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旧一点新》 第1章 《一点旧一点新》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co网上衣着需要有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来一点蓝色。” “她打算今日结婚?” “我相信是,通知黄督察,顺均大厦内有婚姻注册处,你,到香奈儿店里查一查,粉红色套装几时售出,还有,把解剖结果尽快通知我,这可能不是一宗自杀案。” “是,关小姐。” 关遂心脱下白袍手套。 但是她知道,全身消毒药水气味,挥之不去,需要回家好好洗刷。 第二天,黄督察坐在她对面,用手托着头。 “她的家人不知道她有结婚对象,说她并无亲密男友。” 遂心不出声。 这有什么稀奇,所有父母对于超过十五岁子女的事都知道得极少。 “她是一名内向的女孩子。” “检验报告出来没有?” “出来了,她已怀孕七周。” 关遂心叹口气。 “也可能是畏羞自杀吧。” “我想不是。” “婚姻注册处并无周妙宜登记。” “嗯。” “时装店说周妙宜欢天喜地试穿套装,并且买了同色皮鞋,可是却故意挑了完全不相衬的蓝色手袋。” “嗯,耳环借自何人?” “她的阿姨承认,周妙宜在上星期天上她家去,问她借一副耳环。” “她有无透露任何计划?” “没有。” “这个男人是谁?” 黄督察忽然说:“肯定是一个男人。” 关遂心笑了。 “遂心,把你转到文职,真是可惜。” “我仍然可以帮忙。” “遂心,你是指,有人推周妙宜落楼?” “我没有说过。” “那人丧尽天良,狼心狗肺。”他狠狠咒骂。 “黄,派人到大学去研究一下。” “我知道。” “同学们也许知道她的爱侣是什么人。” “那还算是爱人?” “也许,那人并非凶手。” 关遂心到大厦天台去。 电梯不能到达,从楼梯天井走上去,可达顶楼。 本来很少人用楼梯,去年开始,一些雇主鼓励员工注意健康,多做运动,集资把阴暗的梯间装修过,墙上挂着漫画及格言,希望吸引工作人员多走楼梯,当作运动,扬言一年可减十磅体重,身体好了,请病假的人少一点,得益的始终是雇主。 坏就是坏在这里,楼梯多人用,顶楼的锁竟遭到破坏。 今日,锁已经换过,且加上监察电视。 管理人员替她开了锁,亦步亦趋跟着她。 天台打扫得很干净,有几只锅面大的电视天线。 遂心走到围栏边往下看。 一只鹰呼啸而过,翼尖几乎拍到遂心面孔,遂心一惊,往后退一步。 那管理员扶住她,“小心!” 小心。 女子处世,真需小心。 遂心往下看,呵,商场天窗玻璃已经修补妥当。 一切了无痕迹。 遂心只得回到办公室。 她找到了顺均大厦以及商场的正确位置。 在互联网上,她请教专家,自顺均大厦顶楼堕下,跌进商场天窗的机会是多少,能否从此计算出当事人可是被人掷下。 答案很快自世界各国传来。 详细地计算了力学、抛物线,并且询问了当日天气。 在一个劲风的晴天,自三十七楼跃下,跌进天窗的机会最多只有百分之十二,因为冲力速度惊人,由人推跌或是自动跃下无甚分别。 这时,她上司进来了。 遂心赔笑站起。 “遂心,看你,如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蠢蠢欲动。” 遂心笑,“我没有本事。” “调你来这里,是叫你面壁思过,今日期满,你可以走了。” 什么? “调你回去行动组。” 遂心开心得笑出来。 第2章 “你随时可以走。” “是。” “遂心,这次你要小心。” 今日一连有两人叫她小心。 “上次,为着一时仁慈,犹疑用枪,差点累伙伴丧命,这个教训,可别忘记。” 遂心的声音低下去:“是。” “你是去协助周妙宜堕楼案。” “我知道,是与黄江安合作吗?” “是,你向巢剑飞总督察报到,黄亦是他手下。” “是。” 那一个晚上,遂心忽然失眠。 她开亮一盏小灯读小说,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年前,与伙计出差埋伏走私货车,月黑风高的晚上,整组人在郊外公路上静候…… 忽然听见幼儿呜咽声,只见一个少妇拖着两个孩子出现,当时有人警惕地说:“有可疑”,但是关遂心性急,她看到幼儿头脸有血污,忍不住现身。 就在那时,枪声响起。 他们来埋伏,结果中了埋伏。 那妇人有一双绿油油眼睛,把掳来的小孩拉在身前挡住子弹,遂心左臂中枪,同伴大腿动脉爆裂,失血过多,险些丧命。 内部调查,认为关遂心应当检讨行为。 她在资料组守了一年。 放大假一般,每日十时许上班,准六时下班,周末练枪,以免技能生疏,心灰之余,也想辞职。 可是忽然又升她一级,因工受伤,加以褒奖,以免影响整体士气。 同伴苦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倒是不怪遂心,但是她的丈夫及儿子,却持相反态度,从此不与遂心来往。 天蒙蒙亮。 遂心梳洗出门。 到了总部才早上八时,可是秘书满面笑容迎出来,“关小姐,请跟我进来。” 推开门,一个年轻人站起伸手,“我是巢剑飞。” 一看就知道英俊高大的他是个混血儿。 混血儿都有点古怪,有些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他有西洋血液,有些却情愿做一个华人,一字不提另一半血统。 遂心不知道巢君是哪种人。 一坐下来,他就进入情况。 不寒喧,不问候,一句废话也无,但是语气却相当亲切,“听你的推测,周妙宜该日准备与一名男子会合去注册结婚。” “我的确那样想。” “线索,应该可以在大学找到。” “是。” “那么,你到大学去一趟吧。” “我也有此打算。” 巢剑飞很高兴,“大家有共识最好,不过,你从前读的是文学,今日却要插班进美术系。” 遂心怔住,什么? “我已同大学联络好,关遂心,劳驾你了。” 遂心啼笑皆非,下次查欢场女子遇害,岂不是要她做舞女? 她立刻反对,“不,我年纪已大,不能做卧底女学生。” 