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淡菊》 第1章 《人如淡菊》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我跟罗莲说:“比尔纳梵是最好的教授,他从来不当我们是孩子。” 她笑,“可惜他讲的是热力散播。” 我说:“那没有关系,我可以选他那科。” 她说:“他那科很难,他出的题目也很难,我最怕的,他一说到宇宙线紫外线,我的头都昏了,你想想,一个原子,有几层外壳?” 我笑,“第一层叫k层……” 罗莲说:“好了好了,别背书了,你也是的,这么穷凶极恶地念书,但是你算好学生,同学也喜欢你。” 我说:“我对基本的常识有兴趣。你想想,原子有什么不好?我喜欢。” “纳梵下半年教你吧?” “唔,圣诞之后,他还是教我们的。我不是不喜欢高克先生,他的化学与生物都合理得很,我还是等纳梵。” 我们一路走回家,五点钟,下微雨,一地的落叶,行人大半是学生了,马路中央塞车。天气相当冷,我嘴里呵白气,穿着斗篷,既防雨又保暖,罗莲撑着伞,遮着我。 回家要走十五分钟。 罗莲说:“你真很厉害,去年一上化学课就哭,倒叫高克老师向你道歉,什么意思?结果三个理科老师吓得团团转,b小姐叫我教你,高克叫我盯住你,纳梵说:‘叫她别怕,慢慢地学。’真了不起,谁不交学费?你那种情形,真肉麻,真可怕!” 我笑笑。 她比我高一级,常常老气横秋地教训我。去年三个教授赶着她来照顾我,她就不服气,跑来见到我,就冷笑说:“我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却不过是个瘦子,挤一挤便可以塞进汽油箱里去。”后来她对我很好,一直照顾我,有难题也指点我,过了一年,我们索性搬到一起住,相处极好,一起上学放学,别有乐处。教授叫她找我,认识我,只因为全校只有我们两个是中国人,现在却成了好朋友。 到了家里,暖烘烘的,我们坐在一起做功课,晚饭早在学校饭堂吃过了。 她冲了两杯咖啡出来,我一路翻书,一路说:“纳梵先生的样子不漂亮,但是真……真特别,一见难忘。” 罗莲说:“你一整天提他,大概是有点毛病了。” 我说:“什么毛病呢?我又不会爱上他。” “爱上他是没有用的,他又有妻子又有孩子,人这么好,你想想去,别提他了。” 我看了罗莲一眼。 我是不会爱上纳梵先生的,又不是写小说。 不过他是一个好教授。 去年在饭堂见到他,我就钦佩他,忽然之间问他:“你是博士吗?” 他笑了,他说:“我只是硕士。” 我居然还有那胆子问:“为什么你不是博士?”天下有我这种人,非逼教授做博士不可。 他说:“读博士只管那极小极小的范围,我不大喜欢,我读了好几个硕士,我现在还在读书。” 我睁大了眼睛,“是吗?” 罗莲在我身边使眼色,我才不问了。 后来罗莲说:“他总是个教授,你怎么老问那种莫名其妙的事?” 我才吓起来,以后看见他,远远地笑一笑,然后躲得人影都没有。一年来我读那几门理科,不遗余力,别人都是读过的,只有我一窍不通,什么都得背上半天,整天就是躲在屋子里念念念。 结果还考得顶不错。五条题目,我答了两条纳梵先生的,他的“红外线对人类贡献”与“原子结构基本讲”。大概是答得不错的。 后来罗莲看见他,第一件事是问他:“乔陈考得好吗?” 纳梵先生说:“很好呢!这孩子,以前吓成那样子。” b小姐也问:“另外那个中国女孩子好吗?” 教会计的戴维斯先生因为在香港打过几年仗,很喜欢中国人,新开学,他也去问罗莲:“乔陈好吗?有没有见她?” 罗莲翻翻白眼,“当然见过,她现在与我同住。” 回来罗莲大发牢骚。 她说:“我也是中国人,为什么他们不问问我怎么了?嘿!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我眉开眼笑,“我迟钝,没有他们我不行,而且我听话。” “真受不了。”罗莲说。 我默默地做着功课。 我喜欢去上课,这就够了。 第二天罗莲迟放学,我一个人走回家,才出校门,就见到纳梵先生迎面而来,他六尺一寸高,鬈发,浓眉,实实在在不算漂亮,可是他的脸有一种慑人的神情。我迟疑了一下子,笑一笑,低头走了。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纳梵老师手臂下夹着一堆书,从图书馆里回来?他是这样的大方、和蔼、有教养、学问好、心情好,风度翩翩,穿着那么旧式的西装,普通的皮鞋,一点不打扮,那种姿态,却是惊人的好。 难怪人家说:最危险是让丈夫去教女子大学。念大学那种年纪,多数是无法无天的,不危险也变危险了。一年来大半学生都找到了对象,只除了我,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爱人。 罗莲有一个男朋友,是奥地利人,她是很起劲的,天天一封信,还说圣诞要去看雪。我觉得欧洲人不过如此,想免费游东方,最好不如娶一个东方太太,或是嫁一个东方来的丈夫。欧洲这么冷,去享受一下热带的温馨,有什么不好?在这里读书的学生,家里都不会太差,他们也就是看中这一点。依我看来,中国女孩子除非长得特别美,否则不必与外国人混,得不到什么好处。 外国人也有好的,像纳梵先生,我想他的人格是毫无问题的。我喜欢科学家。 他这个学期头三个月没有教我们,过了圣诞才教。 学期开始的时候,所有的教授都坐在台上,独独他不在,我就到处问:“纳梵先生在不在?” 他们都叫我放心,纳梵先生快要做副校长了,走不了的。 但是这么多的老师,我反而与他最不熟。 在饭堂里休息着,他来买咖啡喝,排队排在众学生当中,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他微微地笑着,他稳重像一座山一样,他是这么可靠,任何女人看了他,都想:嫁给他必然是不用再担心任何事了。 同学说:“你看,那是你的纳梵先生。” 我笑一笑。 他们的意思是,那是你心爱的教授。 我们这间学校小,所有的学生加在一起,不超过一千,每个人都认识每一个人,这是小大学的好处,那么每个教授都认识我。 他们问我:“你去年回家了吗?”又问,“今年回不回去?”我总是老实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我不大懂得他们的幽默,动不动就大惊失色,信以为真,他们倒是很欣赏这种天真,我自己真懊恼这种迟钝,直到今年,那种呆瓜劲儿才改掉了一点,然而还是惹笑。 老师们很晓得我这个人。他们要找我,就到图书馆,我好歹坐在那里,无论看什么书都好,我都坐在那里。 去年学生罢课,只有我一个人上学。老师看见我,心花怒放。我坐在图书馆里读笔记。 高克先生来了,看见我,趋向前来,握着手,眉开眼笑:“啊,乔,你多么乖,坐在暖气边,在温习吗,不冷吗?” 我笑。发神经了,他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了?由此可知教授要求之低,匪夷所思。 有时候纳梵老师也来看报纸,或是印讲义,他总是忙的,我在一层层书架子后面看着他。心里面很定,纵使有什么事,大概可以找他帮忙。 他去年一直说:“你知道我在哪里,有难题请来找我。” 他不叫我“乔”,不叫我的名字。别的教授一天到晚叫着我。他也不点名,不过凡是他的课,讲室总是客满的,他不把我们当孩子。 新近规定,凡学生上课次数少过百分之七十五者,不准参加考试。他不管,他觉得学生该有自律能力,点名没有用,点得再凶,那些逃学学生还是逃学去了。 但是去年我没有找过他。他把什么都讲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好问的? 纳梵教授跟学生说话的时候,老是侧着脸,开头我不大明白这个姿态,后来才晓得他右耳是聋的。读大学的时候,他玩美式足球,被同伴一脚踢在头上,昏在草地上,进了医院,出来的时候,一只耳朵就聋了。 罗莲叹道:“真了不起,连缺憾美都有了。” 我却听得津津有味,他毕业于诺丁咸大学,罗宾汉出没的地方。虽然也是科学家,他没有那种mit,cit的高深莫测,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有那种深入民间的高贵气息,我喜欢他。 罗莲念到最后一年,笑话自然更多。 她对我说:“你晓得考莱小姐?每星期四她都有一课,但是大家礼拜三玩得七荤八素,星期四哪里起得了床?一班十四个人只到了四个,她等了一刻钟,不见第五个人影,冲下去报告校长,哪晓得一走,就又来了六个,气得她什么似的!哈哈哈。” 我觉得没有什么好笑,这真有点残忍。据罗莲说,在外国生活,不残忍是不行的。我倒不觉得,至少我没有那样,我也活得很好。 罗莲说:“你是例外,你一皱眉,老师同学就相让于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倒还没有为谁皱过眉,只记得去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乐乎,今年挤来挤去,挤不出什么眼泪来,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说,功课再多,一样样慢慢做还是可以的,只是实在多了,做起来未免辛苦,周末非但没有休息,反而变本加厉地忙,晚上做到二三点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撑起来,不敢贪睡,那种熬法也不用说了,不过心里还是很快活,说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第2章 有时候问罗莲:“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吗?这么多的功课。”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说,“怎么做不了?最多他们花一小时,我们花两个钟头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师教出来的。” 她这个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劲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始终无声无息,脚步好轻的,不知道是什么习惯。 过了圣诞,纳梵先生终于出现了,大家都很高兴。读理科的人总比较讲道理,我老有一种感觉,文科是不能读的,越读越不通,越读越小气,好的没学,坏的都齐了,结果变成自高自大、极端自私的一个人。我们还没有念完书,不能算数,但是看看那些学成的人,也就有点分数。亦不能读艺术,学艺术的人都有一种毛病,不管阿狗阿猫先以艺术家姿态出现,结果大部分做了现世的活招牌。 当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个个像纳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了文学艺术,也不见得人人差劲,不过我们运气好,巧巧碰到一个好老师。 一星期有他两节课,每节只一小时,一共上十一个星期,他常常迟到十分钟,方便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课时草草在黑板上描几幅图,简单地解释几句,就很明白——如果我明白,谁都明白,谁还比我更钝呢?怕没有了。 有时候不明白,我举手发问。 同学都笑我,说我这么大了,还像小学生,次次发问都举手,我一举手,他们就嚷:“乔陈又要告状了!” 纳梵先生微笑说:“不必举手。” 我涨红着脸分辩:“如果不举手,不给老师准备,就插嘴,那有什么好?” 纳梵先生还没答,众同学又笑说:“好啦好啦!教授变了老师,大学变了书馆,咱们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选举,回家干脆抱着叫妈妈?” 他们只是开玩笑,我知道我很规矩,但是自小父母就教尊师重道,哪像他们这般无法无天?一时改不过来。 我涨红了脸,讪讪的过了好几堂课。 有一天在图书馆,我与纳梵先生撞个正着,我称呼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问:“什么事?” 我说:“没事啊,我叫你一声。” 他诧异地问:“为什么?” 我答:“理应如此啊。” 他说:“你家那边的老师是怎么样的?” “他们?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课文说得明白,已算尽责了。” 我说:“阶级分得好明白,否则,学生恐怕倒霉,这是中学,大学不得而知,看来也绝不民主。” “你觉得哪种制度好?”他极有兴趣。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说,“这里的学生太放肆了,我觉得。我读的中学是很好的,老师也待我客气,只是几个英籍老太太很作威作福。” “我代他们致歉。”纳梵先生笑说,“只是你别太拘谨,有什么想说的,不要犹疑。” 我点点头。 我跟他说话,老是有点口吃。 罗莲说:“他好做你爹了,你几岁?” “二十岁了。” “可不是?他起码三十八。”罗莲说,“看上去倒是很年轻的样子。” “也不算特别年轻,”我说,“只不过头发未白而已,不过他一向不老气横秋。” “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哪里啊!别开这种玩笑,我是很尊重老师的。”我说,“人人都说他好。” “很多教授很好,你怎么不提他们?” “我也提呀!” “你这个人,将来人家都要讨厌你的,一副模范生的样子,决不迟到早退,刮风落雨,一向不缺课,见了教授,‘是老师是老师’,真受不了。” 我白她一眼。 我可没有她形容的那么肉麻。 她胡诌的。 星期二,照例有实验,我并不太喜欢做化学实验,瓶瓶罐罐,麻烦得很。大家穿上了白上衣,拿了讲义,照着煮了这个又煮那个,我的手脚不十分灵敏,常常最慢,弄得一头大汗。 我把煤气火点着,煮着蒸发器里的化学颜料,纳梵先生走过来,问我:“好吗?” 我说:“煤气有点声音,是不是?” 他侧耳听了听,“嗯,是,熄了它,我替你调整调整。” 我迟疑了一下,听他的话,关了煤气。 纳梵走回几步,问一个女同学借来打火机,点一下,没点着,我探过去看,他再点火,我只闻到一股煤气味,跟着只是轻轻的一声爆炸,我眼前一热,一阵刺痛,退后已经来不及了,我蹲了下来,只听见同学的惊呼声,我一急,一手遮着眼睛,一手去抓人,只抓到一只手,便紧紧地捏着不放。 实验室里乱成一片。 纳梵先生大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快,快!” 我马上想:完了,我一定是瞎了。 眼睛上的痛一增加,我就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还是看不见东西。我躺着,身子好像在车上,一定是救护车。有人在替我洗眼睛,我还是觉得痛,并且害怕。 但是我没有吭声,如果真瞎了,鬼叫也没有用。然而怕还是怕的,我伸手出去摸,摸到的却是女护士冷冰冰的制服。我忽然哭了。 天啊!如果一辈子都这么摸来摸去,怎么办? 我不知道有没有眼泪流出来,但是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别怕,我们就到医院了,你觉得怎么样?”那是纳梵先生的声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说给我听,你感觉如何?” 我想要说话,但是太害怕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抓紧着他的手。 护士说:“不是很厉害,她不想说话,就别跟她说。” 纳梵先生两只手也紧紧地合着我的手,我发觉他的手在颤抖,我眼前刺痛之极,平时身体也不大好,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知道实在是完了。 怎么办呢?我躺在床上,鼻子上嗅到那种医院特有的味道。怎么办呢? 我慢慢支撑着起来,这一次眼前倒没有大痛,恐怕是下了止痛药。 “好一点了?” 还是纳梵先生的声音。 我惊异地转身,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脚步声,他走过来了,站在我身边,扶住我,让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医生,”另外一个声音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吓得浑身冷了起来。医生要说什么? 我呆呆地卧着。 “唉,为什么不说话?替你洗过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来了,危险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程度不大,但是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你要听话,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严重点,但绝对不至于失明,不要怕。” 我点点头,吁出一口气,手心中都是汗。 “运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强,强一点就危险了。” 我还是点着头,可是一颗心却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头,一切都没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医生说,“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我听他走开去的声音。 纳梵先生问:“好一点了吧?” 我连忙问:“几点钟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晚上八点。” “我肚子饿得很呢。”我说。 “我叫东西给你吃。” “不,纳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么事,会叫护士来的。” “可是医生说——” “嗳。医生说没有关系,你请回去吧。” 纳梵先生说:“真对不起,乔,这次意外,是我的错。” 我一愕,怎么会是他的错呢?我想也没想到过。煤气管轻微爆炸,是我探头探脑不当心,关他什么事?难怪他陪我到现在,我连忙摇着手,说:“纳梵先生,请别误会,这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该冒失去点——” 我也打断他,“我不会有事的,这实在不是你的错,实验室总有意外的,我躺几天就好了,同学自然会把笔记借给我,你放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躺几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的方面说。 他不响。 他是个好人,一定为我担心死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他比我大这么多,又是我教授。 我只好说:“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烦。” 他又说:“我不小心,是我的错。” 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摸索着。真饿了。 纳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里,拿着三文治,递到我嘴前,我红了脸,接过来吃。 他问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摇摇头:“别,他们会急坏的。” “此地有没有亲戚?” “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是罗莲对我很好,有没有通知她?她不见我回去,要急的。” “啊,刚才她来过,我着她回去了,你还没醒。” “谢谢你。”我说。 “乔,我真对不起你。” “纳梵先生,请不要这样说,与你有什么关系?千万别这么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叹了一口气。 “请回去吧,你明天还有课呢。” “我明天再来看你。” “没有必要呢,我躺几天就没事了。” 第3章 我说。 “再见,好好地睡。” “再见,纳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盘子推开,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会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课程迟早要补回来的,不过赶得紧一点,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么静,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又一个亲戚都没有。罗莲自顾不暇,外国同学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听见有叹息声,“谁?”我翻身问。 没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见。 我向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数着字母,好快点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问护士,“几点钟了?” “九点。”她说,“早餐来了。” “我要去洗脸刷牙。” “别走动,用盐水漱漱口就好了,一会儿我来替你抹脸。” “我手脚没事啊!” 护士说:“别动,听话。”她倒很温和。 我问:“请问我要躺多久?” “不会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现在解了纱布,你也看得见东西,不过以后的眼力成问题,所以休养久一点,明白吗?” 我心头一块大石完全落地。我吃着早餐,觉得颇是休息的好机会。那心情与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护士着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脸。我笑说:“我想洗澡,怎么办?”她说:“我替你洗。” 她告诉我病房有四张床,因为没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躺着。 “你怕不怕?”她问。 “不怕。” “那么我走了,有事按铃叫我,铃在这里。” “谢谢。” 我一个人靠在床上,哼着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点累。眼前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手缓缓地摸着纱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运气真好,这么危险的事,却还保存了眼睛,只是有点痛。“不要动纱布。”我吓一跳。“纳梵先生!”我嚷,“你几时来的?” 他温和地说:“听医生话,怎么这样顽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来。 他说:“对了,今天好多了?” “嗯。” 医生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阁阁阁”的。我在想,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叫护士拉好了窗帘,掀开我的纱布,我略略有点紧张,可是想到纳梵先生在这里,我如果紧张,恐怕要叫他担心,只好尽量轻松。 掀开纱布,医生叫我不要睁开眼睛,却药水药膏注入一大堆东西,很刺痛,我强忍着,约莫眼皮之上有点红光,我知道没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医生马上喝:“手脏,拿开!”我惊问:“那是什么?”医生好言说:“缝了几针,没事的。”我失声:“唉呀!” 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缝了针,那么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连忙问:“会不会留下疤痕。” “不会的,女孩子真爱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没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医生很幽默。 我心里忐忑不安。看来很严重,他们都安慰我,不叫我担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再问:“我不会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医生问。 “谢谢你。”我说,“我相信你,但是请你告诉我。” “不会瞎的,你要听话才行。”医生说。 我不响。 他走了。 第2章 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吗,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第4章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无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的,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电话,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着。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着几十个瓶于,流来流去,只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透,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还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一队看眼睛,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着罗莲在煮粥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的。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老夜,罗莲一直骂,我陪着笑,实在撑不住了,捧着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着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出声,我用手摸着眼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一切事情过去了,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这也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着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着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着他,一直微笑着。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成绩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了试,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长长的。我没有回家,回了家这层小屋子保存不了,开学也是糟的,住得远,天天走半小时,我吃不消。 第5章 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晒太阳,脸上变了金棕色,搽一层油,倒还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见了。 隔了这么久,想起来犹有余怖——当时要真的炸瞎了眼睛,找谁算账,想起来也难怪纳梵先生吃惊,的确是险之又险,至于并发了肺炎,那更不用说了。 罗莲回了家,她毕业了。 从意大利回来,日子过得很寂寞。我看了一点书,闲时到公园去走一走。 日子真难过,在意大利买了七八个皮包,天天拿出来看,不过如此,过了这一年,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死在外国,大概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人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可惜将近炉火纯青的时候,西天也近矣。 妈妈照例说我不肯写信。 将近开学的时候,我零零碎碎地买了一点衣服,换换新鲜。读到第三年,新鲜感早已消失,有人居然放弃不读,当伞兵去了,那小子说:“烦死了,索性到爱尔兰去,也有点刺激。”但是我还得读下去,如果当初选了科自己喜欢的,或许好一点,现在硬记硬记,就不行了。 开学第一件事是选科。 我犹疑了一刻,选了会计与纳梵先生那一科。会计容易拿分数,比商业管理、经济好多了。然后胡乱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读完了回去,没有第二件事。 纳梵先生见到我,并没有太大的惊奇,我读他那科读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们穿着白色的实验外套,他问我要做什么功课,我说:“研究红外线对食物的影响。”