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上霜花》 第1节 本书由【半城天宇半城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草上霜花 作者:杏遥未晚 文案 有钱任性的小傲娇男主和他万能的男友力max女主 成为武林高手的套路是:重伤-跳崖-捡到绝世武功-成为绝世高手! 朝颜的高手之路出了点偏差,他在山崖下没有捡到绝世武功,只捡到了一个姑娘,一个……帅到惨绝人寰的姑娘。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乔装改扮 天之骄子 主角:谢初语,朝颜 ================== ☆、第一章 谢初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柔和的天青色。 真是漂亮的颜色,比昏迷前那满目赤红要好看多了,谢初语这般想。 随即她眼眸微抬,便看清了坐在自己床边的人。 那是个年轻公子,有一双月牙般笑起来微弯的漂亮眼睛,如女子一般阴柔秀致的面容。他此时正把玩着手中折扇,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谢初语,而谢初语睁眸时所见的那片天青色,便是他衣裳的颜色。 那人的衣衫看来十分普通,但只有明眼人才看得出来,那衣衫看似普通的样式,其中却是大有文章,那衣料是从京城芙月阁中来的,用的是最名贵的那种料子,领口缀着细密的浅色花纹,也是出自芙月阁最好的绣娘之手,一件衣衫看似普通,价值却足足抵得过城中整整一间酒楼。 能够穿得起这种衣裳的人,必然不是普通人。 谢初语不动声色的继续观察此人,才发觉这人除了有钱,似乎的确没有了更多的不俗之处。 他身上佩了一把剑,不过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品,然而此人双手白皙细嫩,手腕却无甚力道,看他把玩那折扇的样子,谢初语便知道这人根本不会武功。 就在谢初语默然看着那人的同时,那人也在看谢初语。 不过谢初语看的是人,那人看的却只是脸。 看了许久之后,那人很是满意的收了折扇,托腮笑道:“果然是个美人。” 谢初语没有应声,只静静看他。 那人眨了眨眼,凑到谢初语近前,温声道:“我叫朝颜,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昏迷的时候我可是在这里照顾了你好久,你要赶紧好起来报答我才是。” 似乎是见谢初语醒来,那人很快便放心起身离开了,离开之前只道是让一旁的婢女小心伺候谢初语,那婢女连忙答应下来,眼看着那人离开才转眼往谢初语看来。 然而谢初语却还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似是若有所思。 朝颜,这个名字她听说过。 那是临城朝家的二公子,而临城朝家,是整个南方最有钱的人。 而朝家的二公子,大概是南方最闲的人。 “姑娘。”身旁的婢女轻轻唤了一声,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道,“既然姑娘醒了,就先喝药吧?” 谢初语收回思绪,这才转过脸来,习惯性的对那婢女挑眉一笑,那笑意中伴着三分轻佻七分温润,伴着她虽仍显苍白,却毫不失色的容貌,这番动作虽是由女子做出,却是丝毫不觉古怪。 婢女动作一顿,手中刚端起的汤药险些砸落在地,她连忙将那汤药端平,轻轻吐了一口气,只是面颊却在谢初语一笑之下,不觉微微泛红。 不知自己为何会被一名女子笑得神魂颠倒,那婢女将药递到谢初语手中,又忍不住憋了对方一眼,这才小声道:“姑娘不知道,你受伤很重,少爷请了好多大夫来才终于将你给救过来,少爷为此,还亲自在这里守了半个月,我还是第一次见少爷这么紧张一个人呢,咱们都说,看来少爷定是喜欢上姑娘了。” “喜欢?”谢初语放下药汤,摇头失笑道,“我第一次见他。” 婢女一怔,还没再开口,谢初语便又问道:“你们少爷为何会救我?” 婢女支吾片刻,终于将事情的经过告知了谢初语。 朝家二公子朝颜一直是个游手好闲的大少爷,在家里受尽朝家老爷夫人宠爱,他喜欢做什么,朝家便让他做,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带着一身金银玉石游走于各方城池,过着四处撒钱的日子,几乎要成为天下间最受商户们欢迎的人物。 然而就在两年之前,这位除了花钱没什么兴趣的朝二公子不知为何突然迷上了武学,想要成为武林高手。朝颜虽然年轻,却也早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这时候想要成为高手也已经迟了,但他却是不肯放弃,在钻研了许多游侠传记,听了许多说书故事之后,觉得要想成为高手,年纪不是问题,机缘才是重点。 江湖上成为高手的人,多半是重伤落崖,崖下必然有武林高手或是武功秘籍,朝颜深以为然,于是略过了重伤那个步骤,直接派人扫荡天下各处山崖,将山崖下所有疑似高手与秘籍的东西统统搜了回来。 然而故事到底是故事,朝家人除了从一处山崖捉回了一只背上被人刻了莫名文字的大乌龟之外,一无所获。 朝颜把那乌龟养在自家后院里,每天去好吃好喝伺候它,却也没能够让那乌龟吐出一本秘籍来。朝颜不愿放弃,又接着派人寻找,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不久之前,让他在极暮崖的下面找到了身受重伤气息微弱的谢初语。 谢初语被他带了回来,找最好的大夫看了伤,又由他亲自照顾,花了半月的时间,终于清醒了过来,谁料谢初语刚清醒,朝颜便离开了。 被留在此处照顾谢初语的四名婢女皆是不解,谢初语倒是乐得清静,她听完这些事情,自己试着动了动四肢,觉得伤处已经好了不少,行动也没有了问题,这才对四名婢女笑道:“几位可否帮我找身衣服来,我想梳洗一下。” 这一笑,众婢女不由又是一阵脸红心跳。 谢初语虽是女子,举手投足却不知为何别有一种风采,一举一动皆气度非凡。这一点朝颜之前未曾发觉,等半月之后再次来见谢初语时发觉,却已经晚了。 。 朝颜再次出现的时候,谢初语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是被朝颜安排住在一处客栈当中的,朝颜到的时候,谢初语正在跟那四名丫鬟说故事,四名小丫头听得津津有味,满眼都是惊奇之色,正缠着叫谢初语讲下去,却听得外面一阵声响,似乎是有人正在客栈当中打斗。 听故事的兴致被人打断,一名丫鬟微现恼意,正要起身去看,却被谢初语轻轻拉了回来。 那丫鬟身形微晃,被谢初语一手揽住,谢初语目光含笑,轻轻一指点在那丫鬟唇上,阻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随之温声道:“让我去看看就好,很快回来。” 丫鬟顿时失了言语,只轻轻点头,有些茫然的看着谢初语松开自己,转身往门外走去。 谢初语走出房门,一眼便看到了那惹来喧闹的源头。 朝颜正执扇站在客栈堂中,挑眉看着面前几名身穿黑衣的壮汉。 那几名壮汉也不知是来自哪门哪派,不知朝颜的身份,便想要对他出手,朝颜只身站在原地不闪不避,面对那几名壮汉,却是半分惧意也无。 那几人也并非善类,没说几句话就动了手,他们自腰间拔出阔刀,毫不留情往朝颜身上落去,朝颜未有动作,客栈中坐着的其余几名年轻姑娘却因此惊叫起来,似乎马上就会看到朝颜血溅三尺的惨剧。 谢初语见此情形,却是丝毫不惊讶,只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等着看那几名黑衣人如何下场。 上次见到朝颜,她内力未复,还无法分辨清楚,这次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朝颜身为朝家最宝贝的二少爷,看来虽是只身一人,但身边却不可能没有护卫。他的护卫都在暗处,谢初语粗略一算,潜伏在他周围的护卫至少有二十来人,这些人有的躲在屋外,有的在屋顶,有的在角落,甚至有的乔装打扮成了路人,那些都是天下顶尖的高手,只要有人对谢初语出手,他们必然会立即动手。 所以就算担心谁,也轮不到担心这位朝家二少爷的安危。 那几名黑衣壮汉刀锋呼啸,朝着朝颜而去,而结局果然如谢初语所料,他们的刀,并未能落在朝颜的身上。 所有攻势到了朝颜近前便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所弹开,那几名壮汉也不知究竟承受了什么样的力量,竟在同时面色大变,惨叫着往后撞去,顿时之间鲜血四溅,长刀脱手飞出。 那些刀脱手的刹那,原本面不改色在旁看戏的谢初语终于出手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些藏在暗处的朝家高手只顾朝颜安全,却未顾及他人,那飞出的刀,正向着客栈后方几名无辜女子所在之处掠去。 谢初语身形如天边流云,翩然而至,便在长刀已近之际,一手探出,动作利落随意的将那带着破竹之势斜飞而来的长刀捞入手中,随即刀锋一转,将其插入地面。 身后的女子早已经被吓得呆滞过去,谢初语最见不得的便是美人这副模样,她眉峰微扬,轻轻将那女子揽入怀中,柔声道:“不必担心,已经没事了。” 女子仿佛这时候才倏然惊醒,她缩在谢初语怀中,眼中泛着水光,双颊微红,连连道谢。 “……”朝颜回头看着这一幕,神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第二章 谢初语何等敏锐,立即便察觉到了朝颜的注视,她好不容易安抚了大堂中那名女子,这才与朝颜一道上了客栈二楼,又温声将四名婢女哄出房间,她才终于回头对朝颜看去。 朝颜没有立即开口,先是将房门合上,这才淡淡笑着迎上谢初语的视线。 谢初语不动声色的盯着对方,轻声道:“还未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朝颜挑眉,依旧摆弄着他那把价值连城的折扇,摇头道:“那日我与你说过,我救你是有目的的,你可要好好报答我才是。” 这些天来谢初语也从那几名婢女身上听说了不少事情,她早知朝颜会来找自己,是以也并不惊讶,她微微颔首,缓声道:“所以,朝颜公子想让我做什么?” 朝颜但笑不语,慢慢走近了谢初语。 谢初语抬眸看他,不知对方在故弄什么玄虚。 朝颜就站在离谢初语一步之遥的地方,倾身往她靠来,两人相隔极近,近到谢初语能够闻到对方身上浅浅的檀香味,那香也是极为名贵的香,谢初语虽不知其名字,却能够看出些门道来。 朝颜的呼吸浅浅的落在谢初语颈间,谢初语神情不变,轻轻眨了眨眼,目中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若是寻常女子被这般对待,恐怕早就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或是吓得远远逃开了,但谢初语正巧不是寻常女子,所以她能够很平静的保持这个动作与之对视。 朝颜似乎有些惊讶,但这样的惊讶也只闪过一瞬,随之,他附在谢初语耳旁,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想去一个地方,可是我爹和他派来的暗卫不肯让我去。” 这话来得突兀,终于让谢初语神情有了一瞬松动。 没有等到谢初语回答,朝颜便接着又道:“我身边跟着二十八名暗卫,我刚看你身手不错,你帮我甩掉他们,送我去我要去的地方。等事成之后,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听到此处,谢初语终于明白了朝颜的意思。 她眉峰轻挑,复又看了朝颜一眼,朝颜依旧是原来的神色,只是轻轻对她眨了眨眼。 谢初语好笑的看着对方动作,随后与朝颜一般压低了声音道:“你要去哪里?” “斩月峰。” 谢初语眸光微动,巧的是,那正是她想要去的地方。 于是她并未迟疑,当即点头道:“我答应你。” 还未待朝颜开口,谢初语便又主动凑到朝颜耳畔,轻声道:“不过你得照我的意思做。” 朝颜微微疑惑,未及询问,谢初语便已经一把揽住他后腰,轻笑着恢复了正常语调,眨眼道:“朝颜公子不是要我好好报答你的恩情么,你看我……用这副身子来偿还如何?” 第2节 “……”朝颜怔怔看着对方,似乎还没能立即听明白谢初语话中的意思。 谢初语没有等他明白,已经将人一把推了出去。谢初语没用上什么力气,然而朝颜未曾习武,被这么一推,却仍是撞在了身后的墙上,朝颜小小的闷哼一声,轻拧着眉头,正欲出声再问,抬眸却见面前一人已经欺身压了上来。 朝颜方才一撞还未回神,此时也没什么能够躲的地方,他眼看着谢初语伸出一臂拦住自己去路,随即便觉轻浅却温热的气息铺面而来,一双柔软的唇已经覆在了他双唇之上。 若说方才还未能回神,如今朝颜却已经完全明白了谢初语的意图,感觉到唇齿间的轻柔的触感,朝颜霎时微红了面颊,想要推开对方,然而想到刚才谢初语所说的那番话,他却又将这意图强自压了下来,这一挣一动间,却有了些欲拒还迎的意思。 谢初语看着对方动作,不知为何竟觉出了些趣味。 看来这位朝家二少爷虽是游手好闲,在某些方面似乎却并不擅长。 谢初语目中升起一抹笑意,一吻过后,却未停下动作,反倒是一把勾住对方腰际,身形一动间,将人带到了床上。 翻身将人压在身下,谢初语轻笑一声,指尖拂过朝颜泛着潮色的精致面庞,缓缓往下,勾勒过细致的脖颈,最后落在了对方微敞的领口之处。 她轻轻摩挲着对方那领口纹路漂亮的刺绣花纹,一双手似要再往内中探去,看着身下朝颜咬唇羞愤的别过脸的模样,谢初语压抑着笑意,挑眉问道:“谢公子可还满意?” 朝颜闷闷地哼了一声,一张脸埋在枕中看不清神情,却是不肯认输般小声道:“还……不够满意。” “那就更满意些好了。”谢初语这般说着,便要去解朝颜衣带。 朝颜一把按住谢初语双手,终于转过头来,大声道:“等等!” 谢初语停下动作。 朝颜扭头对着屋外道:“还不都给本少爷滚出去,这也是你们能看的吗?!” 朝颜此言落下,四周突然静默了下来,两人沉默的对视着,过了片刻,才终于听见屋顶上、窗外、还有大门外,传来一阵轻响,而房间当中,衣柜里,书柜旁,墙角处,灯烛后,又是好几名暗卫静悄悄走了出来,从房间中离开。 房间再次归于平静。 “……”看到这般情景,就连谢初语都难以想象,对方究竟是如何无声无息的躲进房间来的,这小小的房间又是怎么塞下这么多人的。 谢初语在心中细数着,很快数出了对方的人数,二十六个,按照朝颜所说,他身旁的暗卫当共有二十八人才是,还少了两人。 谢初语心中了然,对朝颜轻轻眨了眨眼。 她此番已经收起了方才的戏谑之色,然而朝颜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见到谢初语眨眼,蓦地面色又是一红,别开了眼,想了片刻才突然变了脸色,从床上站起来低头看着下方道:“床底下的也给本少爷出来!” 谢初语:“……” 不过片刻,床底下果然动作利落的爬出了两名黑衣人,那两人朝着愤怒的朝颜连连躬身认错,这才在朝颜“滚远点”的气急喊声里匆忙的离开了房间。 直到那两人走出去许久,谢初语还瞪着眼睛看着那方,未能找回言语。 朝颜轻咳一声,这才开口解释道:“我爹跟我说他以前做浑事,结果被藏在床底下的暗卫回去告诉我娘了,我才想起来这回事。” 谢初语无声的看着朝颜,只觉得活在朝家的暗卫保护之下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不过好在如今这群人都走光了。 朝颜好不容易支走了那群人,心情甚好,随之笑道:“我们快逃出去吧。” 谢初语沉默片刻,在屋中收拾了一会儿带了些东西,这才转而回到朝颜面前,探出双手。 朝颜一怔:“做什么?” 谢初语平静道:“带你走。” 朝颜还要再说,谢初语已经接着道:“你不会轻功,走不快,要让你自己走,我们保证刚出客栈的门就会被捉回来。” “那怎么办?”朝颜看来有些犯愁。 谢初语没有这个苦恼,她早就想好了办法,没等朝颜反应过来,她便动作迅速的做出了决定,一手环住对方颈窝,一手勾住对方腿弯,轻松不费力的将人打横地里抱了起来。 朝颜:“……” ☆、第三章 带朝颜离开的过程很轻松,朝颜将一干暗卫支得很远,谢初语的轻功也不弱,虽然带着一个人稍微慢了一点,但因为距离的缘故,那些暗卫并没能够立即判断出谢初语的行踪。 出了酒楼,谢初语便朝着最热闹的人群里冲了过去,等将人甩掉之后,她便又改变了方向,很快出了城,两人一头钻进了树林之中。 林中一片安静,只听得见谢初语的脚步踩踏过碎叶的声音,等到再也看不清林外的景色,四周视线被茂密的树丛给遮盖,谢初语才终于停下脚步,将怀中的人给放了下来。 朝颜不大自在的僵在原地,扭头看着四周的景致,出声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是要躲过那些人吗?”方才抱着朝颜奔逃,似乎并未花上谢初语多少力气,她揉了揉手腕,平静解释道:“以你们朝家的势力,你不见了,他们肯定会马上派人满城找你,我们躲在城里,早晚会被人给找出来。” 朝颜很快明白过来,“所以我们接下来,都不能入城了?” 谢初语点头:“恐怕是。” 朝颜沉默了下来,神情看起来有些沉重。 谢初语看得出来,这个消息对朝家二少爷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朝家二少爷这辈子恐怕还从来没来过这么荒凉的地方。 想到这里,谢初语很快道:“将你带出来,算是报答你救命之恩,如果朝颜少爷不愿跟我在这荒山野岭赶路,你也可以回去。”事实上谢初语很希望这位少爷能够自己回去,省得她一路上要花心思绕路去斩月峰。 然而朝颜似乎铁了心不回朝家,他摇了摇头,认真道:“我要跟你一起走,我说过,你要是带我去了斩月峰,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谢初语听到这话,不禁笑了起来。 先前她便听朝颜说过这话,只不过那时候旁边守着二十多名暗卫,许多话她不愿意说出口。如今这山林里只有他们两人,她终于开口道:“我什么都不需要,或者说我想要的东西,朝家二公子你给不了。” “也许我能给呢?”朝颜很快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直视着谢初语的眸子,那是一双如明月般沉静的眼睛。谢初语本欲开口说些什么,与之对视之间,那些话语便无法再开口了。 她默然片刻,扭头道:“那二公子便与我一起赶路吧。”说罢便朝着密林深处而去。 然而走了片刻,却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跟上来,谢初语回头一看,发现朝颜还在原地未动。 “二公子?”谢初语问道。 朝颜远远看着她,犹豫片刻,四顾道:“我走不了。” “怎么了?” 朝颜指着眼前这片清晨刚下过雨还显得湿润滑腻的泥泞地面,摇头道:“太脏了,没处可以下脚。” “……”谢初语低头看了看朝颜的下半身,对方今天穿了一件白得发亮的衣衫,依旧是来自京中的名贵料子,下摆处还缀着精巧秀致的浅金色纹路。这身衣裳衣摆极长,放在吟风弄月的场所里就是看起来就是个十足优雅的翩翩公子,然而这个时候,为了不弄脏衣摆,朝颜不得不用两手小心地将衣摆给拎起来。 然而在衣摆下方,那穿在脚上的一双雪白缀着浅色细绒的名贵靴子,却已经被泥泞给弄脏了。 谢初语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在用什么样的表情看着这一幕,她罕见的怔了半晌,开口道:“你是要自己走还是要我抱你?” 朝颜面色微不可察的红了红,闷声道:“还是我自己走好了。” 于是他拎着衣角,小心翼翼地小步到了谢初语面前。 然而泥泞路太滑,他没有站稳,身形晃了晃险些倒在地上,还是谢初语不动声色的一把搂着他后腰,将人给托了回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谢初语在前面带路,朝颜便拎着衣角紧跟在她后面,两人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一路上也没有多说话,直到朝颜先憋不住了开口道:“你……” 他本欲唤谢初语名字,但到这会儿才突然想起什么,大声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谢初语。”谢初语对自己的名字没有什么隐瞒,她说完这话,才禁不住回头看着对方道:“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赶让我带你出来。” “反正我是你救命恩人,你又不会恩将仇报。”朝颜看似毫无担心,只接着道:“你走累了吗?” 谢初语摇头,她随口问朝颜道:“你走累了?” 朝颜像是早就在等她问话,一听立即便重重的点头道:“我累了。” 谢初语默然片刻,用平静的语气道:“我们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朝颜摇头:“可是我真的走不动了。” 他倒并不是在说谎,谢初语看着这位朝家二公子苍白的小脸蛋儿,心中一阵莫名的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为了报恩答应带这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往林子里钻。她无言半晌,终于点头答应道:“那休息一会儿。” 两个人就在原处休息了起来,因为刚下过雨,地面还很是湿润,没有什么干净的地方可以靠坐,谢初语便纵身上了树,在一处树枝上坐了下来。她素来习惯了安静,一旦静下来便也不愿同人讲话,只自己从兜里摸出了一支短笛,轻轻吹奏了起来。 低声清远,像是一弯流淌的溪,溪中盛满了凄清月色,一曲奏完,朝颜才想起来树下还站着个人,而那位朝家二少爷靠在树干旁仰头看着他,双眸清澈漂亮,细碎的风拂过树梢,落叶掠过他身侧,衬着他的面容更显清雅秀丽。 这实在是一幅极美的画卷,只要不看那位公子如今还鸡爪般僵硬的拎着衣摆的两只手。 “你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朝颜弯着眉眼轻笑,出声问道。 谢初语摇头:“不知道,从前跟别人学的。” “跟谁?” 谢初语低头看着树下的人,并不想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朝颜不依不挠,又道:“你能不能教我吹笛子?” 谢初语挑眉:“你学这个做什么?” 朝颜没说缘由,他来到谢初语坐着的那棵树下,伸展了四肢想要爬树。 然而这位朝家二公子柔弱的身板实在不适合做这种事情,爬起树来就像是一张纸片在往树干上粘,连抬腿都不会,不过爬了片刻他就放弃了,还是谢初语实在看不下去,掠身而过,揽着人后腰将他抱了上来。 朝颜有些失神,脸颊烧得还有些微红,他此时与谢初语坐在同一根树枝上,低头看着下方的满地落叶,低声道:“谢谢。” 谢初语道:“习惯了,以前就是这样,见到漂亮姑娘有困难就忍不住总想帮上一把。” 朝颜一怔,指着自己道:“可我不是姑娘。” “你……”谢初语闻言回过头去,目光自朝颜精致容颜上掠过,轻咳一声才收回视线道:“你这模样,比姑娘还漂亮。” 朝颜:“……” ☆、第四章 朝颜毫无疑问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有钱人的毛病在他的身上都得到了十分明显的体现,比如说走上几步路就喊累,一旦坐下来休息就很难再把他叫起来。 而谢初语也很容易就看出了这位朝家二少爷从来没有进过什么树林,因为他一路上都在好奇的四处探望,好似一个三岁小孩儿般对四周都充满了疑问,见到什么古怪的树木和花草,都得停下来研究半天。不过这位少爷只对花草有好奇心,稍微见到一只野兔狐狸,都能够将他给吓得一面跳脚一面往谢初语身后躲。 原本一天就能出的森林,硬生生被他们走到了日落,才不过走了一半不到的路程。 好在朝颜虽然娇惯,但性子却出乎意料的有趣,一路下来,谢初语倒并未对其生出恶感。 夜晚降临,两人在林中一处空地生起了火堆,谢初语独自去林中寻觅了片刻,最后拎回了一只野鸡,就这么就着火堆烤了。 对于旁边朝颜好奇的眼神与欲言又止的神色,谢初语已经见怪不怪,她烤好东西之后,随手掰了一块肉交到了朝颜手中。 朝颜满怀期待的咬了一口,谢初语看着他的模样,很快扭回了头,自己开始吃了起来。 第3节 这深山老林的也没有油盐酱醋,吃东西不过为了果腹而已,谢初语烤得很是随便,甚至某处还有些焦了,味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她倒是没指望这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少爷会有什么夸奖,只要没将东西吐出来她就谢天谢地了。 没想到身边半晌没有动静,等到谢初语转过头去,才见朝颜正捧着那块肉朝谢初语笑道:“味道挺像京城醉香楼的菜,要是再撒点盐就更好了。” 谢初语:“……”被人昧着良心这么夸,她倒是头一次,她顿了片刻,出声道:“既然觉得好吃,那你就多吃点,明天还要接着赶路,你这么慢我们要何年何月才能到斩月峰。” 朝颜点了点头,当真认真吃了起来。 谢初语盯着他看了片刻,虽然这么说有些古怪,但她之前所说的话倒并不是随口说的,朝颜的确生了一张很耐看的脸,并且有越看越耐看的趋势。 静默半晌,谢初语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斩月峰?” “因为斩月峰之约。”朝颜很快应道。 谢初语神情微变,轻轻笑了一声。 朝颜捧着东西,低声道:“你也是因为这个去的吧。” “不错。”谢初语没有隐瞒。 斩月峰之约,是很长时间以来江湖中都在关注的事情,因为这个约定,是代表着整个江湖上最强的两个人,或者说两大势力之间的约战。 二十年前,江湖上同时出现了两名武功极高的年轻人,两人同样的初出茅庐,同样的锋芒毕露,几乎同时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两个人相互约定在斩月峰进行生死一战,那一战打了整整三天,两个人一战之下,竟是胜负不分。 于是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定下约定,等到二十年后再战,一战之下,必定生死。若那时人已不在,那便由其后代来替其一决生死。 这是一个死约,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未免太过草率,但区区两个年轻人的生死,不会对任何事情造成影响。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后来这两名年轻人会成为江湖上最强大的两大势力首脑。 这两个人,其中一个叫做司空清,如今是北方霸主藏锋殿的主人。 而另一人名叫牧和,原本的身份就是南方镜月阁阁主之子,后镜月阁成为南方第一势力,牧和也继承了镜月阁,成为了南方第一人。 当年一场无心的生死约战,到如今却成为了南北之争的始端。 而三个月之后,便是斩月峰二十年之约最后的日子。 当初约战的两人,司空清如今还执掌着藏锋殿,镜月阁牧和却早已经在十多年前的一场恶战当中去世,此次替牧和参加这一场死决的,是牧和的儿子,如今的镜月阁阁主牧棠。 “那可是百年来最精彩的一场比试,我当然要去看看,可是我爹死活不许我去。”朝颜无奈道,“我只能拜托你带我去了。” 谢初语心中觉出了几分古怪,朝家虽然与武林没什么关系,但让朝家少爷去看一场比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为何事事纵容朝颜的朝家老爷却偏偏在这件事上如此强硬? 不过谢初语不是有话就问的性子,虽然心中疑惑,却只将其藏在心底,转而问道:“你觉得斩月峰之战,谁会赢?” 这句话问出,朝颜却突然静了下来。 就在谢初语再要开口之际,朝颜低声道:“司空清。” 果然是这样。 谢初语心中并不惊讶,江湖上随便问一个人,几乎都认为司空清会赢,司空清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如今又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早已经是人们公认的天下第一人,而另一方牧和原本也是能与司空清不相上下的存在。 但牧和已经死了,接替他的人是他的儿子牧棠,牧棠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纵然是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就超过司空清,将其击败。 谢初语不置可否,吃完了东西便寻了个地方闭目打算好好休息,然而那边朝颜却出声又道:“可是我希望牧棠能赢。” 听见那个名字,谢初语再次睁开眼睛,问道:“为什么?” “司空清那老头欺负人。”朝颜的答案很简单。 谢初语忍不住笑了出来,笑过之后抬眼看着朝颜道:“你见过真正的牧棠吗?” 朝颜顿住,摇头,“听说很少有人见过他。” 谢初语道:“我见过。” “什么模样?”朝颜好奇道。 谢初语面上笑意依旧,想了想道:“是个很好看的人,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朝颜眨了眨眼,像是在努力去想她话中的意思。就在两个人的交谈之中,夜已经深了,夜深自然就该休息了,所以谢初语自己倚着树开始闭目养神,朝颜拎着衣摆在旁边转了半晌,却没能够找到一处适合自己睡觉的地方,只觉得四处都脏得可怕,折腾了许久,谢初语实在是看不过去了,从带来的包裹里面掏出了一件旧衣服给他垫在身下。 朝颜终于满意了,将衣裳铺好,喃喃问谢初语道:“你怎么会带着这些东西赶路?” 谢初语连眼皮都不想抬,淡淡道:“赶路自然要做足准备,必要的东西怎么会少,倒是你……”她话音一顿,像是想了起来,睁眸看着朝颜道:“是你要我带你离开的,来找我之前就应该做好了出行的准备才是,你怎么什么都没带?” 朝颜听得谢初语话中的意思,当即不同意的道:“我带了。” 他这般说着,很快来到谢初语身前,一把从衣襟里将东西掏出来道:“你看,我带了这么多!” 谢初语:“……”她往旁边挪了挪,险些被朝颜手里那一叠足以买下一座酒楼的巨额银票闪瞎了眼睛。 从某方面来说,朝颜的打算并没有错,有钱就能够买到大部分东西,然而他未曾料到谢初语会选择待他进入这密林,两个人在林中穿行,这些钱便一点用处也派不上。 谢初语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口问道:“就没带点别的东西么?” “有的!”朝颜为了证明自己的准备充分,很快又掏出了几件东西,分别是玉佩,折扇,之类的没用玩意儿,纵然是带在身上也不会显得麻烦。 谢初语视线随意的扫过这堆东西,玉佩是一种特别名贵的绯玉,冬暖夏凉甚至还能防止毒虫靠近,这样子的玉佩天下间不过也就那么两三块。折扇是靖州浮香斋的折扇,上面的提字还是书法大家宁先生的墨宝,也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谢初语感觉朝颜摆出来给自己看的简直是一堆闪闪发光的金子,她无言半晌,强压下将此人殴打一顿的冲动,挑眉道:“你带这堆玩意儿是要去斩月峰吟风弄月还是赏花赏雪?” 朝颜将东西收回去,坐回那处用衣物铺好的地方,无奈道:“我第一次单独出门。” 谢初语明白朝颜说的是事实,然而她看了对方一眼,却很快收回视线没有再开口。 有的人生来便受尽宠爱,过着所有人都羡慕的安乐生活,而有的人,刀尖舐血,活在这世间不过是为了等待死亡那天的到来。谢初语从来不会去考虑旁人与自己之间的不同,但她知道他们不会是同一类人。 谢初语突然安静下来,朝颜坐在那处,不一会儿也终于睡着了。 赶路一天,本以为能够一夜安睡,但半夜的时候,谢初语就被一阵窸窣的声音所扰醒。谢初语身为江湖中人,自然睡得比旁人警觉,这声响出现的瞬间,谢初语便睁开了眼睛,待借着月光看清那处闹出动静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之后,她才随之放下心来。 闹出动静的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它在草丛间探着头,似乎是在往这处张望。 谢初语不打算理会这东西,闭上眼继续睡觉,然而不过片刻,一阵惊叫声再次将她给吵醒了过来。 就在谢初语醒来的瞬间,一道身影直直的扑到了她面前。 谢初语没来得及回神,已经习惯性的将人一把揽入了怀里:“别怕,有我在。” 她搂着朝颜转眼望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将人吓成了这个样子,然后她找了一圈,终于在朝颜铺好的那堆衣服旁边,看到了一只……气势汹汹的野兔。 ☆、第五章 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半晌,朝颜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有些僵硬的离开了谢初语的怀抱,回头又看了那野兔一眼。 然后被野兔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他假装不动声色的退到了谢初语的身后,谢初语挑眉看了一眼那兔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竟然被这小家伙吓到了?” 朝颜丝毫不觉得难为情,“那东西刚才踹了我!” 谢初语觉得有些好笑,正要开口,却见眼前的兔子突然之间团起身体朝朝颜冲了过来,示威一般直接撞到了朝颜腿上。 朝颜被吓得又是一声惊叫,再次趴到了谢初语身上。 