手赔笑道:“殿下喜欢,怎敢横刀夺爱?” “很好。” 宁殷似是没认出怀中的女子是谁,淡然道,“今晚就她了,诸位大人请。” 虞灵犀这才留意到他身后还站了两位中年男子,看服饰打扮,应是着常服夜游的文臣。 此时骑虎难下,虞灵犀还未想好怎么脱身,便被强行揽着上了楼,进入一间雕金画壁的雅房。 华贵的花枝烛台落地,明灯如昼,照得满屋珠帘璀璨无比。 屏风后,已有琴娘奏乐,琴音如流水凤鸣,高雅无双。 宁殷与那两位文臣落座,自顾自斟了杯酒,乜眼看向金纱明丽的美人:“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真的没认出自己来。 也是,自己穿成这般模样,浓妆艳抹还蒙着脸,谁能认出来? 虞灵犀第一次尝到了拘束的滋味,在宁殷的审视中抬不起头来,只想快些脱身去找红珠的下落。 可她走不动,也不敢出声回应。 宁殷冷淡陌生的眼神像是沉重的枷锁,将她钉在原地。 心乱如麻,真是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地步了。 宁殷却是恍然一笑:“原来是哑女。” 两名文臣相视一眼,其中一名年纪稍轻的颔首,率先开口道:“臣……我等冒险前来,是与阁下有要事商议,而非贪恋声色……” “跳个舞。”宁殷充耳不闻,只眯眼看着灯火下轻纱覆面的窈窕美人。 虞灵犀僵住了。 她不擅跳舞,可偏偏听从唐不离的计划,做舞姬宠妾打扮。 “七殿……”那文臣苦口婆心,还欲试探。 宁殷却是搁盏,沉声道:“跳。” 一字之重,如有千钧。 虞灵犀只好僵硬着身子,踩着琴声音律,慢慢地舒展手臂。 她出身将军府,学的是琴棋书画,无需学那下等的姬妾以声色娱人。 是以两辈子,她只会跳一支舞,还是上辈子宁殷逼她学的,因为他说想看金铃在她白皙起伏的身形上叮当跳跃的样子。 嫁反派 第91节 那时的她有点害怕,亦有点委屈,学得不怎么认真,动作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何况那样的舞需要专门的曲子来配,与这轻缓的琴音套不上,故而跳得十分生疏磕绊。 她全程盯着脚尖和飘飞的裙裾,不敢看宁殷的眼睛。 从两位文臣一片死寂的态度来看,大约,是不忍直视的。 酷刑也不过如此。 一曲毕,屋内静得只听得见虞灵犀略显急促的呼吸。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福礼欲退,却听这片死寂中忽的传来了突兀的掌声。 “甚妙。” 宁殷像是看到什么绝妙的表演般,抚掌大笑起来,笑得双肩都在抖动。 他这么一笑,虞灵犀便不好退场,僵在原地。 那两名文臣也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宁殷收了笑,乜眼问:“跳得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 两人只好跟着抬手,敷衍地鼓起掌来。 “过来。”宁殷显出愉悦的样子。 虞灵犀走不成了,便小步挪着靠近,依旧低着头。 “坐。”宁殷又道。 虞灵犀面纱外的杏眸抬起,飞快环视一眼四周。 屋内一共才三把椅子,并无多余的位置。 见她迟疑,宁殷交叠的腿倒是放了下来,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膝头,暗示得不能再明显。 该不会是,让她坐在他腿上? 在两位来意不明的文臣面前,这未免也太…… 这人做卫七时处处乖顺,做摄政王时又沉迷杀戮,表现得不近女色。 未料做七皇子时,却是这般荤素不忌…… 罢了,如今的自己,没有资格说他。 虞灵犀咬唇,小心地藏着情绪。 未及多想,她抬手撑着八仙桌轻盈一跳,姿态优雅地坐在了桌面上。 酒盏倾倒,淅淅沥沥的水打湿了她葳蕤垂下的金纱舞裙,一滴滴,在烛火下折射出清冷耀眼的光。 那两名文臣愣住了,宁殷也怔了怔神。 片刻,他眼底绽开兴味的笑来,屈指叩着膝头的手缓缓抬起,落在了虞灵犀的背脊处。 而后隔着薄薄的布料,沿着她背脊的妙曼曲线往下,若有若无地停留在腰窝的凹陷处。 虞灵犀顿时浑身一紧,像是被人捏住命门般,下意识要打颤。 若非宁殷此时的神情太过佻薄,一副置身局外的散漫,她几乎以为,宁殷认出她来了。 那两名文臣大概见他真的沉迷女色消遣,无心夺权。 眼见七皇子正在兴头上,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作揖告退。 那两人一走,虞灵犀便见他眼底的笑意淡了下来,化作一片熟悉的黑沉冷寂。 搭在虞灵犀背上的手,也缓缓撤下,重新搁回了膝上。 这样的变化,令虞灵犀急促的心跳也平静下来。 她知道,方才宁殷不过是做戏。 戏演完了,她也该走了。 虞灵犀脚尖点地,趁机离席。 腰带被勾住,宁殷悠悠开口,用的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冷沉语气:“打翻了我的酒,不补偿一杯就走?” 虞灵犀认命,只好重新斟了杯酒,垂首敛目递到宁殷面前。 宁殷不接。 他抬起黑冰似的眼来,缓声笑道:“以前我喂小姐吃东西,可不是这样喂的。” 第64章 龙袍 宁殷冷然叫她“小姐”。 这家伙一开始就认出她来了,却故意装作不识,看她像跳梁小丑般遮掩起舞。 真是…… 像是被戳破最后一层窗纸,虞灵犀的脸上升起燥热,手中稳稳执着的茶盏也起了波澜,连眼尾都被染成了浅淡艳丽的桃红。 过往以唇含药的画面,如同压抑到极致喷薄而出的洪流,顷刻间塞满了她的脑海。 宁殷欣赏着她不自在的模样,眸中透着淡漠的坏性。 他缓缓抬手,要取她遮脸的面纱。 戴着面纱又如何喂酒呢? 虞灵犀却像是惊醒般退后一步,面纱从他指尖拂过,飘然无痕。 那两名文臣刚走,花楼鱼龙混杂,她不确定暗处有没有人盯着宁殷。若此时露出容颜暴露身份,恐节外生枝。 她连福礼都忘了,匆匆转身就跑。 宁殷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阻拦。 屈指叩到第七下的时候,虞灵犀停住脚步,站在了廊下。 庭中忽的涌入一批禁军和大理寺吏员。为首的禁军手拿文书,喝令道:“例行检查,所有人即刻出门站好!违令不出者,以阻碍公务罪就地论处!” 惊叫声四起,纸醉金迷的花楼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虞灵犀心下奇怪,这群禁军来得太过巧合了。 虽然每月亦有吏员定期来花楼收税检查,在前院走个过场即可,却并不会搜查到内院来。毕竟内院里消遣的,可都是沾亲带故的朝中贵胄,谁都得罪不起…… 禁军出面,除非是皇帝下令严查官吏狎妓,否则绝非例行检查这般简单。 虞灵犀定神,在禁军前方看到了一张眼熟的脸。 薛嵩?他来作甚? 此时下楼会与禁军撞上,虞灵犀索性隐在廊柱后观摩。 楼下,禁军挨间踹门搜查,将一对对衣衫不整的男女赶了出来,集中在庭院中。 这阵仗,是在搜查什么人? 虞灵犀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 只见宁殷端着她先前所斟的酒盏轻嗅,一派清冷淡然,仿佛楼下的热闹与他无关。 奇怪,不是冲着宁殷来的? 直到禁军粗粝的吆喝声戛然而止,薛岑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走了出来。 他虽勉强穿戴齐整,但发冠仍是歪斜的,鬓角发丝散乱,一看就是在此处美美地“睡”了一觉。 一时间,那些或愁眉苦脸、或破口大骂的权贵公子都安静下来了。 他们面色古怪地盯了薛岑许久,眼神如刀,恨不得将他光鲜的外表凌迟剖解,忽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薛嵩领着禁军前来检查,却查到自家亲弟弟“狎妓”,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没想到端方君子薛二郎,也流连这等风月场所。” “看不出来啊,啧!” 薛岑充耳不闻。 他眼睛红着,失魂落魄地站在薛嵩面前,像是确认什么般,好半晌才神情复杂地唤了声:“兄长……” 薛嵩的表情一时精彩极了。 虞灵犀看着薛岑僵硬难堪的背影,也有些惊讶。 在她印象中,薛岑虽单纯又傻,还有点文人骨子里自带的清高,却并非好色之人。 “谁家朗风霁月的未婚夫,竟是花娘的床上恩客。”身后传来宁殷低沉的嗓音。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虞灵犀身后,高大的影子将她笼罩,“啧”了声道,“真可怜啊。” 虞灵犀不用回头也能听出,他定然是在笑,笑得极其恶劣的那种。 没什么可怜不可怜的,虞灵犀想:她本就不在意他。 宁殷原在观察她的反应,试图从她面纱外的眼睛中瞧出一丝一毫的后悔或是愤怒。 可虞灵犀的眼睛明净依旧,没有丝毫怨怼阴霾,于是他眼底戏谑的嘲弄淡了下去,整个个人显得阴沉而又凌寒。 他对虞灵犀的表现相当不满意。 可虞灵犀已然没时间同他或是薛岑周旋,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想快些找到红珠。 而此时揽春阁一片混乱,护院都被禁军控制住,最适合浑水摸鱼。 虞灵犀走了两步,顿住,终是深吸一口气下了楼梯,朝前院花楼上守候的青霄点了点头。 青霄会意,趁乱随着人群潜入后院中,与她汇合。 宁殷冷冷地站了会儿,回房关上门。 琴女早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劲装的年轻人,是张不起眼的生面孔。 那人禀告道:“如殿下计划的那般,那婢女已经和薛岑见面。” 嫁反派 第92节 “很好。”宁殷负手。 他说过,比起要薛岑的命,他更想诛他的心。 “方才那位姑娘……” “溜进来一只猫,我陪她玩玩。” 见宁殷松口,那人便不多问什么,只道:“方才我见那姑娘往柴房而去,想必也是为那婢女而来。可要属下将其拦下追回?” 宁殷神色微凝。 原来她藏着这手段呢,嗤,真是长本事了。 “不必。” 非但不阻拦,宁殷还要促成此事。 让虞灵犀亲眼看见薛二郎被拉下神、跌落泥泞还不够,他还要剖开薛家道貌岸然的皮囊,将她所保护的、所信仰的青梅竹马情义,一点一点推翻,踩做齑粉。 毁灭总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 虞灵犀找到了躲在杂房的红珠。 原想当面求问,谁知红珠不知先前受了什么刺激,一直大哭着不肯配合。 没办法,为了不引来护院,虞灵犀只好让青霄将她打晕,趁乱将人从侧门偷了出来,竟然也没被人察觉。 不多时,青岚将唐不离带了出来。 唐不离刚将陈鉴揍了一顿,两撇小胡子都气掉了,没坐虞灵犀的马车,而是自己策马回府。 虞灵犀不放心,让青岚远远跟着,送她平安归府。 马车还未到虞府,昏迷的红珠便醒来了。 睁眼瞧见自己在虞灵犀车上,愣了会儿,爬起来就要跳马车。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那些人说了,她乖乖听话才能活,若是想跑,便只有死路一条。 红珠磕磕巴巴念叨着什么,虞灵犀听不清,只好让青霄按住她。 “你别怕,既然将你带出来,我定当竭尽将军府所能,护你周全。” 虞灵犀放缓声音安抚,认真道,“我只想知道,赵玉茗死的前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红珠只是摇头:“二姑娘也是为薛家来的对不对?奴婢知道的,你和薛二公子被指婚了,你和薛家一条道上的。” “也?” 虞灵犀迟疑,“还有谁也问过你?” 红珠吸着鼻子不肯说。 虞灵犀了然,直身靠在车壁上,换了个姿势道:“既然已有其他人找过你,说明这个秘密已经不安全了,你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若连我们虞府这根最后的稻草都不抓紧,信不信我现在将你放在路边,下一刻你就会被真凶抹杀掉。” 她这么一分析,红珠立刻颤了颤。 “我说我说!求二姑娘莫要抛下奴婢!” 红珠忙不迭跪下,“二姑娘来之前,奴婢奉命去给雅间送茶水,撞见了薛二公子。奴婢以为他是……是为那事而来,所以情急之下,什么都对他说了。” 她反复提起薛家,虞灵犀心生不好的预感,不动声色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说了小姐死……死前的事。” 红珠绞着粗布袖子,抽噎道,“那天小姐返回水榭,看见二姑娘和一个侍卫举止亲近,便想……想去薛府,向薛二公子揭发二姑娘与下人苟……苟且之事,好让他死了求娶二姑娘的心思。但是薛府门第森严,小姐根本进不去,只能和奴婢在门外守着,等薛二公子出门时再跟上去,借机揭发此事。” “后来呢?” “后来等了近两个时辰,薛府才有马车出来。小姐听见仆从唤马车中的人‘薛公子’,便不管不顾地跟了上去。我们的马车慢了一步,等追上薛公子的车马时,他人已经上了醉仙楼的雅间,小姐便也跟上了上去……” 回想起那天的一切,红珠仍是止不住发抖。 “可是,薛府有两位公子,我们跟错了人。雅间里是薛大公子和一个白净温吞的年轻人在议事,薛大公子毕恭毕敬唤那人‘崔提督’,还提到什么‘灾粮’之事,奴婢站得远,没听清,只看见小姐的脸色变了……” 红珠淌下泪来,“然后,小姐就被发现了。” 闻言,虞灵犀心中恍若重锤落下。 薛大公子自然是薛嵩,而“崔提督”,想必就是分了阿爹军权的提督太监,崔暗。 赵玉茗死的时候,灾粮并未出事,那么他们提前商量此事,只有可能是在密谋如何坑害虞焕臣。 也只有户部出手,才能将灾粮偷换得神不知鬼不觉。 可怜虞灵犀当初凭着前世记忆,只揪出了一个户部右侍郎王令青,却不料连左侍郎薛嵩也是崔暗同党。 这么说来,薛家并非传闻中那般忠正中立? “所以,薛大公子便杀了你家小姐?”虞灵犀声音沉了下来。 “奴婢不知道。当时薛大公子发现了偷听的小姐,一点儿也没生气,还客客气气地将小姐请进门饮茶。” 红珠道,“奴婢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小姐出来后便心事重重,后、后来……”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赵玉茗毒发而亡,死于夺走虞灵犀前世性命的“百花杀”。 所以,前世要借她的身体毒杀宁殷的人……其实是薛嵩? 为何? 两辈子,薛家一边利用与虞府世交的情分,一边暗中坑害兄长和宁殷,到底是在维护所谓的正统道义,还是另有所图? 前世薛家的覆灭亦有了缘由,一条条线索串联起来,交织成一个可怕的真相。 …… 虞灵犀将红珠悄悄安顿在了别院中,没有让人察觉。 她亟需亲自确认一事,故而想了想,备了厚礼登门看望薛岑。 薛岑去揽春阁的事已在京中传开了,若是平常男子风流些,倒也无碍,可他生在礼教森严的百年世家,损了家族名誉,是要按家规受罚的。 是以虞灵犀登门拜谒时,薛岑正挺身跪在宗祠之中,面对列祖列宗悔过。 从他苍白的脸色不难看出,应是跪了极长一段时辰了。 见到虞灵犀,薛岑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白了几分,平静的脸也浮现出自责愧疚之色。 他身子晃了晃,虞灵犀立即道:“你别动。” 薛岑摇了摇头,依旧忍着膝盖近乎麻木的剧痛,缓缓朝着虞灵犀的方向拢袖,一揖到底。 “抱歉,二妹妹。” 他的声音俨然没有了平日的清朗,而是如砂纸般嘶哑沉重,“是我一时不察,对不起你……” “没事的,你不必歉疚。” 虞灵犀给他倒了杯茶,温声道,“我一直拿你当兄长敬爱,若是以后奉旨成亲,我亦不会阻止你纳妾。” 薛岑双肩一颤。 她说“若是成亲”,她说不阻止他纳妾。 这样温柔的宽容,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捅向他心间。 只有不爱,才能不在意啊! 再抬首时,薛岑竟是红了眼眶。 他有很多话想倾诉、想辩驳,可他喉结动了动,却只来得及吐出喑哑的一字:“……好。” 他已经不干净了,没有资格请求二妹妹的垂怜。 若非赐婚关乎两个家族的存亡,他昨晚便该一尺白绫悬身,带着对二妹妹的爱干干净净地走。 “以后,二妹妹也可做自己想做之事,我……不会阻拦。” 薛岑别过脸,艰涩道。 虞灵犀着实惊讶了一把,薛岑这话什么意思? 还没琢磨透,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低咳。 转头一看,虞灵犀沉了目光:是薛嵩。 还没想好怎么不动声色地接近他,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单论样貌和才华,薛嵩处处都不如薛岑优秀,沉默清隽,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实在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 “大公子。” “二姑娘。” 二人互相见了礼,薛嵩便转向薛岑:“祖父命我来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你有没有……” 顾及虞灵犀在场,薛嵩没有说得太明白。 “我不知。” 薛岑以余光注视着一旁安静柔美的少女,似是在权衡什么,半晌道,“阿兄应该去查查别的皇子。” 闻言,虞灵犀心脏一紧。 如今仅剩的几位皇子,太子自然无人敢查,而三皇子痴傻,小皇子才几个月大,能查的……不就只有宁殷么? 薛岑这话,是在暗示什么? “自己犯的错自己扛,莫要转移话茬。” 薛嵩说话也是一本正经的,面不改色道,“皇子毕竟是皇子,有纵情声色的资本,出入风月场所也无人敢管。不比阿岑你,是祖父寄予厚望的嫡孙。” 薛嵩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却让薛岑和虞灵犀同时一沉。 虞灵犀不傻,短短数言便揣度出:薛嵩的确在盯着宁殷。 否则,他怎会对宁殷出入风月的动静了如指掌? 她还未来得及套出的话,却让薛岑给套出来了。 嫁反派 第93节 果然,薛岑也对薛嵩起疑了。 但他不知道红珠已经落到虞灵犀手中,故而没有避讳,以为虞灵犀听不出这其中奥秘。 虞灵犀一脸复杂,寻了个理由告退,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府。 她没有迟疑,笃定之后便将红珠的话原封不动地告知了兄长。 虞焕臣大惊,又亲自去审问了红珠一番。 得到答案,他英气的剑眉拧成疙瘩:“我说怎么虞家暗查七皇子下落的事,这么快就捅到了皇上面前。我怀疑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怀疑过两家几十年的世交,这份情义,终究成了被利用的把柄……” 如此看来,两家结亲赐婚之事,也是个蚕食虞家的陷阱。 他越说脸色越沉,抹了把脸对虞灵犀道:“岁岁别怕,我这去禀告父亲,商议对策。” 有了虞焕臣的话,虞灵犀心中压着的巨石总算落下了一半。 她并未停下脚步,和虞家一样身陷漩涡的,还有宁殷。 虞灵犀猜测过,红珠藏在揽春阁,或许是宁殷的手笔。 但宁殷没有前世的记忆。 他不知道,赵玉茗和虞家都只是挡在薛嵩面前的石子,而威胁薛家主子地位的宁殷,才是薛嵩真正忌惮、想要铲除的目标。 前世的结局决不能重演,得想办法告诉宁殷。 虞灵犀思忖片刻,去街上买了一盏祈愿灯。 她在灯纸上仔细画了一幅《小儿躲藏图》,写上两句应景的话:抱首蕉北闻南语,僻处无人花下藏。 两句按照方位拆解,便能合成二字:警、薛。 警惕薛家。 为了安全起见晦涩了些,不过以宁殷的聪慧,能猜出来吧? 做好这一切,虞灵犀才让车夫调转马车,顺道去了一趟唐公府。 唐公府外乌泱泱围了一圈人,虞灵犀从正门进去,才听唐不离哼道:“也没什么,我被人退亲了而已。” “退亲?”虞灵犀皱眉。 唐不离解释:因为她昨夜撞见陈鉴狎妓,一时气不过,当众鞭笞陈鉴十几鞭。 陈家面上挂不住,又欺她家没有男人撑腰,便以她“娇蛮无理,有失妇德”唯由,退了亲事。 这种事明明错在男方,但只要被退亲,毁的便是女孩儿的名誉。 虞灵犀沉默,既替唐不离不值,又懊恼在这种时候还要麻烦她帮忙。 “不就是替你送一张拜帖给七皇子么?” 唐不离听了她的来意,大度地摆摆手,“举手之劳。” 虞灵犀知道,清平乡君这个人最是要强,心里再苦也不会摆在明面上。 她将给唐老太君的血参和延年丸奉上,低声道:“我不能和七皇子见面,也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与他有牵扯,所以这拜帖,只能借唐公府的名义送出。” 唐公府没有实权,即便和宁殷联系,也不会有人起疑。 “没问题啊。” 唐不离道,“可是那七皇子孤僻得很,深居简出的,不一定会看我家帖子呢。” 虞灵犀想起了七夕那夜的高楼明灯,垂眸笑了笑:“赌一把吧。” 除了厚着脸皮以往事相提,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虞灵犀将拜帖并祈愿灯递出,郑重地交给唐不离。 现在并非七夕和上元节,唐不离对她赠灯的举措十分不解,不过到底没有多问,立刻叫管事下去安排了。 “多谢。”虞灵犀给她行了一礼。 唐不离反被她逗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傻岁岁!你我姐妹之间,还讲什么客气。” 虞灵犀也浅浅一笑。 许久,认真道:“阿离,你值得更好的人。” 回府的路上,虞灵犀撩开车帘对青霄道:“你帮我查一个人,叫周蕴卿。蕴藏的蕴,客卿的卿,应是准备来年科考的清贫儒生。” 她补充道:“找到他,以清平乡君的名义资助,务必诚心善待。” 按照前世的记忆,周蕴卿身为大理寺少卿,是朝堂新贵中的翘楚,亦是宁殷的左臂右膀。 这样的人大有前途,且不曾听闻他有过什么品行不良的嗜好,比陈鉴那厮可靠得多。 但愿他能念着唐不离的好,以后扶摇直上,能帮衬她些。 …… 入夜,深秋朔风凛冽,星月无光。 宁殷一袭紫袍立于廊下,欣赏笼中宛转啼鸣的漂亮鸟儿。 鸟足上拴着细细的金链子,墨发披肩的俊美皇子捻着一根草,逗着鸟儿扑腾飞起,又被链子无情拽回原处,乐此不疲。 内侍禀告道:“殿下,下午唐公府差人送来拜帖,还有一盏祈愿灯。” 宁殷懒得和人打交道,平日不看拜帖。 不过侍从既然禀告到眼前来了,就必定有特殊之处。 “谒言如何?” 宁殷没有回头,声音也是慵懒无害的。 内侍道:“只有一句:事事皆如愿,岁岁常安宁。” 宁殷不动声色,捻着手中的草杆道:“拿过来瞧瞧。” 内侍便将那帖子和祈愿灯一并送来。 帖子上的字迹清秀漂亮,眼熟得很,且笔锋枯白,显然所用之笔韧劲大不吸墨,并非用羊毫或狼毫写成。 宁殷倒是辨得这笔,毕竟每一丝一毫,都是他从剪下的头发中一根根挑出来的。 他垂眸嗤笑,合拢帖子丢到一旁。 啪地一声,吓得那内侍缩缩脖子,退下了。 那盏没被展开的祈愿灯躺在案几上,看上去有几分讽刺,提醒着往事种种。 宁殷站了会儿,终是没心情逗鸟了,走过去将祈愿灯也拿了起来。 灯纸上画了插图,是一个总角孩童抱着头藏在花树下,神情小心,似是在与玩伴捉迷藏。 旁边写着两句:抱首蕉北闻南语,僻处无人花下藏。 琢磨着这两句,宁殷眯了眯眼。 就这? 七皇子殿下颇为不满,大费周折就为了提醒他这事? 少说也得写上洋洋洒洒千字的罪己书,他才可勉强考虑一下,将来要不要温柔些待她。 毕竟他这人一向睚眦必报,记仇得很。 他取来烛盏,将祈愿灯点燃,火光映得他的黑眸明灭不定。 灯笼脱手,缓缓自檐下升起。一阵疾风吹来,那盏灯挣扎了片刻,终是被风吹得烧破了窟窿,顷刻间化作黑灰坠落,连竹骨都不曾剩下。 “好风。” 宁殷赞叹,眼底蕴着优雅的疯狂。 等不及了。 他要借这场风,送太子一份大礼。 …… 红珠的出现,让虞家父子看清了许多事,不得不重新审视与薛家的关系。 连着好几天,虞渊与长子长女在书房一谈就是大半夜。 “若薛家真的两面三刀,岁岁嫁过去便成了人质,不行!”说话的是虞辛夷。 虞焕臣面色凝重:“皇上赐婚,没你想的那般简单。” 虞辛夷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如何?” 还未商议出对策,却见青霄快步而来,叩门道:“少将军,宫中急报!” 宫中急报,东宫出事了。 寅时走水烧了库房,并因西北风的缘故,大有往皇宫蔓延的趋势。 皇帝命虞焕臣与崔暗领禁军合力救火,却不料这一救,便救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太子库房里藏着良弓和铠甲,还有一套明晃晃的龙袍冕服。 第65章 宫变 东宫,库房半塌,浓烟滚滚。 正殿,一阵玉瓷碎裂的声音刺耳传来,太子宁檀颤抖着伏在地上,额角立刻涌出一片粘稠的鲜红。 皇后刚闻讯赶来,皇帝便怒道:“瞧瞧你养的好儿子!” 皇后道了声:“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粘稠的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不敢用袖子去擦,只能膝行着以头抢地道:“儿臣冤枉!定是有人在构陷儿臣!万望父皇明察啊!” “竖子还敢狡辩!” 皇帝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呛咳,指着他道,“你母后寿宴上,你当着百官与命妇的面大放僭越之词。平日在东宫亦不思进取,反而和内侍宫婢夜宴行欢,封了好几个‘皇妃’‘总管’……就这一条,朕便可治你犯上死罪!” 宁檀吓得脖子一缩,辩驳的哭嚎顿时堵在了嗓子眼。 嫁反派 第94节 先前父皇秋狩归来,龙体欠恙,宁檀帮着批了两日奏折,尝到了皇权至上的滋味,便有些沾沾自喜起来。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父皇竟是一清二楚。 见太子六神无主,皇帝便知那些荒唐行径都是真的,怒意更甚。 “记住,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能立你,也能废你!” 说罢,皇帝拂袖而去。 “父皇……母后,母后!” 宁檀拼命拉住皇后的凤袍,仿佛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皇后虚目,立刻有宫人向前,将太子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凤袍毫不留情地从自己面前掠过时,宁檀终于塌下了双肩。 “右相,薛右相!” 宁檀有望向门外拄拐站着的老人,涕泗横流道,“孤是唯一的嫡子!您会帮我的对不对?” 薛右相白须微动,从鼻腔中叹息,在薛嵩的搀扶下缓缓转身离去。 北风呜咽,皇帝疲惫的嗓音隐隐传来:“薛老,依你之见,这废立之事……” “立储关乎社稷礼法,不能操之过急。” 薛右相苍老道,“待皇长孙出生,陛下再做定夺也不迟。” “既如此,那就再等两个月。” 皇帝喟然,“岁末多忧,马上就是冬节,朕累了……” 偌大的殿堂,只剩宁檀烂泥般瘫软在地,影子如同鬼魅在墙上跳跃。 渐渐的,那绝望肆意蔓延,滋生出张扬的恨意。 …… 年关宴饮酬酢颇多。 本朝百年前于冬至建国,故而这日是仅次于上元的大节,素有“亚岁”之称。 今年冬节和往常一样,皇帝命礼部主持盛大宫宴,祭天飨食,以犒劳文武百官一年来的忠诚辛劳。 因赐婚的缘故,虞灵犀今年亦在受邀之列。 朔风凛凛,乌云低低压在天边,似有大雪之兆。 虞焕臣公务在外,虞辛夷亦率百骑司值守内宫。马车中,由虞渊亲自陪女儿赴宴。 街道宽敞热闹,马车行得很慢,虞灵犀裹着嫣红的斗篷,兔毛领子衬得她的面容精致无双。 马车忽然咯噔一歪,虞灵犀撞在车壁上,胳膊生疼。 “怎么回事?”虞渊问。 侍卫检查了一番,答道:“回大将军,是车辋崩坏了。” 中途坏车,乃是不祥之兆。 虞灵犀蹙眉,心中莫名不安。 她想起了前世记忆中,这个年底会发生的巨大变故,每一日都如履薄冰。 虞渊的面色亦凝重起来,见车辋迟迟修不好,便抓起披风道:“宫宴不可误了时辰,我先行入宫,若车轮修不好,便让青霄送你回去。皇后和薛家那边,我替你告个假。” 虞灵犀想了想,提醒道:“近来恐有变故,万望阿爹小心。” “爹知道。” 虞渊弃车上马,扬着披风猎猎朝宫门赶去。 修车的叮当声响起,虞灵犀独自在车内坐了会儿。 她先前托唐不离送出的请帖和灯笼,却并未收到半点回音,也不知宁殷看出她的暗示不曾。 按照前世的记忆推演,宁殷血洗金銮殿、杀兄弑父亦是这年岁末的事,距离如今不过一月之遥。 可惜,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七日之后,便是她的婚期。 若是幸运,在尘埃落定之后,兴许虞家能为她换来一纸和离。 或许这便是篡改命运的代价,未必事事都能如意。 正想着,忽闻马车又是一阵哐当倾斜。 沉默了片刻,外头传来侍从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姐,另、另一边车辋也坏了。” “……” 虞灵犀今日的妆扮不适合骑马,现在再去寻车轿已是来不及。 何况她正好懒得入宫虚与委蛇,便道:“归府吧。” 宫中。 帝王祭天,冗长的祝词祭文过后,百官及命妇贵女、世子王孙等分成两列,于紫英殿入座酬乐。 虞渊看了眼,薛家的人也没来。 据说薛右相因为薛岑被抓狎妓之事动了肝火,告假在家养病,不曾赴宴。 再回想起最近的动静,虞渊思虑颇沉。 殿前,虞辛夷一身百骑司的戎服,背负良弓箭矢,护卫一众内宫妃嫔的安危。 见到虞渊阔步入席,她朝后头看了眼,问道:“父亲,岁岁呢?” “马车坏了,许是赶不及宴饮。” 虞渊三言两句解释清楚,又告诫道,“今日值守宫门的禁军有些眼生,你当眼观六路,切不可马虎大意。” “女儿省得。”虞辛夷道。 虞渊一走,便听一个清爽的少年音传来:“虞司使!” 虞辛夷一听这个声音就忍不住想翻白眼,转身一看,果真是南阳小郡王宁子濯。 “小郡王。” 虞辛夷只好抱拳行了个礼,这少年素爱招猫逗狗,这样热闹的宫宴定然是不会错过的。 宁子濯穿着一身浅金白的郡王袍子,马尾高束,笑吟吟跑过来道:“虞司使,本王方才尝了一块透花糍,滋味甚佳,你也尝尝!” 说罢当着众人的面,大咧咧把从宴会上顺来的漂亮糕点塞到了虞辛夷手里,十分高调且顺理成章。 虞辛夷觉得,这小子身后就差竖一条尾巴狂摇了。 身后的百骑司下属目不斜视,想笑又不敢,憋得脸红脖子粗。 “诸君不必拘谨,请开怀畅饮!” 皇帝举杯,群臣起身回敬,宴会便正式开始,一时歌舞丝竹袅袅,编钟齐鸣,靡丽无双。 殿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太子宁檀一身素衣,被发跣足,与衣着华丽的百官命妇格格不入。 丝竹编钟声戛然而止,互相祝贺的百官渐渐安静了下来,皇帝的脸色瞬间沉得宛如锅底。 私藏龙袍之事虽然压下来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宁檀蠢得那般高调,大家多少能猜到一点。 “你应在东宫修身自省,来此处作甚?”皇帝板着脸问。 “儿臣有愧父皇、母后教诲,夙夜难安,值此冬节大典,特来向父皇和天下人叩首请罪。” 宁檀赤足踩在地砖上,整个人冻得哆哆嗦嗦,神情哀戚道,“求父皇给儿臣一个当面悔过的机会!若百官依旧觉得儿臣德不配位,儿臣……甘愿将储君之位让贤!” 虞辛夷极轻地嗤了声。 她看着以额触地,涕泗横流的太子,心道: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席上的虞渊亦是面色凝重,远远观望。 皇帝面色缓和了些,道:“知错能改,罪不至死。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宁檀从宫婢托盘中取了一杯酒,起身道:“天昭七年,父皇立孤为太子。为储君六年,毫无建树,不曾碰过一次奏折,不曾理过一次政务……” 这番话,实在不像是昏庸好色的太子能说出口的。 虞辛夷皱眉,她感觉不太对劲。 果然,下一刻,宁檀抬手转身,指尖直指座上天子,哀戚的面容呈现出压抑到极致的扭曲:“……那是因为,孤的父皇——当今天子,将他儿子防贼一样防着!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太子,而是一个傀儡,一具言听计从的雕塑!” 太子疯了,竟敢当众辱骂皇帝! 满座哗然色变。 “您为什么不听儿子解释?为什么?” 宁檀面色通红,攥着杯子怒吼,“为什么啊!” 皇帝刚缓和的脸色又倏地绷紧,额角青筋突起道:“太子,你魔怔了!” “是,是!那也是被您逼的!您不许儿子染指皇权,又不许儿子无能好色,太子之位说给就给说夺就夺,做您的儿子真的好难、好难啊!” 宁檀笑了起来,嘶声道,“在您眼里,我不是太子。我就是一条你高兴时施舍,不高兴时一脚踢开的狗!” 哗啦一声玉器碎裂的声响,宁檀狠狠摔碎了手中的酒盏。 离皇帝最近的王令青率先发难,继而是云麾将军李冒与兵部侍郎刘烽领着甲卫一拥而进! 利益之下,没有绝对的忠诚。 对于贪心不足之人来说,助太子继位后“封王封侯”的承诺,足以驱使他们做任何事。 碎玉飞溅,映着满殿寒冷的刀光剑影。 七皇子府。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六七具尸首,有宦官,亦有宫婢,都是东宫或是宫里安插进来的细作。 此时俱是身体扭曲地躺在血泊中,被灭了个干净。 他们背后的主子都活不过今日了,这些碍事的老鼠自然也不能留。 嫁反派 第95节 宁殷吩咐:“清理干净。” 尸体被拖走,几盆水泼下,不稍片刻,阶前锃亮如新。 侍从接了密信,快步穿庭而来,禀告道:“殿下,东宫已有动作,沉风等人亦准备妥当,咱们是否……” 宁殷坐在兽炉边,仔细将手擦干净。 直至冷白的指节都擦到发红,熏去满身血腥味,方倚在窗边书案上,把玩着手中玲珑妙曼的黑色玉雕,一寸一寸,轻轻摩挲。 “收网不可操之过急,等着。”宁殷道。 他刚在宫中站稳脚跟,麾下除了假死混入禁军中的沉风和李九,能用的人十分有限。 何况既然是回来复仇,自然要等里面君臣反目、父子相残,惨惨烈烈死得差不多了再登场。 “殿下,还有一事。” “说。” “属下依照计划让虞府的马车坏在半路,且命人堵了街道,可还是未能阻止虞大将军……” 侍从躬身,滚了滚喉结,方低声道,“他孤身策马,进宫去了。” 摩挲玉雕的手一顿。 宁殷睥目,俊美苍白的脸逆着冷光,重复道:“哦,进宫去了?” 他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那侍从却背脊生寒,忙跪伏道:“属下失职!可否要将计就计胁迫虞将军,让他里应外合……” “不必。” 虞渊是个一根筋的武将,虽然迫于皇帝的打压猜忌,不得已暗中给了自己些许便利,但并不代表他会认同自己那些疯狂血腥的想法。 除非…… 宁殷望着掌心的美人玉雕,指腹碾过纤毫毕现的眉眼。 …… 虞灵犀坐在花厅中,眼皮直跳,总觉得心神不宁。 “岁岁?” 虞夫人连唤了好几声,虞灵犀才回过神来,笑笑道:“阿娘,什么事?” 苏莞有些担心,拉住她的手道:“阿娘是问你,陪嫁过去的礼单可有要修改之处?” 虞灵犀扫了一眼那烫金的冗长红礼单,眼睫垂了下去:“都听阿娘的。” 虞夫人何尝看不出女儿的心事? 女儿与薛二郎两小无猜,可到底只有兄妹间的濡慕,并无男女之情,却偏偏被一道赐婚的旨意绑在一起。 听丈夫说,岁岁原有机会逃走的。但为了顾全大局,亦是为了这一大家子人的安危,她依旧选择了乖乖回家。 她这个做阿娘的,如何不心疼呢? 叹了声,便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和平日父子归府的动静不同,这阵马蹄凌乱且仓促,来来往往纷杂得很。 虞焕臣已经换上了甲胄,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带起一阵冷冽的寒风。 “岁岁,你和母亲还有阿莞待在家中,无论是何动静都不要出门。”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哑沉,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爽朗。 虞灵犀安抚好阿娘和嫂子,刚追出去,便见虞家军麾下的几名心腹将领已整装待发,正在商议着什么。 “……皇上将军权一分为三,现在咱们想调兵勤王,还需要听户部和太监的指令,这如何来得及!” 其中一人气笑了,愤然道,“若私自调兵,又要扣咱们一顶谋逆的帽子!真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父亲和虞辛夷还困在宫中,不能不管。” 虞焕臣当机立断,“你们先去调动所有能调动的禁军,玄武门听令。即便不能贸然行动,也能震慑逆党……” 随即,虞焕臣扭头看到了庭中站立的妹妹,不由一怔。 “岁岁。” 虞焕臣挥手示意下属前去安排,自己则按刀朝妹妹走来。 虞灵犀看着兄长身上的银鳞铠甲,蹙眉问道:“宫里出什么事?” 虞焕臣看着妹妹通透的眼眸,想起她先前说过的年底会有大乱的预言,还是说了实话:“太子趁冬节宫宴造反,将赴宴大臣命妇等三百余人囚于紫英殿,胁迫天子退位。” 虞灵犀脑中一空,所有缺失的记忆都在此刻连接成环。 她终于明白,自己前世重病卧榻时错过了什么—— 是一场宫变,一场足够让宁殷坐收渔利、血洗朝堂的动乱。 太子和皇帝自相残杀,总会败一人,而剩下的苟延残喘之辈,便如瓮中之鳖,根本阻拦不了宁殷的脚步…… 但是前世的动乱中,没有兄长和阿爹的存在,这是宁殷复仇计划中唯一的变故。 一个,非常危险的变故。 “兄长,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虞灵犀认真道。 “当然!”虞焕臣点头。 从灾粮的幕后真凶到卫七的真实身份,从薛家的两面三刀到她说过的年底必有大乱,妹妹预料的太多事都变成了现实,虞焕臣没有理由不信她。 “不管这场宫变中发生了什么,请兄长救出阿爹和阿姐,也保护好七皇子。”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朝哥哥行了大礼,“求兄长帮帮他!” 前世,宁殷杀光了所有人,用近乎自毁的方式站在天下至高的位置,却也承受着最恶毒的谩骂和反噬。 如果可以,这辈子她要让宁殷得天下权势,还要得众人敬重。 让他从前世那个倒行逆施的疯子,变成名正言顺的英雄。 第66章 俘虏 紫英殿已沦为人间炼狱。 几十具宫婢和内侍的尸首横亘在地上,美酒倾倒,混着血水淅淅沥沥倒下。 一片“护驾”的喊声中,惨叫连连。众人拥着皇帝且战且退,却退无可退。 紫英殿已经被太子的乌合之众包围了。 虞渊官袍染血,领着仅剩的禁卫挡在最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凛然气势。 虞辛夷和宁子濯则护着女眷在后,除此之外,文武百官竟没有几个人敢站出来阻拦逼宫叛军。 虞辛夷手持卷刃的刀抵着殿柱,而宁子濯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从叛党手中抢来的弓矢,腰间箭筒已经到了底。 皇帝大概没有想到,最后拼死护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亲卫,就只有一个纨绔少年,与被他猜忌打压过的虞家父女。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意识到谁才是值得信任的坦荡之人。 他们抵抗了两刻钟,也,只是两刻钟。 一阵厮杀过后,死伤遍地。 亲卫们都死光了,虞辛夷和宁子濯亦身负重伤,被叛军缴了器械。 “你……哼!” 太子抓起虞辛夷高束的马尾,望着她那双英气不甘的眼睛,恶狠狠道,“等我登上皇位,再好好处置你!” 皇帝冠发凌乱地坐在龙案后,花白的头发从鬓边散乱,仿佛顷刻间年老了十岁。 殿中的数百名臣子亲眷,皆沦为了宁檀手中的人质。 这些人各个家世煊赫,其中不乏有武将亲眷。这些人落在宁檀手中,极有可能成为他威胁策反武将的把柄。 情势极为不利。 宁檀从人质中抓了一男一女两名亲眷,朝皇帝道:“父皇大势已去,何必负隅顽抗?传位于儿子,儿子自会让你颐养天年……如若不从,有如此人!” 说罢拔刀一砍,将那两名衣着华贵的人质就地斩杀。 殿中瑟缩的人哭嚎更甚,虞辛夷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被斩杀,不由咬牙:“畜生!” 宁子濯拖着断腿悄悄挪了过去,握住虞辛夷的手给她止血。 宁檀暴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散乱的头发在北风中乱舞,将他整个人吹得如鬼魅般可怖。 “父皇,你这般英明神武、仁德宽善,就不愿意救救你的臣民吗?” 他“哈”了声,几乎声嘶力竭,“为什么不像个君王一样,挺身出来保护你的臣民!他们都快被我杀光了啊!” 龙案后,皇帝腮帮几番鼓动,终是选择了沉默。 在退位和臣民面前,他依旧选择了前者。 绝望笼罩着殿中的所有人,他们神情枯槁,还在等禁军勤王。 可虞辛夷知道,禁军没有三方军符,即便屯守在宫门外也无法行动。 何况禁军统领的亲眷都困在宁殷手中为质,又摸不清人质关押的方向,投鼠忌器,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鏖战之下,追随太子的叛党折损了近半。 虞渊等人也没讨到好处,已然力竭。 天色渐渐晦暗,殿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血腥味。 太子出去了一趟,再归来时又连杀了数人。 刀架在脖子上,皇帝依旧不肯退位。 他像是一只年迈的狼,死死地咬着嘴里的肉,以维持他身为帝王最后的威严。 宁檀不住拉扯着头发,声嘶力竭地对兵部侍郎道:“找出玉玺,逼他写退位诏书!” “陛下,得罪了。” 嫁反派 第96节 兵部侍郎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剑尖映着森寒的光。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刀尖噗嗤从兵部侍郎的后胸入,前胸出。长剑脱手,叛军口吐鲜血栽倒,露出殿门处那紫衣贵气的俊美青年。 宁殷甚至没有穿铠甲,依旧是常服打扮,墨色的长发半披半束,若非他脸上飞溅的鲜血和染成暗色的袖袍,宁檀定会以为他只是临时起意散步至此。 “你……你怎么进来的?” 宁檀睁大双眼,随即暴喝道,“来人!给我杀了他!” 殿外屯守的叛军毫无反应。 宁檀不知道自己的兵力怎么突然没有动静了,一边后退一边暴喝道:“弓弩手呢?李冒何在?!” 没人回应他。 “殿外的那一千叛军,皇兄恐怕是等不到了。” 宁殷仅带了数名下属,踩着满地蜿蜒的血河而来,尸首一具具在他面前倒下,绽开了鲜红的花。 “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他不卑不亢地说着,黑潭般的眸子没有半点波澜。 皇帝神色极其复杂。 他大半辈子用尽心机手段,到头来救他的,却是那个他视为耻辱的儿子。 是来救他的吗?皇帝不确定。 但眼下困境,老七的确是他能抓到的最后稻草。 皇帝胸膛起伏,嘶哑道:“吾儿助朕捉拿逆党,朕封你为静王,食邑一万!” 宁殷嘴角动了动。 这个时候,他倒是愿意认这个儿子了。 可惜,太晚了。 守在后殿门口的王令青见太子大势将去,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丢了刀撒腿就逃。 太子睚眦欲裂,被几名亲卫护着且战且退,尤在绝望嘶吼:“母后!母后你来帮帮儿臣啊!你忘了你的这个儿子是怎么来的吗?” 他渴望有奇迹出现,期盼皇后哪怕看在利益的份上帮他一把:“母后!儿子若是败了,你的秘密也守不住了!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啊……呃!” 一柄短刃飞来,贯穿了宁檀的胸膛。 他睁大眼,僵硬低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心口的一线血色。 宁檀沉重的身躯朝前扑去,一滩暗红色在他身下缓缓晕染开来。 他的眼睛犹自睁大,嘴中溢出血沫,嗬嗬道:“母……为、为什么……” 他颤巍巍朝角落中的人影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可终究只是徒劳。 皇帝看着猝然死去的太子,干枯的嘴唇蠕动半晌,终是颓然地倒回龙椅中,任由溃散的叛军从太子尸首上践踏而过。 宁殷笑了起来。 染血的笑容衬着他冷白的肤色,有种绮丽疯狂的俊美。 六年前母子相残的游戏,他总算一笔一笔地讨了回来。 真是美妙啊。 “折戟,沉风。” 宁殷唤来安插在禁军中的下属,抬眸道,“还不快替陛下,把‘叛党’杀光。” 紫英殿外。 虞焕臣率着亲卫围住了宁檀那一千投诚的叛军,缴了武器,又命青霄、青岚等人,将殿中受困的父亲和虞辛夷等人救了出来。 刚救出人,便听殿中传来一阵高于一阵的惨叫声。 虞渊露出惊讶的眼神,下意识要往回走,却被虞焕臣一把按住。 军旗飒飒,寒风一卷,落下年关的第一场碎雪来。 …… “下雪了,好冷!” 胡桃搓着手关上门,转身见凤冠喜服都原封不动地搁在案几上,便暗自叹了声。 胡桃取了小暖炉塞到虞灵犀微凉的手中,哄道:“京中最手巧的绣娘赶工了三个月,才做好这婚服呢!可漂亮啦,小姐不试一试吗?” “不必了。”虞灵犀还在等宫里的消息,便淡淡道。 “试试吧,小姐穿这衣裳定然美极!若是不合身,奴婢再让绣娘去改。” 胡桃的想法很简单,她想让小姐稍稍开怀些。而女孩子见到漂亮衣服和首饰,一般都会很高兴。 虞灵犀拗不过她,只好道:“你先出去,我自己试。” 胡桃脆生生应了声,去屋外等着了。 虞灵犀坐了会儿才起身,解下狐裘披帛和外衣,披发走到叠放整齐的婚服面前,伸指摸了摸。 虞灵犀站在落地铜镜面前,看着里头红衣似火的自己,一时恍惚。 婚服很美,珠光华美,金线秀丽,层层绽放的裙裾葳蕤垂地,鲜妍得仿佛将世间璀璨集于一身,她却只感到了沉重和陌生。 穿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她便迫不及待想要脱下,丢在一旁。 手指刚触及腰封,忽闻门外守候的胡桃一声惊叫。 虞灵犀转身,便见有人破门而入。 继而她颈侧剧痛,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两刻钟后。 虞灵犀是被说话声吵醒的。 她被缚住手脚丢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眼前罩着一个黑布袋,只留出一个透气的小孔。 身边,一个油滑的声音悲悲戚戚道:“罪臣王令青,因受太子胁迫,不得已做出了冒犯天威之事,臣悔不当初,特来向殿下请罪!” 王令青? 黑布袋下,虞灵犀微微一怔。 她原以为有人指使王令青绑走自己,是为了胁迫阿爹屈服。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太子出了事,能让王令青低声下气恳求的“殿下”,只有可能是…… 虞灵犀停止了挣动,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王令青将虞灵犀推了出来,继续谄媚道:“这个,是微臣的一点心意。” 虞灵犀被推得跌在地上,在心里将王令青骂了个狗血淋头。 请罪就请罪,关她何事? 王令青道:“听闻殿下流亡在外时,曾落难成为此女的奴仆,受尽屈辱。今吾将此女当做投诚的礼物,献给殿下。” “……”好吧。 两辈子了,终是逃不过“礼物”的宿命。 面前沉默的人总算有了动静,虞灵犀听到了沉稳靠近的脚步声,风吹动他厚重的衣袍窸窣作响,夹杂着清冷如雪的熟悉木香。 继而眼前一阵刺亮,有人取走了她蒙面的黑布袋。 天边晦暗如墨,庭中火把通明,铺天盖地的碎雪席卷飘下,被庭院的火光镀成漂亮的浅金色。 洋洋洒洒回雪如花,落在宁殷玄黑的大氅上,落入虞灵犀琉璃般通透的眼眸中,转瞬融化成潋滟的水光。 院中乌泱泱跪了一片人,俱是朝着宁殷的方向,跪拜俯首。 他摸着下颌俯身,看着乌发披散的红衣美人。 视线一寸寸扫过虞灵犀柔美娇艳的脸庞,落在她身上织金绣珠的婚服上。 宁殷漆黑的眸中也像是隐隐燃起了火焰的红,瑰丽而又凉薄。 他半虚着眼眸,忽的轻笑一声。 虞灵犀毫不怀疑,睚眦必报的小疯子见到她这副倒霉样,定是开心解气极了。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嗯?” 宁殷低嗤了声,视线再往下,停在她的手腕上。 少女的皮肤白皙娇嫩,粗绳绑得紧,已经勒出几圈破皮的红肿,看上去颇为可怜。 他恣意的目光沉寂下去,看着那抹红肿的伤痕许久。 短刃的寒光闪过,虞灵犀腕上的粗绳应声而断。 王令青见宁殷不排斥这份“礼物”,不由喜上眉梢,忙不迭表忠心道:“臣王令青愿弃暗投明,为殿下肝脑涂地!”