开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会计老师见了我倒吓一跳。 正式开课的时候,纳梵先生替我计划了一个很好的功课,我听着他,自然而然不住口地答:“是,老师……是,老师……是,老师。” 然后他笑了。 我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只是他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我有什么特别?我只不过在他一次实验中差点炸瞎了眼睛,如此而已。 他有时候说:“我妻子问候你,她说欢迎你来我们家过节。”他说话的时候很随和。 我只说:“啊。” 我没有意思去别人家过节,即是纳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只要过了这一年就好了,实际上也没有一年了,才九个月罢了。我想,既然过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着课下着课,日子过得说快不炔,说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纳梵先生的功课,见他比较多。同学们笑:“当心,他是有妻子的。”开头我不觉得,只以为是玩笑,后来就认为他们说得太多,就特别小心不与纳梵先生太亲近。 罗莲写信来问:“纳梵先生好吗?” 威廉纳梵。比尔纳梵。 我说他很好。我与罗莲通着信,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一直说要嫁外国人,结果还是回去了,我写信告诉她,别人误会我与纳梵先生有点奇怪的事,她回信来了,写得很好:“现在年纪大了,想想也无所谓,爱上老师也很普通,到底是天天见面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儿只比你小一点……不然你就不必这么寂寞了,去巴黎都一个人。” 我笑笑,连她都误会了。 有时候做完实验,我与纳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车场去,还讨论着刚才的功课,在玻璃门上看见两个人的影子,他是这么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装加一件羊毛背心,我却帽子围巾大衣缠得小皮球一样,站在他旁边,越发显得他临风般的潇洒,他跟我说话,侧着头,微微弯着身子。 我叹一口气。 纳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总是婉拒,推说交通挤,不同方向,走路还快一点。 我不高兴人家说闲话。 他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为了其他。 当然我们也闲聊,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实验室里,我与他说话的机会很多。 他常常迟到,我抄笔记等他。纳梵先生越来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长。 赶到的时候他总是连连地道歉。这么一个大忙人,连教课都迟到,那一阵子,天天在医院守着我,那时间不知道是如何抽出来的。 他有时候问我:“意大利好玩吗?” “没有法国好,”我回答。 “每个地方是不一样的。”他说,“我只在美国住过一阵子,其他地方没到过。” “是吗?”我好奇,“英国人多数看不起美国。” “你到过?”纳梵说。 “到过。”我说。 “我认为美国很好,我们现在要向他们学习了。” 我笑,到底是科学家,民族意识不十分大,肯说这种话的英国人,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在美国干什么?”我问他。 “读书。”他说。 纳梵先生很奇怪,听说他没有博士学位,专门读各式各样的硕士,听说有三四个硕士学位。他说念博士太专了,学的范围很窄,他不喜欢。 这个人的见解很特别,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上课的情形。他?学生?我想到了常常微笑。 他可能并不知道同学制造的笑话,有一次我为这个生气了。我们一大堆人坐在饭堂里,我在看功课,头也没抬。忽然他们推我,“喂!纳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连忙把笔记本子放下,站起来,“哪里?”我问。纳梵先生已经走在我面前了,我追上去问他:“找我?”他一怔。我马上知道他不过是来买咖啡,根本没有找我。 我的脸慢慢红了,连耳朵脖子都涨得热热的。我向他说:“对不起,我弄错了。” 结果我一星期没同那几个同学说话。 罗莲说过我,“你这人,人家说什么你相信什么。” 结果在大庭广众之间,截住了教授,又说不出话,多少人看着? 纳梵先生知道了,笑说:“这也很平常。他们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来,“我不傻!谁说我傻?” 他一怔,看着我,有点诧异。 我胜利了,我说:“我有时候也说,‘不,老师’的。” 他笑了,摇着头。 有时候我看着他,也根本说不出他吸引在什么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暗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纳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弯身,耳朵又聋,但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就把这些都忘了,男人真正值钱的,还是风度与学问。 到后来,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见他,就发怔地微笑,我倾慕他。在实验中,我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他一来,只要三分钟就解答出来,而且还是谨慎温柔地向我解释。 我决定将来要嫁他那样一个人。年纪大的,像一座山似地给我安全感。 我毕业了。 妈妈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谢,逐个老师说几句话,最主要是“再见”,轮到纳梵先生,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笑着。 他本来坐在沙发上,见到我站起来,让我坐。 我请他坐,自己拉了一张椅子来。 他说:“你不等文凭出来了?我们会寄给你的。” 我说:“谢谢。” 他说:“你顺利毕业,我很高兴,成绩一定很好。” “不敢当。”我还是笑着,不知道怎么,笑容有点僵。 “打算工作?”他关心地问。 “嗯。”我说,“先休息几个月再说。” 他侧侧头,看我,笑了,“那条疤痕还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气。”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他微笑,“就快有了,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再见。” “明天走了?”他问,“东西收拾好了?” “不,今天晚上,行李早寄出了。” “一路顺风。” “是,老师。” 他忽然笑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终于问他,“你会记得我,纳梵先生?” 他说:“自然,如果再来英国,请来看看我们。” 我走了。 回到家,就开始觉得寂寞,无边无涯无目的的寂寞。 我并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找到男朋友。找工作比较容易,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想做,找男朋友不用说了,太难。 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机会跟各式各样的男孩子出去,都放弃了,为了功课,为了其它,现在闲了下来,要一个人作伴,反而找不到了。 亲戚们见我回来,开始兴致很高,后来见我仍然是两个眼睛一管鼻子,就不怎么样了,再过一阵子,见我呆在家中,就开始说:“女孩子留什么学?古怪得很!” 我都不理。 我在外国的一段时间,最可怕恐怖的,是伤眼兼肺炎住医院的那一个月,最值得想念的,也是它。我看着眼皮上的疤痕,就想起纳梵先生。 如果再见他,我应该叫他“比尔”了,比尔纳梵。 我回家一年,长大了很多,也气闷了很多,我想走。 一年后我才找到工作,学的东西并没有用上,明争暗斗,闹心术的本事倒得从头学起。我已不得逃回学校去,情愿一天到晚地呆实验室。没做几个月,就厌透腻透,妈妈很了解我。 她问:“你怎么办呢?要不要再去读几年书?反正还有硕士博士,只是读完之后,终究要出来做人的!” 我说:“躲得一时躲一时吧,我怕这世界,学校是唯一避难所。” “那么你去吧。” 第6章 “妈妈,不好意思,”我笑,“又不能陪你了。” “你这一次去,一年回来一次,知道不?” “知道。”我答应着。 第3章 那一年夏天刚过,我就到英国了。原来可以住伦敦,但是第一件事,就回了学校。 我朝小路走去,熟悉而快乐,我惭愧地想:原来我的心在这里,在这里呢。 如今隔别一年,我长大了,他们看见我,可认得我?我扬起头发,向前奔过去,走到半路,我放慢了脚步,我看见了他,纳梵先生!我几乎怀疑我看错了,但是一点也没错,那正是他。 纳梵先生捧着一大堆书,那样子与以前一模一样,他向图书馆走过去,极专心的,极严谨的。 他没有留意我。 我犹疑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转头,看见我,呆了一呆,马上微笑着,但是他没把我认出来,我很失望,我耸耸肩,到底大学再小,也有上千个学生,他怎么可能把我认出来?况且我又走了一年多了,他看着我。 他忽然问:“乔?是乔?” 嗳!他终于把我认出来了。我笑:“是乔,我是乔。” “你不是回家了么?”他说,“啊,又回来了。” “你去什么地方?”他问。 “我到学校去看看。” “我到图书馆去。”他说,“再不去就要罚我钱了。” 我笑,“我与你一道去,没关系吧?” “自然没关系。”他说。 他现在并不是我的老师了,我很自然。当然这么做有点尴尬,跟着一个男人到处走。但他不只是一个男人,他是我的教授,我们认识有三年了。 “每个人都好吗?”我问,“一年不见了。” “很好,谢谢,大堂又装修过了,新的学生来了去了——”他忽然说,“我老了。” 我看他一眼,他跟以前一模一样,怎么可以说是老了,我笑说:“老?我不觉得,科学家是不应该注意到老与不老的,这是我们女人的麻烦。” 他说:“你这次来,是度假?” “不是,我想找一个学位再念下去,或是有好的工作,就住下来。”我叹一口气,“本来我在家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到了英国,变成一个很不快乐的人,终于习惯这环境了,又得回去,谁知到了家更不快乐,只好又回来,受着东方西方的折磨,真倒霉。” 他有点惊异,“只是——我不大明白。” 我微笑,我说得太含糊了,他当然不会明白。 黄昏了,黄叶一片两片地落下来,他只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衬衫,衬衫袖子高高卷着,他还是穿着那几件衣服,天这么凉了,他也不觉得冷。 但是我与他走在一起,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开心。 到了图书馆,我陪他还了书,他问我要不要喝一杯茶。我们到饭堂去坐下。 坐在这个简陋的饭堂里,喝着四便士一杯的茶,却比在家坐那些豪华咖啡座好多了,快乐,快乐是极难衡量的一件事,快乐在心里。 “纳梵太太好吗?”我问他。 “好,谢谢,我女儿今年进中学。” “恭喜。” “她长得很大了,真奇怪,有时候看着孩子长大,几乎不可想象,她现在很有主张,穿衣服、吃东西,都不大肯听父母的话,乔,你有空吗?到我们家来吃一顿饭如何?” 他为什么不叫我到外面去吃饭呢? 我想一想,说:“好的,几时?” “你现在住哪里?”他问。 我把电话与地址给他。我住在一层新房子里,设备完善,在外国我从来没有住得这么舒服过,简直是豪华的,中央暖气永远在七十度左右,在屋子里不过穿单衣。虽然房租贵,但是地方很大,一个人怎么都住不完,真是舒服,我情愿在零用方面紧一点。 “好,明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你。”他说。 他要走了,我与他走到学校门口,道了别。 然后我问自己:这次回来,是来看他的吧?怎么可能呢?来看他?他不过是一个教授,我们学校里有七十多个教授,为什么光是看他?不是的,只不过他对我好。我需要一个关心我的人——谁不需要? 回家途中我买了一点食物,胡乱煮了就吃,上床很早。 人在外边有一个好处,有什么麻烦,耳根也清静点,在家对着一大堆爱莫能助的亲戚朋友,更加徒增歉意。 心烦意乱,现在自己照顾自己——人总得活下去的,所以照顾得自己很好。 有时候我发觉我是很爱自己的,在面前放一个镜子,录音机里录着自己的声音,或是我怀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报纸,我上了床。看着报纸上的请人广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点经验,不如去试一试,因为空着,所以一口气写了几封信,贴上了邮票,待明天起来去寄。 然后我睡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拿起话筒。那边是纳梵先生。“乔吗?”我说是,他说:“今天晚上七点钟,我来接你好不好?”他来约我到他家去,我说好。他挂上了电话,真爽快磊落。 我起床,洗了一个澡,泡在水里很久很久,然后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过一间理发店,我问他们有没有空,他们说下午可以替我剪头发。我于是到城里去逛了一逛,买了一点冬天衣服,然后坐下来吃了点东西,再去理发店。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我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耐烦等公共汽车,我叫了一部计程车。 头发剪短以后,我整个头都轻了,扬了头,觉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挂好。我洗了一个脸,抹一点油,想化妆,但是时间不早了,又想换一件衣服,身上还穿着破牛仔裤与旧毛衣,去纳梵先生家作客,这样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应该空手去,于是拿了两盒糖,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我苦笑,纳梵先生是最最准时的,看来我只好这样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与外套,下楼去开门。 门外站着纳梵先生,微笑温暖如昔,他手上搭着西装,身上仍然是衬衫一件。 我笑说:“请进来。” 他进来了,我请他坐,他惊异地问:“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要喝什么吗?我去做茶。” “好的,谢谢。” 我说:“你可以到厨房来坐吗?厨房比客厅还舒服呢。” 他走进来,说:“这层房子很舒服。” 我很炔做好了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这里这么久,茶还是做得淡淡的。”他摇着头。 我有点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学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级了,他没有把我当学生了,我说:“很多人以为泡茶容易,其实才怪,就像煮饭,毛病百出,真不容易,都是看上去简单的事。” “你预备好了?”他笑问。 我说:“就这样了,可以吗?” “可以,我妻子问:‘乔回来了?请她与她男朋友一起来,我想见见她。’”他说,“我们都欢迎你回来。” “谢谢。”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没男朋友。” 他微笑着,维持着他的尊严,不出声。 我说:“这种事就跟煮饭做茶一样,看上去顶容易,其实最不简单!” 我们出门,上了他的车,他开一部很旧的小车子,可以挤四个人。我不是不知道这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世界上有什么好车子,但是与他在一起,不会计较这些小节,他的优点遮盖了一切,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个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在客厅看报纸,见到我,眨眨眼睛,表示兴趣。然后纳梵太太出来了,她——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她是一个棕发的女人,中年女人该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人非常热心。 她伸手与我握一握,“乔,你终于来了!”一脸的笑容。 我坐下来。 又是茶,又是饼干,我吃得整个嘴巴酸酸的。 纳梵太太说:“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呢?自从在医院里见过你,怎么请都不来!对了,你那次并没见到我,眼睛完全没事吧?” 我只是客气地笑着。 “这是妮莉,”她介绍着女儿,“妮莉,麦梯在哪里?叫麦梯下来见这位年轻的小姐。” “麦梯在看足球比赛,他不会下来的。”妮莉说。 很正常的一个家,因此就有说不出的普通。 纳梵先生真的属于这个家?他此刻带歉意地说:“孩子大了简直没办法呢。” 纳梵太太看着我,“照我看,东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说:“我早不是孩子了。” 纳梵先生说:“乔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这里来了,说回家不快乐。”他笑。 纳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详着。 我说:“我不是孩子。” 他们夫妻俩一对一答,我顿时寂寞下来,有点后悔来吃饭,吃完饭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几时可以脱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这么平凡,才容易维持感情,然而纳梵先生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开饭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纳梵太太很健谈,絮絮地话着家常,我却坐得有点疲倦了。最怕吃家里做的西菜,不过是一块老得几乎嚼不动的牛肉,几团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拼命地加盐加胡椒,吃完了还得虚伪一番,假装味道奇佳。 第7章 纳梵太太并不是很好的厨师。 吃完了饭,我仍然饿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虾米面吃。我们又开始闲聊——累都累死了。 纳梵太太忽然发觉我剪了头发,说中国女人应该有长头发的,又说样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我静静地听着,纳梵先生也静静地听着,忽然之间,我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 我起身告辞,外国人有一样好,他们并不苦苦留客。纳梵太太嘱丈夫送我回家,外国人也还有第二样的好,老婆决不跟着丈夫像防贼似的。我说可以自己叫车,结果还是由纳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归途中笑问:“很乏味是不是?” “……没有。”我喃喃地否认。 “你们年轻人过不惯这种日子,你们喜欢七彩缤纷,多彩多姿,这种家庭生活,真是有点无聊,却适合我,我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连酒吧都不去。”纳梵说。 “你的嗜好是教书与读书,纳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说:“而且你一点也不老。” 他把车子停在我门口,我向他道别,跟他握手。他的手还是强大而有力。时间又回到那间医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头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没有什么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课还可以天天看见他,现在无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缠着他的意思。我不想这么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间大学取了章程来看读哪科硕士。很多学生毕业之后,就改行读会计,因为好赚云云,我不大管这些,我要选有趣的科目读,如果要赚钱,现在就可以赚。 就在这个时候,我写去的求职信都得到了回复,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决定赚钱,不再读书了,至少暂时不读。 我应约去面试,他们见是外国人,很是惊异,然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纳梵先生的地址。我想这份工作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了。 于是我想要通知纳梵先生一声,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车子(对了,我买了一部tr6,新的,黄色的)开到学校去等他,问过校役,知道他五点半下课。 我没有走进去找他,只是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丝打在车窗上,车窗冰冷。我把头侧侧地靠着,手放在驾驶盘。街上很静,天早黑了。我觉得寂寞,无比的寂寞。 然后他出来了,他没有开车,没有撑伞,走了出来,我开动了车子,跟在他身边,响了响号——原来对老师不该如此轻佻,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兴再掩饰自己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纳梵先生!” 他转身,见到是我,我把车门打开。 他弯下身子问:“乔?” 我说:“你的车子呢?” “太太开到伦敦去了。”他说。 “纳梵先生,你有没有十分钟?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车子里来,因为他人高,车子既矮又小,他缩着腿,他说:“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里?”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这边来。 “开这种车子,要当心。”他说。 “哪里,样子不错,其实跑不大动。” “你们这一代最好车子能飞。”他笑。 “对不起,纳梵先生,我实在有事要跟你说的。” “为什么不找我?你在外头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我把应聘的事跟他说了,“在这里我实在没有亲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现在才来通知你,求你别生气才好。” “没有关系,”他说,“所以你决定工作了?” “是。”我说。 “那也好。乔,你如果有这种事,尽管找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是要有人帮忙才行的。” “谢谢你,纳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开动了车子。 他说:“可该庆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请你们到中国饭店去,要不要把孩子们与纳梵太太都请出来?会不会匆忙一点?” “她与孩子们到伦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请你!”我顺口,“改天再约齐了他们,可好?” “怎么好叫学生请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毕业了,才不是你学生呢,因为尊敬你,才叫你纳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尔。”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说,“不,我还是叫你纳梵先生。” 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我把车子开到城里去,赶着快车,开得有点险,纳梵先生说:“这样子开车——”我笑:“女子驾驶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的邀请,大概这只是他们的一种大方,而且我们毕竟相当熟稔了。 我叫了几个菜,吃得很多,纳梵先生很会用筷子,说是以前学的,他连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烟,我自然也没烟瘾酒瘾,反正活到这么大了,我是有点遗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像一张白纸,一点字迹也没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没活过似的。 纳梵先生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趣事——“——有个冒失鬼误按了警钟,大家马上疏散,我刚在实验室,想:这下子可完了,怎么逃得过辐射?赶紧丢了仪器逃命,却原来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 我笑。 他说:“自从你那次之后,学校里又发生过一桩事,一只红外线炉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学生的杰作,开了炉子忘了关,也不注意红灯。” “有人受伤没有?”我问。 “没有。”他说。 “其实——纳梵先生,那一次我受伤,你始终认为是你的错吧?”我问。 “自然是我的错。”他说。 “并不见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说,我就有自卑感,我会想!纳梵先生对我好,不是真的,不过因为内疚之故,他请我吃饭,做我保人,全是为了内疚,不是因为他真喜欢我。”我说。 “当然我们都喜欢你,”他笑说,“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吗?纳梵先生对人最公道最和蔼最负责任,谁不知道?我有什么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结账,侍者笑嘻嘻用广东话说:“这个西人已经埋左单啦。” 我马上说:“呢个西人係我教授来的,你唔好误会。” 他笑得这么有内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纳梵先生说:“说明是我请客的。” “怎么可以这样。”他笑,“没这种道理。” “谢谢你。”我说,“改天我再请你们。” “改天再说吧。”他说。 我不响,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诚意地请他,他们英国人是很省的,上馆子当大事体,这样无端端地花了几镑,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绝对比他多呢。他们生活简朴得很。 这时候饭店在放时代曲唱片,是一只很普通的歌。 纳梵先生问我:“这是中国歌?” 我笑,“是时髦的中国歌,不是真的中国歌,就像大卫宝儿的歌并不是英文歌。” 中国歌应该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但是时代曲也很缠绵,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没良心, 偏又爱上你。 为何始终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经对你一片痴心, 谁知你把我忘记。 寸寸相思为了你, 居然抛弃我远离。 恐怕是女人恒古的悲剧。我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只跟男孩子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互相当对方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几尺距离,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钟头,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 我轻轻地问纳梵先生:“可以走了吗?” 