谢初语:“……” 这位大少爷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狠的活物,谢初语不由得再次感叹朝家老爷将儿子保护得太好,她沉默片刻,就在朝颜惊恐的目光注视之下,随手一捞,一把拎起了那兔子的耳朵。 灰色的小兔子在谢初语手里挣扎了一会儿,被谢初语目光瞪了回去,随即也不知为何,就乖乖安静了下来。 谢初语这才将其抱入怀中,轻轻抚了它的后背。 小兔子似乎觉得有些舒服,眯了眯眼睛,在谢初语怀中动了动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成了一团。 谢初语驯服了这只小野兔,将其放回草丛当中,这才转过头看朝颜道:“没事了,睡吧。” 朝颜怔怔看着谢初语怀里的兔子,似乎还有些戒备,谢初语接着道:“它不会再来了。” 朝颜也不知是否相信了谢初语的话,他虽回到自己先前睡的那处地方,却没有立即入睡,而是轻轻动了动身子,往谢初语那边挪了挪。谢初语也已经回到了树旁,倚着树干闭目假寐,听得身侧又是一阵动静,谢初语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然后看见朝颜依旧躺着,躺的地方却离她更近了。 谢初语扬了扬眉梢,没有说什么话,又接着装睡,不过片刻,她再睁目,朝颜便已经睡到了她的身侧。 谢初语:“……” 朝颜见她睁眼,不觉有些尴尬,怔了片刻才赶紧解释道:“天冷。” 谢初语:“哦。” 朝颜认真道:“我怕你冷。” 谢初语竟想不出自己该如何去接这句话。 好在朝颜并没有想听她的回答,他迟疑片刻,认真保证道:“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谢初语头一次听人说占自己便宜,这实在是一种奇特的经历,她似笑非笑看着朝颜,觉得看朝颜这扭扭捏捏的模样,倒像是她在占便宜才是。她觉得有趣极了,也不打算拒绝朝颜,便笑道:“好了,睡吧。” 朝颜低低应了一声,这才终于最后看谢初语一眼,闭目睡去。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确太冷,两个人靠着睡了一整晚,朝颜睡着之后,便开始无意识的靠近身侧的温暖,所以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靠在谢初语的肩头,身子紧紧地贴着对方,隔着衣衫都能够感觉得到对方的温度,甚至心跳。他抬眸看去,那处视线正好对上谢初语的眼睛,清澈温和,带着几分促狭。 朝颜顿时一怔,然后迅速的清醒了过来,连忙缩回身子。 谢初语倒是十分放得开,见他醒来,立即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开口道:“既然醒了,那么我们该赶路了。” 朝颜也赶紧起身,顺着她的话转移了话题:“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林子?” “今天就能。”谢初语很快道,“原本昨天就能出去的,你走得太慢耽误了行程。” 对于谢初语这句话,朝颜没能够立即回应,他只得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过了这片林子,就是烈日崖,烈日崖上面有个游龙寨,我们去那里。” 听见谢初语这话,朝颜有些惊讶,“我们去山寨里面?会遇上山贼么?” 谢初语听闻此言,不由得多看了朝颜一眼,旋即摇头意味深长的道:“不会。” 。 日头将落的时候,朝颜有气无力的拖着步子,终于跟在谢初语的身后来到了游龙寨当中。 游龙寨里面的确没有山贼,来到此处,看着空空荡荡的废弃寨子,朝颜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谢初语会带他来这里。 因为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山贼,这是一座空寨,里面荒凉一片,蛛网密布,野草横生,似乎是废弃了多年,连一丝人迹也无。 此时已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整个山头荒凉而安静,渐暗的光色照射在此处,竟显得有几分阴森。 朝颜跟在谢初语身后,看着四周的情形,忍不住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第4节 “游龙寨,许多年前南方最让人头疼的一个山寨,里面的山贼大都凶狠,附近许多城镇都被他们给搅和过,发生过不少惨事。”谢初语随口应了一句,不住往四周看去,似乎在寻觅着什么东西。 听着谢初语的话,朝颜心下不解,一时间竟也忘了恐慌:“那他们人呢?” “死了。”谢初语道。 朝颜正欲追问,谢初语自己先将这故事说了出来:“十年前,有个人偷偷潜入这个地方,使了些手段,以一人之力,将整个山寨毁了,一夜之间杀了寨中所有的人。” 两人经过寨中,许多地方还有火焰灼烧过的痕迹,朝颜盯着那些痕迹,脑中似乎掠过了许多年前那个故事里发生过的情形。他站定脚步,看向那些破损烧毁的房屋,有些不可置信的道:“一个人?” “嗯。”谢初语知道此事定会让人十分惊讶,她轻挑唇角,接着说了一句让人更加惊讶的话,“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孩。” 朝颜再次怔住,转而看向谢初语。 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只身来到这个恶名昭著的山寨,在无数人的看守之下,闯入其中,烧了山寨,不知是用什么办法,除去了整整一座山寨的人。这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一个十分离奇甚至诡异的故事,一个弱小的孩子,究竟是如何做到这样的事情? 朝颜想不到,甚至不敢想,那些对于他来说似乎是遥远异常的事情。 “那个人是谁?”朝颜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谢初语没有卖关子,立即给出了答案:“牧棠。” 三个月之后,即将要参加斩月峰之约的南方镜月阁阁主,年纪轻轻便武功高强的江湖至强者之一,牧棠。 牧棠这个名字总是伴随着许多传奇故事,然而此时谢初语所说的这个故事,却是极少有人知晓。 谢初语道:“我说过,牧棠是个很危险的人。” 朝颜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久久未能回神,他茫然看向谢初语,半晌才低声问道:“他真的……做过这种事情?十岁的时候?” “是啊。”谢初语大约能够猜到朝颜的惊讶来自何处,但她没有料到对方的反应比她所想的还要大得多,她点头道,“的确是他做过的事情,我也没想到他能做这种事。”她话音落下,转而又道,“朝二公子大概不会明白。” 朝颜依旧在愣神,听到谢初语最后唤自己的名字,才像是瞬时情形过来,视线犹疑在四周断壁残垣与荒草之间,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第六章 山寨地处高处,山风犹自寒冷,穿得单薄的朝颜不禁拢了拢衣裳,跟在谢初语身后担心地问道:“我们今晚难道要在这里住?” 谢初语不禁朝他看了一眼,笑道:“这里怎么住?” 听得谢初语这么说,朝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谢初语脚步未停,接着往前走去,一面走一面对朝颜道:“我只是想来这里看看。” 朝颜不解,随着谢初语穿过前方的一片空旷,到了游龙寨的尽头。 谢初语将此处逛完,终于满意的回头道:“我们走吧。” 谢初语此番实在是有些古怪,朝颜不解道:“你在看什么?” “看他在这里留下的痕迹。”谢初语道,“牧棠与游龙寨的故事,我听说许久了,一直没有机会来看一眼,如今正好经过这里,我自然要来看上一眼。” 朝颜听出了谢初语话中的意思,他问道:“牧棠与你是什么关系?” 谢初语话音一顿,盯着朝颜看了片刻,收回目光道:“关系不大,小时候见过几眼。” 沉默片刻,谢初语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他从小就是个强者,我长久以来的目标,便是要超过他。” 朝颜不解的盯着她看,似乎从她眼底读出了些落寞,他小声问道:“那你现在超过他了么?” “不知道。”谢初语摇头,无奈的笑了笑,旋即终于注意到四周已经尽数沉下来的夜色以及满天的星斗。她回身道:“我知道这附近山脚下有一间客栈,我们去那里落脚。” 朝颜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谢初语早知此处有客栈,所以才带着他来到了这里。 两人往山脚下走去,果然不多时就见到了一间客栈。此处本是一条重要商道,但早年因为游龙寨的关系所以人烟稀少,许多商户宁愿绕道也不敢从此处经过。后来游龙寨的事情解决,这条商道才重新热闹起来,而这间客栈,也是在这时候开起来的。 客栈里面人不少,谢初语拿着朝颜的钱订下了两个房间,两人这才终于过上不必再过在山林里面餐风露宿的日子。 刚订好房间,朝颜也不知为何,神神秘秘的就将自己关在了房里,谢初语好奇心不重,也不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只自己在客栈堂中要了些饭菜和酒水填了肚子,打算等吃过之后,再叫一份带到朝颜房间里去。 谁知她才刚坐下,就见几个人从客栈外面走了进来,手里面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在低声向客栈掌柜询问什么。 谢初语功力深厚,耳力自是极佳,她不动声色的举起酒杯,视线却始终停留在那几人的身上。她看到了那几人身上佩戴的令牌与衣服上的家纹,那是朝家的人。 谢初语怎么也想不到,朝家的势力会这样大,他们刚一离开山林,来到这稍微热闹一点的客栈,就撞上了对方来寻人。 “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一男一女?” 那边已经问了起来,掌柜的盯着那几人手中的画,似乎正在思索,谢初语不知道那副画究竟画得有几成像,那掌柜会不会联想到自己,但对方既然已经来了,他们便必须得想点办法。 她想到这里,默然放下手中杯盏,不惊动任何人,悄然走上了客栈的二楼房间。 上了二楼,等到确定下方的人没有注意到自己之后,谢初语的动作立即快了起来,朝颜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情况紧急她也来不及敲门,直接就撞了进去,屋内有一扇屏风,谢初语想也没想直接冲到屏风后面,敛眉肃目低沉着声音道:“你们朝家来人了,我们现在就得走……” 她这话说得匆忙,然而冲进房间,待看清其中情形之后,她才将话音一顿,罕见地怔住了。 房间里面水汽腾腾,热雾弥漫,水声轻响,屏风后边摆着一个大浴桶,而谢初语要找的朝家二少爷,如今正赤身*的在浴桶里面,他将身子浸在水里,长发早已解开,柔和的自身侧垂落而下,纠缠在水里,只露出了一个脑袋,睁大一双眼睛盯着谢初语,神情是惊吓过度之后的微微迟滞。 时间瞬时凝固,两个人僵持着对视,谢初语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到了水里,隐约能够透过摇荡的水波看见他胸口白皙的皮肤。 朝颜的面色蓦地红了起来,干脆将半个脑袋都浸在了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快出去!”朝颜沉在水里有些着急的说着话,气泡一颗一颗从水里冒出来,还伴着咕噜的水声。 这模样简直像极了一条受惊的小锦鲤。 谢初语生出这样的想法过后,忍不住又开始感叹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有心思想出这种形容。 她僵了片刻,打算出门,但想到客栈大堂里的那几个朝家人,身形不由得又顿住。她要是在这个时候出去,难保不会被那几个人看到,若是被认出来那就更麻烦了。朝颜被带回朝家倒是与他没多大关系,但她当初一时冲动将朝颜带出来,此时恐怕早已经被安上了劫走朝家少爷的罪名,要是被朝家发现行踪,肯定少不了一番麻烦。 于是再三权衡之后,谢初语恢复了平静,反身将房间的大门合上,朝着朝颜的浴桶处走了过来。 朝颜身子缩在水里,惊恐的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谢初语被他这一声叫住,虽然看不清水底的光景,不过这情形光靠想象就已经足够暧昧了,她轻叹一声,站在原地摊手道:“我什么也不做,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朝颜:“……那你能让我穿上衣服再说吗?” 谢初语严肃的摇头:“没时间了,二公子,外面有你们朝家的人来抓人了。” 朝颜听得这话,终于反应过来,想要站起身来,却又顾及着谢初语在眼前,一时之间怔在水里竟有些语无伦次:“那我赶紧起来穿衣服离开,你……别看我!” 谢初语看着这屋中的情形,她不是没见过这位朝二公子的速度,大概是因为从小的教养,朝颜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甚至就连这时候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他还在浴桶里面犹豫着接下来应该穿哪一件衣服。 谢初语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抓过朝颜的衣服冲到屏风另一头道:“算了,你就这样!” “我的衣服!”朝颜没了衣服更无法起来,只得继续缩在桶里,依旧是心神未定的模样。 果然,片刻之后,一阵敲门声在房中响了起来。 迅速收拾好的谢初语将屏风挪到浴桶前面,遮住了大半光景,这才对朝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匆忙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面站着的,正是方才在客栈大堂中询问朝颜行踪的那群朝家人。 那群人似乎原本已经做好了捉人的准备,神情严肃,剑拔弩张,然而待那房门打开,看清眼前的谢初语之后,他们却都怔住,有人疑惑,有人失望,都松开了握剑的手。 房门口的谢初语已经趁着这短暂的时间换上了一身男装,梳着简单的发髻,她虽生得清秀,但眉目中却不觉透出几分英气,再加之她举手投足之间,皆是男儿模样,虽不如其余男子高大威武,却独有一分清俊疏朗,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门内门外,一群人就这般与谢初语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直到门外的人视线自谢初语身上挪开,往后方水汽腾腾的房中扫视而去。 谢初语抬手一把挡住众人视线,挑眉笑道:“诸位这是要做什么?” 听得谢初语发问,这群人当中为首之人道:“打扰公子了,我们是来找人的。” “你们要找何人?”谢初语声音刻意将声音沉了下来,也没叫人听出问题。 那人迟疑片刻道:“我家公子,公子被一名女子所绑架,不知所踪,我们现在正要寻他,我听此间掌柜说此处住着一男一女,形容与我要找的人十分相似,所以才想来看一眼。” 谢初语轻轻“哦”了一声,继而抬眸笑道:“那你看,我可是你家公子?” 那人摇头:“不是。” 谢初语自然不是朝家公子,而据那掌柜所说,此处住着一男一女,那人想到此处,将视线自谢初语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另一侧屏风那头的人影,欲言又止道:“可否让我看一看……” 谢初语听闻此言,当即神色一变,“那可是我家娘子,她如今正在沐浴,你们也要看?你们还有没有廉耻?!” 那人板着脸,似乎仍是不死心,屏风后面水声再次传来,里面的人似乎是被吓得不轻,谢初语回头看了那处一眼,露出了不悦之色对众人道:“我家娘子总不会是你家公子吧,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走吧。” 谢初语态度强硬了起来,那些人自然也没有道理真的进去瞧一个弱女子洗澡的模样,众人僵持片刻,到底还是对谢初语说了声打搅,然后转身离开了此处。 谢初语守在门口,见那群人当真离开,这才终于收回伪装的神色,再度将房门合上,回头看向了屏风那头的人。 这次她没有过去,只远远隔着一扇屏风朝里面的人道:“总算是躲过一次,不过你也看到了,他们连这种地方都能找来,接下来我们要去斩月峰,恐怕还会遇上更多麻烦。” “那怎么办?”静了半晌,那头的朝颜才终于低声问道。 谢初语盯着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又看了一眼旁边自己刚换下来的衣裳,唇角微翘道:“我有办法。” ☆、第七章 将方才翻乱的包裹收拾好之后,谢初语再度敲开了隔壁朝颜的房门,轻咳一声问道:“你好了吗?” “还……还没。”朝颜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透着些犹豫与窘迫,似乎对于谢初语的这番决定十分不满。 谢初语想到对方此时可能会有的神情,忍不住唇角微翘。然而她这般幸灾乐祸,自然是不能被人给看出来的,所以她收回笑意,板起脸又做出认真的模样道:“不过是穿女装而已,朝颜公子不是向往过江湖人的日子么,我们江湖中人,平时要应付各种事情,乔装打扮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扮男扮女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屋子里面又是一阵响动,谢初语这次也懒得再回自己的屋子,便干脆倚着墙静静等了起来,等了没多一会儿,屋子里面就再次传来了朝颜的声音:“……我好了。” “出来看看。”谢初语站直了身子,来到朝颜房门之前。 房门吱呀一声,缓缓被人自里面推开,谢初语看着门内的光景,唇畔的笑意微凝,却是不禁怔住了。 纵然知道这位朝家少爷脸蛋儿漂亮,在心里面也早有猜想,但真正见到他穿着女装出现在自己眼前,谢初语还是说不出话来了,朝颜的五官本就柔和,不论哪一处的棱角都精致得恰到好处,此时着了一袭浅紫色纱裙,将那面容衬得更是清丽秀美,而他此时眉眼微垂,颊边红云微染,更是将那份秀美渲染到了极致。 看到这幅画面,就连谢初语也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实在是太好看了。 一个男人生得这么如花似玉,实在是叫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谢初语沉默之际,朝颜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无奈道:“我说了,我扮不好女子。” 谢初语摇头,终于再次开口道,“你已经很像女子了。” 朝颜睁着眸子,不知道这句话究竟算不算夸赞。就在这时候,谢初语接着道:“不过还差了一点东西。” “什么?”朝颜不解。 谢初语手执着方才自朝颜那里拿来的折扇,用扇柄轻轻点了点朝颜的胸口,犹豫片刻道:“你……没有胸。” 朝颜:“……” 第5节 于是谢初语又替朝颜折腾了一番,总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待做完这一切之后,谢初语才终于低声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朝颜原本正拖着脚步要往窗边走,听到这问话,不觉停下脚步,回头向谢初语摇头道:“没事。” 谢初语沉吟不语,事实上她自方才就已经发觉了朝颜的问题,然而刚才她忙着替朝颜折腾那一身女装,便也没有多问,现在看到朝颜脚步虚浮得更加严重,这才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朝颜不肯多说,她便也没有再问,只直接道:“什么时候受伤的?” “不是受伤。”朝颜脱口而出,待对上谢初语眉峰微挑的神情,才终于挪开视线,低声道:“只是磨破皮而已。” 谢初语不由得又是一怔,他想到了许多种可能,倒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个,她行走江湖已久,的确没有考虑过旁人能不能跟随她走这么多路,当然,让她没猜到这点的,还是因为朝颜原本走得就极慢,走上片刻就休息一会儿,她确实没料到就这样赶路,朝颜还是能磨伤脚。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世家少爷娇生惯养的程度,谢初语来到朝颜身前,扶着对方到了床边坐下,这才道:“你将鞋脱了。” 朝颜连连摇头,谢初语却不客气,上前直接捉住了对方的脚腕。 她也不愿这么多事,但朝颜这样,分明会影响到两人赶路,无奈之下她也只得先看一看对方的情况。 忽略掉朝颜毫无作用的轻微挣扎,谢初语一把脱了朝颜的鞋袜,看清了对方的脚底的情况。 这位大少爷的确是没怎么赶过路,一双脚却是白净,只是脚底处通红一片,竟有些血肉模糊。谢初语看得一阵无言,忍不住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去淌了刀山火海回来。” 朝颜被个姑娘这么看着,神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支吾着道:“我歇会儿就能赶路了。” 谢初语抬眸看他,低声道:“什么时候弄成这样的,你怎么不说?” 朝颜没有回答她前面的问题,那处被磨破的脚似是有些疼痛,他微微收了腿,这才正色道:“我们不是正在赶路吗,你一个女子都没有坚持不住,我是男人,当然更不能拖你的后腿。” 谢初语神情微妙的看着朝颜,却没有立即出言反驳,对方此时还着着一身女装,但谢初语却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些许从前未曾发觉的坚持与执拗。 她突然觉得此人真是极有意思。 说他娇生惯养身娇体弱,他的确连几步路都走不了,但他双脚被磨成这个样子,却偏还能一声不吭跟在她身后赶路,实在又是叫人费解。 想到这里,谢初语没有同他再争辩,只低声道:“你等等。” 朝颜不解,却见谢初语忽而起身,自旁边自己随身的包裹里面翻出了几瓶药来,她随手从里面找出了一瓶药,这才再度回到朝颜身前,自其中弄了些药膏出来,动作小心地涂抹到了他的伤处。她低头涂着,口中又道:“要是疼就说。” “不是很疼。”朝颜摇头道,“我自小就挺能忍疼的。” 谢初语自然不相信他的辩解,她放轻动作替这人涂好了伤处,这才重新站起身来,只是她刚站起身,就看到对方正专注的盯着自己,她轻轻眨眼笑了笑道:“怎么,看着我就能不疼了?” 朝颜连忙收回视线,似乎是不知该回应什么,只找了个话题道:“你的包袱里怎么还带了药?” “江湖中人出门自然要随身备着这些东西,我要是像你这样只带银两和玉佩扇子,肯定早就死了好多次了。”谢初语不以为意道。 朝颜问道:“你的仇人很多吗?” “不知道。”谢初语摇头,“反正想我死的人很多。” 她说完这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忽而盯住朝颜道,“你好像不怎么好奇我的身份。” 朝颜喃喃道:“我对江湖本来就不了解,就算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话有几分道理,谢初语轻笑一声,随之道:“好了,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朝颜连忙问道。 “如今你已经扮了女装,我们倒是可以暂时不必担心被人发现,所以我明天去买一辆马车,我们驾车直接去琥城,从琥城再往斩月峰去。”谢初语这般说完,但见朝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当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开口问道,“怎么了?” 朝颜想了想道:“琥城旁边有一座小镇,叫做桐雁镇,我们从那边经过再去琥城可以吗?” 谢初语没料到朝颜竟会知道那种小地方,那处地方她倒是也听说过,不过她赶路却从未自那里经过过。她将眉稍微挑,随之道:“我听说那里有许多山贼,你若是当真不怕,我们从那里经过也可以。” 朝颜笑了笑,谢初语随之又道:“为什么非要去那个地方?” “有些熟人在那里,想要顺道去看看。”朝颜解释了一句,谢初语不是好奇的人,听了这个解释也没有再接着问的意思,很快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开始休息。 第二天一早,谢初语便又敲开了朝颜的房门,朝颜揉着惺忪睡眼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兜头被谢初语塞了一身女装。 朝颜瞬时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的女装这才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情,谢初语将朝颜叫醒之后便又离开了,等朝颜穿好衣服,收拾好一切,谢初语已经买好了马车回来了。 “走吧。”谢初语行动极快,自是朝颜这个慢吞吞的公子哥不能比的,朝颜站起身来,步履还有些不稳,谢初语知道他脚上有伤,便主动伸出手来扶着对方,两人一道往楼下走去。 如今谢初语依旧是一袭女装,而朝颜也是一身女装,两人这般想扶相持,看来丝毫没有不妥。 朝颜忍不住低声道:“既然换了性别便不会被人认出来,为什么是我换女装,而不是你换男装?” 谢初语随口道:“因为那些人要抓的是你,不是我。” 朝颜无话可说,他足下还痛着,只能接着找话分散注意道:“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吹笛子?” 两人在山林里的时候,每一夜谢初语都会坐下吹奏那么一段,然而昨夜却没有,朝颜显得有些不习惯。 谢初语道:“不想吹就不吹。” “你以后能教我吹那支曲子吗?”朝颜又问。 他已经说过好几次让谢初语教他吹笛,然而谢初语只当他是在瞎闹,便也没有理他,直到今日想到这位大少爷脚上受了伤,心里终于稍稍一软,松了口道:“有机会就教你。” 她开始越来越觉得这位朝家二少爷是个有趣的家伙。 就在谢初语暗自在心中对这位少爷做出评价的时候,朝颜终于忍不住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嗯?”谢初语看他。 朝颜面色微红,低声道:“你扶我就好了,为什么老搂着我的腰?” “……”谢初语头一次意识到男女有别,她很快松开手,分辨道,“我老是将你当成女子,习惯的就搂上去了。” 朝颜被这句话再次砸懵,他正想问谢初语喜欢对女子搂搂抱抱的毛病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对方却已经抛弃了那点仅有的关于男女有别的意识,皱眉看着对方道:“你走得太慢了。” 朝颜无奈道:“可是我已经最快了。” 谢初语道:“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带你出来的么?” 朝颜不解,谢初语没等他发问,已经一把将人拉过,然后轻轻松松打横抱了起来。 ☆、第八章 有了马车之后,赶路自然要方便了许多,两个人驾车又经过几座城镇,不过三天的时间,便已经接近了琥城。朝家的声势极大,期间自然也有人在寻朝颜的踪迹,甚至在经过城门的时候,还会有人盘查,然而朝颜扮成这幅模样,倒是的确给他们减少了许多麻烦,一路上竟无一人能认出他是男子之身。 眼看着桐雁镇将近,两人的行程也渐渐加快,而这就让他们夜晚时分无法在沿途的城镇当中落脚,只得随处找一个地方将马车停靠下来过夜。 这三天里面朝颜一直坐在马车里面,极少下地行走,纵然是下地,有时候被谢初语嫌弃走得太慢,也是直接抱着来去,丝毫不需要他走动。 所以这日夜里将马车在一处湖边停好之后,谢初语便习惯性的来到马车前,抬手便要将朝颜抱下车来。 朝颜连忙阻止了谢初语的动作,微红着脸摇头道:“我的脚已经好多了,我可以自己走了。” 谢初语眉角微微掀起,似笑非笑看着他,让开了身道:“也好,那你快下来吃些东西了。” 朝颜点了点头,似乎是怕谢初语再把自己给捞起来,所以下车的动作比之从前慢吞吞的模样要利索了许多,看来脚果然已经好了不少。 他走下马车,才发现眼前夜色如水,而夜色之下,两人的面前竟是一片宽广湖泊,许多荷叶叠在湖中,在月光下偶尔有荷花粉嫩的色泽,随风摇曳之间,竟是一片静美。他看得不禁一怔,眸光闪烁间,忍不住将手往旁边一伸,出声道:“来人,备笔墨……” 谢初语:“……” 朝颜感觉到不对,回过头见谢初语正幽幽地看着他。 他忍不住轻咳一声,低声解释道:“我还以为是在出游……” “二公子打算作诗不成?”谢初语淡声道。 朝颜再次摇头,很快来到谢初语早已打理好的火堆旁坐下,只是坐下之后,他心中却仍是犹豫,忍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回头对依旧站在旁边的谢初语道:“你不觉得这般景致真的很美吗?” “嗯?”谢初语平静回了一声,旋即竟当真随着朝颜所说,回眸往不远处的湖面看去。 月光如练,湖中波光粼粼,荷叶随风而举,粉嫩的花苞开在其间,如有光晕闪烁,确实如朝颜所说,是一幅绝美的画卷。 谢初语行走江湖,从未有心思琢磨什么风花雪月,如今听到朝颜说起,才终于有所察觉。 她神色微缓,浅浅笑道:“倒是的确不错。” 她说完这话,回过头来,才发觉朝颜正凝目盯着她看,她神色如常的来到朝颜身旁坐下,这才从包袱里面掏出一样东西扔到朝颜怀里,“别看了,你还没饿么?” 朝颜接住那被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才发现是两个包子。他正好觉得有些饿了,见到包子自是有些惊喜,他将其中一个递给谢初语,自己则捧着另一个道:“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忙着赏花赏月,当然不知道。”谢初语也不客气,接过那个包子吃了起来。 朝颜小口的吃着包子,细嚼慢咽的模样像是在吃这天底下最好的食物,谢初语盯着他的模样看,不得不承认这位公子哥虽然娇弱,但是在吃东西上面却是极为给人面子,不管吃什么都能吃得极香。 朝颜虽然吃得小口,但包子也没有多大,不过一会儿两人便吃完了,吃完东西之后,朝颜才再次打开话匣子道:“谢姑娘,你是不是经常这样赶路,那你应该去过许多地方吧?” “嗯。”谢初语随口应了一声,接着却想了想才道,“确实去过不少。” 朝颜盯着她道:“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 谢初语好笑的看着他一脸的满怀期待:“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我们都一起赶路这么久了,总该说些什么才好吧,否则时间那么长,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朝颜无奈道。 谢初语静默半晌,似乎觉得谢初语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于是开口道:“我小的时候,曾经被我干娘派去办一件事,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武功也不高,去往那个地方,很快就受了伤,还失足滚落了山崖。” 听得“滚落山崖”四个字,朝颜双眸微亮,立即明白了过来,于是抢着道:“你遇到武功秘籍了?还是绝世高人?” “……”谢初语没有立即开口,只是用看傻子一样的神情看着他。 朝颜依旧期待的看着谢初语,等她说出接下来的故事。 谢初语毫不留情的打破了朝颜的幻想,摇头道:“大概只有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公子哥才会认为山崖下面真的有宝贝。” 朝颜乖乖闭了嘴,谢初语这才又道:“当时我滚落山崖,还好山崖下面有不少树木藤蔓,我掉下来的时候一路抓着那些东西才不至于摔死,只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摔断了好几根骨头,受了重伤。” 听得谢初语这般说法,朝颜显然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怔怔的没有开口,谢初语便自顾自将这故事继续说下去:“那次真的差点死了,一个人落在深谷里面,浑身都疼,几乎要动弹不得。可是我要是真的不能动弹,我就会死。” “一直躺在那里,我会饿死,而深谷里面还有许多野兽,他们闻到血腥味前来,我会被他们给撕碎吞吃入腹。”谢初语静静看着眼前的火堆,意识却仿佛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深谷,她低声道:“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躺在谷底,看头顶的月亮,就和今天的月亮一样又大又圆。” 朝颜不知道谢初语说着故事怎么突然就跑到月亮上边儿去了,他有些着急的问道:“后来呢,你怎么样了?” “当然活下来了,不然今天是谁带你逃出来的?”