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虞灵犀嘴角动了动。 哎,神仙也救不了你啦。 “哦?” 宁殷眯了眯眼,轻飘飘笑道,“那便成全你吧。” 下一刻,虞灵犀被揽入一个清冷宽阔的怀抱。 “都杀光。” 宁殷淡然说着,抬手扬起大氅边缘,为她挡住了飞溅的血花。 第67章 暖榻 禁军清理紫英殿内外,尸首堆满了十多辆牛车。 死者大部分是受利益驱使的叛军,也有许多不是。 嫁反派 第97节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叛军”知道没有活路了,狗急跳墙时“误伤”了几个皇后或是皇帝的亲信,亦是说得过去的。 皇帝元气大伤,受惊卧榻,于皇城以北的长阳宫休养。 说是休养,实则无异于仓皇而逃。 再凶狠的狼也终究是老了,獠牙残断,这局父子相残,他付出的代价太大太大。 殿中,虞焕臣抱拳道:“臣未得三方符令领兵入宫,有违军纪,请陛下责罚。” “小将军一心护驾,情有可原,朕赦你无罪。” 帘后的皇帝坐起身来,声音沙哑疲惫:“今日那逆子许以王侯爵位,拉拢李冒的北衙禁军于冬节逼宫,幸得大将军父女二人舍命相护,朕才能平安渡过此劫。朕都记在心里,必将重赏尔等忠正良将!” 虞焕臣知道这是一个极佳的机会,他悄悄看了一旁的父亲一眼。 虞渊忍着身上的伤痛,一撩下裳跪拜:“尽忠职守乃臣之本分,何况陛下仁厚英明,自有天佑,臣不敢居功求赏。只是臣年迈体衰,拙荆又体弱多病,若陛下能允许臣之小女承欢膝下共享天伦,臣感激涕零。” 皇帝何尝不知,虞渊是想让他撤回赐婚旨意。 但君无戏言,此时收回成命无异于承认自己错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虞卿过谦了!古有上将军七十披甲而战,虞卿忠肝义胆正值壮年,现在谈论天伦为时过早。夜深雪寒,虞卿也早些回去歇息,朕明日与礼部商议后,再论功重赏!” 竟是装作听不懂,将此事推诿过去。 出了长阳宫,虞渊心思沉重。 他沿着天梯般的白玉阶往下,问儿子:“今日七皇子紫英殿内救驾,到底怎么回事?” 虞焕臣明白,父亲是在问那些被“捐躯”的近侍和大臣。 他们有的是帝后亲信,有的……是参与或是接手过六年前“丽妃潜逃遇刺”一案的官员。 而虞焕臣控制着叛党余孽,与紫英殿只有数丈之遥,本来是有机会制止的。 可他没有。 经此宫变,朝堂恐怕,不再是今上的朝堂了。 虞焕臣选择相信妹妹,便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父亲不妨回去问岁岁。” 父子俩万万没想到,岁岁失踪了。 胡桃跪在厅中,脖子后紫了一大块,已然哭成了泪人。 “歹徒是趁我们倾巢而出、虞府防卫松减潜入的,先是打晕了侍婢,再掳走了岁岁。” 虞辛夷眼里熬得满是血丝,愤然道,“让我查到是哪个混蛋,非要将他千刀万剐!” 虞焕臣冷静些,上前查看了胡桃颈后的瘀伤,而后问:“可有留下字据?” 胡桃抽噎道:“奴婢到处找过了,没有留下绑票。” “观胡桃伤处,歹人应是击打了好几下才将人击晕,可见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急躁生手,又不为钱财。” 虞焕臣了然,“敢潜入将军府劫人,绝非普通盗寇。且趁着虞府上下困在宫中下手,说明对方知晓宫中发现的事……” 虞辛夷瞪大眼:“是宫里的人?” 莫非是太子走狗见事情败露,绑走妹妹以换取保命筹码? 虞渊顾不得喝一口热茶,握拳沉声道:“即刻去查,今日乱党中有谁趁乱潜逃出宫!” 虞辛夷带着伤,要跟着出门,被虞焕臣制止道:“你照顾好家里人,封锁消息。尤其是这几日薛家往来频繁,切莫让他们听到风声,以免拿此大做文章。” 虞辛夷这才勉强作罢。 …… 风雪肆掠,吹落满树冰霜琼花。 七皇子府邸,飘飘洒洒的大雪顷刻间覆盖了一地血红。 虞灵犀被罩在厚实的黑色大氅下,撑起一片干净的小天地,鼻端全是宁殷身上熏染的浅淡木香。 风雪混着熏香,掩盖住庭中浓重的血腥气。 “把王令青的脑子和肝挖出来,喂狗。”宁殷说话时,胸腔内也跟着微微震动。 不知为何,虞灵犀却觉出他的语气不似前世那次般散漫玩味,反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冷冽戾气。 他在生王令青的气,为何? 还未想明白宁殷这点微妙的情绪变化从何而来,便见遮挡血渍的大氅松开垂下,光线重新倾泻下来。 虞灵犀抵着他的胸膛抬首,沿着干净苍冷的下颌往上,撞见了那双无比熟悉的墨黑色眼眸。 于是她眨了下眼睫,朝他露出一个久别重逢的浅笑来。 这样的处境,她竟然还有心思笑。 宁殷眉梢微动,下意识攥住了她的手腕。 抓到了被粗绳捆绑擦破的伤处,虞灵犀抿唇,轻轻地蹙了蹙眉。 宁殷忽的松了手,看了她红肿的手腕一会儿,而后改为拎着她婚服的衣领,跨过庭院,转过回廊,拎鸡崽似的拎去了一间寝殿。 然后,毫不留情地踹开门。 刺目的暖光扑面而来。 这间寝殿的方位布局十分眼熟,似乎和前世的王府寝殿颇为类似,竟然人生出一股莫名的归宿感。 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因为宁殷看上去心情略微不佳。 “慢、慢点!”虞灵犀踉跄道。 宁殷的步伐看上去不快,可因腿长,她跟得颇为艰难。 宁殷置若罔闻,反手将门关上,拎着虞灵犀来到内间的雕花宽榻前。 落地的花枝灯盏如星辰明亮,炭盆生暖,兽炉焚香,宁殷身上却只蒙着霜雪千年不化的孤寒。 他解下大氅随意丢在地上,旋身坐在榻上看虞灵犀,似是思索如何处置这个让他曾“受尽屈辱”的礼物。 不得不承认,虞灵犀很适合穿娇艳的红色,雪肤墨发,红裙美得仿佛能将视线灼烧,可他却只觉碍事又刺眼。 非常刺眼。 虞灵犀眼见着他缓缓眯起了眸子,便知算总账的时候来了。 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便见一片薄如秋水的匕首出现在他的指间,漫不经心地转动着。 “过来。”他道。 虞灵犀想了想,朝他走了两步。 宁殷眼也不抬,于是她又慢吞吞挪了两步,裙摆几乎贴上了他的膝盖。 宁殷这才慢慢抬眼看她,指间的刃尖沿着她下垂的袖子一点点往上,横过手肘处,落在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 匕首压在衣料上的触感很特别,仿佛隔着几层衣裳,也能感觉到来自冷刃的锋利与森寒。 继而刀尖一挑,只听闻吧嗒一声布帛断裂的细响,虞灵犀束腰的腰带应声而落。 她颤了颤,站着没动。 宁殷的匕首再往上,落在她胸侧起伏的轮廓上,又一挑,衣带崩开,质地精美的婚服松垮至臂弯,露出里头纯白的中衣。 再往下,便是裙带。 华贵的婚服在他的刀刃下一件件划开,剥离,变成一堆精美的破布,火焰荼蘼般层层堆叠在虞灵犀脚下。 直至只剩下纯白的中衣中裙,圣洁如雪。 怕吗?当然不。 若是前世被送进王府的虞灵犀,定然是怕极的。但现在的虞灵犀,甚至来不及可惜这件费时三个月的华美衣裳。 谁会怕自己喜欢的人呢? 尘埃落定,宁殷也如愿以偿。 积压在心头的阴云正在逐渐消散,繁复的嫁衣件件从身上滑落的这一刻,亦是她这几个月来最轻松、自由的一刻。 划破的嫣红上衣还将落不落地挂在臂弯上,颇有妖妃之态,虞灵犀清了清嗓子,主动将它脱了下来,如一片瑰丽的晚霞落在脚下。 她看出来宁殷讨厌她这身衣裳,尽管单薄里衣和中裙并不保暖,即便在炭盆旁也有些畏寒。 宁殷对她的懂事甚为满意,总算收起了指间的短刃。 虞灵犀捡起他丢下的大氅,将自己裹了起来,黑狐毛领衬得她脸庞娇小而又莹白。 宁殷挑了挑眼尾,到底没说什么。 于是虞灵犀便顺杆而上,小声问道:“家人不知我在卫……殿下府邸做客,恐会担心,我能给他们送封家书吗?” 宁殷交叠双腿倚在榻上,嗤笑道:“你说呢?” 这便是不行了。 几个月前她也是借着送家书报平安的档口,与虞焕臣定了两日之约。天亮过后,走得决绝。 果然,宁殷慢声道:“灵犀似乎搞错了自己的处境,一个礼物,恐怕没有提要求的资格。” 他叫自己灵犀。 不是“小姐”,也非“岁岁”。 虞灵犀对这个称号感到熟悉又怅然。 但她依旧是轻松的,有了前世的经验,又加上几分情难自禁的真心,哄人的话几乎顺口而出。 “那,如何才能有资格?” 她笑得明丽,放软了声音问。 “不急,”宁殷意味深长道,“我喜欢慢慢玩。” 那个“玩”字,他咬得格外重,倒像是在品尝什么。 虞灵犀不知他在计划什么坏主意,想了想,还是决定再争取一把:“礼物也需要绾发,出门急,忘了带贴身的发簪。” 她望着宁殷的眼睛,补充道:“就是那支夹血丝的,螺纹瑞云白玉簪。” 嫁反派 第98节 宁殷屈指的手一顿。 而后他起身,高大的身形瞬间将虞灵犀笼罩。 “灵犀不必耍花招了,没用的。” 他俯身,伸指玩了玩虞灵犀冰凉顺滑的发丝,哼笑道,“我这样谨慎又记仇的性子,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说完这句,宁殷果真不再理她。 有人叩门,给他呈了一份名册。 宁殷便倚在榻上慢悠悠看了起来,时不时用朱笔画个圈。 屋内安静得只有炭火哔剥的轻响。 虞灵犀并不拘束,自己站了会儿,察觉到累了,便在一旁的脚榻上寻了个位置坐下。 她抱着双膝,将下颌抵在膝盖上,墨发自颈侧分散,露出细嫩脖子后的一小片淤青。 应是王令青的人掳她时,下手不知轻重弄的。 宁殷墨色的眸子沉寂了片刻,忽而轻轻一咳。 虞灵犀回过头来,以眼神疑惑地看他。 “上来。” 宁殷合拢名册,指了指暖和的床榻里侧,“暖榻。” 第68章 果酱 暖榻? 虞灵犀极慢地眨了眨眼睫,这事她熟。 何况,她的确累了。 虞灵犀起身,解下斗篷仔细挂在一旁的木架上,任由乌发蜿蜒垂下腰际,从另一侧爬上了榻。 宁殷的视线扫过她下塌的腰窝,还未品尝够,便见她翻身一滚,便轻巧地滚入了被褥中,只留出鼻尖和澄澈的眼睛。 动作竟是一起呵成,连头发都规矩地摆在枕头两侧。 宁殷半晌无言。 有那么一瞬,他竟是觉得眼前画面似是很早以前就见过,无比熟悉。 殿内暖意充盈,身上沾染的血腥味也一丝一缕渗了出来,和少女身上浅淡的花香形成鲜明对比。 宁殷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起身去隔壁净室沐浴。 门开,雪光清冷铺地。 门关,风雪声停息。 宁殷行至廊下,唤来折戟。 “将王令青鞭尸三百,戮尸示众。”他冷沉道。 折戟有些意外,让王令青“肝脑涂地”已是重罚,未料连尸首都不放过,说明主子是真的动了怒。 折戟抱拳疑惑:王令青到底犯了什么蠢,惹着殿下了? 寝殿中,虞灵犀一动不动地躺着。 宁殷一走,整座大殿都空静下来。 她放软身子,打了个哈欠。 这辈子的小疯子终究有几分人性,没有前世那么多磨人的癖好,竟然不知正经的“暖榻”是不能穿衣裳的,得实实在在用娇嫩的肌肤去暖。 自己穿得齐齐整整的,他也没说什么,好哄得很。 虞灵犀嘴角翘了翘,朝里侧了侧身子,鼓噪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因宫变之事提心吊胆许久,已是累极。 她合上眼睫,不稍片刻,便坠入温柔的梦乡。 宁殷带着一身清爽湿气入殿时,虞灵犀已经睡着了。 他站在榻边,墨发披散,大片结实冷白的胸膛露在外头,也不觉得冷。 虞灵犀总喜欢朝着里边侧睡,微微蜷着身子,肩头纤弱单薄,安静得像是一朵含羞的花。 宁殷俯身,扳过虞灵犀的肩头,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 她睡得沉,竟然没醒过来。 啧,真是心大。 宁殷吹了吹她的眼睫,见毫无动静,才索然无味地拿起一旁的药膏,捂化了抹在她的伤处。 而后他掀开被褥上榻,调整姿势,将温软的身躯整个儿箍在怀中。 抬袖灭了烛盏,他面无表情地收拢手臂,与她一起叠成两张契合的弓。 …… 虞灵犀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腰上仿若被一条铁钳箍住,挣不脱逃不掉,害她做了一晚的噩梦。 醒来时天已大亮,榻边被褥冰凉,已经没有了宁殷的身影。 她揉了揉眼睫,却发现腕上的伤痕消肿了不少,也不疼了,闻之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虞灵犀醒了会神,破碎的婚服还躺在地上,提醒她昨天那场血雨腥风的动乱和闯入府邸的贼人,一切都仿若在梦中。 自己一晚上没见人影,不知家里人急成了什么样子。 虞灵犀起身,便有几个低调内敛的宫婢端了铜盆、衣裳等物陆续入殿,一字排开。 为首的大宫女福了一礼道:“姑娘,请下榻梳洗用膳。” 虞灵犀下榻看了眼,只见托盘中衣裳裙裾还有披风都一应俱全,唯独少了绾发的钗饰。 “是不是少了什么?”她问。 “回姑娘,没有少。” 为首的宫女道,“殿下吩咐的就是这些。” 宁殷的意思? 这是昨日提及的玉簪之事,戳他痛处了,所以小小“惩戒”一番么? 可他分明又不许她回家去取,虞灵犀不太明白。 宫婢放下东西便走了,态度恭敬有余,却并不热络,想必是真将她当成了以色侍人的宠婢。 虞灵犀只好拿起案几上的一根象牙筷子,简单地挽了个低髻,搭配杏红的冬衣襦裙,倒别有一番娇柔之态。 用过膳,她试着从寝殿探出头去。 青檐藏雪,冷雾氤氲,内侍躬身立在廊下,没人阻拦她。 于是她胆子更大了些,提裙跨门出去,在府邸中四处转悠起来。 积雪甚厚,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苍茫的白,但依旧能辨出些许熟悉的轮廓。 虞灵犀唤住一个端着空食盒路过的内侍,问道:“你们殿下呢?” 内侍退至一旁,恭敬道:“殿下在偏殿处理事务。” 虞灵犀道了声谢,朝偏殿行去,一路畅行无阻。 奇怪,自己明明是第一次来宁殷的这座府邸,为何对这里的一砖一瓦如此熟悉? 走到偏殿,虞灵犀才明白这股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这座府邸,赫然就是前世摄政王府的雏形,就连偏殿的摆设都几乎与前世一模一样。 宁殷一身深紫锦袍,墨发以玉冠束了一半,正拿着一份奏折倚在坐榻上观摩,质感极佳的袖袍便顺着榻沿垂下,不见一丝褶皱。 瞥见门口悄悄探首的美人,宁殷淡薄的唇线扯了扯,唤道:“过来。” 虞灵犀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行动间裙裾摆动,耳畔两缕碎发垂下,给她平添了几分温柔明媚。 她竟是别出心裁,用象牙箸绾了发髻。 小小的惩戒,倒让她玩出了花。 美人已行至面前,见没有多余的椅凳,便自然地坐在凭几的另一边。 宁殷面前摆着一碟金黄甜香的糖蒸栗粉糕,一盏嫣红剔透的山楂果酱。 她杏眸一弯,如同在虞府时那般干净明丽,主动搭话道:“殿下用膳了不曾?” 宁殷并不作答,收回胶着的视线,将奏折丢至炭盆中。 眼见着火苗窜起,将那玩意烧成了黑灰,方顺手将案几上的栗粉糕推至虞灵犀面前。 虞灵犀以为宁殷是将栗粉糕给自己,虽然刚刚用过早膳,并不饿,但她还是客气地拿起一块,蘸上酸甜的山楂果酱,送入嘴中轻轻咬了一口。 宁殷睨视她,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挑起好看的眼尾,问:“你被人送到本王府上,到底是来作甚的?” 虞灵犀一怔,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是个被献来讨好的“礼物”。 做小姐太久了,都快忘了伺候人是何滋味。 虞灵犀绽开毫不吝啬的浅笑来,没有一点做“礼物”的自觉。 反正只有这几天自由日子能过了,不如及时行乐。 “好啦。” 她搁下吃了一半的糕点,重新捻了一块递到宁殷嘴边,“殿下请。” 宁殷换了个姿势,挑剔道:“没有蘸酱。” 嫁反派 第99节 虞灵犀只好仔细地蘸了果酱,刚送过去,就被宁殷捉住了腕子。 没用劲,温热的掌心熨帖在她的瘀伤处,有点酥痒。 “不是这样蘸的。” 宁殷笑了声,用另一只手挑了一食指的山楂酱,慢慢地涂满虞灵犀柔软的唇瓣。 虞灵犀的唇形饱满好看,涂了嫣红的果酱,宛若上了一层莹润的口脂般,衬得皮肤雪白,更是娇艳诱人。 宁殷凑过来时,虞灵犀一时忘了呼吸,眼睫微微颤动。 只见他倾身侧首,先是嘴唇碰了碰那两片诱人的香甜,然后再以舌尖描摹,一点一点将山楂酱慢慢地舔食干净。 宁殷半垂着眼睫,刻意放缓了动作,细腻绵长,仿佛品尝的不止是果酱。 “殿下,薛侍郎、薛二郎求见。” 侍从的声音远远从阶前传来。 虞灵犀从旖旎中惊醒,忙要退开,却被宁殷一把按住,顺势搂入怀中。 宁殷睁眼,眸色变得幽深起来。 换气的间隙,虞灵犀听见他喑哑低沉道:“宣。” 宣? 虞灵犀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薛岑——准确来说,并不想面对那桩她好不容易短暂逃离的婚事。 殿门大开,廊下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可宁殷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和方才的和风细雨不同,这次俨然已超出了品尝山楂酱的范畴,炙热的呼吸如同漩涡般,拉着虞灵犀往下坠。 “宁……” 虞灵犀伸手抵在宁殷厚实的胸膛上,推了推,却纹丝不动。 宁殷想做什么? 她睁大眼,心脏突地狂跳,血液胀疼。 脚步声如同踩在心脏上,一声比一声近。 宁殷的手却往上,强势地扣住了她的后脑,仿佛连她的灵魂都蚕食殆尽。 他疯了,他要拉着她一起疯。 虞灵犀绷紧了身子,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她心跳如鼓,无法呼吸。 脚步声已经到了殿门口,她脑中一空,“呜”地攥紧了宁殷的衣襟。 宁殷一扬手,面前半卷的纱帘应声而落,格挡住外头的视线。 几乎同时,薛嵩和薛岑踏了进来。 第69章 香囊 纱帘晃晃荡荡垂下,庭外清冷的雪光透过帘上玉片的缝隙投入。 窄窄的一线浮光,落在宁殷深幽的眸中,跃动着禁忌的疯狂。 虞灵犀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到高处,又猛然坠落,心脏快要裂开。 “臣户部侍郎薛嵩(草民薛岑),拜见七皇子殿下。” 一严谨、一明朗的薛家兄弟入殿,朝帘后之人拢袖行礼。 一想到薛岑就在一帘之隔的地方,虞灵犀就禁不住心紧,雪腮浮现浅浅的绯红。 她呼吸凌乱隐忍,绾发的象牙箸不知何时掉落在地,长发倾泻垂下腰际,嘴角还染着山楂酱的残红,看上去当真是可怜得不行。 质感极佳的华贵紫袍被揪得起了皱,宁殷也不在意。 他一手抵着太阳穴,一手沿着虞灵犀的纤腰往上,慢慢悠悠轻抚她的背脊,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薛嵩和薛岑亦是有些意外。 隔着朦胧晃动的织云纱帘,明显可见宁殷的怀中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看不清面容,但影绰的身形极为妙曼窈窕,纱帘的流苏下,露出一截葳蕤的裙裾和松散垂下的墨发,裙裾下一点簇新的鞋尖隐现,端的是媚态无双。 兄弟俩心照不宣,当做没看见。 薛嵩等了片刻,见帘后之人没有回应,便又稍稍提高声音谒见。 “有事就说。” 宁殷淡然道,眼睛却定定地望着虞灵犀,将她的紧张与忍耐尽收眼底。 “臣奉陛下之命,赏赐七皇子殿下永乐门外良宅一所,婢十人,舞姬一对,另有黄金千两,珍玩宝马若干。” 薛嵩呈上赏赐礼单,道,“请殿下过目。” 听到皇帝赏赐了美婢与舞姬,虞灵犀抬眼,抿了抿红润的唇。 她唇线抿紧,嘴角那抹晕染的山楂红便格外显眼。 宁殷神色悠闲,凑上去品尝她嘴角的残留。 还来? 虞灵犀气呼呼,欲要别开,却被宁殷轻而易举地捏住下颌,躲无可躲。 温热挑弄的气息再次铺洒过来,她索性磨尖了牙齿,在他过于放肆的舌尖上一咬。 宁殷果不其然轻哼一声。 这番动静,帘外的人自然听见了。 荒唐。 薛岑皱眉,移开了视线。 宁殷张了张嘴,露出一点被咬破的殷红舌尖。 细微的疼痛使得他眼底的兴味更浓,不退反进,换气的间隙稳声道:“薛侍郎忙点,本王尚能理解。只是薛二郎无官无职,怎么也跑本王这儿来了?” 薛岑一时无言。 帘后的人从卫七到七皇子,不过短短数月,便从身份卑微的家仆摇身一变,变成了宫乱之中的最大赢家。宁殷唯一栽的跟头,恐怕就是在二妹妹身上。 婚期将近,薛岑怕他会针对虞灵犀,故而才借祝贺之由登门。 薛岑朗声道:“殿下乃英雄翘楚,舍身救国于危难,薛岑为人臣子,理应拜谒。” 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宁殷捉住虞灵犀乱动的腕子,低哑问道:“那愣着作甚,赶紧拜完走吧。” 薛岑一怔。 宁殷却是将虞灵犀的脸转向纱帘,让她隔着黄晕如雾的帘子直面薛岑,漫不经心道:“拜啊。” 薛岑只好拢袖躬身,一揖到底,朝着帘后恭敬再行大礼。 薛嵩以眼角余光瞥向胞弟,也拱手道:“臣见叛党余孽王令青之流的尸首……” “薛侍郎既要掌管户部财力,又要管百官言行,如今连叛党的处置手法也要过问,当真是公务繁忙。” 宁殷甚至带着笑意,“知道王令青因何事而死吗?” 薛嵩沉默。 宁殷替他回答:“多管闲事。” 一语双关,讥讽得极妙。 明明隔着一道帘子,薛嵩却仿佛被一眼看穿了灵魂。 他下意识拱手道:“臣奉陛下之命,与提督、大将军分管军务,尸位素餐,实乃惭愧。” 薛嵩已得到宁殷的态度,心思转动,说了几句自谦之言,便欲退下。 “慢着。”宁殷唤住了他们。 他箍着虞灵犀,于她耳畔一字一句哑沉道,“替本王向你的未婚妻问好,薛二郎。” 这句话无疑是威胁挑衅,薛岑浑身一震,白净的脸浮现出薄怒的微红。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已经成为了宁殷怀中禁锢的鸟儿。 薛嵩倒是不动声色,回了句:“臣替弟妹,谢殿下关怀。” 兄弟俩不再言语,各怀心思出了偏殿。 帘子后,虞灵犀憋在心间的那口气总算纾解出来。 方才的画面比她任何时候都惊险刺激,那种刺激并未源于行为本身的放纵,而是精神道德的崩塌。 他竟然当着薛岑的面…… 虞灵犀耳尖都烧红了,一半是恼的,便推开宁殷的钳制,倏地站起身。 因为腿软慌乱,落地时一个踉跄,撑着宁殷的肩才勉强站稳。 那手掌软弱无骨,推起人来猫挠似的,宁殷纹丝不动地笑了声:“灵犀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明明方才还缠我缠得极紧,你瞧,衣裳都被抓皱了。” “欺负人还要倒打一耙。” 虞灵犀抹了把红肿的嘴唇,“你太过分了。”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后怕,便又加重语气恼道:“太过分了!” 她这般鲜活的神态,显然取悦了宁殷。 “这就过分了?” 宁殷嘴角微动,拾起地上掉落的镶金象牙箸,掬起她的长发绾了个松散的髻,淡然道:“我生来心狠凉薄,只是以前,舍不得太过分。” “你的过分之处并非什么阴狠凉薄。” 虞灵犀实在忍不住了,蹙着眉道,“明明是两个人间的雅事,为何非得在薛家人面前败兴?” 嫁反派 第100节 宁殷抬眸,半晌道:“哦,败兴?” “不是么?” 虞灵犀吹了吹散乱的鬓发,恼他,“小疯子。” 宁殷喜欢听她唤“小疯子”,他也的确挺疯的。 “别急,我还有好多法子与你玩。” 他笑得肆无忌惮,“等我‘玩’够了再将你赶出府,若是灵犀听话配合,兴许还能赶上与薛岑拜堂呢。” 提及“与薛岑拜堂”,还未刺到虞灵犀,他自己倒是咬牙切齿起来。 虞灵犀索性拿了块栗粉糕,堵住他那张可恶的嘴。 泥雪满地,天地寂寥,皇城一片巍峨静谧。 街道上,薛家兄弟驭马信步。 “阿兄还不收手?”薛岑控制着踱步的马,眼中有挣扎之色。 薛嵩道:“你生性纯净未经磨难,不知朝局这张网进得去,未必能出得来。” “自古奸宦狡诈,阿兄与崔暗来往无异于自毁前程。” 薛岑凝神,月白的披风与马背猎猎,“我去向祖父坦白一切,他老人家自有办法。” 薛嵩捏缰勒马,阴沉道:“已经晚了,王令青手里有东宫和祖父往来的证据,他折在七皇子手里,有多危险想必不用我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此时自乱阵脚,无异于将薛家上下百余口人推入万劫不复。” 薛岑看着兄长,觉得陌生。 先是祖父、父亲,现在连阿兄也…… 薛岑苦笑了声,质问道:“为什么为官非要依附党派,这世间就不能有独善其身之人吗?” “虞家先前不依附党派,你看他们如今混成了什么样?若非运气好,他们家去年秋就该灭满门了。而你,之所以能穿着锦衣华服干干净净长大,然后再自诩正义地质问我,不过是……有人替你承担了所有的风雨和泥泞罢了。” 薛嵩望着眼睛通红的弟弟,终年温和沉默的脸上总算露出了讥诮,“要去揭发,我不拦你。大不了薛家三代人,为你的清高陪葬。” 说罢,他调转马头离去。 薛岑一人一马站在街道中心,被风吹红了眼睛。 他一扬马鞭,策马在街道中狂奔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积压在心头的彷徨痛苦宣泄出来。 良知如尖锐的刀刃,搅得薛岑日夜不宁。 他没有脸去见虞家人,天地这么大,他却如孤舟苦渡,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 薛家兄弟走后,宁殷也领着人出去了。 虞灵犀独自在王府里转悠,大概是宁殷吩咐过的缘故,她在此间畅通无阻,唯有接近府门时才会被挡回来。 她循着前世的记忆摸去书房,寻了两本书看,不觉天色渐暗,揉揉脖子起身,才发现一旁的案几上已经燃了纱灯,并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府中的侍从婢子也和前世一般,来去无声,安静得仿若提线木偶。 虞灵犀用过晚膳,忽然有了个主意。 她唤来廊下值守的宫婢,让其送了针线绸布等物来寝殿,便借着星辰般繁多的烛火,亲手描了个香囊花样。 许久不曾做针线活,有些手生,拆拆补补绣了半宿,才勉强绣了个最拿手的壶形瑞兔香囊。 因她属兔,从小只擅长绣这个。 打上墨绿的穗子,纱灯里的烛盏已经快燃到尽头。 夤夜了,宁殷竟是还未归来。 莫不是去新赐的宅邸里,找那十几个新赐的“礼物”去了? 不至于,宁殷并非耽于女色之人。 虞灵犀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她打了个哈欠,不再等候,梳洗完毕便蹬了鞋袜,滚入那张宽敞的大榻上,盖上被子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 虞灵犀抻了抻身子,扭头一看,榻边交椅上交叠双腿坐着一人。 玄色大氅上凝着雪化后的水珠,衬得宁殷的脸俊美冷白,垂眸静思时眼底有浅淡的阴翳,显得格外阴沉凌寒。 虞灵犀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迟钝的思绪清醒起来,带着睡后的鼻音问:“你一夜未归?” 宁殷抬眸,慢悠悠道:“皇上新赐了宅邸和美人,我总得过去瞧瞧。” 虞灵犀一顿。 宁殷嘴角轻轻一动,又道:“担心有人独守空房太过寂寞,匆匆赶回,未料你倒睡得香甜。” 这语气,虞灵犀便知他定然是在骗自己了。 她哼了声,掀开被褥起身,便见一个墨绿色的东西从她怀中掉了出来。 是昨晚临时赶工绣好的香囊。 宁殷的视线也落在那枚香囊上,带着几分探究。 虞灵犀清了清嗓子,将香囊抓在手里,披衣踩着柔软温暖的地毯下榻道:“我见殿下不曾佩戴过香囊,昨日无事,便试着做了个。” 她走了过去,而后闻到了经久不消的血腥味。 虞灵犀在心里轻叹一声,装作没闻见,蹲身笑道:“我给你佩戴上了哦。” 宁殷盯着她手里那只心思明显的香囊。 许久,抬抬袖子,露出了空荡的墨玉腰带。 第70章 膝枕 虞灵犀蹲身,指尖触上他的腰带,那股血腥气便越发明显。 仔细一看,连墨玉腰带上亦有飞溅的细小血渍。 虞灵犀才略一迟疑,宁殷便按住了她的手。 她抬头,听见宁殷若无其事道:“陪我沐浴更衣。” 虞灵犀一愣。 陪……陪? 净室中有一片白玉砌的人工汤池,虽不似前世那般雕金流丹、奢华靡丽,但甫一推门,虞灵犀还是被层层叠叠的垂纱水雾迷晃了眼。 侍从送了干净的衣裳、沐巾等物进来,又悄然掩门退下。 宁殷随意解了大氅丢在榻上,朝着虞灵犀张开双臂。 好吧。虞灵犀认命地走过去,替他解了腰带和外袍。 深暗色的外袍不显颜色,褪去后才发现他里衣下摆处晕染了一片鲜血。 虞灵犀的心提了起来。 她定了定神,再挑指解开里衣系带,露出他精壮冷白的上身。 半披半束的墨色长发垂下他宽阔肩头,于是白的越发苍白,黑的越发墨黑,呈现出一种凌寒而又压迫的矫健。 万幸他身上虽沾着血,却并未见到什么狰狞的新伤。 虞灵犀借着宽衣的间隙悄悄观察了一番,终于确定,那些血腥味想必是他处理别人时留下的。 她刚放下心来,便听宁殷问:“好看吗?” 虞灵犀回神,自己方才的眼神的确太过放肆了。 她浅浅一笑,坦然道:“殿下英姿无双,自然好看。” 这些话,他做卫七时可不曾听过。 “那便过来,看仔细些。” 宁殷哂笑一声,自己解了裤带,腰窄腿长,行动间暗色的阴影一晃而过。 虞灵犀指尖一抖,下意识调开了视线。 时隔两辈子,再见到那片阴暗,仍是止不住心惊。 宁殷像是当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神色悠闲地迈动长腿,迎着水光朝汤池中走去。 哗啦的水响,水雾如涟漪般层层荡开,他坐入其中,线条有力的手臂搭着白玉池沿,微微仰起下颌。 干涸的血渍碰了水,丝丝缕缕晕开些许浅红,转瞬消失不见。 水雾温柔地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时不时有一滴水从宁殷过白的指尖滴落,荡开些许细碎的涟漪,他整个人像是误入人间的俊美妖邪。 见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他睁开了眼,侧首问:“这汤池大否?” 这问题着实来得莫名。 虞灵犀摸不准他的意思,看了眼偌大的汤池,眨眨眼道:“很大。” “既然大,还怕容不下一个你?” 宁殷手臂搭着池子边沿,屈指叩了叩,“还是说,让我教灵犀如何‘陪’?” “……”拐弯抹角,原来为了这个。 虞灵犀咽了咽嗓子,婉拒道,“不必,我没有清晨沐浴的习惯。” 她道了声“殿下自用”,便低头去了外间,反正宁殷也不可能赤身来追。 一口气冲到外间才发现,香囊还攥在自己手里,忘了给他搁在盛放衣裳的托盘里。 罢了,等他沐浴完再亲手给他吧。 虞灵犀坐在外间休息的小榻上,将香囊贴在心口,慢慢抬手覆住了被热气熏得发烫的脸颊。 奇怪,方才心慌什么? 嫁反派 第101节 上辈子能坦然相见的物件,这辈子再见却莫名有些局促,大概是安稳日子过久了,脸皮也越来越薄了。 虞灵犀很是自省了一番,起身打了干净的水,简单的梳洗齐整。 今日无风,唯有雪簌簌落下,柳絮般纷纷扬扬。 外间与汤池相连,因烧有地热且铺了柔软毛毯的缘故,即便门扇大开亦不觉寒冷。 侍婢送了茶盏点心过来,虞灵犀便倚在正对雕花月门的软榻上,一边饮茶等待,一边欣赏庭中的雪景。 宁殷沐浴更衣出来,所见便是如此之景。 外间温暖如春,姿容姝丽的少女披着素衣倚在软榻上,手执一盏清茶,蜿蜒柔软的长发顺着腰线淌下,在榻上积成墨色的一滩,不用开口说话,便已是占尽风华。 总觉得眼前之景有些熟悉,熟悉到似乎很久以前,她便属于这里。 宁殷系好腰带走过去,伸指捻了捻她冰凉的发丝。 虞灵犀回过头,嘴角翘了翘:“洗好了?” 宁殷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半湿的头发披散,更显得面容英挺瘦削,倒有几分前世的病态张扬。 “没见过把主子丢在浴池,自己跑出来消遣的‘礼物’。” 他的声音低且沉,带着几分半真半假的阴凉不满。 虞灵犀毫不怀疑,他下一句定然就是千奇百怪的恐吓方式,然后再居高临下地欣赏她受惊的样子。 于是她笑着沏了一盏茶,推过去哄道:“这么冷的天,湿着头发吹风容易着凉,我给殿下擦擦吧?” 宁殷皮瞥了殷勤的她一眼,松开了指间轻捻的头发。 虞灵犀取了柔软的布巾,于榻上跪坐而起,将他潮湿的发丝擦干,梳理齐整。 宁殷的头发手感极佳,连发根都是极致的黑,虞灵犀情不自禁多梳了会儿,直至全干了,方恋恋不舍地松手。 宁殷看着她捣鼓,而后取了一把三寸长的短刃,丢在她的手边。 那短刃一看就很锋利,薄薄的泛着冷光。 虞灵犀下意识一紧,问道:“作甚?” 宁殷掀起眼皮,指了指自己的下颌。 虞灵犀这才发现,他一天一夜忙碌未归,下颌处已冒出了极浅的淡青色胡茬。 这人真是越发刁难了,不止宽衣暖榻,连梳发剃须这等小事也要她动手。 王府里其他侍从都不管事么? 腹诽归腹诽,可虞灵犀还是好脾气地拿起短刃,挪身凑近了些。 太近了,有些无从下手。 “怎么做?”她诚心求问。 上辈子,也没替他做过这般亲密琐事。 宁殷“啧”了声,指了指一旁托盘里备好的白玉盒,“抹上润滑的香膏,再下手,不容易受伤。” 这步骤怎么和…… 都怪这座府邸与前世太相似了,触景生情,总让她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旖旎。 虞灵犀抿了抿唇,依言取了香膏捂化,擦在他略微粗粝的下颌上,而后用小刀谨慎地一寸寸刮着。 她做得十分细致认真,才刮了一半,便已是热出一身汗。 冷不防对上宁殷深幽的视线,虞灵犀一怔。 她被宁殷看得有些手抖,便放下刀子无奈道:“殿下总盯着我,我不敢下手。” “灵犀若想逃回去,此时便是最佳的时机。” 宁殷忽然开口。 虞灵犀没反应过来:“什么?” “现在四周无人,你若出其不意用刀刃划破我的喉管,取胜的几率甚大。” 宁殷握着她的手,引着她将刀刃抵在自己的喉结上,慢悠悠道,“就像这样,鲜血像花一样喷涌而出,我连叫都没法叫一声。” 明白他的意思,虞灵犀的神情由茫然变得惊愕。 片刻,她眼尾渐渐浮现出愠怒的微红。 “你在说什么?” 她试图抽手,“你在说什么呢,宁殷?” 宁殷却是笑了起来,低低的,沉闷的,透着优雅的疯性。 “就事论事,教你如何逃走。”他道。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虞灵犀皱起了眉,可抽不回刀刃,又怕伤着宁殷,她心下一横,索性抬起另一只手去握刀刃,企图包住那片锋利。 宁殷下意识松了手。 原来,他也有怕的时候啊。 虞灵犀哼了声,趁机捧住宁殷的脸颊,将他张扬恣睢的脸牢牢固定。 “不许乱来,听见没?” 她杏眸瞪着,没什么威慑力地警告,“当心真伤着你。” 温软的手掌贴在侧脸,足以暖化所有的阴暗不堪。 宁殷的眼睛幽深而亮,他疯起来的时候眼睛总是很亮。 “怕吗?” 他看了虞灵犀许久,近乎温柔道,“如果是灵犀的话,我不会还手的。” 虞灵犀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如果是殿下的话,我亦不舍得下手。” 虞灵犀顺手拿起桌上的点心堵在他嘴里,哼道,“安分点吧,小疯子。” 于是宁殷屈腿倚在榻上,总算安静下来了。 嘴巴虽然安静,可目光却不甚老实,依旧落在虞灵犀身上,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转动。 虞灵犀给他将下颌擦干净,侧身将小刀搁回案几上,便觉腿上一沉。 宁殷大概累极,倚着的身子渐渐松缓下来,换了个仰躺的姿势,以她的双腿为枕。 虞灵犀怔神,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意。 大概是他此刻的行径乖顺而又安宁,像是露出肚皮的野兽,透出以前不曾有过信任亲近。 她积攒的那点愠恼也消散殆尽,撑着榻沿倾身摸到他的腰带,轻手轻脚地努力许久,终于将香囊顺遂地挂在了他的白玉腰带上。 “别动。” 宁殷捉住了虞灵犀的手,贴在脸旁闭目道,“让我睡会。” 一天一夜奔波不息,明刀暗箭,乱局如流。 他大概真的累了,眼睫下投着一圈阴翳,越发显得鼻梁挺直而眉目深邃,唇薄得仿佛两片折剑。 虞灵犀的目光柔软起来,以膝为枕,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他后梳的墨发。 大雪飘飘洒洒,时间仿若慢了下来。 …… 宁殷只睡了半个时辰便醒了。 下属的脚步声尚在十丈开外,他便骤然睁眼,眸黑如墨,一点疲色也无。 待到下属隔着月门禀告事宜时,他已起身束发齐整,道了声:“按计划行事。” 便又是大半日不见人影,简直是个不知疲倦的怪物。 虞灵犀倒是腿酸麻得不行,宛若万蚁啃噬,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那个香囊,宁殷会戴着去上朝吧? 虞灵犀不太确定。 这个答案,第二日一早便有了。 虞灵犀照样是被闷醒的。 回过头来一看,便见宁殷侧躺在榻上,将她整个拦腰箍在怀里,温热的鼻息绵长地喷洒在她颈窝中。 他应是忙了彻夜后,直接从宫里归来的,身上的王袍还未来得及换。 虞灵犀知道,昨日吉时是他的封王大典,如今的宁殷,是货真价实的静王殿下。 离前世的巅峰,仅有一步之遥。 虞灵犀刚动了动身子,宁殷便醒了。 他将虞灵犀的身子硬生生拗过来,变成面对面的姿势,端详着虞灵犀惺忪柔媚的睡颜。 方才拗过来的姿势幅度太大,虞灵犀的衣襟系带松了,露出一片雪白起伏的肌肤,精致的锁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浑然不觉,惺忪问道,“要睡会吗?” 宁殷视线往下,驻留许久,轻哑道:“哪种睡?”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往下,顿时大窘,忙缩入被中合拢衣襟,却被宁殷单手按住。 他审视着虞灵犀微颤的眼睫,素来并不主动,却擅长让猎物自投罗网。 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亦是压迫十足。 虞灵犀睁着眼,忍不住想要打颤。 寝殿蒙昧,银炭生香。 嫁反派 第102节 正此时,门外传来了侍卫的声音:“殿下,虞家小将军求见。” 兄长? 虞灵犀下意识挺身,手腕却被轻而易举被压在枕边。 宁殷翻身覆上,指腹沿着她的耳垂与颈侧往下,目光幽沉道:“不见。” “殿下?”虞灵犀小声恳求。 宁殷指腹徘徊,不为所动。 不稍片刻,侍卫去而复返,脚步明显匆忙了许多:“殿下,小将军打进来了。” 宁殷眉头一皱。 现在这情景俨然不适合继续,虞灵犀忙道:“让我去见他一面,好吗?” 宁殷看了她半晌,松开了手。 “去吧。”他淡然道。 他这么好说话,虞灵犀反倒迟疑了。 见她不动,宁殷轻笑了声:“你费尽心思做了个香囊,让本王随身携带,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虞灵犀张了张嘴,蹙眉道:“也不全是为了这个。” “给你两刻钟。” 宁殷伸手将她的鬓发别至耳后,“趁我未反悔。” “其实那个香囊是……” “一刻钟。” 时间怎么越谈越短了。 虞灵犀只好悻悻住了嘴,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飞快穿衣下榻,连斗篷也忘了系,小跑着朝前庭奔去。 她一走,宁殷眼底的笑意便淡了下来。 “叫李九过来。” 他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唤来侍卫,“带上他的弓。” 第71章 红豆 虞家出过不少武将。 但称得上真正天赋异禀少年将才的,非虞焕臣莫属。 此时他背映青檐苍雪,白色武袍无风自动,以一人之力将突破王府亲卫的拦截,已经闯到了中庭。 因是不请自来,他甚至没有拔剑。 虞灵犀跑得气喘吁吁,与廊下唤了声:“兄长!” 虞焕臣停了脚步,目光朝她望来。 虞灵犀提裙下了石阶,红着脸肃然道:“都住手!” 侍卫们下意识朝旁边某处看了眼,不知得了谁的命令,都乖乖收拢了兵刃,立侍一旁。 虞灵犀松了口气,忽而腕上一紧,被虞焕臣大步领至一旁。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虞焕臣看到她披头散发、衣裳单薄的模样,英气的剑眉拧得更紧了些,“大雪天连件御寒的厚衣裳都没有,是他故意苛待你了?” “不是。” 虞灵犀摇了摇头,“是我听闻兄长来了,心中欢喜,来不及穿戴齐整。” 虞焕臣解下罩袍裹在妹妹身上,担忧道:“他……欺负你了?” 虞灵犀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欺负”的意思。 毕竟她这副睡意初醒的模样,明显是从榻上匆匆赶来的。 她露出了干净的笑颜,温声道:“没有欺负,我在这一切都好。” 此言也不算是假话。 虽然宁殷偶尔使坏吓她,但始终不曾越过底线。真正疯起来时,他也只敢握着虞灵犀手里的刀刃,往自己喉结上送。 虞焕臣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那日宫变,府中防备松懈牵连岁岁,是哥哥不好。回来后不见你,我们都快急疯了。” 他绷着嗓音,“直到早朝之上见到了静王腰间的香囊,认出是你所绣,这才笃定你确然在静王府中。” 妹妹唯一擅长绣的便是瑞兔花样,虞家人人皆有一只,对她的针法十分熟悉。 虞焕臣的那只兔子香囊佩戴了三四年,直到今年成婚后,才换成苏莞送的葡萄纹镂银香囊。 “我就知道兄长能认出来。不过,此事真的与宁殷无关,宁殷知道那个香囊是给你传信用的,可他依然选择佩戴,这已然能表明他的态度。” 虞灵犀怕误会加深,便解释道,“是王令青事败后狗急跳墙,听闻七皇子曾沦落为奴,便将我掳来这送给他,以此换取生机。” 王令青? 虞焕臣沉思:七皇子流亡的内情并未摆在明面上,一个小小的东宫走狗是如何知晓的? 未等他想明白,便听妹妹问:“而今朝堂局势如何?” “一滩浑水。” 提及这事,虞焕臣的神色便更凝重了些,“旧党新贵蠢蠢欲动,总有不怕死的想趁乱分一杯羹。” 难怪这几日宁殷身上总有许多未干的血迹,虞灵犀轻轻蹙眉。 “这些暂且不提,前日我与父亲欲以功劳换取皇上收回赐婚成命,皇上却只是装糊涂,想必不能来明的了。” 虞焕臣道,“大婚之前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故,你先跟哥哥回家。” 虞灵犀拢着兄长宽大的外袍,没有动。 虞焕臣回过头,唤道:“岁岁?” “我不想回去。”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抬首道,“我要留在宁殷身边。” “岁岁不回去?” 虞焕臣有些讶然,随即沉下目光,“静王威胁你,让你留下来做人质?” “我说了,是我要留下。” 虞灵犀呼出一口白气,垂眸柔声道,“上一次,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一次,我不想再抛下他。” 如今朝局虽然动乱,但至少,宁殷不再是那个需要忍辱负重、命悬一线的卫七。 虞焕臣还是不放心。 朝中小乱不断,宁殷又锋芒太过,他怎么可能放心将妹妹独留在此间? “不行……” “我想赌一把,兄长。” 虞灵犀眸光坚定,思绪清明道,“若大婚当日还没有最后的结果,才是我认命的时候。” “离大婚不过四日,如何来得及?” 虞焕臣正色道,“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做赌,岁岁。” “可不选择他,我这辈子都会后悔。” 见虞焕臣不肯松口,虞灵犀便抿唇笑了笑。 “告诉兄长个秘密。” 她眼里盛着通透的光,上前一步道,“你以为就我们在为赐婚的事着急,宁殷不急吗?” 那个人,可是光提到她与薛家的婚事,都会咬牙切齿地捻酸呢。 于是虞灵犀想赌一把,就赌她在宁殷心中的那点地位。 虞焕臣没有说话,目光中略有挣扎之色。 虞灵犀轻轻拉了拉虞焕臣的袖边,哄道:“我送兄长出府,好不好?” 虞焕臣看了妹妹许久,终是长长叹出鼻息。 虞灵犀挂着明净通透的笑,亲自送哥哥至府门前。 “不成,还是太冒险了!” 虞焕臣出了府门又折回,一把拉住妹妹的手腕道,“哥哥不放心!” 他才刚触及虞灵犀的腕子,便闻一阵破空之声咻咻而来。 常年疆场练出的反应能力使得虞焕臣第一时间松手,继而一支羽箭擦着他的护腕飞过,钉入身后凝冰的地砖之中。 地砖瞬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力度大到入地两寸,箭尾仍嗡嗡不止。 虞焕臣瞥了眼划破的袖子,脸色一沉。方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收回手,这支箭刺破的便不止是他的袖子了。 “岁岁,哥哥希望你想清楚。” 虞焕臣指着地上那支羽箭,“你要留在这样危险的人身边?” 虞灵犀知道,一刻钟的时间到了。 “他只是怕你带走我,像上回一样。” 虞灵犀压了压唇线,解下虞焕臣的外袍递还过去,“我会每日给家中写信报平安的。再纵容岁岁一次,可好?” 虞焕臣心情无比复杂,接过外袍往外走了几步,停住。 他复又回头看了妹妹许久,直至她笑着挥手,才沉重迈下石阶,翻身上马。 嫁反派 第103节 屋檐上的雪块坠落,吧嗒一声轻响。 兄长走后,虞灵犀垂眸看着钉在砖缝中的羽箭,轻叹一口气。 她双手并用,将羽箭拔了出来,握在手中掂了掂,然后转身去了寝殿。 现在,该关起门来找小疯子算账了。 寝殿里没有一个侍从,宁殷赤足坐在榻上,仍保持着她离去时的姿势,手中把玩着一块黑色的玉雕,不知在想什么。 虞灵犀极少见他这般岑寂的模样。 见到虞灵犀面色沉静地进门,他明显怔了怔神,才极慢地绽开一抹笑来。 “你回来了。” 他若无其事地直身,将玉雕锁回榻头的暗格中,“迟了两息。” “这个,是怎么回事?” 虞灵犀拧着眉,气呼呼将那支羽箭拍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 “这个啊。” 宁殷拿起那支羽箭,屈指弹了弹冰冷的箭尖,发出“叮”的一声,“本王素来记仇,所以告诉李九,若是虞焕臣敢带你走,便废他一只手。” 见虞灵犀瞋目,他不在意道:“废一只手而已,又不曾杀他。” “那是我兄长。” 虞灵犀站在他对面,神情认真端肃,“你要伤他,还不如伤我来得痛快。” “我怎么舍得伤灵犀呢?” 宁殷笑了声,缓声道,“灵犀永远不会犯错的,错的都是别人。” “那真是抱歉,我没有跟兄长走,殿下的计划落空了。” 虞灵犀抱臂,舍下脸往他身边一坐,“殿下如今扶云直上,既然甘愿放下身份做我的姘夫,我为何要走?” 宁殷抬眸,端详她的神色半晌,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赖、在、这!” 虞灵犀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哪怕我有皇帝的赐婚在身,哪怕四日后花轿无人、婚宴大乱,也与我没有关系!反正是静王殿下将我留下的,是殿下舍不得我……” “放肆。”宁殷眯了眯眼。 “难道不是?兄长被我气走了,爹娘也不会再管我,我没有家了。” 虞灵犀竟然越说越动情,忍不住酸了鼻根,别过脸道,“殿下若不管,大不了四天后我们一起死。” 宁殷许久没有答话。 一向讥嘲善辩的静王殿下,此时变得格外乖顺,清冷的眸色定定地看着虞灵犀,翻涌着未知的暗色。 片刻,那暗色平息,凝成深不见底的潭。 “灵犀又骗我了。”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扫了眼自己腰间挂着的那只针脚杂乱的香囊,慢悠悠嗤道,“毕竟连亲手做的香囊,都只是为了向虞家传递消息。” 虞灵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有时候,她真是恨不得将宁殷的脑袋打开,瞧瞧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弯弯绕绕。 她索性伸手,将香囊一把拽了下来。 吧嗒一声轻响,宁殷眼底的浅笑一凝。 他抓住她的腕子,拉近些,望着她的眼睛温声道:“趁我没生气,还回来。乖。” “既是知道我的用意,为何你还心甘情愿佩戴这物?” 虞灵犀忍不住问,“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不曾想过打开香囊看看呢?” 她气得将香囊扔回了宁殷身上,然后扭身坐在床榻尽头,背对着不理他。 宁殷狐疑,捏了捏那只墨绿色的壶形香囊。 手感的确有些不对劲。 他昨日拿到这物后忙于公务,只在疲惫时解下来嗅了嗅其中香味。 如同饮鸩止渴,带着近乎自虐的清醒与甘于堕落的沉迷,并未对里头的填充物起疑。 宁殷迟疑了片刻,终是将香囊收紧的细绳拉开,倒出里头的香料和棉花。 除了薄荷、丁香等常见的香料外,里头还有两颗指尖大小的相思红豆。 红豆上刻了字,一颗刻着“岁”,一颗刻着“七”。 宁殷忽然安静下来,垂下眼睑,指腹来回抚摸着那两颗刻了拙劣字迹的相思豆。 再抖了抖香囊,里头又掉出一张折叠的纸笺来,上头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两句话。 【双生有幸,见君不悔】 “双生有幸,见君不悔。” 