他点点头,我与他站起来,他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们上了车,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点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转错一次。 他下车时一直道谢。 我还是微笑,然后就把车子开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气开了一整天,十分暖。 我躺在床上,轻叹一口气。过了几天,那间公司打电话来约时间,说他们的老板要见我,我约了一个下午。去见了他们,他们倒是用了我,年薪二千镑,极不错了,但是除了税、保险,这个,那个,恐怕不够用。 幸亏妈妈一定会帮我分担一点,我十分惭愧,这么大的人了,又大学毕了业,又找到工作,却还要父母负担生活,像什么话! 我把工作承担下来了。 以后天天九点钟去上班,五点下班。 替外国人办公并不轻松,只是相处倒还融洽就是了。 有几个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约我出去,我推周末没空,他们说平时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过也只好去了。外国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数谈笑风生,只是与他们在一起,给人见了不好,有种说不出的土——怎么跟外国男人泡?于是总离得他们远远的,维持着客气的态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对他们客气,他们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对我很有企图。我老板叹气说:“我用了三个女秘书,都叫他们给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长的!” 第8章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当婚姻介绍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约会,时间过得快,一下子就近圣诞了,圣诞一到就有种急景残年的感觉,十二月中我去买礼物,准备空寄回家。妈妈对我的工作不大满意,她认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个人在外国辛苦,为了这个,她不大与我写信,到了无论什么节,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白,很冷。下了班一个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约我圣诞夜出去喝酒吃饭,我说要想一想,过几天答复,他耐心得很,连声说好。 我替爸妈选了两件羊毛衫,马马虎虎的货色,并不理想,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走到马路上,人潮涌涌,我皱着眉头,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却又在飘下来,白的,细小的,寂寞的。 这样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车场走过去,就在停车场门口,我看见了他。 他叫我的。“乔,”他叫我。 我转头,那种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好微笑。 “纳梵先生。”我称呼他。 他走上来,“好吗?”他问。 这城到底不比伦敦,是小地方,到处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又怎么样?我只好笑。 “圣诞了。”他说。 我点点头。 “赶着回去?”他说。 “不赶。”我说,“有喝咖啡的时间。”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问。 “没有,乔,来,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他说。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信不信由你,这时候的雪地变得这么美。 他说:“今年第一场雪。” 我们走到咖啡店,他买了滚烫的咖啡,递给我。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头看我,不响,我也不响,小咖啡店挤满了人,烟雾人气,我跟着他挤着坐下,我慢慢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别处。店里热,我没有脱大衣,只脱了一只手套。背上渐渐有汗。 他问:“还住原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 “工作理想吗?”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也喝着咖啡。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发觉他两鬓稍微有点白了。他转过头来,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我该说话了。 “纳梵先生!” “什么,乔?”他看着我。 “你是我老师。”我说。 “很久之前的事了,乔。”他笑。那种“长者”式的笑。 “但是你还是我老师。”我说。 “又怎么样呢?” 我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我说:“不要笑我。我……爱你很久了,纳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轻微地震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此而已。” 他不响。 我放下咖啡杯,叹一口气,就往门口走,我轻轻推开人群,挤到门口,推开玻璃门,走到街上去。我低下头。告诉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后也不敢再见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也是见不到。 我匆匆向停车场走去,路上还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车场二楼找到了车子,用锁匙开了车门,还没坐进去,就有一只手搭上来,我吓一跳,猛地回头看,站在我身后的却是纳梵先生,高高稳重,微微弯着身子,在暗暗的灯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这么多的温柔了解。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是几时跟着来的,我竟一点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他没有生气? 他看着我,默默地掏出手绢,替我抹了眼泪。 眼泪流进我嘴巴里,咸的,我怔怔地站着,哭了又哭。没有法子停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所有的积郁不如意,全部从眼泪里淌走了。 他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我两只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很温暖,那几秒钟像永恒一样。 然后我松了手,我打开车子的门,走进车子里,我开动了车子。车子像箭一般滑出去。 我没有开回家,把车子驶到公路上去了,在郊外兜了近两个钟头,也没有关上车窗,冷风一直刮进来,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发痛了,我停了车,叹口气,头枕在驾驶盘上。 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我想。 回去吧。 我缓缓地把车子开回去,在门口就听见电话铃,我停了车子,开了门,奔进去拿起话筒。 “乔?” “是,”我说,“纳梵先生?”喘着气。 “是,”他说,“你去了什么地方?你叫我担心了?” 我不响。 他也不响,隔了很久,他说:“我来看你。” 现在?我想问。 “现在来。”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怔住了,我关上了大门,脱了大衣,大衣上染满了刚才酒吧里的烟味,我在黑暗里走上楼梯,黑暗里躺到床上去,点了一支烟抽。应该睡觉的,这么疲倦。应该向纳梵先生道歉的,他实在担心了,应该…… 我原则上不是一个好人。 幸亏不是在学校里,在学校就不好意思了,第二天还要见面的,现在就没关系。现在想起来,刚才的勇气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 我自床上坐起来,按熄了烟,门铃响了。 我下楼开门,在路灯下站着纳梵先生。 我低着眼说:“我没有事,你放心。” 他进来,我接过他的外套与帽子,挂好了。 我没有勇气看他。 他到厨房去,做了茶。 我坐着,呆呆地看着地板,我真有说不出的疲倦,也许真应该回家了。 “你吃了饭没有?”他温和地问。 “那不重要。”我说。 他拉开了冰箱,冰箱里是空的,他只好又关上冰箱。 “一点吃的都没有。”他说。 我歉意地摆摆手。 他把一杯热茶递在我手中,他碰到了我的手,我才发觉我的手原来是这么冷,我把它们藏在腋下。他坐在我对面,喝着茶。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暗暗的,地板上拖着两个人的影子,我在等他开口教训我。 每个人都当我孺子可教,教我过马路教我过日子教我穿衣服,他一向尊重我,我倒要听听他教我什么。 他放下茶杯。 他说:“乔——我老了。” 第4章 我抬起头。 “当你看着我笑,我想:每个女孩子的笑容都是可爱的,她不过是礼貌,她是一个好孩子,她尊重她的老师。当你的眼睛闪亮,我想:她年轻,她有全世界。然后你回去了。再次在路上看见你,我想我是看错了,但是你招呼我,你跑来找我,我认为是巧合。每次见到你,我总有种犯罪的感觉,我是一个中年男人,有家庭有责任。但是我向往你的笑你的姿态,你说我是不是错了?”他缓缓地说着,语气是镇静的,温柔的。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 我伸出了颤抖的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乔,我们都有不合理的欲望。”他说。 我动了动嘴角,没出声。 “我是有妇之夫。”他说,“我只希望我青春如你。” 我抬起了我的眼睛,他脸上的神色是凝重的。 我说:“我不要你青春,我要你这个样子,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很固执。 他笑了,托着了我的脸。 “你的天真,”他说,“你的倔强,你的聪明,你的好学,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学生。” 我摇摇头,“我是一个笨人。”我说。 他说:“乔,你不应这样看好我。” 我问:“你可爱我?” 他静默,隔了一会儿,他说:“是的,我爱你。” 我的心一酸,“我并不知道。” “我怎么告诉你?”他温和地问,“我根本不该告诉你。” “你不知道我爱你?” 他继续微笑,“你何尝爱过我?你是一个孩子,你在异国寂寞,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没有伴,所以才这么想。” 我说:“或许,我离开家,再回来,可是为了你。” “不是真的。” “纳梵先生,你晓得我是不说谎的。” “乔——” “请相信我。”我低声地说。 他不响,只是用手拨着我的头发。 我说:“我……很快乐,你也爱我……只是别当我是一个学生,一个孩子,当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女人。” 纳梵叹了一口气。 我勉强地笑了一笑。但是他有子女有家庭,他是一个好人,他有根深蒂固的责任感。我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这么的需要他。 “明天放假,我再来看你,今天早一点睡。开车小心一点,当心着凉。” “听听,把我当女儿看待。” “你的确可以做我的女儿。” “你不老,谁说你老。” “我四十七了。”他说,“乔,你只有二十岁。” “二十一岁。”我改正他。 “就算二十一岁,有什么分别?” “一年的分别。”我固执地说,“一年前我还在家里。” “好好。”他告辞,很礼貌地告辞了。 他说明天再来看我。 第9章 第二天我从下午四点钟开始等,默默地等,一直到六点,他还没有来。他是吃了饭来?我可还是饿着肚子。但是我没有抱怨,我知道这是必然的事,他是一个有家室有工作的男人,岂可以凡事说走就走?总得找时间想借口。我叹口气,如果要人准时到,可以找一个小伙子,吃饱饭没事做的,为女朋友昏昏沉沉,赴汤蹈火的。 然而这年头的小伙子也不这么纯真了,也都很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苗头一不对,便蝉过别枝,我还是耐心地等一等好。 很明显,我爱情的道路并不平坦,一开头就挣扎得有点累,但他的确是我爱的,是我要的。我自以为这是段不平凡的感情,也许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普通得很呢。 我靠在沙发里,呆呆看着电视,电视的画面在跳动,没有声音,所有的等待都是这样的吧?没有声音。电话也许随时会响,我又叹一口气。 他说他爱我,是怎么样的一种爱?还是他怕我情绪不稳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所以才用话阻我一阻? 我看钟,六点半,七点。 只有一段时间他是天天陪我的,我伤了眼的那三个星期。然而那段日子是不会再回来了。我想到家。也许应该回家的,在这么远的地方,在这么陌生的地方,有什么结果呢?然而我还是等着。 等到八点,我弄了一点东西,胡乱吃了,想他大概是不会来了,只好上楼去。 他妻子或者已经为了昨天疑心。或者他今天实在走不开了,然而他不该连电话也不来一个。男人或许都一样,可是无论如何,他该是个例外——抑或他也根本一样? 窗外每一辆车子经过,我都以为是他,心提起了又放下,又再提起,又再提起。 我苦笑,对着镜子苦笑,为什么这个样子?吃着父母的饭,穿着父母的衣服,感情却被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控制,还没开始就已经这么痛苦,有什么好处? 要是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是我没有走。 他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来。 他竟这样。 我很失望,而且也很灰心。 我说的都是真话,他却以为我开玩笑?抑或相信我是真话,却害怕了?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他答应会来,结果没来。 我并没有去找他,我也没有回家,我独自一个人开了车到处逛,一星期的假显得这么长。 我在路上碰到彼得,那个常常约我出去的男同事。 他拦住了我,他笑道:“乔,到哪里去?” 我抬头才见是他,只好跟他说了几句话。 他说:“乔,如果你有空,我请你喝酒。” “别浪费时间了,彼得。”我笑。 “浪费时间?是什么意思?”他反问。 “你会累死,请看戏吃饭喝酒,又花钱,又花时间,我们中国女孩子是不跟人家乱亲嘴上床的。” 彼得的脸慢慢涨红了,他是个长得很好的男孩子,生起气来有点憨气,他说:“乔,我不知道本国的女孩子是否乱跳上床——” “对不起,”我连忙说,“我言重了。” “你还得道歉,我可没有这种主意!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请你出去只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你喜欢跟我亲嘴——我不介意,反正我不会勉强你。” 我笑了,把手藏在大衣袋里。 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我说:“彼得,来!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 我看着他的金发蓝眼,点点头,“真的。”我说。 我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里,我们向最近的酒吧走过去。 他说了很多,我默默地听着。 彼得在说他的父母,他的弟兄,他的大学时期,他的工作前途,他的抱负,他的—— 然后他忽然转向我,“乔,你有男朋友吗?” 我缓缓地摇头。 “我常常以为你在家那边有男朋友。” “没有。” “你父母大概反对你跟白种人来往?”他又问道。 “也不一定啦,”我说,“他们并不固执。” “那么一一” 我接上去,“朋友很难找,彼得。” “你不喜欢我?”他憨憨地问。 “我喜欢你,彼得。”这是真话。 “谢谢你,乔。”他拍拍我的手背。 我笑了。 他是一个好伴,一开头把话说明了,他是个好伴。 我们说了一下子话,我就向他说要走了,他没有留我,很大方地要送我回去,他没有车子,结果是我送他,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乔,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笑。也好,家里的电话也该响一响了。 我把车子飞驶回去,在门口停下来。找锁匙,开大门,一个人影在我身边出现——“乔。” 我吓一跳,手袋报纸一股脑儿地跌在地上,他帮我拾起来,是他。 我冷冷地说:“你好,纳梵先生。” 他正俯着身子,听见我那讽刺的声音,抬起头呆了一呆。 他不介意:“我等了你很久。” 我不响,开了门,他跟着我进来。 “你的电话坏了,我打了三天打不通。” 我一呆,“是吗?”我马上抓起电话筒,一点声音都没有,是真坏了,几时坏的?真巧,我不出声。 “我担心你。”他坐了下来,“我一见不到你就担心。好像你一个人在这里是我的责任——自从你的眼睛受伤之后我就开始担心你,” 我不响。 “那天我没有出来,我妻子,她伤风在家,我要照顾孩子们。”他说,“你大概是生气了。” 我看着他的后颈。我什么也不说,我早已原谅了他,我甚至根本没有生他的气,他不必解释,我爱他,他随时来,我都会推掉其他的约会。 这是不可理解的。 他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他身后。 “乔,”他说,“我爱你。” 我的脸慢慢涨红了。 “不是像一个孩子般爱你。”他肯定地说。 “是,老师。”我说。 我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握住了我的手,转头看我。 笑容在我脸上慢慢展开,我俯下脸吻他的额头。 这是我第一次吻他,他震了一震,叹了一口气。 “我是一个罪人。”他说。 “是我引诱你犯罪的。”我在他身边坐下来。 “并不是。我很久之前就开始爱你,乔。” “在我爱你之前?”我问,“不可能。” “你的确是长大了。”他端详我,“在大学里你还非常孩子气,我记得的。” “谁说的?我最乖。”我说。 他微笑,“你乖?还跟男同学打架呢,乖什么?”纳梵说。 “谁告诉你的?”我稀罕,“他们取笑我,我就把整个书包扔过去,笔记、尺、书弄得一塌糊涂,总共那么一次,大家都笑了半死。” “他们在教务室说,我听来的。” “老师也说学生的是非?”我笑。 他又看我。 “纳梵先生。”我把双臂围住他的脖于。 “二十一岁。”他说。 我松开了手,“我做茶给你喝。” “做浓一点。” “别批评。”我说。 喝着茶,他犹疑地说:“我们不可以这样子见面。” 我一怔,大笑起来,“这是漫画里的典型对白,男的对情人说:我们不可以这样子见面。” 他不响。 我马上后悔了,我不该这样无礼。 我低下头飞快地说:“对不起——不然又怎么说呢?” “我很想见你。”他说。 “谢谢你。” “但是我有妻——” “我早已知道,我不介意。” “这不公平。” “爱很少是公道的。” 他不响。 “也许人家以为不对的是我——什么地方不好找男朋友,你们结婚几十年,我却跑来加一脚——但是我也不能自制,我不喜欢其他的男人了。我对不起你。” 他不出声。 “我不想你离开家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想也没用,我只想见到你,见一次好一次,我并不知道还可以见你几次,说不定你今天一走,以后再也不来了,但是我不大理以后的事,那是不能想的。” 我呆呆地解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多年来我都是个爱哭的人。 他凝视着我。 “我应该远着你。”他说。 “应该做的事很多呢,只可惜我们都不是精钢炼的,我们都是七情六欲肉身。” 他替我抹眼泪。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唇是熟稔的,仿佛在印象中我已经吻过他多次,很多次了。他避开了我,然而却抱着我。 “你今天夜里不要走了。”我说。 “对你不好。” “我不要好。”我说,“只怕对你不好。” “有时候你很厉害,乔,我是要回家的,你知道。除非我打算跟她离婚。我会好好地考虑,我决不负你。”他停了一停,“我决不做害你的事。” “你害了我你还不知道呢,晚上不能陪我,我希望你白天陪我一天。” “我答应你,乔,星期六上午我一早来找你吧。” “希望纳梵太太别伤风吧。”我讽嘲地说。 他内疚得不出声。 “对不起,不过反正叫你说我厉害,我也只好嘴巴尖一点,免得你失望。” “我要走了。” 第10章 “再见。”我替他开了门。 他穿上外套,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我是不会求他留下来的,求也无用,他应该知道他的选择。关上大门,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周末是最后的假期,就得开始工作了。彼得打电话来,叫我出去,我说约了人了。他生气道:“你答应我在前,你说有空跟我出去。”我解释:“对不起彼得,但他是不同的,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我家的电话坏了,他没有联络到我,所以才迟了。”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说:“彼得,我对你老老实实的,把你当朋友,他是人家的丈夫。”彼得闷了半晌:“啊。”他说。 彼得的语声是同情的,我挂上了电话。 星期六一早,我还在床上,他就来了。 他按着铃,我自床上跳起来,奔下去开门,我抱着他笑,马上换衣服,大家吃了早餐,到公园去散步。 中饭在中国饭店吃的,吃完饭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喝咖啡,回家吃晚饭。 我问:“可不可以陪我跳舞?我很久很久没跳舞了。” 他说:“叫我怎么拒绝你呢?” “你是个好人。”我说。 “叫我比尔。” “真不习惯,叫了这么久的纳梵先生。”我笑说。 “今天玩得高兴?” “高兴,比尔,太美了,比尔,要是个个星期六都这样,我减寿二十年都使得,比尔。”我笑,“我要多多练习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们去一间时髦的夜总会跳舞,无论是什么音乐,我总是与他跳四步,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满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都忍不住。 “乔,看得出你很高兴。” “是。”我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我也想不出来。 他感喟地说:“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学与家,我不过是一一件家具,真有点疲倦。” 我点点头。 我们坐到一点钟。 然后我说:“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从早上九点到凌晨一点,我年纪大了,不能常常这样子地陪你。” “那么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别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会那么做。” “不会的,比尔,当你疲倦的时候,我会陪你坐着,坐很久很久,我答应你。” “只怕不久就生厌了。”他苦笑。 “我不骗你,我决不是那种女人。”我认真地说,“请你相信我。” “乔。”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点半到家的。我有点不安,我确是贪心了,使他为难。说不定纳梵太太一起疑,以后就更难见到他了,那夜有没有事呢?他并没有提。 假期过去之后,我还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时候来我处喝茶,他成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我有时候跟他说说心事。 他说:“我不明白你,如果换了我,知道心爱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觉,真受不了。” 我笑,“他当然要陪他妻子睡觉,他们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几乎昏过去,“我奇怪?天!你们中国……” “别提国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只好说爱情奇怪吧?”他说。 我不出声。 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很清楚。错的不是他,只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选择,为什么单单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欢我,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推搪的余地。除非说句笑话:赖社会。 彼得很大方,他喜欢与我在一起。他说过:“如果你心上人来了,就叫我走好了,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余,上街之余,见爱人之余,还有空的话,就见我。” 我很感动,只好笑笑。 有时候我很后悔,后悔事情居然演变成这样。像那个下午,我上街买罐头,在超级市场选丝袜,正起劲地拣着颜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苍白,吓得半死。 她是纳梵太太。 我觉得该死,为什么到这间超级市场来买东西?上哪儿不好? 我手里拿着丝袜,傻傻地看着她,好像一个贼被事主抓住了一样。 她问:“是乔吗?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忙?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我昨天才跟比尔说起,比尔说也许你工作太忙。” 她的声音是厚道的、忠诚的。 我默默无言。 “看,你这么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纳梵太太的语气是真的关切。 我的手颤抖着,把丝袜放回原处。 我说:“我——很好,谢谢你,只是工作忙一点。” “比尔也很忙,简直没有空留在家里,”她笑一笑,“我跟他开玩笑,比尔,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几乎呛住,连忙咳嗽。 “乔,我们上楼去喝杯茶吧。”她说,“我也走累了。” 我推辞不了,只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柜台付了钱,挽着纸篮与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这样,一老下来,就排山倒海似的,什么都垮下来,再也没得救了。我对着她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老妇。近五十岁的女人,不是老妇是什么?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个时候,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来抢我qi書網-奇书的丈夫,我又该怎么办?我有种恐怖的感觉,浑身发凉,我用手掩住脸,生命是极端可怕的。 纳梵太太担心地问:“乔,你精神不好?” “对不起。是累了。” “你有没有男朋友?有时候闷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个人,你们中国女qi書網-奇书孩子真规矩,老实说,我已经开始担心我女儿了。”她微笑说。 我苍白地听着。 她说:“你知道比尔?你觉得他怎样?” 我一震,“纳梵先生?” “你真是客气,毕业许多年了,还称他纳梵先生。” “他?他——是个君子。” “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可是最近有个女朋友来告诉我,说看见他与一个年轻女子跳舞。” 我静默。 “我想她是看错了。” 