谢初语显然觉得这个过程并不重要,她随口道,“后来果然有野兽闻到血腥味找来,我强撑着一口气将它杀了,然后顺便吃了它的血肉恢复了些力气。我在山谷里面养了一个月的伤才终于能够离开那里。” 虽然明知最后谢初语能够安然无恙,但听到谢初语这么说故事的后续,朝颜还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又忍不住追问道:“你那时候的伤,没事了吧?” “早就没事了,不过在后背和腹间留下了几道伤口而已。” 朝颜抿唇不语,似乎觉得有些担心,谢初语见他如此,便又道:“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身上伤口多了去了,那几道伤口也不是最紧要的。” “还有伤口?!”朝颜听得这话,忍不住又叫了起来。 谢初语平静道:“行走江湖,到处都是危险,本就没你想的那么舒服。” 朝颜依旧不能接受谢初语这话,他迟疑片刻,认真道:“我爹那里有种药,听说是能够除去伤痕的,我到时候替你要一瓶过来。” “我又不在意这个,要那东西做什么。”谢初语毫不在意,她自然听说过那种药,只不过那种药极为名贵,整个天下不过也只有几瓶,谢初语自然不会接受朝颜那么贵重的好意。 第6节 她说完这话,只觉得朝颜对自己的关切显得太过热烈,甚至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她不禁问道:“你这么关心我做什么?” “我现在跟着你赶路,当然要对你关心一点。”朝颜毫不遮掩的道。 谢初语没有回应,她觉得自己从前对有钱人的看法,在朝颜的身上似乎都不太适用,这个朝家二公子简直天真善良得有些过头,走在外面简直就像是一个肥羊,要是没人看着,绝对是任人宰割的模样。 不过不得不说,朝颜的关切的确是有些作用,至少要谢初语将这个人扔下不管,她确实也于心不安。 两人静了片刻,谢初语终于道:“东西也吃了,故事也跟你说了,现在你该睡觉了吧?” 说完这话,谢初语话音微顿,突然觉出些不对的味道来。 这感觉就像是她在讲故事哄小孩入睡一般。 谢初语忍不住瞥向那个“小孩儿”,朝颜好像暂时也没有什么想问的了,果然乖乖用包袱里的旧衣服铺在地上,然后靠在旁边安静睡去。 谢初语看着对方,一直到对方呼吸声渐渐绵长起来,她才从对方精致的眉眼上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方才被朝颜夸赞过的湖光月色。 “确实挺美的。”谢初语忍不住喃喃说了一句,这才想起来,除了小时候在深谷里的那次,她好像还在许多地方,见过同样漂亮的月色,同样富于意蕴的山水,只是那时候她并未留心,也无意去观赏。 如今想来,不觉可惜,辗转之间,竟错过了许多风景。 。 第二天谢初语醒来的时候,很意外的发现朝颜也醒了过来,正坐在湖边照着湖水,低头折腾着什么。 谢初语来到他身后,出声问道:“怎么了?” 朝颜似乎没有发觉谢初语的到来,直到听见对方的声音,才不禁像是被吓到了一般连忙回过头来,往谢初语看去。 谢初语这才发觉,对方竟已经换回了男装,方才应该就是在梳发。 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过朝颜男装的模样,谢初语难免觉得有些不习惯,她开口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换回去了?” “今天我们就到桐雁镇了,那里人少应该不会有人在那里查我的行踪。”朝颜这般解释了一遍,但见谢初语依旧盯着自己,这才有些不情不愿的道:“我要去桐雁镇见人,总不能穿着一身女装去见。” 谢初语听着他这话,忍不住在脑中想了想朝颜穿女装去见熟人的光景,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回头收拾昨夜他们留宿过的那处地方,头也不回的道:“那你收拾快点。” 谢初语虽言语里对这位富家子弟十分嫌弃,但真正做起事来,却是对他照顾有加,朝颜与她一路同行,也早已看懂了她的性子,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中动作不停,接着将衣衫整理了一番:“我很快就好了。” 两人一同赶路也有许多天了,相互之间也熟悉了不少,所以收拾起来也十分默契,等到两人再次驾车前行,晨光已经布满了大地。 离开那处湖边,再赶路不过半日,他们便到了桐雁镇。 两人十分幸运的一路并未遇到山贼,到了桐雁镇之后,谢初语才发觉这处地方比她所想象中还要落魄许多,大概是因为山贼的缘故,此地来往不便,也没有什么商户经过,所以整个小镇显得十分萧条,街道上走动的行人也是极少,走在路上不免显得荒凉。 也到了这时候,谢初语才明白为何朝颜不担心这里会有人查探他的踪迹,这样萧索的地方,总是会被人给忽略。 两人驾车进了小镇之后,谢初语便询问了朝颜要去的所在,本以为朝颜不会记得,但朝颜却像是来过此地许多次,对此十分熟悉,不多时就带着谢初语到了镇子南边巷尾一处宅院门外。 这间宅院与旁边的几家有些不同,似乎是刚修缮过没多久,院外种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此时正值夏日,梧桐树树叶青绿,在风里摇动着发出簌簌声响。 谢初语看着身旁的朝颜,心里终于忍不住产生了好奇。 如朝颜这般的富家公子,为什么会经常来桐雁镇这种偏僻的所在,他所要见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疑惑很快就有了结果,朝颜再次整理了一番衣衫,似是对将要见到的人十分在意,谢初语看得眉头微挑,不由得出声问道:“姑娘?” 朝颜正在敲门,听到谢初语这话,连忙摇头,然后对着对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看朝颜这副紧张的模样,谢初语不由觉得有趣,她正要再戏弄对方一会儿,那宅院的大门后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响。谢初语收回话语,转而往大门内看去,不过片刻,这间宅院的大门便被人自里面打开了来,而门内站着的人,却有些出乎谢初语的意料。 门内站着的是一名中年妇人,穿着破旧的布袍,眉眼上皆是风霜痕迹,只是一双眼睛微微眯着,显得十分可亲。 就在谢初语观察着这名妇人之时,这妇人也在看谢初语。她盯了谢初语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脸来,对朝颜笑道:“朝颜呐,你好久没来了,昨天你干爹还在念你呢。” “干娘。”朝颜笑了起来,赶紧上前扶住那妇人,口中喃喃道,“前段时间有些忙,我这不是来看您了吗?” 妇人似是对朝颜十分喜爱,与他又说了一句话,便立即被逗得笑了起来,谢初语看到这番情形,倒是不禁有些惊讶,她先前与朝颜一道赶路,还未曾发现朝颜这么能说会道的一面。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那妇人便忍不住再次将视线落到了谢初语的身上,像是别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了许久,随即偏过头附在朝颜耳畔道:“这姑娘生得这么标致,莫不是你意中人?” 谢初语:“……”身为武林中人,功夫好耳力自然也好,她将那妇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此时却不知应该作何反应才是。 那边朝颜听得那妇人的话,当即红了脸,连忙打断那妇人的话道:“干娘,不是不是!你别乱说!” 他说完这话,不觉又往谢初语这方看来一眼,眼里似乎仓了些欲言又止的意思。谢初语也没有心思去分辨他眼里那些情绪究竟是什么东西,她轻咳一声,朝颜才终于反应过来,对谢初语介绍道:“这是我干娘。”他说完这话,又转身对那妇人道:“这是我的朋友,名叫谢初语。” “初语姑娘。”妇人笑了笑,随即招呼两人进屋。 进了院子,妇人将两人带进了堂中,两人这才又见到了一名中年男子,谢初语立即认出他应该就是先前那妇人口中说的“叶叔”,与那妇人是一对夫妇。 谢初语跟随着朝颜与那两人打过了招呼,这才开始寒暄起来。两个人都是十分好说话的人,对旁人也没有什么戒心,不过是一小会儿功夫,就将与朝颜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谢初语。 夫妇二人原本就住在桐雁镇,膝下有一双儿女,只是两人都不在身边。两年之前,夫妇二人因缘巧合捡到了在这小镇里瞎逛迷路的朝颜,并带他找到了朝家的下人,于是便成了朝颜的恩人。两人十分热心,当时也待朝颜极好,朝颜于是后来便经常来看望两人,每次还带不少礼物来,夫妇二人的日子也因此好了起来。 朝颜十分喜爱这对夫妇,于是便干脆起了要拜两人为干爹干娘的意思,两人推辞不下,最后还是让朝颜将干爹干娘给叫了出来,日子长了,也就没有人再去纠正了,夫妇二人只得收下了这个有钱得一塌糊涂的干儿子。 谢初语听了夫妇二人这番说法,心里面对朝颜的认识却是再一次被改变。 她怎么都想不到,堂堂朝家二公子,怎么会认这样一对原本贫寒的普通夫妇作干爹干娘。 ☆、第九章 他们好不容易来到桐雁镇一趟,自然不会立即就离开,所以当天两人便在这间宅院里面住了下来。 夫妇二人本就有一对子女,所以房间自然也空了不少,谢初语便单独住了一处。 这处房间看来已经有许久没有人住过了,虽然里面东西十分齐全,但谢初语依然看出了端倪,她不知道这对夫妇的子女究竟去了何处,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想来回来的日子还没有朝颜来得多。 朝颜这么经常来看夫妇二人,倒是缓了他们不少的苦寂。 这些日子赶路本就辛苦,而且谢初语还是驾车的那个,自然比朝颜还要辛苦,不过她早已经习惯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但能够休息的时候她自然也会好好休息。今日难得的闲暇下来,不用再赶路,来到这处平凡朴素的小院里面,仿佛离外面的尘嚣也远了不少,夫妇二人待人极好,热情又亲切,谢初语虽不习惯,但对二人也生出了不少好感。 吃过晚饭之后,谢初语便回到了房间,然而她还没回房多久,一阵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谢初语起身开门,才发觉门外站着的,那对夫妇当中的那名妇人。 妇人依旧是那副眯着眼笑的模样,手里面端着些东西便要走进屋子来,一面动作一面开口道:“天气热,我们做了些酸梅汤消消暑气,姑娘你尝尝?” 谢初语动作一顿,让开身子,让妇人走了进来,眼见她将那碗酸梅汤放在桌上,这才低声道:“多谢。” “客气什么。”妇人摇头笑笑,只是放下东西之后,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房中端详着她,这目光有些不同寻常,看得谢初语身上不慎自在,她回望那妇人,低声又问:“怎么了?” 妇人眉眼舒缓,忍不住道:“就是觉得啊,姑娘生得真好看,和咱们朝颜就像是天生一对儿。” 谢初语:“……” 妇人眨了眨眼睛,不觉又凑到谢初语面前,压低了声音道:“朝颜他面皮薄,不好意思开口,姑娘你老实告诉我,你们真的不是一对儿?” 谢初语不知这妇人究竟是从哪里产生了误解,不过他们两人的确没什么关系,她摇了摇头,认真否定道:“不是。” 妇人“哦”了一声,神情看来十分失落。 谢初语正欲开口,妇人却又小声道:“咱们朝颜这么好的男人,姑娘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谢初语没料到妇人会突然说这么一句,她语塞了片刻才道:“我们不过是一道赶路而已。” “可是我看哪,我们家朝颜对姑娘挺有意思的。”妇人这么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想了想又肯定道,“错不了。” 谢初语静默不语,脑中却不觉当真想起了这些天来朝颜的举动,还有他时常盯着自己的模样。 挺有意思? 这还是谢初语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不觉有些失笑,却依旧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妇人听得谢初语这话,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这才终于放弃了劝说,转身离开了此处。 而也待到那妇人离开之后,谢初语才终于来到房间一侧,推开了窗门,正见到朝颜的身影。 朝颜此时似是刚沐浴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长发还有些湿润的披在肩头,谢初语推开窗户,他便站在窗外不远处看着谢初语,神情里还有些被发觉的窘迫。 谢初语武功高强,对于四周的动静也十分了然,所以自然早知道朝颜到了屋外。她也没问对方究竟有没有听见自己和那妇人交谈,听见的话又听见了多少,她只是神情如常,出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朝颜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些,送到谢初语的面前,垂眸道:“我来带糕点给你,这是在巷外那家铺子买的,我每次来这里都喜欢吃这家的糕点,你要不要尝尝?” 谢初语犹豫了片刻,看着朝颜手里的糕点,这位公子似乎十分用心,糕点用盘子装着,还特地叠成了漂亮的模样,看得出定是花了时间。大概也只有朝颜这样成日里闲得无事的人才会在一盘糕点上面花这么多时间,谢初语在心里面这么想了一句。她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但见朝颜摆出来的这盘糕点,却有些说不出拒绝的话了,片刻后,她抬手接过那盘东西,点头道:“多谢。” “嗯。”朝颜见她接过了东西,很快又恢复了笑意。 谢初语并未立即去尝那盘糕点,只是回身将它放在了桌上,朝颜趴在窗边看着她的动作,目光里面透着几分不知所措的犹豫,又是隔了一小会儿才再次出声道:“那个,我干娘她就喜欢胡思乱想,你不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听得这话,谢初语看来没什么反应,只淡淡应道:“我不会多想的。” 朝颜静了一会儿,依旧盯着她看,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之后,他才又喃喃道:“我干娘她除了喜欢胡思乱想,人挺好的。” 谢初语微微挑眉,没想明白他怎么就突然说起了这事,朝颜说完这话,接着又道:“还有干爹也是,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铸剑师,是整个桐雁镇里最厉害的铸剑师,现在还能够看到别人用他铸的剑呢。” 谢初语盯着他看,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朝颜收回视线,低声道:“他们平日没什么人陪,每次看到我来都高兴坏了,可是我没有办法经常来这里,所以你将来如果有时间,能不能帮我来看看他们?” “我?”谢初语不知此事怎么就落到了她的头上,她正欲开口拒绝,然而转念却又想到了什么,轻轻颔首道,“如果还有机会,我会来看看的。” “多谢。”朝颜又是一笑,这次的笑意更加柔和,谢初语每次看他的模样,总有种挪不开视线的感觉,她实在是没想通这么个男子为何会生出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 待与谢初语说完这些之后,朝颜才终于转身离开,谢初语再次合上窗户,回身一眼却又看到了那被朝颜摆成了漂亮模样的糕点。 她在原地站定片刻,突然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上前捻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糕点的甜味很快在嘴里蔓延开来,与想象中的甜腻有些不同,倒是有几分清香,是一种十分特别的味道。 谢初语不禁有些意外,旋即看向那盘糕点,小声道:“味道的确还不错。” 。 谢初语素来浅眠,多年的警觉让她能够感觉到夜里的任何风吹草动,然而这夜在这间普通的小院里面休息,似乎是心中知晓不会有什么危险降临,所以她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 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因为要赶路到斩月峰的原因,谢初语并未打算在这里停留太久,所以吃过了早饭之后,便开始催促朝颜离开此地,朝颜虽是不舍,却依然没有为此耽误行程,两人很快便提出了要离开。夫妇二人将他们送至大门口,两人对朝颜百般嘱咐,果然是送儿子远行的模样。 谢初语从未有过这般体验,远远地看着二老一句句关切叮嘱着朝颜,不禁觉得有些新鲜,还有些隐约的落寞。 一直过了许久,夫妇二人才终于说完了他们的长篇大论,将朝颜给放走了。朝颜临去之际朝两人深深鞠了一躬,抬眸又笑到:“我这次要去一个地方,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看你们了,干爹干娘你们千万要保重。” 夫妇二人连连点头,听见朝颜这么说,当即更加舍不得了,甚至想要拉着朝颜再嘱咐一顿长篇大论,谢初语怕他们叨念到天黑也念不完,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出声提醒朝颜道:“该走了。” 朝颜点了点头,与夫妇二人再次道别,旋即与谢初语一道上了马车。 谢初语亦是往夫妇二人看去,只觉得两人的模样倒像是她是个坏人拆散了他们这天伦之乐一般,她有些无辜的耸了耸肩,朝二人轻轻颔首,旋即驾车离开了此地。 马车不过片刻便已经驶离了桐雁镇,因为那一场十分持久的道别,此时日头已经升上了当空,朝颜在马车当中掀开车窗的帘子,回头望去,便见阳光与烟尘下后方的小镇已经变得遥不可及,在车轮与马蹄扬起的烟灰里朦胧起来,他神情微黯,托腮发起呆来,然而马车外面,却突然传来谢初语的声音:“你若是舍不得就回去,为何非要去什么斩月峰凑热闹?” 第7节 “总要多去些地方看看,多做几件事才行。”朝颜听得谢初语主动与自己说话,似乎有些高兴,话音里都透着笑意,“斩月峰的决战百年难得一见,我是不会错过的。” 谢初语不置可否,朝颜似乎又显得无聊了起来,开始打听起谢初语的故事,他一把掀开车帘,探出个脑袋来看着外面驾车的谢初语,好奇道:“你见过牧棠,你以前与他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有趣?”谢初语不禁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她挑眉道,“你觉得我是个有趣的人?” 在她过去的许多年人生里面,大概就只有自己所在的门派,还有为生死而展开的战斗,她从未觉得自己会是什么有趣的人。 然而朝颜却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谢初语轻笑一声,随即道:“就算你觉得我是个有趣的人,牧棠也不是个有趣的人。” 朝颜有些惊讶的“啊”了一声,像是对此人十分失望。 “不过我倒是想起来我以前与他的一件事情。”谢初语说到这里,一面驾车往前,一面回忆着道,“我那次不是在办事的时候摔下山崖受伤了吗,后来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强撑着回去,却被我师父给教训了一顿。” “为什么?”朝颜皱眉,觉得十分不可理喻,“你差点死了啊。” 谢初语道:“因为我的任务没能完成,那我就是失败了,按理说我应该会受更重的惩罚,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被罚得轻,是因为牧棠替我求了情。” 朝颜怔了怔,看着谢初语的背影,没有继续开口。 倒是谢初语接着道:“在那之前我对牧棠没什么影响,也没什么交集,知道这件事之后,我才开始忍不住去注意他。他实在是一个不怎么有趣的人,面无表情,小小年纪就心狠手辣,对人不理不睬,跟谁说话都不会超过两句,除了长得好看,实在很难叫人对他产生好感。如果不是他帮过我,我肯定也不会那么关心他。” “所以说。”谢初语说到这里,将语声一顿,这才笑到,“我们也不是那么相熟。” 朝颜突然没了言语,他本是想问谢初语与牧棠之间的趣事,却没想到意外听到了谢初语从前的经历,他大概是从来没想过除了自己之外,别人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现在还在那个师门吗,你没想过离开那里吗?” “师父本是对我好,我要做的事情太危险,如果他当初没有那样教训我,我这几年恐怕早就死了许多次了。”谢初语神情不变,平静道,“而且现在师父已经不在了,许多担子只能由我来挑,我没办法离开。” 朝颜又是默然,片刻后问道:“你没想过离开吗?” 谢初语身形微顿,终于忍不住回头往朝颜看来,片刻后若有所思道:“想过。” 没待朝颜再说,她已经先一步将这个可能给否定了:“不过想有什么用,该是自己要做的事情,不管躲到哪里,都躲不掉。” 朝颜神情复杂的看着谢初语,模样却不像是同情,只是显得有些伤感。谢初语对这位感情丰富的少爷有些吃不消,当即加快了赶车的速度,转而道:“你坐回去,一会儿被颠下去了我可不会管你。” 前路依旧漫长,两人要赶往斩月峰还有很长的路程。 在赶往桐雁镇之前,谢初语便提醒过朝颜,桐雁镇附近有许多山贼出没,这段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路程,当初朝家来到这里没有遇上山贼,是因为朝家不好惹,如今他们两人来到此处,便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在离开桐雁镇的当天晚上,他们便遇上了山贼。 谢初语倒是不怕山贼,只是觉得有些麻烦,但这次她遇上的麻烦,显然比她所想的还要麻烦。 因为山贼找上他们马车的时候,车里面只有朝颜一个人,而谢初语则去了旁边捡柴火。 等谢初语回来,才发觉马车里面已经没有人了,而且马车当中空空如也,连朝颜所带来的那些值钱东西也不见了。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就在白天的时候,因为怕朝家再来抓人,所以在谢初语的要求之下,朝颜已经再次换成了女装。 谢初语站在空空荡荡的马车前,想到朝颜那张足以祸国殃民的脸,忍不住在心里面想,这次麻烦大了。 ☆、第十章 谢初语离开的时间并不算久,所以那群山贼带着朝颜应该也没有走太远,在心里面确定了此事不妙之后,谢初语很快循着地上所留下的马蹄印往前追去。 一路上谢初语走得极快,只盼着那群山贼不会对朝颜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也盼着朝颜不会乱来,白白在此处葬送了性命。 想到这个可能,谢初语不禁一怔,心里多少也添了些担忧。 朝颜这个富家公子虽然有些时候显得没什么用,但一路上与她说话解闷,倒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他真的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她心中还真有些舍不得。 就在不久之前,朝颜还特地从桐雁镇的街角里买了糕点,堆砌得漂漂亮亮的送到她面前,那糕点味道还不错,她本打算闲暇下来再去买些。就在不久之前,朝颜还在与她谈论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些事情她从前从不愿对任何人说起,但不知为何,在朝颜面前,她便能够很容易的说出口。 那个人虽然没什么用处,但好歹是个可以说话的人,在这最后一段路里,至少能够相随相伴。 从前她从未想过,这一段路能够走得这么有意思。 就在谢初语这般想着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队人马,还有那群人当中不同于旁人的身影。 不远处停着的自然是那群山匪的车队,而就在那个地方,一群人正围着朝颜,似乎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不论他们在说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谢初语神色微沉,当即往那处走去。 她腰间有一柄软剑,那把剑她随身带着,若非遇见重要的事情,绝不轻易出手。而如今她将手握在软剑之上,不断往那群山匪靠近,她可以看见朝颜的衣衫已经被人动过,如今不过凌乱的挂在身上,看起来竟是受尽□□一般。 谢初语知道朝颜自小便在朝家娇惯着,从小到大大概也没有受过这般对待,不禁心中一沉,也不知对方如今会是何种心情。 她身形微晃,提气间已然纵身穿过人群,来到众人面前。 掌中用力,便要拔剑而出! 然而便在此时,眼前的几名山匪见谢初语出现,却是当先站了起来,大声喝道:“公子小心!”然后一把将朝颜拦在了身后。 谢初语:“……” 谁能告诉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群山匪似乎认为谢初语是要取朝颜的性命,一个劲将朝颜往后面推,一面还带着关切的话语,嘘寒问暖只差没将朝颜给供起来。 而谢初语站在原地,神情古怪的看着这群拼死保护着朝颜的家伙,终于松开剑柄,将满身的杀意收回,瞥了一眼朝颜道:“怎么回事?” 那群山匪静了片刻,似乎正在考虑怎么回答,而朝颜这才终于有空从人堆里面挤出来,不顾那群山匪的拦阻来到谢初语面前,满脸笑意道:“我正想让他们送我回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先赶来了。” 谢初语疑惑的看着他。 直到众人解释之后,她才终于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朝颜被那群山贼带走之后,便自己解释了自己是个男人,怕人不信还自己扒了衣服给人看,那群山贼要钱,他身上最多的就是钱,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就给了出去,那群人见他如此阔绰,心里自然生出了疑惑,于是探问起朝颜的身份。 朝颜将自己身份解释一番,那群山匪自然知道朝家的厉害,犹豫着却又不敢动朝颜了。 于是最后的结果,就变成了谢初语所见到的那般。 更加叫人没想到的是,在朝颜的一番劝说之下,那群山匪竟答应了要金盆洗手,接受朝颜提议要去朝家做正经护卫。 谢初语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场景,听到最后看朝颜的神色也不觉变得诡异起来,好似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般。 果然是商人家的子弟,纵然娇生惯养,但在口才方面却是丝毫不逊于人,三言两语竟就将一群穷凶极恶的家伙感化成为了温顺的绵羊。 事实上谢初语也清楚,有的山贼本就是形势所迫,若能够好端端的做正经事情,谁愿意冒险来这荒山野岭里拼杀,谢初语没有料到的是,朝颜在面对山匪的时候竟然也没什么惧意,就这般温和劝说,这倒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或许她本就从未了解过朝颜,但这种事情发生之后,她却也不禁心中有了些难以描述的情绪。方才以为朝颜出事,她一路担忧着赶来,如今对方与山贼们谈笑风生,看起来倒像是她多事了,刚才自己担忧的心情,反倒显得可笑起来。 她一直以为朝颜是个离了自己便没法在这山野里行走的富家子弟,现在看来似乎倒也不尽于此。 想到这里,谢初语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当天夜里,那群山匪热情款待,竟将谢初语和朝颜带去了他们的山寨里,说是要热情款待,朝颜心道是极宽,丝毫没有怀疑过对方,当真答应了下来,谢初语对此倒是无所谓,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群人也不是她的对手。 两个人到了山寨当中,没想到那群人果然认真款待了他们,朝颜要来纸笔写了信交给那群山贼,甚至还将自己随身的玉佩也给送了出去,说是要让他们当做信物带去朝家,朝家老爷看到了信自然会帮他们安排事情做,而他唯一的要求,便是要这群人不要透露他们的行踪。 当天夜里,山寨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谢初语不喜欢热闹,不过随意吃了些东西就离开了,自己走到山崖边去吹风。 山寨是在一座半山腰上,走出去没多久就是山崖,今日的月亮早已经不复那日那般又大又圆,但弯弯挂在梢头,亦是极为讨人喜欢。 谢初语看着月亮,莫名的想到了那日与朝颜在湖边的交谈,转念之间,又想到今日发生的事情。她本就不是个喜欢跟人一道而行的人,如今朝颜既然没有她也能够好端端的,她似乎也没有必要再与之同行。 想到这里,谢初语心中稍定,已经做下了决定,然后她转身往回走去。 她在外面待的时间不短,等回去的时候,酒宴已经结束了,山贼们各自回到屋里休息,而谢初语也回到了那群人为自己安排的休息处。谢初语与朝颜的房间是挨在一起的,然而谢初语回到那处的时候,才发觉朝颜的房间内并未有灯光传来,她只当朝颜已经睡了,正要回自己屋子,却见一抹影子在自己脚下晃过,她这才随之抬起头来,往不远处一株大树望去。 那位她刚才以为已经睡了的朝家二公子,如今正坐在树上,托腮看着她,一双眸子在月色里晶莹透亮。 谢初语微微挑眉,第一个反应是问:“你学会爬树了?” 朝颜似乎是喝了些酒,面颊还透着粉嫩的颜色,他像是没有听到谢初语这句问话,只抱着树干,晃着腿,对着下方的谢初语道:“谢姑娘,白天的时候那么快就赶来找到我,是在担心我吧?” 谢初语没料到对方开口就是这样的问题,她仰头看着树上的人,没有立即回答,朝颜却接着问道:“谢姑娘,是这样吗?” 谢初语好笑的看着他,依然没回答,只是转而问道:“那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树上挂着,又是在担心我么?” “是啊。”朝颜神情认真,盯着谢初语看,竟真的毫不犹豫点头承认了下来。 夜风缭绕,将一树的绿叶吹得沙沙作响,谢初语站在树下,树叶自身前旋绕飘过,衣袍随风而动,但她却静立原地,专注的抬眸看着,像是在看朝颜的眼睛,又像是透过他,看见了被枝叶遮住一半的皎皎弯月。 或许是谢初语的神情太过专注,模样太过严肃,朝颜在接触了那视线片刻之后,终于收回目光,喃喃道:“我怕你扔下我一个人悄悄走了,我不认识路,会的事情也不多,肯定没办法赶到斩月峰的。” 谢初语听得这话不由挑眉,朝颜自是不知道她刚才的确有过这样的念头,她微微一笑,继而道:“我看二公子会的东西挺多的,连山贼也不害怕。” 话音一顿,谢初语瞥了一眼身前这棵不高不矮看不出种类的树,又道:“哦,现在连爬树也会了。” 朝颜仔细的想着,认真道:“谢姑娘,你不会扔下我的吧?” 谢初语也学着他的样子认真思索道:“难说。” 朝颜听着这话立即露出了担忧之色。 谢初语懒得与他再打趣,终于道:“你还不从树上下来,是打算在上面睡觉了?”一直仰着脖子与人说话也是件辛苦的事情。 朝颜犹豫了片刻,却没有立即回应谢初语,谢初语不愿多说,转身径自往自己屋子走去,打算先去休息了,朝颜有空在外面风花雪月,她却没空在这里陪他闹。 然而就在她走出几步之后,树上的朝颜终于开口了,“谢姑娘!” 谢初语脚步停顿片刻,本不打算再理,但犹豫之后,却还是回过了头,然后她就看到了抱着树干满脸窘迫的朝颜。朝颜看了一眼树下的落叶,又看了看谢初语,终于犹豫着低声道:“我……刚一时兴起爬上来,结果下不去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谢初语忍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再次找回了戏弄朝颜的乐趣,来到树下含笑悠悠问道:“是我上来抱你下来,还是你自己跳下来我接着你?嗯?” ☆、第十一章 对于这两个选项,朝颜犹豫再三之后,终于还是选择了前者。 于是谢初语纵身上树,将那位少爷从树上抱了下来。 支撑着朝颜刚才胡言乱语的那些酒劲似乎也过去了,他通红着脸道了声谢,很快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收拾东西正打算离开,才发觉山寨里的那群山贼也都收拾好了行装,拖着东西来找朝颜与谢初语辞行,要去往朝家找个能做的差事。 当天阳光正好,谢初语驾着车与朝颜再次启程,想到不久前那群辞行而去的山贼,不由得低声问道:“你就当真信得过那群山贼?你就不怕他们到了你朝家不好好干活,成天惹是生非给你们带去麻烦?”她神情认真,甚至认真得显得有些严肃,“你要知道,他们从前可是山贼,杀烧掳掠什么没做过。” 马车里面久久没有传来回应,谢初语就当自己在自说自话,朝颜的事情本就不该她来管,她也算是多管闲事了。 然而片刻之后,身后的车帘动了动,一颗梳着漂亮发髻的脑洞从里面探了出来,朝颜女装的模样还是让谢初语一时没了言语。 第8节 朝颜睁着眸子,对谢初语道:“他们说他们是被逼无奈才会做山贼的。” “这世间谁能随心所欲?”谢初语道。 