巢剑飞凝视她清纯的脸容,“大家都认为你是最理想人选。” “我又老又胖……” “关遂心,”他又一次连名带姓叫她,“不要推搪,这是命令。” 完全出乎遂心意料,她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警队不再需要她,找个藉口把她扔出去,她大可在大学修毕博士。 她非常颓丧。 这时,巢剑飞笑说:“我要开会,失陪了。” 遂心气结,正想离开总部永不回头。 但是黄江安走来,“遂心,你好,一起喝杯咖啡。” 遂心诉苦:“叫我扮女学生呢。” “舍你还有谁,深入调查,及早破案,将人狼绳之于法。” 遂心不出声。 黄江安又说:“除了身段太好,一切都像个标准女学生。” 遂心怒目相视,“小心我切下你的头颅一脚踢落太平洋。” 身段太好可以穿大球衣大衬衫,遂心不担心这点。 “怎样联络?” “替你安排宿舍,电话传真电邮什么都有。” “我不住宿舍,”遂心叫苦,“只得一间房间,我的杂物多得无处放。” “遂心,一切都属暂时性,也许三天就破案?” “除非随便抓一个人来屈打成招。” “这是你将功赎罪机会。” 遂心看着窗外,“我不一定留恋警队。” “你也不想在这个不得意的时候离去。” 他很了解她。 “要走,立了功才走。” “几时出发?” “随你。” “为什么要这样大阵仗,派一名督察到大学查案。” 黄江安答:“人命关天。” 关遂心返家准备衣物,忽然有人敲门。 门外站着叶咏恩。 “咦,你怎么来了?”她对这小师妹有好感。 “给你送衣物来。” “什么衣服?” “大学生穿的时髦衣着。”她笑眯眯。 遂心打开一看,全是衣不蔽体的小背心,低腰喇叭裤、短裙子。 “我不穿这些。” “黄督察说:你要在极速时间内吸引并认识疑犯,穿着大胆才有机会。” 遂心知道黄说的全是真理。 “我从来不穿这种衣服,我的内衣还比它们保守。” 叶咏恩怪同情她,“不叫你纹身已经很好,有一次我扮陪唱女,还得戴上镶亮片假眼睫毛。” 遂心怒道:“歧视女性!” “也不是,黄督察亦因一次行动不见了右眼。” 遂心静默了。 “黄失去右眼?” “你没发觉?那是一只顶尖科技会眨动的假眼,但是,他因此不能瞄准。” 呵,同僚的牺牲比她大千万倍。 遂心轻轻说:“不怕,可以用红外线瞄准器。” “还有吴家璧,她自犯人处传染肺结核,需吃药打isuu書网针一年整,十分吃苦。”叶咏恩说。 遂心苦笑。 没想到倒要小师妹来劝她。 “可是,帮到人的时候又非常有满足感。” “我明白,你回去吧。”遂心说。 叶咏恩笑一笑,“祝你幸运。”她走了。 有车子在楼下等她。 遂心换上刺眼的钉珠牛仔裤加豹纹大领口、紧身衣,把天然鬈发打开,此刻看上去似一个新进歌星,不过,晚上站街角,又是另一种身分。 人要衣装。 遂心叫司机驶往大学区。 一看到校园她就高兴,阔别数载,没想到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回来了。 下了车她忍不住提着行李飞奔到校务处。 一路上男同学们转过头瞪大了眼看牢这个隆胸纤腰长腿的可人儿。 “谁,是谁?” “哪个系里的人?” “快去打听,莫被人捷足先登。” 遂心到了校务处,工作人员迎出来。 她递上证明文件。 那人一看,一怔,“呵,请跟我来。” 她带遂心到教务主任房间。 一位中年人走出来,看见关遂心,“你是关督察?”不置信的样子,“啊!请坐,我是教务主任卢家齐。” 遂心与他握手。 “你的宿舍已经准备好,四五一室,正是周妙宜以前房间隔壁。” “嗯。” “我们已通知她父母来领走遗物,但是,他们一直没出现。” “让我看看房间可以吗?” 卢君点点头,把两副门匙交给她。 “大学治安仿佛比从前差。” 卢君苦笑,“这个月校方一共发出三张告示,劝喻警告女同学从宿舍走向校舍,切勿使用小径,并需结伴行走,还有,同学舞会内有人贩卖软性毒物,校方已通知警方,至于酗酒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遂心点头。 “关督察隶属哪家大学?” “我是君主毕业生。” 他叹口气,“都大不如从前了。” 遂心微笑,中年人老是觉得以前什么都比现在好,这叫做怀旧。 “我们不想张扬此事,请警方合作。” “我完全明白。” 遂心站起来离去。 门口有男生等她。 感觉好极了,她忍不住回头嫣然一笑。 有人吹起口哨来。 这一切又同少年时并无不同,有许多事,不会变,也没有必要变。 才穿上少女服装就变成少女了。 正是上课时间,遂心先到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发觉一切设备齐全,电话随即而至。 是巢总督察的声音:“已经到了。” 遂心正逐步查看房间,只嗯了一声。 “多谢问候。”她挂上电话。 小房间只得一只窗,对牢足球场一片绿茵。 小小卫生间内只有莲蓬头装置,足够一个学生舒服地生活。 遂心把衣物挂好,搭几件在椅背上,别太整齐了,不像学生。 她走到周妙宜的房间去。 轻轻推开门,只见格式与她的房间一模一样,窗户半开着透气,窗廉缓缓拂动。 这富家女居然也选择住宿舍,是为了方便与意中人来往吗? 遂心先掩上门。 她家人并没有来收拾杂物。 桌子上还摊着功课,一具最新式书本式电脑的插头仍接着电源,手提电话在枕头边。 床上有只玩具熊,鼻端绒毛已经擦光,可见主人自小就不住摩挲,一只藤篮里有若干化妆品,几张照片里有父母及同学团体照。 一切都无异样。 周妙宜仿佛随时会由课室回来,推开门,睁大眼问:“咦,你是谁?” 并且坐下来请她喝一杯咖啡。 第3章 遂心用专业的耐心逐寸检查,废纸箩里字纸绝不放过。 只见有几张纸上有风景速写,又另外有一张纸上写着“谁爱我,谁不”,像一本流行小说的名称。 二十一岁了,还这样孩子气,可见出身实在不错。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关遂心十四岁还比她成熟,怎会关心有无人爱,张罗衣食住行是正经。 枕头下有一只香纱囊,里边装着玫瑰花瓣。 一本日记簿,完全空白,但是,当中夹着一只小小塑胶袋,有一颗药丸。 