我不出声。英国人是不诉苦的。尤其不提个人的感情问题。她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怀疑我?若是见疑我,就该好好说出来,不必试探。 纳梵太太叹一口气。“我也太多心了,你想想。他赚得不多,年纪又不小了,还有什么女孩子会喜欢他?” 不见得,他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只是她与他相处久了,不再感觉而已。 “况且跳舞?比尔没跳舞已经有十多二十年了。”纳梵太太说。 我喝完了茶。 她说:“对不起,乔,跟你说了这些话。” “没关系,纳梵太太。” “来我们家吃饭,好不好?我让比尔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说:“纳梵太太,我实在要赶回去了。” “好,再见,我再略休息一会儿。” “再见。” 我急步走下超级市场,连自动楼梯也没有踏上。推开玻璃门,一阵风吹了上来,我打了一个冷颤,整件衬衫都是湿的,贴在背上,刚才原来出了一身大汗。 我看着天空,叹了一口气。 第5章 晚上比尔来了。 他吻了我的额。 我说:“我见到你妻子。” “她告诉我了,”他说,“她说你很瘦,且又苍白。” 我点点头。 我说:“比尔,我不舒服,我想——你还是回家吧。” 他一怔,明白我的意思,很温和地披上大衣,吻了我的额角,一声不响地走了,总共留了不到十五分钟,茶也没有喝一杯,他走了之后,我静静地坐在客厅里。 电视开着,没有声音,我倒了一杯马爹利喝,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流了一脸。 我颤抖着去翻电话本子,查到彼得的号码,拨了过去。 他倒是在家。“彼得?”我说,“我是乔。”“乔?”他问。“是,”我说,“你可不可以来一次?彼得?现在,请你。” “好的,”他说,“十五分钟,无论你想做什么,等我来了才说,乔,等我。” 我等他,我把马爹利像开水似地灌下肚子去。 我默默地哭着,默默地喝着酒,打横躺在沙发上。 我听见门铃,起来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装得很平静,因为喝了很多,故此也就非常镇静,我拉了大门。 彼得冷得在搓手,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乔,你没有事?” 我拨拔头发,手臂软绵绵的使不出劲道:“请进来,我很好,只要你来。” 他看着我,进来了,然后就说:“你喝醉了,乔。” “我没有醉。” 他叹了一口气,“乔!” “我没有醉,彼得,吻我一下。” “我从来不吻醉酒女人。乔,你该上床睡觉。” “你陪我?”我抬头问他,“我没有醉。” 他看着我,“乔,我知道你不爱我,乔,上床睡觉,我明天来看你,然后你告诉我是否要我陪你,ok?” “你是狗娘养的。” “乔,你闭嘴,去睡觉一一” “你说你爱我——” “一点不错,所以我才叫你睡觉。” “事实上,彼得,你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爱上你,我求你今夜陪我,为什么不? 第11章 你怕我?我令你不开心?”我说,“我没有喝醉。”我的确没有醉,我只是十分镇静!说话慢吞吞的,而且话也很多。一切都远远的缓缓的,我心是一点恐惧顾忌都没有了。酒是好的。“酒是好的。”我说,“请留下来。”我拉着他的手。 “我不是一个好人,”彼得说,“我现在就走,乔,看上帝分上,好好睡觉,别再打电话给任何男人,我不能忍受你这个样子。” 我点点头,“你不喜欢我,” “我明天一早来。”他叹一口气,“再见,乔。” 他走了,自己开的门,自己关的门。 我伏在沙发上,跪在地下,好厉害的酒,没有人要我,他们都开门关门地走了。 门铃又响了,彼得回来了?我挣扎着去开门,又跪了下来,腿像是棉花做的,我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我否认喝醉了酒,我四肢松弛,十分舒服。 门打开了,一地的雪。下雪了,我想。风吹来可不冷。 “乔!” 不是彼得。 “纳梵先生。”我扶着门口,“纳梵先生。” “乔,你怎么了?” “你来看我了,你来看我了。”我哭,“我今天看到你的妻子!” “乔,你喝醉了。”他把我拉进屋于,关上大门,把我放在沙发上,“乔,我真不放心你,只好又赶来,乔,为什么?我认识你二十年之前就结婚了,你何必这样子?平时看你一点没有事——乔。” 我看着他,好好地伏在他身上哭了。我的眼泪鼻涕弄脏了他的衬衫,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揉得他衣服不像样子。我没有喝醉。“我没有喝醉。”我始终坚持着,酒使我放松了,我神智是清楚的。 “不要这样。”他始终维持着好脾气。 我一张脸糊得大概眼睛鼻子都走了样,他隔着我的眼泪吻了我唇,一下又一下。我回吻他。 “我爱你。”我记得我说,“我爱你,纳梵先生。” 他笑了。 因为我说纳梵先生。 他那夜没有走。 我半夜醒了,头痛欲裂。他坐在床边,领带解了开来,他在喝茶。 我起身洗脸,梳头,吃止痛丸,换衣服。 我说:“几点钟?” “三点四十五分。” 我看着他。 “对不起。” “你酒醒了?” “是的。醒了,现在我可以全神贯注地引诱你了。”我笑。 “你太谦虚了,乔,你不必引诱任何人,我们男人是跑上来送上门来的。” 我笑,“我不知道你可以幽默到这种程度,纳梵先生。” 他也笑了,他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看着他,像看一件珍贵的古董,我伸手碰他的发鬓,我始终是尊敬他的,除了喝醉酒的时候。 “你为什么回来看我?” “我不放心。” “你对我可负——责任?”我问。 “负全责。”他握住了我的手。 “那够了,”我吻他的手,“谢谢你,我并不想你跟我结婚,或是爱我,我只想听到这一句话。” “我对不起你,乔。” “你今夜是不走的了,比尔?”我问。 “——不走了。” “我现在要开始我的引诱工作了。”我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清楚了?”他问。 “我想了太久了。” “乔——” “不要再说什么,纳梵先生,静一点。” 他不响。我轻轻地抱住了他。我知道我比他年轻,我知道我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女儿,我知道得很多,但是我总还是做了我不该做的事。我不再关心了。 早上三点三刻。 我是一点也不后悔的。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点了香烟抽,他皱眉头,把我的香烟轻轻拿开,我看牢他,“刚才好不好?”我问。 他看着我,“乔,为什么装得这么轻佻?是不是使我良心好过点?” 我背着他,不出声。 没有用,他是我的教授,我是他教出来的,我什么也瞒不过他,没有用。 “你并没有与任何人上过床,是不是?”他温和地问。 “我知道没有经验,”我还是很轻快,“并不是说我是好女孩子,我没有机会而已。” “乔——” “不要再说你抱歉等等等等,我愿意的。” “我们大家都不要说话,快睡觉。” “是老师。”我答。 他没有笑。他还戴着手表,四点十五分,我可以听见他手表走动的声音。 我说:“我很高兴见你,纳梵先生,我永远不会后悔。”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睡着。我却睡着了。 我比他早起,我换好了衣服,他才起床。 我要走了,拿过手袋,吻了他一下,把一管大门锁匙放在他手里,吻了他一下,飞快下楼,没有说一句话。出了大门,开动了车子,才后悔没为他弄早餐。下次吧,我想。 赶到办公室,我很高兴。可是宿酒作怪,又不够睡眠,我是不大化妆的,面色不大好看。 彼得马上过来,他蹲下问我:“你怎么了?好吗?”他声音很低,“我打算打电话给你,没想到你来上班了。” 我猛然想起昨夜的事来,脸红了一半,只好给他一个大笑脸,傻傻的。 他忽然飞快地吻了我的鼻子,他叹口气,“我真该打我自己,太笨了,昨天怎么走的?然而谁会伤害你?” 我低头,装着整理文件,不出声。 “今天没事?” “我很快乐,谢谢你,彼得。” “快乐?”他惊异地看着我。 “是的,彼得,我说给你听,我有一个包袱,背在背上二十年了,又重又累又闷,昨天我找到一个人,把包袱交给他了,他说他会负责任,所以我很快乐。” 他僵了一僵,“包袱里是什么?”他问。 “我的感情。” 他垂下了头,“啊,你找到了他。他是谁?” “那个男人。”我说。 “有妇之夫的那一个。” 我低下了眼睛,“是的。” “你以前的教授?”彼得说。 “是的。”我答。 “如果你要知道我的意见——他是禽兽。” 我居然笑了,我说:“彼得,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 彼得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去,气得脸色发青。他后来一整天都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是好人,他是为我好,可惜为我好的人一个也不能令我快乐。 那一天我很疲倦,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却做了很多工作,而且说话也说得多。下班我跟彼得说再见,他不睬我,我吻他的脸,他别转身子,我耸耸肩,说:“孩子气!”他猛地回头,我看到他眼里含有眼泪,我吃惊。 “我是个傻子。”他说着站起来走了。 我觉得很抱歉,既然他器量这么小,我也没办法。 回到屋子,我居然心血来潮,兴致好得不得了,煮了一大锅牛肉洋山薯,香喷喷的,扭开了电视,边吃边看,并不觉得疲倦——但是今夜还是早点睡觉的好。 我没想到比尔会来。 他先按铃,我去开门,却看见他站在门口,他一脸的笑,我惊喜地说:“你为什么不用锁匙?” 他低头问我:“你屋子里没有别人?” “有,”我笑,“有两打小阿飞,听见门铃都躲起来了。” 他轻轻打了我的头一下,关上门。 “好香,吃什么?” 我笑,“搬进来第一次煮食物,叫你撞见了,要不要吃?” “好,我还没吃饭。” 我们坐在厨房里,我看着他,“比尔。”我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你今天要早一点睡。”他看牢我。 “一定。你——好不好?”我问。 “很好。”他说。 “学校十分忙吗?”我问。 “忙得很,做惯了。”他边吃边说。 我笑,“有没有什么女学生对你挤眉弄眼?” “当年你也没对我挤眉弄眼。”他说。 “但是我爱你,难道还不够吗?” 他擦了嘴,笑了。“味道很好,我帮你洗碟子。” “不用,你坐在那里别动。咱们中国人不流行男人做家务。”我说。 “谢谢。” 我停了一停,“家里——好吗?” 他没有出声。 “你昨夜没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经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说话。”他说,“我想考虑一下,迟早要告诉她的。” “你要跟她离婚?” “我不能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爱她的,是不是?”我问。 “这么多年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种事。” “你有权问。” “我没有。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吗?”他问,“会不会有一天我来找你,开门进来,只是一间空屋子?” “我爱你。” “爱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问。 这个问题使我一怔。嫁给他?一个小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外国人,有两个孩子,我从没想过嫁他。我知道我爱他,不过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你不能与我结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着杯子不响。 我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你明天来看我吗?” 第12章 “我尽可能每天来。” “谢谢你。” “你是一个傻女孩子。” “天下聪明人太多了,有几个傻蛋点缀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欢我什么?”他轻轻问我。 “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的,对我负责任的。” “有很多男孩子会爱你,乔。” “谁?他们来了他们去了,请我看一场戏,吃一顿饭,下次也许永远不再出现,谁晓得厚厚一本电话本子,几时又轮到我?再开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里等电话铃响,一叫就出去,实在有点犯贱相。你是不一样的,比尔,你是可靠的。”我说。 “我也失过一次约。” “我早忘记了。” “乔,我是要娶你的——” “这是你的事,”我缓缓地说,“我不会逼你娶我,我这么急要嫁人,不会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爱我的,不会忘记我、关心我的,那就足够了。事情已经很困难了,也许会更复杂,你会怪我的,至于纳梵太太,我对她不起。”我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我确是爱哭。 他不响。 隔了很久他说:“头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轻。” “我是你的。”我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间小宿舍里,唯一的快乐是上你的课。我是这样无聊,在纸上写你的名字,涂满一张又一张。我常常想你,的确只想你。三年了,我是这样寂寞,功课一向紧,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梦还是你与你的宇宙线,我爱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男朋友这么多,无论在哪里看到你,你总是中心,大家围着你,我找个时候说话还困难,幸亏第三年你居然选我的功课做。” “我并不是好学生,我笨。”我说。 “我倒希望再多教几个你这样的坏学生。”他看着我。 “你真的爱我?” “你要我说多少次?”他温柔地问。 “如果你没有听腻,我爱你,比尔。”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爱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条痕还没有褪。” “没关系。”我说,“只是天气一冷就咳嗽,气管不好,那一次的并发症很厉害。” “都是我错。”他说。 “我很原谅你。”我侧着头看他。 他又笑了。 我说:“你听听你的美国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么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问。 “你讲课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笔记的字迹又潦草,考试题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个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顾学生——” “别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没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说:“把眼镜戴上,让我看看你那样子。” “没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镜了。” “我不介意,你总是美丽的。”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几个钟头。 “我要回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没有用,迟早他是要走的,我装得多好也没有用,脸上大概是阴阴的,他越来得多,我越是贪心想他留久一点。我不过是一个人。 然而他说要回去,我留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即使是一个孩子,想要什么终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没问他几时再来,我只是说道:“再见。” “你真让我藏着锁匙?”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走了,我就有点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她离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应该跟我到这种地方,也许他真的爱我,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以后我就是这样了吗? 天天下了班等他来?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我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我的日子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想去学校见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学,问校务处纳梵先生在哪里,他们告诉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讲课。他真是神采飞扬,我隔着玻璃,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如此地爱着他。 他微微弯着腰,衬衫袖子卷起来了,一手指着黑板。他头发是鬈的,相当长,上唇蓄着胡髭,脸上有一种严谨的可亲,这是他吸引学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课室的学生,也就带着心仪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我想。 他说:“——当时坐在我隔壁,与我做实验的是一个极其冒失的女子,这位女士有谋杀欲,我几乎被她谋害六次以上,她花样变化无穷——”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我没有听过的,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喜欢说实验室的笑话。 然后忽然他说:“——大人想不到的问题,孩子想得到,我女儿讲——” 我呆住了。他女儿,他是人家的父亲。他女儿,他虽然不对我说女儿,他对学生说。这是事实,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点疲倦,我独自与他一家人在挣扎,这要到几时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从玻璃窗看进去,他已经下课了。 我绕到入口处,在门上敲两下,他抬抬头。 “乔!”他一脸的笑与惊奇。 我走过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颊。 他没有避开,他也不怕有人看见。 我又快乐了。 “你几时来的?”他收拾着讲义。 “刚好听见有人意图谋杀你六次以上。”我笑着说。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问。 “好的,你倒还记得食堂咖啡。”他说。 我走在他身边。这多么像两三年前,我走在他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那个实验,现在他是我的——我的什么人?我看着他,他真是动人。 “看什么?”他笑问,“数我的白头发?” 我不出声,只是傻气地微笑,这一切毕竟还是值得的。 他的笑是这么吸引,我与他在饭堂坐下,马上有几个学生趋上来跟他说话,我耐心地听着,做他的影子,我隔着他的学生向他微笑。 然后他轻轻俯身过来,对我说:“我们好走了?” 我点点头。 他向他的学生道歉:“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跟他后面走了,那几个年轻的孩子很怀疑地看着我。 但是他不介意,他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强壮。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来看我?”他问。 “我想你。”我说。 “我也想你。”他说。 有些教授还记得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出了校门。 “我们上哪里?”他问我,“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去?” “我们已经跳过舞了,”我笑,“我只是想看看你,把你锁在屋子里,一天到晚对着你,可不可以?” 他微笑,“没看多久我就鸡皮鹤发了。” “嗅,比尔,你怎么老说这种话?” “我总要警告你。” “你真有时间?” “是。我刚想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在你家里住一个星期,可以吗?” “真的?”我惊问。 “真的。”他说。 我猛地想起,也许纳梵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所以他有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一个星期,真是太好的机会,我心花怒放。 “太好了,比尔,我发誓我不会吵你,你把你所有的工作带到我屋子来做,好不好?” “好。”他笑说。 他搬了进来,带着一小箱子的衣服。 我请了一星期假陪他。 他并不是每天有课,有时候只上几小时。我为他煮饭弄菜烧咖啡,以前所不做的事现在都做了,而且快乐得不像话,我看得出他也高兴。 半夜我开了车与他兜风,加速到车子要咆吼着飞起来似的,他说我是个冒险鬼,受不了。回到家肚子饿,我们把意大利白酒与芝士夹面包吃,津津有味。 “这是什么生活?”他问我,“比嬉皮士还好。” 我靠着他。这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了,就是要他。 他抽烟斗,我为他点烟。 我弄了不少中式菜,拿了筷子就吃饭。 我才发觉我与他在一起竟然半点冲突也没有。 假如我们可以结婚,生活上大致是没有问题的。 有一夜他与我说:“乔,与你在一起,仿佛像尝了蜜的味道。” 我没有回答。 第6章 有时候他做讲义,我整个人拥在他背上,当然是妨碍他工作的,但是他并不生气,他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家了,我情愿一个人在家。” 他对我像对一个小孩。 他喜欢喝黑咖啡,抽烟斗,生活很整洁,但是笔记与簿子都不喜欢给人碰,很怪癖。我不大跟他捣蛋,有时候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让他一人在楼上专心工作。 我记得是第四个晚上,我一直数着日子,我在楼下看电视,正上演一部悲剧,我看着就哭了,我想:他总是要走的,他总是要走的。 他在我身后说:“乔,你怎么了?” 第13章 “没有什么。”我转过头去。 “我有话跟你说。” “到这边来坐。”我说。 他过来,放下了烟斗。 “乔,我知道你家里环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摸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着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问:“想买我?” “乔,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要说笑。” “我自己有钱。”我笑,“你还没我阔呢。”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问。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爱人。” “你很顽皮,再也不尊重我了。” “我十分尊重你。”我说,“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劝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么?要送你什么?”他问,“说给我听。” 我看着他,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说出来逼他,然后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声。 “我知道。”他点点头。 “谢谢你。”我抱紧他。 “乔,让我照顾你的生活——”他说。 “精神上照顾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来,请你不要。” 他只好缓缓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兴。我坐在他身边,陪了他一整个晚上。后来他还是把支票存到我户口去了,这是后来的事,他始终觉得对我不起,要想法子赔偿。 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我当他像偶像。我喜欢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贯注,高卷衣袖,把大张的图表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改,那种样子的美丽,是难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里的时候是美丽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实我们也没有去什么地方,大多数呆在屋子里,我变得很轻快,与他说笑着,伺候他饮食。 他说:“乔,从一大堆公式、数目字间抬起头来,看到你的笑脸,是人生一大享受。” 听他这样的赞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爱我,这是事实,只是人年纪大了,总还有其他的事在心里,不得自由。 我把头发梳成辫子,他有时候会拉拉我的发梢。我存心要把这七天过得快乐,以便他有一个好的回忆,我也有一个好的回忆。 在厨房里我问他:“你要哪一种咖啡?咖啡粉还是新鲜咖啡?” 他笑,“我女儿——”说不下去了。 啊他终于对我说起了他女儿。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么样?” 他也只好继续,“她小时候说咖啡有两种,一种会响,一种不会响。” “多么聪明。”我说,十分言不由衷。 这些父母,子女什么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讲,对毫不相干的人就说自己的于女,无聊之至,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还带着这种陋习,似乎不可原谅。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终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脱。我不会求他离婚,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弃他家庭的,我跪下来也没用。 我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以致他问:“乔?乔?” 我抬起头,依然是一脸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记得:乔有一个好的笑容。 我们到花园去,走很久很久。天气还极冷,在早晨,雪没有溶,我们一直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断了,我穿着家里带来的皮大衣,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绕着又长又厚的围巾,整个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气喷出来是白的。 “比尔,”我说,“假如天气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泪会不会在脸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说。 “假如可能的话,多么浪漫!”我叹道。 “你真不实际,”他说,“没有科学根据的,人体表面不断散热,眼泪怎么结冰?” “你们科学家!”我说。 “你是一个孩子。”他说。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里,他握着我的手,我隔着厚厚的手套,还可以感觉得他手的温暖,那种感觉是极性感的。 我仰头吻他的耳根,然后我们躲在树下拥吻,树叶掉得光光的,桠槎却交叠又交叠。只要有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种潇洒。 