然而她话音一顿,想到面前这个朝家少爷,不就是个生来便能随心所欲的人么? 她正欲收回这话,朝颜却点头笑了笑,接着道:“因为没得选择,所以才只能如此,但如果他们想要选择,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呢?” 谢初语觉得荒谬,朝颜立即又道:“谢姑娘呢?” “我?”谢初语喃喃道。 朝颜点了点头,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下,朝颜险些跌下车去,他不由得惊叫一声,谢初语动作利落的一把捞住那人,才听得方才从惊吓里平定过来的人低声问她道:“谢姑娘就没有想过吗,如果有机会,放弃如今的门派,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谢初语从未听过这样有趣的笑话,在她看来,朝颜所说的假设不过是一种十分遥远的幻想,带着逃避以为的假设。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而她也不可能放弃如今的日子。 因为一切都来不及了。 “朝颜公子看来是个喜欢做梦的人。”谢初语哂笑一声,给了他一个稍微好听一些的评价。 朝颜撑着马车车壁,稳住了身形,他视线似有似无的自谢初语身上扫过,终于换了个说法道:“那我能知道,谢姑娘真正想过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吗?” 谢初语睨了他一眼,终于淡淡道:“不知道,没想过。” 那些对于她来说太过遥远,她的确从未想过,也不愿去想。 念念不忘,却不得实现,最是痛苦,既然如此,不如自一开始就没有念想。 朝颜怔了怔,正准备再开口,谢初语却已经一把将他扔回了马车里面,并将车帘给关牢了,语气平静的道:“快坐回去,外面风大,一会儿将你朝颜公子吹病了就不好了。” 。 谢初语说得没有错,外面的风的确不小,当天晚上就下起了雨,那风的确也将人给吹病了,只不过病的不是朝颜,而是谢初语。 更加麻烦的是,因为谢初语生病,所以他们当天晚上没能够到达下一座城镇,只能够在山林里面露宿,外面大雨倾盆,两个人便只得缩在了逼仄的马车当中。 大雨落在林间树叶上,落在马车车顶,发出清脆的声响,谢初语身上披着一件从包袱里面翻出来的厚外衫,面色泛白,眼底透着几分疲惫,看起来与从前颇有几分不同。 朝颜低头翻着谢初语的包袱,低声问道:“哪一瓶才是风寒药?” 谢初语沉默片刻,用病后沙哑的声音道:“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朝颜一怔,似是有些不解。 谢初语点了点头,不大情愿的解释道:“我从小到大,只有受伤,没有生病,自然不需要这种东西。” 听得谢初语这么解释,朝颜不觉惊讶,只是惊讶过后又陷入了苦恼,如今谢初语生病,他们却没有药,在这深山野岭的要如何才能够熬过去? 似乎是看出了朝颜的苦恼,谢初语瞥他一眼,垂眸又道:“不用管我,睡一觉就好了。” “不行,病了要好好照顾,不然会更严重的。”朝颜看来十分认真,他看出谢初语面色依旧泛着寒冷的青白色,于是干脆将自己的外衫也脱了下来,小心披到谢初语身上。不常生病的人,生病以后病逝总是比旁人要来的凶猛,谢初语如今头晕得厉害,也没空理他,便只低声道了谢,就靠着车壁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谢初语是在半夜里渴醒的,她喉咙里面烧得厉害,身体也有些发软,她睁开眼睛,正欲撑着身子自己动手找水囊,便对上了一双清清湛湛的大眼睛。 马车里面被人小心的点上了灯,放在角落里,而朝颜就蹲坐在她的对面,正睁眼看着她,也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 眼见谢初语睁开眼睛,朝颜连忙小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初语极少被人这样关切,更没被人这么照顾过,她一时有些语塞,片刻后才轻咳一声道:“水。” 朝颜很快从包袱里面拿出水囊来,谢初语正欲伸手接过,朝颜却摇了摇头,将水囊凑到了谢初语的唇边。 谢初语确实病得没什么力气,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待得喉中好受了些,才有空去看朝颜的模样。朝颜神情十分专注,动作也小心翼翼地,大概这天底下没有人能够想得到,这位自小被人捧在掌中的朝家二少爷,也有这样亲自照顾人的一天。 而那个被他照顾的人是谢初语。 谢初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病成这样,就连动手的力气也没了,谢初语也还是强撑着力气打趣了朝颜一番:“没想到朝颜公子竟也能这般贤惠。”她上下看着,自然是在指朝颜的这副女装打扮。 朝颜脸红了起来,只是该做的事情却没忘记,他见谢初语喝得差不多了,便收回手又递了一块手帕过去,小心替谢初语擦拭额上的汗,想了想才又低声道:“其实,我也想不到。” “嗯?”谢初语问了一声。 朝颜接着道:“谢姑娘也会有这样虚弱的一面。” 谢初语不愿对人示弱,听见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朝家二少爷说自己虚弱,不禁心中百般复杂。然而朝颜却很快又笑到:“就像个很普通的小姑娘那样,而不是平时的样子。” 谢初语垂目不语,静了一会儿才道:“你去睡吧,不用这么照顾我。” “不行。”朝颜认真道,“谢姑娘照顾了我一路,如今你生病了,我自然要好好照顾你才是。” 谢初语又道:“朝颜公子怕是不会照顾人的。” “我可以。”朝颜坚持道。 谢初语眸光微转,落到朝颜的身后,幽幽道:“所以朝颜少爷打算把马车烧了?” 朝颜听得又是一怔,连忙回头,这才看见自己放在马车角落里的灯不知何时被自己弄倒了,这会儿那些火苗已经将一块木板给烧黑了,正在往车帘上面蹿,朝颜没有料到会是这般情形,当即惊叫一声,差点从车上跳下去,随手又拿了东西去扑火,然而却没料到拿到的正是谢初语所带的那个包袱,谢初语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朝颜将包裹扔进了火堆里。 谢初语:“……” 最后还是谢初语撑着病体起身用体内真力灭了火,然而就算是这样马车下方还是被烧穿了个洞,车帘少了一块,就连车壁也都黑了两边。两人从那堆漆黑里面抢救出了几瓶伤药,一件被烧成了破烂的衣服,还有几块已经不能吃了的糕点和馒头。 两个人在马车里面相对无言,最后是朝颜低下头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那还了得。”谢初语喃喃道。 朝颜依旧沮丧:“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谢初语沉吟片刻道:“赶路吧,现在休息也没法休息了,不如早点赶到下一处城镇,然后再好好休息。” 听了谢初语这话,朝颜立即收拾了一下准备再次启程。谢初语如今的情况自然是无法驾车,那么驾车的人便成了朝颜,朝颜这辈子自然没有赶过车,于是坐在马车里面休息的谢初语,有幸听见了朝颜与那匹马儿的长篇大论。 谢初语无法理解朝颜为什么要与一匹马讲道理,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催促道:“要不要换我来?” 朝颜连忙阻止,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到马前,摸了摸马屁股,然后低声道:“马兄,那我要打你了。” “……”谢初语觉得朝家老爷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待与那马儿又说了几句之后,朝颜总算是鼓足了力气,然后一鞭子轻飘飘的落在了马屁股上。 马车前的大黑马喷了一口气,脾气不悦的往前走了两步,立即又停了下来。 朝颜尴尬的回头隔着烧坏的车帘望了谢初语一眼,谢初语无言以对,终于从身边摸了一块烧糊的馒头往马屁股上扔去,马儿吃痛,嘶叫一声,这才终于带着马车往前跑去。 万分艰难的赶路了一整夜又一个清晨,两人在朝颜的带路下走错了几次之后,终于来到了硫州。 硫州城是两人一路走来最为繁华的大城镇,而当然对朝颜来说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不过为了谢初语,朝颜也顾不得许多,他身上依旧穿着女装,倒也不是那么担心被人给认出来。进城之后,朝颜就驾着那破烂的马车找到了一处客栈,然后扶着依旧昏昏沉沉的谢初语进了房间。 谢初语本就不舒服,好不容易撑了一路,到了客栈当中就再也撑不住了,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才发觉又是一天的天黑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才发觉身上已经不再那么难受了,屋外星辰闪烁,屋内却是灯火通明,谢初语抬眸看去,才见床边正趴着个人。她睡了一天,这人恐怕就这么守了一天,所以到这时候,他已经睡过去了。 谢初语借着昏黄的灯色,观察着朝颜的睡颜,相处多日,她早已见过了对方各种模样,但不论如何,她仍觉得,朝颜还是睡着的样貌最好看。 不乱说话不惹麻烦,自然是比较讨人喜欢的。 也不知这么漂亮的脸蛋捏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谢初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了这么个想法,于是她微微倾身,抬手捏住了朝颜的脸。 朝颜不愧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脸上的皮肉软嫩极了,谢初语本已经控制了力道,奈何习武之人出手难有分寸,朝颜被谢初语这么一捏,吃痛着醒了过来,茫然的睁开了眼睛。 ☆、第十二章 为什么要趁他睡着捏他的脸? 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总不能够说她是一时兴起,谢初语手僵在原地,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缓解如今的尴尬,朝颜已经从初醒的迷茫中清醒了过来,眸子闪闪发光,一把拽住了谢初语的手,“谢姑娘你醒了!” 谢初语迟疑了一瞬,点头。 朝颜连忙站起身来,接着又道:“谢姑娘你等我一下!” 朝颜在城镇里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来,自然都乖乖穿着女装,于是谢初语就这么看着朝颜拎着一身裙摆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朝颜再次出现在屋中,而他的身后则跟了好几个人,这些人似乎都是客栈里的人,他们手里面端着各式食物,进出之间,将食物摆满了整个桌子。 谢初语无言的看着满桌子的食物,一直到最后一个下人离开之后,她才听见朝颜笑着解释道:“谢姑娘你昏睡一天了,我猜你肯定饿了,所以让他们准备了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就每样准备了一点,你尝尝?” 朝颜的手笔果然不一样,谢初语虽的确有些饿了,但要一下子吃下那么多大鱼大肉还是有几分困难的。她转而往那桌上看去,正欲开口拒绝,才发觉桌上的东西十分清淡,甚至还有药膳,看来都是朝颜精心准备的。 没料到这位大少爷这般有心,谢初语没有再开口,兀自来到桌旁坐下,随意尝了几口菜,这才终于垂眸低声道:“多谢。” 朝颜看来十分高兴,他也跟着在旁边坐下,却不吃东西,只是看着谢初语。谢初语觉得这位大少爷似乎是被她戏弄习惯了,现在是越来越不见外了,这样反倒显得她有几分拘谨。自己大抵是生病了所以才这般敏感,谢初语在心里面反省了一番之后,终于得出了症结的所在。 休息了一天,又吃过了东西,谢初语总算是恢复了些,朝颜守在谢初语房中,说是要谢初语再休息一会儿,谢初语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便要离开房间去外面走走。 朝颜不放心,自然想要陪谢初语一起去,谢初语当然不能让他去,朝颜生得这副模样,就算是女装打扮走在街头也足够显眼了,她可不愿被朝家的人发现什么端倪。 将朝颜留在客栈当中,谢初语不过多时就到了闹市当中。 谢初语体质素来极好,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是极快,如今四肢虽还有些发凉,却已经恢复不少了。她在街上走了一段,果然不出意料看到了朝家追查他们少爷的人马,好在她并未将朝颜带在身边,自然也不需要提防,她埋着头极快的从那群人身旁走过去,又穿过一条街道,才终于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就在那处街角,有一间糕点铺子,其中摆着的一种糕点,正是上次在桐雁镇的小屋里面,朝颜曾经为她摆好端来的那种。 谢初语还记得,朝颜是很喜欢那东西的,所以以为她也喜欢,理所当然的就买来送给了她。 想到朝颜的小孩心性,谢初语又觉得好笑,她再次抬步,自那处铺子经过,往后方稍显冷清的街巷走去。 然而走过不过几步,她再次停下脚步,犹豫的回过头来,往那铺子看去。 片刻之后,她终于在挣扎一番之后,来到了那铺子前,买了一包糕点。 拎着糕点回到客栈的时候,谢初语下意识的将那包糕点背在了身后,这才推门进了屋子。 不出所料,朝颜此时正待在她的屋子里面等着她。她临走的时候让朝颜不要四处乱走,朝颜便果然在这屋子里面乖乖待着,见谢初语回来,朝颜赶紧迎了上来,然后问起了谢初语今日在硫州街巷中的所见所闻。 谢初语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微微抬眉,将手中的一个布包往朝颜扔去。 朝颜反应不及,被那布包砸到了胸口,闷哼一声抱着那落下来的布包跌坐到了床上。 谢初语:“……”她怎么都没料到自己没怎么用力的出手,会引来这般效果。 朝颜捧着布包,抬眼不解的看谢初语,似是不明白她为何一言不合就出手:“谢姑娘?” 谢初语扬了扬眉梢,出声道:“那东西我路上顺道买的,就当是你照顾我的谢礼。” 朝颜到这时候才明白谢初语用来砸自己的东西不是什么暗器,而是她要交给自己的谢礼。他当即低头拆开那布包,这才发觉里面包着些糕点,虽然已经被谢初语的手劲砸得有些变形了,但的确是他曾经送给谢初语吃的那种糕点。 朝颜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来,捧着那包糕点问道:“给我的?” “我又不爱吃甜的。”谢初语随口道。 朝颜听得这话,不禁又是高兴的笑了起来,他却没有立即吃那些糕点,只捧着它们坐到了谢初语的身旁,低声再次打听起今日谢初语出去的见闻。 哪里的城镇不是一样的,事实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见闻,谢初语为了应付朝颜随口说了几句,见对方眉眼依旧还带着柔和的笑意,认真的听着自己的话,不禁觉得此人当真好哄,给他几块糕点他便像是身后长出了尾巴,不停的左右摇晃着。 第9节 她说了几句,起身又收拾了一下东西,之前朝颜将他们随身的包裹给烧光了,她从前备好的那些路上要用到的东西也都给烧过了,这趟出去她又买了回来,此时便要开始重新收拾行囊。 然而起身打开房间里一处柜子,谢初语立即便止住了动作,视线落在柜中的东西上,久久未曾言语。 朝颜原本正开心着,见谢初语突然安静下来,不由也站起身来,到了谢初语的身旁,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说着便往谢初语视线所及之处望去,隐约似乎看见了一张银白色的金属面具。 然而朝颜不过只看了一眼,谢初语便立即将那柜子再次关上,回头往朝颜看来。 谢初语的神情是朝颜从未见过的严肃,她紧绷着脸,就连眼神也与从前全然不同,带着难以掩藏的杀意与冷意,直直盯着朝颜。 方才还谈笑的两人,一瞬之间僵持起来,朝颜被谢初语犹如利剑般的眼神看得微退半步,面色也不禁白了下来,犹疑着半晌才发出声音道:“你……怎么了?” 谢初语没有立即回应他的话,两眼依旧紧紧地盯着他,杀意浓郁遍布整个房间,仿佛下一刻便是血光四溅。 直到此时,朝颜才仿佛明白过来,他从前所见的谢初语,似乎都是刻意隐藏后的谢初语,她本就是个江湖人,是朝颜这种富家少爷无法理解,也不该去靠近的危险之人。 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危险气息,朝颜却没有依循本能掉头离开,只是僵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谢初语,喃喃又道:“谢姑娘?” “朝颜公子。”半晌之后,谢初语终于开口,她神色依旧冷凝,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问道,“这里面的东西,是你放进去的?” “那个面具?”朝颜视线往那处柜子看去一眼,方才谢初语看了那柜子里面的面具一眼,神情立即就变了,事情的蹊跷必然在那面具之上,朝颜看出了此点,于是稍微大了些胆子,摇头道:“不是我放的,那个面具……是谁的?” 谢初语沉眸看着朝颜,像是在分辨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朝颜直视谢初语的眼睛,小声又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当真不是?”谢初语再次逼视。 朝颜摇了摇头,神情茫然。 谢初语也不知有没有相信朝颜的话,只是顿了片刻,又开口问道:“你今日一直待在这房里?” 朝颜这次点了点头。 “期间没有别人来过?” 朝颜想了想道:“只有小二来送过吃的,别的没有人进来。” 谢初语这次没有再接着询问,她回头看了已经被自己合上的柜门一眼,这才放轻了声音道:“没事了。” 这一句话仿佛有一种古怪的力量,就在她说出这话之后,她脸上的神情再度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淡然,房间里萧肃的杀意也在一瞬之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回过身将那柜子拦在身后,挡住了朝颜的视线,摇头道:“你回去休息吧。” 朝颜自然知道不会没事,但看谢初语的模样并不想让他知道其中缘由,他不是不解事理的人,犹豫片刻,终于没有再继续追问,只依言离开了房间,走到房间门口,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扶着门对立面的谢初语道:“谢姑娘。” 谢初语站在房中,灯火照在她脸上,另一侧却是虚影,她看向朝颜,轻声应道:“怎么?”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朝颜认真道,“我可以帮你的。” “没什么事。”谢初语再度往那木柜看去,随口应道,“不过是个老朋友找来罢了。” ☆、第十三章 当天,谢初语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一个晚上也没见有动静,朝颜就守在屋外,守了许久才终于回到隔壁自己房中休息。 不过天色一亮,他便又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回到谢初语的房门外。 这次朝颜没有等上太久,谢初语便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与平日并无区别,昨日发生的事情似乎并未对她有什么影响,她上下打量着朝颜的女装,调笑着问道:“二公子穿这身女装穿得可还习惯?” 朝颜不大自在的摇了摇头,若非必要他也不愿这般打扮,他欲言又止的看着谢初语,想要询问昨夜的事情,但见谢初语不曾提及,自己也不能再多问,只得改口问道:“谢姑娘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没事了。”谢初语不以为意,转而回头自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这才对朝颜道:“二公子昨日不是问我这硫州有什么好玩的么,今日天色不错,二公子不如随我一起出去逛逛吧。” 朝颜听得一怔,想到前段时间谢初语带他赶路时候的小心谨慎,不由问道:“我可以出去吗?” 用谢初语的话说,满天下都是朝家的眼线,之前的一段时间谢初语从来不让朝颜四处乱走,就连穿了女装也不可以,所以这时候谢初语开口让他与自己一道出去,朝颜不禁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谢初语对此却无任何担忧,她含笑点了点头,又道:“换回男装吧,昨天我已经去看过了,这座城里面没有你们朝家的人,你放心好了。” 不用穿女装自然是一件好事,朝颜这些日子赶路,一直憋在马车里或是客栈里,自然早就烦闷了,如今能够出去散散心自是再高兴不过,朝颜听见这话,连忙点了点头,回屋重新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 谢初语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见到朝颜男装的模样了,一时见到竟还有几分不习惯,谢初语在脑子里将朝颜男装和女装的模样交替了好几遍,这才终于稍微习惯过来,轻咳一声道:“走吧。” 朝颜点头答应下来,两人并肩走出了客栈。 他们虽然同行已有许多时日,但不是赶路就是休息,所到之处也都是荒山野岭和偏僻小镇,自然没有在城里好好休息过,如今两个人好不容易能够这般在街头闲逛,朝颜自是十分欣喜,他走在谢初语身旁,不住的聊了起来,说的都是各处的山川与秀水,名酒与好菜。 说了一会儿,谢初语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向了朝颜。 朝颜不解道:“怎么了?” 谢初语神情古怪:“原来你去的地方不少。”去的地方不少,不过看的都是山山水水,吃的都是山珍海味。谢初语去的地方也不少,不过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做的都是杀人的事情。 朝颜自然不知道谢初语想的是什么,他笑到:“从小我爹就喜欢带我出去游玩,是去过不少地方。” “我还以为你是一直被朝家老爷养在家里,所以才要我带你去斩月峰。”谢初语道。 朝颜摇头:“其他地方我爹会带我去,但斩月峰他却不肯让我去。” 说完这话,朝颜不打算解释缘由,只接着笑到:“我听说斩月峰下面有一处小酒馆,那酒馆里的酒是江湖第一的酒,每个江湖人士从那里经过都会喝上一碗,等我们到了斩月峰,你带我去喝那个酒好吗?” 听到朝颜这话,谢初语神情微变,片刻后才点头答应道:“好,到了那里,我请你喝酒。” 两人一面走一面聊,走了许久,谢初语记起了朝颜体力不好,走了这么久也该累了,于是看了身旁一眼道:“我们去酒楼里坐坐吧,顺便吃些东西。” “好。”朝颜得了谢初语的承诺,满心都是欣喜,谢初语说的话他自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两人进了酒楼之后,又找了一处单独的隔间,这才坐下开始点菜。朝颜十分熟练的点了一堆菜,反正他浑身上下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出手自然是阔绰。不多时饭菜就上来了,谢初语看着这一桌子的饭菜,想到不久之前朝颜与自己赶路时吃的那些冷硬的馒头和无甚味道的饼,才觉得此人与自己,确是相差了十分遥远的距离。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将他给带出来才是。 想到此处,谢初语敛眉起身,对依旧坐在桌前的人道:“我去找小二拿些酒来。” 朝颜这一路与谢初语相伴,还未见对方喝过酒,听见这话,他才有些惊讶的点头道:“好啊。”他说完这话,又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你要快些,一会儿饭菜凉了。” “嗯。”谢初语答应下来,神情复杂的最后看了朝颜一眼。 朝颜正在托腮想着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谢初语的视线,谢初语不再停留,收回视线转身推门而出。 谢初语离开之后,朝颜便也放下了筷子,两人所在的是酒楼二楼最里的一处房间,这处酒楼位置极佳,愁河从硫州穿城而过,这间酒楼便在愁河之畔,从窗口往外看去,正好能看见河中的缓波与飘行而过的各式船只,顺流而下,其后是硫州城的亭台楼阁,再往远处,便是青山遍野,碧蓝苍穹。 朝颜一面看着这风景,一面安静等待着谢初语,等了不知过去多久,身后才终于传来推门之声。 朝颜听得这声音传来,面上不由再次扬起笑意,回头道:“谢姑娘,我都等了……” 他话音未落,笑意却先凝了下来,跟着他身形僵住,像是不解的盯着眼前进入房间的人。 走进房间的人不是谢初语,而是一群高大男子,这群人的身份旁人可能不清楚,但朝颜却是一眼便能够认出,因为他们腰间所佩戴的,是朝家的兵刃。 他们是朝家人,朝家人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来找他这个离家出走的朝家二少爷的。 可是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谢初语带他出来之前曾经说过,这座城里没有朝家的人。 而他们也不该知道他在这里,除非—— 朝颜虽然是个被宠惯了的富家少爷,却不是个蠢人。不过片刻之间,他已经想清楚了一切,于是他的神情黯了下来。 “是谢姑娘告诉你们我在这里?”朝颜看着这群进入房间之后便对自己齐齐下跪的人,低声开口道。 为首的人是朝家当中自小便照顾朝颜的护卫,他听得这话,当即点头道:“不错,二少爷,老爷很担心你,还请少爷你与我们一道回朝家。” 朝颜眉眼微垂,视线扫过不远处已经凉下来的饭菜,看着那桌上摆着的两双碗筷,想到他等了许久,那人却不愿与他一起吃这一顿饭,心中不禁有些惋惜,还有些不甘。 ☆、第十四章 这日的硫州不知为何突然多了许多人,这其中最为热闹的,便是愁河之畔的那间酒楼。 朝颜在酒楼里面待了两日,看着又一批朝家人赶到房间内,朝颜神情无甚变化,只转过头继续看窗外的河景。 屋中站着的朝家下人中,为首的是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名字叫做禹阳,是朝颜在朝家最为亲信之人,自朝颜记事起,他便一直跟在朝颜的身旁。如今眼见着自家主子这副模样,禹阳不由得轻叹一声,站出来道:“二少爷,该回去了。” “再坐一会儿,这硫州城我还没逛完呢。”朝颜支着手坐在窗边,视线自窗外的蓝天与碧水间掠过,却不知是否当真将这美景看了进去。他微微垂眼,想了想又回头问禹阳道,“没有找到谢姑娘的行踪吗?” 禹阳摇头道:“没有。” 朝颜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干脆趴在了窗边,闷声道:“禹阳,你说她为什么要扔下我?” 禹阳沉默片刻,观察着朝颜的神情,半晌才试探着道:“也许……那位谢姑娘也知道老爷正担心着少爷你,所以想让你早点回去呢。” 朝颜自然不理会禹阳这番毫无意义的话,禹阳这两日来不停的劝说朝颜回去,朝颜虽不曾反抗,却也没有答应立即回去,一行人就这么耗着,结果朝家老爷怕自家宝贝儿子出事,又叫了一群下人来此,直将这酒楼围了一转。 眼见朝颜不理会自己,禹阳不禁摇了摇头,苦口婆心的继续劝道:“少爷,老爷不许你去斩月峰,自有他的道理,你又何苦非要去凑那个热闹呢,你若是真的想看人打架,咱们朝家的下人也可以打给你看。” 朝颜摇了摇头,不置可否,禹阳又道:“近来这硫州城有些不太平,少爷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咱们也好对老爷交代。” “不太平?”朝颜听到这里,终于肯再次开口了。 禹阳点头,“城里来了不少江湖人,我听说……” “听说什么?”朝颜不解又问。 禹阳语声一顿,这才道:“听说是镜月阁阁主牧棠来了,所以才引来了不少人。” “牧棠?”朝颜喃喃说了一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转而问禹阳道,“我听说,好像没有人见过牧棠的模样。” “不错,因为牧棠不论何时总是戴着一张面具,说是十岁的时候一人平定游龙寨时脸上受了伤,所以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禹阳点头道。 “什么样子的面具?”朝颜终于认真往禹阳看来,坐直了身子探问道,“银色的?” 禹阳一怔,点了点头。 朝颜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在谢初语房间内看见的那张银色面具,他抿唇不语,片刻后才笑到:“你说江湖人为什么都喜欢故弄玄虚?”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一手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湛黑的眼睛,他盯着禹阳,眨眼道,“如果戴面具的人就是牧棠,那么是不是谁都可以是牧棠?他就不怕有人戴着他的面具胡来么?” “二少爷,话可不是这么说。”禹阳摇头道,“这天下能戴那面具的只有牧棠,敢戴那面具的,也只有牧棠了。” 两人交谈片刻,禹阳再次催促朝颜离开,朝颜查了两日依旧未查到谢初语的行踪,终于也只得妥协,随着禹阳等人启程踏上了回临城的路。 。 而正如禹阳所说那般,硫州城内如今的确不大太平,朝家众人离开的第二天,牧棠就出现在了硫州城内一间客栈当中,与不知何处追来的杀手大战了一场。这一战十分惨烈,据传牧棠以一己之力独对百名高手,硫州城内血流成河,杀手无一人活命,而牧棠也受伤离开,再次失去了踪迹。 镜月阁统治南方武林,镜月阁乃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而牧棠的仇敌更多,不久之后便是牧棠与人在斩月峰大战的日子,众人平日里无法对付牧棠,此时却是再也顾不得许多,因为在他们看来,只要让牧棠受越多的伤,那么不久后斩月峰一战,牧棠的胜算就越低,众人搏命而来,为的便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伤口,让他两个月后,死在司徒清的手上。 牧棠在硫州城的一战,很快就传了出去,传到谢初语耳中的时候,她已经身在硫州城北方的雁州。 雁州与硫州相比要平静许多,硫州是各处商户往来之地,自然繁华无数,而雁州却是著名的花城,时值夏日,四处春花已谢,雁州却依旧繁花似锦,四处充盈着姹紫嫣红。谢初语坐在客栈大堂中,随意点了一壶茶,想了片刻,又叫来小二,加了一盘糕点在旁。 听着客栈内其他人说起牧棠在硫州城内的故事,谢初语神情不变,思绪却渐渐飘远。 待听得差不多了,谢初语才站起身来,打算回到房中,然而她不过刚刚起身,便听见方才那群人已经换了个事情,热火朝天的聊开了来。 第10节 “你们听说了吗,前阵子临城朝家的少爷离家出走了。” “那又怎么了,现在这些有钱人家少爷,闲了就离家出走,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前阵子那位少爷又被人给找回来了,正好就在那硫州城里。” “那位小少爷难道跟牧棠有什么关系?” “关系倒是没有,不过听说他们启程回去的时候,正好就撞上了不少江湖人士来硫州,硫州城里乱得很,那位小少爷好像就是这么趁乱被人给劫走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呢。” “朝家是什么人,他们少爷现在出事了,将来的日子恐怕要更乱了。” 谢初语脚步站定在原地,终于未曾再挪动半步,她将方才那群人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个清清楚楚,神情变幻莫测,比方才听那几人说起牧棠时的神情还要沉了几分。不知是过了多久,就在那群人说完话将要打算离开的时候,谢初语才终于如同回过神来一般,快步来到那几人面前,拦住他们的去路道:“抱歉,能向几位打听一件事么?” “怎么了?”方才交谈的那几人不禁停下脚步,不解的看着谢初语。 谢初语直视众人,低沉着声音道:“请问几位可知道,那位朝家少爷是在哪里出事的?” ☆、第十五章 谢初语打听好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之后,便谢过那几人独自回到了房间当中。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谢初语分明已经独自一人许多年,从未有过孤独的感觉,但如今不过与朝颜一道赶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知为何此时再回到独身一人,便觉出了几分无趣的感觉。 她站在屋中往窗外看去,此时已是午后,阳光颇有些刺眼,下方的花圃内繁华尽开,彩蝶纷飞,空气中的微沉浮动在阳光之下,端的是静谧而美好。 看着这一幕,谢初语不禁想,若是那个浑身都是麻烦的朝家二少爷在这里,肯定又要忍不住吟诗作画了。 