遂心轻轻取出,打算拿去化验。 连灯罩都检查过了,一点异样也没有。 这时,遂心才去查看电脑。 里边有几张功课,没想到读纯美术也得交报告。 遂心忽然会心微笑,原来周妙宜正在互联网上征求“‘拉斐尔前派历史及代表作评价’,愿出五千元,需意见精妙”。 不是一名用功的好学生。 十多封电邮,都是普通的书信来往。 这个男人,假如有这个男人的话,一定非常谨慎。 遂心打开周妙宜的粉盒,发觉她不常化妆,粉很少用,口红淡紫色,只剩一半。 打开衣柜,全是简单的便服,洗熨整齐,显然从家里带回来。 遂心一无所得。 她探头出窗外,看见窗檐一角放着一只铁盒。 啊,有线索了,伸手出去取进来,打开一看,却是一盒吃剩小半的巧克力糖。 她沉吟。 为什么放得那么隐秘? 当然是怕人看见,糖而已,看见又如何? 同学看见糖,会忍不住顺手牵羊吃一颗。 所以,她放在窗台外,不想与人分享。 这盒糖可能是那个人送给她的,糖叫“吻”,很出名,小颗小颗,也亏厂家想得出这种名字。 遂心已经在房里逗留超过一小时。 该去上学了。 她把周妙宜的衣物挪到自己房中,穿上她的外套。 愈快吸引人的注意愈好。 遂心轻轻锁上房门。 一走进演讲厅,她就被题材吸引住,一位孙正一讲师正在详述日本画家歌磨的浮世绘,墙上打出他的名作。 遂心坐下,浑忘为什么而来,专心聆听。 “嘘。”有人引她注意。 遂心看一看邻座,那是一个染一束金发的年轻人。 “闷死人,想转系。” 遂心不想分心,立刻移位坐得远一点,背后有人讪笑。 接着,金发小子悻悻离去。 这种人,浪费时间、金钱、精力,早该撵出去。 又听得讲师说:“一位周同学家中园子,也种有画中紫藤,一串串直自架子上垂下来,香气扑鼻,醺醺然使人沉醉,一见难忘,”他停一停,“可惜周妙宜同学已经不在人世。” 遂心一怔,谁,谁在怀念周妙宜? 铃声响了。 只见灯光亮起。 讲师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一脸书卷气,他正收拾杂物,立刻有三、两个怀着醉翁之意的女生围上去说些不相干的话。 遂心微笑,做女学生最大特权是可以胡乱纠缠某讲师或是某教授,说到底,还年轻嘛。 那时,她也锁定过一个对象,下了课,不走,坐在演讲厅后排,一声不响,等他,亮晶晶的眼睛却一点也不放松他。 那种眼神,是叫那个中年男子余生都不会忘记的吧。 当他回乡间退休,傍晚在洪洪炉火边读报;在时事新闻中,猛然抬头,会回忆到那一张年轻晶莹的脸。 这次,关遂心是来查案。 她站起来,从后门离去。 身后有人叫她:“是你?” 遂心知道有人认错她是妙宜,这正是她的目的。 遂心轻轻转过头去。 原来就是那个讲师。 孙正一看着遂心片刻,低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你是新同学?” 遂心自我介绍。 忽然,身后多一把懒洋洋的声音,“孙老师,还没走?没看见我在等你?” 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另一半。 遂心笑着说:“师母来了。” 那女子听见这个称呼,眉开眼笑,遂心因此脱身。 是这个人吗?他明显对妙宜有特殊好感,身边已经有人,是想换呢,还是想多吃一客甜点? 遂心走到饭堂买了一杯咖啡。 一坐下就有人来搭位子。 遂心发觉这间学校里俊男美女特别多,抑或年轻而正在读书的人多数眉清目秀,总要到踏出真实世界,加入蝼蚁竞血行列,面目自然日渐狰狞。 “我是建筑系吴汉宁,你好。” 遂心看着他,“读书与交女朋友,哪样更重要?” 他很坦白,“如果我不把功课放第一,父母会叫我好看,但是招呼女孩子也太过重要。” 遂心笑了。 他问:“你可是成年学生?” 遂心一怔,好眼力,他竟然看得出来,只比他们略长几岁,脸上已经画下痕迹。 她点点头。 “我认得你这件外套,你是周妙宜的朋友?” “你知道周妙宜?” “校园里人人认识妙宜。”他话中有话。 第2章 遂心一怔,“她很受欢迎?” “她个性活跃,你是她朋友,应该知道。” 遂心不出声,周家一直以为女儿十分文静内向,很明显,她踏出家门,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今天晚上,戴维斯堂有个舞会,你要不要来?” 遂心问:“你是来接我呢,还是在门口等?” 谁知他笑笑说:“女生免费入场,在舞会里边见面。” 遂心瞪大双眼,明白,明白。 这里简直是男生天堂,不管接不管送,一点责任也无,遂心为之气结。 那漂亮的男生朝朋友挥手,说声失陪,便转了位子。 接着,另外有人过来搭讪。 遂心穿起外套,没好气地离去。 她驾车到附近派出所,把那颗药丸交给当值警员,“请转黄江安督察化验。” 遂心回到宿舍,发觉有个女孩蹲在房门口。 看见遂心她站起来,“回来了。” “你是哪一位?” 她嗤一声笑出来,“这样斯文,真不愧是阿妙朋友。” 女孩子一头长鬈发,丝绒长裙,小小毛衣,露着肚脐,脐眼上钉着一枚金环。 遂心一看就觉得痛,连忙转移目光。 女孩问:“阿妙是你好友?”她叹口气,“发生什么事?” 遂心答:“原本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她开了房门,“请进来喝杯咖啡。” 她老实不客气脱了鞋盘膝坐到床上,“设备齐全,家境很富裕吧。” “过得去。” “阿妙生前欠我债。” 遂心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丘庭枫,妙宜生前好友,我住她右边那间房。” “有借据吗?” “她是妙人,我是疯女,我借钱给她,还用写字?” 遂心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妙宜的朋友?” “今早你在她房里逗留不少时间。” 遂心竟没发觉有一双眼睛在暗里看她,这女子厉害。 “欠多少?” 她讲了一个五位数目。 “妙宜不像借债的人。” “我没问,她说稍后还。” 