这大概会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当他初恋再恋的时候,年轻的他与年轻的情人必然也做过这样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兴。他说:“乔,我不应该太贪心,时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老,我与他上街,没有人会说他是我的父亲。 我们出去吃晚饭,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没跟上去,站在一旁装着看橱窗,免得他尴尬与麻烦。 谁知他毕竟是个男人,真的男人,他回头叫我,“乔,我要你见见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绍给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爱他,我爱他因为他每个动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结了婚,但是他结婚时我刚刚生出来,难道我怪他不成?他爱他的家庭,因为他是男人,他爱我,也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啊,将来无论怎样,我总是没有懊恼的。 如果我得到他,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过了,他收拾东西要走了,我帮他收拾。他在我这里做了不少的笔记。 那是一个黄昏,他在我处吃饭,我还是很愉快。这一星期的快乐是捡回来的,我不可以太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给他,我说:“这是会响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问:“学校课程改了没有?抑或还是那一套?这些年了,科学总该有进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学生抗议说真正专修物理科生物科还没有这么难呢。” “可不是?你说得又快,考试一点暗示都没有,铁面无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现在干么还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问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专心,但是成绩却是好的。” “很专心了,只是你那科难,幸亏我有点兴趣。” “乔,你真应该继续读书的。”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不读了,我又不是聪明学生,读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点潇洒都没有,是拼命拼来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种人材。” “你真骄傲,乔。”他叹气。 我看着他,骄傲?或者是的,我不会求他离婚的。 我柔和地说:“你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把他的公事包递给他。 他说:“我有空来。”他低下了头。 “我总是等你的。”我低声说。 他吻我的唇。 然后我送他到门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来,我关上门,觉得室内是空洞的。房间里还留着他烟斗的香味,七天以来,我习惯了他,仿佛他随时会叫我:“乔?乔?” 然而他走了。 屋子里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兰地,慢慢地喝着,又扭开了电视。屋子里如此的静。书架上堆满了书,但是书怎么及一个人?怎么及一个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比尔?我奔过去听。并不是他,只是彼得。彼得问:“你没有事吧?他们说你请假一星期,你明天该来上班了。” “是。”我说,“我记得,你放心。” “真的没事?”他问,“身体可好?” “没事,谢谢你,彼得。你好吗?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见你了。”我说。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点半,你吃了饭没有?”彼得说。 “吃了。” “想不想出来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来我家?” “你真的肯见我?”他喜出望外。 “为什么不见?你是我的朋友。”我说,“欢迎。” “外面很冷,”他说,“你如果要出来的话,穿多几件大衣。” “你来好了。”我说,“一会儿见。” 他隔了十分钟后就到了。 等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紧张的,舒适的。而且不知不觉他就来了,我为他开门。 彼得说:“我不大敢来你家。”他笑,“你没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还记得上次的事,我有点不好意思。 “别担心,”我说,“我以后再也不喝成那样子了。” 他说:“我很后悔,那夜居然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你真是美丽,乔。”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就红了,我说:“彼得,请你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只是笑,他的脸是纯情的。 我问:“最近你与什么女孩子在一起?” “好几个。都很普通的关系。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 “算了,彼得,我有什么好?我家里不赞成我跟外国男孩子来往。我自问也没本事嫁得了外国人。你们外国女人都像苦力一样地做家务,完了还得上班赚薪水贴补家用,还说解放妇女呢!不过是嘴巴硬而已。吃亏之极,我们中国女人就聪明,男人要大丈夫主义,随他们面子上风光点,我们眯眯笑跟在后面享福,有什么不好? 第14章 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说:“你喜欢的男人,也是英国人。” 我猛然想了起来,就觉得自己荒谬,来不及地说:“呀,我竟没有想到!” “你就是这一点可爱,乔。” 我苦笑,“我是个糊涂虫,对不起。” “人人糊涂得像你这么好玩,倒也不差。”他看着我笑。 我一张脸大概涨得像猪肝,我说:“见你的鬼。” 我喜欢彼得的天真,他心里想什么老是说出来,又不装模作样,生气是真的生气,开心也是真的开心。比尔也很好……到底比尔有城府,我在亮里,他在暗里,他的心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讨好他是吃力的,然而这是我自己情愿的,没什么好说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着。 彼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这么夜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没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唉。” “你牢骚也真多。乔,你很寂寞,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这是不对的,出来,我们找一大堆年轻人,一起看电影吃饭——” “我不要去。” “为什么?” “无聊。” 他微愠地说:“如果你如此坚持,做人根本就很无聊。” 他生气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着他不出声。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尽法宝,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强求的,像我的比尔纳梵,他根本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就听他。 然而彼得是个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确是寂寞,即使把我空余的时候挤得满满的,我还是寂寞。 我说:“我疲倦了。” 他苦涩地笑,“因为我的话乏味?对不起,乔,我想讨好你,真的,我实在想讨好你。”他说,“也许是太用力了,故此有点累。” “对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 “哈哈,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这句话真美妙,我多爱这句话。乔,你真是独一无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头,“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叹一口气,“我没有办法讨好你,是我不对。” “噢,彼得,从前我们说话谈笑,是这么开心,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一开口不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为什么?”我失望地问。 “因为我爱上了你,爱是不潇洒的。”他沉沉地说。 “不要爱我。” “不要爱你?说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来笑了。他们外国孩子大多数有这点好,不爱愁眉苦脸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喜欢我,你太关心我了。” 他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千谢万谢,也不该为这个谢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才不爱你哪。” 我笑了,学他的口气,“妙!彼得,这句话妙,可以不爱我,才不爱我。” 他看看表,“我想我得走了。”他说。 我点点头,“明天见。”我说。 他在门口吻了我的脸,道别。 我关上门,邻居会怎么想呢?进进出出的都是外国男人,他们会想,这个中国女子倒是够劲。 收到妈妈一封信,她详细地问及我的生活,并且说要差人来看我,她起了疑心,怀疑我一个人不晓得在干什么,刚巧有朋友的儿子在读书,她请他周末来找我,下一个周末,妈妈信里说。 我不理。 周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这个检察官。 妈妈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贼,也不会让她捉到证据,屋子里有什么?谁也没有,只我一个人而已。 虽是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屋子里有纳梵先生烟斗的香味。他在?还是不在?对我来说,他是无处不在的。 我叹一口气,或者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国人在一起,彼得也好,虽然年纪轻没有钱,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确是太没出息了,巴巴地跑了来做洋人的情妇,妈妈知道可不马上昏过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话:我可以不爱他,才不爱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乐,用一点点痛苦换那种快乐,我认为是值得的。 我把妈妈的信搁在一边,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挡向彼得眨眼,他摇头叹息着。 我只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尔纳梵永远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开心。 下了班,开车回家,冷得要命。上个月接了电费单,那数目是惊人的,屋子里日夜点着暖气,我不喜欢一开门就嗅到冷气。 妈妈汇来的钱只够付房租,我自己赚的贴在别的用途上,读书有个期限,或三年,或两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难怪妈妈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权那么做。 我问自己:“怎么办?” 要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先搁一搁再说吧。 我拆着信,发觉银行账单里多了五百镑。我的妈,我简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经好了,怎么会多了这许多钱?一转念,才想到是他放进去的。对他来说,这实在不是小数目。我怔怔地想:为了什么?为了使他良心好过一点? 我叹一口气,这事必须跟他解释一下。 我要钱,在此地找一个光有臭钱的人,倒也容易。 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 “乔?” 我笑,“我刚想找你呀。”我问,“你在哪里?” 他说:“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听着,乔。” “好。”我问,“什么事?” 他说得很慢很有力,“乔,我不能再见你了。” “你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没有希望,乔,我不该连累你。” “你在家,你这番话是说给纳梵太太听的,我不相信你,你是爱我的。”我说。 “乔,我说完了。”他搁下电话。 我震惊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我放下了电话筒。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早点发生也好。 我站起来,把杂物拿到厨房去,一双手在颤抖着。 我没有哭,只是叹气,虽然说结局是可以预料得到的,然而终于来了,却还是这样,人真是滑稽,生下来就知道会死,但是还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样,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对他来说,事情是最简单不过的,那边是他数十年的妻子孩子,家庭,我?我是什么。 我奔上搂去,搜尽了抽屉,找到我的安眠药,一口气吞了三粒,然后躺在床上。 我不会死的,这年头再也没有这种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随便打电话给女朋友:“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 也许我如果真死了,他会内疚一阵子,一辈子。但是我没有这种勇气,我要活得非常开心,这也许会使他内疚,但是我也没勇气快活,我是一个懦夫。 然后我哭了。 第一次醒来是早上四点,我服了三片药,继续睡。 那些梦是支离破碎的,没有痕迹的,醒了记不清楚的。然而我终于还是醒了,我起床打了一封辞职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从头开始,找一个大学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只喝一点葡萄糖水。 彼得来看我,吓得他什么似的,可是又说不出口,只好下厨房为我弄鸡蛋、三文治、麦片,结果我吃不下,只是躺着。 他坐在我床边,等医生来,医生留下药,他又喂我吃药。 我对他说:“彼得,你为什么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好了。” “伤风是不死人的。”他笑着说。 他没有走,还是留着。 一个晚上,我跟彼得说:“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们开一个最大的舞会,就在楼下,把所有的人都请来,玩一个通宵,然后你就出去宣布,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请来,所有的朋友,同事,亲戚,都请了他们来,一个也不漏。” 他仍然不出声。 我看着他,笑了,“你后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说:“我永远要你。” 他低着头,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热度缠缠绵绵并没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来,帮我收拾屋子,打扫,服侍我吃药,他可是一点怨言也没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门匙,比尔纳梵把门匙还给我了。 我不响。 真是那么简单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层灰尘? 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还没有来,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彼得,蹒跚地起床,打开窗帘,看下楼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小小的跑车,黄色的。 我想:谁呢? 我走下楼,开门。 一个中国男孩子。 多久没见中国人的脸了? 我看着他。他犹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有气质,他手上拿着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问:“乔?” 我穿着睡衣,点点头,“我是乔。” 他连忙进屋子,关上大门,说:“赵伯母叫我来看你——” 哦,我的调查官到了。 第15章 他间:“你怎么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楼,“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楼躺着。” 他跟在我身后,来扶我,“我不知道,对不起……谁陪你呢!这屋子这么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呛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问:“你见过肺病吗?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吓他。 他笑了,笑里全是稚气。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娇态,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他说:“现在哪里有人生肺病?” “贵姓大名?” “张家明。”他说。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你怎么会让我妈妈派了你来的?”我看牢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呀,”他说,“可是我在理工学院,离这里近,所以她们派我来。” “理工学院?”我白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经拿了文凭了,现在做研究,跟厂订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顿时刮目相看,“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二十岁。”这年头简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岁了。”他笑。 我叹口气,“好了,张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皱皱眉头,“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说你一人在外,又不念书,工作不晓得进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钱,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难,赵伯母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独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让我来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电话,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这次来,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听着。 妈妈算是真关心我? 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又道家中艰苦,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点钱还付得起,只是女儿大了,最好嫁人,离开家里,不必他们费心费力。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 罢罢罢,以后不问他们要钱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个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决不,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忽然之间,我“呀”了一声,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要死的话,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 我呆在那里。 第7章 张家明说:“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着他。啊,是我自己不争气,同样是一个孩子,人家的儿子多么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对我又是恩尽义至,没有什么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问。 “辞了。” “这里这么大,你一个人住么?” “是。” “你喜欢住大屋子?” “这屋子一点也不大,”我抢白他,“我家又不负你家的债,不必你担心。”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红了脸,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赵小姐,我是说,如果你不是一个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学照顾——算了,我要走了,打扰了你。” 我觉得我是太无礼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这么来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没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气,怎么应该? 我是个最最没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还怨自己,可是却拿着不相干的旁人来发作。 张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门,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我跳起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的发抖,不知道怎么,眼泪就流了一脸。 他看着我,默默的,古典的,却有一点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着我,我脚一软,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张家明没有走,彼得与医生却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医生咆哮着:“住院留医!病人一定得吃东西!” 我重新闭上眼睛。 彼得把医生送走。 张家明轻轻地问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问得很诚恳,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 我摇摇头。 “他很喜欢你,刚才急得什么似的。”他说。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乔,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进医院,在门口留张字条,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约别人,我明天再来。” “张先生,谢谢你。”我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大家照顾照顾。” “刚才——对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从家里来看你?” 我笑了,他俩倒是一对,问同样的问题。 “他惊人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人家说中国人矮,他比我还高一点,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这么漂亮。”我说。 “别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说。 我白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就当你有问题。” 彼得说:“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气很是带酸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彼得松一口气,他真还是孩子。 “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说,“真是孤陋寡闻。” “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认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说,“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着实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这里太贵;我是大人了,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家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对不起家里。 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决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后,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 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吃着面包。 我替他开门,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没见怪?”他问。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好气地说。 “哦。” “茶?咖啡?”我问。 “咖啡好了,黑的。”他说,“谢谢。”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你跟你‘赵伯母’说了些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很好,只因为屋租贵,所以才开销大。”