谢初语想到此处,不觉又是一怔。 朝颜在她的脑中,竟有几分阴魂不散的意味。 谢初语神情复杂,合上窗户,隔绝了这墙角一隅的美景,也隔绝了自窗外透入屋中的阳光。 依旧是白天,但门窗合上之后,屋中却透出了几分沉暗,谢初语待在这片黑暗当中,不愿再去看外面的美景,也不愿再去想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十年,不愿再有任何改变。她不禁又有些迁怒朝颜,若非他与自己同行了这样一段路,她也不会觉得如今四处都能够看到那人的影子。 看到沿途的景色,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一个人喝茶,也总会点上一碟糕点放在一旁。 许多从前一个人的习惯,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改变了,而她却认为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朝颜所为她带来的改变,是一种她从前从未想过的改变。 朝颜原本不过是个被家中宠惯了的富家公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伺候着,吃着最好的山珍海味,穿最名贵的衣裳,吟诗作画惬意人生。她将朝颜带出来,两人过着她过习惯了的生活,吃的是馒头和冷硬的饼,住的是沿途的客栈,有时候甚至来不及找客栈,只能在深山野岭露宿。朝颜从未多说过一句,直到那天听朝颜讲天南海北的事情,讲他去过的地方,她才突然间想清楚,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的人。 他一路跟随着谢初语而行,他虽不说,但许多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更何况,她已经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去计较那么多,也没有时间再去与任何人纠缠。 所以她才选择让朝颜与朝家人一起回去,他回朝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否则纵然是她将朝颜带去了斩月峰,她也无暇再去管他,到那时他又要如何回去。 但她没有想到,她的选择却让朝颜陷入了危险。 朝颜失踪了,就在硫州城外,就在她刚离开硫州不久的时候,因为牧棠的事情而被人趁乱劫走,不知所踪。 所以这样说来,终究还是她连累了朝颜。 谢初语垂着眸子,看着桌上摆着的酒水,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欠着朝颜一场酒约。 斩月峰是江湖盛地,每年总有人在此比武,所以此地来往的江湖人自然也很多。来到斩月峰的人多了,这里的酒馆自然也出了名,许多人来到此地,而不知何时江湖中也形成了一个规矩,能够在斩月峰的酒馆里喝上一壶酒的,那便是一辈子的生死至交。 若是男女之间,那含义便更加难以言明了。 谢初语知晓朝颜大概不明白这一壶酒的含义,但她却十分清楚,所以她欠的这一壶酒,大概是永远没有办法还给朝颜了。 只是—— 纵然如此,她却仍旧无法放着朝颜不管。 思绪至此,谢初语轻轻咬唇,终于自座中站起身来,再次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窗户洞开,窗外的阳光再次透入屋中,仿佛还有花香的味道浅浅飘来,屋中瞬时大亮,谢初语微微眯眼,纵身自窗口跃出,往城南处赶去。 。 谢初语要找的人叫做叶映清,是江湖上有名的侠者,此人就住在雁州城中,平日里经常与人往来,算是个声名极盛的人物,而此人还有个特点就是他并非是纯粹的江湖人,他还极为善于做生意,与这天下间许多有名的商户关系都极好,而朝家正是与叶映清交好往来的人之一。 据谢初语从先前客栈里那些人口中打听来的消息,朝颜出事之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叶映清。 朝颜出事,最清楚这件事情的,一定也是叶映清。所以谢初语想要寻找朝颜的踪迹,直接去问叶映清便是最好的办法。 谢初语来到叶家,立即便被叶家的下人给拦了下来,谢初语本以为还要多费一番唇舌才能够说服那些下人放她进去找叶映清,却没想到对方问过了她的名字之后,竟是当即道:“原来是谢姑娘,我们家公子说过,若是叶姑娘来,不必通报直接带您去见他。” 叶映清知道她会来这里,谢初语心中觉出一丝怪异的感觉,却不曾多言,只点头道:“那有劳了。” 下人也不多说什么,连忙带着谢初语往叶府内走去,叶映清就在大堂当中,似乎是刚送走了一批客人,正在愁眉苦脸的思考着什么事情,见到下人带了谢初语进来,他才连忙起身,怔怔看着谢初语,许久也未曾开口。 谢初语只觉得整个叶家都透着古怪,叶映清的名气极大,她与对方却是初次见面,但见叶映清看自己的神情,却好似在看一个认识许久的故人一般。 谢初语微微皱眉,但她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记挂着,便只得将这一层怪异的感觉抛去,当即开口道:“叶公子。” 叶映清听到了谢初语这一声,终于也自沉吟中惊醒了过来,当即点头应道:“谢姑娘是么,不久之前我才听阿颜提起过姑娘。” “朝颜?”谢初语低声问了一句。 叶映清自然明白谢初语的疑问从何而来,也能够猜到谢初语今日又是为何而来,他看了身旁的人一眼,旁人很快离开,堂中只剩下他与谢初语一人,他这才轻叹一声,点头道:“前阵子我的确与阿颜聊过,不久之前阿颜出现在硫州,而我那时候正好也在硫州办事,听说此事便正好去见了阿颜。” 叶映清似乎与朝颜关系极好,谢初语静静听着,她知道事情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叶映清接着又道:“阿颜对我说了谢姑娘你的事情,也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故事,他那时候正要被禹阳带回去,但他告诉我,他不想回去。” 叶映清无奈苦笑着,看向谢初语道:“所以他要我假意带他来雁州,他好趁机离开朝家下人们的视线,然后出来找你。” “他想一个人出来找人?”谢初语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出了声,觉得朝颜当真是荒唐极了,那个大少爷那副模样,一个人究竟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更别说来找人了,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又问叶映清道,“你当真答应了他?” 叶映清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又道:“原本我想将他带来雁州,他要找人我再派人随他去找,却没想到我们路上会出事,当时的硫州城太乱,离开朝家下人的视线太容易出事,等我们反应过来,朝颜已经被人给带走了。” 谢初语神情微变,在听过了这些话之后,早已经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若是详细说来,如果朝颜不曾想要独自出来找她,不离开朝家那些下人的保护,他本是不会出事的。 他是为了找她才出事的。 谢初语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情绪,她紧蹙着眉不曾谈论此事,只接着问道:“你可知道带走他的究竟是什么人?” 她想起来不久之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当时带走朝颜的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的山贼,而这一次对方既然在知道朝颜身份的时候,趁乱在硫州将人给劫走,那么对方便一定不是简单的敌人,恐怕是早已经计划了多时,为的就是捉走朝颜。 如今朝颜的处境,恐怕是十分危险。 听到谢初语的问话,叶映清沉吟片刻才道:“我已经派人去找了,我稍微有一些猜测,却不能够确定。” “什么?”谢初语毫不迟疑的问道。 叶映清低声道:“那群带走阿颜的人,可能是当初游龙寨的人。” 谢初语听得这熟悉的三个字,不禁喃喃道:“游龙寨?” 那个游龙寨,十年前被年幼的牧棠所破的游龙寨,却没有想到竟还有余孽留下,更没有想到,游龙寨与朝家竟还有关联。 叶映清点了点头,苦笑道:“谢姑娘大概也听说过游龙寨吧,就是当初被牧棠一人攻破的游龙寨,不过众人只知道游龙寨是被牧棠所破,大概还不知道,镜月阁之所以会破游龙寨,当初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朝家想要破游龙寨。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游龙寨剩下的人,一直都在暗中想要报复朝家,而想要报复朝家,对阿颜出手,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第十六章 如叶映清所说,谢初语知道当初牧棠与游龙寨的事情,但她却从来不知道游龙寨与朝家之间,是有所联系的。 用叶映清的话所说,当初是朝家要找人对付游龙寨,而游龙寨不知为何背景极深,纵然是朝家也拿它无法,朝廷那方迟迟未有动作,朝家老爷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只得另寻他法,而他所想的办法,便是寻找镜月阁中之人相助。 当时的镜月阁阁主答应了朝家的请求,本是派出数百人前去剿灭游龙寨,然而都无功而返,甚至牺牲多人,最后是牧棠以一人之力潜入其中,破了整个游龙寨。 然而纵然如此,游龙寨这样大,总有漏网之鱼活了下来,而那群劫走朝颜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一群漏网之鱼。 游龙寨虽是被牧棠所破,但起因却是朝家,所以朝颜被人捉去,所要面临的境况,谢初语竟有些不敢想象。 知晓事情缘由之后,谢初语当即不再多言,便要去寻朝颜踪迹,叶映清连忙叫住谢初语,出声问道:“谢姑娘,你要去何处寻找?” “叶公子有消息?”谢初语回身问道。 叶映清无奈的摇了摇头,“现在朝家和叶家都在找,始终没有消息,谢姑娘一人去寻找恐怕也没有什么效果,不如与我们一起。” 谢初语摇头拒绝了叶映清的好意,低声道:“不必,我自有办法。” 朝家与叶家所用的办法,是商人的办法,而谢初语身为江湖中人,自然是有江湖人的办法。 而且谢初语的办法,显然比叶映清要好用许多。 第二天一早,谢初语便查到了朝颜的消息,来不及等待叶映清等人,谢初语差人将消息带去叶家,自己便很快赶往了消息所告知的地方。 。 谢初语所赶去的地方事实上就在雁州城外的不远处,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庄园,那座庄园原来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废弃的宅院也一直未有人打理,到了这时候谢初语才知道,原来这座庄园早已经被游龙寨的人所占据。 朝颜就在庄园当中,而据她所查到的消息,朝颜如今的处境,只怕是十分危险。 谢初语一路往那处庄园赶去,原本紧紧绷着的一张脸,直到远远看见那庄园的模样,才终于稍稍松动。 朝颜如今究竟怎么样了,这个问题谢初语就连想也不敢去想。她本以为让朝颜离开回到朝家,便不会被波及,却没想到因缘巧合,还是将他陷入了险境。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她与朝颜便不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了。 她早应该知道的。 谢初语竭力平复着心绪,终于提气纵身,越过那庄园老旧的高墙,进入了其中。 庄园之内因为游龙寨众人的关系已经被打理过一番,外表虽然破败,内中却是十分干净,庄园内还不时有人走动,看来人数绝对不少。谢初语心中十分清楚,暗中潜入才是最稳妥的办法,但那样太慢了。 她没有办法等,或许朝颜也没有办法等,她一路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便是要最快的救出朝颜。 想到此处,谢初语再不迟疑,身形一动间,人已至其中巡逻的几名游龙寨山贼面前。 谢初语的身形极快,那几人似乎还未弄清发生了何事,便已被谢初语以软剑架在了脖颈上。谢初语神色冷凝,反手制住旁边冲上来的几人,剑锋往身前那人的脖颈在逼近几分,一缕血线便自他颈间滑落,谢初语沉眸寒声问道:“朝颜在哪里?” 那人没料到谢初语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瞪着谢初语手里的剑,当即被吓得面无人色,口中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谢初语早已经看出他神色闪躲,若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她这么多年的江湖自然算是白走了,她剑锋往前再递半分,沉声道:“在哪?” 那人支吾着依然不肯说,身后又是一群人闻声冲了过来,谢初语神色微变,不愿在此浪费时间,扬手便要挥剑,打算再找下一个人询问,那人却已经看出了谢初语的意图,双腿一软,连忙道:“在后面……在后院池边那座小楼里。” 谢初语听得那人回答,这才终于收回剑,朝那人笑到:“多谢。” 说完这话,她往前走去,体内真力再催,将那人震开数尺。 而在她的面前,数十名游龙寨的人已经来到此地。谢初语不闪不避,也丝毫不曾退过一步,她手中软剑犹如一条蜿蜒的银蛇,便在身形纵出之际,纷然吐露锋芒,一人一剑,便在这数十人间穿行无阻,一时之间竟无人可匹敌其锋芒! 便在这闪烁的剑光与流淌的血泊间,谢初语已穿过人群,来到山庄后院! 第11节 谢初语来到后院之际,早已浑身是血,却多是敌人的血,她以一人之力来到此地,却无人能拦,也无人敢拦,浑身杀意漫步四周,直教人遍体生寒。 后院中又有数十人在此,然而见得方才的情景,见得谢初语的出手,却僵持着依然不敢上前一步。 太强了,谁也无法料到,这样一个生得清秀漂亮的姑娘,会有这般出手,会做出这种事情。 这天下间,没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身手。而让这群游龙寨的人更加费解的是,这天下间拥有这样身手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够与谢初语对得上号。这女子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有着什么样的背景,谁也无法得知,她就好似凭空出现,闯进了这里,然后血洗了整座山庄。 谢初语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她只是想救一个人。 谢初语不再与众人僵持,她再无顾忌,挥剑再次冲入人群之中。游龙寨众人也都是身经百战之人,自然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两方纠缠,血光之间,谢初语身上已经挂上了伤口。然而相比起谢初语,游龙寨众人自然要显得凄惨许多,谢初语软剑如灵蛇游走,身形亦诡谲无比,恍惚之间取人性命,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亦是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所练就的身手。 这场战斗进行的时间并不算长,因为谢初语的出手很快,也因为她想要速战速决。 所以一场战斗落下,游龙寨再无一人能够起身阻拦,谢初语手执滴血长剑,挥剑之间,甩去剑锋鲜血,终于将其收入鞘中,往方才那人所说之处而去。 山庄后院的莲花池畔,果然有一间小楼,山庄陈旧无比,许多地方早已经藤蔓横生,谢初语推开这破旧小楼的大门,冲入其中,一眼便见到了朝颜。 但在见到朝颜的刹那,谢初语心头猛地一颤,面对千军万马亦面不改色的人,竟在此时煞白了脸色。 ☆、第十七章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方一打开房门,这气息便扑面而来,然后谢初语在一片狼藉中见到了被捆缚着手足缩在墙角处的朝颜。 朝颜身上的衣衫早已经破烂不堪,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衣服上满是口子,似是被刀剑利器所伤,不过粗略一眼,谢初语便已经看出朝颜身上全是伤口,那些伤口有深有浅,谢初语不过看了一眼便不忍心再看下去,那群游龙寨的人不知究竟对朝颜做了些什么,竟将一个好端端的人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谢初语迈着僵硬的步子来到朝颜身前,倾身想要去碰朝颜,然而探出手来却又怕弄痛了对方身上的伤口,不由得又顿在了原地。 朝颜靠在墙角,紧闭着双眼,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几天之前还好端端的人,如今气息奄奄的昏睡在自己眼前,谢初语双目微微发红,紧咬着下唇,脑中一瞬之间仿佛晃过数千种念头,然而到头来,她仍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小心翼翼地盯着朝颜,用微微发凉的手,拽住了对方更加没有温度的指尖。 朝颜的手上也有细碎的伤口,似乎是因为疼痛而抓挠所以磨破了指尖,谢初语只得更加小心的握着,不愿让对方再感觉到丝毫痛楚。 她与朝颜相处已有一月时间,两人一直相伴在一起,朝颜的一切她都已经十分熟悉。这个人从小被人惯大,任何事情都有别人代劳,从来没人敢让他受伤,他就连稍远的路都走不了,当初脚磨破皮了还是谢初语搀着他过了好几天才好起来。 而现在,朝颜的身上满是伤痕,这样的伤就连普通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这个自小便被朝家老爷捧在掌中的朝家二少爷? 这群游龙寨的人竟然会这样对他,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他? 谢初语当初离开朝颜,也不过是想要对方能够回朝家好好生活,离开自己身边这堆乱七八糟的江湖事,让他不至跟着自己陷入险境。却没想到她的决定,将对方推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 事到如今,再多的后悔都没有用。 谢初语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好似浑身都置于冰窖当中,怎么暖也暖不回来,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能够做什么,她才知道这是手足无措。 就在谢初语沉默之间,眼前昏迷中的人,竟突然眨动着眼睛,悠悠转醒了过来。 看着醒来的朝颜,谢初语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了几分紧张,她低垂着眉眼看着对方,看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掠过显而易见的痛楚,随后他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谢初语。 他微微一怔,睁着眸子一瞬也不曾眨眼的看着谢初语,用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道:“谢姑娘?” 谢初语不知该如何回应,片刻后才终于轻轻点头道:“是我。” 似乎是在听清了谢初语的回应之后,朝颜先前有些戒备的神情才终于松懈下来,他虚弱的笑了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不过方有动作,便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咳得很厉害,唇畔很快就溢出了殷红的鲜血,连带着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浑身都是伤口,此刻只怕更疼得厉害。谢初语从前受过的伤不少,自然对此十分了解,对于此刻的朝颜来说,或许清醒过来才是最大的痛苦。 谢初语竭力不去触碰他身上的任何伤口,轻轻扶住了朝颜的身子,不待对方再说话,便开口又道:“我来救你回去,你别说话。” 朝颜身子本就无力,此时被谢初语扶着,便虚软的靠在了谢初语的身上,他苍白着脸轻轻“嗯”了一声,突然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不顾伤口疼痛用微小的力道拽住了谢初语的衣角,有些着急的道:“谢姑娘,我……我不想回朝家。” 谢初语动作微顿,却是沉默了下来。 如今朝颜的状况,回到朝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朝家会有最好的大夫,朝家老爷这样疼爱自己这个儿子,一定不管说什么也会想办法治好他。 但朝颜却说,他不回去。 谢初语看着朝颜的模样,知道对方如今的身体撑不住太久,她很快在心中做下了决定,点头道:“好,不回去。” “真的?”朝颜似乎还有些不相信。 谢初语想起自己之前曾经骗过朝颜一次,所以朝颜才会有这般担忧,她在心底轻叹一声,认真道:“真的。” 朝颜似乎是笑了笑,他从前也喜欢笑,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谢初语还记得她上次生病,朝颜在她床前守着,见她醒来就是这般笑着。然而朝颜如今这副凄惨模样,笑起来却实在无法让人生出同样的喜悦来。 说出这几句话,朝颜似乎便已经用尽了力气,他手依旧拽着谢初语的衣角,然而人却已经失去了意识,闭上眼靠在谢初语肩头再次睡了过去。 谢初语知道朝颜如今的情形十分危险,绝不能再耽误,她必须要尽快找人为朝颜治伤才行。 想到这点,谢初语当即抱起朝颜,转身离开了这处山庄。 谢初语走得很快,但为了浑身是伤的朝颜,却又不得不稍稍将步履放缓一些,以免朝颜身上的伤口崩裂。她就这般一路带着朝颜回到雁州,她心中有着无数念头,而此刻最为庆幸的,是还好朝颜还活着,还好他们此时正在雁州。而雁州当中,有她认识的最好的大夫。 。 江湖上的神医大多都有个毛病,那就是治病的时候规矩极多,脾气极差,不与人先理论上半个时辰,绝不会轻易出手救人。 顾嘉是江湖上最有名气的那个神医,当然也是脾气最大的那一个神医。他隐居在雁州城中,但却总有人能够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他,并且上门求医治病。这些人大多来得匆忙,不分时候,有时候深更半夜就在屋外求见,有时候吃着饭就开始撞门,总之扰得他不得安宁,而他的脾气自然也是这么养起来的。 所以这日当他在午睡中被人一把拎起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十分烦躁的,甚至有些想骂人。 他皱眉睁开眼睛,坐在床上拢了拢自己的衣裳,板着脸开口道:“出去,不救。” 站在自己床边的那人还没说话,他便早已经知道了对方来此的目的。 平日里来这里求医的人,就算是磕头下跪送上百两黄金,他也不见得会出手救人,而如今来的这人,竟然什么都不说直接推门闯了进来,甚至还一把将他从睡梦中摇醒,这样的人他自是说什么也不可能答应救人。 不过顾嘉行医多年,倒是的确没见过能这般求医的人。 他想到此间,不由得抬起头来,想看清楚前来求医的究竟是何人,然而一看之下,他却是愣住了。这个不由分说闯进自己房间把他从床上拉扯起来的,竟是一个姑娘,一个眉宇间透着几分英气的漂亮姑娘。 不过对方就算是再漂亮,顾嘉也不可能就这么答应救人,他想到此人方才做出的事情,脸色不由得再次沉了下来,冲着这个不懂礼数的家伙道:“我说了不救,滚出去。” 那姑娘柳眉微皱,站在顾嘉的窗前却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只迎着顾嘉的目光,幽幽道:“老顾,这人你不救也得救。” 顾嘉听着这毫不客气的话,忍不住冷笑一声,便要出言反驳,然而心下一转,却又突然之间愣住,盯着面前的姑娘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变了脸色道:“等等,你……你叫我什么?” “你没想错,是我。”那个姑娘似乎看明白了顾嘉的惊讶从何而来,她毫不犹豫的点头承认下来,接着道,“我没空陪你叙旧,你快救人。” 顾嘉神情大变,模样就像是生吞了一个鸡蛋,他伸出手颤抖的指着眼前的女子,抖着却又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长大了嘴从喉咙里发出几句毫无意义的声响。 那姑娘自然就是谢初语,她如今急着要救朝颜,自然没空看顾嘉在这里瞪眼,她一把扣住对方兀自颤抖的手,将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沉声又道:“嘴巴闭回去,有什么话等救了人再说!” 谢初语的神情还没有这样凝重过,顾嘉当即看出了对方的焦灼,连忙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结巴着问道:“人、人呢?在哪?” “在你的药房里,救人要用的东西我都给你拿出来了,你给我快去。”谢初语将东西一股脑扔到了顾嘉怀里,还没等顾嘉回过神来,便又拖着对方,纵身自窗口跃出,带人一道进了药房当中。 顾嘉只觉得上一刻自己还在被窝里,下一刻就已经被塞到了病床前。 他晃了晃被谢初语这番动作搅得有些晕乎的头,这才终于看清了床上躺着的那人。 俯身看清对方身上的伤口之后,顾嘉忍不住拧起了眉头,再次往身旁的谢初语看去。 谢初语正抱臂站在一旁墙边,见顾嘉看来,当即便问道:“如何?” 顾嘉摇了摇头。 谢初语神情微变,正欲开口,便听顾嘉先道:“这人身上穿的衣服,少说值一座酒楼的价钱,就这么破了,真是可惜。” 谢初语忍了片刻,没忍住砸了顾嘉一拳,闷声道:“我问你人怎么样。” 顾嘉捂着肚子咳了两声,无奈道:“人都送到我这来了,还能死吗,人死了我的招牌往哪里放?” “我不光要他活着。”谢初语知道顾嘉还能够开玩笑,那便是说朝颜的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但她依然担心,她盯着顾嘉道,“他从小没受过伤,现在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肯定不好过,我要你治好他身上的伤,不许留下伤痕。”谢初语顿了片刻,接着又道,“最好能让伤口别那么疼。” 顾嘉:“……”他觉得这人没把自己当神医,而是把他当神仙了。 然而看着对方认真的神色,他这话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只得连连点头,没什么骨气的道:“我尽量,我尽量。” 顾嘉说完便收敛了神情,专心替朝颜治伤,因为谢初语的叮嘱,顾嘉的动作十分小心,所以待到替朝颜处理好全身的伤口,又折腾了一番,确定人没有性命之忧之后,已经是大半夜了。 顾嘉累得厉害,随口说了一句就回去休息了,只将谢初语与朝颜在客房安顿好之后,便顾不得什么许久,自己去休息了。 而谢初语守在朝颜的床前,安静的等着,等待对方醒来。 这一等,便又是一夜。 天色朦胧透出晨光的时候,昏睡多时的朝颜,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 ☆、第十八章 朝颜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谢初语。 然后他眨动着眼睫,忍不住露出一个温软的笑意。 谢初语为了照顾朝颜,已是一夜未睡,见到对方醒来,原本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不知为何也跟着朝颜笑了起来,旋即起身道:“醒了就好。”她说完这话,便走出了房间,朝颜刚醒来还不能说话,浑身都被包成了个粽子,自然也不能挪动半分,只得躺在床上,视线随着谢初语而动,最后定在了谢初语离开的方向。 好在谢初语不过片刻就回来了,手中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她看着朝颜如今的模样,也知道对方没办法自己动作,便动作小心的将人给扶了起来,任由对方靠在自己肩头。 朝颜浑身是伤,自然是不管是什么动作都不会舒服,谢初语能做的只有放缓动作,不让对方感觉到太多痛楚,她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起来吹凉,这才送到了朝颜面前。 好就好在朝颜大概是被人这么伺候习惯了,并没有觉得任何难为情,乖乖的张嘴喝了药,只是喝完一口,就忍不住开口道:“谢姑娘。”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无比,与平日相去甚远,谢初语知道那定是之前在游龙寨那山庄当中造成的,她心中不忍,低声问道:“怎么了?” 朝颜说话很慢,声音也很轻,谢初语不得不倾身认真靠近他听,只听得他问道:“谢姑娘那时候,为什么要扔下我?” 没想到对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谢初语知道自己骗人在先,此时想要蒙混过去也有些麻烦,她沉默片刻,终于如实道:“我要去处理一些麻烦,你不是江湖人,带着你会连累你的。” 朝颜想了想,却没有立即追问,而是不知为何换了个问题道:“谢姑娘从前从上崖上跌下来那次,是不是也是受的这样的伤?” 谢初语皱眉,她心中最为有愧的便是朝颜这一身的伤,此时听对方提及,自然有些介怀,她摇头道:“你的伤更重。” 朝颜又笑了起来,只是笑的时候似乎是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又皱眉咳了一声。他很快接着道:“那我现在受过伤,也流过血了,我是不是也算是个江湖人了?” 谢初语一怔,还未回应,朝颜便又道:“既然我是江湖人了,谢姑娘是不是不用怕连累我了?” “是不是今后就不用将我送回朝家了?” 朝颜撑着病体接连说出这些话,其中意思谢初语自然明白,谢初语那次扔下他应是将他欺骗怕了,所以他极力争取,不过也是想要得到对方的一个承诺罢了。 谢初语怎么会不明白,她沉默片刻,却没有立即应答,而是垂眸看着身侧朝颜,认真问道:“若一个人明知自己将死,他还能够对人有所承诺么?” 朝颜微微睁眸,细细咀嚼着谢初语这句话,半晌之后,他才用被包成了粽子的手去轻轻触碰谢初语的衣摆,犹豫着问道:“没有可能,活下来么?” 谢初语头一次苦笑出来,摇头道:“很难。” 朝颜认真道:“万一呢?” “如果活下来了,那他之前将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活,岂不是很浪费?”朝颜这般说着,想了想又道,“如果他当真出了事,生命里最后的时间,想要的东西都无法得到,想做的事情也不能去做,那不是太可怜了?” “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过呢?” 第12节 谢初语无法回答,因为她想不出自己应当用什么样的话去回应。 她还能够活下来么?还有机会活过来么? 这些问题,谢初语从前竟从未去想过,但现在因为朝颜,她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朝颜说得不错,她为何向死而活,而非向活而生? 她素来不愿认输,为何偏偏在这件事上,一开始就认了命。 良久的静默过后,谢初语轻笑一声,终于道:“想要我不送你回朝家,很简单。” 朝颜一怔,却见谢初语晃了晃手中的药碗接着又道:“先把这碗药喝完,然后赶紧好起来。” 朝颜:“……” 谢初语舀了一勺,送到了朝颜的面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想喝药。” 顾嘉开的药究竟有多苦,谢初语早就领教过了,朝颜乖乖的喝了一口药之后就开始长篇大论,说什么也不肯主动喝第二口,谢初语一眼便看出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初语药已经递到了唇边,朝颜僵了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喝完之后有糕点吃吗?” “没有。”谢初语摇头,那勺药却还依然递在朝颜唇边,朝颜知道自己僵持不过,终于愁眉苦脸的又喝了一口,谢初语锲而不舍,耐心的喂着对方,等到这碗药见了底,她才终于满意的将药碗放回去。 正巧这时候,顾嘉哼着小曲儿从外面走进来,见了两人的动作,不由得微微怔住。 谢初语看着他这反应,当即问道:“怎么了?” 顾嘉连连摇头,指了指霸气搂着怀中人的谢初语,又指了指柔柔弱弱的靠在谢初语肩头的朝颜,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口中喃喃道:“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谢初语轻轻挑眉,顾嘉盯着她看,随之又“啊”了一声,拖长了声音问谢初语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当个女人?” 