宁殷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而后低笑一声,故作平静道,“都道一生一世,灵犀却为何写的‘双生’?” 虞灵犀扭过头,瓮声瓮气道:“因为一辈子不够你作妖的!” 香囊里放红豆是京中女子用作定情剖白的信物,寓意生生世世、相思不忘。她花了大半夜才做好这个东西,宁殷这疯子竟是压根没领悟到,难怪一早就阴阳怪气的。 明亮温柔的少女,连独自生闷气的样子都是赏心悦目的一幅画。 宁殷盯着手里的纸笺片刻,忽而低笑出声,越笑越放肆,直至笑得双肩颤动,连眼尾都笑得泛起了红。 虞灵犀从未见宁殷这般恣意地笑过,不由皱眉看他。 宁殷扳过她的肩,虞灵犀想起自己还在生气,便扭身挣开。 宁殷再碰,她复又挣开,难得骨气了一回。 于是宁殷将她整个儿揽入怀中,而后收紧手臂,用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永远不会说“对不起”。 这就是他道歉的方式。 “你完了。” 虞灵犀闷在他怀里,包容而又娇气,“我赖上你了,小疯子。” 宁殷拥得更紧了些,像是要将她整个融入骨血,藏在心尖。 “好啊。” 他笑得温柔而又疯狂,于她耳尖一咬,“陪疯子下地狱吧。” 第72章 婚期 虞灵犀不想和宁殷下地狱。 人世间这么多美好,风花雪月,山河万里,她要和宁殷一同走过,将上辈子的缺憾活成圆满。 可虞灵犀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生气,不仅因为那支射向兄长的箭,更是宁殷偏执乱想的性子,她并不打算将此事揭过。 “以后我会常给家人报平安,告诉他们我在此处挺好,直至四日后天下大乱。” 她趁机提要求,告诉他:“若不放心,你可以拆看信件内容,但不许阻拦,知道不曾?” 宁殷面无表情,捏了捏她的腰肉。 “差不多得了。” 他的声音带着松懈下来的慵懒,轻缓一笑,“平常人这般对本王说话,是会被拔舌头的。” 虞灵犀哼了声,在他怀里转过身,将散落满榻的香料、红豆和纸笺重新装回香囊中,拉紧抽绳系了一个优雅的结,重新挂回宁殷的腰带上。 “这个我只送一次,你要收好。” 她穿得单薄,方才又出门吹了风,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宁殷没有回答,只略微抬起手臂,低沉道:“到姘夫怀里来。” 虞灵犀与他面对面,将下颌搁在了他肩头。 宁殷就势将她揽入怀中,单手解开衣襟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处,用自己身上最滚烫的心跳温暖她的指尖。 冰冷的手掌猝然贴在心口的位置,凉意刺骨,定然不好受。 可宁殷却反而将她的手掌贴得更紧些,低笑闷在胸腔中,震得虞灵犀的半边脸颊发麻。 他慢慢抚着虞灵犀的头发,用身体将她禁锢,心口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微蜷。 大婚前日。 宁殷照旧早出晚归,忙时整天整夜不见人影,闲时便唤她陪着烹茶静思,像是忘了薛、虞两家那桩天子亲赐的婚事。 下属进进出出禀告朝中事宜,从惠嫔突发暴毙,不到一岁的小皇子殿下过继到了皇后身上,一直谈到御史台的官员调动,事无巨细,却不曾有一件与取消婚事有关。 虞灵犀提笔润墨,只能愤愤然宽慰自己:那便看谁先沉不住气吧。 她修了家书一封,告知家人自己一切安好,婚事喜堂的布置需如常进行,以免被人抓住把柄云云。 写好后吹干墨,她便将家书折好交给门外的侍从,回屋躺在榻上,撒手不管了。 一盏茶后,这封家书便到了宁殷的手中。 他一手屈指抵着太阳穴,端详着那页薄薄的信纸,视线在那行“婚事喜堂布置,如常进行”上稍作停留。 几名亲信下属正静默一旁,等候命令。 自宫变以来,朝中职位空缺无数,不乏有户部、兵部的肥差。而宁殷最先埋下棋子的,却是御史台的言官。 他所见并未眼前之利,控制了御史台院,便能控制朝廷风向。 不知过了多久,静王殿下将信笺慢条斯理折好,吩咐道:“让御史台的人准备奏折。” 坤宁宫,崔暗躬身进殿。 嫁反派 第104节 见皇后正在榻上哄小皇子入睡,他便顺手取走宫女手中的篦子,替皇后慢慢梳起头发。 襁褓中的婴儿未及周岁,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亲娘了,睡得香甜。 皇后不动声色坐起身,略一抬指挥退宫婢。 崔暗便慢声禀告道:“娘娘,新上任的柳御史两刻钟前着官袍离家,正准备入宫面圣。” 皇后看了眼外头残雪上投射的斜晖,道:“这个时辰,他有何事要报?” 崔暗回答:“据说,他手里有薛右相的一些不利证据,可要臣出手……” “给薛家传个信吧,你我便不必淌这趟浑水了。” 皇后虚无的目光落在熟睡的婴儿身上,问道,“原先东宫怀孕的那几个侍妾,如何了?” “皇上念及其身怀六甲,并未处死,而是幽禁在掖庭宫中,如今孕期已快足月。” 崔暗顿了顿,方继续道,“孩子生下来,世代为奴。” “既如此,就不必生了。免得陛下某日想起,会觉得心堵。” 皇后拍了拍小皇子的襁褓,古井无波道,“处理了吧。” 虞府西宅,下人正在挂红绸喜字。 见到薛岑登门,虞焕臣有些意外。 无论是两家如今貌合神离的关系,还是他目前尚且背负的“未婚夫”身份,都不该此时上门。 薛岑瘦了些许,但依旧儒雅清俊,开口只有一句:“阿臣,二妹妹还好么?” 虞焕臣心里一紧,险些以为薛岑已经知晓幺妹留宿静王府的消息。 但很快,他否认了这个想法。 薛岑的目光看起来干净温和,似只是这么久没有虞灵犀的消息,忍不住为她担心。 “岁岁很好。”于是虞焕臣回答。 薛岑略松一口气,又道:“可否劳烦阿臣替我转告二妹妹,能否与她小叙片刻?” 当然不能! “此时见面,于礼不合。明日便是婚期……” 说到这,虞焕臣微妙一顿。 他心里无比清楚,明天恐怕没有什么婚期,只有翻天覆地的一场乱。 傻岁岁一条心系在了七皇子身上,归是为了他,逃亦是为了他。 可薛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略一皱眉,便做出了让步。 “是我唐突了。不过阿臣,望你这两日守护好二妹妹,那日自静王府邸归来,我便心神不宁,总担心她出意外。” 他用笑了笑,温声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她在将军府里,能有什么意外。” “阿岑……”虞焕臣心情复杂。 他与薛岑十几年的交情,从儿时‘秀才遇上兵’的互看不顺眼,到少年、成年后的无话不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薛岑是个怎样的人。 他太干净了,活在三代人的庇护下,干净到有些犯傻的地步。这原是虞焕臣最欣赏的一点,这样的人没有心机,不会辜负妹妹。 可直到现在,薛岑还天真地认为能有两全之法,谁都不会伤害。 虞焕臣理解薛岑的无辜,却永远不会原谅薛家人,这是他的底线。 “没什么。” 见薛岑投来疑惑的目光,虞焕臣改口道,“岁岁很安全,放心吧。” “阿臣。” 不知为何,薛岑忽然有一种冲动,几乎脱口而出。 他咽了咽嗓子,许久问:“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们还是好友吗?” 虞焕臣思忖片刻,说:“当然。” 薛岑点头,认真施以一礼,方转身朝马车走去。 马车里,薛岑闭目靠着车壁,握紧了手指。 刚才那一瞬,他很想坦白阿兄伙同崔暗参与了“灾粮”一案,可想起祖父和父亲,到嘴的话硬生生咽回了腹中。 一瞬的茫然过后,便是更沉重的自责席卷而来,他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羞耻。 入夜,风夹杂着雪粒坠下,满堂红绸喜庆。 五更鸡鸣,薛府上下就忙碌起来,无数侍婢随从来来往往,瓜果飘香,操办着京城中近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事。 薛岑一夜未眠,木架上齐整的大红婚服在烛火中拉出浅金色的光泽,衣襟上的瑞鸟祥云栩栩如生。 他沉浸在这场靡丽喜庆的梦境里,短暂地卸下满腹心事,认真沐浴更衣,按礼前往厅堂受祖父教诲。 路过书房,却听里面传来薛父压低的呵斥声。 “失败了?” 他问,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街上耳目众多,我们的人没有拦住。”低哑的声音,明显属于阿兄。 薛岑情不自禁停了脚步。 书房中沉默许久,才传来父亲的声音:“去查查,这背后到底是谁授意。” “不必了。” 祖父嘶哑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少有的疲惫,“二郎既已成家,我这把老骨头也该让贤了,薛家的基业迟早要交到他们两个年轻人手中。” 继而门开,一身官袍的薛右相拄着拐杖,缓步迈出。 薛岑立刻退至一旁,恭敬道:“祖父要入宫?” 薛右相长舒一口浊气,颔首道:“是。” “今日孙儿大喜,是有何急事……” “这些不用你管。” 薛右相打断他:“你唯一要做的事,便是顺顺利利地将虞二姑娘娶进门,莫要辜负皇上厚爱。” 薛岑目送祖父上车入宫,心中隐隐不安。 好在再过半日,他便能心爱之人拜堂成亲了。 他不奢求得到二妹妹的爱,但如果唯有权势才能护住心爱之人,他甘愿学习为官之道,努力强大起来,一辈子敬她、护她。 这是他欠她的。 大婚当日。 卯时,朝会之前。 皇帝一夜头疼,先是御史台的人联名弹劾薛府与废太子私交过密,继而又是虞大将军入宫陈情,请求卸去军职陪伴家人。 皇帝怎么可能自断臂膀,准许虞渊卸职归田? 正头疼着,便闻内侍通传:“陛下,薛右相于殿外长跪求见。” 薛右相近古稀的高龄,又天寒地冻的,皇帝到底存了几分体恤,喘咳几声,方倦怠道:“宣。” 薛右相膝盖上跪湿了一块,须发上沾着冰雪的寒霜,一入殿,便颤巍巍拄着拐杖下跪。 他以额触地,叩首道:“臣年迈昏聩,难以堪任高位,今主动告老还乡,还望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皇帝的心沉了半截。 这么看来,薛家暗中结交废太子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那些没来得及烧毁的书信也绝非作假。 薛右相这只老狐狸是想弃车保卒,主动退位,以保全两个孙子的仕途。 思及此,皇帝一声长叹。 他上位二十余年,到头来忠非忠,奸非奸。几乎所有人都骗他,背离他…… 难道,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吗? …… 辗转一夜未眠的,还有虞灵犀。 天都大亮了,宁殷那边还有没有一点动静,又是彻夜未归。 今日可是她的婚期啊,她就要嫁给薛岑啦! 虞灵犀用力翻了个身。 虽说即便宁殷不出手,虞家也绝不会让她盲目出嫁。 可是,宁殷是不同的呀。 辰时,正是梳妆打扮穿嫁衣的时候,宁殷总算姗姗来迟。 虞灵犀一听到他归府的动静,便一骨碌爬起来,寻声去了书房。 见到她入门,下属都心照不宣地抱拳退下了。 宁殷披着大氅,脸上浸润着彻夜不消的清寒,正将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书往火盆里烧。 火光跳跃,他摩挲着手中一方成色熟悉的玉雕。 虞灵犀独自站了会儿,忍不住坐在他对面,瓮声道:“今天是我婚期,可我的嫁衣被你割坏了。” 宁殷抬眸看她。 虞灵犀越想越委屈,蹙了蹙眉:“你得赔我!” 第73章 清白 大婚在即,虞灵犀到底沉不住气了。 嫁反派 第105节 也不知宁殷在盘算什么。莫非,真做好了与她一同毁灭的准备? 毕竟对于小疯子而言,“毁灭”应、算得上最美好的归宿。 见虞灵犀难得着急一回,宁殷眼中漾开极浅的笑意,靠在椅中道:“现在赔嫁衣,怕是来不及了。” 原来你也知道来不及啦? 虞灵犀的本意也并非真的索取嫁衣,她就等着这句话呢! 她板着明丽娇柔的脸道:“既然衣裳来不及了,那便请殿下像当年离开虞府一样,允我从王府中带走一样东西作为陪嫁。” 听到“陪嫁”二字,宁殷微微眯起眼眸。 “我要带走殿下的清白。”虞灵犀抿唇道。 宁殷摩挲玉雕的手一顿,意外道:“带走什么?” “殿下的清白。” 虞灵犀又无比认真且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这回宁殷听清楚了,眼眸微睁,第一次浮现出明显愕然的神情。 “生米煮成熟饭后,自然也就失去了奉旨成婚的资格。” 虞灵犀衣单腰细地坐在对面,煞有介事道,“到时候事情败露,我便说静王殿下才是我的姘夫,我与殿下早已暗通曲款,大不了一起做对苦命鸳鸯。” 宁殷被她安排得一愣一愣的。 半晌,他短促而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得大氅上的黑狐毛都在微微抖动。 他笑得眼尾都泛起了红,屈指点了点自己的腿,以恣睢纵容的口吻道:“来拿。” 虞灵犀起身,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反正退无可退,既然赌心,不如赌得彻底些。 宁殷的双腿结实修长,刚坐进怀里时,尚能察觉冬日清晨的冷意。渐渐的,霜寒融化,唯有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顺着血液暖遍全身。 虞灵犀咬了咬唇,解了宁殷的大氅系带,而后抬手松松环住了他的脖子。 她柔顺黑长的头发顺着腰线散落,凉凉地搭在宁殷白皙匀称的指节上。 宁殷好整以暇地看她,捻起指间的一缕头发,漫不经心地玩了起来,不轻不重的力道,弄得虞灵犀耳后发根一阵酥麻。 她捧着宁殷的脸,看着他漆眸中倒映的小小的自己,忽而一笑,染了墨线般的眼睫扑簌,宛若钩子撩人。 她先是轻轻吻了吻宁殷的鼻尖,再往下,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喉结,偏生对他饥渴的唇瓣视而不见。 宁殷喉结动了动,悠闲玩着她头发的手慢了下来。 这招永远有用。 虞灵犀的脸颊也随着身下紧贴的热度渐渐升温,最终晕开朝霞般绮丽的绯红,可她依旧笑着,带着明显的得意,故意将唇息撤离。 宁殷眸色一暗,倾身压了过来。 上下颠倒,两人顷刻间换了位置。 书房的大门尚且大开着,庭外残雪枯枝,青檐黛瓦,随时都可能会有侍从路过。虞灵犀却无暇顾及,她满眼都是宁殷逼近的俊颜,那双深邃的眼睛几乎能将她整个溺于其中。 廊下侍从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虞灵犀吓了一跳。 “殿下,虞大姑娘谒见,说应期前来接人。” 王府的侍从训练有素,禀告时低头躬身站得远远的,目不斜视,虞灵犀还是下意识埋进了宁殷怀中。 宁殷笑了声。 方才撩得大胆,这会儿倒知道要脸了。 虞灵犀被他笑得耳根红,又懊恼,没想到阿姐他们来得这么快。 今日不管如何,她都要出面了结此事,这是一开始就在家书中商量好了的。 可是,这柴火才刚刚点着,还未来得及煮米呢。 虞灵犀撑着宁殷的胸膛,眨眨眼,唤道:“殿下。” 宁殷视若罔闻。 “下去。” 他屏退侍从,并不打算这么停住,指节沿着她起伏轮廓下的系带一挑。 “不是要拿走本王的清白吗?” 他笼罩着虞灵犀,像是一只盘踞在猎物身边的野兽,指节往下,再一挑,“拿啊。” 这个一时半会可拿不走。 虞灵犀有经验,太了解他了。 “都怪你,不早回来一个时辰。” 她绯红着脸颊道,一脸的不认账,“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我要先去准备。” 宁殷不语,侧倚笼身,抬手轻抚着她。 他不想放人的时候,虞灵犀是逃不掉的。 可是阿姐临时赶来,府中必定出了什么变故,不能再拖下去了。 虞灵犀努力忽视那阵微凉的战栗,视线往下,落在宁殷腰间与香囊并列悬挂的一块龙纹玉佩上。 她伸手将玉佩摘了下来,握在掌心晃了晃:“这个,就当做殿下送我的信物。” 宁殷望着她手中的玉佩,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眸色暗了暗。 “别着急。” 宁殷抬手挥下隔帘,于影绰晃动的碎光中道,“既是姘夫的信物,当然要拿最好的。” 明明逆着光,他的眼眸却分外明亮。 虞灵犀便知道,他又要耍疯了。 她萌生了些许怯意,问道:“什……什么?” “但凡名家私藏的珍品,都会在上面盖个私印,以示占有。” 宁殷俯身凑近,低沉带笑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我给灵犀盖个章,可好?” “盖章?” 虞灵犀看到了他掌心的玉雕。 方才虞灵犀满腹心事,只觉他把玩的墨玉材质温润眼熟,却并未仔细留意。 现在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玉雕通体玄黑,线条柔软起伏,雕成一个春睡半卧的美人形态,横陈于四方玉身之上。 美人的姿势也有些眼熟,再定睛细致一瞧,越发觉得美人的发髻与眉眼纤毫毕现,十分眼熟,就像是、像是…… 虞灵犀猛然想起秋日在罩房,宁殷说让她“给玉雕做个参照”的事儿,不由脸颊一燥。 宁殷竟是去繁就简,仿照她的容貌和身形雕刻了这尊墨玉。 “这玉是当初灵犀送我的,我想了许久,唯有灵犀的模样才配得上这枚私印的雕花。” 宁殷冷白的手指顺着墨玉美人的起伏轮廓轻碾,黑白交映,靡丽无双。 他问:“喜欢吗?” 这么奇怪的私印,也就疯子才喜欢! 虞灵犀腮上如胭脂晕染,憋了半晌,轻促道:“衣裳呢?” 宁殷垂眸,随即“哦”了声:“太麻烦,所以略去了。”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虞灵犀无言反驳。 “这枚私印,盖在何处好呢?” 宁殷认真思索了一番这个问题,视线往下,随即眼眸微亮,“有了。” 下一刻,虞灵犀察觉双腿一凉,来不及反应,纤细的足踝便被大手攥住。 片刻,虞灵犀惊愕咬唇,蹬了蹬腿。 若换做前世,她断然不敢再踹宁殷,但冰凉的触感还是让她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这还不如煮饭呢! 宁殷却是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乱踢的脚踝,放下来,整理好裙裾。 他欺身侧倚,点了点落章的地方道:“别蹭花了,回来后,本王会核查印痕是否完整。” 穿衣齐整迈出王府时,虞灵犀莲步轻移,恨不得将一步分成三步走,怎么走怎么觉得不对劲。 耳尖发烫,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宁殷方才说了“回来后”。 他笃定她会回来。 所以,他其实埋了什么棋子,只是隐而不发么? 正想着,府门外徘徊的虞辛夷眼睛一亮,大步走来道:“岁岁!” “阿姐。” “怎么出来得这般慢?再没动静,我就要杀进去捞你了。” 虞辛夷拉住虞灵犀的手,快言道,“薛家那边临时将吉时提前,已经着手准备迎亲之事了。” 虞灵犀被姐姐拉着上了马车,最后回头看了眼静王府空荡的大门,方抬手贴着脸颊吁气道,“为何突然提前?” “不知。” 虞辛夷抱臂道,“父亲已经将红珠移交大理寺卿,拿到供词后便和大理寺卿一同面圣。只是始终没找到薛家存有‘百花杀’的证据,也不知能否赶在拜堂之前拿到结果。” 虞辛夷甚至做好了万一计划不顺,自己则代替妹妹出嫁的打算。 无奈众目睽睽,薛家又对她们姐妹俩了如指掌,她想要取代妹妹的身段容貌,几乎是无稽之谈。 “没事的,阿姐。” 虞灵犀温声道,握紧了手中的龙纹玉佩。 嫁反派 第106节 她相信家人,也相信宁殷。 王府西侧的岫云阁上,宁殷负手而立,目送虞府的马车疾驰而去。 薛家的人很狡猾,王令青死前贡献的那点捕风捉影的证据,根本不足以将老狐狸置之死地。 所以,宁殷换了计划。 他交给柳御史的证据半真半假,再放出风声,故意让躲在暗处的人知道柳御史要入宫弹劾检举薛右相,激他们自乱阵脚。 果然这一诈,薛家人便坐不住了。 不过,这可远远不够。 街道上空空如也,乌云如墨,风中已带了霜雪的凌寒。 宁殷望着没有焦点的某处,低低哼了声。 反正,等会儿得把人再抢回来。 这回,光明正大地“抢”。 将庸人的痴梦碾碎在最美好的时候,毁得彻底,那才叫痛快。 “将东西清点好。” 宁殷眸中蕴着云墨的暗色,转身下了阁楼,“抢人去。” 午时,虞府闺房。 虞灵犀淡扫妆容,简单绾起长发,压下沉重华美的凤冠。因先前的嫁衣毁坏,她只披了件临时赶工的嫣红成衣。 落地铜镜前,虞灵犀独自端坐,而后一寸一寸卷起裙裾和里袴,露出匀称白皙的双腿。 一层层卷到最上的最上,她看着铜镜阴影中隐约可见的一枚红色印花,不由视线一烫,忙不迭将嫣红的裙摆放下来,拍了拍抚平遮住。 只愿阿爹在宫中一切顺利。 虞灵犀托腮叹了声,否则她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勇气,带着这枚印章“嫁”入薛家。 薛右相入宫还未归来,薛父临时将迎亲的时辰提前。 未时三刻,薛家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朝虞府而去。 按照京中旧俗,迎亲时新郎本人并不亲自前往,而是由傧相前去相迎。 喜绸满堂,红烛高照,庭外宾客往来如云。 薛岑穿着嫣红的喜服,端方如玉地坐在喜堂之中,等候花轿的到来。 他情不自禁地捏了捏拳,这一刻,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接近于圆满的一刻。 不知期许了多久,外头终于隐约听到了迎亲队伍归来的欢庆声。 薛岑倏地站起身,一时欢喜而又无措。 直至媒人催促提醒,他才如梦初醒,认真地整了整衣冠,踏着绵延数十丈的红毯,迎着祝贺,走向他即将娶进门的新娘。 第74章 退婚 天色阴沉,风刮得人脸颊疼。 迎亲、送亲的队伍缓缓行过街道,一片锣鼓喧天。 虞焕臣打马在前引路,虞辛夷和唐不离则作为女傧护在花轿两侧。一行人不顾媒人的催促,刻意放慢了行程。 可尽管如此,薛府的大门依然越来越近,丝竹吹奏,宾客簇拥着一袭婚袍端正的薛岑出来。 花轿中,虞灵犀手握着龙纹玉佩,龙凤呈祥的却扇却冷落一旁,上面压着薛岑的庚帖。 她闭目深呼吸,祈愿父亲那边一切顺遂。 如果宫里再无消息,他们只能采取下下之策。 一阵热闹的炮竹声中,花轿落地,虞灵犀的心也跟着咯噔一沉。 隔着轿头朦胧的绣花红帘,可见薛府门前锦衣如云,长身玉立的薛岑迈着端正的步伐向前,玉面微红,朝着花轿拢袖一礼。 虞灵犀握紧了玉佩,没有下轿。 凛凛的朔风中,薛岑身量颀长笔直,又认真一礼,再次朗声恭请新妇。 马背上,虞焕臣与虞辛夷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第三次请新妇不下,便该彻底撕破脸皮了。 风拂过京城墨染的天空,卷下一片碎雪来。 先是细碎的几点白,而后越来越多,连成飘飘洋洋的一片白。 “新娘子,快落轿啰!” “二郎别怂,把你的新妇抱下来呀!” 周围宾客热闹地催促起哄,薛父的笑也带了几分勉强,不住以眼神示意薛岑。 薛岑只当没领会父亲的暗示,新郎官帽上沾着几片碎白,礼貌地请诸位宾客莫要吓到轿中新妇,这才红着脸,坚持按礼节,第三次朝着花轿中的红妆美人拢袖躬身,举过眉上。 侍婢胡桃一身浅红的袄衣立侍一旁,偷偷瞥了眼轿中岿然不动的主子,手中的帕子早已绞得起了皱。 时间仿若被无限拉长。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北街而来,吆喝声刺破下轿礼的喧闹。 “圣旨到!薛府一众接旨!” 一名锦衣内侍手拿明黄圣旨,匆匆勒马停下,打断了薛岑还未出口的话语。 他只好直身退至一旁,与面色凝重的薛父和薛嵩一同朝向圣旨的方向,撩袍跪拜。 毕竟是天子赐婚,大婚当日下圣旨表示慰问亦是正常,众人没有过多起疑,甚至隐隐有些艳羡之意,毕竟全京城能得这般殊荣的新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锦衣内侍翻身下马,清了清嗓子,方展开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薛右相两朝元老,兢兢为国,朕感念其年迈多病,特准其解官请老,颐养天年。户部左侍郎薛嵩,迁光禄寺少卿,即日上任,不得有误……” 闻言,宾客皆是从艳羡转为惊讶。 薛家两位身居高位的朝官,一个解官请老,一个迁去核心权利之外的光禄寺——这明显并非荣耀,而是降罪啊!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间,又听内侍继续道:“……薛府二郎重孝重礼,虞府二姑娘温婉贤淑,然天命不合,相冲相克,允其各还本道、侍奉双亲。待时机成熟,朕再为两家重择佳偶,另配良婿,钦此!” 圣旨念完,满座哗然。 这是始料未及的,薛岑倏地抬起头,眼中旖旎温润的笑意褪去,渐渐化作茫然。 是圣旨上写错了吗,怎么会突然天命不合? 薛岑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眼前碎雪迷离,花轿就落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触手可及。 定亲时礼部明明已经合过八字、测过吉时了,不是吗? “薛二郎,接旨吧!”内侍高声提醒。 薛岑毫无反应,仿佛身处噩梦之中,怔怔然不知如何自处。 是一旁的薛嵩代为跪伏伸手,嘶哑道:“臣,领旨。” 圣旨落在掌心,沉甸甸宛若泰山压下,薛父哽咽闭目,便知一切都完了。 他们的计划毁在了离成功最近的那步,功亏一篑,沦作笑柄。 虞焕臣和虞辛夷同时长舒了一口气,轿子中,虞灵犀紧绷的身形松懈下来,靠在软垫上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直到这一刻,她才像重新活了过来。 “好在尚未礼成,薛二郎,虞二姑娘。” 内侍朝两家各自行了个礼,堆着假笑道,“还请两家互相退还庚帖,这桩婚事便算作罢,小臣也好回宫向陛下交差。” 虞焕臣点点头,转身撩开轿帘,递出手掌低声道:“岁岁,没事了。” 虞灵犀拿起一旁早就备好的薛岑庚帖,指尖紧了紧,而后抬眸道:“兄长,我要亲自与他说。” 虞焕臣惊讶,迟疑了片刻,终是改为握着妹妹的手,引她下轿。 媒人已经战战兢兢地取来了虞灵犀的庚帖,递到薛岑手中。 薛岑惘然接过,依旧怔怔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办。 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没人告诉他该如何醒来。 花轿有了动静,虞灵犀搭着虞焕臣的手掌提裙下来。 她没有拿却扇,精致无双的面容露于众人面前,红衣映衬这洁白洒落的碎雪,娇艳得近乎耀眼。 薛岑没有焦点的眼睛总算燃起了些许亮色,迟钝地向前一步,唤道:“二妹妹……” 虞灵犀却是站着不动了,与他保持着半丈远的距离。 嫣红的裙裾猎猎燃烧,她并未穿薛岑亲自挑选监制的那套华丽嫁衣,腰间却挂着一枚尊贵陌生的龙纹玉佩。 薛岑明白了什么,步履缓缓顿住。 两人隔着咫尺的距离对视,一个通透冷静,一个茫然无措,宛若天堑鸿沟。 虞灵犀定了定神,双手将庚帖退还,柔声坚定道:“君有高山之姿,成人之美。愿君此生佳人在侧,前路似锦。” 一句“成人之美”,薛岑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破灭,化作微红的泪意。 虞灵犀亲自下轿归还庚帖,是在保全他最后一点颜面,亦是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心有所属,温柔而清醒。 活在梦中自作多情的,一直都只有他自己。 这么近的距离,他却连碰她一碰都是奢望。 薛岑望着她手中的庚帖,半晌,以袖拂去虞灵犀庚帖上的雪花,这才双手奉还。 他躬身垂首,喉结几番耸动,方极其艰涩喑哑道:“愿二姑娘事事顺遂,余生无忧,再觅……良人。” “多谢。” 嫁反派 第107节 虞灵犀接过了自己的庚帖,双方两清,方略一颔首作别。 薛岑仍保留着躬身的姿势,平时纸笔书画四平八稳的人,此时拿着薄薄的庚帖,却颤抖得不像话。 两滴滚烫的水珠坠下,溅在地砖的薄雪之上,烫出两个暗色的窟窿。 内侍完成任务,满意地回宫复命去了。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或惊骇或猜测,一时间看着薛岑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可怜。 “哎,好端端一桩盛大空前的喜事,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可不是么!临拜堂时黄了婚事,搁谁谁受得住啊?” “依我看,虞家二姑娘以后再想嫁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可就难啰!” “谁说不是呢?先是各种流言,好不容易有个情深义重的薛二郎,却又无疾而终,姻缘坎坷,许是命中孤煞。” “可惜了这般正直妙龄的绝色美人,经此一事,再难觅得正经良人。” 人群中,有人啧啧叹惋,“将来不知会便宜哪家落魄子弟,或是续弦的鳏夫呢。” 唐不离听不下去了,气得柳眉倒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长鞭。 而后才反应过来,今日原以为是虞灵犀的大喜,她身为女傧,自然不能带武器。 虞辛夷亦是面有愤色,顾及到妹妹的面子,才强忍着没有当众揍人。毕竟走到这一步,虞府不可能堵住天下人的嘴。 “不管如何,幺妹皆是我虞府掌上明珠,虞家上下宁可她长留府中承欢膝下,也绝不会委屈她一分一毫。” 虞焕臣剑眉星目,环顾四周清朗道,“谁再出言轻慢,便是与我虞家为敌。” 周围的议论声这才稍稍平息,可众人看虞灵犀的眼神,依旧充斥着肆无忌惮的消遣和探究。 “兄长,别在闲人身上浪费时间。” 虞灵犀拉住虞焕臣的袖子,平静道,“我们回家。” 这已经算得上最圆满的解决方式了,和所嫁非人相比,这点流言蜚语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迎着众人各异打量的目光转身,风雪沉重,她却只觉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而后,虞灵犀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在长街尽头。 不止是她,满街躁动围观的人都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道,让那乌泱泱的一支队伍通过。 三千碎雪如柳絮纷飞,为首的那人紫袍玉带,身披玄色狐裘端驭马而来,俊美的面容几乎与飞雪融为一体,宛若神祗降世。 在他身后,百余名侍从宫人挑着绫罗箱箧等物,怀抱如意珍宝,垂首井然而来。 “嚯!谁家王孙贵胄,这般排面?” “是静王!”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支队伍的主人。 “他……他来作甚?” “带着那么多的东西,是又抄了哪位大臣的府邸吗?” 这几日静王肃清朝堂的狠辣手段历历在目,朝中人人自危,一时间赴宴的朝臣骇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虞灵犀也愣住了。 她原以为宁殷最多在幕后操纵,却未料他此时竟堂而皇之地露面,还带着那么多侍从和箱箧珍宝。 当宁殷驭马越过薛府门前,走到虞家人面前时,所有的大臣皆是战战兢兢伏地跪拜,高呼道:“叩见静王殿下!” 唯恐慢了一步,自己就会被以“废太子同党”论处,革职入狱。 宁殷无视跪了一地的人,越过面色苍白的薛岑,慢悠悠打马停在虞灵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众人皆是随着宁殷的移动调转身形,始终头朝着宁殷的方向跪伏。 他们皆是捏了一把汗,才看了薛家的热闹,看样子又要轮到虞家了。 静王这气势,明显是冲着虞家来者不善啊。 虞灵犀仰着头与马背上的宁殷对视,眼底有眸光跳跃。 风雪迷离,她眼睫沾着碎雪,压低声音问:“宁……殿下,你来作甚?” 宁殷以马鞭轻抵下颌,漆眸如墨,唇线上扬。 他竟是直接当着薛家上下的面,朝刚退婚的少女伸出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掌,俯身邀约道:“闻虞二姑娘退婚大喜,本王甚悦,特备上厚礼前来……送清白。” “送清白”三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虞灵犀心尖一颤,能将“下礼”说得如此委婉清奇的,也只有小疯子其人。 地上战战兢兢跪伏的人一顿,宛若见了鬼。 这……这事情的走向,怎么不太对? 第75章 回礼 虞灵犀刚退婚,自然不能再坐花轿归府。 所有人都知道,此时宁殷朝刚退婚的虞灵犀递出手掌,意味着什么。 方才还在惋惜嚼舌的人,瞬时都闭了嘴。 风雪漫漫,虞灵摘下头顶的凤冠提在手中,任由青丝如瀑倾泻。 她望着骏马上俊美无俦的宁殷,下意识抬了抬指尖。 “岁岁。” 虞焕臣清了清嗓子,平静道,“你坐清平乡君的马车归府。” 虞灵犀明白,兄长是在保护她。 她尚在退婚的风尖浪口,若当众与宁殷执手同乘一马,太过招摇并非好事。 “本王向来不做无利可图之事。” 宁殷难得有几分耐心,伸出的指节几乎与霜雪融为一体,“以厚礼相赠,是要堂堂正正向将军府要一个人。” 太张扬了。 虞焕臣看了眼妹妹,皱眉道:“若静王殿下所求为舍妹,恕臣不能领命。” 宁殷挑眉。 虞焕臣还未说话,一旁的虞辛夷按捺不住道:“岁岁是虞家掌上明珠,无价之宝,非利益能衡量,给多少银两也不换。” 宁殷轻轻颔首:“若是不肯换,也可。” 虞灵犀狐疑,宁殷绝非这般好说话的人。 果然,宁殷面不改色,悠然道:“只是真动手抢起人来,恐怕会闹得不太好看。” 他垂眸,看向虞灵犀道:“虞二姑娘是自己上来,还是本王抱你上来?” 虽说是询问,但虞灵犀俨然没有选择的机会。 她还未来得及说服兄姊,宁殷已抬手扬鞭,一抽马臀。 黑色的骏马长嘶着喷出一口白气,朝着她身侧疾驰而来。 下一刻,虞灵犀只觉腰间一紧,整个身形腾空而起,落于宁殷的马背上,禁锢在他清冷的怀抱中。 宁殷低喝一声“驾”,竟是载着她冲破人群,朝静王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岁岁!” 短暂的怔忪过后,虞焕臣翻身上马,第一个追了上去。 “宁……宁殷!” 耳畔的风呼呼作响,剧烈的颠簸中,虞灵犀险些咬破舌头。 风吹起她嫣红的袖袍,宛若一只挣脱束缚的蝶。 宁殷嘴角微动,手臂将她的纤腰箍得更紧了些,玄色的狐裘与嫣红的衣裳在风中交映,所至之处,众人俯首躬身相送,不敢稍出一言。 四周死静,薛家人的神情顿时十分精彩。 先是被降罪革职,又被退了婚事,如今静王竟当着他们的面、堂而皇之抢未过门的新妇…… 薛家的颜面,几乎是被按在地上摩擦。 “府中有要事,不送各位了。” 虞辛夷朝着薛家人和唐不离一抱拳,亦翻身上马,领着送亲的自家人归府,赶去处理另一个难题。 薛岑一直目送着虞灵犀的身影离去,直至婚服的肩头积了厚厚一层白。 宾客惶惶然起身,也不敢多留,陆陆续续告别离去。 不到一刻钟,门庭若市的薛府便变得冷冷清清,只余雪水中的炮竹纸屑凌乱铺洒,如同旖梦破碎,一地狼藉。 “耻辱!” 薛父气得胡须微颤,重重道,“奇耻大辱啊!” 薛岑怔然望着墨色天空下洋洋洒落的雪花,喃喃道:“雪覆青丝,却终是……不能与子偕老。” “梦该醒醒了,二郎。” 一旁的薛嵩道,“你若还有一腔血气,就该想想如何报这夺妻之恨,让他们血债血偿!” “别说了,阿兄……别说了。” 薛岑闭上眼,抬手摘下新郎官帽,眼角沁出一行清泪。 …… 马蹄踏碎一地霜雪,宁殷勒缰停马,早有静王府的亲卫驾着马车等候在街口。 宁殷率先下马,顺手掐着虞灵犀的腰,将她一同提溜了下来,塞入锦绣如春的马车内。 “归府。” 嫁反派 第108节 宁殷整了整袖袍坐下,而后随意往车壁上一靠,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虞灵犀低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案几上兽炉焚香,暖馨四溢,驱散满身大雪冬寒。 虞灵犀坐在宁殷身边,看了他冷峻的侧颜一眼,又看了眼,嘴角化开轻浅的笑容。 宁殷乜眼过来,半晌,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被抢还这么开心,胆子挺肥。” “你是怕我被人诟病,所以才寻了个抢人的名号,将恶名揽在自己身上。” 虞灵犀贴近了些,弯着眼眸揣摩道,“而且当众如此,既能让那些欲捡漏攀亲的人死心,又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殿下可谓为我煞费苦心。” 宁殷看了她许久,笑得轻慢:“不仅胆子肥,脸皮也厚。” 嘴上虽然嫌弃,可到底稍稍抬起了手臂,放任虞灵犀拱入他怀中。 虞灵犀以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聆听那沉稳有力的心跳,轻声吁道:“我都知道的,宁殷。” 外面的雪那么大,可此刻他们之间,只剩下无尽的安宁。 马车颠簸,宁殷松松环着虞灵犀细腰的手也随之下移,落在她嫣红的裙裾上。 男人的指骨分明,搁在腿上颇有分量。 虞灵犀眼睫一颤,正迟疑着要不要与他五指相扣,那只冷白修长的手却是往下,一寸寸卷起她娇艳如火的裙边。 纤细的脚踝隐现,继而是莹白如玉的小腿,虞灵犀回过神来,忙坐直按住裙子道:“你作甚?” 宁殷反捉住她的腕子,极慢地眨了下眼睫:“检查印章。” 在……在马车里? 虞灵犀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车后侍卫踏过积雪的窸窣声,不由脸一热,下意识后退。 可马车一共才这么点大,她退无可退,很快就被抵在了垫着柔软褥子的坐榻上。 “嘘,别动。” 宁殷按住她的唇瓣,漆眸如墨,挺直的鼻尖近在眼前。 身下一凉,虞灵犀咬唇屏住呼吸,顿时不敢动了。 宁殷目光下移,温凉的手指抚过印章残留的红色印记,仔仔细细观察许久,方惋惜道:“淡了。” 印泥又非染料,印在皮肤上过了半日,且又是坐轿子又是骑马的,怎么可能不淡? “我再给灵犀补一个章,可好?” 还来? 虞灵犀忙不迭摇头,想要拒绝,可嘴唇被他以指按住,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宁殷置若罔闻,俯身往下。 温热的气息拂过,虞灵犀绷紧了身子,随即落章的地方传来羽毛般温柔的触感,轻轻触碰,如同在吻一件易碎的珍品。 虞府。 虞渊刚从宫中出来,便听闻了落轿礼前发生的事。 虞将军猜到薛家没落之事必定有静王在背后推波助澜,却不曾料到,静王竟会堂而皇之带着侍从厚礼,去薛府门前“抢”人。 他暗中扶植过卫七,不代表他赞同静王的手段,更不代表他放心将刚退婚的女儿交到他的手中。 天家皇族,没有几个是良善干净的。 虞将军心事重重,看着满院子堆积的厚礼,脸上忧虑更添几分。 …… 马车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刺绣的垂帘微微晃动,漏进几片雪花的清寒。 虞灵犀雪腮绯红,默不作声地整理裙裾和罗袜,湿润的眼睛愤愤瞪着宁殷。 哪有人用嘴盖章的? 而始作俑者衣着齐整华贵,神色淡然,正执着一盏冷茶慢悠悠品着。 他横过眼来,虞灵犀一见他唇上沾染的水渍便心烫得慌,忙不迭移开视线。 不知是否错觉,虞灵犀总觉得宁殷在笑她。 不成! 好歹比小疯子多活一辈子,怎么能败在这儿? 虞灵犀心有不甘,起身往宁殷那边挨去。 马车转了个弯,虞灵犀也跟着一晃,跌坐在宁殷腿上。 宁殷一怔,手中四平八稳的茶盏一晃,溅出几滴。 虞灵犀下意识抓住宁殷的狐裘,几乎同时,属于男人的炙热体温隔着厚厚的衣料传来,顺着印章处蔓延,熨烫心尖。 果然…… 再抬眸时,她眼里已有了些许得意的笑意。 那笑也是明媚轻松的,撒着细碎的光。 她换了个姿势,取走宁殷手中那碍事的茶盏,扶着他的肩与他面对面。 虞灵犀唇上红妆未褪,眨了眨眼睫凑近些。 “礼尚往来,我能给殿下一个回礼吗?” 她气息轻快地问。 宁殷眸中暗色流淌,却见满身女儿香萦绕,虞灵犀侧首,将自己的芳泽贴在他淡薄的唇线。 先是碰了碰,而后轻轻压紧。 宁殷平稳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少女柔软的气息颤颤拂过,他愉悦地半眯起了眼眸,抬手托住虞灵犀的后脑轻抚,直到她憋得脸颊绯红,方垂首启唇,反客为主。 虞灵犀开始推他,然而纹丝不动。 直到马车猝然停下,他们的唇齿撞在一块,舌尖尝到的淡淡的血腥味。 小疯子嗅到鲜血味,总是会格外快乐些。 虞灵犀惊魂甫定,宁殷却是笑得温柔,欺身喑哑道:“怎么不继续了,嗯?” “静王殿下。” 马车外传来虞焕臣清朗的声音,驭马高声道,“你要将舍妹带去哪儿?” 是兄长! 虞灵犀忙不迭坐起,却被宁殷一只手按住。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灵犀还想跑第三次?” 宁殷惩罚的捏了捏她腰间嫩肉,“本王可不是有耐性的人。” “我哪有要跑……” 虞灵犀刚想反驳,而后反应过来,宁殷所说的“跑”,并非是实际意义上的那种跑。 第一次是兄长打进府中,第二次是今晨阿姐来接她,第三次…… 的确有些不厚道。 “你当众将我带走,兄长定然担心,亦不好回家与爹娘交代。何况,这也不适合继续……” 最后一句,她咬在唇齿间,几乎低不可闻,哄道,“我去和兄长说两句,让他放个心,可好?” 宁殷的眼神凉薄至极,危险至极。 马车外传来一阵吵闹,王府侍卫道:“小将军,你不能擅闯!” 虞灵犀顾不得许多,捧着宁殷的脸颊亲了一口,而后忙不迭整理好衣裙,撩开车帘钻了下去。 车帘一开一合,宁殷的眸子也跟着一明一暗。 他缓缓直身靠在车壁上,半晌,抬手触了触被吻过的地方。 “兄长。” 虞灵犀披散的墨发间沾着碎雪,歉意道,“让你担心了。” 虞焕臣一眼就瞧见了妹妹下唇上的破皮处,目光一沉,连冲进去宰了宁殷的心都有了。 “岁岁,跟哥哥走。” 虞焕臣肃然道,“只要你不愿,这天下就没有谁能从哥哥手中抢走你。” 虞灵犀笑了笑,温声回答:“没有谁抢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岁岁,薛家的事已经解决,世间再无可胁迫你之人,你又何必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虞焕臣将利害摆在她面前,字字明白道:“你生性纯良,若和逆正道而行的人在一起,那天下的口诛笔伐或许不能伤他分毫,却足够让你心力交瘁……到那时,你该如何自处?” “我知道的,兄长。” 虞灵犀眸光澄澈,字字清晰道,“可是兄长刚才也说了,当初我离开他是迫不得已,现在既然自由了,我为何还要委屈自己?” “你……” 虞焕臣看了眼毫无动静的马车,视线再次落在妹妹身上。 也不知道那卫七给妹妹灌了什么迷魂汤,三番五次的,岁岁一遇见和他有关的事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执拗。 今日静王当街抢人,无非是向世人宣告占有。经此一事,还有谁敢向妹妹议亲呢? 卫七这人心机深、手段狠,非常人能及, 哪个做哥哥的,会不担心妹妹受伤? 虞焕臣心情复杂,向前道,“你决定了吗,岁岁?” 虞灵犀点点头。 “我好不容易才恢复自由身,让我像普通女子那般和心仪之人待会儿,可好?” 嫁反派 第109节 她放轻了声音,小声道,“天黑前,我会回府向爹娘请罪的。” “傻岁岁,你何罪之有?” 虞焕臣轻叹一声,紧绷的嗓子稍稍松懈了些,“晚膳前我来接你。若有人胆敢冒犯欺负你,哥哥决不轻饶!” 最后一句话,俨然是对着马车中的宁殷说的。 “谢谢兄长!” 虞灵犀福了一礼,带着轻松的笑意,“兄长慢走。” 虞焕臣走向前,轻轻抚去妹妹发顶的碎雪,这才转身上马,回去复命。 虞灵犀立刻撩开车帘,钻了进去。 宁殷靠在车壁上倚坐,见她进来,便抬了抬眸子。 虞灵犀有时候会觉得,宁殷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人。 或者说,他简直强悍得不像是个人。 譬如方才他还和自己吻得热火朝天,此时已能冷静地坐在车中,不见半分情欲沉沦。上辈子也是如此,他享受着虞灵犀的伺候,有时会疯得厉害,却极少主动沉沦其中。 虞灵犀有时会觉得,他是个十分冷淡的人。 是的,冷淡。 尽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经历,虞灵犀依旧感觉不到他对情事的热衷,更像是遵从身体的本能。 这大概,也是前世他没有别的女人的原因。 这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虞灵犀收敛飘散的思绪,坐在宁殷身侧。 她轻轻呵了口气,搓着微凉的指尖道:“我方才和兄长说的话,你听见了不曾?” 宁殷看着她,眼底有墨色流淌,漫不经心道:“哪句话?天黑前归府,还是晚膳前回家?” 虞灵犀一噎,蹙蹙眉头。 她说了那么多句剖白之言,怎么宁殷就只听见了这最没用的一句? “那是让兄长安心的承诺。你想啊,若得不到家人的祝愿和认可,我即便和你在一起也难以放心。” 虞灵犀解释道,“再说了,即便是正经谈情说爱的璧人,婚前也不能日日夜夜黏在一块儿的,何况我们还没……” “不是你的姘夫吗?在乎这些。” 宁殷单手攥住她的指尖,拽入自己的狐裘中贴住,忽而道,“皇帝赏赐的那座宅邸布置好了,我命人在书房中,造了一间极大的密室。” 话题转换得太突然,虞灵犀指尖贴着他硬朗炙热的胸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把灵犀藏在那里面,可好?” 宁殷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手掌,计划道,“这样谁也不会来打搅,我们便能日日夜夜在一起。” 一点也不好。 虞灵犀哼道:“密室太黑了,我不喜欢。我喜欢和你一起在外边,看这风花雪月。” 宁殷笑了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虞灵犀便知道,他又在半真半假地吓自己, 这个性子恶劣的人,虞灵犀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顺势靠在宁殷怀中,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对了,虽然现在薛家暂时失势,但你不可不防。” 虞灵犀想起前世的前车之鉴,认真道,“我怕有人暗中对你下手,听见没?” 宁殷垂眸看她,想起了之前收到的那盏谜面天灯。 “当初信誓旦旦要嫁给薛家,而今又来关心本王。” 他抚着她的头发,慵懒道,“这马后炮,是不是太晚了?” 这人真是! 怎么还翻旧账哪? “我那时不这样说,你能放我走么?让我成为你的累赘,再躲在密室里看你伤痕累累却无能为力?” 虞灵犀一想起宁殷当时遭遇的一切,仍是止不住心中闷疼。 她将手从他怀中抽离,转过身道:“关心自己心爱之人,无论何时都不嫌晚。” 一股脑说完,虞灵犀方觉胸中舒畅,如释重负。 这些话,她终于能说出来了。 没有赐婚,无需隐忍,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宁殷:你是我心爱的人。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久到虞灵犀以为宁殷没有听见时,却见一股大力揽来,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拥住。 虞灵犀后背磕上硬朗的胸膛,心尖儿都震得发麻。 “对我坏点没关系。” 宁殷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耳畔,鼻尖蹭着她的脸颊,嗓音轻哑道,“不许骗我。” 第76章 鸿门 论起“骗人”,谁也比不过宁殷当初装乖卖巧,为了能留在虞府无所不用其极。 虞灵犀心知肚明。 可听到那句“对我坏点没关系”,心尖还是止不住一颤。 “第一个骗我的人,已经死了,死得好难看。” 宁殷像是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嗓音也变得轻淡起来,“不过若灵犀骗我,我却是舍不得……只能关起来,将这条骗人的舌头一点点吮破咬碎,直至灵犀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咽咽哭着求饶。” 他抬指按了按虞灵犀的唇瓣,眼底晕开一抹墨色,绮丽而又痴缠。 