遂心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丘庭枫把脸趋近遂心,眯着双眼,“你的口气很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奇怪,像是惯于盘问人。” “谁是周妙宜的男朋友?” 她想一想,“妙宜没有固定男友。” “妙宜同什么人在一起多?” “我与她最接近,”她黯然,“可能是我带坏了她,请她喝第一杯啤酒,抽第一支大麻烟,抄第一篇功课,但,这其实是标准三部曲,人人试过。” “她有无爱上谁?” “喂,我等钱用,你高抬贵手可好。” “我猜想妙宜并无欠债,我肯定你还欠妙宜债项。” “又被你猜中。” 遂心给她两张大钞。 “手头一松必定还你。” “她的男朋友……” “今晚到戴维斯堂去看看你会明白。” 又是戴维斯堂。 这时,丘庭枫忽然伸手过来袭遂心胸部。遂心受过训练,眼明手快,立刻还手将她格开,“喂,你干什么?” 她恼怒喝问。 丘女却笑嘻嘻,“胸前伟大,可是真的?” 遂心气结,索性也开她一个玩笑,“想不想知道秘诀?” “有吗?我很想知道,愿意请教。” “用功读书,孝敬父母。” 丘庭枫一怔,哈哈大笑,“你真有趣,”可是忽然又低下头,“可惜妙宜已经不在,否则笑得她肚痛。” “她爱笑?”遂心问。 丘女不再回答,穿回鞋子离去。 她穿一双印度绣金线拖鞋,打扮活脱是一个艺术系学生,波希米亚韵味十足。 她的足踝与双手都白皙细腻,一看就知道出身不错,可惜不甚获家长信任,故此老是等钱用。 “今晚八时,我带你去戴维斯堂。” 稍后,黄江安督察的电话来了。 “遂心,那颗药,是一粒叫ru四八六的事后避孕丸。” “嗯,她取到手没有服用。” “是,一个决定,改变命运。” “能追查到来源吗?” “不可能,整个网络上都有非法药物出售,毋须医生处方或指引,校园一定有中间人转售图利。” 第4章 “我们那时,读书就是读书。” “彼时也分好几等学生,我专职代做功课,就赚得学费。” “你可有代人考试?” “这可是秘密。” “黄督察,周妙宜的性格与她父母所说有点出入。” “啊。” “容后报告。” 晚上,遂心穿上吊带亮片裙子,过去敲门。丘庭枫打开门,她正在画画。 遂心走近,只见色彩斑斓,且见神采,“画得很好。” 丘女很高兴,“是吗?家母一直希望我读管理系。” “母亲们总希望子女过安定生活。” “我帮你画一张画像。” “好呀。” “不过,你需裸体。” 遂心叫出来,“不不不,谢谢。” “进了艺术系,为什么还这样拘束?” 遂心笑,“这是纯美术系,不必做习作,你的裸体艺术用不到我身上。” “才说我画得好,”她自床底搬出一叠素描,“看,本宿舍不少女同学信任我。” 遂心一看,“啊,你肯定有才华,所以有权不羁。” “唷,你何必这么客气。”她放下笔。 “有无想过在报上或网络刊登广告争取街外顾客?美加的艺术系学生时时替大人、孩子,甚至猫狗、住宅画像,帮补收入交学费。” “好主意。” “不过,你母亲可能不同意。” 她笑笑,“家母与父亲的另一名妻子不和,老是想我出人头地,替她争回一口气,读完管理可以到父亲公司去做事,与大哥争威。” 呵,原来有这样的故事。 “这张是妙宜。” 妙宜!遂心取过那张粉彩画,只见画中半裸的周妙宜坐在椅子上看书,纯真专注,没有半丝猥亵,遂心忽然明白裸体画的真意。 丘庭枫当着遂心换衣服,一点不觉尴尬,她天生豪放。 遂心和庭枫步行到戴维斯堂去。 遂心忠告:“不要走小径。” “不怕,人多,热闹。” 她说的是真话,小小山路有人提灯,有人用手电筒,像一个节目般好玩。 风大,遂心把披肩拉紧一点。 有人在身后叫她,“妙宜──” 挑花羊毛披肩正属于妙宜。 又听见有人嘀咕:“你别乱叫好不好,妙宜已经不在。” “我不怕。” “人家会不高兴。” 看样子妙宜人缘不错。 遂心从没来过这种舞会。 大堂内一片漆黑,守着在大门口检查手袋口袋,看有无毒品酒精混入,乐声震耳欲聋,遂心估计有五十分贝。 她有点震惊,在这种地方,不能交谈,也看不清脸容,只不过是随噪音闪灯节拍扭动身体发泄,有什么乐趣? 只见那边已有十多人肢体都缠在一起,互相抚摸,陆续有人加入。 另一角有个女孩被举在半空,底下人群把她自一双手交到另外一双手,她似乎很陶醉,紧闭双眼。 自诩见多识广的关遂心今日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 调回行动组的确有助增长见闻。 有人递一只汽球给她。 遂心一看,原来是那个吴汉宁。 “你来了。”他教她吸那只汽球。 遂心立刻知道球内有不知名麻醉气体,处理不当,会引致心脏麻痹,呼吸停顿。 门外的警卫如同虚设。 她按住小吴,把他拉到一角,“我有话说。” 吴汉宁笑,“你到这里来说话?” “你们也算是天之骄子,为什么不快乐?” 小吴一呆,“我们并非不快乐。” “那,”遂心问:“为什么要用毒品?” 小吴大惑不解,“这些不是毒品,不会上瘾,不妨碍生活。” “何需麻醉自己?” “因为想更加快乐呀!来,试一试,你立刻明白。” 遂心推开他,走向后门,去争取新鲜空气,她忽然明白了,几乎所有成年人都认为少年喜欢用麻醉剂是因为他们苦闷。 不,他们已经够开心,他们追求极乐。 这是成年人苦口婆心永无结果的原因之一。 屋外一轮明月,空气冷冽。 遂心觉得她已进入周妙宜的世界,轻轻打一个冷颤。 她循小径缓缓走回宿舍。 这时,路上已经静寂。 走到一半,遂心已发觉身后有人。 遂心是警务人员,警觉性比一般女子高得多,况且,她没有喝酒。 那人愈走愈近,一只手搭上来,碰到遂心肩膀。 遂心暴喝一声,“退开!” 那高大的身形还想来捂住她的嘴,强迫她就范。 遂心恼怒,“你找死!” 她一弯腰,用力扯住那人左臂,借力把他重重摔倒在地。 这正是遂心在督察学堂,三年苦功学来的柔道绝技。 这时,有人听到声响,“什么事?” 遂心大叫:“救命,救命!” 趁还未有人走近,她狠狠踢那人的面孔泄愤,今日要是换了别的女学生,躺地上打滚的就不是这只人狼。 警卫气呼呼赶到。 遂心站住,“他意图强暴。” 警卫把那人拖起来,只见他满面鲜血,正在呻吟。 