他停一停,“赵伯母说这倒罢了,又问你身体可好,我说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着他,“干么说谎?”我问。 他缓缓地说:“工作迟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谁没小毛小病的?” “现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爱莫能助,徒然叫他们担心。”他说。 他说得冷冷静静,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钻,还觉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给他,把花插进瓶子里。 我说:“屋子大也不是问题,我下个月搬层小的,我也不打算住这里了。” 他说:“有三间房间,如果你不介意与别的女孩子同住的话,我有几个亲戚,是女孩子——” “我不合群。”我说。 他忽然说:“你根本不跟人来往,怎么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训我起来。 “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吃顿饭,可以吗?”他问。 我点点头,我看着他,他微笑了。 其实他是少年老成的一个人,可是因为一张脸实在清秀漂亮,尤其两道短短的浓眉,使人老觉得他像孩子。 请我吃饭,多久没人请我吃饭了。 上一次出去是三个礼拜之前,比尔纳梵请的。 我换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后,坐在他车里,心中却不是味道,始终是默然的,不开心,恍惚的,心里全是比尔纳梵。 这家伙带我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吃饭,那外国菜马虎得很,我一点也不欣赏,然而我礼貌地道谢,并且说吃得很开心,他只是微笑。 他眼睛里有一点慧黠——男人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太复杂了,他应该是一个有趣的样板,可惜我没有空,我正为自己的事头痛着。 我有点呆:有心事的时候我是呆的,不起劲的,我只想回家睡觉,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地累,仿佛对这世界完全没有了兴趣。 我尽量不去想比尔纳梵了,不去想他的快乐家庭。 我尊重他的自由,他的选择。 第16章 既然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算了。 我对张家明的歉意,与对彼得的一样。他花了这么多的钱好意请我吃饭,我却板着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再高兴了,正如不晓得哪本书里说:“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要的只是比尔纳梵,以后嫁得再好,碰见再好的男人,我也不会开心到什么地方去。 张家明送我回家,我说:“家明,我搬家之前开个舞会,请所有的朋友,你也带点人来好不好?我想把这屋子搞得一团糟才走。” 他笑了,“好的。”他说。 “答应我带多多人来,越多越好。”我说。 “好,我答应,起码带半打。”他说。 “谢谢你。”我说。 我也叫彼得带多多人来。彼得笑说:“你别怕,我不会乱说话,除非你先承认你是我女朋友,否则我决不提你的名字。”彼得真是好人。 但是比尔纳梵还是没有消息,他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好。 星期六晚上我出去买了一大堆酒与汽水回来,把沙发拉开,把灯光降低,开始预备,又拼命地做三文治、蛋糕,忙得团团转,彼得帮我忙。 “你那中国男朋友来不来?”彼得问,“他来吃?为什么不帮手?今天起码有二十几三十个人。” 我说:“那不是我的中国男朋友。” 他笑,“他对你有意思。” “才怪,他好好的人,会看上我,老寿星找砒霜吃。” “你是砒霜?我拿砒霜当饭吃。”彼得笑。 “别胡说了。”我皱皱眉,“我只以为中国二流子才这般油腔滑调,嬉皮笑脸的,快把那蛋糕拿出来。” 可是客人来了,我还在忙,根本来不及换衣服,他们喝了茶、咖啡,我又得洗杯子,做更多地拿出去,等他们在跳舞了,我才松一口气。 张家明一个人带来了三对,连他自己七个,一进来就把一个盒子朝我推来。 “生日快乐。”他说。 “见鬼。”我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误会。” 他耸耸肩,“那么误会快乐。”他一点也不在乎。 彼得在弄音乐,张家明看见了他,眨眨眼,刚想开口,我马上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晓得你想胡说什么——咦,你自己的舞伴呢?” “谢谢你的礼物。”我接着说。 “你在干什么?”他问。 “还有一点点厨房工作。”我答。 “算了,我来牺牲一下,帮你忙。”他说。 “不用,不敢当。”我说,“你去坐着。” 他跟我进了厨房。 他问:“今天开心点了?” 我一怔,马上说:“我一向都很开心。” “才怪,别说谎,”他警告我,“前几天好像谁欠你三百两似的。”他看着我。 “你倒是眼睛尖。”我说,“把这个拿出去,放在茶几上,谢谢。”我差他做事。 他转个身就回来了。“找到工作没有?” “把这些杯子也拿出去放好,别打碎。没有,还没有开始找,我根本不急。” 他出去了,我觉得碟子不够,以前仿佛有一叠瓷碟子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我蹲下身子找,找了半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以为家明转来了,就用中文说:“看见三文治与其它点心了?一会儿也麻烦你,可是我个够碟子,你别担心,我会去找工作的。” 他不回答。 我一转头,呆住了。 比尔纳梵。 我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日想夜想的结果,我心酸地想:我神经错乱了。 纳梵走过来。我还蹲在地上,他伸手把我扶起来。 “你瘦了。”他说。 真是他。 忽然之间,我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客厅的音乐,街上的车声,我只看见他,听见他。好一阵于,我才恢复过来,我低下了头。 我说:“我伤风感冒。”声音很淡。 “你有一个舞会?”他问,“他们说你在厨房里,很热闹。” “是。”我简单地说。 他来做什么? 我忽然想到那五百镑。他来是为了钱?不不,决不是为了这个,这笔钱我迟早要还他的,但我还是说了,我说,“那钱,是你存进我户口的吧?我必须还给你。” 他忽然很快地说:“乔,我离婚了。” 我手上的碟子跌在地上,全碎了。 张家明刚刚走进来,“老天!”他笑道,“才说碟子不够,又打烂几只,怎么办?” 我呆呆地站着,家明看看比尔纳梵,他说:“对不起。”就退出去了。 我缓缓地转头,“离婚了?” “如果我没有离婚,我决不来看你,我们不能够像以前一般地拖下去,对任何人没有好处。”他很冷静地说。 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乔,但是——” “我没有不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既然有人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好好听着,说以后不再见我了,我自然好好地听着,你是我教授,我不听你的,还听谁的?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乔,我抱歉,乔。” “没什么,不算一回事。”我说,“你看我还是老样子,我应该去换件衣服才是呀,我是女主人呢。” 他伸手过来,刚刚摸到我眼睛上的那道疤痕。以前他老说那是“他的”疤痕,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我抬头看他,眼泪中但见他一脸的歉意,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他抱住了我。 “乔,让我们结婚吧。我做梦都想娶你,乔,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枝节了。” 我一直哭,渐渐由呜咽变得号啕,三个星期了,我没见他已经三个星期了。 “我爱你。”我说。 我反复地说:“我爱你。” 他让我坐下来,用手帕替我抹眼泪。 我告诉他,“你再迟来就找不到我了,我家人不肯再汇钱来,说我浪费,我只好搬家。” “不用搬家,我来付房租。” “可是——” “没有可是。” “我想你是不会再来了。我想回家,好让你永远找不到我,好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真会后悔一辈子。” “比尔。”我说,“以后别再打这种电话了,答应我。” “永不。” 我想问几十个问题,但是问不出口。 他缓缓地却说了:“我妻子请了个私家侦探,你明白了?她专等我回去,把证据都放在我面前,她要求我不要再见你,我也觉得暂时最好不要见你……” “你没说‘暂时’,你说‘以后不见我’。” “对不起。” “请说下去。” “我当时真不想再见你了,我根本是害了你,把你牵连到这种不名誉的事里去,一星期过去,两星期过去,我实在忍不住,我晓得我应该做什么,我告诉她,她十分难过,但我爱你,我要求离婚。” 我问:“她有难为你吗?” “没有,她是个好人。她静了很久。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们的十七年长,还比不上她么?’” 我悸然地看着他。 他用手托着头,说下去,“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我只好说实话,我说:‘见不到你与孩子,我万分难过,但是见不到她,我受不了。’她隔了很久说她不明白,但是她答应离婚。” 我低下了头,我终于拆散了他们的家庭,我应该高兴?应该庆幸我的胜利?但是我没有十分快乐。 我是一个卑鄙的人。 纳梵太太说:我们十七年…… 也许我不必担这种心,十七年后,他已是一个老人,走路都走不动了,即使离开,也不过是我离开他,不会是他离开我。 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的安全感?不不,我是爱他的。 我是爱他的。 他叹一口气,说:“现在……”忽然又改口,“你现在高兴一点了吧?”他看着我。 我反问:“你高兴吗?” 他说:“有一点高兴,至少事情已解决了。” 我说:“你高兴的话,我也高兴。” 他又吁出一口气。我不响,他不见得高兴,十七年的生活习惯一旦改变,他要多久才习惯?我会使他认为值得?他将来不会后悔?一连串的问题。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不响。将来的路不是容易走的,我很明白。我终于跟他在一起了。照说应该狂欢才对。但是此刻心上似压了一块铅。以前他是别人的丈夫,责任全在别人头上,我只是借他一下,现在他整个人过来了,不止他的笑脸欢愉是我的,连他的烦恼愁容也是我的。但是命里注定我跟他在一起。 我将尽力。 “你将住在什么地方?”我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问我的意思,他可以搬出去住,也可以搬到我这里来。他必须负担两个家,原本的房子要交给妻子,每月要给子女生活费。换句话说,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他付出的代价可真大,但是他还是离了婚,为我,我应当感激他。 他是一个懂得控制感情的人,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恢复潇洒了。 他说:“以后你要听我的话。”他声音是这么温柔。 “噢,绝对,是,老师。” 他笑了。(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当我们出去的时候,家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 第17章 主人不在场,大家也玩得很高兴,我看得出来,一客厅的酒杯酒瓶子,香烟灰,水果皮,沙发拉得横七竖八,垫子到处是,厨房里更加乱,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涂。 他笑说:“真热闹。” 我笑,“要是知道不搬家,才不搞这种玩意儿,现在叫我怎么收拾?” 他转头看我,“你要是知道我不来,也开舞会?你……有兴趣玩?”那样子,就完全像一个妒忌的丈夫。 我惊异地看着他,我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问我的。他难道不知道我为他几乎在床上躺了两星期?我为他连工作也不能继续了,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啊,他也是一个人。 我软了下来,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就因为他也是一个人。 他是教授,他是一个副校长,他是我的偶像,不过他也是一个人,他也有彷徨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他始终怕选择我是错的,他对我存着疑心。 他又问:“那个男孩子是谁?你叫他彼得的。另外一个又是谁?好像是中国人。你说在这里不认识中国人。” 我为他这样子,他还不相信我。叫我怎么解释。我又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难道要我把他离开之后的事完完全全地说一遍?如果他真爱我,就不可以患得患失,就不可以叫我补偿他的损失,就不可以怀疑我。 我呆在那里。 他说:“你累了。” 我摇摇头。 “我很疲倦,想躺一会儿。”他走上楼去。 我没有跟他上去,开始收拾楼下的东西,洗杯碟,抹水渍,等我把每样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我把地毯用吸尘机弄清洁。 我坐在沙发上吸烟喝牛奶。 我对自己说道:乔,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现在可回到现实来了。我该加倍小心地做人。 如今他为我离了婚,到我这边来的不过是一个人,他的精神负担与经济负担都不知道重得怎么样,难怪他对我有点烦躁。 我用手掠掠头发,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开了透风,然后慢慢地上楼。他不在房间里。我到书房去找他,发觉他靠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他的外套围得皱皱的,搁在一边,解松了领带,他是真的累了。 我蹲下来看他的脸,看他两鬓的灰发,看他搁在胸前有力的手。我终于得到他了。 我没有叫醒他,书房里够暖,他不会着凉,我去洗了一个澡,换了睡衣,实在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睡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哪。 电话铃一下下地把我叫醒,我拿起听筒,几秒钟才清醒过来,先看钟,下午一点半,再猛地想起比尔在这里,从床上跳起来,我闻到他烟丝的香味,才放下心。 电话里“喂”了好几声。我说:“哪一位?”“张家明。喂,乔,你好本事,做主人,怎么开溜?害我忙了一夜,招呼你的朋友,你真好意思!罚你请吃饭。”他一口气说下去,我笑了。他其实并不想罚我。他不过想找个借口要我见见他,可是,可是我只爱一个人。 我说:“好,我请你吃饭,你今天晚上来我这里,我亲自下厨房做给你吃。不过另外还有一个朋友。” “我下午七点准时到,你别把我毒死就行了。啊,对了,你的洋男朋友——他叫彼得是不是?他说你是出名的情绪主义,叫我当心。”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今天晚上见。” “再见。”我说着放下话筒。 我奔出房间:“比尔,比尔?” 他转出来,咬着烟斗,微笑,“在这里。” 我松一口气,“我以为你走到哪里去了?” “从此之后,长伴妆台,你就是赶我,我也没地方可走。” 我笑了。 “一起床就跟男朋友通电话,而且还说中文。”他说。 我只好笑,“我男朋友今天晚上来吃饭,我介绍给你认识。” 他扬一扬眉,“他真的来?” “自然,”我说,“我不怕,你怕吗?” “他会怎么想?乔,不一会儿,全世界的人会知道你与我在一起了。”他说。 “这是我的烦恼,与你无关。”我吻了纳梵一下。 “你真是倔强啊,何必呢?”他把手搁在我肩上。 “你不要管,现在你是我情人,不再是我老师。”我笑。 “他几时来?”他问。 “七点。”我说。 他说:“我两点半有课,一直到五点多,我尽量赶回来!”他微笑,“我当然要赶回来,我怎么放心你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年轻的男孩子!” 我笑说:“这不是真的!谁还敢碰我这种人?除了你,你胆子真是大。” 他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他去了之后,我到附近的市场去买了不少食物水果回来,我不大会做菜,但是做出来的食物还可以入口就是了,不管是什么菜,那味道总是淡淡的,永远放不够盐,可是这次做牛肉清汤,拼命地下劲调味,又太咸了。 手忙脚乱地弄了三个钟头,总算做了三菜一汤,中西合璧,刚坐下来冲杯咖啡松口气,张家明倒先来了,他按铃,我替他开门,他买了好些鲜花来。 “你早了。”我说。 “不早,六点三刻,因为交通不挤,所以早了一点点。” 第8章 我猛然才想起,比尔迟到了,他说好五点半下课的,怎么拖到现在!然而他是个忙人,以前我有功课不明,放学也一直拖住他问长问短,三两个学生一搞,就迟了。 张家明走进屋子来,“唷!我没看错吧,这么干净!几时收拾的?真不容易,我还准备今天来帮你忙呢。没想到你还顶会做家事,出乎意料。晤,这香香的是什么?牛肉汤?我最爱肉汤了,乔,其实你妈妈根本不必替你担心,你好能干。”他说了两车话。 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人。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跟他在一起,颇有点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和气地看着我,“要当心身体,别老生病就好。” “以后也不会了。” “我肚子好饿。” “我们再等一个人,他来了就马上开饭。”我说。 “谁?”张家明问。 我说:“不是跟你讲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家明,我知道你这次来,是受人之托,可是我无法对你坦白一点。这个人是我的教授,比我大十多二十岁——” “请教授吃饭?”他扬扬眉毛,“你不是早毕业了?” “可是现在他——”我刚想解释。 “门铃,你先去开门。”家明说。 比尔回来了,他一脸的歉意站在那里,我先笑,“对了,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围住你,你简直无法脱身,是不是?我当然原谅你。” 他吻了我一下,抬头看见了张家明,他笑说:“我们有朋友?” “是,这是纳梵先生,这是张家明先生。”我介绍着。 比尔说:“我马上下来,肚子饿得不得了,是肉汤?香极了,真了不起,乔。” 我摇头笑,煮这顿饭总算值得,没吃就被人称赞得这样。 家明是聪明人,他脸上微微变了色。他明白了。他有点失望,但是风度还是好的。 他一边帮我开饭一边说:“乔,我还以为我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你们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欢你,”家明也低着头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难讲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结婚了。”我说。 “他是一个很动人的男人,气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问。 “是真的,我爱他。” “看得出来,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没结婚?”家明问。 “不,他刚离婚,”我坦白地说,“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 “我不太赞成。你总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当然如果肯的话,不愁没工作,但是——这当中自然很有点困难。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我都想了,但是你听过这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的天,乔,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家明不服气,“哪里就这样了?” “这话对。”我说,“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爱?”家明问。 比尔下来了,拿着他的烟斗。 我把饭菜都摆好,他们坐了该坐的位置。家明很礼貌,他说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来看我。比尔听了很释然。他总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了。 饭后我做了咖啡,洗碗。这样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还可以,当过年过节的大事件,做多了就实在不妙,为了一顿饭花几乎五六个钟头,开玩笑。 比尔大概晓得我无意做煮饭婆。我尊重会做家务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兴做,我有文凭,我能出去做工赚钱就是了,我又不花别人的。 家明很快告辞了,今夜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夜。 在门口我说:“家明,你没生气吧?”“生气?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你家里说,这是你的自由,或是这句话已经说俗了。” “谢谢你,家明。”我说。 “你可嫌我婆婆妈妈,”他酸酸地说,“我是为你好,我并不相信外国人,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有点畜牲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国男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绝了的。” 第18章 “说的是,然而我们是读书的人,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他辩白。 “读书的人有时候是酸的。”我说,“想不通,不好玩。” “乔,我相信你爱他。” “嗯。”我说。 他走了。 我关上了门。 比尔说:“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说,“可是我认识你,似乎已经有半辈子了,比尔,他不明白,我相信你,你是可靠的,没有你,我好像没有附属感。我知道你是外国人,可是我一直在外国受教育——或者我们会有困难,那是将来的事。” 比尔喝着咖啡,他说:“我可没想到国籍问题。” 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纠纷,可怜的比尔。 他把行李搬了来,我帮他整了一个晚上,昨夜与今夜一般地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跟比尔说:“比尔,你知道我还是得工作的,我们晚上怎么吃饭?” 他一怔,仿佛不大明白的样子,然后他微笑,“我很喜欢你煮的菜。”他说。 他误会了,我倒抽一口冷气。老天,他以为每天我下了班还得煮那些菜?我连忙说:“比尔,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买饭回来吃好不好?” 他还是一呆,说道:“这是很复杂的现实问题。” “没有什么复杂的,”我笑,“要不就吃罐头,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后,你就烦了,就把我从窗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帮你母亲?” “我母亲才不煮饭!发穷恶的中国男人才到处向人诉苦,说老婆不会煮饭,我爸爸请了两个佣人,专门服侍我妈妈,我妈妈才不用动手,这就是东西方之别。”我说。 比尔怔住了,“我的天,才说国籍不是问题哩。” “妻子是伴侣,又不是老妈子,我们这一边的女人,嫁了人之后,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开销,都是男人包办,你听过没有?”我笑问。 “那不是成了寄生虫?”比尔笑问。 “寄生虫有什么不好?”我说,“有人给我做这样的寄生虫,你看我做不做?可惜这年头,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赚钱,回来还得煮饭,是不是?” 他不响,他说:“你还小。” “我不小,比尔,我再隔二十年,也还是不愿意煮饭,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你要是光为了炸鱼薯条跟我在一起,那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赖似地靠在他身上。 “你还小。”他坚持着。 一切都很好。我们买了许多罐装、纸包、方便的食物回来。他没有抱怨。(奇*书*网^.^整*理*提*供)然而除了这个,我们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来。他坚持到处开着窗,我怕风怕冷,来不及地关窗,他认为不合卫生。我喜欢靠在床上看书写信,老半天不起来,他觉得床只是睡觉的地方,我爱喝点酒,抽烟,我的生活是不羁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点半要起床,有时候他出门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怀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出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一向我应付这种场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的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是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说,微笑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空,坐在这里穷聊。 女人就是这样,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条尾巴,弄得婆婆妈妈,她这样来一次,算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地问:“比尔好吗?” “你每星期见到他,你说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着我。 我答:“中年人瘦点好,胖了血压高。” “听说你从来不做饭?”她问。 “做饭,在我们的家,是女佣人的工作。” 我乱扯着,不过想压她的气焰。“比尔并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里吃炸薯仔,煎肉饼了,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我一点余地也不留,留了余地,她就再不会饶我。 她不响。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因为比尔的关系。虽然她很爽直,但是开头我怕她,后来我就厌恶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你知道吗?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就该明白他的处境,他要负责孩子们,又要负担你,现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啊,他回来了。” 比尔开门进来,见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连忙说:“比尔,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吧。”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你这母狗!”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上,关上了房门。 人总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不过大方成这样,中国女人温柔,不过温柔成我这样。