宁殷此时定是心情很好,连呼出的气息里,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虞灵犀知道,如果自己想要宁殷的心,这个小疯子定然也会毫不迟疑地挖出来擦擦干净,然后再笑着送给她。 可这样一个狂妄恣睢人,面对她的示好时总是偏执大过理智。 仿佛在他的潜意识里,压根不会有人会真心爱他。 第一个骗宁殷的人是谁? 她不可抑制地揣测:宁殷如此谨慎偏执,是拜那人所赐吗? “不会骗你。” 虞灵犀轻声喟叹,顺势依靠在他怀中。 对于心思坦荡的人来说,说两句真心话并不是难事。 于是,她细嫩的手掌轻轻拢住宁殷的指节,引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让他感受那一刻澎湃的心跳。 “不信你摸摸。” 虞灵犀微微侧首,轻声道,“我的心跳不会说谎。” 宁殷不说话了,下颌埋在她的肩窝,感受着掌心下柔软的轮廓。 半晌,他意味深长道:“摸不出。” “嗯?”虞灵犀不解。 宁殷垂眸,于她耳畔道:“衣裳太厚,碍事。” “……” 虞灵犀反应过来,倏地瞪大眼,将他的手甩开。 宁殷却轻松按住她的腕子,欺身而上,指节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撩过颈侧,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固定。 他迫使她望着自己,直至她脸颊泛起了绯红的热度,方笑着俯身,牙尖咬住她的下唇。 托在后颈的手掌稍一用力,虞灵犀便惊呼一声。 殊不知门户大开,便被蓄谋已久的人趁虚而入。 等到马车停在王府门前,虞灵犀已是面红耳赤,目光涣散,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绝对不能骗小疯子,舌头真会被吃掉的。 与此同时,宫中。 皇后滚动手中串珠,问:“静王当街抢走了退婚的虞灵犀?” “众目睽睽,千真万确。” 崔暗慢吞吞拖着语调道,“先前几次暗杀皆以失败告终,咱们的人折损严重,静王若再娶了虞家的女儿染指兵权,形势必定对娘娘和小殿下大为不利。” 皇后虚着眼,不答反问:“崔暗,你一心为本宫和废太子出谋献计,到底图什么?” 崔暗敛了眼底的暗色,跪拜道:“自然是感恩娘娘大德,结草衔环以报。” “行了,这话你哄哄别人也罢,骗不了本宫。” 皇后拔下金钗挑了挑佛龛前的烛火,半晌道:“本宫记得,薛嵩贬去了光禄寺?” 崔暗稍一思索,忙道:“臣这就下去安排。” “静王狡猾,给出的诱饵要足够大,才能引他上钩。” 皇后将金钗插回发髻间,声音平静得仿佛不是殊死一搏,“去吧。再失败,你便不必来找本宫了。” 这次,她要亲手了结这小畜生。 就像当年,了结他娘一样。 …… 因是除夕新年,这几日,虞灵犀都老老实实呆在虞府中,陪伴爹娘兄姊。 嫁反派 第110节 嫂嫂苏莞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添丁之喜,府中的除夕夜便比往昔更为热闹。 庭中明灯如昼,天边烟火灿然,虞灵犀忍不住想起去年此时,宁殷一边饮着加了重辣的屠苏酒,一边红着薄唇说“小姐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的模样…… 嘴角不禁扬起一抹浅笑,不知宁殷今年在静王府会怎样过年。 大概连一副对联、一盏热闹的红灯笼都不会有吧,偌大的府邸,他总是孤零零活在坟冢里一样。 想着想着,虞灵犀嘴角的浅笑又淡了下来,抬手摸了摸髻上夹血丝的瑞云白玉簪,化作一声轻叹。 守岁过后,虞灵犀沐浴更衣,打着哈欠往寝房走。 内间的垂帘已经放下,侍婢提前整理好了床榻被褥,虞灵犀未加多想,撩开帐帘坐了下去。 却冷不防坐进一个又热又硬的怀抱中,不由吓得三魂去了两魂。 惊叫声还未喊出,嘴已经被人从后捂上。 宁殷将她牢牢按在怀中,带笑的声音从耳廓传来:“噤声,将人引来了本王可不负责。” 虞灵犀惊愕,半晌才放软身子,拉下他的手掌回身道:“你怎么在这?” “去抄家,路过此处故地重游,想起了灵犀。” 宁殷轻轻掰过虞灵犀的脸,墨色的眼中有未散的霜寒,轻慢笑道,“所以来看看。” 大过年的去抄家? 明明是炙手可热的静王殿下,怎么活得比以前的卫七还要岑寂孤寒? 虞灵犀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你有压祟钱不曾?” 宁殷眼尾微挑,似乎在问“那是什么东西”。 虞灵犀便垂首,从自己刚得的钱袋中摸出两枚铜钱,用红纸包好,塞入宁殷的手中。 “别嫌钱少,左右图个吉利而已,你也不缺银子。” 虞灵犀解释,“这是压祟钱,睡觉时放在枕头下,能保整年顺遂平安。” 帐帘昏暗,宁殷难得流露出几分新奇来,摆弄着掌心红纸包裹的两枚铜钱道:“压什么祟?” 虞灵犀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与他并排倚着,小声回答:“自然是压恶鬼邪祟。” 宁殷笑了声:“本王不就是这世间,最大的恶鬼邪祟吗?” 虞灵犀眨了眨眼。 这话……似乎也不无不对? “依本王看,不如是‘压岁’。” 宁殷虚握五指,将两枚铜钱握在掌心,凑上前压低嗓音,“岁岁的岁。” 说罢,他揽着虞灵犀的腰身形一转,自上而下禁锢着她。 名副其实的“压岁”。 翻身时衣袍带起疾风,撩起了帐帘如波澜鼓动,宁殷的眉目轮廓变得格外模糊深邃,唯有一双漆眸有着摄魂夺魄的蛊惑。 奇怪,虞灵犀竟然会觉得宁殷的眼神蛊惑。 明明他是个五感缺失,定力强到近乎自虐的人。 “小姐,汤媪备好了,您等被褥暖和了再睡。” 胡桃抱着一个用绸布包裹好的铜汤壶进屋,脆声道。 虞灵犀一惊,下意识撩起被褥一盖,将宁殷推到榻里藏好,道:“你放在案几上!” 声音有些焦急,胡桃吓了一跳:“小姐?” 宁殷眯了眯眼,抬手捏了捏她的腰窝。 虞灵犀“唔”了声,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她忙咬唇瞪着始作俑者,胡乱编造道:“我在脱衣裳呢,你别过来。” 好在胡桃并未起疑,将热乎乎的汤媪搁在案几上,便掩门退出去了。 虞灵犀竖着耳朵,直到胡桃的脚步声暂且远去,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是脱衣裳么?脱。” 宁殷侧身曲肘,以手撑着脑袋,被褥中的另一只手往下,舔了舔牙尖笑道,“想盖章了。” …… 烟花的热闹到近乎天亮时才消停。 虞灵犀不知宁殷何时走的,醒来时身侧已没有那人的温度。 若不是旁人瞧不见的地方还落着一枚深红的“印章”,她险些会以为昨晚的短暂相见是一场梦境。 梦醒空荡,却又像品了一颗糖,回味余长。 好在很快是上元节,灯会夜游,官民同乐。 那晚戌时,天子会率王孙贵胄登上宣德门,观高台灯市,接受万民朝拜。 但因皇帝尚在长阳宫养病,此次登楼,便推举七皇子宁殷代劳。 按理说,宁殷对这种场合毫无兴致,应是不会露面的。 但大家都在猜测,能有资格代替天子行礼的人,极有可能会成为皇位的继承人,七皇子但凡有点野心,都不可能拒绝这项殊荣。 所以,宁殷是想做太子么? 虞灵犀不清楚。 戌时,虞灵犀身着红妆礼衣,提着一盏琉璃灯,与虞辛夷一同登上宣德门西侧楼台——那里是后宫嫔妃和女眷观灯的场所。 而宁殷和宁子濯等皇子王孙,则代替天子站在东侧楼台之上。 极目望去,夜空深沉,宫门下人声鼎沸,千万盏花灯化作光河蜿蜒。 虞灵犀手搭在宫楼的扶栏上,远远注视着东侧缓步上楼的宁殷,紫袍玉带,冷俊无双。 嘴角忍不住上扬,却见一旁的虞辛夷走上前,伸手打断她的目光道:“可要阿姐借你令牌,过去找他?” 虞灵犀这才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必啦。” 她约了宁殷燃灯会结束后,一起去市坊赏灯猜谜。 今夜上元,不受礼教束缚,可以通宵达旦地赏灯游玩呢。 风一吹,满街的花灯摇晃,如星子散落人间。 薛岑站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宫楼之上的虞灵犀。 那么多衣着华丽的贵女、命妇,唯有虞灵犀如出水芙蓉般美丽亮眼,额间一点嫣红的花钿灼然绽放,映得满楼灯火黯然失色。 她的眼眸依旧漂亮温柔,只是,再也不会望向自己。 薛岑是跟着阿兄来此的。 废太子死了,祖父也卸职归家,与虞家的婚事告吹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薛府陷入前所未有的颓势之中。 薛岑偶尔彻夜不眠,会听到三更半夜阿兄匆匆出门的声音。 整座薛府,唯一没受打压影响的,似乎就是薛嵩。 渐渐的,薛岑起了疑。 薛家扶植的废太子已经死了,他不知道兄长还在为谁奔波劳累……亦或是,他暗中侍奉的,压根不是废太子? 心中疑窦重重,薛岑跟着阿兄的马车来到宫门下。 人跟丢了,他看见了宫楼之上浅笑嫣然的虞灵犀。 像是扑火的飞蛾,心中灼痛,却又情不自禁吸引。 光禄寺和礼部的吏员领着一班杂耍艺人和商贩上楼,人群拥挤起来,薛岑被后面的稚童撞得一个趔趄,再抬首时,楼上已没有了虞灵犀的身影。 他微红的眼眸黯淡下来,逆着人群,孤零零地往回走。 火光直喷三尺多高,惹来西楼的女眷们欢呼叫好。 是礼部甄选出来的民间杂耍班子在给宁殷献艺,寓意“与民同乐”。 宫墙上风大,虞灵犀对瓦肆杂技没有兴趣,便换了个避风的地方呆着,只想燃灯会快些结束,好和宁殷一同去市坊夜游。 “哇!这火喷得好高啊!”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挽着妇人的胳膊,兴高采烈道,“阿姊快看!都快喷到静王殿下的脸上去了!” “嘘!静王殿下的名号,岂是你能大呼小叫的?” 妇人明显顾忌许多,压低声音解释道,“这杂耍班子来自漠北,能歌善舞,通晓百戏,自然不是汉人能比的。” 听到“漠北”二字,正在饮酒暖身的虞灵犀一顿。 她起身,闻声找到那名妇人,福了一礼道:“夫人方才说,这支献艺的杂耍班子,是哪里人?” 妇人想必也是官宦人家的命妇,立刻回了一礼,答道:“是漠北人。奴也是曾听夫君说过,他们都是先帝灭漠北后掳来的奴隶,在京中瓦肆很有名。” 虞灵犀趴在栏杆上极目远眺,那个正在朝着宁殷方向喷火表演的汉子越看越眼熟。 漠北人,上元节,鸿门宴……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虞灵犀手中的琉璃灯吧嗒坠落在地,四分五裂。 她后退一步,转身就走。 提前了一年! 如果没猜错,因为这辈子虞家并未覆灭,导致皇后残党忌惮宁殷势力,联合宦官精心准备的那场血腥鸿门宴,比前世记忆中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一年! 即便是前世震慑天下的摄政王,亦是在这场刺杀中身负重伤,事后才以烧活人为灯泄愤,更遑论…… 现在的宁殷还不是摄政王啊! “阿姐!” 虞灵犀一把拉住正在安排百骑司巡逻的虞辛夷,抖着嗓子道,“令牌借我一下!” “怎么了,岁岁?” 嫁反派 第111节 虞辛夷一头雾水,“你的脸色怎么……” “献艺的杂耍班子是漠北刺客,皇后设燃灯宴,联合宦官要刺杀静王。阿姐,快禀告兄长救人!” 来不及解释更多,宁殷虞灵犀解下虞辛夷腰间的令牌,挤开人群朝东楼大殿方向不要命地奔去。 直到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中,虞辛夷才反应过来,召集下属道:“杂耍班子有问题,速报禁军!” 轰—— 三丈多高的灯楼拔地而起,城门亮如白昼,百姓欢呼若海。 鼎沸的人声涌来,将虞灵犀的呼喊声淹没。 “宫墙东侧乃皇子王孙之所,女眷不可擅闯!” 禁军交叉长戟,拦住了气喘吁吁奔来的虞灵犀。 “我奉虞司使之命,有要事禀告静王!” 虞灵犀拿出了阿姐的腰牌。 禁军依旧拦在路口,虞灵犀索性一把扯下腰间的龙纹玉佩,“见此玉者,如静王亲临,你们谁敢阻拦!” 龙纹玉佩是皇子专有,禁军果然被唬住了。 虞灵犀不再耽搁,趁着禁军迟疑的当口朝正在观灯的宴席走去。 楼上殿门大开,见到一位红妆美人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一时间宴席上众人皆有些惊讶。 “这不是虞二姑娘吗?” “她来作甚?” 宁殷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极轻地一声响,四周细微的议论声立即戛然而止。 虞灵犀的视线与宁殷对上,定了定神,迈步越过那群杂耍的艺人,朝宁殷走去。 “殿下的玉佩落下了,臣女为殿下送来。” 虞灵犀竭力稳住呼吸,跪坐在宁殷面前,双手递上那枚玉佩。 她朝着杂耍艺人和某些大臣的方向使了个眼神,焦急之情全在不言之中。 察觉到气氛不对,宁殷的眸子便缓缓眯了起来。 他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优雅的笑意,低声道:“你不该来的,岁岁。” 继而他一手抓住虞灵犀的腕子拽入怀中,一手抬起空着的杯盏遮挡! 几乎同时,一把细长的匕首刺穿杯盏底部,森寒的光映亮了宁殷幽暗的眸。 震地巨响,灯楼上的齿轮开始转动。 火花四溅,宛若金银碎屑点缀夜空,一片火树银花,百姓的欢呼声如浪潮拍来,盖住了殿楼上的动静。 事出紧急,虞焕臣能调动的人不多,很快被崔暗的人拦在了城楼之下。 两军对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崔提督这次真是将老本都搬出来了。” 虞焕臣按着腰间的刀刃,一袭银铠白袍随风猎猎,“从你三番五次针对虞家时我便起疑了,你和漠北有勾结?” 闻言,崔暗慢吞吞道:“来的不是虞将军,真是可惜。不过无碍,父债子偿也是一样。” “什么意思?” 虞焕臣皱起了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点了点。 藏在暗处的虞辛夷立刻会意,隐入人群之中。 “虞将军见过本督许多次,可每一次,他都没想起我是谁。” 崔暗笑得阴沉,“他好像忘了那些被他杀死异族人,忘了那一串被草绳镣铐串连着、赤脚跌跌撞撞送入京城的漠北俘虏中,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少年。” 第77章 匕首 危险到来的那一瞬,记忆的火花四溅,虞灵犀想起了许多细节。 譬如前世上元节遇刺后,宁殷其实有好几日不曾出门。 “……那暗器上有毒,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的,真是罕见。” “沉疴旧疾隐而不发,迟早如大厦将倾,谁知将来如何。” 太医们压低声音交谈路过,虞灵犀倚在窗边,默默搁下了手中的书卷。 然后没多久,她就看见宁殷拄着拐杖信步而出,优哉游哉地领着下属去抄家灭族。 他依旧贵气从容,苍白冷冽的容颜上看不出丝毫疲倦枯槁,强悍得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摧毁杀死他。 可人心肉长,世上哪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见到那跳纸伞舞的女子偷偷转动伞柄机括时,虞灵犀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下意识将宁殷扑倒在一旁。 几乎同时,十数支银针大小的暗器如梨花散落,笃笃笃钉在宁殷原先的位置上。 虞灵犀紧紧拥住了宁殷,唯恐他像前世那样,被这带剧毒的暗器划伤手臂。 脖颈间滴落些许粘稠的湿润,烫得她浑身一颤。 虞灵犀下意识抬手一摸,明亮热闹的烛火中,指尖的殷红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猛然抬头,望着宁殷鼻中缓缓淌下的一线血色,睁大的瞳仁微微颤抖。 “怎么会……” 虞灵犀不敢置信,无措地伸手去碰他的鼻端。 她明明已经挡住了那些毒针,为何宁殷还会流血? 宁殷抓住了她的指尖,包在掌心中捏了捏。 “别碰,脏。” 他平静地抬手拭去鼻端的血渍,而后淡然在旁边那具尸首上擦干净,“方才本王还觉得奇怪,为何这名吐火者喷出的烈焰竟是蓝紫色,且浓烟刺鼻。现在明白了,皇后娘娘是将毒下在了喷火者的酒水中?”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立刻绷紧了身子。 皇后不知从何处赶来,身后还跟着一支陌生的羽林卫。 只是这群羽林卫的刀刃并非对准行刺之人,而是架在了宁殷脖子上,继而制住了几名试图呼救的大臣。 剩下的,要么是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的中立派,要么就是皇后暗中笼络的同党。 “不错,静王谨慎狡猾,本宫不得不用些手段,将特制的药掺杂进吐火郎的酒水中。” 见已经控制全场,冯皇后也不再隐瞒,拖着葳蕤的凤袍进殿道,“这药溶于酒中时检验不出,只有它经过烈焰焚烧化出的烟雾,才是能麻痹全身、侵袭五脏的奇毒。” 这是虞灵犀前世不曾得知的信息。 事情终究还是脱离了掌控。 “妙极。” 宁殷抚掌赞叹,“饶是本王,也不得不佩服这毒下得巧妙。” 这小疯子,竟然还笑得出来! 也不知这毒凶不凶险,虞灵犀压下心间的慌乱,沉静道:“后宫不议政,还请娘娘三思,为小殿下着想。” 为今之计,只有尽可能为宁殷的下属和兄长的禁军争取时间。 冯皇后的视线落在虞灵犀身上。 她依旧慈眉善目,在满殿的刀光剑影中,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神透出一股诡谲的安宁。 “你也在这,倒省得本宫还要费心去找你。” 冯皇后捻着手中的佛珠,一言戳破虞灵犀的心思,“想拖延时间,本宫劝你莫要白费心思。虞焕臣里通外敌,已让崔暗拿下,就地正法。” 虞灵犀绞紧手指。 刺客混入燃灯会,负责守卫的虞少将军自然逃脱不了干系,还会背上一个‘勾连刺客’的罪名。 冯皇后是想用一石二鸟之计,将虞家一并铲除。 这是一个完美而又恶毒的计划,甚至比前世上元节的那场鸿门宴更为周密详细。 宁殷受毒素影响,身子麻痹乏力,已经支撑不住往旁边倒去。 虞灵犀忙往他身边靠了靠,接住他倾倒的身子,低声道:“你怎么样?” 宁殷看着她,漆黑的眼中有浅淡的光跳跃,似乎想要抬手触碰她的脸颊,可抬到一半就无力垂下。 虞灵犀忙接住了他坠落的手掌,紧紧握住。 “我若是灵犀,此时就该和本王划清界限,主动投诚。”宁殷低笑道。 “闭嘴。”虞灵犀恨不能堵住他这张可恶的嘴。 一名羽林卫叛党自殿外而来,关上门道:“娘娘,禁军已被崔提督制住,一切尽在掌控。” 闻言,虞灵犀心凉了半截。 “处理干净。” 冯皇后毫不拖泥带水,几名王府亲卫立即应声而倒。 另一边。 虞辛夷下了宫楼,与一唇红齿白的金袍少年撞了个面对面。 宁子濯刚从燃灯宴会上溜出来,提着一盏憨态可掬的老虎灯,忽的狗眼一亮:“虞司使!我正要去寻你,你瞧这灯……” “没空!” 虞辛夷朝墙下的骚乱处看了眼,正要越过宁子濯,又忽的停住脚步。 想起什么,她倒回来,打量宁子濯道:“你现在能去上阳宫吗?” 宁子濯点头:“我是圣上的亲侄子,当然能……” 嫁反派 第112节 话还未说完,已被虞辛夷一把拽走。 “别出声,别问为什么。” 虞辛夷拽着宁子濯健步如飞,压低声音道,“带我去面圣,快!” …… 宣德门东殿。 叮当一声,一把带血的匕首丢在了虞灵犀脚下。 宁殷的视线落在那把匕首上,眸中映出一片暗红。 七年前的记忆浮现脑海,梦魇般挥之不去。 “你们母子之间只能活一个。” 无尽的黑暗中,女人悲悯的声音传来,“杀了你儿子,本宫让你活命。” “这把匕首熟悉吗?”冯皇后看向宁殷。 她流露出悲悯的神情,像是在欣赏猎物垂死的挣扎,“当年你们母子只能活一人,丽妃可是毫不迟疑地将刀刃,送进了你的胸膛。” 虞灵犀猛地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殷。 她想起了在仓房中极乐香时,宁殷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大狼抓住了小狼母子,然后丢了一把匕首在他们面前。他们告诉小狼的母亲,她和儿子之间,只能活一个……” 虞灵犀曾问宁殷,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那时他想了很久,才勾着凉薄讥诮的笑意道:“小狼的母亲,大概会将匕首刺入自己的心口吧。” 他反问:“故事里,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做,不是么?” 虞灵犀想起了宁殷心口那道细窄的旧伤,没由来一阵绞痛。 宁殷不是“故事里”的孩子。 他一直,都活在地狱里。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冯皇后的声音打断了虞灵犀的思绪,故技重施,“杀了静王,本宫让你活命。” 虞灵犀只是看着宁殷,眼眶儿一片湿红。 冯皇后不仅要杀宁殷,而且还是用最诛心的方式……她在享受最后一刻的虐杀快感! 虞灵犀的呼吸剧烈地抖了起来。 方才冲进殿给宁殷送信也好,被乱党以刀胁迫也罢,她都不曾像此刻一样乱了心智。 宁殷也看着她,眼睛平静得像是凝着黑冰。 虞灵犀不知道七年前的小少年该有多疼、多绝望,才能换来面前这个平静得近乎残忍的宁殷。 虞灵犀颤巍巍伸指,握住了那把匕首。 宁殷依旧懒洋洋半倚着,朝她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来。 “我死了,灵犀就自由了。” 宁殷低声一笑,“这一刀若是杀不死我,灵犀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只能绑在本王身边。” 疯子! 这个小疯子! 虞灵犀握紧手指,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她猛然抬手,用尽全力、毫不迟疑地,朝着以刀架住宁殷脖子的那名羽林卫,狠狠地刺去! ——这就是她的答案。 锋利的匕首掠起耳畔的冷风,宁殷望着面前娇弱而勇敢的少女,有了一瞬的茫然。 虞灵犀是这场局中,最意外的意外。 她选择了他。 这一次,他没有被抛弃。 继而铛地一声。 那名羽林卫反应过来,骇得匆匆抬刀,将她手中的匕首打落。 就是现在! 虞灵犀捂着手腕踉跄一步,喝道:“宁殷!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打飞的匕首准确地落回了宁殷手中。 继而他反手一横,两名围上来的羽林卫倏地瞪大眼,喉咙上溢出一线血痕,随即像断线的木偶般跪地扑倒。 几乎同时,宣德门外几支羽箭破空而来。 灯楼与宣德门相接的绳索崩断,上百盏花灯如陨落的星辰荡开一道弧度,狠狠砸在宫墙之上。 灯楼摇摇欲坠,火花木屑四溅,如流萤乱舞,吸引了百姓和宿门卫屯所的注意。 晃荡的火光照亮了殿中的刀光血影,众人惊呼,崔暗手下的队伍不由乱了队形。 鼓点如雷,沉风和折戟听信号而动,各领一支小队冲上殿来。 趁此机会,虞焕臣拔剑冲入重围,高呼道:“有刺客,随我救驾!” 意识到事情即将败露,冯皇后转动佛珠的手一顿。 崔暗没有拦住宁殷的人,必定是出了意外。 见宁殷鼻端又渗出血色,冯皇后不再恋战,便在内侍的护送下从西侧殿门退离。 见到宁殷的人总算赶到救场,虞灵犀提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松了出来,整个人宛若脱力般跌坐在地。 宁殷单手捞住她的腰,目光停留在她犹带泪痕的苍白脸颊,皱了皱眉。 “杀光。” 宁殷擦干净了手指,这才弯腰抄起虞灵犀的膝弯,将她整个儿打横抱起,踩着干净的地砖朝殿门外走去。 虞灵犀将脸紧紧埋在他怀中,指尖冷得发颤。 感受到她的后怕,宁殷收紧了手臂,吻了吻她的发顶。 “没事了,岁岁。” 他轻声道,不理会身后成片的血花绽放。 第78章 秘密 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杀,宫墙上基本已经清空了,阁楼里还残留着女眷匆忙间落下的花灯。 宣德门上下乱成一团,禁军守卫森严,可无一人敢阻拦宁殷的脚步。 夜风凛寒,吹落满天星辰。 宁殷抱着虞灵犀上了静王府的马车,而后张开披风将她裹入怀中,轻抚着她颤抖的双肩。 侍卫目不斜视,请示道:“殿下欲去何处?” 宁殷垂眸,温声道:“带岁岁去看花灯,可好?” 虞灵犀哪还有心思看灯? 她想起了前世那场轰轰烈烈燃烧的活人天灯,想起了宁殷紫袍染血的绝望疯狂,喉间一哽。 “叫太医来解毒。” 虞灵犀紧紧攥住宁殷的衣襟,呼吸轻颤道。 宁殷笑了声,顺势握住虞灵犀的手:“我从小尝毒,体质异于常人,这点剂量死不了人。” “去叫太医!” 虞灵犀固执抬眸,加重了语气。 马车外的侍卫听到车内肃然的娇喝,下意识抖了抖肩膀。 自从静王上位以来,心思深手段狠,何曾有人敢以这样的语气喝令他?这姑娘,未免太恃宠生娇了。 亲卫们提心吊胆,宁殷却是笑得纵容。 他以唇碰了碰虞灵犀额间的明艳花钿,施然道:“回府,叫药郎过来。” 宫墙上,崔暗被虞焕臣一刀刺去冠帽。 不同于汉人的微鬈头发披散下来,给他白净的面容添了几分阴鸷。 崔暗到底是阉人,没有了皇后的坐镇,名不顺言不正,手下的那几十名羽林卫皆已军心涣散,只有几名心腹还在负隅顽抗。 虞焕臣横刀指向崔暗,沉声道:“漠北七部早已覆灭,你又何必再兴风作乱?” “若是你亲眼看着阿爹被斩杀马下,你从前途无量的将军之子变成卫人的阉奴,你也会这样劝自己吗?” 夜浓如墨,崔暗慢悠悠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虞将军靠斩杀我阿爹和族人扬名立万,现在他的儿子,却来质问我‘何必’……真是好高尚的情操。” 虞焕臣皱眉:“我父亲当年也不过是奉命北征,若非你们借以进献美人毒杀本朝先帝,又怎会招来灭族之祸?” “因果报应,所以我替族人报仇,有何不对?” 崔暗那张终年挂笑的脸上,总算显现出几分怨毒,“去年秋那场北征,你们虞家就该死在塞北了。” 皇帝连头发都来不及梳理,在宁子濯和虞辛夷的护送下赶到宣德门,听到的就是崔暗这一句。 “反了!都反了!” 皇帝瞪大浑浊的眼睛,气得呛咳不断。 他委以重任的近侍。竟然是潜伏入宫的敌国将军余孽!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嫁反派 第113节 崔暗眯了眯眼。 他这才明白,虞焕臣是故意拖延时间套话,好让皇帝明白谁才是真正“里通外敌”的叛臣。 “败在你的手里,我不冤。” 崔暗举起双手后退一步,直至后背抵着宫墙的雕栏,往上一踩。 虞焕臣来不及阻拦,崔暗已仰面跃下城楼。 他迅速调整身形攀上交错的灯绳,借着绳索的力道缓冲,滚落在地。继而连杀了两名来不及反应的禁军,随即被等候已久的同党带走,借着夜色遮掩混入四处逃散的人群中。 虞焕臣重重一拍栏杆,眉头紧锁。 虞辛夷让宁子濯安顿好皇帝,上前道:“已经让人去追了,跑不掉的。” 虞焕臣想的并非是此事,即便他不出手,静王的人也绝不会放过崔暗。 他只是没想到从那么早开始,崔暗就在实施他的复仇计划了。 若非去年阴差阳错大病一场,错过北征,他不知道等待虞家的将会是什么。 …… 宁殷的人动作很快,回到静王府时,那毁了一半面容的药郎已等候在庭中。 静王府没有颜色鲜丽的花灯,唯一的亮色,便是殿中成对交错的落地花枝烛台。 药郎明显有备而来,把脉看了宁殷的症状,便懒洋洋道:“这毒虽凶险,但因殿下体质特殊,吸入不多,暂且不算致命。” 药郎摸出两颗黑色的药丸,递给宁殷。 这药一看就知苦得慌,虞灵犀正要倒水给他送服,却见宁殷捏起那两颗药丸送于嘴中,细细嚼碎了咽下。 苦得舌根涩的药丸,他却享受得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糖果。 服下药丸约莫一盏茶,宁殷抬手抵着唇,面不改色地咳出一口鲜血来,鼻端也渗出一缕鲜红。 虞灵犀呼吸一窒:“怎么还会吐血?” “小娘子莫怕,这毒血吐出来才好。” 药郎提笔写了一副方子,交给宁殷道,“每日两剂,连服七日。今夜过后我便要出京云游四海,还请殿下保重,再百毒不侵的身子也禁不住这般折腾。” 说罢也不多留,背着药箱便拱手告辞。 侍从领了药方,下去煎药,殿中只剩下虞灵犀短促压抑的呼吸。 “哭什么。” 宁殷将虞灵犀揽入怀中,抬手给她拭去眼泪,低沉道,“就这么一个宝贝岁岁,若哭坏了,我便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虞灵犀忍了一路,可瞧见宁殷唇上沾染的鲜血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她抬袖擦了擦他的唇畔,哽声艰涩道:“可是,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宁殷啊。” 宁殷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烛火熠熠生辉,心中破损的那道口子正在缓缓愈合,灌入温暖的热流。 他笑了起来,那笑衬着薄唇间晕染的血色,便显得格外靡丽疯狂。 “你知道吗,岁岁。” 宁殷以额轻轻触碰虞灵犀眉心的花钿,与她鼻尖抵着鼻尖,自语般轻声说,“我今夜很高兴。” 他缱绻的声音里,带着病态的餍足,像是终于在自虐般的折腾中收获了一枚稀世珍宝。 虞灵犀千言万语哽在喉中,终是放软了身子。 好在宁殷服下药丸后,果真不再流鼻血。 他褪去衣物泡在水雾缭绕的汤池中,脸色也渐渐有了几分活人的气色。 片刻,他哗啦一声站起,冷白矫健的身躯上水珠滑落,就这样大喇喇踏着一地湿痕缓步上岸。 虞灵犀原本脱了鞋袜倚在榻上,猝然撞见满目腰窄腿长的结实躯体,心脏突地一蹦。 她下意识转过脸,抿唇道:“你早知道皇后要害你?” 宁殷随手抓起一件黑色外袍裹上,坐在虞灵犀对面:“要钓大鱼,自然要以身做饵。” 见她蹙起眉头,宁殷不在意地笑了声,“反正死不了。” “死不了,就没人心疼了么?” 虞灵犀瞋了他一眼,心有余悸道,“既然有准备,那你为何不早点动手?你可以早点动手。” 宁殷墨发披散,单薄的黑袍衬得他的面颊异于常人地白。 他靠着椅背,想了想道:“因为想让岁岁心疼啊。” 他当时就想:灵犀心那么软,说不定自己可怜些,她就一辈子都舍不得离开了。 可是看到虞灵犀急得掉眼泪,看到她将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敌人…… 到头来心疼的,却是他自己。 “就因为这个?”虞灵犀不可置信。 宁殷不语,伸手去拉她。 虞灵犀却是躲开他的手,瞪着他看了半晌,又咬字重复了一遍:“你以性命做赌,就为了这个?” 她有一点生气,她不喜欢宁殷对他身体的作践漠视。 大概看出她的愠怒,宁殷的神色安静下来。 池边的水滴滴入汤池中,叮咚一声,荡开圈圈浅淡的涟漪。 过了很久,久到虞灵犀以为宁殷不会开口解释时,他淡色的薄唇微微启合:“那个女人恨我,逃出宫的那天……” 他只说了一句,便闭紧了唇线。 虞灵犀怔了片刻,才明白宁殷嘴里的“那个女人”,大概是他母亲。 这是宁殷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上辈子他宁可抹杀掉和丽妃有关的一切,也不愿提及分毫。 虞灵犀直觉,宁殷所有的偏执疼痛,都与这个尖锐的秘密有关。 她心里的那点愠恼仿若风吹的烟雾,忽而飘散,只余淡淡的怅惘迷茫。 她坐在榻上看了宁殷许久,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便闷声问:“我可以靠靠你吗?” 宁殷看着她,轻抿的唇线上扬,屈指叩了叩自己的膝头。 于是虞灵犀起身,提着浅丁香色的襦裙坐在了宁殷的腿上,将头抵在他的肩头。 宁殷什么话也没说,垂首以鼻尖蹭了蹭她的鬓发,合拢双臂拥抱。 虞灵犀放任他将脸埋入颈窝,此刻真正需要依靠的,是这个以命做赌的小疯子。 “我从小体弱,故而我娘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我上,教我说话识字,为我裁衣梳发。” 虞灵犀絮絮说着,笑道,“她是见过,最温柔体贴的娘亲。” “是么?” 宁殷低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我出生时,那个女人不曾看我一眼,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她杀夫仇人的血。” 虞灵犀将脸贴得更紧了些,声音也低了下去:“我的小名也是阿娘去慈安寺求来的,她希望我岁岁平安。” “我的小名么,倒也有。” 宁殷呵笑一声,“小畜生,杂种……不过大多时候,她不屑于唤我。” 虞灵犀环住他的腰肢,说不下去了。 大概是开了个头,又许是此时怀中的香软太过温暖,宁殷自顾自接了下去。 “那个女人自恃清高,却又懦弱胆小,不愿委曲求全,亦没有赴死的勇气,所以她活得很痛苦……” 宁殷嗓音轻缓,平静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说那个女人被仇人强占,想方设法更换了身份纳入宫中,却被折磨得生出了癔症。她时常呆坐,时常痛哭,渐渐的,连仇人对她也失去了兴致。 有一个疯子嫔妃是件丢脸的事,何况被逼疯的还是他的前嫂嫂,仇人怕他英明神武的形象被玷污,索性将女人连同她的宫殿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出入。 在冷宫里,丽妃唯一的乐趣便是折磨她的儿子。 似乎只要将痛苦施加在儿子身上,她便能获得短暂的解脱。 日子一年一年过去,渐渐的,连皇帝都忘了他这个儿子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深夜,坤宁宫的两名太监在冷宫外的枯井里抛尸,正烧毁证据时,被一墙之隔的丽妃撞破。 死的人都是当初服侍皇后生产的宫女,年满出宫的前夜被杀人灭口。 枯井旁,还有半页没来及完全烧毁的太医院病例记录,于是丽妃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一个足以扳倒皇后,也足以为她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她当年带你出宫,就是为了避难吗?” 虞灵犀绷紧了嗓子。 “是,也不是。” 宁殷一手环着虞灵犀,一手撑着脑袋,缓声道,“她的确想逃出宫,却并不打算带上我。我说过了,她恨我身体里流着那人肮脏的血。” 虞灵犀默然。 “她前夫的旧部费尽千辛万苦联系上了她,说要带她逃出宫,逃得远远的。她高兴极了,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碗甜汤,生平第一次给我做汤,她说她会永远对我好,哄我喝下汤快快睡觉。” 宁殷半眯着眼眸,笑了声,“那汤里下了药,就是灵犀曾在欲界仙都求过的那味九幽香。” 虞灵犀心脏突地一跳,这是宁殷遭遇的第一场骗局。 “可她没有想到,我从小被逼着骗着喂了不少毒,体质异于常人,那汤药对我作用并不大,后半夜就迷迷糊糊醒了。她的计划被撞破,只能带上我。” 说到这,宁殷笑了声。 那笑有些低冷,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嘲讽。 “她太傻了,一个困局冷宫多年的疯女人,怎么可能值得旁人冒险相救?好不容易逃到宫外的破庙,可等在那里的却是前来‘捉奸’的皇后和羽林卫。” 宁殷漆黑的眸子冷了下来,嗤道,“后面的事,灵犀已经知道了。” 这一切,不过都是皇后为了光明正大灭口,而贿赂丽妃旧部布下的陷阱罢了。 嫁反派 第114节 破败的小庙,悲悯斑驳的石佛,夜那么黑那么冷,没有人来救他们。 冯皇后生不出孩子,但她乐于摧毁别人的母性。 她丢了一把匕首在丽妃母子面前,让她做选择。 “那个女人并不知道,她寄予希望的旧部早就被皇后贿赂,背弃于她,她觉得自由就在眼前。” 宁殷似笑非笑道,“她看着我,哭着说‘对不起’。” “宁殷……” 虞灵犀心脏刺地一疼,后面的事她不忍心再听下去。 “匕首刚刺进来时,我听到噗嗤一声,然后就是剧烈的疼痛,比我受的任何一次鞭笞都要痛上千百倍。” 宁殷回忆着,用最平静的语气讲述最残忍的画面,“当血流得太多,渐渐的便感觉不到疼了,只觉得黑暗和冷。” “别说了……” “那个女人真是蠢得可以,她知道了那么大一个秘密,皇后怎么可能放过她?大概是托九幽香的福,亦或是那女人手抖得太厉害没刺准,我醒来时候还躺在破庙里,那个女人就躺在我身边,身体因中牵机毒而剧烈抽搐,七窍流血。” 牵机毒…… 虞灵犀听说过,服下此毒的人不会立即死去,而是极度的痛苦挣扎一天一夜才会扭曲着死去,面目全非。 宁殷说,丽妃那张美丽的脸和身体扭曲着,赤红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在求宁殷给她一个痛快。 所以,少年浑身是血,哭着将匕首送进了她抽搐的身子。 她终于安静下来,紫红的嘴唇颤抖着翕合,断断续续说:“谢……对……”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入鬓发中,没人知道她这滴泪是为谁而流。 “第一次杀人,我不记得是什么感受了。只知道鲜血溅在我的眼睛里,天空和皓月,都被染成了漂亮的鲜红色……” “别说了!” 虞灵犀环住宁殷,颤声道,“别说了,宁殷。” 宁殷抚了抚虞灵犀的头发,而后拉着她的手,顺着敞开的衣襟按在自己的左胸上。 “这里受过伤。” 他漆眸幽邃,引着虞灵犀的手去触摸胸口那道细窄的伤痕,“那个女人说,没有人会爱我。” “爱”这种东西太过虚无,所以对于宁殷而言,只要虞灵犀永远待在他身边就够了。 这便是,他爱人的方式。 “你是傻子吗?你是不是傻子!” 虞灵犀眼眶一酸,睁着潋滟的美目道,“你想证明什么呢?我对你的心意,你感受不到吗?” 宁殷垂首,默默拥紧了她。 早就感受到了,很暖。 毕竟没有谁会像她那样,傻乎乎握着匕首“保护”他。 感受到宁殷拥抱的力度,虞灵犀抿了抿唇,双手捧起他俊美的脸颊,注视着他墨色的眼眸。 而后她俯下身,柔软的气息拂过他的喉结,拂过锁骨,最终在他心口的伤痕上轻轻一吻。 宁殷闲散的身躯微微一紧,眯眸道:“岁岁,你在做什么?” “在爱你。” 水雾氤氲,少女额间花钿明媚如火,面容比满池灯影还要明媚勾人。 她手抵着他的胸膛,轻而认真将唇贴过每一处旧伤,亲吻他年少的苦痛与绝望。 宁殷明显怔了怔。 而后他漆眸晕染笑意,手掌顺着她的腰窝往下,揽住她往上颠了颠。 “不够。” 宁殷捏着她的下颌,“多爱一点。” 虞灵犀眨眨眼,毫不迟疑地吻了吻他的鼻尖,然后往下,将柔软的芳泽印在了他的薄唇上。 宁殷的眸垂了下来,盖住那片叠涌的幽深。 他张开了嘴,放任心上人温柔的胡作非为。 第79章 牙印 净室中水汽缭绕,跳跃的灯火给莹白的暖玉披上了一层浅淡的金纱。 唇上不得空,宁殷便拉着虞灵犀的手,让她的指尖代替亲吻抚过胸口的伤痕。 这具身躯虞灵犀前世已经看过很多回,但没有哪一回像今夜这般,光是轻轻触碰就能让她心尖颤抖,情绪泛滥成灾。 她贴着宁殷的心口,不知为何,想起了前世那只受伤后,被宁殷亲手捏碎颈骨的猎犬。 在他的潜意识里,与其看猎犬苟延残喘,倒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就像当年破庙里,他刺向饱受折磨的母亲一样。 虞灵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亲吻掩盖喉间的哽塞,直至呼吸攫取,意识沉沦。 即便在这种时候,宁殷也依旧坐得闲散,只微微仰首,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虞灵犀退开了些,呼吸不稳道:“宁殷,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宁殷眼尾微挑。 直至虞灵犀大胆地攥住了他黑袍的系带,指尖轻挑,宁殷才明白她说的“东西”,是大婚那日没来得及带走的清白。 “想要爱得更深些吗?” 虞灵犀认真地凝望他,杏眸中揉碎一汪水光,晕开温柔和坚定。 宁殷忽的低笑一声,漆眸染着极浅的艳,仿佛能吞没一切。 呼吸骤然被攫取,俊美的姘夫用行动代替回答。 隆冬时节,净室却暖馨如春。 烛台燃到尽头,接连灭了几盏,宁殷深邃的俊颜也变得模糊起来。 虞灵犀趴在宁殷肩头平复呼吸,长发披散在单薄的肩头,垂下纤细的腰肢,在宁殷臂上积了一滩墨染般的柔黑。 宁殷细细品尝着她眼角的湿意,就着相拥的姿势起身,抱着她朝汤池中走去。 步伐颠簸,虞灵犀一紧,下意识咬住了唇。 水雾随着水波荡开,又温柔合拢。 热水一点点没过身躯,虞灵犀感觉到了些许刺痛,不由皱起了眉头。 “混蛋。” 虞灵犀没力气,连骂人也是气音般低哑。 宁殷坐在水中,让虞灵犀坐在他腿上,慢悠悠给她擦洗道:“是岁岁自己说的,想爱得更深些。” 虞灵犀瞋目,愤愤然张嘴咬在他的肩头。 男人的肌肉冷白硬朗,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做什么?”宁殷青筋分明的手臂搭在池边,轻缓的嗓音带着纵容。 “也给你盖个章。” 虞灵犀埋在他肩上磨了磨牙,含糊不清道。 宁殷笑了声,低哑的嗓音带着优雅和疯性:“不够疼,用点力。” 虞灵犀终是放松了力道,小声道:“舍不得。” 她松了牙齿,亲了亲那个小巧浅淡的牙印,环着宁殷的脖子倚在他怀中。 她太累了,没多时就迷迷糊糊睡去。 中途似乎宁殷将她抱出了汤池,擦拭身体,还抹了一些冰冰凉凉的药膏在她腰间的瘀伤处。 “小时候,皇帝偶尔会来找那个女人。” 耳畔传来宁殷低哑的声音,如案几上的香炉一般轻淡飘散。 “每次那个女人都哭得很惨,我被关在隔壁的小房间里,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只能拼命地捂住耳朵。” 一开始只是懵懂害怕,后来再长大些,便觉得肮脏恶心。 仇人与那女人,像是低等的牲口。 虞灵犀倚在他怀里,睫毛扑簌抖动。 她明白了宁殷前世对此事的疯癫与冷淡从何而来。 “可是岁岁不一样,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好听,嗯?” 宁殷抹药的手指没一刻消停,勾了勾,强行将虞灵犀从混沌中拉回,“若给你刻个章,你喜欢‘岁岁’这个名字,还是‘灵犀’?” 眼皮沉重,虞灵犀疲倦地哼了声,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索性循着那气息将嘴唇堵了上去。 揽腰上的手臂收紧,世界总算悄然安静。 虞灵犀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躺在宁殷那张极宽的床榻上,肌肤贴着柔软的被褥,耳畔传来了些许窸窣的纸张翻阅声。 虞灵犀艰难地动了动身子,转过头,果然瞧见了披衣散发倚在榻头的宁殷。 大冬天的,他竟然只披了件单薄的中袍,松散的衣襟下隐隐可见两道浅红的抓痕…… 昨晚的种种浮现脑海,虞灵犀没忍住脸颊发烫。 果然在某些方面,小疯子和大疯子一样不讲道理。 嫁反派 第115节 宁殷的视线从书卷后抬起,瞥了过来。 “醒了?” 宁殷以书卷抵着下颌,另一只手探入被褥中,揉了揉虞灵犀酸痛的纤腰。 虞灵犀浑身一颤,声音带着睡后的轻软鼻音:“我衣裳呢?” “要上药。”宁殷半垂着眼眸,取来一罐药膏捂化。 一边揉推,一边缓声道:“我昨晚,忽而明白了一件事。” 他这话没头没尾,虞灵犀疑惑地眨眨眼。 宁殷俯身,耳后的墨发丝丝垂下,低声道:“白玉的质地,的确比墨玉要温软细腻许多。” 虞灵犀一愣,而后气呼呼将宁殷推开。 宁殷被她推得脸颊一偏,不退反进,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些,轻笑声闷在喉间,震得胸腔微颤。 “你是我的。”他很轻很轻地说。 被勒得喘不过气的虞灵犀只好放软了身子,纤细的手臂揽上他的腰肢,翘了翘嘴角,“你也是我的。” 片刻,虞灵犀想起一事。 “糟了。” 她倏地从宁殷怀中抬首,慌道,“整晚未归,爹娘定是急坏了。” 虽然昨夜是上元节,按照本朝传统,这晚没有男女大防,年轻人可以整夜游玩赏灯,但昨晚燃灯会出了那么大的事,说什么也该给家人报个平安才行。 宁殷捏了捏虞灵犀的颈项,道:“虞焕臣已经来过了。” “兄长来了?” 虞灵犀惊讶,“什么时候?” “卯时。” 宁殷慢悠悠道,“那时岁岁累极而眠,我实在不忍叫醒,便亲自去同他说了。” 虞灵犀有了不好的预感,问道:“你……怎么和他说的?” 宁殷看了眼身上松散的袍子和胸口的红痕,道:“就这么和他说的。” 就这么…… 虞灵犀呼吸一窒。 殿门外传来“笃笃”两声轻叩。 侍从禀告道:“殿下,已追查到崔暗的下落。” 虞灵犀这才从羞恼中回神,小声道:“快去处理正事吧。” 宁殷叼起她的耳垂抿了抿,这才披衣起身。 推开殿门时,他眸中的平和笑意便化作一片清寒。 …… 宁殷出门后,便有侍婢陆续进门服侍。 她们目不斜视,话也不多,倒省去了虞灵犀许多尴尬。 殿外清扫净室的侍婢路过,虞灵犀眼尖地瞥见她们手中捧着一堆熟悉的浅丁香色裙裳。 她记得,昨晚宁殷随手拿她的心衣擦拭…… 脸颊一燥,她忙起身道:“等等!” 她接过侍婢手中的裙裳,躲在屏风后翻了翻,不由疑惑。 又翻了翻,还是没瞧见那件弄脏的心衣。 “衣裳都在这了吗?”虞灵犀问道。 “回姑娘,都在。” 侍婢有些小心翼翼,“可是奴婢落下了什么?” “没什么。”虞灵犀故作如常地将衣裳还回去。 奇怪,里衣去哪儿了呢? 待梳洗齐整,用过一顿极其精致丰盛的早午膳,虞灵犀便留了一封书信给宁殷,告知他自己要先回虞府一趟。 和宁殷有关的一切,她不想瞒着家人。 谁知刚出了静王府大门,便见虞府的马车已经停在阶前。 这次,是阿爹亲自来接她。 虞将军看着明显留宿更衣过的女儿,刚毅的脸上浮现些许复杂,半晌沉声道:“先上车。” 第80章 情诗 静王府寝殿。 床榻上的人双目紧闭,皮肤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脉象虚浮羸弱,年轻太医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写了副固本培元的方子,便躬身退下。 太医甫一出大殿,病榻上“垂死”之人便睁开了眼,漆眸冷沉。 宁殷吐出压在舌下的药丸,屈腿起身道:“跟上他。” 太医没有回太医院,而是绕了一圈,辗转去了一家客舍。 少时,一只鸽子从客舍后院飞出,往东南方而去。 屋脊上的灰隼歪了歪脑袋,紧跟其上。 两个时辰后,静王府的刑部大牢前。 宁殷一袭玄黑狐裘静立从轿中下来,灰隼在空中盘旋一圈,乖顺地落在他结实的手臂上。 沿着森幽的石阶往下,一直走到最里层,阴暗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真是没想到,能走到这一步的竟然是七殿下。” 崔暗被铁索缚在铁架上,口鼻溢血,却仍咧开一个温吞的笑,“若非你们宁家与我有灭族之恨,殿下与我,兴许会成为相谈甚欢的同类。” 宁殷交叠着双腿在椅子上坐下,理了理袖袍道:“是你将宁檀的注意力引到虞灵犀身上,三番五次针对于她。” 他声音低沉,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谁让她是虞渊的女儿。” 崔暗呵笑一声,“虞辛夷、虞灵犀……她们应该像我那些被掳来的族人一样,尝尝被人糟践折辱的滋味。” 如果不是虞家的运气好得出奇,他的计划早就实现了。 崔暗敢大大方方承认,是因为他知道宁殷不会杀他。 他手里握着太多皇后的秘密,宁殷若想彻底扫除障碍,则必须拿到他的口供,让他做人证。 “你是不是在想,只要你一日不招供,本王便一日杀不了你。” 宁殷轻慢的声音传来,“可惜,我这人做事只讲喜好,不讲道理。” 崔暗的心思被猜中,嘴角的笑僵了僵。 “紧张什么?” 宁殷屈指撑着太阳穴,俊美的面容明灭难辨,“你动了本王心尖上的人,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你。” 他抬了抬手指,立刻有下属拿来一叠轻薄如烟的银丝网纱。 崔暗处理过那么多人,自然知道这看似精美的网纱是何等厉害的刑具。 这银丝网纱只需往人的身躯上一箍,肉便从细密如鱼鳞的银丝网中鼓出,然后便可用锋利的小刀一片一片将鼓出的肉割下…… “三天,一千刀,本王陪你慢慢玩。” 说到这,宁殷微微一顿,笑道:“险些忘了,崔提督少了二两肉,用不着一千刀。” 崔暗那张平静温吞的脸总算龟裂,流露出原本应有的阴鸷和恶毒。 他哈哈大笑起来,厉声道:“好,好……殿下的刀可要够稳才行……” 但很快,他再也开不了口。 宁殷从地牢中出来,坐在轿中,接过侍从递来的湿帕子一点一点将手指擦干净。 帕子换了七八条,直至白皙修长的手指被擦拭得泛红,他这才打开兽炉的小盖,让清冷的木香熏去身上沾染的血腥味。 