谢初语默然盯着他看,顾嘉啧啧两声,连连摇头,一脸自己料中了的神色笑了起来。 看着顾嘉一脸神秘的笑意,谢初语神情不变,只淡淡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顾嘉摇头道:“当然不是,我是来看这位小兄弟的。” 谢初语没忘记顾嘉是个大夫,病人醒了他自然要来看看情况,既然如此,谢初语也不便打扰,她当即起身道:“那我先出去一下。”说完这话,谢初语行至门口,但感觉到某人的视线一直跟随着自己,谢初语又回过头来,对朝颜道:“很快回来。” 朝颜听见这话,终于放心的笑着应了一声,谢初语这才放心离去。 直到谢初语离开之后,朝颜的视线还黏在她离开的那个方向。 顾嘉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将朝颜的注意力拉回来,这才出声问道:“小公子啊,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朝颜点头,毫不犹豫的道:“谢姑娘。” “谢姑娘?”顾嘉神情有些古怪,接着又呵呵笑了两声,摇头道:“看来你果然不知道。” ☆、第十九章 然而顾嘉那一脸故作神秘的模样却并未引来朝颜的好奇心,他似乎认定了谢初语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谢姑娘”,所以也没有想着去询问什么,顾嘉原本打算要好好吓这小公子一下,但见对方不问,便也觉得没了意思,干脆收回话语,只伸手去探朝颜的脉。 朝颜安静的靠坐在那里任由顾嘉探脉,半晌后才忍不住出声问道:“大夫,我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顾嘉瞥他一眼道:“你这种伤,要遇上普通大夫,没有一两个月别想下地。” 朝颜听见这话有些着急:“可是我还要和谢姑娘一起去斩月峰。” 顾嘉摆了摆手,好笑的看着他,又问:“我说了我是普通的大夫吗?” 朝颜一怔,顾嘉这才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正色道:“我可是江湖第一的神医,你这身伤,在我的医治下,一个月内就能下地了。” 听到顾嘉说出这话,朝颜才终于放心了些,旋即便是连忙对顾嘉道谢。这位大少爷生平极少遇上江湖中人,对江湖又歆羡极了,不管是什么江湖第一都是满心憧憬,所以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了江湖第一神医,自然是高兴起了,于是不顾自身伤势便开始拉着顾嘉聊了起来,顾嘉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给面子的小公子,看着这个脸上写满了对自己的无限景仰的家伙,顾嘉一时也是无法拒绝,便干脆一面换药一面与朝颜说起了自己这些年行走江湖遇上的故事。 朝颜听得十分投入,竟连身上的伤口也忘了叫疼,而也等到换完了药,顾嘉在朝颜的热情之下,俨然已经对这个小公子充满了好感,他于是问道:“说了这么多,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事实上自见到谢初语将朝颜送来开始,顾嘉的心里面便已经满是好奇。他与谢初语相识也有许久,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心中再清楚不过,顾嘉也是很想知道,能够让谢初语这般紧张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朝颜毫不隐瞒,当即老实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顾嘉听完后先是一怔,随后才皱眉若有所思道:“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还没等到朝颜开口回应,顾嘉已经先想了起来,他当即瞪圆了眼睛,伸手指着对方道:“你是……临城朝家的二公子?就是那个钱多得能砸死人的朝家?!” 朝颜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自家,他脸色认真的纠正顾嘉道:“我们家从不用钱砸人,更没砸死过人。” 顾嘉管他那么多,反正听见这回应,就知道自己这个猜测是□□不离十了,他本是好奇谢初语究竟带回来的这个伤成这样的可怜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却没想到对方竟有着这种身份,能够让朝家的二少爷受这种伤,动手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 更重要的是,顾嘉怎么也想不出来,谢初语究竟是怎么和这个小少爷扯上关系的。 这其中的问题实在是太多,顾嘉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便也在顾嘉迟疑的时候,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方才出去的谢初语终于也回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谢初语进屋便看出了顾嘉神情的异样,不禁出声问道。 顾嘉摇了摇头,想了想却仍是没忍住道:“你从哪将朝家的小少爷给拐出来的?” “拐出来?”谢初语听出了顾嘉话中的意思。 顾嘉不敢与谢初语争论,终是起身道:“算了算了,没我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这几日麻烦你看着这个病人,让他别乱动,好好休养,乖乖喝药。” 谢初语随口应了一声,送走了顾嘉,这才合上房门,重新回到朝颜的床前。 然后她将一个布包拿出来,将其中的东西递了一颗到朝颜唇边,低声道:“我问过顾嘉,你现在受伤不能吃糕点,就吃几颗糖好了。” 朝颜眨了眨眼睛,面上露出了笑意,就着谢初语的手吃了一颗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谢初语是买这些东西去了。他认真看着谢初语,正欲开口,谢初语却先问道:“刚才顾嘉有没有与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朝颜道:“他跟我说了他闯荡江湖的故事,还说了好多趣闻,顾神医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就是个贪财的无赖。”谢初语随口说了一句,但见朝颜神情没有什么异样,才肯定顾嘉没有乱说话。她随之又安静了下来,在房中随手收拾了一下,这才听朝颜问道:“谢姑娘当时为什么知道我在那个地方?” “叶映清告诉我你是应是被游龙寨的人带走的,我想办法查了一下游龙寨的消息,就找到了那处山庄。”谢初语说到这里,却又叹道,“可我来得还是太晚了。” 朝颜摇摇头:“谢姑娘又救了我一命。” 谢初语不置可否,她看出了朝颜面上的疲惫,想到他才醒过来就与顾嘉和自己说了那么多话也该累了,便起身道:“你先休息,有什么话等精神好了再说。” 朝颜也是真的倦了,没有再多言,顺从着谢初语的扶持又睡下,只是在谢初语离开房门之前,又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谢姑娘不会走的吧?” 谢初语听得这番问话,摇头放缓了声音道:“不会,你放心,好好休息。” 朝颜这才终于安心的闭上眼睛,再次睡去。 谢初语离开房间之后,却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屋子,只是在屋外守着,等到房中再没有动静传来,确定朝颜已经熟睡,她才终于放心的离开。 先是寻了朝颜一天的时间,后来又去救人,照顾重伤的朝颜,做了这么多的事情,纵然是谢初语体力也有些吃不消了。待到朝颜休息,谢初语便也回到了顾嘉给自己安排的住处休息了下来,然而这番休息却并没有太久。 顾嘉的住处不大,客房之间的距离也不远,谢初语就住在朝颜的对面,谢初语夜晚素来警醒,所以夜里对面的房间动静传来,谢初语便立即醒了。 醒来之后,谢初语披了一件衣裳来到朝颜房外,才听清那房间里的动静是什么器皿落地的破碎声,还有着窸窣的响动,似乎是有人在动手收拾东西。 谢初语知道朝颜此时受着伤不能动,当即心中一动,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当中漆黑一片,谢初语依循着记忆点燃了灯烛,这才看清果然是朝颜正靠在床边,床下是一堆零碎的瓷片,应是原本在床边小几上的茶杯被打碎了。朝颜支着手坐在床边,正有些艰难的想要俯身去收拾那一摊东西。 谢初语微微皱眉,将朝颜的身子轻轻托住,自己低头去收拾了那一堆东西。 “谢姑娘小心扎手。”朝颜动不了也没办法,只得小声说了一句。 谢初语自然不怕这些区区瓷片,很快将东西收拾好,这才抬眸去看朝颜。 朝颜的脸色很难看,就像是那天谢初语刚在那处山庄里面见到他的时候一般,苍白得没有丝毫颜色,他的额间布满了冷汗,也不知究竟是疼的还是如何,看来虚弱极了。谢初语上前扶住他,低声问道:“伤口疼了?” 知道朝颜浑身是伤,纵然是已经上了药,却也不会那么快好起来。 然而朝颜却摇了摇头,咬唇不语,谢初语放轻了声音又道:“哪里不舒服?” 朝颜沉默片刻,终于闷声道:“睡不着。” 谢初语微微一怔,看着对方苍白的脸,终于在一瞬之间明白了过来。 朝颜本就是自小生活在朝家保护下的少爷,从来未曾经历过什么风雨,更不必说似这般残忍的酷刑,他虽然醒来之后表现得十分平静,在谢初语面前也从未再提过在山庄里的事情,但他不说,却不代表此事就这般揭过了。 有时候越是不说,才越是在意。他表现得平静,不过是想要谢初语不为自己担心罢了。 谢初语心中一软,扶着朝颜重新躺下,这才听朝颜又道:“谢姑娘不用管我,我白天睡得太多有些睡不着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谢初语摇了摇头,干脆在朝颜床边坐下道:“我在这陪你。” “谢姑娘?”朝颜断然没料到谢初语会做出这个决定,他怔怔的看着对方,谢初语也正好在此时与之对视。静了片刻后,谢初语看着朝家二少爷微微茫然的模样,不由得浅浅笑了起来,轻轻拂过对方的额头,拨开他被汗湿的长发道:“顾嘉说你的伤势可能会导致伤寒发热,需要人看着,你睡吧,我陪你。” 这日之后,谢初语每天晚上都会来到朝颜的房间,照顾着对方入睡,等到确定对方已经熟睡不会再被惊醒,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当中。在她的这般照顾之下,朝颜的身体在神医顾嘉的亦是康复得十分迅速,不过十天,就能够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了,虽然还不能够下地走动,但却已经能够自己动手喝药了。 自从这次朝颜出事之后,谢初语便似乎放下了与朝颜之间的芥蒂,主动照顾着对方,暂时也没有再想着要启程往斩月峰了。两人在这宅院里面呆了一段时间,某日阳光正好,谢初语推门往房中走来,看着正坐在床头看书的朝颜,才发觉对方安静下来的模样与从前实在有些不同。 然而在谢初语的注视之下,朝颜自然无法当真安静下来看书,他抬眸看向谢初语,不解道:“谢姑娘,怎么了?” 谢初语若有所思看着朝颜,出声道:“今天外面太阳不错,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朝颜因为伤势的关系,已经在房间里面待了整整十天了,听见谢初语这话自然是立即点了头,正打算自己撑着身子起来,便见谢初语身形如电,直接上前将人抱了起来,然后送到了院中早已备好的躺椅上。 朝颜:“……” 看着这院中的样子,朝颜就知道谢初语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将他拉出房间,所以刚才那番问话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罢了。 事实上谢初语的确也想让朝颜出来晒晒太阳,她知道对方心中依然对山庄当中那番折磨心有余悸,所以这些天来与从前同行的时候变了许多。从前的朝颜整天就像是个精力永远都用不完的家伙,不管见到什么都要跑过来一脸高兴的跟谢初语分享,一路上话也不知怎么就是说不完,有时候聒噪起来让谢初语都有些招架不住,不得不扔给他一本游记或是话本,让他自己翻着玩别来烦她。 经过游龙寨一事,朝颜虽依旧爱笑,比之从前却沉默了许多,有时候会盯着一样东西出神,却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直到谢初语唤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比如现在。 朝颜盯着阳光下树枝倾洒在地面的阴影,不觉有些失神,谢初语站在他身旁,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不过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朝颜这次很快回过神来,转过头对谢初语笑到,“谢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往斩月峰?” 朝颜这话没有得到回应,因为就在他回头之际,谢初语突然在和煦的阳光里,摇曳的树声中,倾身吻在了朝颜的唇上。 ☆、第二十章 两个人都没能有动作,只有树声沙沙作响,搅乱一池清明。 良久之后,谢初语才终于缓缓松开对方,神情沉默而又带着罕见的微微紧张。 朝颜似乎还没能够回过神来,睁大了眼睛,眼睫轻轻颤着,怔怔望着谢初语。 谢初语心中亦是波澜万丈,事实上方才做出那般动作,就连她自己也有些惊异。与朝颜沉默对视,隔了好一会儿,谢初语才出声道:“吓到你了?” 她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显得压抑。 第13节 朝颜没有回应,但看模样的确是被吓到了。 谢初语神情复杂,凝眸认真看着朝颜,终于又道:“那天你醒来与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朝颜听得她解释,终于自方才的惊讶中慢慢回过神来,只静静看着谢初语,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谢初语微微一笑,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然而最终只说了一句道:“你说得对,人若不能够依循自己的内心而活,与死又有何区别呢?” 她话音一顿,转而就像是随口一般,对朝颜笑到:“我心里好像还挺喜欢你的。” 这个结论也是谢初语后来才得出来的,当初与朝颜分别之后,她便觉得极为不习惯,后来知晓朝颜出事,她便花了许多力气去找,知道对方受伤,她又毫不犹豫的冲入人群中去救。谢初语虽然从未对人说过感情,但她却并不迟钝,她对于自己的心意十分明白。 这话说出来,便又是一瞬静默。 谢初语虽看来大大咧咧,这话也是脱口而出,但内心却不知经历了多少翻云覆雨,她说完之后,便微微别开了脸,假意淡漠的站在阳光下,等待着朝颜的回应。 然而身旁的人却依旧静在原地,连一丝动作也无。 谢初语转念想起来对方如今身受重伤,浑身都被包成了粽子,想要他有动静也是件难事,于是她只得沉下心,有些小心翼翼地转过头,视线往朝颜扫去。 一见之下她却是不由得又是一怔。 朝颜正睁着双眸紧紧地盯着她,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红。 谢初语顿时语塞,片刻后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我把你吓哭了?” 朝颜红着眼神情复杂的看着她。 谢初语有些失笑,走上前去,方才那般等待时候的紧张情绪不知为何又消失了,她低声道:“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 “谢姑娘。”朝颜到这时候终于才开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谢初语还要喑哑,不知是因为情绪的问题还是因为身上伤势的问题,他视线一直落在谢初语的身上,低声道:“我很不中用,也没有高强的武功可以保护谢姑娘。” 谢初语听到这里,才明白朝颜究竟在担心什么,她摇了摇头,挑眉道:“我的武功不需要别人保护。” 朝颜摇头,低声又道:“我真的很没用的,从小就在朝家长大,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 谢初语:“……” 朝颜话音顿住,抬眸看着谢初语,小声问道:“我这个样子,谢姑娘也不讨厌我吗?” 谢初语毫无犹豫的摇了摇头。 她最料不到的是,拥有着朝家二少爷这样身份的朝颜,自小便拥有着旁人都羡慕的生活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的自卑,她不禁觉得好笑,又觉得对方实在是有趣,就像她初见时对朝颜的印象一般,她低声道:“我若说我不讨厌你,你就会与我在一起了?” 朝颜眨了眨眼,面颊微红,虽未回应,却已经叫谢初语看出了答案。 谢初语不禁在心中暗叹,朝家的小少爷当真是一个极好应付的家伙。 自救回朝颜之后,谢初语便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来憋了好几天,也一直没能够将此事说出来。如今将一切说清楚,谢初语只觉得心情舒畅,心中从未这般轻松过,好似头一次能够毫无犹豫的短暂抛开禁锢了自己生命十来年的枷锁,她笑了笑,俯身再次在朝颜的颊边亲了一口,这才想起来之前朝颜问的那个问题,开口应道:“从这里到斩月峰也不过十来天的路程,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出发。” 朝颜点头应下,只是双眼却情不自禁的落在了谢初语的唇上,似乎还在失神着方才的那一吻。 谢初语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低声又道:“等到了斩月峰,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朝颜没有询问,谢初语沉默片刻,很快又岔开了话题,两人在院中晒了一会儿太阳,她便又将朝颜给送回了房间当中。 接下来的日子便开始过得快了起来,两人早已经说开,相处起来也与从前有了许多不同。 对于这一改变有着最明显的感觉的,自然就是神医顾嘉。 这个情形发生在顾嘉给朝颜换药的时候,在两人出去散步的时候,甚至在吃饭的时候。看着谢初语毫无顾忌的在他面前与朝颜卿卿我我,顾嘉终于也受不了了,赶紧用了最好的药将朝颜给治好,随即将这两个伤害他孤寂内心的人给赶了出去。 朝颜的伤好得差不多,谢初语心中也放心了不少,两人在这小院中过了一段宁静的日子,如今也到了该继续赶路的时候了。 谢初语再次弄了一辆马车来,打算要带朝颜启程,然而离开之际,顾嘉却是神情严肃了起来,趁着朝颜在房中收拾东西,叫住了谢初语道:“你当真打算要去斩月峰?” 谢初语来到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顾嘉板起脸来说话,她挑眉道:“这么多年的约定,总得有人去完成,否则不是让天下人看了笑话么?” 顾嘉皱着眉,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摇头道:“就为了这个,连命都不要了?你原来不惜命,现在可不一样,你不是才跟那个小少爷在一起了么,你想让他看着你死?” 听见顾嘉这话,谢初语沉默片刻,却是低声应道:“谁说我一定会死?” 顾嘉微微抬眉,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谢初语的话。 谢初语又道:“天下人都以为我会死,但若活下来的是我呢?” 这个问题,似乎从来没有人去想过,就连当初的谢初语也没有想过,但现在她突然想要去尝试一番。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间流露出的神采,是顾嘉从未见过的。 顾嘉盯着她看,突然之间发觉自己多年以来,对于这个朋友从未看清楚过。 不过转念一想,顾嘉又不禁失笑,摇头道:“我确实没看透过你,不过也罢,你给我记着,这趟去定要回来见我,剩了一口气爬也要爬回来。我可是神医,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都能医活了你。” 谢初语知道好友的心意,她含笑点了点头,转眼才见朝颜已经收拾好东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朝颜走得很慢,身上的伤虽然好了不少,却依然还有些伤口未曾收拢,还需慢慢将养。朝颜见到说话的两人,挪着步子到了谢初语的面前,谢初语出声问道:“收拾好了?” 朝颜点了点头,谢初语笑到:“那好,我们该启程了。” 经历了这么多,也终于是时候去斩月峰结束这样一切了。 ☆、第二一章 从雁州到斩月峰的路程并不短,然而对于谢初语来说,她却是盼着这条路能够一直走下去。 十来天的行程之后,两个人在一处山谷中停下了马车,因为赶路的关系,两人所带的干粮也已经吃光了,所以谢初语只得在山林中找些蔬果来填饱肚子。谢初语的功夫很好,动作也很快,不过片刻就抱着一堆果子回来了,然而回到马车旁,她才看见朝颜正坐在树旁的一块石头上,与脚边一只野兔僵持着,竟是有几分谁也奈何不了谁的意思。 谢初语觉得好笑,却不说话,只远远站着,看朝颜的动作。 朝颜瞪着那兔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伸出手,想要去碰那只兔子。 然而朝家二公子的动作实在是显得有些笨拙,就在他出手的时候,那只兔子已经曲起后腿直接跳了起来,一头撞在了朝颜的膝盖上。 朝颜被这番动静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他连忙站起身来,看着那只兔子钻进草丛消失不见,这才听身后传来了谢初语的笑声。 朝颜回过头,变见谢初语正站在不远处,也不知究竟是不是看见了他方才那般动作,又究竟看了多久。他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才道:“你回来了。” “嗯。”朝颜笑意依旧挂在脸上,将手中几颗最红最大的果子递到了朝颜的手里,“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我们只能吃这个了。” 朝颜接过果子,与谢初语一道坐在一起吃了起来,他吃东西依旧很慢,谢初语也不着急,吃过东西之后便开始整理马车上的东西。朝颜抬眸看她的动作,不禁问道:“怎么了?” “快到斩月峰了,我先准备一下。”谢初语这般说着,很快便抬步上了马车。 朝颜听到这话,不觉往远处看去,有些茫然的问道:“快到了?” “是啊。”谢初语此时正站在马车车帘外,一手揽着车帘似乎是要进去,但听见朝颜的问话,却又停下了动作,只抬手指着不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黑沉山峰道:“就在那里,你看到了吗,那个地方就是斩月峰。” 朝颜随着她指尖所指望去,才发觉斩月峰早已经近在眼前,他们循着那个方向行走,早已在两天前就能够见到那山峰的轮廓,然而他却一直不知道,原来那就是斩月峰。 江湖中众高手每年有无数高手举行比武的地方,江湖传说里出现得最多的地方,也是即将进行二十年来最为惊天动地的战斗的所在。 朝颜原本是一心为看江湖中最著名的一场战斗而来,然而谢初语静看着对方的神情,才发觉朝颜的眼中没有丝毫期待,只有一层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谢初语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猜到了什么,或是在担心着什么,她只轻轻摇头,随后道:“我记得你之前多带了两身衣服,是吗?” 朝颜微微一怔,点头。 谢初语笑到:“借我一身可好?” 朝颜还未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再次点头,这才见得谢初语已经掀开车帘,走入了其中。 车帘被再次放下,只听得一阵窸窣的声音隐约传来,朝颜虽看不见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联想着方才那番话,还有里面的声音,他也能很快猜到车内是谢初语在换衣服。 这种事情总是能够引来无限遐思,更何况里面的声响不断传来,纵然是朝颜,也不觉听得微红了脸。 他坐在石上,用手捂着发烫的脸,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然后他看到马车车帘再次被人掀开,然后一身男装的谢初语自其中走了出来。 谢初语穿的是朝颜的衣服,那身衣服是按照朝颜的身量所做,但好在谢初语的身形亦是修长,再加上她身上与身俱来的习武之人的气息,使那一身衣裳穿在她的身上毫无违和之感,相反,倒是比朝颜还显得要挺拔俊俏些。 朝颜微微睁眸,虽然当初在被人追查的时候曾经见谢初语穿过男装,但那也不过是晃眼一下,如今见谢初语就这么言笑晏晏的站在自己面前,仍是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怎么样?”谢初语自马车中走了下来,站在朝颜面前道。 朝颜这才回过神来,点头道:“很……”他想了想,不知怎么的憋出了一句话道,“很适合你。” 谢初语微微挑眉,也不去分辨,事实上穿女装她倒是一直有几分不习惯,直到如今穿上男装,她才有了些自在的感觉。 这些事情她并未立即向朝颜言明,她只是很快道:“休息好了,我们就出发吧。” 距离斩月峰之约开始还有五天的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朝颜问道:“我们现在就去斩月峰吗?” 谢初语摇头道:“不,我们先去另一个地方,我想去找一样东西。” 。 谢初语要去的地方离斩月峰并不远,两人赶车前行一段,便到了那处地方。 那个地方就在两人所在的山谷最深处,穿过密林,沿着溪流一直往前走,便见到了一处有些破旧的小屋。屋外藤蔓缠绕,杂草丛生,看来早已经废弃多年,两人走在这处地方,看着微敞的大门内中幽暗的房间,不觉也感觉到了几分阴森与荒凉的气息。 谢初语走在前面,察觉到身后朝颜的脚步缓了下来,便低声道:“不用担心,这里没什么妖魔鬼怪。” 朝颜眨了眨眼,出声问道:“这里是世外高人的居所么?” 按照朝颜从前所看的话本中所说,像是这个样子的山谷当中,总是住了那么一两个绝代高人,然后负责教那些不慎掉下来的江湖人绝世武功。 朝颜本是随口一问,然而谢初语脚步一顿,这回却没有否定朝颜这话,反倒是点头道:“你猜得不错,这里的确曾经有过一位高人。” “是谁?”朝颜好奇道。 谢初语看着朝颜,有几分郑重的说出了那人的名字:“牧和。” 二十多年前,与司空清结下生死战约的人,当年南方镜月阁的主人,也就是牧棠的父亲。 牧和已经死去了多年,但他曾经留下的故事还在,他所留下的镜月阁也依然是南方武林的霸主,所以没有人能够忘记这个名字,纵然是不算江湖中人的朝颜,也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 朝颜有些惊诧,谢初语却看着这间屋子,平静的开口解释道:“二十多年前,牧和在与司空清约战之前并非是毫无准备,他一个人来到了斩月峰外的这个地方建了这座木屋住下,然后在此地修行了数月。”谢初语说到这里,似乎又有些感怀,“牧和的成名绝学,当初就是在这里自己领悟出来的。” 这些侵染了年月的故事,总是带着几分伤感,当年在这里悟道的高人早已经不在于人世,而这处房屋也因此空置下来,如今成为山野里荒凉的点缀,再无人知晓其来历。 想到此处,朝颜不觉再次往谢初语看去。 一身男装的谢初语感觉到朝颜的视线,回头朝他笑了笑,笑意却带了些洒脱。她道:“我们进去看看吧。” 朝颜不解其意,却顺从的点了点头,与谢初语一道往屋内走去。 这处屋子外面看来破败,内中也没有好上多少,屋顶早已经破损,所以山野中的雨露自然也都浸进了屋中,桌椅与房中唯一的石床上都带着湿润,甚至长起了青苔,朝颜极少见到这样脏乱破败的屋子,闻到屋内的霉味,不觉也微蹙了眉头,谢初语毫无所觉般在屋中四下看着,最后到了屋中一处原本应当是书架的地方。 那书架上自然没有书,只有几个看似普通的木盒子,谢初语抬手便要去碰那木盒子,但动作至一半,却突然又停了下来。 然后她突然回身,一把将朝颜往自己面前拉了过来。 朝颜猝不及防,被谢初语这般一拉,直接撞进了谢初语的怀中。谢初语动作利落的圈住朝颜腰肢,就在朝颜开口询问之前,一指点在了对方唇上,压低声音道:“小心,有人。” 第14节 她没有看错,虽然这房间里面的脚印和其他痕迹都已经被人收拾过了,但来到这里的人显然有了疏漏,就在那木架之上,那木盒的边缘本应有一层积灰的地方,却有一角显得十分干净,那应是数十年来被木盒压在下面的痕迹。 木盒被人动过了,有人已经提前来了这里。而且来的人很谨慎,也很会伪装,竟能够一路瞒住谢初语,让她没能够在一开始看出端倪。 谢初语的反应极快,外面的动静传来得也极快,不过多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便自屋外响了起来,谢初语粗略分辨之下,也不得不沉下了脸来。 好一出请君入瓮,好一个厉害的对手。 谢初语不知主导这一切的究竟是谁,但此人绝对是她生平至今所见最可怕的对手,一个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对手。 ☆、第二二章 来的人很多,但对于谢初语来说,她惧的从来不是人多。 而是身旁之人的安危。 这群人的功夫不低,比之从前谢初语遇上的那些对手恐怕还要厉害不少,江湖上拥有这样多高手的门派不多,而能够提前探知这个地方,并且计划好来到此处伏击她的,也不多。 算来算去,不过也就那一处而已。 谢初语心念至此,将朝颜往自己身后推去,往那微微敞开的大门外道:“是司空清派你们来的?” 门外一阵静默,唯有刀剑出鞘的声音清晰入耳。 谢初语冷笑一声,知道自己所料应相去不远,便又道:“我本以为司空清身为天下第一高手,总该有高手的气度,没想到不过还是个怕死的老头罢了。” 依旧无人应答,但突然呼啸的风声却表达了外面那群人的意思。 他们动手了。 谢初语知道如今不是占口舌之利的时候,她再次揽住朝颜后腰,带着他纵身自屋顶穿出,而也在她动作的同时,数十支羽箭自四面八方而来,瞬间将整个小屋四壁洞穿! 原本就破旧的木屋承受不住这般攻势,顿时随之倾塌。 朝颜随着谢初语落在了一旁空地之上,神情担忧的望着不远处已经毁掉的木屋,喃喃道:“屋子没了。” “别管屋子了。”谢初语一把拉住朝颜,沉声道。 朝颜低声道:“可是你不是要在屋中找东西吗……” 他话音尚未落下,便又不禁顿住,因为他已经看清了周围的情形。 就在两人身旁的空地处,正站着数十名蒙面之人,他们手中兵刃早已经出鞘,皆向着朝颜与谢初语二人,谢初语神情冷肃直视众人,山谷中凛风萧瑟,席卷了乱草与落叶,寒冽杀意弥漫整座山谷,森森的寒芒包围住两人,竟是让人丝毫看不见生路。 朝颜怔怔看着这群人,一时之间竟是僵住。 谢初语知道朝颜不久之前在那山庄才经历过一次生死,这种场景或是引发了他脑中的噩梦。她心中微叹一声,本是想要来此寻找一线生机,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司空清派来的人,她心中再清楚不过,眼前这群人虽然厉害,但自己一人纵然受伤,却还能够搏命逃出,但若带上朝颜,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必须要护住朝颜安危,不让人再伤及他分毫。 想到此处,谢初语一把扣住朝颜手腕,看着对方渐渐苍白下来的面色,轻声道:“闭上眼睛。” 朝颜似是有些怔愣,听着谢初语这句话,片刻后才有些恍惚的回头看来,视线与谢初语撞在一起。 谢初语看着他的神色,心中不忍,放柔了声音耐心道:“把眼睛闭上,相信我。” 朝颜盯着谢初语的眸子,两人对视片刻后,终于认真点头,然后合上了双眼。 朝颜似乎有些紧张,他站在谢初语的身旁,虽闭着眼睛,眼睫却还是轻轻颤动着,谢初语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微动,也不管旁边还站着许多黑衣蒙面人,侧过脸在对方颊边轻轻吻了一记,旋即再次动作迅捷的将这还未及反应的人搂了起来。 那边几名黑衣人眼神微变,已经在同时出了手。然而谢初语出手更快,只听得风声响动,恍若一簇流云飘过,谢初语已经带着朝颜冲入人群当中。 软剑再次抽出,谢初语动作丝毫未曾犹豫,剑光犹如银河自九天落下,四周的剑芒便是被溅起的浪花,无数寒光同时袭来,谢初语不闪不避,挺身而上,软剑仿若在瞬间开出数十朵剑花,顿时只听得铿然一片,几名黑衣人手中匕首脱手而出,朝着四面八方落去。 四周顿时又是一阵响动,却是匕首落地的声音。 