其他学生围上来,“是他!有女生形容疑犯做案时穿骷髅图形上衣。” “怎么受伤的是他?” 警卫答得妙:“他不小心摔跤。” “抓他进去,这位小姐,你得去录口供─咦,人呢?” 遂心已经站到人群后边。 她的心突突跳。 那个歹徒显然经验不足,如果先用一条丝袜勒颈,关遂心可能有麻烦。 “抓到人了。” “从此安全了。” “不不,禽兽除不尽,这条危险小路封掉最好。” 遂心扶着略酸的肩膀回宿舍,裙子被撕破一角,出去一趟,变成残花败柳返来。 这种生活,已不是遂心可以适应。 没想到染缸自学府开始。 第二天一早,遂心向黄江安报告近况。 “你抓到校园之狼,恭喜,他为祸半年,伤害过七名女生,终于落网。” “有无证人?” “有,证人证物堆积如山,遂心,上头还想你查一查校园毒品案。” “喂,我不是驻校园警员。” “你听我说,上月有女生被人在饮品中混入过量ghb迷魂药昏迷,今日躺在医院里像一棵椰菜。” 遂心不出声。 “关警官,你不想替她寻回公道?” 遂心说:“我稍后会以同学身分去周家探访。” “祝你成功。” 遂心去邻房敲门。 丘庭枫在房内问:“谁?” 遂心知道她有客人,便说:“你方便时找我,我们一起上妙宜家。” 真羡慕丘庭枫能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理直气壮,比她大几年的关遂心有许多传统伦理包袱。 过片刻,丘庭枫来敲门。 遂心转过头去,“枫子。” 她笑嘻嘻,“我只上过周家一次。” “去,去洗个澡,头发搓干净一点,换上白衬衫卡其裤。” “有什么好处?” 遂心提醒她:“你仿佛永远等钱用。” 她打开遂心钱包,取出一张钞票,挥挥手。 不过她也算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半小时后照遂心吩咐那样打扮干净了过来,长发梳成辫子。 与同样白上衣卡其裤的关遂心看上去似两姊妹。 遂心看着她轻轻吟道:“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你说什么?” “没什么。”遂心笑笑。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们走吧。”两人结伴,比较好说话。 真没想到周家环境那样好:三层高独立小洋房,门口种满玫瑰花,在高密度城市,没有多少人可以住得这样舒服。 佣人来开门,问过来意,请她们进去会客室。 “太太一会儿就来。” 遂心没有坐下,四周围打量,只见布置十分精致,什么摆设都有,却不见一本书,生意人不喜欢书,因与“输”同音。 遂心轻轻转动一座地球仪。 忽然听见一阵嬉笑声,又有轻脆的霹雳啪喇声,遂心一听,就知道邻房有人搓牌。 她抬起头来,灵巧的丘庭枫也正看着她,两人都想:怎么还有心情搓麻将? 一个苗条的身形出现在门口。 “我是周新民太太,两位是妙宜的同学?请坐。” 周太太太过年轻,且脸上并无悲切之意。 遂心暗暗骂伙计疏忽,这一点线索都不向她提及。 周太太接着问:“两位同学,有什么事吗?” “妙宜学校宿舍里还有些杂物,希望派人去收拾一下。” “呵是,”秀丽的周太太立刻叫佣人进来,“请把地址及房间号码告诉管家。” 她仿佛急着要回到牌桌上去。 这时,有一对十岁左右的孪生儿走进来,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可爱活泼,缠住母亲。 周太太笑笑,“叫姐姐,”又说,“请两位留步吃点心。” 乘机牵着孩子的手出去了。 那中年管家记下了房间号码,看见遂心一脸愕然,不由得轻轻说:“多谢你们关心,我明早就来学校收拾。” 丘庭枫在一旁,维持缄默。 外头,清脆的搓牌声又响起来。 那管家又说:“妙宜,不是太太生的。” 遂心已经猜到,也难得这位周太太毫不虚伪,倒也难得。 第5章 “请问周先生在不在家?” 那管家答:“周先生出门谈生意去了。” 遂心没想到一点结论也没有。 管家却小声说:“妙宜,也不是周先生的孩子。” 什么? 管家轻轻说:“妙宜的母亲带着她来嫁给周先生,不久去世,周先生一直对妙宜很好,再婚后继母也很客气宽容,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遂心抬起头。 怪不得周妙宜要搬到宿舍住,她在这屋里,全无亲人。 这时,丘庭枫忽然提出一个要求:“我们可以到妙宜房间去看一看吗?” 她确是妙宜好友,声音里有真正的哀恸。 管家点点头,“二楼快要重新装修,妙宜的房间会拆掉改为健身室。” 她带她们上楼。 看样子,这管家对妙宜有点感情。 她轻轻推开一扇房门。 呵,周妙宜的房间像小公主寝室,粉红墙壁,雪白地毡,一只书架上摆满瓷脸洋娃娃,一地画册,水晶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干枯了的小小毋忘我。 有人唤管家,她下楼去。 丘庭枫走近书桌,查看一会儿,又拉开抽屉,像是找日记本子。 她抬起头,“没有。” “会不会被周氏夫妇收了起来?” 庭枫摇头,“他们才不关心,物质应有尽有已经仁至义尽。” 这时,遂心看到书桌上银相架里有一张照片,她拿起来细看,真奇怪,骤眼看,似一张风景照片,湖光山色,一间湖边平房,看仔细了,才发觉那间平房竟浮在木筏上,荡漾在湖边。 周妙宜为什么珍藏这样一张照片,这是谁的浮宫? 遂心悄悄把照片放进口袋里。 “很久没有人住过这间房间了。” 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地毡上完全没有脚印,只有吸尘机推过的痕迹。 管家这时回转,“两位,请下楼吃点心。” 遂心与庭枫不便久留,回到楼下,蛋糕三文治都摆了出来,但是她们完全没有胃口。 不久便告辞了。 那周太太还特意离开牌桌送她们出门。 遂心再三道谢。 庭枫喃喃说:“比起妙宜,我都还算幸运。” 