清水不足以濯去手上的肮脏,得换个更温软干净的东西洗洗。 宁殷捻了捻手指,将掌心黑色的玉雕搁下,悠然道:“去虞府。” …… 回府两三天了,虞灵犀时常会去后院罩房坐会儿。 窗边斜阳浅淡,这里仍保留着当初卫七离去时的状态,一桌一椅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正出着神,忽见一片残存的枫叶随风飘落,落在了窗边的案几上。 虞灵犀将枫叶拿了起来,叶片如火,历经一个严冬的霜寒雨雪,仍然热烈嫣红。 她捻着枫叶转了转,而后提笔润墨,在枫叶上写了两行蝇头小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1 落笔吹干,她轻轻呼了声,忍不住猜测这个时候宁殷会在做什么。 “阿莞说你连椒粉梅子酒也不喝了,就一个人躲在此处出神。” 身后传来虞焕臣的声音,他盘腿坐在虞灵犀对面,望着妹妹看了半晌,“还在想父亲的话呢?” 虞灵犀将枫叶压在镇纸下,收敛神思道:“兄长,阿爹为何不喜欢宁殷?” 这是她前世不曾面对过的难题。 嫁反派 第116节 前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跟了宁殷便跟了,不用去考虑什么世俗牵绊、身份利益。 可是那日从静王府归来的马车上,阿爹一句话也没有说。 自小虞灵犀受尽疼爱,虞渊和她说话都会下意识放轻声音,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肃沉默的时候。 虞焕臣沉吟片刻,只问:“岁岁知道,静王是如何处置那晚参与燃灯会的刺客和侍臣的吗?” 虞灵犀当然知道,她记得前世的画面。 虞焕臣道:“那些人有的是参与者,有的只是受胁迫牵连进来的人,但无一例外都被吊在宫门下的木桩上,点了天灯。” “是那些人先想杀他。” 虞灵犀解释,“旁人要置他于死地,我们外人没资格要求他以德报怨。” “的确,站在上位者的角度,我得称赞静王一句‘杀伐果决’,但站在看妹夫的角度,他太危险。” 虞焕臣顿了顿,又道,“当然,我们最主要的顾虑并非这个。” 他起身,关上了门窗。 “咱们关起门来说两句大逆不道的话,静王走到这个位置,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即便他自己没心思做皇帝,他所处的位置、麾下的拥趸也会为了前途利益推举他即位。” 虞焕臣叹了声,看着妹妹认真道,“无情最是帝王,到那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每个女人身后都站着一个盘根错节的家族,岁岁可受得了委屈?骄傲如你,真的能允许自己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他说:“父亲不是不喜欢他,而是有很多事必须去衡量——无论从父亲的角度也好,臣子的立场也罢。” 兄长冷静的分析如投石入海,在虞灵犀心间溅起细碎的水花。 是啊,这辈子的宁殷不曾腿残,健健康康的,出身的卑微已无法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他想做皇帝么? 虞灵犀不太确定。 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和宁殷的心意。 “兄长,虽然在你们眼里,我与卫七只相识了短短一年有余。但我的确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明白一件事。” 虞灵犀弯眸弯了弯,温声道,“我心里,只装得下一个宁殷了。既是如此,我又何必为没有发生的事而胆小止步?难道因为一个人害怕跌倒,就不让他走路了吗?” “岁岁……” “我相信他,就像相信兄长和阿爹永远不会伤害我一样。” 明明是含着笑意的软语,却莫名生出一股掷地有声的坚定来。 “小姐,静静静……” 胡桃小跑而来,扶着门框“静”了许久,才一口气道,“静王殿下来了!” 虞灵犀一愣,顾不上虞焕臣,迅速提裙起身跑了出去。 冬末的斜阳是浅淡的白色,有些冷。 虞灵犀袖袍灌风,披帛如烟飞舞,穿过廊下上元节布置的花灯,径直跑去了待客的正厅。 宁殷果然坐在主位之上,听到脚步声,墨色的眼眸朝她望了过来。 他唇线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旁若无人地朝她招手。 虞灵犀小喘着,朝他走去。 “咳咳!”厅中响起了两声突兀的低咳。 虞灵犀瞥见阿爹刚毅的黑脸,忙收敛了些,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殿下。” 只是那双眼睛仍然是明媚的,透着清澈的光,没有丝毫忸怩拿乔。 “过来。” 宁殷当着虞渊和虞辛夷的面,抬手捏了捏虞灵犀的脸颊,似是在掂量她回家的这两日长了几两肉。 瘦了一点,虞家的人怎么伺候的? 宁殷的眸子眯了起来。 眼见着父亲的脸色越来越复杂,虞灵犀只好将宁殷的手扒拉下来,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本王来接岁岁归府。” 宁殷颇为不满地垂下手,搭在膝盖上叩了叩,“既然人来了,便不叨扰虞将军了。” 虞渊大概从未见过将带走自家掌上明珠,说得这般堂而皇之的人,一时梗得脖子发粗。 这人和做卫七时,简直是两幅面孔。 倒是虞辛夷反应过来,口直心快道:“岁岁待字闺中,还未出嫁,怎能留宿殿下府邸?” 宁殷轻轻“哦”了声:“本王现在就下聘。” 虞灵犀抿了抿唇,以眼神示意宁殷:你要作甚,哪来的聘礼? “虞将军清正,看不上本王送的金银珠宝,那便换个更有意思的聘礼。” 他抬了抬手指,立刻有侍从碰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束齐根割断的鬈发。 “这是?” 虞辛夷只一眼,便认出来了,“殿下抓到崔暗了?” “这份聘礼,可还满意?”宁殷问。 宁殷有备而来,虞渊将目光投向自家女儿。 那目光沉重,却又无限关切。 虞灵犀想了想,终是后退一步,朝着虞渊跪下。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神色各异。 宁殷的眸色有些许凉意。 即便是在生气的时候,他也只敢用以嘴惩罚岁岁。 谁也不能罚她下跪,哪怕那人是她爹。 宁殷起身,弯腰扶住虞灵犀的肩膀,墨眸幽暗,嗓音却无比轻柔:“岁岁是自己起来,还是本王让所有人,和你一起跪下。” 虞灵犀眼睫眨了眨,安抚地握住宁殷的指节。 “阿爹。” 她看向心疼大过强势的父亲,将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阿爹,这位静王殿下,是女儿认定的心上人。我不会为了他而抛弃您的养育之恩。但是,也请阿爹准许我像个普通女子一样,去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厅内沉默。 虞灵犀微微吐气,浅笑道:“现在,我要和心上人独处一会儿,请阿爹允许。” 说罢,她抬手交叠一礼,而后起身,拉着宁殷的手朝外走去。 斜晖伸展,如金纱铺地。 虞焕臣从廊下而来,朝目光沉重的父亲摇了摇头。 虞灵犀浅色的裙裳和宁殷檀紫的衣袍交织,若不顾及未来的那些不确定,眼前的一对年轻人,当真是浓墨重彩的一幅极美画卷。 虞灵犀带着宁殷去了后院。 再次踏进罩房,一袭檀紫锦袍的宁殷褪去少年青涩,反倒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高大贵气来。 “岁岁又在想什么借口,拖延回王府的时间?” 宁殷顺从地坐在案几对面,伸手掸了掸虞灵犀方才下跪时,裙裾上沾染的一点尘灰。 虞灵犀听不出他这声音是生气还是没生气,只好笑着解释道:“阿爹有他的顾虑,怕我嫁入皇族会受委屈。我们要做的,就是以实际行动打消他的顾虑。” 宁殷抬手抵着下颌,问:“生米煮成熟饭,还不够打消他的顾虑?” 一提起这事,虞灵犀便心烫得慌。 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有隐隐酸痛的痕迹。 “普通情人都是要相恋过后,爹娘觉得放心才会允许成亲的。” 虞灵犀眼中一汪秋水,轻声道,“我还未和殿下,认真地谈情说爱过呢。” 这倒是两辈子的实话。 宁殷似笑非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侧颜镀着窗纸外透过的一点浅光,俊美无暇。 然而,他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美好! 宁殷一本正经,勾着缠绵的目光:“前夜爱得那么深,不算?” “……”虞灵犀恼了他一眼。 她努力将话题拉回正道,将镇纸下压着的那片写有相思句的枫叶拿出来,推至宁殷面前。 宁殷顺手拿起,微挑眉尖道:“一片叶子?” 而后他瞧见了枫叶上的小字,目光微微一顿。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见宁殷看了许久,虞灵犀情不自禁柔和了目光,“一叶寄相思,送给卫七,这才是谈情说爱。” 卫七…… 宁殷有一阵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颇为怀念。 他将枫叶小心地搁在一旁,字迹朝上,又看了许久,方缓声笑道:“过来,本王回赠岁岁一首。” 虞灵犀一见他笑得这般温和,便直觉有哪里不对。 “没有纸。”她迟疑道。 “无妨,眼前就有最上等的净皮白宣。” 说话间,宁殷双手掐住虞灵犀的腰,将她轻而易举地托至案几上坐下。 “你干什么……” 虞灵犀下意识要起身,却被宁殷单手按在肩头,另一只手摸到她的束腰,一拉一扯,外衣和中衣便退至臂弯,露出杏粉的心衣和一片白皙细腻的腰背。 虞灵犀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却见宁殷倾身贴了上来,质感极佳的衣料蹭过后背,带起一阵微凉的颤栗。 嫁反派 第117节 “别动。” 宁殷以一个半圈禁的姿势掐着腰,于耳畔低哑道。 他慢悠悠提笔蘸墨,在那片雪白的腰窝处落笔。 第81章 刺青 屋内没有燃炭火,空气冰冷,可轻轻掐在腰间的那只大手却如此温热有力。 虞灵犀的头发被尽数拨到一侧肩头垂下,湿凉的鼠须笔游弋在腰窝上,一行字没写完,还有继续往下的趋势。 “……痒。”她撑着案几边沿的手指扣紧,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掐在腰侧的手紧了紧,又捏了捏。这净皮白宣太过细腻,竟是不太沾墨,黑色的字迹衬着莹白的肤色,近乎妖冶。 宁殷慢条斯理收了笔,嗓音轻哑了些许:“岁岁的身子是什么做成的,这么软滑。” 他垂首嗅了嗅,得出结论:“还是香的。” 方才还觉得冷的虞灵犀,这会儿又热了起来。 若以前在王府,她对宁殷的癖好倒也看得开。可眼下毕竟是在自家府邸,一想到兄姊可能会跟过来,或是罩房外可能有人经过,她便不那么自在了。 “胡说八道。”虞灵犀下意识要披衣遮掩。 “急什么。” 宁殷按住她的外衣,“还未盖上私印。” 在瞥见那枚熟悉的墨玉私印时,虞灵犀顿时一噎…… 他竟是随身带着这物!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送你这块玉料了。” 虞灵犀恼然地小声嘀咕,腮上多了几分灵动的娇艳。 “温软的白玉不在身边,本王只能用冰冷的墨玉解解相思之苦。” 宁殷一本正经地说着,指节已拉下她的裙带。 没有印泥,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见身后之人久久没有动作,虞灵犀那点残存的羞耻心快要撑不下去了,不由将脸埋在宁殷臂弯中,赧然道:“还要我冻多久?快些。” 身后传来一声纵容的轻笑。 也不知宁殷捣鼓了些什么,不稍片刻,温润的墨玉印章轻轻盖在了她后腰以下的位置。 宁殷顺手拿起袖袍擦了擦手指,随即俯身,英挺的鼻尖沿着她腰线往下,将薄唇印在了腰窝的墨迹处。 一个安静而虔诚的吻,虞灵犀感觉一股暖流顺着腰际往上,漫遍四肢百骸。 真是要命。 她红着脸,没忍住双肩一抖,打了个喷嚏。 身后之人解开大氅,将她拥入其中,男人炙热的体温驱散了冬末的清寒。 虞灵犀贪恋这片温暖与厚实,不自觉放软了身子依靠在他怀中,半晌心思一动:“这不公平。” “嗯?”宁殷轻轻捏着她的下颌。 虞灵犀抬眸看他,轻哼道:“我也要刻个印章,在你身上留个独一无二的印记。” “原来为这事。” 宁殷以拇指轻蹭着她的唇角,“回头就给你刻。” “真的?”虞灵犀惊异于他的顺从。 宁殷漆眸中晕开些许兴奋,慢悠悠玩着她的鬓发道:“等找齐了那味颜料,便给岁岁刻。” 颜料? 刻章需要颜料么? 虞灵犀不太懂手艺活,很快这点疑虑就被期许给冲淡。 宁殷肩阔腿长腰窄,身体极为矫健,皮肤又比常人更为冷白,若落下鲜红的印章定然…… 那画面,她上辈子想都不敢想。 定然是受宁殷影响,她满脑子也变得不正经起来。 虞灵犀决定找点正经的话题,想了想轻声道:“宁殷,你想做皇帝吗?” 宁殷的嗓音平静而轻淡,一针见血:“虞将军,还是虞焕臣的意思?” “是我自己想问。”虞灵犀道。 她丝毫不怀疑宁殷的心意。小疯子的爱总是炽热而又偏执,而偏执的另一层面,是异于常人的专情。 她只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扛住母仪天下的责任。 “想做皇帝?”宁殷面不改色地问。 虞灵犀一时没留意他这话的古怪之处,下意识摇了摇头:“不太想……” 而后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不知道。” 如果宁殷想要夺储,想要站得更高,她便不该成为宁殷的束缚。 “你是怎么想的呢?”虞灵犀问。 “想谈情说爱。” 宁殷眨了一下眼睛,说得更明白了些,“去榻上谈。” 虞灵犀忙按住他下移的手,退开了些许:“我在家呢,不许……” “想压岁。”宁殷捏了把她的腰窝。 虞灵犀登时整个人一软,忙挣开他的怀抱,将散乱的中衣和冬衣匆匆拢好。 宁殷低笑一声,抬手嗅了嗅指节残留的少女香,送至唇边一吻。 在自家府邸,虞灵犀到底不敢太放纵,好说歹说才在天黑前送宁殷出府。 宁殷坐在马车上,面无表情,眸色深得能吞没人。 对于他这样性子的人来说,今天已是极大的忍让了。 “明日,本王来接你。” 宁殷丢下这样一句话,也不顾一旁虞渊是何神情,便让侍从驾车离去。 虞灵犀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虞渊一眼,笑道:“阿爹,女儿挑选夫婿的眼光,是不是很厉害?” 女儿笑得明丽,虞渊却是心沉如海。 半晌,他长叹一声,抬手拍了拍女儿的肩,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虞灵犀回到房中,第一件事便是掩上门窗将衣物褪去,背对着更衣的落地铜镜而站,扭头去看后腰的情诗。 可那角度着实太刁钻,她只好又拿起梳妆的菱花镜,一前一后调整角度。 纤腰袅袅如雪,墨色的字迹隐隐可见。 虞灵犀原以为宁殷定是写些什么“压岁岁”之类的逗弄之言,可对着前后两面镜子瞧了许久,只看见了铮然洒脱的八个字: 【岁岁千秋,灵犀永乐】 字迹旁的印章不是平常印泥的鲜红,而是微暗的殷红色。 虞灵犀缓缓放下菱花镜,衣衫半褪,在镜子前伫立许久。 怎么办?她抬手捂住脸颊。 好像,等不及明天了。 …… 静王府,汤池。 雾气氤氲,俊美的男人站在偌大的水池中央,袒露刀斧雕琢般矫健修长的上半身,墨发垂下腰际,细密的水珠沿着锁骨划过胸口泛白的伤痕,淌过腰腹的沟壑,最终坠落水中。 “殿下,人证已安排妥当。” 折戟高大的影子投在门扉上,尽职尽责地禀告动静,“只是当年太医院的就诊记录,却是难以复原。” 宁殷闭目,哂然道:“让太医院的棋子跑一趟,皇后生没生过孩子,一验便知。” “属下明白。” 折戟道,“还有殿下托人寻找的那味赤血,也找到了。” 见宁殷默认,折戟这才打开殿门,双手捧着托盘道:“可要属下帮忙?” “不必。”宁殷抬了抬手指。 折戟便将托盘搁在池边的案几上,抱拳退了出去。 宁殷睁开墨色的眼,迎着水雾迈上石阶,随手抓起一旁的沐巾擦了擦身子。 案几上的托盘中盛放着一枚白玉盒子,透过通透的玉质,隐隐可见里头装着的红色染料。 宁殷将半湿的沐巾丢至一旁,而后拿起托盘中的一枚银针,神色淡然地搁在烛台的焰火上燎了燎。 他对着落地铜镜审视许久,将沾了红色染料的银针抵在了胸膛上。 一针一针,在心口的伤痕上刺下鲜红的字迹。 殷红的液体凝聚成珠,分不清是染料还是血迹。 一个时辰后,鲜红的“灵犀”二字在他冷白结实的胸膛上隐隐浮现。 她是他心尖上的善念,是刻在伤痕上的名字。 软榻上藏着一件叠放月白的心衣,宁殷拿起它,将胸口渗出的血珠擦去。 这样,他与她的痕迹便永远的融合在一起。 嫁反派 第118节 烛火摇曳,宁殷没有穿衣,寻了把椅子交叠双腿坐下,看着镜中赤身的自己。 最开始时,他刚从汤池中出来,刺青的颜色是极其鲜艳的红。 但晾了一会儿,“灵犀”二字也随着体温的下降而渐渐淡了颜色,最终与肤色合二为一。 宁殷满意地将银针搁回托盘中,起身抓了件袍子披上。 明日相见,但愿虞渊已经想通了,否则…… 宁殷唇线微动,抬手摸了摸心口。 第82章 撑腰 这几日,朝中一片混乱。 先是禁军在查抄废太子的外宅时,解救出一名半疯状态的老宫女。 这老妪是当年伺候皇后“生产”的那批宫人中唯一的幸存者,禁军根据她的口供,在冷宫墙外的枯井中挖出了三具尸骸,这足以证明老宫女那番“去母留子”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紧接着,太医院新上任的医正前去坤宁宫请脉,竟无意间验出冯皇后多年前便丧失了生育能力,从骨架上看根本不像是生育过太子的人!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若冯皇后混淆皇室血脉,真瞒着皇帝借腹生子,将身边卑贱宫婢生的孩子冒充嫡长子,那便是犯了欺君死罪! 废后在即,坤宁宫却仍是一片佛檀萦绕的祥静。 皇后手搭凭几靠在坐床上,闭目捻动佛珠,似是对悠闲踱进殿中的宁殷视而不见。 “当年虞家自沙场崛起,而冯家式微,你地位岌岌可危,急需生下嫡长子以稳住地位。可惜,你不幸小产,自此丧失生育能力。” 宁殷负手而立,仰望着殿中那座悲悯的金身佛像,嗓音透着冷冽的优雅,“皇帝对抢夺而来的女人兴致正盛,你害怕不能生育之事暴露,会失宠跌落皇后之位,便索性杀了问诊的太医,再以药物迷惑皇帝,让身边陪嫁的宫女代替你服侍皇帝,怀上孩子。” “你佯装中毒垂死,就为了诈本宫?” 冯皇后面不改色,“让本宫见皇上。” “你计划周密,瞒住了所有人,甚至在服侍你的宫人即将年满出宫前,将他们一个个处死灭口。” 宁殷拍了拍佛像坐莲,又碾过香炉,悠闲得仿佛只是随意散步参观一般,“可你没想到,还是有一条漏网之鱼跑了。更没想到掩埋尸体和证据时,竟会被冷宫中的那个疯女人撞见。” “本宫要面见皇上。” “那疯女人虽被囚禁在冷宫,但因狗皇帝时常会去留宿的缘故,防守极为严密。你开始寝食难安,思忖该如何才能顺理成章地将那女人除去。” “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测。” 冯皇后道,“何况废太子行大逆不道之事,已然伏法,他的过往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宁殷将手从香炉上收回,放于鼻端嗅了嗅:“所以宫变事败之时,你才让崔暗杀了宁檀。” 冯皇后捻动佛珠的手一顿,自然知道宁殷说这些,是为了套话。 如今废太子已死,只要当初生产的那个宫婢永远不被人找到,证据不足,便没人能给她定罪。 而那个宫婢所藏的位置,永远都不会有人找到。 冯皇后深吸一口气:“你说这些,可有实证?光凭太医院的三言两语和几具不明来历的枯骨,可不足以构陷本宫。” 宁殷站在佛像面前,许久没有答话。 冯皇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扯。 果然……贱人所生的野种,手段也不过尔尔。 “这尊佛像很好。” 宁殷负手看了这尊慈眉善目的佛像许久,忽而道。 “哪里好?”冯皇后问。 “大小好。” 宁殷睨目,轻飘飘道,“刚好够藏起一具枯骨。” 冯皇后忽的睁眼。 尖利的指甲掐断了手串,佛珠蹦落一地。 几乎同时,旁边立侍的一名宫婢摸出袖中隐藏的匕首,直直朝宁殷的颈侧刺来。 匕首还未触及到宁殷的一丝头发,便被打飞出去,叮地一声钉入佛像之中。 继而宫婢双目暴睁,脖子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扑倒在地。 行刺宫婢的尸首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宁殷缓步向前,抬手握住钉入佛像中的那把匕首,用力向下一划。 金皮翻卷,石灰渗出,扭曲的裂口中,一截干枯的手指连同宫女的衣角显露出来。 佛像挂着悲悯的微笑,与裂缝中隐约可见的蜷缩尸身形成极强的对照,森然无比。 见宫婢青罗的尸身被发现,冯皇后已是彻底变了脸色。 众人皆以为皇后为天下祈福,才和德阳长公主一同礼佛。没人知道,她慈眉善目的伪装,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犯下的罪孽。 “现在,本王该如何处置皇后呢?” 宁殷旋身坐下,食指轻轻点着座椅扶手。 “你没有资格私审本宫。” 皇后掐着掌心,强作镇定道。 “有了。” 宁殷轻叩的手指停下,以最无害轻柔的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皇后这样诚心礼佛之人,理应坐缸证道。” 冯皇后倏地瞪大双眼。 所谓坐缸,是要将僧人装入瓮中,埋入地底,若三年尸身不腐,则可成肉身佛。 这对于虔诚的高僧来说,是证道成佛的法子,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无异于活埋。 这小畜生,要活埋她! 见到禁军抬入殿中的那口大瓮,冯皇后的镇定分崩离析。 她面容扭曲着,几乎厉声道:“本宫要见皇上!除了皇帝,没人能处置本宫!” 然而已经晚了,太晚了。 殿门在身后合拢,宁殷面容冷淡,瞧不出多少快意。 折戟跟在身后,沉默半晌,终是没忍住问:“皇后已无生路,殿下何不将她送入刑狱之中?” 按照宁殷狠辣记仇的性子,皇后这样的仇人,应该留下来慢慢折磨才对。 宁殷脸上看不出喜怒,以帕子拭净手指道:“本王急着娶亲,自然要快些解决碍事之人。” 不知是否错觉,折戟总觉得主子提及“娶亲”二字时,黑冷的眸中化开了极浅的笑意。 马车就停在宫门外。 侍从知道主子办完事出宫,定然是要往虞府去的,便禀告道:“殿下,虞二姑娘去唐公府了。” 宁殷上了马车,将袖袍搁在兽炉上熏染片刻,略一抬眼。 侍从立刻会意,吩咐车夫:“去唐公府。” …… 唐老太君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日,驾鹤仙去了。 唐不离一夜之间沦为孤女,家大业大,惹人觊觎。虞灵犀听闻消息后顾不上收拾,换了素净的衣物便匆匆登门祭奠。 唐公府白绸刺目,停灵的大厅里挤满了人,连几代以外不知姓名的旁系都赶来了,一个个假仁假义,虎视眈眈地惦记着唐府庞大殷实的家产。 还有打着祭奠旗号登门,实则来看热闹的名门望族,乱糟糟挤成一片。 虞灵犀下了马车,便见唐公府大门前站着一名身穿半旧儒服的年轻书生。 虞灵犀见这人面熟,不禁多留意了一眼。 而后想起来,这张俊俏安静的脸,不就是唐不离曾资助过的书生周蕴卿——未来的大理寺少卿吗? “周公子可是来祭奠老太君的?”虞灵犀问。 若他是为唐不离而来,虞灵犀愿意为他引见。 听到她的声音,周蕴卿像是惊扰似的,略一作揖便转身离去。 有些内敛木讷,光看外表,谁也想不到他将来会是宁殷麾下最得力的“冷面判官”。 虞灵犀没有多想,顺嘴问了句身后的青霄:“让你以阿离的名义资助此人的事,可有做到?” 青霄点头道:“此人清高端正,不愿收取银钱,属下便定时买些上等的纸墨书籍送去,用的是清平乡君的名号。” “很好。”虞灵犀稍稍宽心了些。 正厅,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妻正在招呼祭奠的贵客,游刃有余,俨然一副唐府当家的气派。 而真正的主子唐不离,则额间扎着白麻布条,穿着孝服安静地跪在棺椁前, 虞灵犀一见她挺拔消瘦的背影,便酸涩了鼻根。 历经上辈子,没人比她更了解亲人离世、孑然一身的悲痛。 “阿离。” 虞灵犀先朝老太君的棺椁拜了三拜,方蹲身与唐不离平视,轻声道,“节哀。” 唐不离嘴唇一抿,哭干的眼泪又有决堤之势。 她悄悄抹了把眼睛,哽塞道:“谢谢你,岁岁。” “怎么回事?” 虞灵犀朝着外头迎宾送客的中年夫妻微抬下颌,眼底尽是担忧。 “我姑父姑母,来分家产的。” 唐不离往炭盆中丢了把纸钱,木然道,“带了一个我连面都见过的表哥过来,说做主给我们定亲……” 嫁反派 第119节 虞灵犀蹙眉。 不过是借着联姻的名号,私吞唐公府的家产罢了。 “今早,他们甚至在我的粥水里下药,想让我和表哥……” 说到此,唐不离攥紧手中的纸钱,撑起一个勉强的笑,“没了祖母的庇护,我什么事也干不好,让你看笑话了。” “怎么会?” 虞灵犀抬袖给唐不离擦去眼泪,心疼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正说着,便见唐家姑姑推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过来,低斥道:“杵在这儿作甚?还不快去帮你表妹,以后亲上加亲,就是一家人了……” 那男人生得肠肥脑满,一双眼睛被肉挤得几乎看不见,闻言不情不愿地挪上来,往炭盆中撒了一堆纸钱。 从唐不离紧绷的身躯中,虞灵犀能感觉到她的厌恶。 虞灵犀起身,直视妇人道:“阿离是皇上亲封的清平乡君,婚事当由礼部首肯。唐老太君尸骨未寒,夫人擅作主张议亲,是要置朝廷礼法于何处?” 那表哥一见虞灵犀,眯缝眼登时睁得老大。 他这一辈子,还未见过这样娇媚的美人儿,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唐姑母照着儿子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这才抬眼审视虞灵犀,笑道:“这位小娘子,定然就是虞二姑娘吧?” 她故意抬高声音,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虞灵犀身上,当初退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众人一脸讳莫如深。 唐姑母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将唐不离的人际摸得一清二楚,殷勤道:“二姑娘有所不知,唐府家大业大,阿离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必须有个男人照顾才行。外面的男人自然不放心,须得找个知根知底的夫君才合适……” 说到这,唐姑母以帕捂嘴,佯做歉意道:“瞧我这张嘴!这时候和二姑娘说婚事,实在冒犯。” 虞灵犀焉能听不出她言语中暗含的嘲讽? “你说话注意些!” 唐不离红着眼起身,挡在虞灵犀面前。 她这人就是如此,自己受了委屈能忍,唯独不准朋友受辱。 这辈子老太君寿终正寝,唐不离尚且如此艰难,不知她上辈子吃了多少苦头。 虞灵犀拉住唐不离颤抖的指尖,正要张嘴反驳,却瞥见了大门外走进来的高大身影,不由愣神。 不仅是她,在场所有人都戛然声止,以宁殷为中心迅速让开一条道来。 唐姑母不认得宁殷,她丈夫却是认得。 不由大骇,拉着妻子匆匆叩拜道:“臣工部员外郎王思礼,叩见静王殿下!” 庭中顿时乌压压跪了一片人,随着宁殷的脚步而跪伏挪动。 宁殷乌发紫衣,贵气无双。 他坐在厅中唯一的长椅上,留出身侧一半位置,旁若无人地牵住虞灵犀的手,然后用力一拉。 虞灵犀便跌坐他身侧,极慢眨了下眼睫。 面上严肃,可她眼里已荡开笑意,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本王的宝贝岁岁。” 宁殷抚了抚她的腰背,而后掀起眼皮,看向战战兢兢的唐家姑父,“不用管本王,继续说。” 王思礼哪还敢说? 一想到静王身边的“宝贝”,方才还被他的妻子失言嘲讽,他便恨不得一头撞在柱子上昏厥过去。 正汗出如浆,却听宁殷声音蓦地一冷:“说。” 王思礼一抖,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老太君仙逝,内侄女孤苦无依,臣这才斗胆来此分忧,绝无龌龊心思……” 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已然颤抖得厉害,不知是怕还是心虚。 宁殷笑了声:“王大人一片孝心,老太君在天之灵,定然十分欣慰。” 虞灵犀一听小疯子这般温柔的语气,便知大事不妙。 她借着袖袍的遮掩,碰了碰宁殷修长的手掌,才不信他会闲到来这里挺热闹。 宁殷姿态优雅,反手捉住虞灵犀的小指,捏了捏,又勾了勾。 而后道:“那王大人便下去,陪陪她老人家吧。” “下、下去?” 反应过来宁殷的意思,王家夫妇顿时跌坐在地,面如土色。 在场的人无不吓出一身冷汗。 静王殿下,是在为虞二姑娘撑腰? 第83章 前梦 从唐公府出来,斜阳正好。 宁殷那辆宽敞华贵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口,虞府的马车则被挤去墙根,进退维艰。 虞灵犀侧首看了眼,怀疑宁殷是故意的。 宁殷的确是故意的。 他站在王府马车前,朝着虞灵犀微抬手臂,眼尾一挑,暗示得不能再明显。 虞灵犀看了眼还在试图将虞府马车赶出来的青霄,想了想,临时改了主意。 她吩咐了青霄几句,而后顺手握住宁殷微抬的指节,弯眸笑道:“今日天气晴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望仙楼的画桥上,不乏有文人墨客登高望远,饮酒吟唱。 虞灵犀以轻纱遮面,直接上了顶层的小阁楼,宁殷负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视线落在她墨发扫过的纤细腰肢上。 他抬手捻了捻,又拉了拉。 虞灵犀发现了,回过头来将宁殷抓了个正着,不由哼笑道:“越来越小孩子气了。” 宁殷极慢地眨了下眼睛,当着她的面将那缕柔黑的头发抿在唇间,咬了咬。 虞灵犀“呀”了声,虽然昨晚才濯的头发,她还是小声提醒道:“脏的。” “香的。” 宁殷又捻了捻,才舍得放开那缕可怜的头发,改为轻捏虞灵犀的后颈,“岁岁哪里都不脏。” 虞灵犀看了眼值守门外的侍卫,对他时常冒出的坏性没有一点办法。 或许不是没有办法,而是心之所向的放纵。 阁楼狭窄透风,只放了一张案几。侍从奉上瓜果、糕点和酒水等物,便躬身掩门退下。 “岁岁故地重游,是想再现当时?” 宁殷眼中含着极浅的笑,白皙有力的手指捏着一只橘子,慢慢转了转。 虞灵犀想起了七夕时阁楼上的吻。 “故地重游也是一种乐趣,不是吗?” 虞灵犀在他面前坐下,取下面纱笑道,“谈情说爱嘛,别人有的快乐,我家卫七也要有。” 随即愣神,她竟是下意识唤了宁殷在虞府时的名号。 宁殷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卫七大约是他少有的一段安宁时日。 宁殷上挑的眸子弯了弯,朝她道:“过来,小姐。” 听到“小姐”二字,虞灵犀心脏莫名一跳。 尤其是,小疯子穿着尊贵的紫衣王袍,温柔地唤她“小姐”。 她起身,含着笑坐在宁殷身边,而后头一歪,枕在他的肩上。 宁殷顺势抬手,将她松松圈在怀中。 他转了转手中的橘子,开始慢悠悠剥了起来,修长冷白的手指一点点剥开橙红的橘皮,捻去果肉上的白丝,每一步都优雅至极。 “张嘴。”他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蹭了蹭。 虞灵犀笑着启唇,那片果肉便喂进了她嘴中,食中二指颇为留恋地在她唇上按了按。 “小姐的嘴又软又甜,好看还好吃。” 宁殷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说话时胸腔贴着她的后背微微震动,撩动心弦。 “小姐。” 他又喂了一片橘肉在虞灵犀耳中,薄唇下移,在她耳畔轻笑,“我这样唤你,可喜欢?小姐?” 虞灵犀被他的呼吸痒得偏了偏脑袋,耳尖泛起绯红。 她不可否认自己生出了几分禁忌的燥意,就像当初在虞府做主仆时,那些短暂而又稀里糊涂的旖旎。 虞灵犀索性也分了瓣橘肉,塞到宁殷那张不饶人的嘴里。 “喜欢。” 虞灵犀扭头看着宁殷的侧颜,咽下嘴里的酸甜汁水,莞尔道,“哪怕你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坐在我身边,我亦是欢喜的。” 宁殷眯着眼咬破橘肉,嘶了声:“小姐今日吃糖了?” “在唐公府,你为我和阿离惩戒坏人,我其实特别高兴。” 因为在遥远的过去,宁殷杀人只是阴晴不定的发泄,这辈子的他疯虽疯,好歹有几分原则。 这个原则,便唤做“虞灵犀”。 宁殷知道她还有话说,便只静静地听着。 虞灵犀眼中映着晚霞的艳,柔声道:“但这样的小事还要烦你出手,我既开心,又有些过意不去。” 宁殷何其聪慧,听懂了她这番奉承之下的深意。 嫁反派 第120节 他极轻地“哦”了声,垂眸道:“小姐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了?” “怎么会?” 虞灵犀靠在他怀中,沉吟许久,放轻声音道,“我曾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你比现在还要强悍尊贵。你以雷霆手段清除了所有的障碍,站在权势的顶峰,可也因此树敌无数……” 这是虞灵犀第一次在宁殷面前提及前世,明明许多爱恨皆已淡忘,可再次回忆,仍是泛起浅淡的怅惘。 “……我梦见我因此而死,留你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 虞灵犀握着宁殷筋络微微凸起的手掌,微笑道,“所以,我又有点怕,怕你如梦里一样结怨颇多,活成孤家寡人。” 她笑得温柔,可宁殷却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浅淡的悲伤。 “就为一个梦?” 宁殷屈指抵住虞灵犀的下颌,让她抬眼看着自己,“你不会死的。” “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 宁殷以拇指压在她的唇上,墨眸漆黑,用强硬执拗去掩饰心间那一闪而过的刺痛。 他不知那瞬时的慌乱从何而来。 “工部这个姓王的做错了事,必须死。” 宁殷抚了抚虞灵犀的唇角,难得多解释一句,“不尽然为了小姐。” “真的?” 虞灵犀松了口气,随即环住他玉带勾勒结实的腰肢,“那也要小心些,别总拿自己当靶子。我心疼……” 最后几个字,已是低不可闻。 宁殷唇角翘了翘,轻淡道:“还疼吗?” 虞灵犀点头道:“你好好的,我自然就不心疼了……” “我是说,下面。”宁殷打断她,修长的指节沿着纤腰碾过,在她裙带下徘徊。 她的腰那样细,双手就能掐住,一掐就是一个指痕。 宁殷漆眸暗了暗,笑得幽沉。 那个女人骂得对,他体内一定流着野兽的血。 否则为何会发疯地觉得,那莹白上的痕迹艳丽至极呢? 虞灵犀反应过来,热意直冲脸颊。 “不行。” 她难得局促,抿了抿唇小声道,“流血呢。” 宁殷的指节一顿,笑意敛了些许:“我看看。” “不是那种流血,是……” 虞灵犀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拉下宁殷的颈项,在他耳畔短促耳语了几句,而后别过脸去不看他,活像一只将脸藏入羽翼中的鸟雀。 宁殷眼睫动了动,而后嗤地低笑出声。 以前在欲界仙都时,倒也隐约听过月事葵水,那些花娘每月这几日都无法接客亲近。 但若说葵水究竟是什么水,他却不懂,听虞灵犀匆忙解释了两句,才恍然有些明白。 虞灵犀恼他:“有何可笑的?昨天难受着呢。” 宁殷俯首,英挺的鼻尖循着她的气味往下,蹭了蹭。 虞灵犀肚子一紧,要推他的脑袋,却被他顺势捉住腕子。 继而唇上一片温热,呼吸交缠间,宁殷轻哑的嗓音传来:“只能亲一口上面的甜嘴了。” 言辞放肆,可他搁在虞灵犀腹间缓慢推揉的手掌,却轻柔得不行。 …… 戌时,街道悄寂,夜幕沉沉如水。 接到青霄回禀的消息后,虞渊连晚膳也无甚心情享用,挺身在虞府前伫立许久,谁劝也不管用。 等了一个时辰,才见一辆陌生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停在虞府门前,片刻,侍从将车帘掀开,露出了车中端坐的静王殿下……以及,他怀中酣眠的虞灵犀。 车中纱灯昏黄,宁殷俊美深刻的面容隐在晦暗中,一手撑着太阳穴,一手揽着睡得面色绯红的虞灵犀,将裹在她身上的狐裘紧了紧,方抬眸望向抱拳行礼的虞渊。 他低声道:“本王要带未婚妻归府,虞将军没有意见吧。” 本该是问句,却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 虞渊知道,静王今日在唐公府当众为岁岁撑腰也好,特地过门一趟也罢,都是在宣示主权。 他在逼虞家下决心。 “岁岁才十六岁,殿下……” “虞将军,本王来此并非是为了征求你的意见。” 宁殷悠然打断虞渊的话,“我这人生性凉薄,虞府只是我寄居的一具壳子,没人会对壳子产生恩情。本王要娶岁岁,有一千种方法达到目的,不过因为虞将军是岁岁的父亲,所以本王愿意多点耐心。” 虞将军目光迥然,望着宁殷怀中睡得一无所知的女儿,沉声道:“岁岁是臣捧在掌心长大的,殿下要走的路荆棘遍地,杀戮成海,臣怕折岁岁的寿。” “将军大可放心,本王的寿折完了,才轮得到她。” 宁殷唇线一扬,“这两日,虞将军不妨和尊夫人商议一番,下月哪个日子适合大喜。” 说罢,他叩了叩指节,车帘被重新放下,扬长而去。 虞渊腮帮微动,下意识欲追。 “夫君。” 虞夫人不知在门内站了多久,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虞渊解马缰绳的手,终究慢慢放了下来。 “父亲,我去和静王谈谈。” 虞焕臣也从门后走出,接过虞渊手中的缰绳,“以后,还有我保护岁岁。” 虞渊吁出一口浊气,松了缰绳。 听到虞焕臣追上来的马蹄声,宁殷皱了皱眉。 “殿下,请留步。” 虞焕臣勒马,动静稍稍大了些,惊扰了熟睡的虞灵犀。 她动了动身子,宁殷立即将她按入怀中,抬手捂住她的耳朵,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轻抚她的背脊。 直至虞灵犀再次睡去,他方冷冷抬眼,睨向虞焕臣。 虞焕臣透过车帘,瞧见宁殷轻抚妹妹背脊的那只手,抱拳放轻了声音:“臣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虞焕臣整理了一番措辞:“当初废太子逼宫,臣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控制住殿外叛党,为殿下清理异党争取时间,不是因为我有多支持殿下,而是有一个傻姑娘以大礼求我,求她的亲哥哥……尽力帮帮七皇子。” 闻言,宁殷眸中掠过浅淡的光影。 虞焕臣朝车内看了一眼,而后翻身下马。 挺拔高大的白袍小将,朝着车中之人单膝跪拜,抱拳认真道:“不管殿下所求为何,请殿下……一定要保护好岁岁。” 他追上来,只为这两句话。 只为告诉静王,他怀里的这个姑娘有多值得他去珍惜。 虞焕臣走后,马车仍久久伫立在原地。 没有宁殷的命令,侍从也不敢贸然赶车。 宁殷抚了抚虞灵犀的发丝。 楼阁上,她轻轻叙述的那个梦如波澜划过,片刻了然无痕。 只要他足够强,便没人能伤得了虞灵犀。 宁殷温柔哂笑。那个梦,只可能是噩梦而已。 虞灵犀迷迷糊糊醒来,一睁眼便对上宁殷乌沉的眼睛。 她恍了恍神,惺忪问道:“去哪儿?” “静王府。”宁殷抬了抬指节,马车便继续朝前驶去。 “去王府作甚?” 虞灵犀起身,狐裘滑下肩头,眼尾勾着睡后的媚,“爹娘会担心。” “不会。” 纱灯昏黄,宁殷的嗓音也透着几分缱绻,“带你去看印章。” “印章?” 虞灵犀恍惚记得昨天的确提过此事,这么快就刻好了么? …… 深夜,乐坊中一片歌舞升平。 薛嵩熟稔地上了二楼雅间,叩门六声,方在门开的一瞬谨慎闪了进去。 “主上。” 薛嵩朝着屏风后的人躬身一礼,方沉声道,“静王命王思礼为老太君殉葬,人……已经没了。” 闻言,屏风后的人放下手中的木刀和泥人,长叹一声。 “唐公府的家产必须拿下。” 屏风后的身影动了动,将酒水凭空洒下,祭奠道,“那件事,少不了银两。” 嫁反派 第121节 “臣再去想办法。”薛嵩道。 话音刚落,忽闻门外一声极轻的声响。 “谁!?” 薛嵩警觉,将门拉开一条缝。 手中的匕首堪堪停住,薛嵩眉头一皱,肃然道:“你怎么在这?” “这句话,应该我问阿兄。” 匕首横在颈项,薛岑喉结滚动,艰难道。 案几上散落着来不及收走的泥玩,而屏风后的人已不见踪影。 第84章 吉日 静王府巍峨静谧,看不到一点上元新春的余韵。 寝殿宽敞,掩上房门,虞灵犀就被笼罩在了宁殷的影子中。 “你做什么?”虞灵犀嗓子发紧。 不是说给她刻了枚私印么,怎么还脱起衣裳来了。 “看印章。” 宁殷单手解了腰带,墨眸中划过微亮的笑意,“小姐这手,不是最会撩拨了么?” 虞灵犀被抵在榻上,觉得他此刻的眼睛又疯又漂亮,多半又是骗她在什么难以启齿的位置盖章。 毕竟她今日身体特殊,自产自销,兴许连印泥都省了。 虞灵犀惊异于自己此刻的不正经,但在宁殷面前,再不正经都是合理的。 “这几日真的不行。” 她双手抵着宁殷的肩头,想了想,又放软声音轻轻道,“难受着呢,没心思行乐。” 宁殷不轻不慢地揉着她的腰窝,没有放手的意思。 “去汤池。” 他冷俊的面容看不出多少欲念,却勾得人心痒痒。 “这几日,也……不能泡澡。” 虞灵犀可不想来一个“满江红”,对身子也不好。 宁殷眉尖微挑,抓起虞灵犀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极轻地哼笑一声,“眼巴巴想要印章的是小姐,娇气的也是小姐。” “我也不想的呀,身体的事谁能控制?” 虞灵犀小声嘟囔着,又起身道,“我去外间睡。” 她平时睡相乖巧,唯有特殊期间睡得不甚安稳,夜里爱动。上辈子为了不招惹大疯子,每月这几日她都会自觉分床而睡。 还未完全起身,手腕就被拽住,她又跌坐回榻沿。 “坐好。” 宁殷嗓音淡淡的,但有着不容反驳的力度。 他起身拉开门,吩咐了两句什么,不稍片刻,便又宫婢侍从陆续端着银盆和热水,捧着沐巾里衣等物进来。 虞灵犀一瞥,甚至在叠好的衣物上看到了两条细软工整的……月事布? 她轻咳一声,别开了眼睛。 侍从们一溜儿搁下洗濯的物件,便躬身安静退出,掩上房门,熟稔得仿若提线木偶。 宁殷慢条斯理解了外袍,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紧实的小臂。 直至他往银盆中洒入驱寒的干花,单膝抵地半跪于裙裾旁,虞灵犀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 太过惊讶,以至于她第一反应是脚尖往后缩了缩。 “不必了,我自己来。” 宁殷略一抬眸,虞灵犀便不动了。 裙裾被推至膝盖以上,露出里袴和莹白匀称的小腿。继而纤细的脚踝被温热的大手握住,褪去夹绒的绣鞋和罗袜。 虞灵犀的脚小巧精致,宛若上等的软玉雕琢而成,足尖带着浅淡的粉,宁殷握了握,又和自己的手掌比了比,好奇般得出结论:“小姐的脚怎么生的,还不如我的手掌宽大。” 他今日唤“小姐”唤上瘾了,慵懒低沉的语调妖魔似的惑人。 虞灵犀蜷了蜷脚趾:“凉。” “想吃莲子肉了。”宁殷看着她的脚,忽而道。 虞灵犀疑惑,宁殷却是笑了声,捏了捏她的小脚趾。 虞灵犀明白过来,耳根一烫:“哪里像莲子?” “是不太像,小姐的脚指头可比莲子白嫩多了。” 宁殷又使坏地捻了捻,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她的双足没入热水中。 恰到好处的热度包裹,虞灵犀舒服地轻喟了声。 宁殷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 他的指节修长有力,恰到好处的筋络生在他的手背上,微微凸起,硬朗而漂亮。不像他别处的青筋那样可怕…… “小姐在想什么,脸都红了。” 宁殷保持着擦手的动作,乜眼看她。 他的眸子那样幽深漂亮,虞灵犀仿佛被看透心思,下意识捂住脸颊。 而后听闻一声恶劣且愉悦的轻笑,从宁殷微弯的眸子中不难看出,这家伙又在逗她。 虞灵犀放下手,赧然踩了踩银盆中的水。 哗啦一声,几滴水渍溅在宁殷的下颌上。 虞灵犀呀了声,忙歉意地抬袖去擦,可眼底分明漾着狡黠的笑意:“打湿你了?” 宁殷眼也未眨,以指腹抹了抹下颌的水渍,慢悠悠道:“又不是第一次弄湿,习惯了。” 虞灵犀怔了怔,随即蜷起脚趾,恨不能将一盆水都泼宁殷身上。 “快去沐浴更衣吧,别冻着自己了。”她撑着榻沿催促。 宁殷捻了捻手指上的水渍,一点一点蹭在虞灵犀的裙裾上,这才整袍起身,去了净室。 虞灵犀将脚泡得热乎乎的,擦洗干净身子,方取下发间的白玉瑞云簪,宽衣滚上床榻。 床头摆着一个矮柜,虞灵犀记得前世宁殷的床头便有这样的柜子,里头也不知装了何物。 虞灵犀下意识伸手,然而碰到抽屉时又微微顿住,缩了回来。 这两日畏寒疲乏,她打了个哈欠,朝着宁殷枕头的方向,安然阖上双眸。 净室中,灯影绰绰,波光如鳞。 宁殷墨发披散,从齐腰深的汤池中缓步走出。水珠划过刺白的胸口,热气氤氲,上头的“灵犀”二字宛若鲜血般靡丽灼红。 他简单擦拭一番,披衣朝寝殿走去。 推开门,烛火摇曳,榻上的人裹着被褥熟睡,安静得像是一朵含苞的花。 宁殷倚在榻头,伸指按在她的嘴角,往上推了推。 “这么傻。”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怜惜,“居然去求虞焕臣。” 虞灵犀被闹醒了,含混地握住他的手指道:“别闹,睡吧。” 宁殷闷笑一声,咬了咬她的耳尖,掀开被褥躺下,将虞灵犀强硬地搂过来,按在怀中。 这个姿势,虞灵犀直接从枕头上掉下来,只好调整角度,往他怀里蹭了蹭。 灯火缱绻,宁殷敞开的衣襟内露出一大片硬实的白,虞灵犀隐约瞧见了一抹极淡的红痕,似是什么刻字。 然而等她费力从混沌中抽神,睁眼仔细去瞧时,那抹红又消失了。 许是看错了吧? 她枕着那片胸膛,半晌,复又闭上眼。 一夜香甜无梦。 …… 天刚蒙蒙亮,虞灵犀便醒了。 身侧位置果然已经空了,摸上去一片冰冷。 “王爷呢?” 虞灵犀打着哈欠起身,墨发雪肤,别有一番慵懒柔媚,连前来进门服侍的宫女们也看得心旌摇动。 “回姑娘,王爷卯时便入宫去了。” 宫婢恭谨答道,一句不少,一句也不多。 虞灵犀撑着榻沿醒了会儿神,心想:莫不是残党的事还未解决? 礼部,厅堂肃穆。 钦天监监正与礼部尚书躬身分列两旁,看着悠然坐在主位上的静王殿下,擦了擦下颌并不存在的汗水。 钦天监监正率先开口,将千挑万选出来的日子双手奉上:“据、据老臣推算,八月十六花好月圆,天朗气清,乃是十年难遇的吉日,宜娶亲入宅……” 宁殷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挑眉道:“八月?” “呃……” 监正顿了顿,忙以食指往嘴中一沾,迅速翻了一页道:“八月是、是迟了些,老臣还备了两个日子,五月初九亦是吉日。” 嫁反派 第122节 见宁殷眼也不抬,监正又抖着胡须道:“四月十二也可。” 笃,笃……静王笑了声。 明明是天人般俊美之人,笑起来却莫名让人背脊一寒。 礼部尚书使了个眼色,监正这才颤巍巍道:“或许,下月十八?” 十八么? 宁殷估摸了番:一个月,足够清理干净了。 轻叩的指节停下,礼部尚书立刻拱手道:“臣这就下去安排三书六礼之事,明日将礼单呈给殿下过目。” “本王只成这一次亲,有劳二位大人。” 宁殷起身,负手悠然出了殿门。 谁能担当得起静王殿下一句“有劳”呢? 名为客气之言,实则施压,敢搞砸静王“唯一”的婚宴,便是十颗脑袋也不够掉的。 礼部尚书和监正惶然跪地相送,齐声道:“臣等必将竭力!” 阳春二月,城南曲江池畔杨柳垂丝,袅袅新绿。 稚童举着风车跑过巷口,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马车。 手臂被攥住,小孩愣愣抬头,瞧见一张肃穆清隽的脸。 “一个孩童而已,不必紧张。” 马车中传来一个刻意沙哑的嗓音,很轻很沉。 薛嵩这才松手,朝车内道:“是,主……” 念及有外人在场,薛嵩止住了声音。 马车内伸出一只女人般好看的手,上面还沾着些许木屑,将几颗糖果轻轻搁在小孩的手中。 “去玩吧。”车内人道。 