她不该骂我,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我后悔得很,无论怎样,我已经得到了他,我该让让她。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一点道理也不懂,跑来给大家没脸,我让了她,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更不得了。 比尔上来,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赔命不成?”我反问。 “她不该骂你,全是我不好,可是乔,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娇怯,怎么今儿这样?” “问你自己。”我说。 “全是我不好,我负责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责自己。 “你女儿病了,她说的。”我提醒他。 比尔不出声。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声。忽然之间我疲倦了,我说:“比尔,我们要如此度过一生么?如果你要离开他们,索性离开他们,我们到香港,寄钱回来,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到香港,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来,眼神是深沉的。 我叹口气,“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议你做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国度过的。” “说谎。”我说,“你去过美国。” “不过是念几年书。” “我怎么可以在外国生活?”我问。 “你小。” 我摇头,不想多说了,他害怕,人年纪一大便不敢闯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盘在床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之间我们没有对话了。 “她要我们不快乐,她成功了。”我说,“你去跟她说,她成功了。” “对不起。”他说。 “别对我说抱歉,你也无能为力。过去——很难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觉。” 他转过头去,两鬓的灰发忽然显出他确实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搁在胸口里,不说出来。我认识他实在是迟了,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第19章 离婚何尝不是一个名词,等于结婚一样,他离了婚等于白离,他妻子现在这么闲,天天来烦我们一下有什么不好,来了一次就有两次,我实在应付不了。 那夜我气鼓鼓的,缩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比尔到大学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觉得很没有味道,现在我知道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某一个钟头,某一个时刻,他一定会出现,这还有什么喜悦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种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门口等我。 我一见是纳梵太太,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她大叫一声追上来,我奔了两条街,总算见到了一个警察,躲在警察身后。 她追到了我,指着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惊讶地看着我。 我真是厌恶,恨不得比尔此刻在这里,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爱妻的姿态。 警察问我:“你认得她?” 我说:“见过。” “她是谁?” “我男朋友的离婚妻子。”我坦白地说。 警察点点头,用手挪开她,说:“女士,我要送这位小姐回家,你让开一点。”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儿病了。”她叫。 警察看着我。 我别转头,我说:“她丈夫在大学教了十年的书,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纳梵太太,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样卑鄙低级,比尔看见你这种样子,到法庭去一次,你连孩子都没资格看护了,你细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开了门,我向他道谢。 警察说:“你不介意,我也劝你两句。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哪里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别人的丈夫?” 我摇摇头,我说:“你不会明白的,谢谢你的忠告。” 我关上门,只觉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冲了一杯很浓的咖啡喝,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比尔?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拿起电话,又放下,终于又拿起电话,接通了,校务处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她或者会来找你。”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是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说:“对不起,乔。” “是我不对。她很不开心。” “不是你不对。”他说。 “也不是你的错,她这样的——看不开。” “我知道怎么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别乱走。”比尔说。 “比尔,她——怎么样一个人?” 他不响。 “她危险吗?” “乔,她是个好人,”他说。 “我没说她是坏人,是歹徒,是凶犯,你不用怪我多心,你不必帮她说话,老实说,比尔,我根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她离婚的!你为什么不回她那边去?大家都省事,你没有她不乐,她没有你成了疯婆子,你何必装成那个样子?仿佛为我才拆散了家庭?你们既然过了快乐的十七年,当初根本不应该中我毒计,受我离间,叫我引诱了你!”我大力地摔下电话筒。 我抓起了大衣,头也不回地出门,这一次我开车,如果再叫我见到那女人,我真会开车撞倒她的。 盲目地驶了一阵子,我迷惘地想:找谁呢? 车子开到理工学院附近,我抬头看见了张家明工作的地方。我停好了车子,走进他们的实验室,叫校役代我通报:“我要找张家明。” 家明走出来,穿着发白的牛仔裤,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面目清秀,我再心情不好,还是勉强地笑了一笑。他见到是我,十分愕然,但是很高兴。 “你好。”他说,“请到里面来坐。” 我轻轻问他:“家明,今天,你有空吗?” “什么事?”他问。 “我要请你看电影吃饭喝啤酒。”我说。 “当然有空,求之不得。”他说,“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我笑笑,“这是你的实验室?好伟大。” 他招呼我坐,给我吃口香糖、红茶、饼干,我看着钟。比尔该下班了,回到家里,他会发觉他忠实的情妇不在那里等他,我就是为了要叫他生气?也不是。我早过了赌气的年龄,我不会那么傻,只是我也要轻松一下,家明是个好伴,为什么不找他散散心。 我问:“家明,你有没有洋女朋友?” “没有。中国女朋友也没有。”他说。 “真是乖。”我称叹。 “这与乖有什么分别?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 “咦,你干什么?”我问。 “收拾东西。我饿了几个月了,今儿有人请吃饭,还不快走,等什么?”他笑。 我也笑了,我与他走出大学,大家争了半晌,终于坐了我的车,他百般取笑我的驾驶技术,我一点也不介意,他真是幽默的人。 我们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意大利菜。 他忽然说:“乔,你浪费了自己。” 我看他。 “要不你就好好地念书,要不就好好地做事,这样子,真浪费了。”他说。 “我野心不大。” “这不是野心问题,”他说,“做人应该好好的做。” “嘿,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的老话来了。 “噢,谁管五百年后的事?小姐,现在可有分别啊!”他笑着答我。 我一想,果然是,真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回答过我,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我笑了。 “我也尝试过,真的。”我解释,“总不大成功。” “你试得不够,你今天是怎么出来的?你男朋友呢?” “我们弄得一团糟。”我说。 “你还爱他?”家明问。 我不响。爱是忍耐,爱是不计较,爱是温柔。我真还爱他吗?也许是的,因为我为他不开心。这不是快乐的爱。 “你想想看,”他说,“想想清楚,” “我太累了,没时间想。” “你这个人,就是懒,”他白我一眼。 我疲倦地说:“家明,你替我想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恋爱,真正出师不利。”我苦笑,“但我爱他,我决定回去,好好地待他。” “你是千金小姐,跑到外国来,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家明取笑我,“他不过是中下阶级,你想想,怎么合得来,你人在这里,虽然说山高皇帝远,到底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你当心你妈妈来找你。” 我一怔,“这不是恐吓吧?” 家明摇摇头,“我干么要吓你?我并不做这种事。” “她说要来?”我问。 家明点点头。 “我的天呀。”我说。 “你仔细想想吧。”家明笑。 我也笑,“你是奸细,她来了,我就往你家躲,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要嫁给你,反正她喜欢你,自然不说什么,你就晓得味道,真好笑,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个心腹,你也太多事了。” 他不在乎,“我不怕。” 我看看钟。十点了,我说:“家明,我要走了。” “好的。”他一点意见都没有,也不多问,马上叫侍者结账。 我抢先付了钱,他也不争,然后他把我送回家里。 家没灯光,我向家明道别。 比尔他在哪里? 我倒为他先赶回来了,他不在。 我用锁匙开了门,客厅里是冷的,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 还说过一辈子呢,现在就开始斗气,斗到几时啊!我没开亮客厅的灯,我坐在沙发上,黑暗里坐着,我必须向他道歉,为我的卑鄙、孩子气、自私、小气道歉。他终归会来的。我高声说:“比尔,我很难过,比尔,对不起。” 我冷笑了几声,他又听不见,他一定是生了气,跑回去与妻儿团聚了。他有的是退路,我呢。我掩着脸,喃喃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比尔,对不起每个人。” 客厅左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不是你的错,别担心。” 我尖叫一声,吓得自沙发上跳起来,膝头撞在茶几上,痛得弯下腰,我呻吟了,“谁,是谁?” “你在等谁?”温柔的声音。 我松下来,一下坐在地上,是比尔。 “噢,比尔。”我抱住了他。“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见你。” “在这里,我回来很久了,在等你。” 我摸着他的脸。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他说:“这多像那次在医院里,你看不见我,躺在床上,唱着歌,你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 过了很久,他说:“我多么地爱你。” 从那刻开始,我决定容忍到底,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我们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决定容忍到底。 从那一天开始,我没有提过半句他的不是。 我并且开始做一些简单的菜:牛肝洋葱,罗宋汤。我在下班的时候把菜带回来,后来发觉每天买复杂,干脆买一大堆搁在冰箱里。 比尔很惊异,也很高兴。他喜欢吃中国式的油菜,我又去找芥兰、菜心。后来他说这样吃下去,准会胖,他是这么的快乐,我认为相当值得。有空他也煮,我还笑他煮得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与房租。我并不介意,如果为了嫁钱,我还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从不过问他的钞票。我把银行里的钱也还了他。 第20章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何日可以结婚。 我是希望嫁给他的。又怕妈妈生气——唯一的女儿嫁了洋人,有什么风光,如果这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罢了,偏又把我拐了来外国住,她恐怕受不住这刺激。 所以比尔拖着,我也拖着。 可是经过那次无稽的吵嘴以后,我们日子是平安的。 不要说我迁就他,他对我的好,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他对我的好,我知道,我难以忘记。 我们似乎是没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满足,快乐。只要他与我在一起,我就只重视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刻。他踏出这间屋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的,眼睛看不见的事情最好不要理。开头是不习惯,到后来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来,我不问,早回来,我也不问,有时候不回来,我也不问。 有一次他早上八点钟才来,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在楼下开门我已经知道了,一夜没睡,然而我还是展开一个大笑容,老天晓得这忍耐力是怎么来的,可是我想,总要有个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脸孔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有家明偶然来看我。他不赞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当我是朋友。 最后一次家明来看我,他问我:“你妈妈要来看你,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来了几次信了。” “你怎么说?”家明问。 “我觉得无所谓,我欢迎她。”我说。 “她不会叫你回去?”家明问。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脚在我身上。” 家明叹口气,“所以,感情这回事,没话好说,但凡‘有苦衷’之辈,不过是情不坚。” 我还是笑,笑里带种辛酸。难为他倒明白,他是个孩子,他倒明白。 妈妈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第9章 晚上我跟比尔也提及了,我说:“你怕不怕?我妈妈要来。” 他很愕然,“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说不是一样?” “你真是小孩子。”他看我一眼,“你想我怎么样?” “我叫你避开,我不会。”我笑,“我要你见我妈妈,你怕?你怕就是不爱我。” 他沉默了很久,“不,乔,我不可以见她。” “为什么?” “等我们结了婚才见她,好不好?” “她可不等我们结婚,她要来了。”我说。 “对你来说,是不大好的,她会——不高兴。”比尔说。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不好。而我的确是对你不好。” 我叹一口气,“什么是好呢?一定要结了婚,天天对着,天天吵架,为油盐酱醋发愁,这才叫好?我知道你想跟我结婚,你只是不能够,我明白,这就够了,我相信你。比尔,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愿意的,你放心,我决不怨你。” “然而,我误了你。”他轻轻地说。 我抱着他,背着他哭了,他误了我。他没有借口,他肯承认他误了我。多少男人负了女人,还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证明不是他们的错,到底比尔还有勇气承认是他的错。 他轻轻说:“叫我老师,乔。” “老师。” “不是这样,像以前那样。”他说。 “我忘了,多少日子了,我没做学生这些日子,怎么还记得?再也记不得的。” 他不响。 然后我知道他流泪了。我是震惊、错愕的。我没想到一个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居然会哭。我难过得呆在那里,装作不知道。 我站起来,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在那里唱: 是我知道 我可以有多寂寞 我的影子紧随着我 我又关了无线电,屋子里很静,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够了,只要两个人就够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有什么用呢?其他的人只会说话。 妈妈来了。 我去机场接她。她老太太还是那样子,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头,细皮白肉的。中国女人享福的真会享福,瞧我妈,爸养了她一辈子,什么都不必她操心,天下的烦恼,大不过一间屋子,她就在屋子里守了一辈子,有时候居然还怨天尤人,看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不知道怎么过呢。 她见我,铁绷着的脸就松了一点。 第一句话就说:“几十个钟头的飞机,坐死人了!” 我微笑。 “你倒没瘦,可见家明照顾得你不错。”她点点头,“家明这孩子呢?” “他上学,没空来,妈你也知道,陌陌生生的,差遣他做几千桩事,不怕他烦?” “烦什么?自己人。”她笑。 “什么自己人?”我反问。 “我这次来,是跟你们订婚来的——” “我的妈呀!”我叫。 “我当然是你的妈,我不是你的妈,是你的什么人?”她白我一眼,“大呼小叫的!我告诉你,见了张伯母,也还这么来着,我可没面子!” “张伯母?我为什么要见张伯母?张伯母是什么人?” “张伯母后天到,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她说道。 “商量什么?”我沉下了脸。 “婚姻大事,你们的婚姻大事。”她得意洋洋地说。 “妈妈,现在不流行盲婚了!” “盲婚?你难道没见过家明?”妈妈咄咄逼人地说。 “我见过他——” “你难道不喜欢他?” “喜欢——” “难道没有与他单独相处过?”妈妈问。 “有。”我说。 “这不就是了?照你们这个速度,拖十年八年也不稀奇,我们年纪大了,可心急,不如订婚再说。” 我不响,我叫了一部街车,司机把母亲的行李搁在车后,我扶母亲上车,母亲在车子里絮絮地说着话,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尖手心都有点冒汗,我想告诉她,我另有爱人,不是家明,怎么都说不出口,预备好的说辞都出不了口,她到底是母亲,再隔三千年也是我的母亲,怎么好叫她这么伤心呢? 车子飞驰着,我始终没有说话。 “家明呢?家里有电话?我要找家明。”她说道。 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我扶母亲下车。 她一看,“房子倒是不错,难怪屋租这么贵,可见物有所值,这部小跑车是你的?我最不喜欢你开车,你最爱危险驾驶。” 我用锁匙开了门。 她在沙发坐下来,左左右右地打量着。 “把家明叫来呀。” 我替她拨通了号码,让她自己讲话。我先煮下冲茶的水,然后冲上楼去,把比尔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收到橱里去。我没有勇气,三天前的心理准备现在全派不上用场。我的天,我决定骗她,骗得一时是一时,反正她不会在这里一辈子。 我再下楼,母亲已经做好了茶,我松一口气。有妈妈到底是不一样,差太远了,说什么有个帮手的人。 她说:“屋子很干净。” “谢谢。” “家明说他尽快赶到,毫无问题,真是好孩子,乔啊,如果你跟他订了婚,任你跑到非洲去,只要你与他同在,我也就放心了。”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同意,家明就是一个那么可靠的人。 “你爱他?”妈妈喜孜孜地问。 我笑了一笑。 “什么都别说了,有一阵子啊,我真气你,可是想想,一共只有一个女儿,有什么不对,大概是父母教育得不好,孩子总是孩子,所以——没想到你与家明倒成了一对。”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说:“妈妈,我与家明,没有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不过是朋友。” “别骗我了,你们总是赖。” “不,真的,谁说我们可以订婚了?”我问,“我可没说过,难道是家明说的?他不会。” 我知道不是家明。 “你们怎么会说!” “妈妈,你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大家以为(奇*书*网^.^整*理*提*供)我嫁不出去了,急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是这种人。” “不跟你说——你叫我睡哪里?”她问。 “楼上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我说。 “你一个人睡几间房?” “三间。”我说。 “真享受——” 我没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对不isuu書网起她,对不起比尔,对不起家明,对不起—— 我在电话里找到比尔,他在授课,我很简单地说:“我妈妈到了。” 他说:“啊。她好?” “好,谢谢。比尔,我没有把我们的事说给她听。” “我明白,今夜我不回来了。” “对不起,比尔。” “不关你的事,如果我们结了婚,没有这种难题。” “比尔,对不起。” “我爱你,再见。” “我们再联络。”我放下了电话。 我心里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噢,我想见他见他见他见他。 家明来了,他的神情尴尬之极。 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尽管不自在,尽管刚刚从大学里赶回来,他还是有一种慑人的清秀与镇定。他与母亲礼貌地招呼过了,就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母亲终于累了,她要午睡,我与家明坐在客厅里,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问:“你告诉她了?” “没有。” 第21章 我答。 “是很难说的。”他同情我。 我叹口气,“可是她要我与你订婚,多么可笑,别说现在这样,就算没有比尔,她也该想想,人家怎么会要我?”我带着嘲弄的口气。 家明背着我,看着炉火,他说:“为什么不要你?你有什么不好?” “我?”我挪动了一下身于,“我?我当然不好,何止不好?简直罪恶,拿了家里的钱来开销,一不读书二不工作,跟洋人姘居,我好?我再也没有人要的了。” “我倒觉得你好。”家明还是背着我。 “那是因为你愿意了解我,当我是一个朋友,可是其他的人怎么想呢?”我问。 “其他的人,不过因为他们没有你这样的机会堕落,所以吃醋罢了。”他答。 我笑了,躺在沙发上,把垫子抱在胸前。 “家明,对不起你,你工作必然很忙,这样子把你拉了来,你心里不知怎么样想呢,可能在咒骂:这家子,有这样的母亲,就有这样的女儿。” “你真要知道我怎么想?”他转过头来。 “嗯。” “我在想,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我不费一点力得到了一个我要的女孩子。” 我一怔,“啊,家明你开什么玩笑?” “这年头没有人相信真话了。”他笑。 我不响,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为什么我也暗里希望这是真的——如果我不认得比尔,我只认得他,我们就要订婚了,从此下半辈子不用愁了。我惨痛地想:然而事实不是这么简单呢。如今他做了我的挡箭牌。 “家明,”我说,“我实在感激你,真的,我母亲……希望你帮我这个忙,她在这里的当儿,你多多包涵,别把我的事说出来,我实在不忍她失望,将来要是我结了婚,她好过一点,也许情形不同,可是现在——” “你放心。”家明打断我,“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我有点惭愧,他说得对,我可以相信他。 “你累了,你也该休息一下。”他说。 “家明,你妈妈也要来,是不是?” 他点点头。我呻吟一下。真受不了,一个老奶奶已经弄成这样,倘若来了两个,那还得了!我自楼上抽了一张毯子下楼,蜷在沙发里睡了一会儿。家明不方便上楼,我只好下来陪他,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我睡了一刻便醒来了。家明坐在地上,在做功课,他的笔记摊了一整个茶几,电视在播映足球比赛,没有扭响声音,他看得全神贯注,一边在嚼花生,喝着咖啡。足球紧张了,他握着拳头挥舞。 这人是个孩子。我忽然记起比尔也这么做笔记来着,我也是在沙发上睡着了,然而两个人的神情是不一样的。一醒来比尔就发觉了。但是家明,他大把大把的花生往自己嘴里送,一边手舞足蹈。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背影,就笑了。 他这才发觉,转过头来,他说:“啊,醒了。” 我想,比尔现在在哪里?他会原谅我吗?为了母亲,我叫他不要露脸,把他赶到别处去住。 家明说:“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在中国饭店吃饭,我请客,等伯母醒了就去。” 我看着他,笑着点点头,他握住了我的手。 妈妈的声音响起来,“我早就醒了。” 我们回头,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妈妈真是厉害。 我叹了一口气,她这一次来,有计划之壮举,再也不放过我的,幸亏是家明,换了别的男孩子,叫我怎么应付呢?家明向我投来一个眼色,叫我不必担忧。 妈妈又发觉了,她说:“你们不必挤眉弄眼的,我很明白,你们不必忌我,平时怎么样,在我面前也怎么样好了,我是最最开通的。”她一直笑。 我没好气。她开通?家明是她喜欢的,所以她特别“开通”。 我们一起去吃饭,坐席间也是妈妈一个人说话。不过见她如此高兴,我也颇为安慰,家明真好,把她服侍得水泄不通,我看着只会微笑。待她走后,我可要重谢家明才是。 一顿饭吃了好几个钟头,吃完饭,她忽然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只扁长盒子,放在桌子上。 “家明,”她说,“伯母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伯母喜欢你,这是伯母在外国的见面礼,你若不收,就不是好孩子。” 我笑,“怎么见得他不收呢?又不是送他炸弹!” 妈妈白我一眼,“你当个个人像你?无法无天?家明是规矩的孩子,他多客气,当然是不肯收的。” 我吐吐舌头,“你到底是要他收这礼呢?还是不收?好像叫他收,又好像拿话套住他,不叫他收,到底什么东西,家明,打开看看!” 妈妈尴尬了,“乔啊!你这个女孩儿啊!一张嘴这么刁法!” 我笑,“你看,家明,本来我妈也把我当宝似的,只因见了你,样样把我比下去了,就嫌起我来了,你怎么好意思?” 家明也只是笑,“伯母,太名贵的礼物,我不敢当。” 我把盒子扔过去,他接住。我说:“咱们家出名的孤寒,见面礼不外是三个铜板之类的,你放心,收下吧。” 妈妈嚷:“别扔坏了,别扔坏了。” 我说:“哦,会扔坏,是手表,是大力表。” 我替他把纸包拆开来,表是表,却是一只白金康斯丹顿,白金带子、宝蓝的宝石面子。我不响,妈妈真把家明当女婿了,几万块一只的手表都送。 