朝颜依旧紧紧靠着谢初语,他闭着眼睛看不见周围发生的事情,却知道此时的情况十分危险,他不由得拽住了谢初语衣角,然而又怕耽误谢初语出手,动作显得无比小心翼翼。 谢初语明白朝颜的担忧,但她此时却是无暇分心,因为敌人的下一波攻势已至。她成名多年,敌人们对她的武功与路数早已经熟悉无比,所以出手布阵自然也早有针对,谢初语看着对方开启剑阵,无数羽箭自剑阵后方往此处奔袭而来,不由得又是一阵疾退,使用软剑将其一一击落。 她的武功重在快,然而力道却不够,若要消耗,绝非是这一群人的对手,只得速战速决,或是早早抽身而退。然而此时这些应对办法皆无法做到,此时对方人多势众,谢初语想要速战速决自是不可能,而要抽身而退,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朝颜,更是无法做到。谢初语微微蹙眉,心知这一战艰难,当即再不留手,将软剑送回,旋即却是凭空抽出了一柄浑身漆黑的匕首。 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她的成名武器是软剑,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她真正的杀招,却不是软剑,而是匕首。 这柄匕首的名字叫做玄砂。 玄砂出鞘,与方才的软剑不同,匕首没有分毫剑光,没有了先前那般锋芒,出手却是更快,更加诡谲,不留丝毫生机。 匕首与敌方众人兵刃相接,却没有铮然剑声再响起,数道寒光零落之间,那群人手中的兵刃,竟是早已经断去。 兵刃的裂口十分平整,竟是被玄砂直接切断,没有丝毫阻碍。 面对着这般情形,眼前众人一片惊异,谢初语却是微微挑眉,丝毫不觉意外。 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这把匕首或许是这天底下至强的神兵之一,然而却极少有人知晓,而这也是她最大的秘密之一。 玄砂出手,战局瞬时变化,有这把名刀在手,无一人再能够近得谢初语之身,谢初语心知机不可失,随即运招而出,带着朝颜往人群之外而去。 然而便在此时,又是数十支羽箭袭来,谢初语匆忙格开羽箭,视线往远处而去,神情却变得更为凝重起来。 纵然这群人无法近身,但他们却还有外面的弓箭,他们早就有所准备,而这种准备比谢初语所想的还要多。司空清知道玄砂,所以才会有这些弓箭手,那么司空清所知道的东西究竟还有多少,他又准备了多少? 然而如今已不是思考这些的时间,羽箭划破长空再度袭来,谢初语带着朝颜不住闪躲,朝颜虽闭着眼看不见如今的情形,但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够给谢初语带来麻烦,所以一直乖乖任由谢初语带着自己移动,不敢有丝毫动作。 然而纵然如此,依旧艰难。谢初语带着朝颜,动作仍是受到了影响,比从前要慢了许多。 也在同时,敌方剑阵再出,这一次却是辅之以弓箭,不再强势出手,而是限制谢初语的动作,要她将空门暴露在弓箭之下,无处可逃。 谢初语看出了这一战的凶险,也知道再不离开,便无法再离开,她不禁咬牙,将方才的软剑再次抽出,倏然往前方掷去。 银色的软剑犹如一道游龙霎然钻入人群当中,引来一片混乱,谢初语以剑开路,当即抽出匕首带着朝颜往那处突破口冲去。众人早已经见得谢初语的动作,他们布阵许久,自然是不允谢初语逃脱,顿时往此处奔袭而来,而人群后方的羽箭亦是瞄准了此处,统统落在她所在的方向。 谢初语何等修为,早知自己的动作会引来这般阻拦,然而她却是毫不退缩,她心中再清楚不过,若是退开,便是一场必死的鏖战,而若是拼着受伤离开,或还能够有一线生机。 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再将朝颜卷入其中,她必须要为他博取这一线生机。 羽箭如雨而下啊,谢初语格开身侧刀剑,却再无能力去阻止这些下落的箭芒,她只得挺身将朝颜挡在身后,自己迎着箭雨往前冲去。 锋利的箭矢划开衣衫,刺破肩胛,谢初语却仿佛无法感觉到疼痛,拼着一口气继续突围,顿时风声骤停,血光四溅,刀剑缭乱声声入耳。 一篷鲜血溅落在了朝颜的脸颊上。 朝颜原本紧紧闭着眼睛,任由谢初语带着自己往前而行,但到此时,他却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看见了满目晃眼的寒刃,还有满身染血的谢初语。 “谢姑娘!”朝颜失声叫了出来,面色顿时变得比谢初语还要苍白,他看着谢初语肩头的羽箭,还有对方摇摇欲坠的身形,当即出手扶持住她,一时间显得手足无措。 谢初语紧咬着下唇,没有开口去回应朝颜,只睁眸死死盯着远处树丛中的一抹身影。 她仍是低估了司空清派来的人,就在那树丛之后,站着的恐怕是一名顶尖高手,方才射出这支羽箭让她受伤的,便是那名高手。 突围失败,她与朝颜便会被困死在这里,她心中不甘,头一次生出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朝颜依旧担忧的看着谢初语,看着她身上那道剑伤,想要帮助谢初语,却苦于什么都不会,只得站在一旁着急。 而就在那处树丛之后,就在谢初语的注视之间,一名身形高大轮廓分明的年轻男子手持弓箭,缓步走了出来。 树影将他的身形遮住大半,他远远看着谢初语与朝颜,声音低沉的道:“看来我料得不错,你果然会出现在这里。当初你在雁城外的山庄救人,你的身手便已经暴露了你的身份,纵然你当时男扮女装,也逃不过我们的追查。”静默片刻,他盯着谢初语,口中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牧棠。” 听得“牧棠”二字,谢初语神色微凝,手中匕首握得更紧。 而就在谢初语身旁的朝颜,听见这话也不禁面色微变,对上了谢初语的眼睛。 谢初语微微移开视线,用只有朝颜能够听见的声音道:“……我没有男扮女装,我真是女的。” 朝颜:“……” ☆、第二三章 谢初语自然知道如今自己应该说的话不是这个,她与朝颜四目相对,片刻后终于低声叹道:“是,我是牧棠。” 南方镜月阁阁主,江湖中武功最为高强的年轻人,即将在斩月峰与天下第一高手司空清参加决斗的牧棠。 江湖传言,牧棠出现在人前,总是会戴着一张面具,所以无人知晓他的真实样貌。 而江湖人却不知道,牧棠其实是个女子,而她戴着面具,亦是怕被人发现端倪。 斩月峰之约日期渐近,三个多月之前,牧棠受到北方武林众人围攻,重伤落下山崖,正好被朝颜派出的人救了下来。 之后谢初语便一直在朝颜的安排下养伤,等到后来朝颜提出要谢初语带他去斩月峰,那正好也是她要去的地方,为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谢初语便答应了下来,一路带着朝颜往斩月峰而去。 一路上两人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就在谢初语以为他们能够一路这般赶到斩月峰,然后结束南北武林数十年来恩怨的时候,她在自己客栈的房间内看到了那张面具。 那张面具自然是属于牧棠的面具,镜月阁的人已经找到了谢初语,并将面具送到谢初语的面前,便是想与她联络。 见到面具的当天夜里,谢初语主动联络了镜月阁的人,并且知晓了江湖众人对她的追杀。 镜月阁大部分的人手都还在外面解决其他争斗,无法前来相助,谢初语只得只身对敌,而为了不连累朝颜,谢初语将朝颜送入了硫州的酒楼当中,并主动通知了朝家的人前来,好让他们将朝颜带走。 一切都在按照谢初语的计划进行,硫州城内果然多了许多江湖中人,整个硫州乱作一团,最后也引发了一场大战。 谢初语独对数百名江湖人,并且成功抽身而退,身上也不过受了轻伤而已。 然而唯一在计划外的,便是朝颜。 谁也没有料到,朝颜会在这种混乱的时候决定随叶映清离开朝家的众人,前来寻找谢初语的踪影。 这也才有了后来朝颜被劫受伤,谢初语前去雁州城外的山庄内相救的事情。 事实上自幼时起,谢初语就知道自己将来的人生会是如何模样,也知道自己终究会死在斩月峰,死在与司空清的约战之下,所以许多年来,她一直做的事情,便是去接受这一切,然后尽力在那之前将该做的事情都做好。 带朝颜离开朝家,两个人前行这一路,事实上也有着谢初语的私心。 她再清楚不过,这三个月将会是她人生最后的一段路,而在这一段路当中,有一个有意思的大少爷陪着自己,也总比孤苦无依要来得好。 但也因为这般的相处,谢初语心中也生出了越来越多的渴望。 想要时间过得再慢一点,想要将这样的日子过得更长一点,更久一点。 当初在硫州城中看到那张属于牧棠的面具时,谢初语知道这一切都是时候结束了。 朝颜的存在就像是自己在命运挣扎下的一场梦,倏忽即破灭,而她该走的路,亦将自己一个人走完。 所以谢初语亲自结束了这场梦,将朝颜送回了朝家人的身旁,但她怎么也料不到自己的行为,会为朝颜招来另一场灾劫,到头来她依然无法将此人抛下,也依然无法熄灭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之后她带着朝颜去找顾嘉求医,朝颜醒来之后,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说,一定会死么? 第15节 没有可能会活下来么? 如果她活下来了,那她之前将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背负沉重而活着,岂不是很浪费? 如果她当真死了,生命里最后的时间,想要的东西都无法得到,想做的事情也不能去做,那不是太可怜了?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在旁人眼中的模样,竟是如此可怜卑微。 那些话让谢初语开始想要改变些什么,纵然命运如此,但她依然能有挣扎的权力。 所以她来到了这里,想要寻找当初牧和是否留下了什么东西,然而却没有想到,她的这个决定,最终将她与朝颜带至死地。 感觉到伤口深处传来的刺痛,还有血液流*体所透出的寒冷,谢初语看着眼前这群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以为这些人就能杀我?” 远处那人冷眼看着谢初语,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而谢初语也没有要等待他的回应,只接着又冷笑道:“身为天下第一高手,司空清如此惧怕我这个对手,甚至为了对付我,不惜派出藏锋殿最精锐的部下,看来司空清真的是老了,胆子小了。” 那人不置可否,神情冷淡的看着朝颜,说出了来到此间的第二句话:“今日你走不出这山谷了。” “是么?”谢初语神情依旧毫无惧意,甚至显出几分狂傲,她手中握着玄砂匕首,凛然以对,“那么你们也别想走出去。” 短暂的交谈之后,便又是第二次的厮杀,相比起方才,这一次的战斗谢初语出手更狠,也更加不留退路,不为自己留退路,也不为敌人留下退路,此番早已经是生死相搏,谢初语心中再明白不过,若不拼命,那么他们连命都没得拼。 她不能死在这里,朝颜更不能死在这里。 谢初语出手杀伐果决,犹胜从前,朝颜被她带在身后,自刀光血海中穿行而过,却是不再闭上双眼,只认真盯着谢初语的背影,仿佛从未如此认真的去看过一个人,仿佛一瞬便是永生。 这一场厮杀持续了整整半日的时间,谢初语浑身的衣衫已经不知被血浸湿了多少遍,四周的草地也尽数被染作了暗红,树木摧折,荒草被切碎成碎末,遍布于地,而那些原本要杀谢初语的人,就如同谢初语先前所说一般,再也无法走出这山谷。 四周纵横着无数具尸体,谢初语晃起匕首,将其自最后一名黑衣人的胸口拔出,旋即身形微晃,不禁掩唇轻咳一声,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淌下。 谢初语再也无法压制住体内的伤势,半跪于地,颓然往一侧地上倒去。 朝颜跟在谢初语的身后,早已经手脚发凉失去了力气,但此时见到对方身形倒下,也不知从何攒了力气,上前去扶住了那人。 谢初语从未在朝颜面前如此狼狈过,她无奈的笑了笑,此时却已经无意再去计较面子,只无力地道:“对不起。” 对不起,将你带到了这样危险的地方来。 对不起,让你看到了这样残忍的画面。 朝颜脸色比之身受重伤的谢初语还要苍白,他紧咬着下唇,双手有着些微的颤抖,却是紧紧地拽着谢初语的胳膊,半分也不愿松开,他双眸微红,看来像是压抑着眼泪,谢初语看得有些失笑,觉得自己似乎又吓坏了这位小少爷,她抬起手想要去碰朝颜的脸,然而想到自己的满手血污,便又无力的将胳膊垂下,只低柔着声音道:“堂堂吵架二少爷,要哭给我个姑娘看么?” 朝颜被她说得眼眶更红,却抿唇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之际,一道高瘦的身影已经到了两人近前。 谢初语面上刚刚才染上的笑意再次消失,她没有忘记,那群麻烦的家伙都已经解决,但还有一个人一直未曾出手,那个人才是最大的威胁。 那个人便是刚才射出那支羽箭伤了谢初语的人,也是这群人当中的首领。 那男子居高临下看着半跪于地的两人,就像是在看两只即将不存于世的蝼蚁,眉间带着毫不遮掩的厌弃,他对谢初语冷声道:“你已经不能再出手了。”他话音落下,动作缓慢却有力的抽出了腰间的刀,直指谢初语二人,“如今只要我这一刀落下,你必死无疑。” 谢初语虽已经狼狈不堪,却依旧直视刀锋,她呛咳着又是一口鲜血自口中涌出,仿佛随时将要失去意识,然而她却沉声又道:“不试试……怎么会知道?” 男子皱眉,“以你如今的状况,纵然今日侥幸自此地逃走,斩月峰一战也不可能再战胜我师父,你究竟还在挣扎什么?” 谢初语凝目看着那人,她轻轻喘息一声,唇畔却不觉挂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因为……我不想死啊。” 因为不想死,所以不愿死,所以死到临头,总要想尽办法活下来。 她本已经认命,原本整整十年的时间都是为去斩月峰赴死而活,但在最后的这段日子,她却突然不想死了。她想要活着,想要用自己的面貌活着,想要在这个有朋友,有知己,有朝颜存在的世界上活着。 她的理由仅仅如此而已,所以纵然再难,总有办法可想,纵然再痛苦,也要用尽力气活下去。 谢初语手执玄砂,运起最后一分力气搏命出手,对方男子未曾料到谢初语会突然出手,一时间竟难以招架,他疾退数步,不敢以刀刃与玄砂相对,只得以掌风挥扫,雄浑内力尽吐而出,谢初语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纵然是拼尽力气,如今也不过是蚍蜉撼树,对方内力再催,她剑势便已颓,待那人欺身上前,谢初语便再无还击之力,胸口受那人一掌重击,再度跌落于地。 玄砂自谢初语手中脱出,落在碎叶之上,朝颜连忙上前去看,却见谢初语双眸紧闭,竟已经失去了意识。 另一方,那男子已经缓步到了两人身前。 长刀锋芒再出,就如他方才所说一般,只要落下,便可立即取走谢初语的性命。 然而便在此时,朝颜在慌乱间拾起地上的玄砂,转身拦在了谢初语的身前。 那男子脚步微顿,看着朝颜,神情玩味的笑了起来:“朝家小少爷,是么?” 经过雁州城外山庄山庄一事,他自然早已经调查清楚谢初语身旁之人的身份,也知道对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公子,对于他们丝毫没有威胁。 听到对方唤出自己的名字,朝颜面色微变,似是紧张,拽着匕首的手指节微微用力,显得有些发白。 那男子又道:“纵然是朝家少爷又如何,今日你们都会死在这里。”他淡漠的说出这番话来,看着朝颜用毫无章法的动作拿着那把匕首,不禁又觉得好笑,便开口嘲弄道:“朝家小少爷以为,你能够杀得了谁?” 朝颜没有说话,说不出话。 那男子大步来到两人面前,长刀再扬,毫不留情便要出手。 然而这一刀,他没能够落下去。 因为有人比他先出了手。 出手的人正是朝颜,方才连匕首都不会拿的朝家小少爷朝颜。 就在那男子靠近的刹那,朝颜的眸光沉了下来,神情冷了下来,好似在一瞬之间成了另一个人。他将玄砂刺出,没有内力相辅,也没有什么章法,只是纯粹的将匕首送入那人的胸口之内,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就像是曾经重复过这个动作百次千次。 ☆、第二四章 十年之间,一个人的改变能够有多大。 足够大到让所有人无法将他认出。 朝颜不知道自己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朝家的二少爷,爹娘十分疼他,朝家上下都待他极好,但是他知道这其中有些不对。因为他所能够记得的,只有十岁之后的事情。十岁之前的事情,他丝毫没有印象。 但这对他来说并非是什么大的困扰,然而岁月让他渐渐忘记了这样的困扰,他渐渐不再去追究从前的一切,直到两年前,他遇上了叶映清。 叶映清找到他,起初自然不是来和他做朋友的,他是来找人的。 他要找的人是他的妹妹。 他有一个妹妹,十来年前出生之后就被人抱去了镜月阁当中习武,然而数年过后却突然间失去了联络。家中父母十分担心,叶映清身为兄长,自然也是十分挂心,他曾经数次去镜月阁找人,却依旧没有结果,为了寻得他的妹妹,他不得不让自己渐渐成长起来,然后成为了江湖中声名极盛的一代侠者。 十数年来,他从未放弃过寻找自己的妹妹,于是他查出了许多事情,其中包括一个镜月阁隐瞒多年,从未让外人知晓的真相。 许多年前,镜月阁老阁主牧和重伤身亡,继承镜月阁的人成为了他唯一的儿子牧棠。 然而牧棠虽天资聪颖,却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不愿意继承镜月阁,也不愿意代替父亲参加斩月峰的生死决战。他曾经因此与镜月阁大长老,也就是他的师父有过许多次冲突,而后来,牧棠所等待的离开镜月阁的机会终于来了。 朝家找上了镜月阁,并要对方帮他们铲除游龙寨。 朝家老爷与镜月阁老阁主牧和是最好的兄弟,这件事情很少有人知道,所以朝家在游龙寨的事情上无法指望朝廷,便只能找到了镜月阁。 镜月阁答应了朝家,最终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原本派去的人马都出了事,最后是牧棠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大破游龙寨,但纵然如此,牧棠却也身受重伤,失去了记忆。 牧棠曾经无数次想要离开镜月阁,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大长老心中有愧,终于开口放牧棠离开,而牧棠之所以会受伤失忆,全是因为游龙寨,朝家老爷因此提出让牧棠去往朝家,他必将如对待亲生儿子一般对待牧棠。 于是往日的牧棠失去了过往的记忆,成为了如今天真单纯的朝家小少爷朝颜。 然而镜月阁却不能失去牧棠,所以他们唯一的办法,便是自镜月阁当中选出一名天资最好的孩子来顶替牧棠的身份。 很不巧的是,天资最好的那名孩子,偏生是个女孩儿。 从此以后那女孩儿便戴上了面具,掩盖自己的身份与性别,成为了牧棠。 那个女孩儿便是谢初语,叶映清的妹妹。 叶映清将一切调查清楚,便来到朝家,找到了朝颜,将一切告知于他。 初时听见叶映清的说法,朝颜自是觉得荒唐,然而当叶映清将自己这些年来所查到的证据一点一点摆在朝颜的面前,朝颜自是不得不信。 他才终于知道,原来他如今所拥有的生活,并非生来如此。 真正应该承担镜月阁的一切,经历生死,参加斩月峰死斗的,本就是他。是他当初一个任性的决定导致了如今的所有,他不愿承担的,不愿承受的,全都落到了谢初语的身上。 但如今想要挽回,却已经太迟了。他早已经没有了身为牧棠的记忆,如今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少爷,更无法代替谢初语统领整个镜月阁。 若说从前十年的岁月造就了当初那个心狠手辣沉默桀骜的牧棠,那么后来在朝家的日子,便铸成了现在的朝颜。于是他有了内疚,有了痛苦,他与叶映清在最初的冲突之后,终于成为了朋友,他开始暗中打听谢初语的消息,两年的时间,他开始渐渐了解谢初语,知道她的喜好与习惯,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虽从未真正见过谢初语,但谢初语却早已经在他心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一直到不久之前,江湖传言牧棠被人偷袭,跌落山崖,朝颜当即找了个理由派朝家人前去寻找,终于在山崖下找到了受伤的谢初语,并将她带了回来好好疗伤。 起初他有些不敢面对谢初语,只得在谢初语昏迷的时候日夜不离的照顾,等到对方醒来,他却又远远地逃开了。一直到后来他将一切想明白,在心中做下决定,才终于再次出现在谢初语的面前,并提出了要谢初语带他离开朝家的要求。 谢初语答应了他的要求,带他离开了朝家。而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开始能够真正与谢初语相处,然后共同经历这一路的风雨。 对于朝颜来说,这一路显得有些奢侈,他只盼着这条路永远都不会结束,两个人永远也无法到达斩月峰。 但一切总有尽头,斩月峰就在眼前,就在极目所能见到的地方,而他也在这一段路程中,终于找回了过往身为牧棠的记忆。 自当初在雁州城外的山庄被人拷打折磨之后,他在顾嘉住处修养之时,便会时不时回忆起一些从前的过往,那些过往十分零碎,虽然有一些记忆,却并不能让他感觉出那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所以那并未让他有太多改变。 直到刚才,他跟随着谢初语,看着眼前这一场战斗,看鲜血遍布荒草大地,看山谷中尸横遍野,他终于记起了十年前的游龙寨,当他站在烈火中的山寨里,看四处血流成河的场景。 一个人的改变能够有多大? 大到连他自己都已经无法再认出自己,大到他已经无法确定,究竟牧棠与朝颜,哪一个才是他自己。 朝颜神情冷淡,低头看着对面男子身上没入胸口的匕首,然后缓缓将其抽出。 鲜血溅落在他的衣衫上,他神色连半分变化也无,只轻轻晃去漆黑匕首上的血水,回身去看昏迷中的谢初语。 就在他回身的刹那,砰然一声重响自身后响起,方才那名男子身子重重倒地,再无声息传来。 朝颜连看也未看一眼,只低头小心扶起满身是伤气息微弱的谢初语,然后带着她有些艰难的一步步穿过尸横遍野的草地,离开这处再次恢复幽静的山谷。 ☆、第二五章 若说江湖上最有名的客栈,那么一定会有人提起云江客栈。 云江客栈是一间十分普通的客栈,甚至于其他客栈相比显得要简陋许多。这里的茶水不怎么好喝,饭菜也十分寻常,但这里却有着最好喝的酒。 这个地方总有许多江湖中人往来,打斗与争执也是常有的事,但这并不影响许多江湖年轻人每年赶来此地,因为这间客栈叫云江客栈,它就在斩月峰的山脚下。 斩月峰上常有高手约战,这些比试自然引来许多人关注,所以云江客栈的声音也一直十分热闹。但纵然是常年人来人往的云江客栈,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 因为斩月峰上将要展开的,是一场关系到南北江湖争霸的对决,也是江湖上最为强大的两名高手之间的生死决斗。 但对于云江客栈中的店小二来说,这些决斗都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他最关心的是这群住在客栈里的江湖人会不会一眼不合就突然动手,将客栈里的杯盏打碎还是小事,要将桌椅门窗弄坏了,那就得花许多时间来修缮了。 第16节 此时正是深夜,离镜月阁阁主牧棠与藏锋殿殿主司空清的决战不过两天的时间,原本这时候众人都应当已经入睡了,但因为此次的决战关系重大,所以总有几个爱看热闹的江湖人耐不住兴奋在客栈里面通宵的喝酒。 而也因为这样,客栈的店小二自然也不能够休息。 他拖着扫帚站在角落中,看着眼前一群正在激烈交谈着的江湖人,心中有几分犹豫,不知是否应该上前去将那几人拉开。前几天客栈才坏了几根凳子,这会儿要是再打起来,客栈里面大伙大概只能站着吃东西了。 就在他犹豫之间,那群人交谈着果真站了起来,然后其中一人撸起了衣袖,另一人抽出了腰间短刀,面色皆是沉沉发黑,眼看着果真就要打起来了。 店小二见状不妙,连忙冲上前去,正欲开口阻拦他们,却听得客栈外面一阵风声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最后变作了木门被叩响的声音。 长夜已深,此地正是斩月峰的山脚,外面漆黑一片荒凉而无灯火,很少有人会在这样的时间里来到此处。 听得这一阵敲门声,客栈内那群将要打斗起来的人与那店小二几乎是同时停下了动作,朝着那处大门望去。 眼见那几人因为这敲门声而暂时止住了争执,店小二对门外这位深夜到来的客人顿时生出了好感,他连忙喊了一声,随即几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景象也是那店小二所没有料到的,外面有两个人,其中一名面色苍白的男子正背着另一个昏迷的人,两个人都是浑身血污,看起来狼狈不已。那男子背上背着的那人面目看不清楚,也不知是男是女,店小二与他身后的那群人只得将视线落在那背着人的男子身上。 男子看起来年轻俊秀,纵然是脸上沾着血污也不损其貌,只是他一张脸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在这深夜里见到,总有几分渗人。 好在店小二常年在这江湖客来往的地方招呼客人,见过的事情也多了,少了个胳膊断了个腿甚至胸口插着把剑来住店的人也不是没有,于是他很快就回过了神来,看了一眼身后方才那群正要起争执的人,见他们没有要再打起来的意思之后,才终于轻咳一声,笑了笑对那名男子道:“客官住店?” 男子面上不见神情,沉默的盯着那店小二看,店小二接触到男子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突地生出一分寒意来,他微微退了一步,见那人仍是没有回应,不由得又喃喃问了一句道:“客官?” 男子神色依旧没有变化,只是终于在店小二的注视下开口浅声道:“住店。” 听得此人开口,店小二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旋即笑到:“客官跟我来。” 男子微微颔首,背着人走了进来,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店小二虽然不是什么江湖人,但在这里呆的久了,自然能够分辨出人的武功高低,他能够看出此人应当没什么功夫底子,脚步虚浮,背着人走进客栈的时候险些跌倒。店小二连忙上前去扶,想要接过那男子背上的人,但男子却是轻轻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随即道,“走吧。” 店小二只得收回了手,带着那男子到了一处房间当中。 小二在房间中交代了一番,看着那人将背上背着的那名满身鲜血的人小心抱上床,心里面却是嘀咕着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种来历,这般狼狈的模样也不知道有没有钱交付房费,这床单如今被血污弄脏了,到时候肯定还得换…… 就在那店小二尚在愁苦之际,那男子却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突然自身上掏出了一叠银票递到他的面前,放轻了声音道:“这些钱不知道够不够,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帮我跑一趟腿弄两件干净衣服来,然后再烧些热水送些伤药,要最好的伤药。”他这般开口,店小二便不觉往他手中的银票看去,一看之下却是不由得目瞪口呆。江湖人大多都穷,来往也就那么点身家,赊账耍赖的也不是没有,店小二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倒是头一回见有人能一下掏出这么多钱来。 盯着这巨额的银票,店小二顿时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的伸手接过这些银票,连连点头道:“好……好的,不麻烦,不麻烦。” 那男子听得店小二的回应,又转脸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人,这才似乎终于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抬眸对那小二笑到:“谢谢。” 店小二冷不防撞见这个笑意,不觉又是一怔。 此人方才不笑的时候就像是个黑夜里的幽魂,浑身上下都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郁,让人怎么看怎么心里发毛。然而此时他突然对着自己笑了起来,那就像是寒夜里突然多了一轮皎洁的月亮,整个夜空都亮了起来,方才那些寒意仿佛也是自己心底里生出来的幻觉,顿时荡然无存。 那人笑起来十分温和亲切,店小二看着这满面笑容的人,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挠了挠头道:“客官您等着,我这就去准备!” 那男子轻轻应了一声,转而回身去照顾床上那名伤者。 这名男子自然就是朝颜,而他所照顾的那名伤者,便是在山谷当中受了重伤至今昏迷未醒的谢初语。自离开山谷之后,朝颜便带着谢初语往斩月峰的方向而行,因为不识路,他在夜里摸索了许久,最后终于找到了这间传说中的云江客栈。 店小二的办事速度极快,不多时就准备好了东西过来,待店小二离去之后,朝颜小心地替谢初语处理好伤处,这才重新微对方换上干净的衣衫。 做完这些事后,朝颜动作一顿,终于松了一口气将视线往窗外望去,面上早已浮起了一阵浅浅的红晕。 窗外天色已经现出了亮色,又是新的一天到来,离斩月峰之战,只剩下了一天的时间。 而将要参加决战的谢初语还重伤昏迷在这间客栈当中,未曾清醒。 ☆、第二六章 朝颜照顾了谢初语一夜,对方依旧未曾清醒,朝颜也不着急,正巧客栈当中有一名大夫,请来替谢初语看过,说多是皮外伤,并无太多大碍,只要好好休养便不会有事,朝颜便也安心了不少。 一夜未曾合眼,朝颜也不愿意休息,只坐在谢初语的床边,盯着她的睡颜发怔,从朝霞初升直到日照当空,似乎要用尽所有时间去珍惜每一眼的凝视。 外面传来了喧闹的声音,江湖人的客栈里总会有许多的事情发生,比之寻常地方要热闹许多,朝颜不禁笑了起来,突然有了几分感触,他抬手轻轻抚过谢初语沉睡的侧脸,低声道:“我也算是与你有了相同的经历了。” “初语。”朝颜喃喃唤了一声,神情之中带着几分怀念的笑道,“我记起来了。” “你的真名叫做叶枫语,你是叶映清的妹妹,谢初语是我娘……也就是你的师父将你带来镜月阁之后替你起的名字,不过那时候你还小,大概早就不记得这些事情了。” “其实我也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那次你任务回来,满身是伤的样子。”朝颜说到这里,不禁将话音一顿,继而浅声道:“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 “我那时候很讨厌镜月阁,不喜欢练功,也不想要做什么镜月阁未来的阁主,更不想要杀人。那时候我看到你浑身是伤的回来,我注意到你的眼神,我想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对这些事情十分厌恶。我悄悄地找我娘帮你求了情,不过也没能够帮得上你多少。”朝颜微微垂眸,视线自谢初语面容上细致的掠过,“你应当是不喜欢的吧,只是形势所迫,进了镜月阁,就已经身不由己。” 他又是微微苦笑,一手握着锦帕动作温柔地替谢初语拭去额上细汗,喃喃又道:“我还记得当初在路上,你对我说过一些话,现在想来你说的才是对的。” “逃避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轮回罢了。该是我要做的事,不管躲到哪里,躲了多久,都躲不掉。” “当初我不明白,如今明白了,我所逃避的那些事情,不过是换另一个人来承受而已。那分明就是我应该要做的事情,为何要落到你的头上。”谢初语轻叹一声,指尖落在谢初语唇畔,似乎是想要触碰,却又难以再探出手来,他幽幽地望着谢初语,良久才道:“对不起。” 让你代替我活了这么多年,对不起。 将来的路,该由我自己来走了。 “你还记得我问过你吗,你真正想过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朝颜盯着谢初语的睡眼,眉眼微弯又笑了起来,笑意十分温柔。“那时候你的回答是,不知道,因为你没有想过。” “现在你可以开始去想这个问题了。” “从今以后,你就是你,你可以开始过你想要的日子,你可以走过许多山水,可以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它们,你再也不用被束缚在这镜月阁中了。” 朝颜的声音低沉而喑哑,说到最后,声音缓缓地弱了下去。他凝望着谢初语,每一个眼神都看尽了一生,然后他终于缓缓俯身,在女子失血过多后苍白毫无血色的唇上印下了极轻极浅的一吻。 然后他站起身来,替谢初语牵好被褥,又放下擦汗的锦帕之后,这才转身走出了房间。 方才照顾谢初语的时候,朝颜已经喂她喝过了药和粥,自己却还没有吃东西,此时来到客栈大堂中,他才点了些饭菜,坐下来想要填饱肚子。 饭菜很快上了上来,朝颜吃了两口,却觉得少了些东西,他心念一转,很快又叫来店小二,要了一壶酒。 云江客栈当中的酒名唤霜花,是整个江湖上最著名的酒,据说每个来到斩月峰的江湖人都会喝上一壶,朝颜既然来了这里,自然也觉得自己该尝一尝这酒的滋味。 朝颜不会喝酒,当初在朝家当中,他便极少去沾这种东西,朝家上下都知道这位二公子不会碰酒,所以后来干脆也没有人再让他碰过酒,旁人敬酒的时候也会自觉的略过二公子,朝颜的酒量自然不必多说。 