小孩儿得了吃食,欢欢喜喜地跑开了,车帘复又合拢,朝着北面缓缓驶去。 薛嵩四处看了看,让侍卫留守门外把风,自己则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走到院落最里层,他略一颔首,示意侍从打开门锁。 吱呀一声,刺目的光线倾泻,窗边那道月白的身影下意识眯了眯眼。 “杨柳抽条了是么?风里有早春的气息。” 薛岑转过温润的脸来,看向薛嵩。 薛嵩关上了门,春日的艳阳转瞬而逝,只余下无尽的冷暗。 “我与父亲和祖父说了,你外出游学,要离家月余。” 薛嵩将檀木盒搁在案几上,看着上头写满了“灵犀”二字的宣纸,皱紧眉头,“家中一切安好,你不必挂心。” “我竟不知,阿兄置办了这样一座别院。” 即使被幽禁在这方寸之地,薛岑犹自保留着儒士的傲骨,轻声道:“阿兄所做之事,到底会让家中安好,还是永无安宁?” “你不会理解我。” 薛嵩颈上青筋鼓了鼓,沉声道,“你这样蜜糖罐里长大的人,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当然不会理解被你踩在脚下的影子是何感受。” 薛岑一怔,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兄长,喃喃道:“你在说什么啊,阿兄?” “温润如玉是你,万众瞩目是你,与虞家定下婚约之人也是你……从小什么好处都是你得了,当然不会明白我之感受。” 薛嵩冷漠道,“明明我才是薛府嫡长孙,可世人只知光风霁月薛二郎,何曾记得薛家还有个默默无闻的老大?我拼命入仕,凭借自己的能力爬到户部侍郎之位,父亲、祖父们哪一个肯正眼瞧我,对我有过哪怕是半句的夸赞?” “所以阿兄就瞒着薛府上下,另投靠山?” 薛岑眼睛红了红,“阿兄从祖父那里掌控废太子的动静,从我这儿刺探虞家的消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你幕后真正的主子提供便利……阿兄如此,可曾对得起那些被利用的亲情与友情?” 薛嵩面上没有一丝动容。 “大丈夫存于世,无非名与利。我就是要证明给祖父看,我的选择是对的。” 薛嵩转身,一字一句道,“我才是,薛家的顶梁柱。” “阿兄……” “静王宁殷,和虞灵犀定亲了。” 薛岑未说完的话闷在喉中,脸色迅速白了白。 他早料到了会有今日,可真听到消息,仍是宛若尖刀入怀,狠狠绞痛。 “你青梅竹马未过门的妻子,即将和别人拜堂成亲。” 薛嵩嘴角挂着讥诮,“静王和他那个昏庸残暴却又粉饰太平的父亲一样,只会抢夺别人的妻子。而你,阿岑,你只能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角落里哭泣。” “别说了……” “你以后看着你的青梅竹马,还得下跪叫她一声‘王妃娘娘’……不,你这样软弱无能之人,必定连见她一面都不敢。” “别说了!” 薛岑握紧双拳,颤声道,“别说了,阿兄。” 薛嵩如愿以偿看到薛岑濒临崩溃的神情,放缓声音:“你就不想夺回这一切吗,阿岑?” 宛如在心间落下一声闷雷,薛岑倏地抬起赤红的眼睛。 薛嵩打开檀木盒,露出里头一对成色极美的龙凤琉璃杯,以及一个早已备好的黑色瓷瓶。 他道:“你去祝她新婚大喜,她不会对你设防。” 薛岑往后退了一步,踉跄跌坐在椅中。 “不……” 他明朗的面容已没有一丝血色,不可置信道:“你要做什么,阿兄?” “放心,她不会死。我的目标,是静王。” 薛嵩沉声道,“静王死后,你便带她远走高飞。” 薛岑仍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和他一母同胞的兄长。 “你是我弟弟,我不会逼你。” 没有得到薛岑的回复,薛嵩收起了琉璃杯和药瓶,“你既然不要她了,我便也不必留她。事成之后,我再放你出来。” 薛嵩抱着檀木盒朝门扉走去。 身后传来桌椅倾倒的声音,薛岑急切道:“阿兄……” 薛嵩停住了脚步。 “你发誓,不会利用我害她。”薛岑的下颌颤抖。 “我发誓。”薛嵩毫不迟疑。 许久的沉默,薛岑缓缓闭目。 滚动的喉结吞下泪意,他的声音宛若砂纸打磨过般粗哑:“……好,我应允你。” 第85章 祝婚 长阳宫门窗紧闭,死气沉沉。 陌生面孔的侍从将一尊新修补好的大肚金佛置入殿中,放在皇帝龙榻的正对面。 明明是双目悲悯的佛像,耸立在在晦暗中,却显出几分诡谲的阴森。 龙榻上的皇帝嘴歪眼斜,双手颤抖,已然显露出中风之兆。宁殷慢悠悠拖了条椅子坐在半丈开外的地方,欣赏着皇帝的狼狈和无能为力。 称帝二十载,御女无数,到头来在无尽猜忌和残杀中活下来的儿子,只剩下一个傻子,一个稚子,还有…… 皇帝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张和丽妃颇为相似的脸,眼中拉满赤红的血丝。 ……还有一个疯子。 “杀……杀……” 皇帝拼命蠕动着歪斜的嘴角,眼珠子如将死的鱼一般鼓出。 “杀?不。” 宁殷勾着唇线,嗓音特别轻柔,“我不会杀你的,至少不是现在。” 皇帝若死了,天下大丧,会给他与虞灵犀的婚事败兴。 他会让皇帝“舒舒服服”地,残喘到他大婚之后。 宁殷看够了皇帝的丑态,这才悠悠抬手,立即有两队浓妆艳抹的女子鱼贯而入,跪在龙榻两侧。 这些女子虽穿着宫女的服饰,但满身风尘之气,每一个都曾是吸精夺魄的刮骨刀,俨然不是什么干净之人。 “皇帝喜欢美人,可又不好意思承认,你们要尽心伺候。谁要是伺候得不周到……” 宁殷悠悠扫视一圈,女子们立刻颤巍巍道:“奴家必定尽心服侍!” 宁殷满意地笑了声,视线落回龙床之上,起身道:“好好享受最后的快乐吧。” 他淡绯的薄唇微微张合,吐出两个无声的字眼儿。 皇帝双目暴睁,看出他的嘴型是在说“父、皇”,一字一顿,冰冷而又讥诮。 “杀……杀!” 皇帝如涸辙之鱼般挣扎起来,歪斜的嘴角涎水直流,仍嗬嗬念叨着“杀”字,扭曲干枯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抹深紫的背影。 艳俗的女子们一拥而上,将他按回龙榻之上。 明黄的帷幔鼓动,宛若无形的巨兽,将那愤恨沙哑的呜呜声尽数吞没。 …… 嫁反派 第123节 尚衣局日夜赶工,吉服裁剪好后便马不停蹄送去了静王府。 “这么快?” 虞灵犀正照着一本古谱煎茶,见尚衣局的宫人捧着套簇新的婚服进门,颇为讶异。 宫人笑道:“只是初步裁剪绣好,烦请姑娘纡尊一试。若是大小长短并无不当,尚衣局的绣娘还会再缀上珍珠宝石。” 虞灵犀起身去内间试了衣裳,对着铜镜照了照。 尽管绛红的嫁衣还未缀好宝石,但已是华美至极,质感极佳的柔软布料葳蕤垂地,灼灼然宛若晚霞披身。 大小刚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连给美人贵妇做惯了衣裳的尚衣局大宫女也忍不住惊叹不已。 静王府的铜镜极为光滑清晰,试完嫁衣,虞灵犀忍不住多照了会儿。 披上衣裳转身,便见宁殷优哉游哉坐在案几后,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虞灵犀忙将挂在臂弯上的外衣穿好,遮住那薄薄的肩背,浅笑着问:“何时回来的?” “大概,从岁岁盯着自己的胸脯,掂量大小开始。” 宁殷微妙地顿了片刻,而后颔首,“好像,是大了些。” 啊,这张恼人的嘴! “胡说八道。” 虞灵犀挽着披帛过去,坐在宁殷身侧,“奇怪。尚衣局的人不曾来量身,如何知晓我的尺寸?” 宁殷墨眸一转,问道:“我估量的尺寸,可还准?” “……” 虞灵犀反应过来,睁大杏眸,“你何时估量的?” “既然之前有人将岁岁当做礼物赠与本王,本王自然要拆开查验。” 宁殷一副理所当然,看了看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掌道,“一寸一寸,亲自掐量了许久。”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没脸想象他以手为尺丈量身躯该是怎样的画面。 “我说那几日睡觉时,为何总感觉有什么东西箍得慌……不对。” 想起一事,虞灵犀问,“你竟是那么早,就在筹备嫁衣之事了?那为何一开始,总是欺负我?” 害得她还以为,宁殷是在记仇报复呢。 “胡说,明明是在疼爱岁岁。” 宁殷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缓声笑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恨你。因为,你是本王的宝贝岁岁啊。” 他习惯于用玩笑的口吻说真话,越是轻飘飘的语气,便越是真实。 虞灵犀猜想,哪怕实在伤心紧了,他也只会迁恨别人,毁了这个世间。 “小疯子。” 虞灵犀按捺住心间汹涌的酸涩暖意,偏头枕在他的肩头,轻轻道,“王令青知道你曾在虞府为仆的消息,也是你刻意放出去的对不对?你这样聪明的人,若想隐瞒过往,王令青是不可能查到的。” 宁殷端起虞灵犀先前斟好的茶盏,嘶了声,假模假样道:“岁岁真聪明。” “阴阳怪气。” 虞灵犀含着浅笑,抢走了他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 宁殷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眉尖微挑。 “这杯里面放了椒粉,你又吃不了辣。” 虞灵犀轻哼,重新给他倒了杯新的。 宁殷没有接那盏新茶水,而是伸手将虞灵犀拽过来,抬指按住她的下唇拉了拉。 虞灵犀张嘴要咬他的手指,却被他趁虚而入含住唇瓣。 半晌,宁殷气定神闲地抹了抹艳色的嘴,回味道:“是有些许辣,不过滋味甚好。” 虞灵犀气喘吁吁,抿了抿红润的唇。 “正经的茶不喝,都弄洒了。” 她手中的那杯新茶早已洒了个空,茶水顺着手指淌了一臂,洇湿了袖口。 她欲寻帕子擦拭,却被宁殷握住手腕。 “喜欢住哪座宅邸?”宁殷问。 虞灵犀扑簌着眼睫,下意识答道:“就这座吧。” 这处宅邸是前世摄政王府的雏形,楼台亭阁都有熟悉的影子,生活在这,她总觉得能弥补许多缺憾。 宁殷没说话,只垂眸俯首,一点一点认真地将沿着她的指间往下,将茶汤吻舐干净。 初春阳光和煦,他英挺的侧颜镀着一层浅淡的暖光,看上去安静而又俊美。虞灵犀蜷起了手指,任由酥麻沿着手腕漫遍四肢百骸。 …… 宁殷最近突然忙碌起来,这几日早出晚归,虞灵犀连与他碰面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偶尔路过廊下,会看到官吏和侍从搬着一箱一箱的东西往里走,似是准备布置什么。 宁殷……打算什么时候娶她呢? 兴许得入秋吧。 虞灵犀掐着日子猜想,皇子大婚至少得提前半年准备,等一切礼节齐全,应是丹桂飘香的时节了。 秋天也很好,前世她被送到宁殷的身边,就是在初秋之时。 二月十七,清晨。 虞灵犀迷迷糊糊醒来,在榻上翻了个身,而后滚进一个硬实的怀抱中。 她抬手摸了摸,忽的睁眼,撞见一双墨黑清明的眼眸。 “宁殷?” 虞灵犀眨眨眼,有好些时日醒来时不曾见过他,一时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她睡眼惺忪的样子有些媚,眼尾钩子似的撩人。 宁殷眸中晕开幽暗的笑意,伸指碾了碾她眼尾的小钩子,轻声道:“起来,用过膳本王送你回虞府。” “回虞府?” 小疯子今天是转性了? 虞灵犀梳洗用膳毕,带着满腔疑惑登上了宁殷的马车。 王府门前,几名侍从正在撤下旧宫灯,换上簇新的红灯笼。 宫婢们井然有序,捧着烛台绸缎等物来来往往。 虞灵犀还未看仔细,宁殷便放下车帘,将她的脑袋轻轻拧过来,直至她眼里心里只看得见他一人。 虞灵犀也挺想爹娘的,可又舍不得小疯子,眨眼笑道:“突然大发善心送我归府,就不怕将来会想我?” “岁岁未免高估自己了。” 宁殷弯出一抹极浅的笑意,意味深长道,“一天而已,我还是等得起的。” “一天?” 虞灵犀总觉得他神情捉摸不透,不知又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但很快,当马车停在虞府大门前时,虞灵犀总算知道那句“一天”是何意思了。 虞府上下热闹无比,虞辛夷亲自指挥仆从将红绸花挂在正门的牌匾上,不时后退端详道:“歪了,再往左一点。” 见到妹妹从静王府的马车上下来,她叉腰笑道:“岁岁,回来了?尚衣局把吉服和凤冠送过来了,快去瞧瞧合不合适!” “阿姐,这是……” 虞灵犀望着满府热闹的红绸喜字,忽然猜到什么似的,猛然扭头看向身侧笑得恣意的宁殷。 “他没告诉你?” 虞辛夷被妹妹的茫然反应吓到了,震惊道,“不是吧,明天就是你大婚了,殿下真的没和你说?” 尽管已经猜到了,虞灵犀仍是止不住心脏狂跳,惊喜交加到了极致,便有了做梦般的虚幻感。 “你最近就在忙这些?” 虞灵犀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憋了半晌,向前拥住宁殷道,“你何时定下日子的,为何不同我说呀?” 要命,眼眶竟然有点酸。 虞灵犀转动脑袋,将那点甜蜜的湿意全蹭在了他衣襟上。 虞辛夷摸着下巴看得正起劲,被虞焕臣给赶开了。 宁殷轻抚着虞灵犀的背脊,对她此刻汹涌的惊喜与无措十分满意。 温水慢炖的甜蜜,永远不如瞬间的刺激那般刻骨铭心。 他天生坏种,没有多少道德观,成不成亲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一纸婚姻对他并无约束,只要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即便不成亲也会一直疼爱她;若是懒得理睬之人,娶进门也不过是件死物。 但是,想让她开心。 想用尽一切或卑劣或正常的手段,将自己永远地烙在虞灵犀的心上,让她每每想起今日都会心潮叠涌,至死不休。 “只要是岁岁的愿望,自是应该实现。” 宁殷捏了捏虞灵犀的后颈,垂眸近乎温柔道,“把眼泪收一收,留到洞房夜再给本王尝。” “没哭。”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抬首,弯弯的杏眸中涌着细碎潋滟的光。 宁殷抬指蹭了蹭她微红的眼角,缓声道:“明日,我来接你。” 这次,是真的接她回家了。 他们的家。 嫁反派 第124节 虞灵犀穿过热闹的庭院,满目红绸喜字。 回到闺房,亦是布置得焕然一新,桌上摆着成对的喜烛,窗扇上贴着大红的窗花喜字,丰厚的嫁妆堆积盈地。 最中间的木架上,挂着一套绛红绣金的吉服,凤冠钗饰一字排开,琳琅满目,比之前那场潦草应付的赐婚不知规格高出多少倍,每一件都是极致的珍品。 虞灵犀伸手抚了抚绛红衣裙上的精美云纹,嘴角不禁勾出一泓浅笑。 这是她等了两辈子的,真正的嫁衣。 用过午膳,便有宫中的嬷嬷过来给虞灵犀讲解婚宴流程和注意事宜。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已是日落黄昏。 虞灵犀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可还是兴奋,恨不能明日快些到来。 她坐在榻上小憩,看着屋中华美的嫁衣出神,便见胡桃快步而来,欲言又止道:“小姐……” 虞灵犀回神,问道:“何事?” 胡桃支吾了一会儿,回答道:“薛二公子来了,说是……有样东西要给您。” 虞灵犀一顿,眼里的笑意淡了淡。 “他在哪儿?”虞灵犀问。 “人来人往的,奴婢怕别人瞧见了传出什么不好的风言,就请他先去水榭坐着。” 胡桃小声问,“小姐,要奴婢将他打发走么?” 虞灵犀垂下纤长的眼睫,望着杯盏中浮沉的茶叶,思忖许久。 “不必。” 她搁下杯盏道,“你去告诉兄长一声……” 耳语嘱咐几句,虞灵犀方起身出门,朝水榭行去。 春寒料峭,夕阳斜斜洒在平整的池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虞灵犀站在栈桥尽头,一眼就看见了水榭中那道伫立的月白影子。 水榭中还站了个陌生的小厮。 中间的石桌上,搁着一对包装精致的琉璃酒杯,并一壶清酒。 听到轻巧靠近的脚步声,薛岑顿了顿,方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他明显清瘦了些,温润的眉眼中有残存未化的忧郁,倒有几分前世最后一次相见时的样子。 “二妹……” 意识到称呼的不妥,他喉结动了动,微笑着改口道,“闻二姑娘新婚大喜,特备薄礼登门道贺。” 第86章 噩梦 “记得儿时,我与阿臣时常在此泛舟游乐,谈天说地。” 薛岑看向水面尚未抽芽的嶙峋枯荷,像是忆及遥远的过去,“彼时二姑娘身子不好,便在这水榭中远远地看着。” 虞灵犀以为薛岑多少会有点怨怼,或者像前世最后一次相见那般清高自傲,愤世嫉俗。 出乎意料的,他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哀伤。 “十岁那年秋,我见你们撑船穿梭在莲叶之间,艳羡不已,闹着要吃莲蓬。可那时哪还有莲蓬?兄姊们都哄骗推搪,只有你伸手去摘。” 虞灵犀站在半丈远的距离,轻声道,“却不料失足跌落池中,自此留下怕水的病根。” 薛岑笑了笑:“最是儿时欢乐,少年不计离愁。” 他挑了这个时辰前来,应该不只是叙旧这般简单。 虞灵犀的目光落在那一对龙凤琉璃酒杯上,酒杯宛转流光,玲珑剔透,看得出是上佳之物。 “这壶中装的是埋了十年的‘百岁合’,原是饮合卺酒用的。我如今用不上了,不如转赠二姑娘。” 薛岑的视线落在哪壶未开封的酒上,喉结几番滚动,方温声道,“我……能与二姑娘小酌一杯,当做饯行吗?” 虞灵犀问:“饯行?” 薛岑有些仓促地调开视线,苦涩道:“明日二姑娘出阁喜宴,我就不登门扰兴了。”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虞灵犀落座,吩咐侍婢去取新茶和吃食过来。再回首时,便见薛岑带来的小厮向前,开了那坛珍藏了十年的‘百年合’。 薛岑取了琉璃杯,亲自斟了两杯酒,虞灵犀只好将还未出口的话语咽下。 杯盏中琥珀金的酒水微微荡漾,倒映着她澄澈的眼眸。 …… 曲江池畔,僻静院落中传来叮咚叮咚的轻响。 “主上安心,我已命人改良了‘百花杀’药性,使其毒性更强,且可延长一日发作,以确保万无一失。” 薛嵩掩上厅门,朝屏风后那道影子道,“舍弟已带此药进入虞府,待明日洞房礼成,便是静王暴毙之时。” 屏风后,拨浪鼓的声音清脆传来。 那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竟沦落到要靠连累一个女子来完成大业,我终究于心有愧。” “主上仁德,然成大事不拘小节。” 薛嵩道,“静王府固若金汤,其人阴险诡诈,我们只能从虞府薄弱处入手。” 屏风后的人放下拨浪鼓,起身道:“此药并无解药,我听闻令弟出门前特意尝了一杯酒作为验证,可会连累他性命?” “舍弟虽单纯,但也不会对臣言听计从。那酒他必定要先尝一口,确定无毒,才会安心答应去见虞灵犀。” 薛嵩眉间凝着阴翳,道:“主上放心,那毒,臣压根就没下在酒水里。” “哦?” “臣将‘百花杀’的毒,抹在了琉璃杯的杯口中。只要虞灵犀执杯饮酒饯行,哪怕只是轻沾一口,也必定中毒。” “你如何知晓,令弟定会将有毒的杯盏给虞二姑娘?” 屏风后的人长叹道,“薛二郎满腔痴情,并非三两月能消弭的。若他下不去手呢?” 薛嵩似是早已料到如此,颔首道:“主上说得对,阿岑生性纯良,他必定下不去手。” 屏风后凝滞了片刻,那人问:“那为何还让他……”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臣才告诉阿岑,一定要将凤杯给虞灵犀,让他自己执龙杯。” 薛嵩沉默了一会儿,冷肃道,“阿岑心中起疑,必定偷换杯盏,代虞灵犀受过。” 他从来不相信自己那个一张白纸似的弟弟,他相信的,只有自己对人心的把控。 所以那毒,其实是抹在了龙杯中。 虞府,水榭。 薛岑呼吸紧了紧,短促道:“等等。” 虞灵犀收回手,略微疑惑地看向他。 “二姑娘嗜辣,此酒味道稍淡。” 薛岑伸手去摸腰间挂着的小绸袋,大约心不在焉,小绸袋解了许久才解下。 薛岑歉意地笑笑,从袋中夹出两颗椒粉甘梅,置于面前的琉璃酒杯中。 虞灵犀恍了恍神,这么多年了,薛岑竟然一直随身携带着她喜好的东西。 不过今日既是要分道扬镳,他此举是否太过亲昵多余了? 正想着,薛岑将那只雕龙纹的琉璃杯推至她面前,笑了笑:“二姑娘,请。” 他率先端起自己的那只凤杯,郑重一举:“这一杯,敬过往两小无嫌。” 说罢顿了顿,仰首一饮而尽。 薛岑本就端正克己,从不酗酒,饮得急了,呛得他眼角湿红。 他拦住想要劝解的虞灵犀,又斟了一杯道:“这一杯,敬未来春风万里。” 虞灵犀总觉得,此刻他的眼底藏了太多东西,仿佛要溢出来似的。 她按捺心底的迟疑,面不改色地端起自己面前那只龙纹琉璃杯,与薛岑遥遥一举。 小厮端着酒壶,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虞灵犀缓缓靠近唇瓣的杯沿上。 虞灵犀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眼底映着酒水的波纹,浮光掠影。 在杯盏即将触碰嘴唇的一刻,虞灵犀微微一顿。 继而薛岑忽的伸手过来,夺走了她手中的那杯酒,仰首一吞而下。 虞灵犀阻止不及,那名小厮也因惊愕而僵愣在原地。 趁着监管他的小厮没反应过来,薛岑红着眼嘶声道:“酒里有毒,别碰!” 须臾一瞬,那名小厮回过神来。 知晓坏事,他转身欲跑,却被赶过来的虞焕臣一掌击翻在地。 这名小厮身手极为了得,一骨碌爬起来,迅速踩着假山攀上围墙,朝外边逃了。 虞焕臣欲追,又担心水榭中的情况,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追击的任务交给青霄等侍从,自己大步朝薛岑走去。 “把地上的琉璃杯收好,去叫太医!快去!” 想到什么,虞灵犀眼中的诧异渐渐变成惊骇,向前一步道:“我那杯酒里有‘百花杀’是不是?快吐出来!” “来不及了。”薛岑只是轻轻摇首。 从阿兄故意拿虞灵犀和静王的婚事反复刺激他开始,他便有了怀疑,被至亲背叛的绝望击破了他残存的希冀。 他没有别的办法,与其换别人来对付虞灵犀,不如他自己冒险一趟。 薛岑眼角微红,撑起一个温和的笑来:“若不这样,我没机会将消息告知你。” 嫁反派 第125节 虞灵犀一时无言。 作为前未婚夫,薛岑此番登门有些突兀。 若是在上辈子,虞灵犀或许没什么心防。 她应约见面,只是想着薛家如果像前世那样,借薛岑的手来害她和宁殷,她便可顺势而为揪住薛嵩用“百花杀”残杀异己的把柄。 可她没想到,薛岑竟会傻到自己吞下那杯毒酒。 虞灵犀被虞焕臣搀扶住的薛岑,勉强保持镇定:“兄长,给他催吐。” “阿岑,吐出来!” 虞焕臣面色冷峻,伸指按压薛岑的腹部穴位催吐,可根本来不及。 没人比虞灵犀更清楚百花杀的药性有多狠。 “不……不必管我。” 薛岑抓住虞焕臣的手,抬头看向虞灵犀,仓促道,“他们做了两手准备,在婚宴仪宾中亦埋了刺客,欲行刺静王!此番我失败,打草惊蛇,他们的行刺计划必将提前……去帮他吧,快去。” 薛岑的眉眼温润依旧,只是多了几分从容的决然。 虞灵犀后退一步,以眼神拜托兄长处理眼前之事,而后飞快转身跑去。 夕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薛岑微红的眼中湮没着宁静。 “幸好……” 幸好这一次,他没有来迟。 …… 马车自静王府而出,朝永乐门行去。 案几上熏香袅散,宁殷屈指抵着额头闭目小憩,垂下的睫毛在眼睫下投下一圈阴影。 他极少做梦,这两天却反复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悠长的黑色密道中,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但这一次,他触碰到了终点。 像是一扇门,用力推开,幽蓝的微光迎面而来。 是一间狭窄的斗室,萤蓝的光的便是从斗室中的冰床上散发出来。而那蓝光的中心,安静地躺着一位乌发红唇的美人。 “灵犀。” 宁殷审视着冰床上熟睡的美人,伸手去触碰她僵硬的嘴角,却只碰到了一片冰冷。 心脏蓦地剧痛。 察觉到什么,屋檐上的灰隼骤然扑飞,尖利的隼鸣伴随着破空的凌寒声刺破夜空。 宁殷倏地睁眼,略一侧首,森寒的刀刃便迎面刺过来。 冷光映在眸中,一片霜寒。 片刻,行刺的仪宾手臂传来一声毛骨悚然脆响,继而刺进马车中的那柄刀刃飞出,贯穿了他的喉咙。 刺客眼中还残留着不可置信,如破布娃娃般,晃荡荡被钉在了坊墙上,绽开一片血花。 “总算上钩了。” 隐藏在暗处的沉风松了口气,又曲肘顶了顶身侧的折戟,“殿下为何不在王府里处置这群刺客,而要费力将他们引来此处。” 折戟看了眼巷中的刀光剑影,只说了一句:“因为王府明天大婚。” 殿下是绝不会允许这些杂鱼将王府的砖瓦染脏,他要干干净净地迎娶虞二姑娘。 “上。” 折戟反手取出背负的重剑,瞧准时机率先冲了出去。 墙头的桃花灼然绽放,一片粉红霞蔚。 微风浅动,月影扶疏,桃花飘飘荡荡坠落在地,被汩汩蜿蜒的粘稠染成诡谲的鲜红。 宁殷蹙了蹙眉,嫌恶地拭去手上沾染的一点血渍,睨向墙角四肢俱断的刺客。 这是十名顶尖刺客中唯一的活口,却也和死了差不多。 那刺客断线木偶般瘫坐在尸堆中,口鼻溢血,却仍笑得张狂。 “死到临头了,还嚣张什么?” 沉风嘀咕着,走向前道,“喂,你笑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诡计?” 刺客嗬嗬两声,然后忽的喷出一口血箭。 血沫飞溅,有什么画面在宁殷脑中飞速掠过。 鲛绡榻上,有谁一口黑血喷出,染透了他雪色的衣襟。 岁岁。 心口刺疼时,他茫然踉跄了一步。 “殿下!” 折戟下意识想搀扶他。 宁殷却是自己稳住了身子,压下喉间涌上的腥甜。 猜到什么,他径直越过侍从,翻身上马时,手中短刃狠狠刺入马臀,就这样带着一身血气朝虞府疾驰而去。 “我曾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因此而死,留你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 是梦吗? 如果只是梦,为何他的心会这么疼。 如果不是梦…… 马匹吐着白沫嘶鸣,人立而起,宁殷看到了领着一队侍卫准备出门的虞灵犀。 两人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对视,一时悄寂无声。 “宁殷!” 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虞灵犀眼眸一亮,长松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因为宁殷的脸色实在太糟糕了,面颊在暗夜中近乎苍白,下颌上溅着血珠,双目深陷,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苍冷沉重。 他的眼睛那样黑,蕴着暗色的红,虞灵犀一时看不透他眼底翻涌的情愫是什么。 她担忧地小跑过去,仰首道:“你没事吧?我方才听说薛家买通刺客……” 话未说完,宁殷已翻身下马,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儿罩在其中。 他垂眸盯着虞灵犀的面容许久,而后抬起擦拭干净的手指,如同确认什么般,轻轻碰了碰她的嘴角。 “宁殷?”虞灵犀疑惑。 宁殷却是低低笑了起来,沾着鲜血的笑靡丽疯狂。 “是暖的啊。” 他抚着虞灵犀的脸颊,露出满足的神情。 “宁殷。” 虞灵犀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指,让他更直观地感受自己的体温,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墙下的灯影摇晃,宁殷的眼中吞噬着光。 “我梦见你躺在黑屋的冰床之上,不会笑,不会说话。我触碰你的脸颊,却只有僵硬的冰冷。” 宁殷的嗓音一贯低沉好听,优雅而偏执,“我的岁岁,怎么可能变成那副样子。” 虞灵犀心脏一紧,像是被人猛击一拳,漫出绵密的疼。 第87章 浮现 宁殷和虞灵犀不太一样。 许是巧合,又或许因为薛家故技重施的缘故,才促使他梦见了上辈子的零碎片段。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历经重生后的种种,再匪夷所思的事也不过是久别重逢。 虞灵犀有很多话要说,她独自背负着这个秘密走了太远太远,不曾有过尽情倾诉的机会。 可话涌到嘴边,却只化成一声扑哧的轻笑。 “那只是一个噩梦。” 她牵着宁殷微凉的手掌走到无人的角落,轻轻重复了一遍,“只是梦,宁殷。” 夜风中花香沉浮,虞灵犀的眼睫上挂着一点湿,却笑得温暖而明丽。 “是个十恶不赦的梦。” 宁殷的视线落在虞灵犀浅红的眼尾,半晌,柔声道:“惩罚我吧,让我痛一点。” 仿佛只有她赐予的疼,才能盖过梦醒时心尖的痛。 虞灵犀该惩罚他什么呢? 告诉他前世自己死在他榻上,然后看着他发疯自虐吗?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大婚在即,该尝尝甜头了。 于是她踮起脚尖,拉下宁殷的颈项,墙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便重叠在一起,鼻息交缠。 她闭上眼睛,艰难碰了碰宁殷的唇。 他的唇那样冷,没有一点活人的热度。虞灵犀贴得更紧些,小心地含住他的上唇,渡去最柔软的暖意。 嫁反派 第126节 宁殷打开眼睛,几乎是猛然撞吻回来。 他漆眸噙着缱绻的笑意,亮晶晶的,可唇舌却野蛮得像是要让人窒息。 侍卫还在远处候着,虞灵犀憋红了脸,背脊抵在粗粝的墙上,难受得下意识要推他。 可他的臂箍得那样紧,指节泛白,虞灵犀的手抬在半空中,最终只得轻轻落下,如同他往常抚猫一般,改为轻抚他的背脊。 花香伴随着鲜血的艳,盛开在这个安静的春夜。 不知过了多久,宁殷渐渐温和了下来,垂下眼睑,在她下唇轻轻一咬。 虞灵犀紧紧扶着他的手臂,呼吸急促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受些了,小疯子?” 宁殷抚她的脸颊,除了眼中染着几分欲,脸色已恢复如初。 “你看,噩梦总会醒的。” 她拥着宁殷的腰,声音比二月的风还要轻柔,“我们还有很多个明天。” 许久,宁殷慢悠悠应了声:“嗯,每天都换种疼法。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岁岁的身上。” 很好。 虞灵犀只能红着耳根安慰自己:有心情开始耍疯,看来就是恢复正常了。 小疯子恢复正常的时候,便是薛家和他幕后之人覆灭之时。 夜深人静,虞府依旧灯火如昼,往来熙攘。 虞灵犀回到花厅,便见虞夫人和苏莞亲自监督仆从准备明日催妆茶的布置,忙得不亦乐乎。 “夜深了,嫂嫂快去歇着吧,肚里还揣着一个呢。” 虞灵犀将苏莞拉到一旁坐下,不许她再跑来跑去。刚转身,便见虞焕臣大步走了过来。 “他那边,都解决好了?”虞焕臣嘴里的“他”,自然是宁殷。 虞灵犀“嗯”了声,笑道:“他早有准备,好在虚惊一场。” “薛岑呢?”她又问。 “那毒极难验出,只好连人带证物送去了大理寺。” 虞焕臣微微拧眉,抱臂道,“不过已及时给他服药催吐过,太医院正在大理寺会诊。若薛岑所中之毒真是‘百花杀’,具体毒入几分、能活几日,都未可知。” 苏莞看了沉默的虞灵犀一眼,悄悄拉了拉夫君的袖口。 虞焕臣也反应过来,幺妹马上就要出嫁,不适合再说这些话题。 虞灵犀尚在思虑,想了想道:“有位药郎或许有法子,只是现在他不在京中,不知能否来得及。” “行,哥哥去处理。” 虞焕臣按了按妹妹的鬟发,低头笑道,“现在岁岁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等候明日的出阁礼。” 虞灵犀也笑了起来,弯着水润的眼睛道:“兄长,这一辈子真好。” 二月十八。 大吉,宜嫁娶。 平旦鸡鸣,天边一线鱼肚白,出阁礼如期而至。 天刚蒙蒙亮,虞灵犀便下榻梳洗,沐浴更衣。 静王府派了好些个手巧的梳妆宫女来,从濯发到修甲,绾髻到上妆,皆各司其职,直至临近正午,才妆扮齐整。 虞灵犀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凤冠璀璨,红裙曳金,腕上金玉镯子叮当作响,乌黑的鬓发衬着雪肤红唇,娇艳得近乎陌生。 不管做了多少次心理准备,看见自己穿着嫣红嫁衣等候心上人迎亲时,仍是心潮澎湃难以停歇。 这一次,是真的要嫁人了。 虞灵犀百感交集,眨了眨眼,嘴角却毫不吝啬地朝上翘起。 黄昏吉时,静王府的迎亲队伍准时赶到。 宁殷没有什么亲友充当傧相,他是亲自领人来迎亲的。 按照礼制,原本还有拦门催妆的流程,但因宁殷的身份实在太过威仪显赫,宾客对他的畏惧几乎刻在骨子里,一时没人敢拦亲。 虞灵犀手执却扇,搭着虞焕臣的臂膀一步一步踏过绵延的红毯,两辈子的岁月在这一刻交织,圆满。 朦胧的视野中夕阳流金,她看到了长驱直入进门的宁殷。 隔着面前晃荡的凤冠垂珠,可见静王殿下一身衮冕吉服,长身挺立,俊美强悍得宛若高山神祗,贵气天成。 他身后,彩绶飞舞,华盖灿然,乌压压跪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迎亲宫人。 可他的眼睛始终望向她,透着轻松的愉悦。 “嫁过去后,受了委屈不必忍着。” 在将妹妹交给静王前,虞焕臣借着喜乐的遮掩低声道,“记住,虞家永远在你身后。” 虞灵犀眼睛一酸,朝着爹娘所在的方向深深一拜,这才转身,将指尖搭在宁殷伸出的掌心。 男人的指骨修长硬朗,给人安定的力量。 迎亲册封礼之后,还要承舆车入宫朝见帝后。 但皇后因获罪罢黜,皇帝中风在榻,宁殷便直接将虞灵犀送去了王府。礼部和光禄寺的人皆视若不见,无一敢置喙。 尽管慑于宁殷的狠绝,许多冗长的流程皆已精简,但还是折腾到了晚上。 宁殷没有亲友,故而静王府不似虞府那般嘈杂,有的只是满庭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是前世摄政王府从未有过的喜庆。 “小姐……不,王妃娘娘。” 一同跟过来服侍的胡桃拿着两个长条形的檀木盒,请示道,“这两样东西,给您搁在哪儿?” 盒子里放的,是宁殷赠的剔红毛笔和簪子。 本来也想将那只油光水滑的花猫一同带过来的,无奈她实在一碰就起疹子,只好作罢。 虞灵犀偷空吃了两口粥食,想了想道:“搁在桌子上吧,回头再收拾。” 胡桃脆生生“哎”了声,又忍不住絮叨:“奴婢听礼部的人说,此次静王迎娶您的规制,比东宫娶太子妃有过之无不及。当真是京城百年难见的,轰轰烈烈的一桩盛事。” 说到这,胡桃又有些唏嘘。 谁能想到当初野狗般伤痕累累的“乞儿”,竟然会成为权势煊赫的静王殿下呢? 正聊着,宁殷便踏着一地灯影推门进来了。 胡桃慌忙将却扇递到虞灵犀手中,随着其他侍从一同敛首跪拜,大气不敢出一声。 宁殷换了身殷红的常服,玉冠玉带,衬得面容俊朗无俦。虞灵犀从未见有哪个男人如宁殷一般,明明两辈子见过千百次,换个场景再见,仍是会被他惊艳到。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虞灵犀面前,伸手取下她手中的却扇,抬指将她额前的垂珠撩至耳后,端详了许久。 离得这样近,虞灵犀甚至能看到他眼底倒映的,小小的自己。 嫣红嫣红的,像是两团烈焰跳跃在他漆黑的眸中。 “真好看。”他慢悠悠得出结论。 虞灵犀眼中荡开细碎的光,小声笑道:“还没到时辰呢,怎么不去晚宴上?” “一群杂鱼,也配让本王亲自招待?” 宁殷索性在对面的椅中坐下,光明正大欣赏娇艳如花的新妇。 司仪的掌事宫女是个人精,见静王等得不耐烦了,立刻捧出红绳系着的合卺酒,恭敬道:“请殿下和王妃娘娘饮合卺酒,百年好合。” 那合卺酒用瓠装着,好大一碗,虞灵犀抿了一小口便开始发热。 宁殷倒是不上脸,无论饮多少酒也是冷白的面孔,只是眼尾会有些许的浅绯,看上去多了几分冷艳。 两人交换瓠,饮下对方剩下的半杯酒。 宁殷乌沉的眼睛看着虞灵犀,勾着笑意,刻意对着她留在杯沿的口脂印,压唇饮了下去。 “……” 岔神间,虞灵犀一口酒水含在唇中,险些呛着。 那口酒到底没有饮下,至少有一半卷入了宁殷的唇舌间。 虞灵犀身上发烫,面颊绯红,也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因为方才那个带着清冽酒香的醉吻。 宫女们已经不在了,没人胆大到敢来闹静王的洞房。 偌大的寝殿内,只听得见彼此交缠的呼吸。 妆容洇了汗便有些不适,虞灵犀抚了抚散乱挂在鬓边的凤冠垂珠,小声道:“还未沐浴更衣呢,我先去卸妆。” 说罢用残存的理智推开宁殷,一溜烟转去了屏风后。 拆下凤冠和发髻,洗去脂粉,虞灵犀披散长发,抬手拍了拍湿漉细腻的脸颊醒神。 想了想,她又将嫁衣也一并宽去,只穿着绯色的中衣中裙晕乎乎走出了屏风。 宁殷已经宽去外袍和腰带,一袭松散的同色袍子,正倚在榻上翻阅着什么。 他的姿势闲适而优雅,眼也未抬,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唤道:“过来。” 见他翻阅得这般认真,虞灵犀勾起了好奇。 她提裙坐在他身侧,撑着榻沿,好奇探头道:“看什么呢?这么认……” 话未说完,便被小册子上白花花大喇喇的图画惊得一愣。 按照京中传统,女子出嫁时压箱底的陪嫁中会有一份避火图,做晓事之用。 宁殷竟将这物件拿了出来,还看得这么…… 这么面不改色。 “生米都煮过了,还怕几张图?” 宁殷睨着故作镇定的虞灵犀,笑了声,咬了咬她绯红的耳尖道,“今夜新婚燕尔,岁岁最大,来挑几页。” 虞灵犀又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所说的“挑几页”是什么意思。 她才不会乖乖往陷阱里跳,欲别开视线,却被宁殷轻轻捏住下颌,温柔而又强硬地让她学习选择。 嫁反派 第127节 “这个,还是这个?” 他翻了页,随即自顾自摇首道,“这个不好,秋千那么晃荡,容易伤到岁岁。” 真是够了! 虞灵犀面红耳赤,索性拉下他的衣襟,以唇封缄。 册子落在地上,明烛缱绻,照亮温柔的夜。 …… 虞灵犀一直觉得,宁殷的肤色冷得近乎苍白,是很适合着红色的。 可当视线晃荡,虞灵犀眼睁睁看着他心口的刺青浮现,由浅淡转变成血一般的深红时,仍是惊到心脏战栗。 原来,这就是宁殷为她刻下的印章。 独属于她的印章。 汤池热气氤氲,荡碎一池波影。 虞灵犀眼睫湿润,依靠在宁殷怀中,伸出纤细的手指细细描摹宁殷心口鲜艳未褪的“灵犀”二字,哑声请问:“何时刺下的?” “第一次煮饭后,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对于疯子而言,死玉刻的印章不如“活玉”美好,所以宁殷将她的名字刻在了心口的伤痕上。 他拉着虞灵犀的手,引她触碰那抹鲜红,吃吃低笑道:“喜欢吗?” 虞灵犀能说什么呢? 喜欢他喜欢到心口酸胀,久久不息。 “很疼吧?” 她将脸颊贴在他湿漉的胸口,聆听他强健的心跳。 宁殷揽着她纤滑的腰肢,扬了扬唇线。 疼么?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有关虞灵犀的一切烙在他身上时,那股无与伦比的兴奋。 “下次,给我也刺一个好了。” 虞灵犀哼道,“要疼一起疼。” 一片玫瑰花瓣顺着水流起伏飘荡,沾在了她的胸口上,有些痒。 她伸手欲摘去,却被宁殷握住了腕子。 他仔细看了许久,方垂眸俯首,用牙轻轻叼走了那瓣馥郁的花。 虞灵犀浑身一颤,抬起头来,便见嫣红的花瓣含在他淡色的薄唇间,艳丽无双。 他怎么舍得虞灵犀受疼呢? 宁殷伸出舌尖一卷,将花瓣卷入嘴中,慢慢嚼碎。 他眯了眯眼道:“下次用赤血在岁岁胸雪上画个花吧,也是一样的效果。” 第88章 脚铃 虞灵犀醒来时,腰还酸着。 衣裳和小册子凌乱地散落在地,宁殷难得没有早起,侧躺在榻边小睡,松散的衣襟下隐隐露出紧实的轮廓。 虞灵犀垂眼仔细瞧了瞧,那抹瑰丽的刺青已经褪去,重新化作苍冷的白。 她没忍住伸出食指,刚碰了碰心口处,就被宁殷抬手攥住,包在掌心。 “想看印章?” 他打开眼睫,漆眸中一片精神奕奕的笑意。 虞灵犀动了动酸麻的腰肢,识相地抽回手指道:“不了不了,今日还要去行庙见礼呢。” 宁殷无动于衷,低低道:“本王倒是想看岁岁的印章。” 说罢慢慢撩开被褥,俯身吻了下去。 宫婢进来收拾时,虞灵犀简直没眼看。 好在王府的宫人侍从都训练有素,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不该问的绝不开口,她这才找回一点前世以色侍人的厚颜。 遑论她如今是正经的女主人,慢慢也就坦然了。 辰时,虞灵犀梳妆打扮毕,换了身庄重的褕衣,金钗花钿交相辉映,与宁殷一同乘车前往太庙祭拜。 禁军负责护送开道,而虞辛夷则率着百骑司守护在舆车两侧。见到妹妹被照顾得服服帖帖的,脸上的娇艳更甚往昔,这名英姿飒爽的女武将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笑意。 “阿姐,薛岑如何了?” 上车前,虞灵犀借着与姐姐打照面的机会问了句。 “今早吐了一次血,不过没死,虞焕臣和太医日夜轮值为他诊治呢。” 一说到这事,虞辛夷便满肚子气,“那二傻子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咬死下毒之事皆是他一人所为,一心求死谢罪。手无缚鸡之力的薛二郎杀人,谁信?这种时候还在为真凶开脱,真不知脑袋里装的什么。” 虞灵犀压了压唇线。 她知道,从薛岑饮下那杯毒酒开始,他就没打算活下去。 夺妻之恨的情杀与行刺皇子是两码事,前者只需一人偿命,而后者则会殃及满门。 薛岑是想用自己的死,来保全薛家上下。他总天真地以为,世间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岁岁这小眼珠乱转,又在想什么?” 舆车一沉,是身穿檀紫王袍的宁殷坐了上来。 虞灵犀回神,抬眸笑了笑:“天有些阴沉,不知会否下雨。” 浮云蔽日,风吹得舆车垂铃叮当作响。 宁殷掀开眼皮,随即勾了勾唇线:“是吗?本王瞧着,阳光挺耀眼。” 虞灵犀看了眼宫墙外晦暗的天色,好笑道:“又哄我了,阳光在哪儿?” 宁殷没说话,看了她许久,而后抬指,隔空点了点她明媚的眼眸。 眼睫轻抖,盛着碎光,恍若星河流转。 太庙庄穆,排排灵位如山林兀立,明灯如海,映出宁殷波澜不惊的冷淡脸庞。 他对这些东西表现不出丝毫的敬畏,睥睨灵牌时,甚至带着些许散漫的讥嘲。 若不是为了向天下诏告虞灵犀是他的妻,为了让百官于她裙裾下匍匐叩拜,宁殷约莫都懒得赏脸涉足此地。 在太庙走了个过场,舆车便启程回宫。 按照礼制,庙见礼后,王妃还需去长阳宫拜见皇帝。 “老皇帝会享受,御花园和蓬莱池春景都不错。” 宁殷却道,“岁岁若无事,可去那处转转,长阳宫就不必去了,不干净。” 敢嫌恶皇帝居所不干净的人,宁殷是第一个。 “你不入宫了么?”虞灵犀忙问。 “这么舍不得为夫?” 宁殷似是极慢地笑了声,嗓音优雅低沉,“去抓鱼,只能委屈岁岁自己消遣会儿了。” 那鱼,自然是漏网之鱼。 薛嵩么? 想了想,虞灵犀勾了勾宁殷的手掌,含笑道:“夫君,我和你说件事,你别生气。” 宁殷乜过眼来,眸色幽深平静。 虞灵犀总觉得宁殷定是知晓她要说什么了,这双漂亮清冷的眼睛,总能望穿一切心思。 “如果可以,我想让你饶薛岑一命。” 她眸光清澈,还是坦然地说出了口。 宁殷挑了挑眼尾,无甚表情道:“岁岁该知晓,我并非大度之人。” “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想有任何瓜葛。可薛岑若以死成全一切,便将永远横亘回忆之间,或许多年之后,我仍会记得他饮下的那杯毒酒。” 虞灵犀借着袖袍的遮掩,捏着他的手指道,“我不想这样。” 她与宁殷之间,无需任何人成全。 而利用薛岑痴傻的真凶,也不该逍遥法外。 宁殷反手扣住她的指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这金铃声好听吗?” 他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虞灵犀愣了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华盖下两串细碎的金铃随着舆车的行动轻轻晃荡,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弯了弯眼睛,柔声道:“好听的。” 宁殷一副高深莫测的正经模样,缓缓眯起眼眸,不知在盘算什么。 “日暮前,我来接你。”下车前,他道。 …… 宁殷换乘马车,去了一趟大理寺。 处理公务的正殿之中,一个满手脏兮兮的男人缩在角落,呆呆抠着手中的木头人。 安王在皇子中排行第三,是个十足的傻子。 去年太子逼宫,静王以雷霆之势肃清朝堂,皇帝大概觉察出什么,便将这个傻子三皇子一同封王赐爵,迁居宫外王府。 嫁反派 第128节 三皇子算起来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却还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般纤弱,脸颊瘦瘦的,看上去有几分阴柔女气。 他笨手笨脚的样子,突然被“请”来这个陌生的地方,看起来颇为胆怯茫然,指甲里抠得全是木屑,鲜血淋漓。 宁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摆弄木头人,半点焦躁也无。 “三皇兄送来的新婚贺礼,本王收到了。” 他淡淡道,“现在,该本王还礼。” “你是谁?”三皇子好像不明白他的话,略微偏了偏头。 他的眼睛很黑,黑到几乎没有光泽,整个人呈现出木偶泥人般的傻气。 “你手中的木人不好玩。” 宁殷叩了叩指节,“本王送你一个会动的,如何?” 他略一抬眼,便有侍从押着一个人上来。 是薛嵩。 他被人绑在木桩上,视线避开三皇子,愤愤然望着宁殷。 “有本事你杀了我!”薛嵩怒斥道。 “杀?你还不够格。” 宁殷理了理袖袍,“本王新婚燕尔,不宜见血。” “你……” 很快,薛嵩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发出痛苦的嘶吼。 两刻钟后,薛嵩的手脚关节俱是软绵绵地垂下。宁殷以鞭子抬起他的手,他的手便软软提起,碰碰他的腿,他的腿便微微晃荡,仿佛只要加几根丝线,就能操纵他做出任何想做的动作。 “这人偶,喜欢吗?” 宁殷丢了鞭子,满意地问。 三皇子看着宛若水中捞出的薛嵩,呆了半晌,嗫嚅道:“喜……喜欢。” 宁殷点点头:“三皇兄能活到最后,是有原因的。只可惜……” 他笑了声,抬手探向三皇子的脑后穴位:“可惜,若一辈子都是傻子,才能活得长久。” “你干什么?” 薛嵩睁大了眼睛,赤目嘶吼起来,“你放开他!” 回忆掠过脑海,薛嵩想起了年少时依偎着走过的那段岁月,想起了所有的忍辱负重和彻夜长谈。 他在薛家默默无闻,活在影子中。主上是唯一一个相信他的能力,并将以性命相托的人。 为了这份信任,他可以牺牲一切。 可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羸弱的身影软软跌倒在地,目光渐渐化作木人一样的空洞茫然。 “啊!啊!” 绝望的哀鸣响彻大殿,又在某刻戛然而止,归于平静。 宁殷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顺带去了一趟牢狱。 大概是虞焕臣打过招呼的缘故,薛岑并未受到苛待,单独一间房,打扫得很干净整洁,吃食衣物一应俱全。 见到宁殷从阴暗中走出,薛岑病气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很快释然。 “不必审了,我都招供了,一切都是我私自为之。” 他靠墙闭目而坐,唇色呈现出诡谲的红,“斩首或是等我毒发而亡,悉听尊便。” 宁殷审视薛岑的狼狈许久,仿佛在观察什么人间奇物。 而后得出结论:“你脑子不行,脸皮倒挺厚。” 薛岑气得呛咳不已,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羞辱的红。 宁殷赶着去接虞灵犀,没时间废话,将药郎留下的最后一颗百解丹取出,命人给薛岑强行灌下去。 “你给我吃……唔唔!” 薛岑抵抗不能,噎得双目湿红,捂着喉咙跪在地上呛得满眼是泪。 ‘百花杀’目前没有解药,这颗药丸也只能压制毒性,勉强留他一条性命。 宁殷悠然轻嗤,缓步出了牢狱。阴暗从他无暇的脸上一寸寸褪去,半眯的眼眸中浮现出浅淡的笑来。 死亡是弱者的解脱,有些罪活着受才有意思。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薛岑死。 岁岁未免小看他了,竟然还为这种小事开口相求。 “殿下,接下来去何处?”大理寺门口,侍从请示道。 宁殷看了眼天色,还早着。 他想了想,方道:“去市集金铺。” 想听岁岁摇铃铛。 …… 刚过酉时,宁殷果然来接虞灵犀了。 