遂心不以为然,“妙宜环境不差,读好书,有的是前途,将来有自己的家庭,伴侣子女,一样不少,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快乐要自己动手寻找,怎会有人盛在银盘里捧上。” 庭枫看着遂心:“你是谁,是先知抑或基督?” 遂心苦笑。 过一会儿,庭枫说:“杂物太少了。” “你说得对,我的房间,根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一地是换下来的衣服鞋袜,杂志书本光碟,且不准人收拾,打开柜门,网球拍与溜冰鞋会滚出来。” “浴室更不堪入目。” “是呀,无数瓶罐,卫生用品……但是,妙宜的房间却整齐得似示范单位。” “是故意的吧。” “怎么会?” “故意不露痕迹,像是知道会有今日,大家都想知道她的秘密,她很寂寞,这是可以肯定的事。” 遂心问:“她从不同你说及家事?” “我一直以为她是父母亲生。” “你来过她家。” “我没见到周氏夫妇,他们出门去了。” “他们好似时时旅行。” “不错,但是,妙宜很少跟随,她同我一样,喜欢留在宿舍。” 嗯,生活如孤儿。 “你,庭枫,你又有什么心事?” “我太疯,家人不喜欢我。” “收敛一下,像今日这样不就很好。” 谁知她笑笑回答:“若为自由计,一切皆可抛。” “那你叫做求仁得仁,往后,千万别抱怨父母不了解你。” 庭枫忽然问:“你对妙宜这件事,可是有疑心?” “为什么叫她妙人?” “平时文静,只要喝一点点酒,就非常兴奋。” “是吗,常常喝?” “没有机会,闷的时候,便喝几口。” “宿舍一向不准藏酒,舍监没有来抄?” “哪有这样多的人力物力,连图书馆都传要关闭。” 遂心点点头,她对世情有很深切的了解。 “你送我到城市中心,我找朋友,稍后自行回校。” 遂心回办公室去。 黄江安督察迎出来,“遂心,你来了,可有发现?” 遂心感慨:“大学里似一个江湖。” 他笑,还没来得及回应,背后有一把声音说:“根本就是,任何地方超过五个人便是社会,再多,就变江湖,有好人必有坏人,有弱女子有墙头草有混混。” 只见巢剑飞慢慢走过来。 遂心取出那帧照片。 他们一起过来看。 “咦,相片里没有人。” “风景极佳,背后是一座雪山。” 一言提醒了遂心,这一定是北国。 “呵,这是一座浮在大木筏上的平房。” “这可怎么住,有水电吗,如何上卫生间?” “什么地方来的照片?” 遂心没好气。 她借用办公室互联网,把照片贴到电邮站,“有无人可以告诉我,照片背后山脉属于何处,什么地方有这种船屋?” 她同助手说:“一有消息便转告我。” “极度浪漫的人才会做水上人家。” “甲板很大,看,木筏用整条巨木扎成,非常有趣。” 他俩虽然欠缺诗情画意,但是观察力却非常强。 “船屋可用拖船拉出去大海遨游一番才返回湖泊。” “呵,大风大雨时吃不消。” “怎样买菜?” 他们看到许多遂心看不到的问题。 “如果有孩子的话,如何上学?” “有小艇可以驶到附近学校去吧。” 遂心的心一动。 她问:“有无放大镜?” “这边有一个电子放大镜,你要几倍?” “十倍够了。” “噫,大材小用。” 照片部分经过放大,打在银幕上。 “请对准窗口。” 本来模糊的,似芝麻大小的映象忽然清晰,是一个人的面孔。 “再放大十倍,接上电脑,洗去背景。” 巢剑飞亲自为遂心服务。 银幕上的影象忽然清晰起来。 只见船屋小小窗口,有一张脸探出来,放大后微粒甚粗,可是一看就知道是周妙宜。 “是她,她到过这间船屋。” “这张照片一定从小艇拍摄过去。” “去查谁是屋主,这番有端倪了,做得好,关遂心。” 遂心把放大照片印出来。 周妙宜肯定有过快乐的时刻。 你呢,关遂心,你开心吗?这几年来,你尽忠职守,埋头苦干,毫无怨言,像一部机器,每朝开动,倦极休息,第二天重头来过,这样,叫做真正活着吗?这样活到一百二十岁,做到一百二十岁,叫做生活吗? “……遂心,遂心。” 遂心听见叫她,才抬起头来。 黄江安看着她,像是有点担心,“遂心,办案要抽离,切勿过分投入。” “是。”遂心回答。 巢剑飞却笑,“放心,遂心怎会与周妙宜有共通点,南辕北辙。” 遂心站起来,勉强地笑,“我回去了。” “遂心,随时与我们汇报。” 那天晚上,关于照片的消息来了。 “图中船屋,正泊在加拿大阿勃达省的露意思湖边,背景岸上不远的地方,正是著名的露意思堡酒店,这是一个著名的旅游区。” “船屋相当普通,这种生活方式不是大都会爱夜生活注重功利的人可以了解,船上自设发电机,设备完善,夏季,拖往北方看冰山,冬季,泊在湖内比较安全,居民与大自然打成一片,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有一间酒店,整座浮在湖上,泊在卑诗省维多利亚岛附近,如要订房,请电——” 一时间收到这样丰富的资料,遂心才知自己孤陋寡闻。 她向提供消息的仁人君子一一道谢。 然后,她以警务人员身分,发一封电邮到加国阿省的警署,要求协助。 不知不觉,已经夜深。 遂心听到玻璃窗上叮一声。 有人扔小石子上来。 遂心打开窗张望,看见丘庭枫站在楼下。 “疯子!” 她喊上来:“宿舍大门已上锁,帮我爬上来。” 遂心垂下一条长围巾,才二楼,十一二尺高,丘庭枫像灵猿那样爬上来。 她攀进遂心房间,松口气。 很明显,已经练习过百次以上,做惯做熟。 遂心问:“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男生的公寓。” “你这样滥交,没有隐忧?” “有,”她把脸凑近遂心,“年老色衰,被迫守家中,比死还惨。” 遂心没好气,抬头看到时间,吓一跳,不知不觉,已近凌晨。 她伸手熄灯。 丘女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说:“你需照顾肉身的需要,压抑过度,于身心无益。” 遂心冷笑一声,“多谢指教。” 丘女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出去了。 天一亮,遂心起床上课。 