但出于某种偏执,不会喝酒的朝颜却无论如何也想尝一尝云江客栈当中的霜花酒。 他要了酒之后,小二很快就抱着酒坛递到了朝颜的面前。 江湖中人喝酒不是用酒壶,而是酒坛。朝颜怔了片刻之后,才不觉笑了起来,自己动作有些笨拙的抱起酒坛,倒了些在一旁桌上的空碗中。因为动作不够熟练,这名满江湖的美酒洒了些在桌上,朝颜觉得有些惋惜,放下酒坛,这才端起碗来凑到唇畔,轻轻抿了一口。 这酒闻着清香,喝下却是辛辣无比,比之从前朝颜所曾经沾过的几次酒味道还要来得呛人,不过是碰了一口,朝颜就忍不住放下碗,捂着唇咳嗽起来,眼中很快泛起了泪花。 他这一下咳了许久,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看着眼前不过只沾了一口的酒,无奈道:“果然还是喝不惯酒,那只能留着了。” 他喃喃说了一句,这才又唤来店小二,低声对他交代了几句。 等将话说完,他打算接着吃东西,这才见有人进了客栈,一声不响的坐到了他的面前。 朝颜抬眸看着坐在身前的这道身影,待看清其面貌之后,才眨了眨眼,出声唤道:“叶大哥。” 来的人,正是朝颜的朋友,谢初语的哥哥,名满江湖的侠客叶映清。 叶映清是为了斩月峰之约而来的,他看起来行色匆匆,浑身都透着仆仆风尘,他本就是为了斩月峰之约而来,也知道自己来到此地会遇见谁,所以在见到独自坐在桌前的朝颜之后,他看起来并未有任何惊讶,只很快来到了朝颜的面前,低声问道:“我妹妹呢?” “初语受伤了。”朝颜应了一声,旋即笑到,“叶大哥来得真巧,我正好有要事想拜托叶大哥。” 叶映清听说谢初语受伤自然是担忧不已,但见朝颜神情平静,这才又强自镇定了下来,他看着这个自己认识了两年的人,心中不知为何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朝颜迎着叶映清的目光,低声道:“我想请叶大哥替我将初语带回雁州,雁州城内有一位神医名叫顾嘉,他是初语的朋友,他一定会好好医治初语的。” 神医顾嘉的名字,叶映清自然是听说过的,他沉默的看着朝颜,却没有立即作出回应,只神情凝重的问道:“那你呢?” “我要去了结一些事情。”朝颜对叶映清笑了笑,笑容中多了几分隐约难见的不舍与眷恋,“初语将来就拜托大哥照顾了。” ☆、第二七章 叶映清来得很匆忙,走得也很快,谢初语身上的伤势虽不致命,却依旧沉重,须得赶紧找顾嘉医治才行,所以当天下午,叶映清便将一切打理好,然后来到了谢初语的房间当中。 叶映清进屋的时候,谢初语还未醒来,也没有要转醒的迹象,朝颜就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捉着她的手腕。 听得推门的声响,朝颜回过头来,动作自然的松开了谢初语的手,缓缓起身道:“叶大哥。” 叶映清轻轻颔首,事到如今,却仍是忍不住再问一遍道:“你当真决定好了?” 朝颜没有迟疑,当即认真点头。 此前叶映清已经问过几遍,朝颜无疑都只有这一种答案,叶映清也知自己不论问再多次也都是同一种回答,但却依旧忍不住要开口询问,仿佛盼着朝颜能够说出两全之法。 良久的静默之后,叶映清终于叹息一声,来到谢初语的床前。 谢初语被朝颜照顾得很好,只是依旧昏迷,不见有醒来的迹象。叶映清俯身动作温柔的抱起自己的妹妹,直至此时,终于对朝颜道:“那我带她先离开了。” 朝颜没有立即回应叶映清的话,他视线始终定定落在谢初语的脸上,似一辈子般长久,女子的轮廓柔和,被屋内灯火的光芒晕染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他神情似悲似喜,仿佛用尽了所有情绪。良久之后,他才终于眨了眨眼,抬眸往叶映清看去。 叶映清也在看朝颜,看着这个自己认识了两年的朋友。 朝颜眸中染上笑意,轻声道:“叶大哥,保重。”他语声一顿,继而又道,“我便不送你们了。” 叶映清心绪复杂的“嗯”了一声,抱着谢初语转身离开了房间。 朝颜背对着房门,听着那道脚步声渐渐走远,听着屋外楼下客栈大堂中嘈杂的声响,竭力从那所有纷繁的声音里分辨出那道属于叶映清的脚步,直至所有的声音含混在一起,再也无法自这喧嚣中分辨出属于他的那一缕尘世。 他才终于缓缓埋下头,将脸埋进了掌中。 离别的滋味真是难受,朝颜忍不住想。 他从前是个不惧生死心肠冷硬的人,后来他失去了记忆,成为了朝家的小少爷朝颜,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变得胆怯起来。他惧怕分离,惧怕独处,惧怕无聊,他总有许多人想见,总有许多事想做,他答应过朝家老爷要好好地回去,他说过要与谢初语一起喝酒,那些事情如今都不能做了,再也不能。 世间最伤感的事,莫过于一句,再也不能。 不能回朝家看望二老,不能再与叶映清等朋友相聚游玩说笑,不能再看这世间的风月景色……不能再见到谢初语。 只要想想,就会觉得心中荒芜成烟,无法言说。 他惧怕分别,他早就不是当初心肠冷硬无牵无挂的牧棠了,所以他不敢目送那两人离开,他怕自己会无法割舍。 好在,谢初语终于离开了。 。 当天晚上,斩月峰下起了小雨,蒙蒙的细雨落了一夜,润泽在斩月峰山脚的繁茂枝叶上,将山中的空气也一并洗刷一番。 第二天早上晨光方起,雨丝便止住了,不多时东方便现出了朝阳,昨夜那一场雨仿若未曾发生,唯有地面的泥泞残存着雨水的痕迹。 人们踏着雨水早早的上了斩月峰的山巅,想要看这一场二十年来江湖上最为重要的约战。 斩月峰山巅之上,藏锋殿的人早已等待在此,山峰陡峭,唯有徒步方能攀登,车马自是无法到达,藏锋殿数十人便站在山巅一侧,而便在那一群身着白衣的藏锋殿弟子之中,站着一名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 此时山巅之上,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那中年男子的身上,男子负手立于山巅尚带着湿润的冷风之间,迎着众人的视线,神情凝重威严。 他便是此次斩月峰约战的主角,北方藏锋殿殿主,江湖上公认的武功天下第一人,司空清。 第17节 而他将要战斗的对手,还未到来。 牧棠没有来。 天色已经大亮,阳光穿透薄云洒落在山巅的泥水间,透出几分暖意。 约定的时间早已经过去,但牧棠却还没有出现。在场众人心中不禁都有些异样,视线来回在空空的山道与司空清的身上徘徊,不知镜月阁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牧棠是否当真打算就这样失约。 二十年的生死之约,关系着的不仅仅是镜月阁的声威,也是整个南方武林的声望,牧棠若当真不来赴约,那么南方武林从此在江湖上便再也无法抬起头来,而镜月阁与牧棠,自然也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这是一场没有后路的战斗,所以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牧棠竟然没有前来。 就在众人心中各自盘算之际,薄雾之间,山道那头缓缓现出了一道身影。 见得那道身影伴着脚步声出现,山巅上所有人皆是精神一振,纷纷将视线落在那处。 山上的晨雾十分轻薄,不过片刻之间,那道隐约的身影便仿佛破开一道薄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是一名男子,身形单薄却高挑,着一袭月白长衣,脸上戴着银色面具,腰间悬一柄黑色短匕。 那人脚步不快,却很稳,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踏在人心弦之上。他一步步来到人群之间,来到司空清的面前,然后轻轻颔首,朝司空清道:“镜月阁牧棠,替父亲牧和前来赴约。” 司空清盯着牧棠,不见有任何情绪,只是微微踏前一步,握住了手中的剑。 一触,即发。 这一场跨域二十年的生死约战,在这一刻终于开始。 直至许多年后,众人还记得这日山巅之上所发生的事情。 还记得雾气散尽后天际如火的朝颜,与地上如灼的鲜血。 ☆、第二八章 谢初语醒来的时候,天色有些昏暗,像是才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四处都透着湿冷,她才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秋天来了。 她撑着身子自床上坐起来,感觉到身上伤口的疼痛感熟悉无比,却比之从前要好了许多。 不过一瞬,谢初语便反应了过来,自己身上的伤早已经被人处理过了,且那人手法不差,应当医术极佳。 能够拥有这样医术的人她认识的只有一个。 “顾嘉?”谢初语出声唤道,这才发觉自己声音低弱,显得嘶哑无比。 就在她出声之后,门外竟当真走进了顾嘉的身影,他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似乎是早已算准了谢初语会醒来的时间,早早地就准备好了东西。他面上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但却依旧笑着,朝谢初语打了声招呼道:“这么快就醒了,我本以为你要等这碗药稍稍凉些了再醒的。” 谢初语沉默看着他,心中却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她原本应当是在斩月峰外的山谷里,再有两天就是斩月峰之战开始的日子,她还要去参加比试。 可是为什么她会遇上顾嘉?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初语喃喃问了一句,待看清四周的环境之后,才不得不又重新闭了嘴,只怔怔看着顾嘉。 她所处的地方,分明就是雁州城里顾嘉的客房,她应该问的,不是顾嘉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分明应该出现在斩月峰,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如今斩月峰之战究竟开始了么?她未曾赶到,江湖上会有什么样的传言? 就在她心绪万千,心思复杂不知应当从而理清之际,顾嘉终于轻叹一声,缓缓开了口:“你受伤太重,已经昏迷半个月了。” 半个月。 谢初语动作骤然一僵,定定望着顾嘉,心中的问题虽未问出口来,但顾嘉已经看了个明白。 然而他却没有立即解答,而是轻咳一声,将手里的汤药放到了桌上,摇头苦笑道:“真是的,我这也不知道是多少次替你疗伤了,你这个朋友可真是叫人不省心,一次比一次伤得重,我看啊你这次恐怕得修养个两三个月才行了,你就别想着到处走了,这几个月都留在这里吧。” 谢初语没有去回应顾嘉的话,她神情忽而变得凝重起来,不顾身上的伤势,撑着身子不肯睡下,只低声问道:“朝颜呢?” 似乎早知道谢初语会问出这个名字,顾嘉背对着谢初语,声音似乎平静没有丝毫变化,只摇头道:“现在是关心别人的时候吗,你还是好好休养身体吧,等养好了再说。” 谢初语沉默不言,她动作有些艰难地用受伤的手捧起了药碗,凑到唇畔却没有立即喝下,只是喃喃道:“他回朝家了?” 朝颜离开朝家本就是为了看斩月峰之战,如今斩月峰一战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应当也回去了才是。谢初语这般告诉自己,然而无法见到那人,谢初语心中那种不好的感觉却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浓烈。 她垂下手,盯着倒映在黑乎乎的药汤中自己的模样,低声又问:“斩月峰一战,镜月阁阁主牧棠没去,是不是叫人看了不少笑话?” 顿了片刻,谢初语抬眸问顾嘉道:“江湖众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你别想那么多玩意儿。”顾嘉依旧闪躲着谢初语的视线,摆手看来有些不耐的皱眉道:“你倒是赶紧喝药,喝完我好回去收拾药房,你也刚醒过来,赶紧躺回去休息。” 谢初语没有听从顾嘉的话,她何其聪明,一眼便看出了顾嘉的闪躲,而也到这时候,她心中那层隐约的担忧才终于变得无比强烈,渐渐浮现而出。 顾嘉不肯对她说实话,也不肯告诉他朝颜的踪迹。 她分明记得,在她昏迷之前她与朝颜还在那山谷当中面临绝境,她最后一招无法打败那名黑衣人,那名黑衣人势必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但为什么她却活了下来? 救下她的人究竟是谁? 以朝颜的性子,必然不会让人将他带回朝家,就算他回去了,也一定会差人替他传话给她,为何现在却毫无音讯? 谢初语越想心中便越乱,甚至生出一种无端的惶恐,她骤然往顾嘉看去,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顾嘉早知谢初语不好应付,却没有想到她会不好应付到这般程度,听得对方的问话,顾嘉不由一时语塞,僵在原地良久才长叹一声,摇头叹道:“这种事情我……我实在是说不出口,你就别……” 谢初语依旧盯着顾嘉,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就在顾嘉左右为难的时候,门外突然又是一人走了进来,随后那人朝顾嘉道:“神医,此事还是让我来与她说吧。” 顾嘉见到那人进屋,顿时如获大赦,朝那人颔首道:“那就……拜托你了。” 那人点了点头,神情却沉重了下来。 直到顾嘉离开房间,那人才回过头看向谢初语,动作缓慢地来到谢初语的床前坐下。 自顾嘉离开之后,谢初语的视线便落在了此人的身上。 这个人谢初语自然是认识的,但她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此人。 他的名字叫做叶映清,是名满天下的大侠,也住在这雁城当中,与朝颜是朋友,当初她能够从雁州城外的山庄内找到朝颜,也是多亏了叶映清的消息。 谢初语并不好奇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叶映清,她只知道既然叶映清在这里,那么他一定知道朝颜的消息。 她沉默片刻,打算出言询问,然而便在她开口之前,叶映清凝重着神情,当先开口道:“斩月峰比试已经过去了,你不用担心。” “比试?”谢初语低声问了一句,她一直昏迷不醒,这场比试又是谁与谁之间的对决? 便在谢初语迟疑之际,叶映清接着道:“与司空清比试的人是朝颜。” “他才是真正的牧棠。” 一句话犹如惊雷,将谢初语听得半晌无法再回神,她只觉得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她无法动弹,只得茫然的看着叶映清,就像是眼前一切都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透露着虚幻。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谢初语不敢去想,甚至无法去想。 叶映清一直在看谢初语的神情,他不敢有丝毫停顿,一字一句将话说完,闭目无奈道:“事情就是这样,这件事情你本就应该知道真相,我会为你慢慢解释。” 谢初语来不及听这个解释,她自方才那叫人难以接受的荒唐真相中回过神来,心中最为在意的,仍只有一事。 “朝颜呢?”谢初语死死盯着叶映清,眼神在绝望中透着挣扎,“决战的结果呢?” 叶映清语声一顿,声音低沉微有颤抖地道:“镜月阁阁主牧棠,藏锋殿殿主司空清,在斩月峰上……同归于尽。” ☆、第二九章 牧家的传人身上有一个秘密,旁人不甚清楚,但谢初语却是知道的。 自牧和死后,牧棠被决定要代替牧和参加那一场生死决斗,镜月阁的大长老,也就是牧棠的母亲,便在他的身上种下了一种蛊。 平日里便如同常人一般,但他若身死,那么他身上的蛊便会破体而出,攻击离他最近的那人。 那人自然就是杀他的人。 这本就是为司空清而准备的,在大长老看来,司空清若当真执意要与牧棠决斗,便是想要控制整个南北武林,不让镜月阁有丝毫的反击余地,那么镜月阁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这蛊毒十分罕见,大长老将这独一无二的蛊种在了牧棠的身上,却没有想到牧棠会就此离开镜月阁。 谢初语知道此事,她虽是做了十年的牧棠,却不能成为真正的牧棠,所以她知道自己对这一战无能为力,若她死了,那么谁也不能够阻止司空清。但她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牧棠回来了。 朝颜就是牧棠。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预料的真相,但他虽从前是牧棠,但却已经以朝颜的身份活了十年,他早已远离江湖,自然也不可能战胜身为江湖第一人的司空清。 所以他与司空清同归于尽,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司空清杀了朝颜,然后被朝颜身上的蛊虫反噬丧命。 谢初语想到此间,心中不禁空落,她惶然往叶映清看去,盼着叶映清给出不同的结果,但是没有。 叶映清所说的情形与谢初语的猜测一无二致,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奇迹发生。 蛊虫只有在宿主死亡之后才会破体而出,司空清既然身死,那么朝颜便不可能还有希望活着。 朝颜死了。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锈钝的剑,一遍遍自胸口穿刺而过,每一次都带出淋漓的鲜血,痛得她难以喘息。 就在不久之前,朝颜还是个住在朝家不问世事的小少爷,与什么江湖风雨没有丝毫联系,她还记得她将朝颜带离临城的时候,那家伙拎着衣摆走几步路就喊休息的模样。那时候她想,这样的人,与她之间当真是相隔了几重山水,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疾苦,也不会明白什么江湖恩仇。 她是羡慕他的,只是一只未曾说出而已。 现在想来,方才觉得荒谬。 她将与朝颜同行往斩月峰的一路当做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路来走,所以任性地带着这个小少爷,只求自己在这一路上不算太过孤独。如今听到叶映清的解释她才知道,将那一段路当做最后旅途的,从来都不只是她一个人。 朝颜跟在她的身旁,与她谈心,与她说风月,问了她许多从前的故事,也对她说了许多自己从前的故事。 她想起他曾经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她如果能够离开如今的门派,她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因为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然而如今她真的脱离了从前的日子,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她却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了。 。 她到了镜月阁的外面,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这里本是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也是她一直以来的责任所在,但将来或许不再是了。 第18节 叶映清告诉她,当日斩月峰一战之后,镜月阁大长老将牧棠的遗体带了回来,如今还在镜月阁中。 只要她踏进这扇门,她便能够见到那人,然而在门外站了许久,谢初语却无法再踏出下一步。 似乎只要没能够见到,她便能够当做他还活着,他还是那个不知世事的朝家小少爷,此时还在朝家里面过着属于自己的安稳生活,而不是在这里…… 他不应该在这里。 谢初语垂眸不语,苍白着脸,紧拽着双拳,片刻后终于转身便要离去。 然而便在她转身之际,镜月阁的大门自其中被人推开,脚步声缓缓传来,一道透着浓浓倦意的声音道:“初语,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不必回头谢初语便知道来的究竟是何人。镜月阁的大长老,她的师父,也就是牧棠的生母,姬雁。 老阁主牧和过世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姬雁一个女子在打理着整个偌大的门派,并将这个镜月阁变成如今南方的魁首,可以说镜月阁不能够没有姬雁。但纵然如此,姬雁也无法代表整个镜月阁,镜月阁终究是牧家的。 所以真正的牧棠离开之后,姬雁很快将谢初语培养起来,成为了新的阁主,这个秘密在镜月阁中也只有少数人知晓,在过去的十年里,镜月阁便是由姬雁与谢初语在支撑着。 纵然如今谢初语已经不再是牧棠,但姬雁却依旧是她的师父。 谢初语微微闭目,心中像是空落了一块,不愿停下脚步,却又不得不停下。她缓慢的回转身来,定定看向姬雁。 姬雁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总是穿着最为华美的衣裳,纵使岁月也无法摧折她的美貌,不论在何时,人们总能在第一眼注意到她。 谢初语对此人早已经无比熟悉,但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不见,谢初语才发觉对方的发间不知何时有了灰白的痕迹,她的容貌依旧明丽,眼眸深处却已经现出了难以掩藏的风霜之色,那是承受过无数生离死别之后黯然如同大火燃过后的灰烬一般的眼神。 迎着姬雁的眼神,谢初语觉得自己脚步沉重如铅,几乎要定在原地无法再挪动半步。 对上这眼神的刹那,谢初语知道自己心中最后一点微薄的奢望也碎了,碎裂成了镜月阁大门前的尘埃,被阳光搅动在风里不得平复。 “进去看他最后一眼吧。”姬雁直视谢初语,神情无喜无悲,只略有疲惫的低声道:“我不知道这三个月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有他的原因。” 谢初语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她只是怔怔看着姬雁,直到对方转身往里走去,她才像是失了魂般跟在姬雁的身后往里走去。 十岁之后,她在镜月阁中使用牧棠的身份皆戴着面具,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正的模样,更少有人知道她是一名女子。所以此时她跟随着姬雁来到镜月阁内,众人匆匆往来,却没有人对她太过在意,她木然的跟在姬雁身后,心中却不免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悲凉。 不过是一重面具,便是两种人生,于她于朝颜来说,都是同样这般。 镜月阁对于谢初语来说十分熟悉,其实不需要姬雁带路,她也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究竟是什么模样,姬雁最终带着她到了一处房间之外,停了脚步,回眸道:“他就在里面。” “明日便要下葬,你若再迟来一天,便见不到了。” 谢初语不知有没有听清姬雁的话,她只觉得四周的一切,这些天来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发生的一切,都是这般不真实。 原来朝颜真的躺在这里,原来他真的……不在了。 谢初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出这一步的,她缓缓推门,走了进去。房间之中满是白色的帷幕,她一重重拨开帘幕,就像是拨开一层层的梦境,最终将那个梦停留在了最残忍的真相之间。 她看清了房间中央,帷幕的最后,躺在冰棺中的人,看清了他无比熟悉的眉眼。 ☆、第三十章 谢初语在镜月阁中待了整整一天,她静静坐在朝颜的身旁,轻握着对方的手,神情专注的看着那人,仿佛下一刻他便会悠悠转醒过来。 但是没有,他无声无息的安睡着,落在谢初语掌心的手没有丝毫温度,怎么暖也无法暖回来。 谢初语还记得自己初见朝颜时的情形,记得那个人面上含着浅浅地笑意,坐在床边看她的模样。三个月的时间短暂却又漫长,这段相处显得如此匆匆,然而却又足够让谢初语将一生都过完。 从前二十年的生活,竟不及这短短的三个月。 这一天的时间里,谢初语垂眸看着朝颜,低声细数三个月来两人之间的一点一滴,将每一个回忆都牢牢地记在心底,不愿有丝毫遗漏。因为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只有回忆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言。 如姬雁所说,第二天便是朝颜下葬的日子,谢初语能够陪在朝颜的身旁一整天,却无法见得他被掩埋在黄土之下,至此再无相见之时。 所以在天亮之前,谢初语附身轻轻吻了朝颜冰凉的唇,然后依依不舍的站起身来。 温热的泪滴落在了朝颜脸颊上,谢初语轻轻抬手拭去眼泪,声音沙哑而压抑,却无比温柔:“我要走了。” “我要去一些地方,等将来……”谢初语语声一顿,微微哽咽,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做了太久的牧棠,一朝恢复原本的面目,却不知自己应当何去何从。 但她总要离开,但她总要继续走下去,顺着这条朝颜为她劈开的路,一往无前的走下去。 “将来,我会回来看你的。”或许很快,或许很晚。 谢初语将最后一眼的目光自朝颜身上收回,终于转身离开了这个她原本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 离开时,身后晨光已现,镜月阁满身素白,皆被笼罩于朝阳之下,无有生机,只见苍白。 。 离开镜月阁之后,谢初语一路往东,朝着斩月峰的方向而去。 这条路三个多月之前她走过一次,如今再走,却是大不一样。三个月前她与朝颜一道,经历了许多事情,也看过了从前她未曾去发现的风景,而如今她孑然一身,纵使路上风景再美,也无心再看。 经过临城,到了城外的山林,谢初语见到了与朝颜一道离开时,两人曾经休憩过的那棵树。 曾经点燃过篝火的痕迹还留在林间的空地里,被落叶掩盖了许多,却依旧清晰可见。谢初语看了片刻,纵身到了树上,自怀中掏出短笛,缓缓吹奏起来。 笛声悠远回荡,在渐渐沉下来的夜色中点染起星火,谢初语想起当时他们在这里,朝颜想要她教他吹奏笛曲,她却未曾答应。 其实她没有告诉朝颜,那笛音她是随着牧棠学的。牧棠幼时经常一人坐在亭中吹奏,她听多了便也会了那调子。后来牧棠离开镜月阁,作为牧棠的替代品,她自然也学会了吹笛。 朝颜其实原本就会,不过是他不知而已。 谢初语一曲吹罢,收回短笛,迎着星光与夜色在林间睡了一夜。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谢初语沿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一直往前,没走过一处,总能够找到些许她与朝颜曾经留下来的痕迹,她渐渐开始沉迷于这样的事情当中,仿佛还能够看到不久之前发生过的画面,听到两个人曾经交谈过的话。 离开山林之后,谢初语便到了游龙寨。游龙寨依旧是从前的模样,还是那般破烂,谢初语想到当时自己与朝颜一起踏进这里的时候,朝颜便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就是真正的牧棠。 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听她讲起牧棠从前的故事呢? 谢初语还能够回忆起那时候朝颜的神情,牧棠与朝颜虽是同一个人,但却相差极大,想到朝颜那时候不敢相信的模样,谢初语不禁有些失笑。 然后她渐渐将笑意凝固,发觉朝颜离开之后,自己如今第一次露出笑容。 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忘怀的,但纵然再无法忘怀,它也在不断地随时间消逝,这种感觉真是可怕。 谢初语眸光微黯,继续往前,这才突然记起他们在往斩月峰的路上,朝颜曾经提出过要去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叫做桐雁镇。 去桐雁镇会经过一处山贼常出没的地方,当初朝颜冒着危险也一定要去往桐雁镇,便是为了看望他的干爹干娘。那两人待朝颜与谢初语极好,那时候在桐雁镇当中,朝颜曾经对谢初语说过一些话。 那时候谢初语未曾在意,如今想来,才终于明白其中含义。 那时候朝颜对她说,干爹干娘平日没什么人陪,而他又没空来这里,希望谢初语能够代替他常来看看他们。 后来在桐雁镇与那对老夫妇道别的时候,他还说过,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或许很长时间才能回来看他们了,希望他们多加保重。 谢初语终于明白过来。 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或许是从更早之前,朝颜便已经决定了要回归牧棠的身份,亲自参加这一场决斗。 那一场道别,分明就是一场诀别。 只是她不知道,那对夫妇也不知道,唯一知晓此事,并将它藏于心底,对所有人展露笑颜的,只有朝颜自己。 离开游龙寨后,谢初语依照朝颜的话去了桐雁镇,循着记忆找到了那对中年夫妇的院落大门。片刻的静默过后,一道脚步声自门内响起,接着便是一名妇人的声音道:“谁呀?” 大门同时被人自里面打开,站在门内的人果然是那名妇人。虽然见过的时间不长,谢初语对这一对夫妇的印象却极深,不知为何见到他们便觉得十分亲切。 那妇人见了谢初语,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恍然笑道:“原来是谢姑娘,朝颜呢,你跟他一起来的?” 谢初语自那妇人口中听得朝颜的名字,不由得眸光微黯,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却并未说出实情,只摇头低声道:“朝颜有事在身,无法前来,所以托我来看望两位。” 那妇人听得这话神情也略有失望,不过很快她便又笑了起来,拉着谢初语道:“没事,他忙是应该的,不过可惜今儿个我们家那个不孝子回来了,我正好做了一桌子菜,他这回吃不到了。”她一面拉着谢初语进屋,一面又低声念叨道,“谢姑娘你既然来了可得好好尝尝,我做的红烧狮子头朝颜可是赞不绝口呢。你吃过了回去告诉他啊,保管馋死那孩子。” 谢初语亦步亦趋跟随着妇人进屋,想要牵扯出一丝笑意,却是艰难万分。 两人穿过院子,随后往屋里走去,不过刚刚进屋,谢初语便又撞见了一人,一个本应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叶映清。 见得谢初语,叶映清微微一怔,谢初语僵住身形,也失去了言语。 一瞬之间,谢初语记起来了一些事。 当初来到此处的时候,朝颜曾经对她说起过这对叶氏夫妇的事情,他们有一对儿女,但是两人都不常回家,所以朝颜才经常来看他们。 而不久之前,她自重伤昏迷中醒来,得知了朝颜的死讯,也从叶映清的口中得知了自己与他的兄妹关系。 谢初语终于明白过来,一切到这时候才终于串联而成。 叶映清就是叶氏夫妇的儿子,而她,就是他们的女儿。 当初朝颜提出要谢初语与他一道来桐雁镇,一来是为了与叶氏夫妇道别,二来便是想让她见到她的父母。 三个月的路程,谢初语与朝颜一路同行,他让她知道,露宿荒野的时候,天空中其实有许多星星,漂泊旅途的时候,路边其实有许多鲜花绽放,美景盛然。孤独的时候,其实有人能陪在她的身旁。 她不再是镜月阁杀伐果断的阁主牧棠,不再是孤身漂泊的煞星。 她有朋友,有大哥,有父母,有喜欢的人。 这三个月她以为的道别,其实是朝颜伴着她,一步步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三一章 谢初语在桐雁镇待了两天。 叶氏夫妇一双儿女都回到了桐雁镇,两人自是高兴无比,而谢初语清楚了自己的身世,终于在这茫茫天下有了归宿,亦是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她还有一个地方想去,还有一些事想做,所以在与二老相认并相处了两天之后,她仍是选择了先离开,道是等办完了该做的事再回来。将来她便能够长久的居住在这桐雁镇当中,不必再理会江湖的腥风血雨。 纵然从前一直不敢去设想这样的生活,但这的确是谢初语所梦寐以求的。 离开桐雁镇的时候,叶氏夫妇依依不舍,免不得却又提起了朝颜。 “不知道朝颜去了哪里,那孩子喜欢热闹,等下次你回来,朝颜不忙了,你叫上他一起,让我们好好谢谢他替我找回了女儿。”叶母眯着眼笑到。 谢初语心绪复杂,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轻轻颔首道:“女儿知道了,只是朝颜他这一阵子都会很忙,恐怕没空过来。” 叶氏夫妇对望一眼,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谢初语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不愿再多说,生怕自己一个表情让人看出了端倪,于是垂眸道:“那我便先离开了。” 离开桐雁镇之后,谢初语接着往东,东方是雁州的方向,与她一道往雁州城而去的,还有叶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