逛了半日,虞灵犀一回府便累得倚在榻上。 “娇气。” 宁殷嘴上如此说着,可到底撩袍坐在榻边,将她的一条腿搁到自己膝头,撩开裙裾,握住骨肉匀称的细腻,轻轻揉捏起来。 男人的掌心熨帖着小腿肉,热度顺着紧贴的皮肤蔓延,虞灵犀不服气地翘了翘脚尖,道:“还不是因为你昨晚……” 宁殷加大些许力道,故意问:“昨晚什么?” 他一动的时候,衣袖中便传来细微的叮铃声,像是蝉鸣,又比蝉鸣清脆。 虞灵犀瞋他,额间花钿映着纱灯的暖光,明艳无比。 想起一事,她目光往下,顺着宁殷骨节修长的手落在他一尘不染的袖袍上,没有看到什么血迹。 “薛家的事,处理得还顺利么?”虞灵犀撑着身子问。 宁殷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勾出散漫的笑意:“和岁岁新婚七日内,本王不杀人。” 至于自己寻死的,那便管不着了。 虞灵犀“噢”了声,若有所思道:“那薛岑也还活……唔!” 宁殷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大腿内侧,不悦道:“这等时候还念叨别的男人,该罚。” 虞灵犀扬了扬艳丽的眼尾,并不上当。 小疯子真生气时是不会表现出来的,越是看起来不悦,便越是在找借口使坏。 果然,宁殷的手继续往上,虞灵犀立刻软了目光,并拢膝盖抵住他的手臂。 叮铃,他袖中又传来了似蝉非蝉的轻鸣。 虞灵犀忙不迭转移话题:“你身上有东西在叫。” 宁殷不为所动。 身影笼罩,虞灵犀身体都绷紧了,短促道:“真的有声音。” 宁殷将手撤出,从袖中摸出一个四方的锦盒。 打开一看,却是红绳串着的两只金铃铛。 铃铛约莫桂圆大小,做得十分精致,浮雕花纹纤毫毕现。宁殷晃了晃铃铛,立刻发出似蝉非蝉的清脆声。 “倒忘了这个。” 宁殷握住虞灵犀想要缩回的脚掌,将缀着金铃的红绳系在了虞灵犀的脚踝上。 红绳鲜艳,金铃璀璨,衬得她莹白的皮肤宛若凝脂,绮丽无比。 但很快,虞灵犀便发现这对金铃比普通的铃铛声音更低些,稍稍一动就如蝉声嗡嗡,脚踝痒得很。 “岁岁说喜欢铃铛的声音,我便为岁岁打造了一对。原是要咬在嘴里的,可惜里头的铜舌还未安装齐整……” 宁殷抬指拨了拨铃铛,如愿以偿地看到她身子颤了颤,眨眼道,“可还喜欢?” 虞灵犀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金铃响了半宿。原来小疯子白天问她金铃的声音好不好听,竟是在筹划这事。 第89章 重温 虞灵犀摇了半宿的铃铛,累得陷进被褥中,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纤细白皙的脚踝垂下榻沿,红绳精致,上头的两只金铃仍在微微颤动,于朦胧的烛火中拉出橙金的光泽。 记得前世被宁殷半逼着跳舞,也曾戴过一次金铃。只不过那时金铃不是戴在脚上,而是系在身上,咬在…… 两辈子过去,小疯子的癖好倒是一点也没变。 虞灵犀红着脸颊腹诽,还没来得及合眼休息片刻,又被宁殷捞进怀中禁锢住。 “声音真好听。” 宁殷墨眸上挑,抬手拨开虞灵犀洇湿的鬓发,不知是在夸铃声,还是夸她。 挨得那样近,虞灵犀可以看见他心口红到刺目的“灵犀”二字,呈现出与他冷俊面色截然不同的靡艳。 “说什么不愿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佯做生气。” 虞灵犀额间花钿晕染,有气无力道,“你就是找借口欺负人。” “是。” 宁殷承认得干脆,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又怎样?” 嫁反派 第129节 “还能怎样?” 虞灵犀眨了眨湿润的眼睫,哼道,“只能陪你一起疯了。” 宁殷怔愣,随即搂紧她低低闷笑起来,胸腔跟着一颤一颤。 虞灵犀“唔”了声,险些窒息,忙扭了扭身子道:“要沐浴。” 宁殷这才大发慈悲地松开她,下榻披衣,宽大的袍子如云扬落,遮住了冷玉般矫健的高大身躯。 而后顺手抓起一件大氅罩下,将虞灵犀连人带大氅抱去了隔壁净室。 墨色的大氅下摆中只露出一点莹白带粉的足尖,喑哑的金铃声随着他的步伐叮铃叮铃,酥麻入骨。 …… 虞灵犀竟睡迷了过去,一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 夜里下过雨,天色还阴着,昼夜不息的花枝落地烛盏旁,宁殷闲散坐着,指腹划开一页名册。 他穿着一身正红的常服,浓烈的颜色冲淡了他身上的阴寒压迫,更显得黑发如墨,面颊白皙俊朗。 虞灵犀瞧着他这身打扮,想起来新婚第三日需回门谒见父母,忙问道:“几时了?” 一开口,声音竟绵软到近乎娇哼。 不由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将手臂缩回被褥中。 宁殷将名册合拢,满眼餍足的慵懒:“刚过午时。” “何时?”虞灵犀震惊。 “午时。” 宁殷又平静地重复一遍,起身捏了捏她的脸颊,“午膳吃什么?” 虞灵犀哪还顾得上午膳吃什么? 按照约定她该辰时归宁拜谒,竟是迟了整整两个时辰! “慌什么?” 宁殷伸手按住虞灵犀匆匆穿衣的手,慢悠悠道,“我已命人传信给虞府,将归宁宴推迟。” “真的?” 虞灵犀乱糟糟披衣的手一顿,有些狐疑,“你如何说的?” 宁殷回忆了一瞬,古井无波地复述:“岁岁酣眠未醒,让他们等着。” “没了?” “没了。” 如此强势冷漠,倒是宁殷的风格。 “归宁无故延期,爹娘等急了又会乱想,还是快些回去吧。” 虞灵犀顿住的手又飞快穿衣起来,转着澄澈的眸子瞥了宁殷一眼,“以后可不许如此了,伤身。” 不过唬人的话,虞灵犀就没见宁殷伤过。 “好没道理。” 宁殷倚在榻沿看她,无辜道,“明明是岁岁贪玩,求着本王……” 宫婢捧着衣物陆续进门了,虞灵犀忙不迭伸手捂住宁殷那张可恶的嘴。 宁殷挺拔的鼻尖抵在她的小拇指尖上,漆眸含笑,张嘴极慢地舐了舐她的掌心。 回虞府的归宁宴,改为了晚宴。 酉时,暮色四合,虞府上下已等候在阶前。 虞灵犀一下车,便直奔虞夫人的怀抱,笑吟吟唤了声:“阿娘!” 虞夫人见女儿气色红润,矜贵明丽,这才将提了一整日的心放回肚中。 宁殷穿着与她同色的红衣,玉带皂靴,缓步迈上石阶,坦然接受虞府上下的拜礼。 虞府显然准备了许久,晚宴十分丰盛,布菜的侍从鱼贯而入,席上却安静得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宁殷虽曾寄居虞府大半年,却从未有过与虞家人同席宴饮的机会,再次登门,已是高高在上的静王。 难怪爹娘的神情都有些许克制,不太自然。 虞灵犀亲手给爹娘斟了茶,笑着道:“这道芙蓉虾,一看就知道是阿娘亲手做的。” 她一开口,宴上便气氛便活络起来。 虞夫人温声接上话茬道:“知晓岁岁要回来,特地准备的。” 说罢,她剥了一碟虾仁,准备让侍婢送去给女儿尝尝。 可碟子还未端过去,便见主位之上的宁殷淡然剥了一尾虾,搁在虞灵犀的碗中。 他做得十分自然,仿佛又回到了做卫七的那段时岁。 虞灵犀记得宁殷虽然遇见鲜血便格外兴奋,却不太爱吃肉,便顺手将自己面前的碧粳粥给他递了过去。 虞夫人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终究将虾仁收了回来,没去打扰新人的甜蜜。 用过晚膳,新人还需在娘家留宿一晚,翁婿交谈,母女叙话。 虞灵犀随着母亲去花厅小叙,再回来时,便见宁殷与虞将军各坐一边,相对无言。 “聊完了?” 虞灵犀笑吟吟提裙进来,视线在阿爹和宁殷那张淡漠的脸之间转悠了一圈。 宁殷有一搭没一搭转动手中的茶盏,而后轻轻一扣:“既然将军与小婿话不投机,便不必强行陪叙了。” 说罢起身,旁若无人地扣住了虞灵犀的手指。 虞灵犀眸中划过些许讶异,捏了捏宁殷的手指示意稍安勿躁,这才转身朝虞将军行礼道:“操劳一日,阿爹早些休息。” 虞将军喟叹一声,摆摆手。 虞灵犀颔首,这才跟着宁殷出门去。 “阿爹和你说什么啦?” 两人比肩走在灯火明亮的廊下,虞灵犀看着宁殷喜怒不形的俊美脸颊,轻声问。 宁殷转过眼来,唇角动了动:“令尊问我今后打算,我的回答,不尽如人意。” 今后打算……是和夺嫡继位有关么? 虞灵犀张了张唇,便闻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静王府的亲卫快步而来,低声道:“殿下。” 宁殷处理事情并不避讳虞灵犀,亲卫便也没回避,压低嗓音道:“宫里出事了。” 宁殷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含笑望向虞灵犀,捻了捻她的尾指:“自己先睡,乖。” 虞灵犀知道,若不是十分要紧的事,亲卫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打扰。 她点点头,依旧眉眼弯弯:“好。” 她松开手,朝厢房走了两步,又顿住。 未等宁殷开口,她已迅速转身,扑进宁殷的怀中,动作一气呵成。 “夜行在外,注意安全。”虞灵犀拍了拍宁殷的后背,给了他一个温软的拥抱。 宁殷唇线微扬,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圈住她的腰肢。 目送虞灵犀回房,宁殷眼底的浅笑沉寂下去,凝成深暗的凉薄。 马车径直朝着宫门而去,无人敢拦。 长阳宫,殿中那座突兀的佛像呈现出诡谲的悲悯,俯瞰龙床上垂死呜咽的老者。 当初叱咤风云的帝王,如今像是抽去脊骨的败犬一般,流着涎水苟延残喘。 他面色青紫,干瘦的手指抽搐扭曲着,俨然没有几分活气了。 负责服侍的宫人跪伏在地,随着宁殷的脚步声靠近而激起一阵阵极端的恐慌战栗。 烛火铺地,宁殷坐在殿中唯一的交椅中,拿起案几上未完成的衣带诏,嗤地一笑。 那笑很轻,在死寂的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都这副模样了,还不肯消停点。” 宁殷抬眸,笑得格外温柔,“现在不妨说说,是谁给了你垂死挣扎的勇气呢?” …… 宁殷一夜未归。 虞灵犀醒来时,身侧的被褥仍是冰冰凉凉的。 用过早膳,便有王府亲卫前来接虞灵犀回府,为首的那人正是折戟。 上车前,苏莞挺着五个月的孕肚,特地送了刚做好的糕点过来。 “一盒荷花酥,一盒红豆糕,都是岁岁平日爱吃的东西。” 苏莞脸颊丰润了些许,声音轻轻柔柔的,“比不上王府的手艺,就当做路上解馋的零嘴吧。” “多谢嫂嫂。” 虞灵犀接了食盒,视线落在苏莞日渐隆起的肚子上,好奇道,“昨夜听阿娘说,小家伙会踢肚皮了?” 苏莞捂着肚子颔首:“偶尔会闹腾那么一下,活泼劲儿倒像个小子。” “真好。” 虞灵犀想象一番兄长的英武和苏莞的秀气灵动,那必定是个极出色的孩子。 苏莞掩唇一笑:“别说我了,岁岁打算何时添喜?” “我?”虞灵犀给问住了。 嫁反派 第130节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两辈子都不曾想过。 上辈子宁殷脾气阴晴不定又病态强势,自然不会允许她随意有孕生子。这辈子么,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次,宁殷也不曾留下痕迹。 虞灵犀并不在意,她总觉得生子是件遥远且模糊的事,想象不出宁殷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回到静王府,她很快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虞夫人准备了十二件首饰花钗,作为回门宴的回礼,寓意女儿生活富足、婚姻美满。 胡桃和侍婢在一旁收拾,虞灵犀倚在榻上,瞧见了案几上摆放的两个檀木长盒。 是在虞府时卫七送的那支剔红毛笔和白玉螺纹簪。 虞灵犀打开檀木盒摸了摸,目光温柔下来。 她打算将这两样东西放在触手可及的显眼之处。然妆奁台的屉中已经装满了新进的首饰,虞灵犀四下环顾一眼,目光落在榻边的那个小矮柜上。 矮柜抽屉没有落锁,应该是可以使用的吧? 虞灵犀想了想,坐在榻沿轻轻拉开了第一层抽屉。 里面有几瓶颜色各异的药瓶,还有一把短刃,一本压箱底的册子,一对金铃铛,一罐…… 虞灵犀脸颊一热,没人比她更清楚那罐白玉般细腻馨香的脂膏是做什么用的。 毛笔和簪子定然不能和这些物件摆在一起,她合上抽屉,又拉开了第二层。 而后一怔。 这一层里没有什么奇怪的物件,只叠放着一条杏白的飘带,一块墨玉雕成的美人印章,一条五色长命缕,两颗油纸都粘连成一团的、融化了的饴糖,写了字的枫叶,还有…… 还有平整搁在屉子底部的,修补完善的青鸾纸鸢。 “传闻,纸鸢可以将坏心情和厄运带到天上去。” “心情好些了?” 虞灵犀认出来,这只纸鸢是去年第三次毒发后,她与宁殷一起放的那只。 那时因为爹娘急着给她议亲,宁殷脾气古怪得很,她便拉着他一同放纸鸢取乐。 结果人没怎么哄好,风筝线还断了,纸鸢飘飘荡荡坠去了远方。 没想到,竟然会再出现在宁殷的抽屉中。 是他偷偷将纸鸢捡回来了吗?还用浆糊修补得这么漂亮。 虞灵犀望着满满半屉子的东西,目光柔和起来。 原来,她所送的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随手送出、转头就忘的小物件,宁殷都好好收藏在秘密的角落。 明明是那样一个狠辣凉薄的人,却有这样的耐性和细致,真是…… 真是要命了。 虞灵犀撑着下颌,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 正看得出神,忽见一片阴影自身后笼罩。 “看什么?”宁殷的嗓音响起。 虞灵犀如梦初醒,下意识去关抽屉。 然而已经晚了,宁殷的手臂自身后伸来,以一个半圈禁的姿势按住她关屉子的手,随即淡淡“哦”了声。 “被发现了啊。” 他将下颌搁在她肩头,拉长语调道。 虞灵犀忙收回手,回首道:“我只是想放个东西,并非刻意要窥探什么。” 宁殷笑了声,一夜未眠的脸颊有些苍冷,眼底却尽是纵容。 “我整个人都是岁岁的,还不至于被看两样东西就生气。” 他目光在屉中巡视一圈,似乎在挑拣什么。 而后修长的手指勾住那条杏白的飘带,温柔道:“我们的亲密是从这条飘带开始的,不如,就用它来重温当初。” 重温……当初什么? 虞灵犀来不及质问,那条飘带便轻飘飘落在了她的眼上,一片朦胧。 第90章 立储 飘带遮目,虞灵犀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白,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怎么啦?” 红唇微微翕合,她摸索着触碰宁殷的脸颊。 他的脸还有些冷意,唇倒是染了热度,隔着飘带浅啄她湿润的眼睫。 “够、够了,哪来这么多精力?” 虞灵犀按住他辗转往下的手,轻声道。 好说歹说,总算把宁殷按回了榻上。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腰上一紧,她被拗进了硬实的臂弯中。 继而眼前的飘带一松,光线倾泻涌入,虞灵犀略微不适地打开眼睫,视线聚焦,宁殷近在咫尺的眸有着令人心动的深暗。 虞灵犀恍了恍神,忍不住想去年在金云寺下的密室中时,飘带解开后宁殷睁眼所见,也是同她此刻所见一样耀眼吗? “有这么好看?” 宁殷勾出一抹极淡的餍笑,伸指按了按她的眼尾。 折腾一番后,遍身的清寒倒是消散了不少。 “好看。” 虞灵犀诚实地点点头,眼尾染着笑意,“看两辈子都不够。” “一辈子尚长着,就开始惦记下辈子。” 宁殷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可胸口的浅淡红痕俨然出卖了他此刻的兴奋。 “忙了整夜,睡会吧。” 虞灵犀以指尖碰了碰他眼睑下的暗色,而后将枕边的杏白飘带捞起,轻轻覆在宁殷眼前,“我陪着你。” 飘带下,他的眼睫动了动,终是妥协,极慢地合上了眼睛。 待他呼吸绵长起来,虞灵犀便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抬眸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温柔的飘带遮住了他压迫感极强的淡漠眼睛,挺鼻薄唇,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安静无害的乖顺。 虞灵犀翘了翘嘴角。 “安歇。”小疯子。 …… 宁殷并未睡多久。 虞灵犀小睡醒来时,他已能精神奕奕地对着麾下之人发号施令,目空一切的强大,不见半分疲色。 监察信使来来往往,虞灵犀估算了一番时日,大概猜出宫里出了什么事。 果然,夜间刚用过晚膳,便听宫中丧钟长鸣,哀哀响彻皇城。 老皇帝驾崩了。 以一种不可言说的难堪方式,死在了长阳宫的龙床上。 一个不平静的夜。 皇帝猝死,并未立储,朝中乱成一片。 宫里的人陆陆续续前来禀告国丧事宜时,宁殷那张完美凉薄的脸上没有丝毫触动。 “死也不会挑日子。” 大概对皇帝擅自提前的死期不满,宁殷轻淡的声音带着些许嫌恶,“平白毁了本王的新婚喜气。” 跪在阶前的宫人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没人敢质疑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回到寝殿,虞灵犀已褪下新婚后的绯衣,换上一身素白的裙裾。她的发髻用宁殷送的那支夹血丝的白玉簪松松绾着,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番天然娇美之态。 宁殷坐在妆台后看她,没忍住伸指,轻勾住她束腰的素绢。 “白色太刺目,岁岁适合鲜妍的妆扮。” 宁殷手上稍稍用力,虞灵犀便跌进他怀中。 她知道宁殷对老皇帝的恨,那是他冒着杀父弑君的恶名也要报复的仇人。 丽妃待宁殷不好,可虞灵犀从未听宁殷流露过半点对生母的恨意,有的只是冷淡的漠然。 因为他知道,龙椅上那个男人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但皇帝新丧,虞灵犀总要穿一身白做做样子。 不是愚忠于皇帝,而是怕行为乖张给宁殷添麻烦。毕竟帝崩而无太子,正是动乱之时。 “何时进宫?”虞灵犀将额头抵在宁殷肩头,柔声问道。 “长阳宫太脏,等他进棺材了再说。” 宁殷捋了捋她冰凉的发丝,散漫道,“昨夜老皇帝想立衣带诏,可惜被我毁了……呵,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的表情,气得眼珠都快滴血。” 前世的宁殷比现在的宁殷做得更疯更绝,虞灵犀并无多少意外。 皇帝借着英主的名号做了多少混账事,也算是罪有应得。 她轻轻“嗯”了声,问道:“没有遗诏,夫君打算下一步如何呢?” 她鲜少主动唤“夫君”,偶尔叫一声,尾音像是带着钩子似的撩人。 宁殷抚着她头发的手慢了下来。 嫁反派 第131节 半晌,他捏了捏虞灵犀娇嫩的后颈,示意她转过脸来。 “让岁岁做皇帝,好不好?” 他笑吟吟问,眸色疯狂而又温柔,“只要岁岁想,我便可以做到。” 语不惊人死不休。 虞灵犀吓到了,她这样胸无大志之人,竟被小疯子寄予如此厚望。 她甚至怀疑宁殷是不是说错了名字,亦或是在开玩笑。 但很快,她看出来宁殷并非在说笑。 记得婚前在虞府,宁殷于她腰窝写情诗后,曾面不改色地反问她:“想做皇帝?” 虞灵犀当时便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还以为他问的是“想让我做皇帝?” ……现在看来,宁殷压根没有问错! 荒唐,匪夷所思。 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确是小疯子敢做的事。 “怎么傻了?” 宁殷捏着虞灵犀的下颌晃了晃,笑道,“呆愣愣的模样,看得本王想咬上一口。” 事实上,他也的确如此做了。 腮肉被牙齿轻轻叼住,带着闷笑的鼻息拂过她的耳廓,虞灵犀总算回过神来。 “你真是要吓死我。” 虞灵犀白皙的脸颊很快浮现一点极浅咬痕,像是淡淡的桃花映在冰肌之上,连愠恼起来的样子也是美丽至极。 她捧住宁殷瘦而英挺的脸颊,凝望着他眸底的疯意,认真道,“我没想过做皇帝,也不适合,这种话不可以乱说。” 虞灵犀生来就不是操控权势、享受生杀的人,所求之事不过为白首偕老,亲友俱欢。 何况让一个毫无皇室血脉的女子登上帝位无异于倒行逆施,遍地尸骸血海不是会埋葬天下,便是会反噬她与宁殷。 宁殷看了她片刻,颔首道:“换虞焕臣,或虞将军也可。” “阿爹和兄长也不想!” 虞灵犀没忍住揉了揉宁殷的脸颊,真不知这颗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宁殷皮肤紧致且脸颊略瘦,虞灵犀揉着不尽兴,便悻悻然道,“我家没有谋权篡位的心思,夫君还是认真考虑一番,大丧之后该拎谁上位吧。” 话虽如此,虞灵犀心中基本有底了。 若宁殷要走前世的老路,那必定是拎小皇子上位。 稚子还不会说话,连龙椅都坐不稳,最适合掌控。只是如此一来,前世那些明枪暗箭终究难以消弭,摄政王的位置并不会坐得很轻松。 随着小皇子年岁渐长,朝中臣子更迭,谁也无法预知十年之后是什么境况。 除非另从宗室中择选成年的贤良郡王,宁殷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便可与她安安稳稳度过往后余生。 亦或是…… 虞灵犀抬眸,仔细端详着宁殷的脸。 宁殷大大方方任她看,侧首咬了咬她的指尖:“想说什么?” 虞灵犀咽了咽嗓子,试探般,问出了心中长久的疑惑:“宁殷,你就不曾想过,自己做皇帝吗?” 她的声音很轻,眼眸干净柔软,不见半点阴翳。 和他手下的那些幕僚侍从不同,甚至,和同样问过这个问题的虞渊不同。 宁殷知道,他麾下越来越多的人死心塌地跟着他,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对他的敬畏和有利可图。 有很多人希望他即位,以便鸡犬升天,可他偏不如人意。 “岁岁,我和你们不一样。” 宁殷很平静的回望着她,勾着浅淡的弧度,“我并非情感泛滥之人,今日这里灾荒,明日那里死人,不能激起我心中半点怜悯。你确定要让我这样的……” 他顿了顿,懒洋洋拿出一个合适的辞藻:“……怪物,去做皇帝?” “你是我夫君,不是怪物。” 虞灵犀神情添了几分凝重,可声音却一如既往地轻柔,“你只是不能像爱我一样,去爱天下苍生。” 宁殷的眸色微动。 奇怪,明明这样冷硬的心肠,在面对她的宽慰时总会不经意间柔软起来。 “是啊,指甲盖那么一点干净的良心,都捧给岁岁了。” 他漆眸中晕开些许笑意,“我这般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还是做坏人来得舒坦,实在没耐心守护什么江山社稷。” 他想守护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岁岁瞧不起那皇位,那便虞焕臣也好,小皇子也罢,谁做傀儡皇帝都可以。 只要,不挡他的道。 “殿下。” 门扇上投出亲卫的身影,禀告道,“您吩咐的事,皆已准备妥当。” 宁殷这才松开虞灵犀,悠然道:“今晚不能陪岁岁睡了,可惜。” “有甚可惜的?夜里欠下的,白天早就预支过了。” 虞灵犀小声嘀咕,而后恍然大悟,“你不会早料到如此,所以白天宁可不睡也要……” 宁殷忽的低笑起来,满眼的坏性。 “乖。” 他屈指刮了刮她漂亮的眼睫,低声道,“睡不着,就自己摇会铃铛。” 那金铃的铜舌已经装好了,在三十丈范围内摇动其中一只,另一只也会跟着嗡嗡共振。 虞灵犀刚要道别温存的话瞬间堵在嘴边,无奈地恼了他一眼,在他愉悦低沉的笑声中跑开了。 待虞灵犀沐浴归来,宁殷果真走了。 偌大的寝殿仿佛一下变得空荡起来。 虞灵犀坐在镜台前,仔细回忆了一番前世皇帝崩殂时有无发生什么大事件。 然而那时她困居赵府后院,消息闭塞,即便有什么立储之争,也传不到她的耳中来。 宁殷成为摄政王后,除了“杀兄弑父”的骂名一直存在,其他的细节都湮没在岁月中,讳莫如深。 不过新帝登基之事,也得等到先帝停灵出殡之后了,尚且早着。 如此想着,虞灵犀轻松了些许。 思绪飘飞了片刻,她的视线鬼使神差地落在榻边的矮柜上。 迟疑了一会儿,她终是没挡住好奇,走过去悄悄拉开了上层的抽屉。 红绳已经散开,只剩一只金铃铛孤零零躺在锦盒中,另一只已然不见了踪迹。 谁带走了呢? “小疯子。”虞灵犀托腮拿起那只铃铛,摇了摇。 喑哑酥麻的轻震传来,她眼中弯出一泓笑意,将红绳的长度松了松,而后将铃铛挂在了脖子上,藏进衣襟里。 这东西到底不太正经,可不能让人瞧见。 第二日要进宫守灵。 天刚蒙蒙亮,便有宫婢陆续进门,伺候虞灵犀梳洗宽衣。 因大丧期间不许妆扮艳丽,倒省去了描眉敷粉的繁琐步骤,素净的发髻上只斜斜插了支宁殷所赠的白玉簪,不到两刻钟便准备妥当。 坐上去宫里的软轿,虞灵犀摸了摸素白衣襟中藏着的金铃。 按照礼制,皇子王孙与郡王等人在奉先殿内守灵,而王妃则与妃嫔一同在奉先门外跪候。 虞灵犀算了算,从奉先门至宁殷所在的地方,相距约莫十丈远。只要宁殷一动,她这边必定察觉得到。 轿子停下到了宫门前,便不能再继续前行,所有的王府侍从和宫婢都将留守宫门外。 前来迎接虞灵犀的是一个陌生的小太监,还有一名有些眼熟的宫女。 虞灵犀记得,这名脸圆圆的小宫女是在静王府当差的,汤池之后为她收拾衣物的人中就有她。 “王妃娘娘,小奴引您去奉先门。”小太监恭敬道。 虞灵犀颔首:“有劳。” 她跟在两人身后,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渐渐察觉不太对。 她记忆出色,前天才逛了皇宫,宫殿方位大致清楚。 见虞灵犀停下脚步,小宫女有些紧张,细声问:“娘娘,怎么了?” 虞灵犀看了眼宫道尽头,面色沉静。 这不是去奉先门的方向。 第91章 颤动 虞灵犀是被冷醒的。 入宫后发现小太监带领的方向不对,她便起了疑心,强自镇定道:“王爷交代的玉佩落在马车中了,我去取来。” 她转身,还未走出两步,便闻一股异香袭来。 映入眼帘的最后一幕,是那小太监阴暗的脸。 睁开眼,入目先是一间不大的斗室,壁上油灯昏暗。她躺在角落里,靠着一堵石墙,丝丝缕缕的冷气从墙下的缝隙中漏出,凉入骨髓。 虞灵犀手脚被粗绳缚住,挪动身形,费力地蹬开角落里堆积的稻草和毛毡,露出了里头四四方方堆积的冰块。 嫁反派 第132节 若没猜错,她是被关在了某间冰窖里。 皇城的冰窖。 是那太监和圆脸宫女将她绑来的?他们是谁的人? 宁殷知道静王府的宫婢中,混入了一个细作吗? 思绪杂沉,趁着密窖中无人看管,虞灵犀侧首,抬起被缚住的双手在髻上摸了摸,只摸到了那支冰冷的白玉螺纹簪子。 因入宫守灵,她未带多余的钗饰,连割破绳索的利器都没有。 正思索间,头顶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 虞灵犀警惕,忙将手中的玉簪藏在角落的冰块间。 与此同时,笨重的青石板被人挪开,冷光倾泻,一名身披斗篷看不见脸的男子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慢地迈下石阶。 男子似乎有些弱症,身量瘦而纤细,若不是偶尔蹦出的嘶哑咳嗽,虞灵犀几乎以为斗篷下罩着的是个女人。 他站在虞灵犀面前,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些许尖尖的下颌,手指习惯性地抠着一块木头。 片刻,低哑迟钝的声音传来:“无奈之举,冒犯静王妃了。” 他的语气有些虚弱,明明是成年人的嗓音,却学着孩童的说话方式,一板一眼。 “阁下何人?想要做什么?” 虞灵犀的记忆里,并无这号人物。 隐在斗篷中的男人道:“宁殷只手遮天,想请他入瓮并非易事。所以,在下只能出此下策,借静王妃一件信物使使。” 说着,男人瞥见虞灵犀藏在冰块上的玉簪,簪身被冻得凝了一层冰霜,更衬得那丝丝袅袅的红晕格外冷艳。 虞灵犀心下一动,故作怯弱道:“这簪子是王爷亲手为我做的,不知可否用来赎我一命?” 男人似是在考量她这番话的真实性。 身后那名圆脸的宫婢小心翼翼向前,说了句什么,男人这才略一侧首,示意内侍将簪子拾起。 “拿去给宁殷,告诉他,王妃在我手里。” 他从袖中摸出一纸密笺,压低声音吩咐,“若不想新婚变新丧,便让他按照我说的做,一人前来。” 内侍下去安排了,男人却没有走。 他在小窖唯一的一张案几后坐下,拿出一把小锉刀,专心致志地削刻起木头来。 尖锐的木屑扎破了他的手指,指尖血肉模糊,他却恍若不察。 冰窖里很冷,背后的石墙几乎像是冰冷的刀刃,刺入虞灵犀单薄的脊背。 她蜷了蜷身子,在一片死寂中观摩着削木头的男人,半晌,试探唤了声:“三皇子殿下。” 男人削木头的动作明显一顿。 他紧绷的瘦弱身形渐渐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浊气,抬手摘下了宽大的兜帽。 他转过一张阴柔女气的脸来,漆黑没有光彩的眼睛看了虞灵犀许久,方问:“王妃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如今天下,敢直呼宁殷名号的人并不多。” 虞灵犀视线下移,目光在男人纤瘦腰间悬挂的玉佩上微微驻留。 她活了两辈子,竟然不知三皇子并非真傻。 也对,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帝王家,不学会藏拙遮掩锋芒,恐怕早和其他几位皇子那般英年早夭了。 虞灵犀眼睫挂霜,呼出一团白气道:“我们可以谈谈。” “王妃想谈什么?本王为何装傻,还是何时在宁殷身边安插了人手?” 三皇子手下动作不停,将木头细细削出人形来,“那名宫婢,不是本王的人。” “什么?”虞灵犀有些怀疑三皇子此言真假。 那名圆脸的宫女如果不是在为三皇子做事,那为何要背叛宁殷,助纣为虐? “要怪就怪宁殷太狂妄。” 似是看透了虞灵犀的疑虑,三皇子道,“他把控朝野,却迟迟没有登基的打算,手下之人难免会有几个动摇的。对于某些人而言,摄政王权势再大也只是臣,与其做臣子的臣,不如做帝王的臣,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虞灵犀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所以三皇子殿下便挟持我,让宁殷利用手中权势推举你登基?” 虞灵犀微微一笑,镇定道,“用一个女人换江山,傻子都知道是亏本的买卖,他不会来的。” “但王妃别忘了,疯子和傻子做事,是不讲究对等的。” 三皇子挫了一会儿木头人,方慢慢迟钝道,“拿不到皇位也没什么,反正我也活不长久了。” 虞灵犀哆嗦着打量那张阴柔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此言的虚实。 三皇子转过头,视线和她对上。 那空洞漆黑的眼睛,让虞灵犀背脊一麻。 好在他很快调过头去,背对着虞灵犀,反手拨开了后脑勺披散的头发。 油灯晦暗,照亮了他发丝间隐约可现的,一点冰冷的银光。 光线实在太暗了,虞灵犀看了许久,才发现他后脑上的那点银光是一根针——一根几乎齐根没入穴位中的银针。 “这是……” 她看得浑身发麻,猜测是谁将这根针凶狠地插入了他的脑袋中。 “这针,是我让人插的。” 三皇子平静地放下手,发丝合拢,遮住了那点森寒的银光。 “三殿下为何要如此?” 虞灵犀咬着冻得哆嗦的唇,竭力通过说话来保持清醒。 三皇子嘴角动了动。 虞灵犀猜想他想笑,但不知是装傻多年的后遗症,还是那根银针的缘故,他连这么细微的表情也做得十分奇怪。 “前两日宁殷说,若一辈子都是傻子,才能活得长久。” 他的声音慢慢的,“可装傻是件很痛苦的事,我宁愿作为一个皇子清醒地死,也不想作为一个傻子混沌地活。” 所以他倒行逆施,不惜以银针入脑,也要抵抗宁殷施加在他穴位上的禁锢,换取短暂的清明。 “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说到这,三皇子的声音轻柔了几分,“王妃不必害怕,我只要宁殷一人的性命。” “为何?” 虞灵犀绞紧了手指,“就因为皇位唾手可及,而宁殷挡了你的路吗?” 三皇子沉默了很久,方很轻地说:“因为少巍死在了他手下,那是我唯一的至交好友。” 少巍,是薛嵩的字。 所以前世薛嵩之所以费尽周折,给她下毒来暗杀宁殷,其实是为了……三皇子? 所有一切串联起来,虞灵犀恍惚间有些明白,薛嵩为何对三皇子死心塌地了。 他是所有蛰伏夺权的人中,唯一一个愿意与下属交心的人。 前世今生,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这两人撑到了最后。 “刻好了。” 三皇子显出几分孩童似的腼腆,将木头人搁在虞灵犀脚边,“送给你。” 那木头人云鬓花颜,竟与虞灵犀的模样一般无二。 …… 奉先殿,棺椁孤零零躺着。 宁殷一袭雪色袍子,黑冷的眸子瞥向阶前跪候的沉风:“本王问你,人呢?” 二月底的天有些阴凉,沉风鼻尖却滴落老大一滴汗,连一贯的笑意也没了,垂首道:“听护送的侍卫说,是一名小黄门和小满主动向前引路,将王妃娘娘带走了。” “小满?” “是咱们府上负责浣衣梳洗的宫婢。若非有熟人,王妃也不会轻信……” 凌寒的杀意压迫,沉风咽了咽嗓子,声音低了下去。 这片死寂中,一名小太监躬身而来,颤巍巍将手中的密笺和玉簪奉上。 “殿、殿下……” 小太监抖着奸细的嗓子道,“有人要、要小奴将此物,给、给您……” 见到那枚熟悉的螺纹瑞云白玉簪,宁殷的眸色蓦地一沉。 他伸手拿起玉簪,簪身冰冷,上面还凝着细碎的水珠,鲜血染就的一缕红如云霞袅散在簪身。 宁殷轻轻捻去簪身上沾染的一点稻秸碎,展开密笺一看,笑出声来。 国丧哀戚,殿中气氛沉重无比,这声笑便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辛苦你了。” 宁殷将密笺丢在烧纸钱的铜盆中,起身朝太监走去,笑得平静无害。 冒险前来送信的小太监松了一口气。 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呢,看来静王殿下再狠戾无情,也是个讲道理的人。 小太监刚要起身,却见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 继而他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在殿门棺材上,浓稠的殷红喷洒在灵堂的丧幡上,溅开一片血花。 殿外白花花跪了一片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谁也不敢问。 披麻戴孝的朝臣和妃嫔俱是膝行挪动,自动让开一条道来,让那双溅着鲜血的鹿皮靴大步从他们眼前踩过。 宁殷抽了沉风的佩剑,朝北宫行去。 嫁反派 第133节 他本给自己定了规矩,新婚七日内不沾血,要干干净净地陪着岁岁。 但现在什么规矩,什么干净,他全顾不上了,脑袋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杀、杀。 叮铃,喑哑的铃声随着鲜血的泼洒颤动。 尸首一具具倒下,他生平第一次后悔,后悔为了这个狗屁的规矩,那天在大理寺没有杀了宁玄。 宁玄安排下来的那点杂鱼根本难以抵挡,杀到落云宫时,宁殷的袖袍已全被鲜血染成透红。 推开殿门,血衣飞舞,豁口的剑尖抵着地面,宁殷的眸底浸润着鲜血的红。 三皇子正将酒坛的里的酒水泼在殿中的帷幔上,见到宁殷带着满身血气杀进来,他有些诧异的样子。 “你来得这样快。” 他道,取下案几上的火烛。 烛火跳跃,在他空洞的眼中映不出半点光泽。 “她在哪?” 宁殷拖着长剑向前,顺手掐灭了案几上的毒香。 “她在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呃!” 烛火坠地的一瞬,火舌迅速沿着帷幔窜起,烧上房梁。 宁殷恍若不察,衣袍在热浪中鼓动飞舞,染血的脸颊宛若堕神般死寂阴寒。 “她,在哪?” 他收拢手指,一字一句轻声问。 滔天焰火将人的面孔扭曲,三皇子口鼻溢血,断续道:“不妨……看看……是你先烧死,还是她……” 他颤抖抬手,摸到后脑的那根银针。 而后猛地一拔,朝宁殷刺去。 银针穿透手掌。 三皇子的眼睛也在银针取出的一瞬重新变回呆滞,嘴角动了动,断线木偶般跌倒在地。 …… 有细微的轻烟从头顶的青石板中渗进来,方才还冷入骨髓的狭小空间,渐渐变得潮热起来。 冰窖里听不到一点声音,虞灵犀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努力站起身,艰难蹦跶着去取壁上的油灯。 灯盏为黄铜所制,烧得滚烫,虞灵犀顾不得烫伤的手指,将油灯取下后便以微弱的火苗燎烧腕上的粗绳。 “快些,再快些……” 她不住祈祷,终于在燎烧的剧痛中,粗绳应声而断。 她飞快解开脚上的绳索,提裙跑上石阶,试图打开压在冰窖入口处的青石板。 但那青石板实在太重太重,仅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从内打开。 而且烫,很烫。 虞灵犀嗅了嗅缝隙中漏进来的浅淡烟味,便知外头定然着火了。 “宁殷……” 她心脏揪紧,不知宁殷此时有无牵涉其中,眼下最紧迫的事,就是赶紧逃出去向他报平安。 可是石板这般重,外头又着火了,该如何逃出去? 想到什么,虞灵犀红唇一咬,飞快跑回冰窖中,将手放在石墙的底部。 果然,丝丝袅袅的冷气从石缝中渗出。 如果没猜错,石墙后还有一间冰室。 冰室采冰量极大,一般都有暗道与护城河和皇城池沼相连,以便冬季运冰方便。若是运气好,找到暗道便能逃出。 虞灵犀起身,飞速在墙上摸索机关。 摸到一块略微凸起的青砖,她用力一按,石墙果然轰隆打开,露出一间极大的藏冰室。 虞灵犀眼睛一亮,下意识迈进那片望不尽尽头的冰雪之中,刚走两步,颈上便一阵酥麻。 她停下脚步,捂着胸口仔细听了听。 没错,是金铃在震动! 宁殷在附近!他在火海中! 心口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绞住,虞灵犀摇了摇自己的铃铛,又摇了摇。 听到回应后,她掉头往回跑去,三两步上了石阶,用尽吃奶的力气死命去顶那块青石板。 “宁殷!” 虞灵犀拍了拍石板,“我没事,你听见没?” 然而只是徒劳。 金铃震得越发急促,似乎在回应她方才的摇动。 小疯子没有走,他还在找她。 在火海里找她。 “给我……起开……” 石板烤得越发滚烫,她指甲缝里渗出鲜血,整个人朝上顶着,带着哭腔道,“卫——七——” 轰隆,青石板砖被人大力拎起。 下一刻,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 宁殷臂上青筋突起,逆着哔剥燃烧的烈焰,与满身是汗的虞灵犀四目相对。 叮铃,两人的铃声合二为一。 第92章 恨我 刺目的火光裹挟着热浪迎面砸来,将虞灵犀汗津津的脸映成瑰丽的红。 宁殷看着她,如同身处炼狱,满身鲜血。 来不及寒暄,屋顶火舌肆虐,虞灵犀眼睁睁看着房梁下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小心!” 虞灵犀下意识抓住宁殷的手腕一拽,几乎同时,厚重的青石板合拢,烧塌的房梁带着哔剥的火星砸下。 两人滚落石阶,落地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虞灵犀被宁殷紧紧地护在了怀中。 虞灵犀忙撑起身子,颤声道:“你没事吧,宁殷?” 宁殷抱得那样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嵌入身躯中,用骨血为她筑起一道屏障。 他笑了起来。 两人的铃铛也随着胸腔的起伏震动,如同两颗紧紧相贴的、颤动心脏。 “还好……” 宁殷的嗓音带着烟熏后的喑哑,低低响在耳畔,“……找到你了。” “是,找到我了。” 虞灵犀摸索到他的脸颊,轻声回应,“一切都结束了,宁殷。” 他的脸很烫,这间密窖离火场太近了,角落里的冰都化成了水滩,又热又闷。 “这里太危险,我带你去里面的藏冰室。” 说着虞灵犀起身,拉着宁殷朝里间冰库走去,寻了个干净凉爽的地方让他坐下。 彻骨寒冷的冰雪之室,很好地抵挡了大火焚烧带来的燥热和刺痛。 宁殷眸色黑沉,苍白的脸颊几乎和冰块融为一体。 满室淡蓝的冷光包裹着虞灵犀窈窕纤细的身躯,让他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噩梦,胸口一阵窒疼。 虞灵犀劫后余生,并未发现他此刻过于安静的异样。 她将手搁在堆积成山的冰块上贴了贴,再将冰凉的手掌捂在宁殷滚烫的脸颊上,给他降温。 “吓死我了。” 她心有余悸,“听到铃声震响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并非开心,而是害怕。” 火势那么大,她无法想象两人间的默契若是再晚一步,会酿成什么后果。 宁殷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鬓角。 然而看到满手满袖浸染的鲜血,又若无其事地垂下手去,低哑一笑:“抱歉啊,岁岁。” 虞灵犀呼吸一窒。 两辈子了,她第一次听宁殷说“抱歉”。即便当初误会她送香囊的用意后,宁殷也只会沉默着拥紧她。 “大婚初始,本不该见血。” 宁殷将手往旁边的冰块上拭了拭,直至剔透的冰被染成玛瑙般的红,方问,“恨我吗?” 虞灵犀讶异地睁大眼,退开些许看他。 “宁殷,你在胡说什么?”她蹙着眉头,用微凉的指尖抚平他眼尾的赤红。 “岁岁应该恨我。” 宁殷挂着浅笑,眼底却是浓重的阴戾,“我生而不详,屡次去见你,总带着满身脏臭的鲜血。” 是他连累,毁了他们一生一次的新婚甜蜜。 嫁反派 第134节 虞灵犀喉间发哽,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个见到鲜血就异常兴奋的小疯子,竟开始嫌弃死亡带来的脏臭。 “你屡次来见我,都是披荆斩棘、舍命相护。” 虞灵犀轻哑地纠正他,“你用尽力气才走到我身边,爱尚且不够,何来怨恨?” 他本可以离开火场,就像她本可以从冰窖逃离。 爱如同悬崖上的横木,一端的分量轻了,另一端就会坠入深渊。虞灵犀觉得无比幸运,因为听到铃声的一瞬,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奔赴彼此。 她呼出一口白气,索性将额头也抵了过去,与他鼻尖对着鼻尖。 在大火中搜寻那么久,宁殷的袖袍焦黑了不少,嘴唇也被烘烤得干燥开裂,渗出丝丝血痕。 虞灵犀便凑过去,在这片冰寒之中小心地,温柔地含住了他的唇,细细辗转,濡以甘霖。 冰室淡蓝的冷光镀在他们相抵的侧颜,安静柔和。 灵犀的唇舌是热的,温软的,不似噩梦中那般冰冷死寂。 宁殷张开了嘴,开始回吻她,像是献祭生命般交缠夺取,至死不休。 虞灵犀咳了声,刚升腾起的热度迅速褪为苍白。 冰室里到底太冷了,宁殷唇舌撤离时,宽大的袍子已罩在了她身上。 “有些脏,岁岁将就着用。”他道。 虞灵犀恍然,记得去年春末她被赵须关在仓房中,宁殷也是这般解下袍子裹住她,神色如常道:“小姐将就着用。” “这里,或许有通往采冰场的密道。” 虞灵犀收拢思绪,提醒道。 宁殷点点头,弯腰单膝而跪,试图抱她。 “不必。” 虞灵犀的视线从他带伤的掌心收回,轻而坚决地摇摇头,“我能自己走。” 越往里走,冰块越多越冷,冻得人脑仁疼。 她牵住了宁殷的手,不管他如何忌惮指间的肮脏腥臭,紧紧地握着。 蝉鸣般的铃铛震颤呼应,他们一起走过长而曲折的密道,不管多崎岖坎坷,黑暗泥泞,都不曾再松手。 …… 虞焕臣和沉风他们都快急疯了。 火势那般大,里头的人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虞焕臣依旧领着禁军一桶一桶地朝着火的宫殿中泼着。 直到血染白衣的宁殷揽着虞灵犀从北苑而来,虞焕臣赤红的眼中才迸射出一线生机,丢了桶子便冲上去道:“岁岁!你没事吧,伤着不曾?” “我没事,兄长。” 虞灵犀扣紧了宁殷的手,睫毛上还有未化的霜寒,虽然狼狈,却不见一丝阴霾怯意。 虞焕臣看了宁殷一眼,压下迁怒,沉声道:“哥哥送你回府。” 虞灵犀病了一场,回静王府便起了高烧。 这不能怪她,火烧大殿时密窖那么热,入冰库后又那般冷,如此极端的温度交替间,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难以扛住。 意识模糊间,有谁温柔地搂着她,将苦涩的汤药一点一点哺进她的唇间。 “岁岁。” 他岑寂的声音穿过混沌的黑暗,低哑轻唤,“快好起来。” 衣襟中藏匿的金铃急促震颤,一如他压抑到近乎失控的呼吸。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虞灵犀睁开了黏腻的眼睫。 夜已经极深了,宁殷近在咫尺的面容在晦暗中呈现出一种苍白的俊美,合拢的眼睫下一片阴暗的疲青。 虞灵犀眨了眨眼,才确认面前这个苍冷凌寒的男人,是那个无坚不摧、高高在上的小疯子。 她才刚刚抬了抬手指,宁殷便倏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虞灵犀还未来得及说句什么,就被宁殷按进了怀中。 “岁岁的眼睛很漂亮。” 他揉着她单薄的肩颈,很久,才继续说,“如此漂亮的眼睛,却过了这么久才睁开。” 他没了往日一贯的逗趣坏性,冷沉到近乎嘶哑。 “让你担心了。” 虞灵犀抬起久病绵软的手臂,环住宁殷的腰肢,“我睡了多久?” “一整日。” 宁殷开始吻她,从额头到眼睫再到嘴唇,呼吸滚烫轻柔。 干净而怜惜的吻,像是迫不及待确认什么,不带丝毫欲念。 “没梳洗。” 虞灵犀抿了抿唇,阻止他继续往下,“嘴里都是药味。” 宁殷什么也没说,披衣下榻,抱着她往隔壁净室行去。 净室的汤池四时常热,水雾氤氲。 亵服褪去,堆叠在软榻上。刚入水时,虞灵犀被青石板磕破的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 宁殷也没好到哪儿去,右手掌缠着纱布,屈腿坐在池边,端起一旁温好的粥水慢慢喂着坐浴水雾中的娇娇美人。 借着缱绻的灯火,虞灵犀看见宁殷赤着的心口上浮现的殷红刺青,不由一愣。 奇怪,宁殷还未下汤池泡澡,也不曾和她……那个,为何刺青会突然浮现? 虞灵犀下意识摸了摸他的胸口,问道:“你这个怎么……” 而后指尖一顿,这温度不太对。 哗啦,她从水池中站起,双手捧住宁殷的脸颊,十分凝重地将脸凑了过去。 宁殷愣了愣,而后顺从地搁下手中的粥碗,抬手扣住她的后脑。 “来兴致了?”他问。 “你在发热。” 虞灵犀将额头抵在他额头上,眉头拧得更紧,“你发烧了,宁殷。” “是吗?”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苍白的脸颊因发热而浮现几分艳色,微眯眼眸道,“听闻发热之时,能让对方更舒服。” “……” 很好,看来他又恢复了常态。 虞灵犀满腔的心疼变成了愠恼,从汤池中出来,抖着手裹上衣裳,吩咐外头候着的宫婢去叫太医来。 太医很快来了,熟稔地把了脉,捋须道:“殿下正在排毒,有些高热也正常,不必过于惊虑。” “毒?” 虞灵犀下意识看向宁殷。 宁殷披衣而坐,见虞灵犀盯得眼眶都泛红了,才勉强解释一句:“宁玄准备的毒香,沾了一点。” 他捏了捏虞灵犀的尾指:“下三滥的东西,不至于要我命。” 一旁的太医尽职尽责:“虽中毒极浅,但长此以往,毒素堆积,绝非好事……” 宁殷凉凉乜眼,太医识相地闭紧了嘴巴。 想起什么,虞灵犀倏地起身,往里间的屉中翻找了一遍,着急道:“药郎留下的百解丸呢?” “没了。”宁殷起身,将她拉了回来。 “没了?” 虞灵犀张了张嘴,然而想起薛岑曾中“百花杀”,却至今没有毒发身亡。她只需稍加揣测,便能猜出最后一颗百解丸去了哪里。 鼻根一酸,她呆呆坐了会儿,而后抬眸道:“拿纸笔来。” 侍从奉上纸笔,虞灵犀闭目回忆了一番,落笔默出一份药方。 前世宁殷的身子几乎可以用来养蛊了,并不比现在的宁殷好。他研究药方时,从来不避讳虞灵犀。 是以常年磨墨陪侍左右,虞灵犀知道不少和百解丸同等效用的药方。 将药方交给太医核验过,便命人赶紧去抓药煎汤。 回到寝殿,宁殷正笑吟吟倚在榻上看她。 “真的不趁热试试?”他问。 虞灵犀一脸莫名,刚想问“试试什么”,便听宁殷病态的笑声传来:“本王不常生病,下次想使用滚烫的,指不定得几年后了。” 虞灵犀眨眨眼,又眨眨眼。 “你少作些吧。” 反应过来,她气得想揍人,“自己的身体,自己爱惜些。” 他不心疼,有的是人替他疼。 宁殷笑着将虞灵犀拉入怀中,他喜欢她灵动鲜活的样子。 哪怕是对着他生气,骂他打他,也比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要强。 “你给我躺下休息,安分点。” 虞灵犀轻轻挣了挣,却听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 他挂着笑,漫不经心道:“我的身体,只有在你好好活着的时候才有价值。” 嫁反派 第135节 第93章 开花 以前欲界仙都尚在时,就常有癖好特殊的恩客刻意给花娘喂食五石散,使其浑身高热,享用起来欲罢不能。 