讲师这样说:“明年暑假,大家可考虑参加一个美术营,为期半月,出发到法国罗华谷,住宿当地农庄,学习画画、写作,详情可问注册处。” 遂心脱口问:“今年夏季,可有组团出发?” 那讲师笑答:“有,由孙正一讲师领队到加拿大西部研究爱茉莉嘉的作品以及图腾艺术。” 第6章 遂心立刻到校务处去查探。 他们看过记录,“有,周妙宜的确是成员之一。” “丘庭枫呢?”遂心问。 “她没有报名。”校务员回答。 “去了多久?” “校方只负责一个星期的旅程,七天后解散,但是同学们大多数留下探亲访友。” 遂心道谢。 这时,工作人员抬起头来,微笑着说:“关小姐仿佛对部分学生的表现表示不满。” “未来社会栋梁,应该精神十足。” “关小姐可到工学院参观,或者,去科学组看看。” “想必是另一番光景。”一定全班是书虫。 “是呀,有些人嫌他们一天十多小时呆在实验室里,回宿舍淋个浴又来了。” “真是人各有志。” 遂心走去找孙正一。 他便是怀念妙宜家紫藤花的那位先生,又错认遂心是周妙宜。 遂心问:“老师,最近你带队去过加拿大西部?” “是今年夏季。” 遂心故意闲闲说:“明年,他们去法国南部,风景好得多。” 他笑笑,过片刻说:“陆讲师对欧洲美术史甚有心得。” “艺术不是美洲强项。” “各人观点角度不同。” “夏季,周妙宜可有一起去?” 他点点头,“她创作了许多好作品。” 这时,两三个女学生走近,“孙老师,可是上你家去?” 遂心一听,立刻说:“我可以一起去吗?” 其中一个女生看她一眼,扁扁嘴,像是在问:你是老几? 但是孙却点点头。 他的宿舍就在学校不远之处,步行就到。 门一打开,一个少妇领着幼儿迎出来。 遂心以为是保母,心里已经在想:怎么聘用皮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肤这样黧黑的保母,幼儿不害怕吗? 稍为留神,发觉那不是工人,那是师母。 果然,女生纷纷招呼。 孙太太有一张叫人看上去有点不大舒服的面孔,人类对五官的喜爱始终狭窄地限于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及小嘴,凡是相反的都不好看。 孙太太的相貌十分吃亏。 那班女生像是已经来惯来熟,跟着孙正一到地库去看画。 遂心没有跟下去,她藉故与孙太太攀谈:“很热闹,一定是师母好客。” 孙太太笑笑,“每年都来一批新生,熟了又走,又随别的教授习艺。” “师母暑假可有去旅游?” “我没有参加,公司事忙。” “师母有工作?”遂心意外。 “我是名会计师,同你们那行南辕北辙。”孙太太说。 遂心佯装童言无忌,“呵,那是怎样认识孙老师?” 谁知师母有点感慨,悄悄答:“那时他在我公司做文员,由我工作供他读美术系。” 遂心一怔,不出声。 听语气,都知道孙师母是何等寂聊。 “十五年过去了。”她抬起头,有点不置信的样子。 遂心轻轻问:“你们有几个孩子?” “三个,这个才七岁。” 照说,七岁已不用紧紧搂着,可是师母像是想抓住一些什么。 佣人叫她:“太太,蛋糕与冰淇淋可是现在拿下去?” 她骤然回到现实世界,有一刹那的诧异,会否对陌生人说得太多? 她恢复了一个师母应有的样子,“这位同学,你也去用点心吧。” 第3章 灵感已被打断,遂心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 但是,遂心不愿放弃,她尽最后努力:“师母,记得周妙宜吗?” 孙太太茫然摇摇头,“同学太多,不记得了。” 遂心相信她。 孙家的两个大孩子打完球回家来。 遂心发觉三个都是男孩,长得像父亲,十二、三岁就高大英俊,一脸书卷气,而且敬爱母亲,十分听话,这对师母来说,应是最大补偿。 只见她团团转忙着张罗,一屋都是人。 遂心告辞。 孙家大儿送她出门,遂心见花园有园丁动土,便随口问:“种什么花?” 那孩子答:“一种叫紫藤的攀沿植物。” 遂心点点头,驾车走了。 孙正一有可疑吗? 遂心认为不。 他所恋眷的不是这些漂亮年轻的美术系学生,而是他自己浪费在不平等婚约上的宝贵岁月。 报恩式婚姻是永远不可行的事。 当年孙太太实在不应该提出婚约,帮一个朋友升学是大大好事,帮伴侣就不必了。 那么大的恩典,一生一世,一日重过一日,最终会被压死,遂心觉得孙正一已经奄奄一息。 她把车子驶返学校。 停车场里,一个年轻男子笑眯眯迎上来,“可需要过瘾?” 遂心脱口问:“是什么?” “pma,一粒三十元。” “它会杀死人。” “不,”男子说:“它给你极乐。” 遂心竟同校园毒贩攀谈起来。 “你为哪个集团做骡子?毒品由谁提供?” “喂,二十五元,买,还是不买?” “你可知你在做非法勾当?” 那毒贩正没好气,那边却有人伸手招他,他匆匆走到另一角去做生意。 公然、肆无忌惮,在灰色的天空下,为所欲为,有求,必有供。 遂心用手提电话报警:“有人在大学南边停车场贩卖多甲氧安非他命。” 答案是:“即派警员巡逻”。 但是遂心知道在猫来到之前,老鼠早已得手窜逃,果然,那年轻人警觉地坐同伴接载的车子离去。 遂心蹬足。 回到宿舍,庭枫在等她。 遂心见她脸色灰败,便开她玩笑:“终于被学校开除了。” “不,家父中风,躺在医院里。” 遂心立刻说:“梳洗更衣,去看他呀。” “不,我们互不相爱。” “这是规矩。” “我不想虚伪。” “既然如此,为何灰头灰脑?” “我怕母亲为难。” “太矛盾了,帮不到你。” “不,遂心,你可以帮忙,请你扮作我,到医院去一次。” “荒谬!” “他们多年没见过我,根本不记得我什么样子,你进去,不必出声,站十分钟,就可以静静退出,你长得眉清目秀,端庄斯文,父亲一定满意,家母面子也得以保存。” “不行。”遂心啼笑皆非。 “我帮你做三张习作,保证你升级。” “这样逃避,怎过一生?” 庭枫忽然这样说:“像妙宜的话,也很快过去。” 遂心心酸,“我来了一个什么地方?四周围没有一个快乐的人。” 庭枫无神的大眼睛看牢她。 遂心实在不想节外生枝,但是庭枫仿佛有股魅力,叫她不能不把这个突兀的任务接受下来。 庭枫把医院房间号码告诉她。 遂心只得出发到医院。 她向看护报上姓名:“说是庭枫来了。” “呵,在等你。” 