家明一看之下,果然推让又推让,妈妈打架似地要他收,大庭广众之间,不亦乐乎。我就想,比尔可趁不了这种热闹,假如对象换了是比尔,妈妈早就号啕大哭了。 家明终于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皆大欢喜。老实说,我觉得他很配受这笔重礼,那表戴在他手上也配。 回到家,他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好了,就开车回去,临在门口谢了又谢。他走了以后,妈妈精力还有剩余,口沫横飞地赞家明,我收拾茶几,发觉家明忘了功课,我把他的纸张小心地叠起来,有一张纸上却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个个“乔”字,我“呀”了一声。把那张抽了出来放好,其余的仍放在茶几上。 电话铃响了,我抢过来听。是比尔。 我很有点百感交集。“你在哪里?”我问他,“家?” “我还有第二个家吗?”他温和地说,“我在一间旅馆里。” 我紧紧地抓着电话筒,说道:“比尔,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你们刚才出去了?” “是,陪妈妈出去吃饭。”我说,“她很喜欢这里。” “我想你。”他说。 “我也想你。”我说。 妈妈插嘴说:“别肉麻了,刚分手,又打电话来,又说想你想我的,有中文不说说英文,怕我听了是不是?你跟家明说,结了婚两个人住一起,岂不省事?这里电话收费多贵,一直讲废话,什么好处!” 我呆在那里,母亲之泼辣,真是惊人。 比尔问:“那是你母亲?” 我低声答:“是。” 他不响。 “比尔,”我把声音压得极低,“比尔,我要见你。” “明天打电话到学校来,我等你电话。” “好,再见。”我说。 “我爱你。”他说。 我放下电话,对母亲表示我累了,想早点睡。但是妈妈睡着以后,我却还没有睡,我起床抽了一支烟,喝了一点酒,忘了问比尔是哪间酒店,我想偷出去看他,直到天亮,始终没睡好,妈妈倒又起床了。 这一天她让我陪她去逛公司买大衣,人人说英国大衣便宜,好的货色也不便宜啊,优格一件牛仔布的短外套就二十七镑。 花三百块买件牛仔布罩衫算便宜?我不明白她们是什么心理,而且跑到什么地方就买到什么地方,我求她去海德公园她都不去,挤得一头汗,罢啊,母亲来伦敦跟在香港有什么分别? 等她买爽快了,我想起比尔。我要去打电话,被妈妈抓住,我们一起去找到家明,我趁空再打给比尔,他已经离开了大学,我好不糊涂!礼拜三,他早放学,一点钟就走的,现在几乎四点了,我颓然放下了电话,现在又回不了家等他找我,真糟糕。 我有点不悦,面色十分冷淡,可是这又不关家明的事,他的博士论文进行得如火如荼,妈妈硬把他拉了出来作陪客,我还怪他?妈妈——她也没有错,她哪里知道这么多!我又不讲,说来说去,只怪自己不好。 最好笑我们还碰见彼得,他跟一个本国女孩子在一起,过来打招呼,他说:“听讲你订婚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新闻,他看家明一眼,与家明握手,又恭喜家明,然后又说:“我也快订婚了。”言下有说不出的懊恼。 母亲的眼睛比老鹰还尖,一看就知道苗头,待彼得走后,她说:“这种外国小鬼——” 我觉得她太武断,并且势利,又主观,而且出言粗俗,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我并不十分认识她,故此我默然,我觉得彼得误会我订婚也好,他自己总算有打算了。 母亲还在说:“——幸亏有家明啊,家明,你不晓得,我们这乔,太随便,我们知道她的,说她和气;不知道她的,就说她轻佻。这年头啊,做女孩子,不当心不行,男人坏的多。” 我看着路上的车子。 家明轻轻地跟着我说:“忍耐一下。” 我看着他,勉强而歉意地一笑。 他真是好性子,难为他了,照说似他这般的脾气性情,做男朋友也真是上等人选了。 第22章 我们在外又跑了一天,回到家,我是累得跑不动了,可是又不敢睡,等比尔的电话。等到十二点半,电话铃响了,妈妈去接的。 我连忙说:“妈妈,是我的。” 她还不肯把电话给我,对我说:“是个洋鬼子。” “妈妈!”我把话筒抢过来。 她真过分了,得寸进尺,巴不得把我捏在手中,巴不得替我活下去。 “比尔?”我说,“对不起,出去一整天,陪母亲买东西,你不生气吧?” “我等到三点钟。”他笑。 “你在哪里?我来看你。” “你走得开?” “你说个地址,我马上来。”我低声说。 他把街道名字与酒店告诉我。我放下电话,板着面孔回房间,我洗了一个澡,换件衣服,披上大衣,就出门了,我没有跟妈妈说话,也不管她有没有睡着。 我赶到那里,那是一间小的酒店,我找到了他的房间,才一敲门,他就把门开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我觉得这好像是情人幽会一般,我没见他有多久了?两天?三天?我觉得我离不了他。 我在他那里逗留到早上三四点钟才走的,回到家,一碰到床就睡得不省人事。我爱比尔,我知道我爱他。 我睡得像一头猪,下午两点才醒来,只听见有人在楼下客厅讲话。我漱口洗脸,坐在窗口,家明上来了。“好吗?”他问,我握住他的手。他说:“我母亲来了,在楼下。” “我的天!”我跳起来了,“我的天!” 家明低声笑,“看来我们订婚是订定了。” “你反对呀。”我说。 “你反对好了。”他说。 我眼睛只好看着天花板。 他把我拖下去,我见了他母亲,很不错的一位太太,脾气性情跟妈妈差不多,我只好坐着不出声,偶然傻笑一下,我想到大学去看比尔。 最绝就是家明的母亲忽然摸出一只大钻戒,硬要套在我手指上,我的手被她抓得牢牢的,甩都甩不掉,一只晶光灿烂的钻戒只好套在手指上,我直向家明使眼色,他只装看不见,又指指他手表,好像笑我也尝到同样滋味了,我呻吟一声,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两个老太太开心得不得了,有点大功告成的样子。 我把家明拉到露台去,我说:“我要出去一趟,你陪我,让她们在这里谈个够。” 家明问:“你去找那个人?” “我昨夜已经去过了。” “我知道,你妈妈问我昨夜有没有见你。” “你怎么说?” “我说见了。是我想你,叫你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怎么答?” “叫我们快快结婚。” “啊。”我说,“家明,真对不起,叫你受这种委屈。” “是真倒好了,这戒指顶适合你。” “开玩笑,家明,你怎么会要我这样的女人?等她们回去了,我们就借故‘闹翻’,你不会怪我?” “不怪,说什么都不怪。”他笑,笑里很有一种黯然的味道。 我跟他一起到大学,妈妈以为我们是逛街去了,他去别处弯一弯,我找比尔,约好傍晚在门口等了一起回去。 比尔见到我很高兴。 然后他看见我手上的钻石。“你妈妈给的?多么像订婚钻戒啊。” 我说:“是订婚戒指。”把情形说了一次。 我以为他会当笑话听,听了就笑,谁知他说:“我要见一见你母亲,她不能把我的爱人嫁给别人……”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他问,“除非你也爱他。”他赌气得似一个孩子。 我的心软了下来,“当然我不爱他,比尔。” “他既年轻又漂亮,学问也好,家里有钱,我有什么比得上他?我只是个糟老头子!” “别傻了,你才不糟!”我说。 他吻了我一下,说:“乔,说你是我的。” “我当然是你的。” “你可曾与这小子亲吻?”他忽然问。 “我的上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以手覆额。 我与他在校园里散了很久的步,他为我缺了两堂课,然后时间到了,我要跟家明回去,他送我到门口。 “改天我也买戒指给你。”比尔说。 “我不要。”我说,“你少来这一套。” “你不能不要,我一定要你收。你母亲一走,我不要见到这个戒指。” “是,老师。” 他笑了。 第10章完结 家明的车子就停在门口,我慢慢向他走过去。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见完了一个男人又跑到另外一个男人那里去,这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极喜欢家明。彼得说他订婚,我没有感觉,然而家明如果结婚,那么我一定会发好几天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还找谁来为我这么牺牲?将来我总要报答他的,我不能辜负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车子里。 他在倒后镜里看着比尔,他说:“父亲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说后还要看我一眼。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两位老太太几时走?” “就走了,别担心。”他说,“我说我要考试,她们不走就是耽搁我的功课,所以她们只好走了。” “谢谢你。”我低声说,“将来谁嫁了你——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女儿有这种福气,误打误撞就凑上了,人的命运是极难说的,说不定她一点也不欣赏你,嫁了你,吃着你的饭,还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这种福气!”说到后来,我十分夸张,而且酸溜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气,为什么你不凑上来,就嫁了我呢?” 我说:“我不配你,我这个人多少还有一点好处:我有自知之明,我硬凑上来,有什么道理?人家瞧着不舒服,自己心里不乐意,下半辈子一直活在自卑感里——别搞了,我才不干。” “什么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觉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没意思,干脆别做,是不是?” 我不响,为比尔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会承认这一点。是的,与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们谁都不好见,也不想见,我应该怎么说呢?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泼,想到他这样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叹了一口气。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与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我说:“你回去,千万不要登订婚启事,将来有什么变故,我要给人笑的,如果结婚也就结了,是不是?到时才宣扬,才通知亲友未迟,现在是太早了,你不晓得,我们在外国,很多事发生得莫名其妙,难以控制的。” 妈妈睁大了眼睛,“家明还会有什么变故?”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界没有什么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还要念书。” “我觉得他是没问题的。” “也许是,可是妈妈,求求你别到处宣扬,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有空没空就爱跟那些太太们乱说话,上次我回去,险些儿没闷死,她们全担心我嫁不出去,其实却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这下子吐气扬眉了。”妈妈说,“家明这么好的孩子!” “妈妈,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她们懂得什么!我怎么会在乎她们怎么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们,我明白。” 瞧不起。当然,我当然看不起她们,她们也就是这样一辈子了,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除了一个大屁股拼命长肉,就多了一肚草。我还担心她们想什么,我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服,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给谁面子——谁又给过我面子,我与她们并没有交情,她们自找她们的心腹去,在外国什么好处也没有,见不到这些人的嘴脸,很好很好。 妈妈跟我说:“乔,你做人要争气啊。” 我笑,“我根本很争气,你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寄钱来的。” “能早结婚,就早点结婚。”妈妈说,“不要拖。” 她与张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个月,就复信告诉她们我已与家明解除婚约,已把戒指还给家明了。其余什么也没说。 妈妈没有回音。 其实我跟家明不知道多么友善,我们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说:“这么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来晃一晃,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来了。”我妒忌地说。 “这话多难听,”他说,“我没这只戒指,也一样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赌气地说,“你把她们带来呀,我请吃饭好了,干嘛不带?” “你们女孩子老嘀咕,说在外国找不到好对象,其实我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飞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乐,女护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男人,一心想娶个上得了台盘的妻子,见得了人的,拿得出来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儿找老婆?要不就餐馆的女侍——又不是写小说,没道理寻这种开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妇——”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来。 家明是一个忠厚的人,他极少批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实在难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第23章 我只剩下他一个朋友了。 比尔近日来很沉默,他说我谈话中心总是离不了家明。 我说:“也难怪呀,我总共才见他这么一个人。” 后来就觉得这是怨言,马上闭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里寄钱来了。这些日子来,说什么都好,我对比尔的精神依赖再大,经济上却是独立的。 然后麻烦再来了。 这次上门的是比尔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声明找我。 她很尖锐地问:“你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你是那个说咖啡可以分会响与不会响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变成这样子,每一个人都可以上门来,谁知道她要哭还是要斗,过没多久,比尔的奶妈、比尔的姑丈弟妇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该上门来了。 我不响,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很沉着美丽,看来比她母亲温和。当然纳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问:“你母亲——好吧?” “好,谢谢你。她现在好过得多了,爸爸从来不回来,他只打电话把我们叫出去,妈妈很恨你,她觉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 “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会isuu書网达到目的,因为妈妈不会答应跟爸爸离婚。” 我一震,“他们不是签了名吗?” “几时?”小女孩反问我,“爸爸不过收拾东西就走了,妈妈才不会答应跟他离婚,你一辈子都是情妇——实在不值得。我们每个月都想花样把爸爸的钱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个子儿也用不到,爸爸现在头痛得紧呢。你这么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为什么要紧跟爸爸?我们一家人跟你斗法,你终于要累死的,你不会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但是——你快乐吗?我们不快乐,但是你也不快乐,你怎会快乐呢?你又不是一个黑心的人,你想么,我们一家子四个人,为了你,弄得闷闷不乐,家散人亡,你怎么会快乐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得对,这个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厉害,我会快乐吗?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地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找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这一下子走,你又有个下台的梯子,还是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来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下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他们没有票子,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我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混多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第24章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甚至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家里。懒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书报,晚上陪他聊天。 他说:“乔,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做好论文了,行完礼,我马上回来看你。” 我笑笑。他对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实说,感情这样东西,无法解释,也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他忽然很随意地说:“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点。” “其实比尔纳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单也就行了,到时在机场截你。”他微笑。 我不响。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见你。” 我也微笑,“也许他也乐得趁这个机会:‘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轻,捺不住气。’” “那你也可以说:‘是他老婆太厉害,我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为他好。’” 我大笑。 为了感情不坚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比尔纳梵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这上下已经与家人在团聚了。 进入禁区之前,家明忽然说:“乔,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问是什么事,可是一转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怕吃亏,于是马上答:“家明,你说好了,任何事。” 他说:“我有一只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来再处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声,是,我答应了他的。 我晓得他的意思。 他说:“时间到了。” “再见,家明。”我说。 “再见。”我走进候机室,到底沉不住气,打了电话给比尔纳梵,他来听电话了,他还有心情上班!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很镇定地问:“哪一位?哪一位?” 他没有一丝悲忧,我心头闪过一丝怒火,但是随即平静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呼天抢地呀,为什么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总是自私的嘛。 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是谁?是谁?” 我放下了话筒,叹一口气,挂上了话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飞机,不过打了一个盹,就到了。 在补粉的时候,我在小镜子里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说:“是,老师。” 妈妈在机场出现,我吓了一跳。 谁通知她的? 她犹有余怒,她说:“家明说他央求你,你们又和好了?让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饶他的,昨天他打长途电话来,我原不接听,张太太求我,说他是一时之错,叫我们原谅他,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原谅他了,我还气他不成?这小子,将来结了婚,你当心点。” 我默然。家明这个人,鬼灵精,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顶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么见他? 妈妈说:“你这次回来,是筹备婚礼的吧?家明说他三个月后回来。你也是,自己为什么不来电话,倒叫他打电话来。家明在你们一出事就来信道歉,说是他不对,他不该跟外国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见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红了,我哭道:“妈,不关他事,是我误会,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妈,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帮得他这么厉害?谁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们,和好,也是你们,咱们做大人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现在既然好了,你哭什么?” “妈妈,求你们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错。”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发了神经了,看,脑门青筋都现了,快别哭!” 然而我的眼泪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妈妈悄声对爸爸说:“——乔说是误会,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唉,快让他们结婚吧。”爸爸说。 妈妈说:“明天就与张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电话:“乔,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实在配你不起,将来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说:“将来我如果酒后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别用刀斩我,那时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着说:“长途电话这么贵,你尽讲废话哪。” “乔,答应我好不好?” “家明,这事你回来再说,我实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说:“乔,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内疚得大哭。 张太太跟妈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是像做梦一般。 连婚纱都买好了,我还赖着,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我赖着。 妈妈起了疑心,“乔,你事事这么懒洋洋的,不是身体有毛病吧?” “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皱起眉头。 她脸红了。 张伯母是离了谱,白金表,黄金镯子,如今金子什么价钱,她这么排场法。妈妈也尽情豪华,单是长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儿嫁过去了,咱们俩老也就喝西北风了。” 我还是疑幻疑真,手足无措,只希望家明回来。 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外国男人,心惊肉跳,怕是比尔纳梵寻我寻到香港来了,吓个半死。这样子担心着,一下子就发了病。 我在床上躺着,发了高烧。 家明交了论文,口试完毕,不等毕业典礼就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说:“乔,你怎么了?” 妈妈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给你气的。” 我听了益发心痛如绞,哭道:“妈妈,求求你别说这种话。” 妈妈也后悔了,“是,我不对。”她走开了。 我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离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过日子。 他连饭都在我床头吃。 爸爸说:“见鬼,这两个孩子简直发神经了,然而白头偕老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热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礼服又得改小了。 张伯母说:“咦,脸瘦得只剩两只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说:“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乱成一片。 妈妈说:“那裁缝真是急惊风碰见慢郎中,咱们帖子都发出去了呢!” 我几乎瘫痪过去。 家明说:“你别担心,乔。” 我总算找了一个晚上,跟他在书房静静地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家明,你来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我问。 “我知道你指什么,没有。我没有见到他,他终于离婚了,我听说的,他老婆一听说你走了,就跟他离婚,说他没出息,不是男人,辜负了你。” 我诧异,“这女人竟有这样的肝胆,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么还会回去?” “那封信怎么样?” “还是呈上去了,闹得一塌糊涂。” 我忽然害怕起来,“他——他不会来这里找我吧?” “来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坚决地说。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