宁殷的想法很简单,旁人觉得好的东西他都想给虞灵犀,哪怕是他的身体。 “夫妻相爱,同气连枝。” 虞灵犀叹了声,扭头看着宁殷烧得绯红的眼尾,“你生病受伤了,我心里也会跟着难受许久,一点享乐的兴致都没有。” 去年赈灾粮之事后,在虞府中她曾告诉宁殷:那些重要之人就活在她心里,每杀一个,就如同在她心间捅上一刀。 “你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宁殷。” 她贴了贴宁殷的额头,“所以,要快些好起来。” 宁殷好像花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一向落拓不羁的小疯子,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下颌抵在她肩窝,极慢极慢地收拢手臂,揽住她纤软的腰肢。 寝殿静谧,两道影子静静依偎。 熬好的汤药送过来,还冒着滚烫的热气。 虞灵犀让侍从先退下,自己捧着药碗搅了搅,“这药也是祛毒固本的,想来应该有些用。” “无妨。” 宁殷毫不迟疑地伸手接过她的药碗,约莫生病的缘故,嗓音显得缓慢低沉,“岁岁开的就算是毒药,我也高高兴兴地喝。” 宁殷表达情绪的方式总是有些偏激疯狂,但虞灵犀能明白他的心意。 “好好的情话,非要说得这般可怕。” 她嘀咕了一声,安静地注视着宁殷,猜想他又要提出一些奇怪的“喂药”方式,譬如用嘴。 但出乎意料的,宁殷这回安分的不像话,自个儿仰首将苦药一饮而尽。 直到他将空碗搁在案几上,虞灵犀才回过神来,伸手擦了擦他薄唇上沾染的淡褐色药汁。 “苦吗?我给你夹块蜜饯。” 她弯了弯眼睛,知道他这会儿定然舍不得折腾自己。 宁殷按住她的手,凑近些许。 顿了一顿,方将滚烫的唇轻轻印在了她的眉心,低哑道:“够甜了。” 天都快亮了,高热过后的疲乏涌上心头。 虞灵犀缩入被褥中,嘴角仍是翘着的,回拥住宁殷道:“安歇吧,明日就会好的。” 宁殷侧身,散毒发热的身躯并不好受,呼吸带火。 不过他早已习惯了,盯着她纤长合拢的眼睫看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闭上眼,不顾满身焚烧的热痛,与她相拥得紧些,更紧些。 宁殷身强体壮,休息两三日便不再发热。 倒是虞灵犀才退了高烧,又开始咳喘,反反复复折腾了十来日才渐渐平息。 虞灵犀卧榻病了这十日,宁殷便守了十日,一干要务皆是由亲信侍从捧到眼前来处理。 三月初的时节,恰逢殿试放榜,礼部主持琼林御宴宴请前及第进士。 几经动乱的朝堂空缺无数,而此番大量新贵涌入朝堂,是个极佳地培养己方羽翼的时机,故而这样的宴会,宁殷必须亲自入朝甄选把关。 虞灵犀本也想去宴上赏花散心,无奈大病初愈,宁殷说什么也不愿她出门劳累。 虞灵犀知道,之前三皇子从宁殷眼皮子底下绑人,他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是在意的。 宁殷不在,她便去书房翻阅消遣。 书案上放了一份名册,是今年殿试及第的士子名录,看来宁殷还在斟酌该扶植哪些人。 虞灵犀坐在案几后,拿起一旁的朱砂笔,凭记忆勾选了七八个名字,其中就包含探花郎周蕴卿。 若无意外,以周蕴卿为首的这批人,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宁殷麾下忠实的肱骨拥趸。 刚放下笔,便听侍从来报:“娘娘,虞夫人与虞大小姐赴约前来。” 见到母亲和阿姐,虞灵犀很是开心。 侍从说她们是“赴约”前来,那必定是宁殷出门前交代过,怕她独自在府中无聊,特意将亲人请来陪伴她的。 不由心中一暖,走路都带着轻快的风。 “岁岁,身子可大好了?” 一见面,虞夫人顾不得落座,只担忧地看着女儿,“听闻你生病了,阿娘心里真是难受。” “只是小小风寒,已经好啦。” 虞灵犀扶着虞夫人坐下,又问一旁飒爽的戎服女将道,“阿姐,阿爹和兄长怎么没来?” 虞辛夷道:“近来军务繁忙,阿爹和虞焕臣军营朝堂两边跑,忙得脚不沾地。” 往年春夏军务并不多,虞灵犀敏感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北境燕人崛起,正是需要粮草扩充的时候,趁着大卫新丧无主,屡次南犯。朝中主战和主和两派已是吵翻天,就看静王如何发令,虞家军自然要做好上前线应战的准备。” 说到此,虞辛夷有些奇怪,“岁岁在静王府,竟不知道这事?” 随即她点点头,自顾自道:“也对,你这些时日都在病中。” 虞灵犀知道这场战役。 前世宁殷成为摄政王,扶植周岁的小皇子登基。燕人欺负卫朝大权旁落,国主又是个断奶的稚童,故而屡次进犯,宁殷不顾主和派的反对极力应战。 那时虞家军已不复存在,朝中武将匮乏,此战打了整整两年,几乎耗空了财力人力。 战役虽胜,却也给宁殷添上了新的骂名:好战喜杀,残暴不仁。 天子年幼,背锅之人自然成了宁殷,虞灵犀不愿重蹈覆辙…… 得想个法子。 见女儿思虑深沉,虞夫人笑了笑,岔开话题道:“你嫂嫂给你做了金蕊酥,快尝尝。” 虞灵犀这才重新笑了起来,捻起一块奶香金黄的糕点,放入嘴中。 母亲和阿姐用过午膳,便要归府了。 临出门前,虞辛夷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道:“对了岁岁,你若不为难,便替阿姐向静王求个情。让他别折腾宁子濯了,成么?” 这又扯上了南阳小郡王什么事? 虞灵犀独自在书房的小榻上靠了会儿,没想明白阿姐那番话从何而来。 昏昏沉沉睡去,只觉胸口冰凉微痒。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被一只大手握住,迷迷糊糊睁眼,便见一张俊美放大的脸庞近在咫尺。 虞灵犀吓了一跳,抖了抖柔软的眼睫,茫然道:“你何时回来的,怎么都没声儿?” 她这副春睡慵懒的模样格外妩媚,依靠在榻上,玲珑的身形妙曼无比,衬得一张脸也如桃花般灵动娇艳。 “刚回来一刻钟。” 宁殷手中捻着一支紫玉羊毫笔,沾了沾案几上的红色染料道,“琼林宴上见桃花甚美,便折了一枝归来,画给岁岁看。” 他这么一说,虞灵犀才发现榻边体贴地生了炭火,案几上的瓷瓶中插了一枝艳丽的桃红。而她的衣襟褪下些许,半边薄肩酥雪都露在外面。 她眨了眨眼,忙要起身道:“你做什么……” “别动。就剩这么点赤血,蹭花了可就没有了。” 宁殷按住她的身形,笔锋稳而不乱,游走在她大片白皙幼嫩的肌肤。 “赤血?”这个名字耳熟。 宁殷画得凝神,淡淡“嗯”了声。 “我心口刺青的染料。” 他垂眸,漆黑的眼底晕开轻浅的笑意,“本王说了,舍不得岁岁挨针刺之痛,画个花也是一样。” 所以他将春日宴会上最美的一枝花带回来,画在了她的肩头。 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纵容虞灵犀,虞灵犀又何尝不是在纵容他? 譬如她此时嘴上骂着“小疯子”,却乖乖放软了身体,打着哈欠看他胡作非为。 宁殷的手极巧,大片的桃花沿着她的肩头斜生往下,灼灼绽放。 虞灵犀让宁殷拿来镜子,左右照了照,赞许道:“还挺好看。夜间沐浴就要洗掉,可惜。” “无碍。” 宁殷拿起绸帕拭了拭手,缓声道,“能在岁岁身上开上两次,已是它莫大的造化。” “两次?” 虞灵犀没多想,往毯子里缩了缩道,“对了,南阳小郡王是怎么回事?他惹着你了?” 宁殷都不用问,知道定是虞辛夷来向她求了情。 他没直接回答,反问道:“岁岁想不想远离朝局,去过寻常夫妻的闲散日子?” 他突然提及此事,反倒把虞灵犀问住了。 前世不可一世的摄政王,今生不疯魔不成活的小疯子,竟然萌生了退隐的心思? “若能逍遥度日,白首到老,自然是好的……” “所以,本王没耐心等那个吃奶的娃娃长大。” 宁殷轻声打断她,“而宁家的宗室子里,只有宁子濯勉强有几分人样。” “什么?” 虞灵犀猜不透了,“你想放弃小皇子,扶植南阳小郡王?” “原是做两手准备,可宁子濯竟敢当朝顶撞本王,说无意皇位。” 宁殷大言不惭,“本王向来睚眦必报,容不得旁人跳脚说‘不’,赏让他吃点小苦头。” 嫁反派 第136节 “小郡王竟是这样视权势如粪土的人吗?” 虞灵犀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个幼稚张扬的少年纨绔,再想想他敢与宁殷对峙的勇气,不知为何,莫名肃然起敬起来。 “哪有你想的那般伟大?不过为了一个女人罢了。” 看出了虞灵犀的心思,宁殷嗤了声,“他想娶虞辛夷为妻。” “哈?”虞灵犀睁大眼。 而后仔细想想,阿姐几次危难,宁子濯都慷慨相救,这一切似乎也合情合理。 “若他当了皇帝,娶阿姐为后,阿姐就不能再驰骋沙场了。” 虞灵犀喃喃道,“他是为了这个理由,才鼓起勇气反驳你的吗?若是如此,我倒有些钦佩他。” 放弃万里河山无边权势,只为成全一人的勇气,不是人人都有的。 见她为别的男人感慨,宁殷的眸子晦暗下来。 他轻轻扳过虞灵犀的脸,视线往下巡视一圈,忽而道:“淡了。” “什么……”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目光一顿。 那片嫣红灼然的桃花随着温度的下降,已然消失了踪迹。 她嗅到了危险,忙拢紧衣裳往后缩了缩。 “等等,我还有话与你说。北境燕人之事,你……” 然而已经晚了,话题呜地转了个弯,“你作甚?” “开花。”他含着笑轻咬。 春日缱绻。休养了十来日,花期怒放,嫣然盛开在上等的净皮“白宣”之上。 虞灵犀总算知道,这桃花为何能开两次了。 第94章 探花 阳光将枝条投射在窗纸上,影子逐渐西斜。 瓷瓶中那枝桃花凋零几瓣霞粉,而虞灵犀锁骨下赤血绘就的桃花却在寸寸绽放,灼灼其华。 虞灵犀的面颊也如同身上的桃花一般,浮现出娇艳的红,呼吸得太急促,扭头咳了两声。 宁殷立刻抬眸看她,薄唇浅绯,微挑的眼眸染着缱绻的幽暗。 四目相对,虞灵犀眼波潋滟,故意道:“头晕,没力气了。” 倚躺在锦绣堆里的美人大病初愈,眼尾红红一幅弱不胜衣之态,颇为可怜。 若是以往,宁殷必将懒懒调笑一句:“好没道理,岁岁的花开了,就不管夫君死活。” 但今日的他竟然没去分辨此言的真假,看了她片刻便缓缓起身,将吻落在她湿润的眼睫,扯来毯子裹住薄肩上浮现的花绘。 他垂着眼睫,冷白修长的指节慢条斯理地抚着,将她裙裾上的褶皱一寸寸抹平。 宁殷衣物齐整,依旧优雅至极,质感上佳的深紫王袍一丝不苟地垂下榻沿,白玉腰带下…… 好吧,看来也没有那么优雅。 虞灵犀有些不好意思,半晌又看了眼,小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 宁殷面无表情地捏了捏虞灵犀的后颈,揉得她缩起了脖子,方轻笑道,“能憋死在岁岁怀中,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虞灵犀想堵他的嘴。 炭火渐渐熄灭,窗外的斜阳变得秾丽厚重。 宁殷下榻濯手,以帕子擦拭干净,坐下时瞥见书案一旁半摊开的及第进士名册,便顺手拿起来翻了翻。 上面用圈画了不少人名,有几个重要的,还用朱批贴心地写上了此人适合的职位及能力如何。 宁殷看了许久,饶有兴致道:“岁岁识人的眼光,倒与我如出一辙。” 虞灵犀有些心虚:这些人都是他前世的左臂右膀,能不合他心意么? “这个周蕴卿的文章我见过,针砭时弊,大开大合。” 宁殷点了点那个加重圈画的名字,“当初受惠于唐公府的穷酸秀才能有这般见解,有些意思。” “他沉默少言,却秉公清正,可去大理寺任职。” 花痕淡去,虞灵犀思绪清醒了些,没骨头似的倚在榻上笑道,“这几个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兴许能帮到你。具体怎么用,还需夫君自个儿排查挑选……” 随即想到什么,她的声音微不可察地轻缓下来。 若宁殷真打算与她避世退隐,远离庙堂,这些人才自然也不可能再属于他。 那段众臣俯首、睥睨天下的岁月,终将留在遥远的前世。 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生出一缕惋惜。 宁殷决策下得精准且快,虞灵犀走神的这一瞬,他已起身唤来侍从。 “周探花与状元、榜眼一同打马游街后,便不知踪迹。” 亲卫道,“属下打听过了,他并未回客舍……” 宁殷合拢名册,凉凉乜眼。 亲卫反应过来,绷紧身形,立刻改口道:“属下这就命人去请!” 虞灵犀从榻上起身,想了想,浅笑道:“或许,我知道他在哪儿。” …… 唐不离最近甚是烦闷。 祖母去世才两个月,孝期未过,就陆陆续续有媒人上门说亲,俨然仗着她是一介孤女无人做主,眼馋唐公府殷实的家底。 若是高门大户的庶子也就罢了,出身名门,多少有几分教养。 但最近托媒人议亲的这些,越发上不得台面。 “……虽是娶乡君做续弦,但俗话说得好,死过老婆的男人是个宝,会疼人。何况李郎君今春刚中了进士,第十一名呢!将来任了官职,必飞黄腾达。” 媒人捏着帕子,昧着良心将对方吹得天花烂坠,“真正是才貌双全的人物,乡君嫁过去能住宫殿般的大宅子,吃饭有人用金勺子喂,出门有人用琉璃轿子抬,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岂不比一个人苦苦支撑家业强?哎,咱们女儿家,生得好不如嫁得好,自古如此。” 唐不离听得窝火不已。 这姓李的都能做她爹了,她如花似玉十八岁,为何要嫁给一个中年人做续弦? 她素来不是个软弱的性子,解下腰间长鞭一甩,将媒人手中的杯盏吧嗒击碎,凛然道:“唐叔,送客!” 媒人吓得呆若木鸡,随即面色变得僵硬起来,尴尬地站起身。 “乡君眼界高,可惜朝中王爷就那么一个,即便有个王妃做手帕交,也没有做王妃的命了。” 媒人赔着笑,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句句往唐不离肺管子上戳,“新科进士都入不了您的眼,以后京中谁还敢给您说亲哪!” 唐不离冷笑一声,拽拽鞭子道:“说什么呢?再阴阳怪气,本乡君把你的舌头拔了!” 媒人对她的鞭子心有余悸,撇撇嘴往外走。 直到出了唐公府的门,才悄悄“呸”了声,嘀咕道:“没爹没娘的破落户,还想嫁三鼎甲的新贵不成?” 正叨叨咕咕,便听一旁的轿中传来清冷的声音:“按本朝律令,诽谤他人者,轻则掌嘴二十,重则连坐满门。” 媒人惊异地转过头,打量着这顶簇新的小轿,不知里头是哪位贵人。 轿子落了地,随即两根温润的手指挑开布帘,一位朱袍墨带的年轻郎君躬身迈下轿来。 这年轻人算不上十分俊美,但胜在白净挺拔,气质清冽干净,一看就知是饱读诗书的清正之人。 媒人识人无数,一眼就认出了他簪着银叶绒花的乌纱帽,和那一身只有进士前三才有资格穿的红袍…… 而进士前三名中,只有探花郎是这般年纪。 知道自己方才得罪了这名新贵,媒人彻底变了脸色,匆匆一福礼赔罪,便逃也似的离去。 唐叔出门倒茶渣,瞧见门口这一幕,骇得立刻回府禀告。 “小姐,他……他来了!” 唐叔腆着发福的肚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谁来了?” 唐不离一脸莫名,“那乱嚼舌头的媒人又回来了?” “不……不是!” 唐叔撑着膝盖,深吸一口气道,“探花郎周蕴卿,周公子来了!” 唐不离一口茶水喷出。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属于谁。 “什么?” 唐不离倏地起身,莫名有些难堪,“我如今是这般境地了,他还来作甚?” 想起当初赶走他时的决然,她又有些心虚。 那是七夕第二日。 她让他赶紧收拾东西走时,周蕴卿什么也没说,只是埋头疯狂地誊写策论,一张又一张的白纸飘满了整间陋室,他的眼睛沉默而孤寂。 “莫不是记恨当初将他扫地出门,所以来奚落寻仇了?” 唐不离不可抑制地想。 “我也担心如此。” 唐叔叹了声,好脾气地劝道,“当初小姐做事,应该留几分情面。” “现在说这些何用?” 嫁反派 第137节 天不怕地不怕的清平乡君这才慌了起来,忙吩咐道,“唐叔,去把门关上!不许他进来!” 唐叔领命退下,不稍片刻又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苦着八字眉道:“来不及了,周探花立在正门,看样子非要见小姐一面。” 唐不离跌坐椅中。 她能忍受亲人的算计、旁人的嘲讽,挥舞着鞭子将他们统统赶出府,唯独对周蕴卿…… 中邪似的,唯独对他露了怯。 当初祖母病重,她心情不太好,的确将事做得不太厚道。 几经犹豫,唐不离握紧了腰间的鞭子。 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探花郎再威风也不就是个书生吗?骂不过他还打不过? 下定决心,唐不离咬了咬牙,大步朝门外走去。 周蕴卿果然站在府门前,站得标直,没有丝毫不耐。 那一身探花红袍褪去了他曾经的穷酸气,显得面如冠玉。 唐不离顿了顿脚步,才继续向前,戒备道:“你想干什么?” 见她语气不善,周蕴卿有些诧异,但很快垂下眼睛,恢复了曾经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他不善言辞,一句话要老半天才说出口。然一旦说出口,必一针见血,锋利无比。 周蕴卿张开了唇,唐不离立刻绷紧了身子。 她气呼呼揣摩,周蕴卿是会先炫耀他如今的功绩,还是先嘲讽她眼下的落魄。 “乡君资助深恩,周某没齿难忘。今衣锦还乡,特来拜谢。” 说罢,周探花郑重拢袖,行大礼一揖到底。 “……” 风过无声,四周悄寂。 唐不离:“咹?” …… 虞灵犀今日停了药,太医说趁着春日晴好,应该多出去走走。 宁殷便安排了车马,亲自带她入宫赏花。 去宫中的路并不远,却十分拥挤。各大米行店前挤满了人,皆是在争抢米面。 虞灵犀知道,朝中新丧无主,人心惶惶,与燕族的交战一旦开始,粮价必然飞涨,故而京城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在屯粮。 似乎谁也对如今的卫朝没有信心,毕竟这个朝廷,连国主都不曾定下。 正看得心惊,视线遮挡,车帘被身后之人放下。 宁殷伸手,将虞灵犀的脑袋轻轻转过来。满街吵乱,那双漆黑的眸子依旧平静凉薄,不见半点波澜。 虞灵犀疑惑,柔软的眼睫轻轻一眨:“怎么了?” 宁殷半眯着眼,看了她半晌,才轻慢道:“嘴花了。” 虞灵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嘴角,指尖果然染了一抹浅淡红,是方才宁殷不管不顾咬吻的杰作。 她忙拿起帕子用力擦着唇角,轻声恼道:“都怪你。” 她方才撩开车帘朝外看了那么久,竟然没发现口脂花了,若被人看见,未免太丢人了。 宁殷笑了声,一点歉疚也无,反而侧首靠得更近些,用唇将她剩下的那点口脂印也一同清理干净了。 皇宫北苑有一座观景极佳的楼阁。 登上七楼,可见蓬莱池碧波万顷,繁花如簇,万千梨雪压得枝头沉甸甸下垂,随波飘落厚厚一层白。 楼阁中备了美酒佳肴,兽炉焚香。 虞灵犀凭栏远眺,只觉心胸开阔,思潮叠涌。 宁殷没有种花的喜好,连带着静王府里也没有一点春色。虞灵犀正寻思着要不要移栽几株梨花、桃花入府,便觉腰上一紧,宁殷从背后贴了上来。 虞灵犀放软了身子,摇扇无奈道:“不热么?” 宁殷反揽得更紧了些,好像两人热得越难受,他就越开心。 “喜欢梨花?” 他的嗓音压在耳畔,低沉酥麻,“可惜,世上没有白色的赤血。” 得,原来静王殿下也在想着如何“栽花”呢。 “喜欢。” 虞灵犀深吸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想了想道,“等我们的头发都和梨花一样白了,还要搀扶着一起来此观花。” 宁殷很少想“以后”,他曾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但此刻听虞灵犀说起以后的设想,他却莫名觉得,那定是一个极美的画面。 老太太岁岁,挽着老头宁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夕阳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难分彼此。 宁殷笑出声来。 虞灵犀不知他在笑些什么,正凝神间,忽见一名英姿飒爽的武将背负弓矢,领着下属巡逻而过。 阳光下的的女武将,走路带风,英气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虞灵犀眼睛一亮:“阿姐!” 春末的阳光已有些晒人,虞灵犀猜想阿姐要在这艳阳下跑上大半日,定然十分辛苦。她伸指挠了挠宁殷的掌心,正要命人给阿姐送些凉汤过去,便见宫门外有位锦袍少年快步而来。 宁子濯唤了声什么,阿姐转过身。 风吹落雪,梨花如雨,宁子濯手忙脚乱地举起衣袖,替阿姐遮挡纷纷扬扬的落花。 明明是性格不着调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却有种如画般的和谐隽美。 虞灵犀嘴角翘了翘,打消了前去送凉汤的想法。 宁殷伸指按了按她上扬的嘴角,问:“想什么?”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清新的空气,轻轻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宁殷。 她想起了嚣张的燕族骚乱,想起了混乱的京城,还有方才梨花下笨拙守护的少年…… 思绪在那一刻归拢,逐渐清晰。 她的眼中映着湖波万顷,流云如画,也映着宁殷俊美的容颜。 风停,满树摇曳的梨花平静,而虞灵犀眼中的光并未消失。 她轻声道:“宁殷,你称帝吧。” 宁殷指尖微顿,漆眸深暗无底,没有说话。 第95章 结局(上) 虞灵犀出此提议,并非一时兴起。 前世宁殷有腿疾,乃不治之症,自然失去了登基为君的资格,但这辈子不同。 兄长也说过:“宁殷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即便他自己没心思做皇帝,他所处的位置、麾下的拥趸也会为了前途利益推举他即位。”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与其做臣子的臣,不若做帝王的臣。 三皇子宁玄死前能将手伸到静王府来,已然证明了兄长的话并非恫吓。 虞灵犀深思熟虑了很久,才将这话说出口。 宁殷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在回味她那短短六个字的份量。 “喝醉了?”他若无其事地嗅了嗅,只闻到了浅淡的女儿香。 让一个疯子称帝,还有比这更疯狂的事吗? “没有,我很清醒。” 楼阁雕栏旁,虞灵犀面容沉静。 宁殷总说他没有怜悯之心,天生凉薄。 一开始,虞灵犀并没在意。但提的次数多了,她才反应过来,宁殷反复的剖解之下,或许是近乎自虐的自厌。 何况最近经历了许多,她渐渐发现,其实百姓根本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谁。只要能让他们填饱肚子,解决战乱冻馁之患,那么一个凉薄却有手段的帝王,也比一个伪善却无能的君主要强得多。 浮云掠过清影,虞灵犀仰首望着天边的暖阳:“宁殷,你看这轮太阳。” 宁殷掀起眼皮,没有看太阳,而是扭头欣赏阳光下虞灵犀明丽的笑颜。 她俯身撑着雕栏,轻声道:“大家敬畏金乌,并非因为它多美、多耀眼,而是因为它足够强大,强大到能驱散凛冬黑夜。” 宁殷始终侧首,深沉的眸中也晕开些许光亮。 “岁岁变着法夸我,良心不痛?” 他轻啧了声,“可惜本王是炼狱的修罗恶鬼,做不了众人瞩目的太阳。” “修罗恶鬼也挺好啊。” 虞灵犀自然地接过话茬,“不惧宵小,斩尽恶徒。就连大慈大悲的佛殿里,都会摆着几尊凶神恶煞的怒目金刚呢。” 宁殷怔了怔,随即低低笑出声来。 她想要夸人的时候,就连石头也能夸出花。 “笑甚?” 虞灵犀微微偏头,“觉得我太聒噪了?” “恰恰相反。” 宁殷眯着眼惬意道,“本王倒是觉得岁岁说甜言蜜语的声音,比那次戴铃铛的哼唧声还好听。” 虞灵犀无言。 嫁反派 第138节 明明在一起这么久了,仍是会被宁殷的口无遮拦弄得面红心跳。 “少转移话题。” 她哼了声,认真道,“你说要与我退隐,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宁殷,那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虞灵犀清楚地记得,前世的宁殷如何将权利玩转得炉火纯青,将天下人的敬畏和恐惧踩在脚底。 他只是,站错了位置。 大概看出虞灵犀没有开玩笑,宁殷收起了面上的悠闲玩味。 他薄唇微张,可虞灵犀却轻轻捧住他的脸颊,读懂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轻慢话语。 “摄政王身处朝堂漩涡中,亦要苦心经营政务、平衡朝堂,可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将你的功绩算在小皇帝头上不说,还要时刻被人提防功高震主。” 想起前世宁殷日日带血的袍子,虞灵犀蹙蹙眉,“等小皇帝长大了,交权还是不交权呢?不交权必然有人反,有人骂,换个傀儡皇帝也不过是换批对手,于是世上还会有第二个宁玄、第百个薛嵩。他们师出有名,标榜正义,用毒,行刺,乃至于口诛笔伐群起攻之,日日夜夜永不安宁。而我……” 她静默了片刻,轻叹道:“而我除了在王府里心疼不甘,什么也帮不上你。” 就像前世一样。 虞灵犀道:“我可以站在你身边,而非身后。” 如同当初想要护住将军府那般,与她此生最爱之人并肩而行。 虞灵犀说了这么多,宁殷只是静静地听着,侧颜嵌在湖光反射的浅阳中,宛若无暇的冷玉。 “你将为夫想得太好了,岁岁。” 他微眯着深暗的眸,伸手抚了抚虞灵犀的眼尾,仿佛要沾一沾她杏眸中璀璨的光,“这江山入不了我的眼。” “如果,这江山里有我呢?” 虞灵犀将他微动的神色尽收眼底,迟疑片刻,终是轻而温柔道,“宁殷,你是否并非不想君临天下,而是……怕我失望?” 宁殷的指腹微不可察地一顿。 “可笑。”他温柔道。 因为太过好笑,所以才笑不出来。 虞灵犀倒是弯了弯眼睛,将目光重新投向岸边的梨花林。 风吹落雪,美景依旧,红色戎服的女武将与金白锦袍的小郡王已行至远方。 因要巡逻,宁子濯没敢跟得太近,隔着一丈远的距离慢悠悠陪着虞辛夷将北苑巡查一遍,间或聊上两句。 不知聊到什么有趣的话题,虞辛夷一掌拍过去,将宁子濯拍了个趔趄。虞辛夷又化掌为拉,扶了宁子濯一把,谁知反被对方逮着机会,将早就藏好的梨花往虞辛夷官帽上一别,嘻嘻笑着跑远了。 虞辛夷喝令下属不许笑,抬手嫌弃地扯下帽上的梨花,然而转身犹豫了很久,也没舍得将那枝梨白丢弃。 皇城之外,万里江山如画。 “宁殷。” 虞灵犀唤他,“卫七。” 宁殷捻了枚酸梅,乜眼相视。 “小疯子。” 她笑了起来,对他的名号如数家珍,“夫君……唔!” 尾音一转,被尽数堵回腹中。 虞灵犀尝到梅子的酸,也尝到了无声纵容的甜。 “宁殷,与其一辈子防着那些人,不如名正言顺,让他们统统都闭嘴。” 虞灵犀靠着宁殷喘息,闭目轻而坚定道,“我想陪着你站得更高。若朝堂秩序容不下你我的桀骜,便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秩序。” 轻软的嗓音掷地有声,沸腾的血液如汪洋澎湃。 她看出他的自我厌弃,接纳他的凉薄与疯性,欣赏他的强悍与手段,却从不要求他舍弃自我,成为老皇帝那样伪善的“英主”。 她说她想站在他的身旁,而非身后。 她说要让所有人都闭嘴,以能力创造一个属于他们的秩序。 宁殷轻啄她的眼睫。 若虞灵犀此刻睁开眼,便能看到他的眼眸是怎样的兴奋与疯狂。 他可以心甘情愿溺在她的温柔中,死在她的身上。 风鼓动楼阁的轻纱,梨花雨随风而落,逐流飘荡。 天高云淡,斜阳的金红将上等的白玉染得秾丽无双。 宁殷玩着虞灵犀散落的长发,深深看了她半晌,低哑道:“记得岁岁曾夸我生得好看。” 虞灵犀有气无力地抬起眼,不明白他突然提及此事是为何意。 “岁岁最喜欢我身上哪个地方?” 宁殷轻扬唇线,温柔道,“把它割下来做得美观长久些,送给岁岁可好?” “……” 小疯子宣泄爱意的方式总是这般与众不同,乐于将身体乃至灵魂的一切,当做示爱的筹码。 她习以为常,故意将目光往下,停在他紧实的腰线下。 宁殷愣了愣,随即搂着她大笑起来,笑得双肩颤动不已,沉沉道:“这东西不可,还是活着时较为好用。” 他心情真的很好,虞灵犀两辈子也鲜少见他笑得这般肆无忌惮。 于是不再计较他的胡言乱语,往他怀中拱了拱。 过了很久,久到眼皮沉重,虞灵犀以为宁殷已经睡着时,却听他低而强势的嗓音传来。 “陪着我。”他道。 “好。” 虞灵犀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会努力,追上你的脚步。” 宁殷捏了捏她的后颈,低哑道:“说错了,该罚。” 是影子追着光,他追着岁岁。 第96章 结局(下) 今日新科进士领职入朝,填补空缺,朝中前所未有的热闹。 “今贤才入殿,不可无明主。臣等叩请静王殿下登基,绵延国运!” 几个眼观六路的文官联名,再三拜请宁殷登基为帝。大多为附和客气之词,毕竟宁殷往日都是对他们视若罔闻。 但今日静王殿下坐在金銮殿中唯一的一把血檀交椅上,漫不经意地扫视一眼乌压压跪拜的新旧朝臣,竟是破天荒开了金口。 这回他既不是抄谁的家,也不是革谁的职,而是凉凉道:“那还跪着作甚?登基封后大典,要本王亲自操办不成。”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 未料宁殷这次答应得这般爽快,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映出各位文武重臣各异的神情。 尤其是暗中想站小皇子,好借机操控朝局的那几位,面色颇为惊慌复杂。 “殿下临危受命,乃我朝之福!” 几位御史台的言官最先站出,控制朝中风向。 礼部尚书也接上话茬:“臣即刻安排祭天登基大典!” 大将军虞渊和儿子虞焕臣交换了一个眼神,短短一瞬,思绪叠涌,又归于平静。 仿佛做出了重大的决定,父子二人出列再跪,朗声道:“臣等愿追随殿下,匡扶社稷!” 众臣如梦初醒,纷纷附和:“臣等愿追随殿下,匡扶社稷!” 一桩大事,就这样在朝臣的揣测中落下帷幕,无人敢置喙。 虞灵犀抽空,去了一趟大理寺。 前来迎接的年轻官吏穿着一身松绿官袍,面白目朗,自带一身清正之气。 他朝虞灵犀一拱手道:“文书核对无误,娘娘稍候。” 惜字如金,内敛肃穆。 虞灵犀认出了这张古板清秀的脸,不由微微一笑:“是你,周蕴卿。” 周蕴卿面上划过些许讶异,颔首道:“娘娘还认得在下。” “自然认得。” 虞灵犀记忆里向来不错,去年七夕时就对他的相貌留有印象,“周大人以后,会成为大理寺中最出色的少卿。” 周蕴卿年轻,即便得静王赏识,初入朝堂也不过领了从六品的寺丞一职,距离大理寺少卿的职位还远着…… 然而虞灵犀是谁?那是静王藏在心尖上的人,当初挟持她的三皇子残党余孽,至今还在大理寺牢狱的底层受着生不如死的酷刑。 她的一句夸赞,自是比圣旨还灵验。 得了赞赏,周蕴卿亦无半分沾沾自喜,不卑不亢道:“娘娘谬赞。” “对了,清平乡君虽然性子不拘小节,行事大咧了些,但极为重情重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虞灵犀点到为止,“周寺丞若不嫌她处境窘迫,还请念在当初资助之恩,待她宽厚些。” 提及唐不离,周蕴卿寡淡清冷的面容才多了几分恭敬:“臣明白。” 话刚落音,两名吏员亲自领着一道素白的身影入殿。 虞灵犀从座上抬首,看见了站在两名吏员后的薛岑。 在大理寺中关了近一个月,他看上去瘦了一些,风华绝代的温润褪成苍白的忧郁,如同明珠蒙尘。 但他的眼睛依旧温良干净,看着明丽无双的云鬓美人半晌,干燥的唇几番翕合,撩袍行礼道:“罪民见过二……王妃娘娘。” 称呼在嘴边拐了个弯,显得格外干涩。 嫁反派 第139节 “薛二公子请起。” 虞灵犀抬臂,虚扶起了他。 薛岑转过头轻咳一声,两家浮现些许浅红,是百花杀的残毒在他体内作祟。 虞灵犀转头,命侍从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奉上。 见到那满满当当塞满包裹的珍贵物件,薛岑一愣,随即摇首道:“将死之人,不敢承娘娘恩惠。” 他的眼睛,始终不敢望向虞灵犀的方向。 明明她那么温柔耀眼,耀眼到只需远远瞥上一眼,就能逼出他的泪光。 “我也承过你的恩惠。” 虞灵犀起身,将包裹中的物件一样一样打开给他看,“这是我让人炼制出来的解毒丸,有足足一年的份量,可暂时压制你体内毒性。这是通关路引,还有我亲笔所写的引荐信,从京城往北一路去雁城,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药郎,他会帮你……” 听到这,薛岑才明白虞灵犀的意思。 “娘娘这是,要放我走?” 薛岑胸膛起伏,艰涩道,“我罪孽深重,唯有以死谢罪,娘娘怎可……” “是夫君的意思。”虞灵犀刻意搬出宁殷。 薛岑一愣,心中苦味悠长。 “何况罪孽深重之人,已受到应有的惩罚。薛二公子若消极寻死,死如鸿毛之轻,那才真真叫人瞧不起。” 虞灵犀浅浅一笑,温声道,“就当是登基大典前的大赦天下,去吧。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山高海阔,任君遨游。” 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轻柔的话语,却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薛岑回想起自己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活于父辈庇护之下,永远都是被家族被动裹挟着前行。当家族露出华丽外表下的肮脏黑暗,信仰崩塌,他好像一下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方向。 饮下毒药,既是为了向虞家赎罪,也是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薛家。 他从未想过活着解决问题,以大义凛然的行径,来掩饰内心以死逃避的懦弱,何其可笑! 心中迷障散去,薛岑湿红了眼眶。 他还未来得及收拢薛嵩的骸骨,还未来得及看一眼革职出京、病危的祖父,他还有许多许多的事可以做…… 薛岑抬起眼来,像年少时那般温和地望向她,缓缓拢袖躬身道:“薛岑,多谢娘娘!” “那么,再见。” 虞灵犀点点头,与他错身出了大殿,走入万丈斜阳之中,镀着金粉的身姿挺拔窈窕,隐约摇曳着耀目的威仪。 出了大理寺,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阶前。 车帘半开,里头深紫王袍的俊美青年闲散斜倚,正撑着脑袋看她。 虞灵犀眼睛一亮,松开搭扶着着胡桃的手,笑吟吟提裙上了马车:“你怎么来了?” “接人。”宁殷挪动手指,点了点身侧的位置。 于是虞灵犀挨着他坐下,膝盖有意无意隔着衣料轻蹭他的腿弯,笑得无瑕:“夫君朝中事务繁忙,还要抽空来接妾身,真是体贴。” 话为落音,人已到了宁殷怀中。 “岁岁去见了讨厌的人。”他眸色深深,俯身啄了啄她的眼睫。 “有本王讨厌之人的味道。”他往下,咬了咬她精致凹陷的锁骨。 虞灵犀觉得宁殷特别有意思。 他耍疯时对他自己的身体极狠,割头发、刺青乃至于割掌放血,眼都不眨一下。然而对她吃味,话说得再狠,也只敢用嘴惩罚她。 因为知道他异于常人的珍爱方式,虞灵犀才格外心疼。 “有些事因我而起,自然也要由我结束。” 虞灵犀痒得打了个哆嗦,止住宁殷继续往下的嘴,“何况释放薛岑之事,不是你昨晚亲口答应了的么?” 宁殷眼尾一挑:“我昨晚何时说过?” “……” 虞灵犀满脑子都是急促的金铃声和宁殷胸口鲜红的刺青,不由脸颊一热,软软恼了他一眼。 宁殷笑得愉悦,让她看着他,就像昨晚一样。 “不如,岁岁帮本王回忆一番?” 马车摇晃,他低沉好听的嗓音却四平八稳,“今夜想摇铃铛,还是印章?” 虞灵犀不想理他。 入夜,寝殿灯影明媚,榻上美人乌发及腰,斜倚而坐。 是和美人玺上一样的妆扮姿势,只是温香软玉,白得耀眼。 “墨玉印章哪有真人有意思?” 虞灵犀打了个哈欠,忍着春末的凉意,望着身披一身清冷水汽而来的宁殷,“像吗?” 宁殷在榻前顿了顿。 因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虞灵犀的温柔纵容,倒忘了当初她才是那个最擅撩拨的人。 宁殷嘴角扬了扬,倾身欣赏。 虞灵犀却是按住他:“这章,自然是由我盖在你身上。” 她刻意加重“上”字,大有驯服驭龙的野心。 宁殷眯起了眼眸,压迫感渐渐侵袭。虞灵犀却是一咬唇,大着胆子盖章,然而毕竟没有以下犯上的经验,盖得磕磕碰碰。 许久,宁殷发出一声低哑的闷笑,慢条斯理道:“不如我跪你?” 容不得拒绝,视线陡然翻转。不敬鬼神、不拜天子的静王殿下,为她跪了半宿。 …… 四月初,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天高云淡,皇旗猎猎,百官宫人肃穆而立,恭迎登坛祭天地社稷。 虞灵犀乌发高绾,凤冠花钗,画着精致大气的妆容,一身织金凤袍葳蕤拖地。而她前方,一袭玄黑冕服的宁殷挺拔俊美,淡漠的侧颜透着睥睨天下的威严。 按照礼制,皇后应落后于天子一步。 然而在登上长长的白玉阶前,宁殷却是停住了脚步,当着百官禁卫的面牵起虞灵犀的手,与她并肩踏上石阶。 虞灵犀一紧,随即明丽一笑,扣紧了他硬朗修长的指节。 迈上最后一级石阶,旋身而望,天地浩瀚,江山殿宇尽收眼底。 雄浑的号角吹响,众臣叩首,山呼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呼声回荡在宫中,震耳欲聋,虞灵犀以余光瞥着身侧的宁殷,眸色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前世那个阴鸷的疯子终于站在了阳光下,站在顶峰,堂堂正正的接受众臣叩拜。 冗长的祭祀过后,便要入金銮殿接受百官的朝拜。 巍峨的大殿漆柱殷红,金龙盘旋而上,最前方的龙椅已经置换过全新的,因为宁殷嫌脏。 老皇帝用过的臣,使过的物件,他都嫌脏。 虞灵犀坐在了龙椅旁边的位置,百官井然入殿,再拜叩首。这么近的距离,虞灵犀看到了最前排的阿爹,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的慈爱而有力。 新帝登基当日,通常都会颁布一道圣旨笼络民心,譬如大赦天下,亦或是减免三年赋税。 连户部尚书也建议道:“如今燕人缕犯我朝边境,引起百姓恐慌而至粮价飞涨。若陛下能减免赋税,泽被众生,乃天下福祉!” 一些人点头附议,俱是等待座上看似闲散,实则极具凌寒压迫的年轻新帝开口定音。 “燕人南下杀人劫掠,你们不想着怎么把东西抢回来,却让朕减免赋税。” 宁殷呵笑一声,“扬汤止沸、粉饰太平这一套,倒让诸位玩得挺明白。” 此言一出,户部尚书惶然下跪:“老臣愚钝,求陛下指点!” 宁殷叩了叩龙椅扶手,抬眸道:“杀回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驱逐外患,这可是建朝以来头一遭!稍有不慎,则会被扣上“穷兵黩武、好战喜杀”的帽子。 这……这实在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决定。 只有虞灵犀知道,宁殷是要用燕人的血来立威。 减免赋税只能让百姓稍稍好过三年,而三年避战,足够将刚刚崛起的燕人养得膘肥体壮,更加难以对付。而此战若胜,震慑天下,才是激起士气、一劳永逸的法子。 仗要打,但不是前世那般的打法。 “燕人今日劫掠粮草,明日便是攻夺城池,杀我子民。步步蚕食,永不餍足。” 虞灵犀端坐凤位之上,一字一句清越道,“他要战,我便战。我卫朝没有懦夫!” 宁殷瞥过眼,望着她的眸中蕴着恣意的笑意。 她说她要站在他身边,而非身后。 原来,不知是说说而已。 殿中,大将军虞渊主动出列,声音浑厚道:“臣愿请缨,为苍生一战!” 紧接着,虞焕臣出列:“臣请随父亲出征,驱逐燕人!” 声音回荡在殿中,振聋发聩。 宁殷慢条斯理道:“难得有虞将军这样的聪明人。” 一锤定音,朝中不少观望之人纷纷跪拜,齐声道:“陛下圣明!皇后英明!”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虞灵犀做静王妃时,整日除了散步看书,便是休憩烹茶,日子清闲得近乎无聊。 而此番刚做皇后,许多东西都要慢慢学,忙得脚不沾地,别说烹茶,便是坐下来好好喝口茶都是奢侈。 嫁反派 第140节 可虞灵犀并不后悔,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策,都有着莫大的意义。 因要出兵迎战,军费开支极大,虞灵犀便着手裁减了一半宫人数量,遣散未生育的先帝妃嫔,开源节流,为宁殷分担压力。 正吩咐女官去办此事,便见殿中走进一人。 不上朝时,宁殷不常穿龙袍,只穿着一身殷红的常服负手踱来,衬得面容冷白清冷,深邃俊美。 “你来啦,奏折都批阅完了?” 虞灵犀亲手给他斟茶,展开明媚的笑来。 宁殷啧了声,撩袍坐下:“岁岁不关心我,倒关心奏折?” 虞灵犀以名册遮面,只露出一双杏眼:“哪有?” 宁殷疯是真的,聪慧也是真的,堆积如山的奏折在他面前就像捏泥一般轻松,再难的问题熬上半宿也能解决。 虽然他时常批阅到一半就摔了奏折,盘算去抄个不听话的大臣全族,亦或是将“拖下去砍了”挂在嘴边,将身边人吓得够呛。 但不可否认的是,虞灵犀对他的手段钦佩到近乎嫉妒的地步。 她自恃不笨,但在宁殷面前终究差了些火候。 若有他一半的雷厉风行,也不至于光是裁减宫人便忙了近十日。 见宁殷看着自己,虞灵犀忙将手头的事情汇报:“出征北燕之事,有阿爹和兄长在,你不必担心。” 前世宁殷手下没有能行军打仗的出色武将,所以一场战争才拖了两年,耗尽人力财力,引来骂声无数。 这辈子有父兄在,且朝中奸佞已拔除,必定不会再步前世后尘。 宁殷似乎对此事并不关心,依旧看着她。 虞灵犀又道:“我将宫人数量裁减为一半,每年可省下至少七万两开销。有几位没生育的老太妃不愿出宫,小闹了一阵,不过已经摆平了。” 见宁殷还望着自己,虞灵犀有些心虚了,反省了一番,方拉了拉他的衣袖:“怎么了,宁殷?” 莫非哪位大臣做事说话出了错,惹着他了? 正想着,眼前一片阴影落下。 宁殷伸指碰了碰她眼底浅淡的疲色,而后将她手中的名册抽出来一扔。 吧嗒一声轻响,将殿中立侍的宫女骇得一颤。 虞灵犀眨眨眼:“怎么……” 话未说完,宁殷已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出了大殿。 外面阳光正好,云淡风轻。 空气中浮动着暮春的花香,没了料峭的寒意,却又不显得燥热。虞灵犀被宁殷拉着走过长长的宫道,淡金的裙裾飞扬,直到御花园的海棠霞蔚铺展眼前,她才明白宁殷是特意带她出来散散心。 虞灵犀本不喜欢海棠,前世赵府就种着大片海棠花。 “不喜欢?” 宁殷看出了她那一瞬的迟疑,随即了然的样子,“砍了。” 侍从动作很快,真的开始伐树掘花。 眼看着海棠花要惨遭毒手,虞灵犀哭笑不得:“别!砍了重新栽种,又得花上千两银子。” 她好不容易才省出来的银子呢! 怕宁殷真的将海棠苑夷为平地,虞灵犀只好拉着他继续往前。 前面是一片山茶,大朵大朵层层叠叠,开得极美。 沿着花苑走了两刻钟,隐隐露出一座凋敝阴冷的宫殿,以高墙围拢,密不透风。 身侧的宁殷目光一顿,缓下了步伐。 虞灵犀并未察觉,抬手遮在眉前道:“前面是什么宫殿?怎么如此荒芜?” “朝露宫。”宁殷道。 “什么?”虞灵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朝露宫。” 宁殷又淡淡重复了一遍,“它还有个名字,叫冷宫。” 虞灵犀想起来了:这里是先帝关押宁殷母亲的地方。 宁殷在此处过了十二年炼狱般的生活,然而逃离炼狱,又坠入另一个炼狱。 虞灵犀一时看不懂宁殷眼底的黑寂是什么,她只感到了绵密的痛意。 “我们换条路走吧。” 她体贴地握着了宁殷的手指,朝他浅浅地笑。 宁殷眼底重新浮现出光来,勾着兴致的笑:“想不想进去瞧瞧?” 虞灵犀摇摇头:“不想。” “撒谎。”宁殷捏了捏她的尾指。 虞灵犀的确想,有关宁殷的一切,她都想了解。 但她知道这是宁殷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想他受伤。 她可以往后偷偷前来看看,独自心疼一会儿,再回去用力地抱抱他。 但,虞灵犀低估了宁殷那股近乎自虐的狠绝。 当他下定决心放下心防时,是愿意将心底的伤口血淋淋撕开,然后捧到她眼前展示的。 “这是那个女人关押我的小屋。” 宁殷指了指侧殿耳房,“每次我不听话,便会锁在这里头关上一夜。” 当然,如果老畜生来找她过夜,他也会被关进这里面,听着外头断续传来的难堪哭喊,绝望地捂住耳朵。 “有一次那个女人被折腾得发病了,忘了我还在黑屋里,我在里头呆了两天一夜才被人发现。” 宁殷用若无其事的嗓音,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伸手推了推,腐朽的门板应声而倒,扬起一地尘灰。 他抬袖遮住虞灵犀的口鼻,将她揽入怀中,朝逼仄的黑屋里望了眼,意外道,“竟然这么小?儿时呆在里面,总觉得又黑又空荡。” “小孩的身形小,所以才会显得屋子空荡。” 虞灵犀说着,已能想象幼年的宁殷如何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缩成小小一团颤抖的模样。 呼吸一窒,她拉着宁殷往外走。 可院子里的记忆也并不美好。 “七岁从此树上摔下来过,为了捡别人不要的纸鸢。” 他望着院中那株枯死的歪脖子槐树,眯着眼道,“真蠢。” 再往前走,便是落满尘土枯叶的石阶。 “这里,是那个女人罚我下跪的地方。” 宁殷又指着阶前一块嵌满锋利碎石的地砖,笑着给她介绍,“卷起裤管,跪上半个小时,膝盖就会红肿。跪上一个时辰,皮开肉绽,跪上一日,人事不省。” “别说了,宁殷。” 虞灵犀再也听不下去,压抑道。 而回忆如凌迟,施加在宁殷身上的痛苦只会比她更甚。 宁殷抚去她眼角的湿痕,过了许久,才凑过来低沉道:“那个女人一定羡慕我。” 他的声音是轻松的,带着些许得意。 “是的,她羡慕你。” 虞灵犀抱住了宁殷,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因为你比她幸福,因为……我爱你。” 咬字很轻,但宁殷听见了。 他眯着晶亮的眸,像是赢了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像是赢了小黑屋中那个狼狈又无助的自己。 墙边有一抹红,走近一看,是一株羸弱的凤仙花。 茎瘦叶蔫,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但它依旧在石缝中活了下来,还开出了一朵火红的花。 “有花。”虞灵犀笑道。 这座压抑的囚笼里,有生命在苟延残喘,在热烈绽放。 “你知道吗,凤仙花是有蜜汁的。” 她小心地摘下了那朵即将枯萎的花,递到宁殷面前,“不信你尝尝。” 宁殷垂眸看着那朵着实算不上美丽的花朵,片刻,倾身俯首,就着她的手叼住了那朵花,轻轻含住。 艳红绽放在他的薄唇间,凉凉的,有些苦涩。 虞灵犀轻巧一笑,拉着他的衣襟踮起脚尖,仰首吻住了他唇间的花。 风起,树影婆娑。芳泽辗转,淡红的花汁顺着唇瓣淌下,又很快被舐净。 风停,阳光越过高墙洒落他的眼底。 宁殷抬指抹了抹她如凤仙花一般艳丽的唇,附耳道:“这蜜汁,不如岁岁的甜。” 虞灵犀眸光潋滟,气喘吁吁道:“陛下,注意言行。” 宁殷笑得很是愉悦。 闹了这么一通,虞灵犀累了,便拉着宁殷寻了快干净的石阶坐下,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头。 片刻,只闻凉风拂动积叶的窸窣声响。 宁殷垂眸,靠在肩头的美丽皇后已然轻浅睡去。阳光越过高高的墙头,镀在她的上半张脸上,眼睫和发丝都在发光。 宁殷记忆中的冷宫,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阴冷。 但现在,有光。 在这里睡觉会着凉,宁殷索性抄住她的膝弯,将她整个抱起,往坤宁宫的方向行去。 嫁反派 第141节 红墙金瓦,宫人纷纷避让叩拜,一袭朱袍的年轻帝王抱着他的皇后跨过伏地的宫人,旁若无人,一步一步稳稳走过漫长的宫道。 微风拂面,金色的披帛长长垂下,如同金雾飘散。虞灵犀腰间的龙纹玉佩与宁殷腰带上垂挂的瑞兔香囊相碰,辗转厮磨。 轻微的颠簸中,虞灵犀迷迷糊糊哼了声。 “宁殷。” “嗯。” “别怕。” “……嗯。” 斜阳照在他们身上,长长的影子合二为一,隽美如画。 事事皆如意,岁岁常安宁。 日日复年年,直至永恒。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