遂心跟着看护进去。 那长者躺在病床上,身上搭满管子,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 病房大得似酒店套房,四周围都是人。 看护轻轻说:“丘先生,庭枫来了。” 遂心离不远之处屏息站住。 房内有三个年轻男子,以及一位中年太太,八只亮晶晶眼睛目光如炬,上下打量审视她。 难怪庭枫不肯来。 这四个人肯定是母子,也就是庭枫父亲另一位妻子的家人。 庭枫生母不在房里。 那病人招招手,“庭枫,过来。” 遂心走近一步。 她有经验,这位先生已是迟早问题了。 丘庭枫的父亲凝视遂心,误会遂心是庭枫,他轻轻说:“人家叫你疯子,我看你却挺清秀文静的。” 遂心笑笑,并不气愤。 “在学校读美术?” 遂心又点点头。 “你走近一点。” 遂心只得走到床头,有人端张椅子给她坐下。 他握住遂心的手,但是很快就放开。 他忽然问:“生气?”遂心心平气和地摇摇头。 “庭枫,”他点点头,“你量度涵养都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遂心觉得她应该走了,那八只会放飞箭的眼睛叫她吃不消。 连庭枫都不肯来,她这个替身的演出不必太努力。 她缓缓退后。 然后一溜烟跑掉,松口气,当是完成任务。 后边有人叫她,不是医生,就是律师,遂心佯装听不见,急步落楼梯。 一个人无所求,真正痛快,像庭枫,可以疯得找替工去见亲父最后一面,就是因为毫无企图,与她同父异母的三位哥哥不一样。 遂心开始真正欣赏这名不羁的少女。 她回到宿舍,庭枫迎上来说:“谢谢你,家母以为我去过了,很宽慰。” 遂心问:“可有人识穿?” 庭枫摇摇头。 “将来他们发觉货不对办——” “谁还会再去见他们!” “不久将宣读遗嘱。”遂心提醒她。 “我帮同学做功课已经够开销,又多朋友接济,我不怕。” 遂心由衷地说:“庭枫,我爱你。” “来,给你奖品。” 她拨开手掌。 遂心看到两颗小小的白色药丸。 她恶向胆边生,一手抓起扔出窗外,庭枫哗哗叫。 第7章 “毒药会杀死你。” 庭枫回骂:“你这人神经有问题。” “你也提供给妙宜?” 庭枫说:“没空睬你,我下楼去找回来。” 她披上外套奔下楼去。 遂心回房去。 来自阿勃达省的答案到了。 “关督察,阁下要找的资料如下:图片所示船屋本省注册,编号一五四六,现时停泊在西北省域的大熊湖,船主汤默斯晓诺陈,请问贵署对此人有什么怀疑,我们愿意协助调查。” 屋主是华人。 遂心抬起头,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人,拥有这样独特的生活方式。 她即时回覆电邮,感谢阿省警方,并且表示,暂时尚未需要任何协助。 她的电话响了,是庭枫的声音:“遂心,请到饭堂等我,有要紧事商量。” “有什么话,在电话里说一样。”遂心说。 “你出来我们当面讲。”庭枫回答。 遂心只得收拾一下桌面,步行到饭堂去,买了一杯咖啡,喝一口,听见手提电话响,她放下杯子,自口袋里取出电话。 “枫子,你在哪里?” 那边没有声音。 遂心立刻警惕,马上抬起头,有一个身影接近过她又擦过,她即时按熄电话。 她决定不再等庭枫,饭堂里人太挤,她又喝多一口咖啡。 所有学校饭堂的咖啡都似洗碗水,颜色倒有三分似,却只有苦味。 她走到大门,忽然轻轻站停,啊,不妥,遂心发觉她心跳加速,晕眩、嘴角不能控制地流出涎沫。 不愧是警务人员,她镇定地靠墙站住,取出手提电话,按下紧急钮报警,手指已渐渐麻痹。 有人立即回覆:“关督察,你身在何处?为何按紧急号码?” 遂心头脑还有片刻清醒,可是舌头已肿起,不能说话。 她听得对方说:“关督察,我已开启卫星追踪系统,请等候支援。” 她倒在地上。 她看见庭枫赶来扶起她,“遂心,你怎么了?遂心,你没事吧。” 遂心充满懊恼。 真没想到会在校园里中计遇害,太不值得,街头森林,枪林弹雨,都存活下来,这次如不幸丧命,会被同僚取笑。 她胃部剧痛,扭曲四肢,那种痛令她神智渐渐升华,去到另外一个境界。 她失去了知觉,可是却不是进入黑暗,她另外有种意识。 关遂心发觉自己来到一个七彩缤纷的花园,有人在她颈后呵气。 她转过身去,她所爱慕英俊的他站在她面前,她倚偎过去,双臂缠着他的腰,面孔贴住他胸膛,心里有难以形容的极乐兴奋。 他温柔地亲吻她,遂心听见自己轻轻说:“更多,更多。” 他抱紧她,遂心又说:“紧些,再紧些。” 这种快乐叫遂心落下泪来。 旋转的感觉一直把她带到深渊,像是有人无比怜惜地掐住她脖子,一路缓缓用力,她在毫无痛苦下窒息,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关遂心才真正苏醒。 她睁开双眼,立刻知道自己躺在医院里。 可是,她有一丝惆怅,眷恋刚才的梦境。 有人探过头来,“关督察,苏醒了,总算福大命大。” 这是黄江安。 遂心没有力气说话,只勉强牵牵嘴角。 “遂心,你着了道儿,如果生活在武侠小说世界,早已成了包点。” 遂心点点头。 “你的咖啡被人放进五克以上氢基丁酸,即俗称ghb的麻醉药,五分钟就上脑,产生幻觉、渴睡、神志不清,若不及时救治,血压与体温均会上升,导致心脏停顿。” 遂心不出声。 “你心目中可有疑犯?” 遂心呵出一口气。 “谁约你在饭堂等?期间你可有离开过桌子?可怜的遂心,一直叫女学生万分留神提防迷药,这番自己却中了圈套,英名丧地。” 遂心被嘲笑到脸都黄了。 她黯然,害她的会是庭枫吗?如果是,太叫她伤心了。 遂心变了,她从一个刚强的警务人员变成温情的学生。 “遂心,上头决定叫你离开校园,你可以好好休息,内应外合,我们已经掌握证据,可以将毒贩绳之于法。” 遂心轻轻说:“他们喜在停车场出没。” “是,我猜想你的身分已经暴露,所以歹徒乘机给你一个教训。” “是我太不小心。” “好好休息。” 黄江安走了。 案头有同事送来的鲜花水果。 遂心四肢无比酸软,她刚想瞌上眼,看护进来轻轻说:“一位丘小姐,说是你的同学,想见一见你,在外头等了半日。” 遂心说:“请她进来。” 庭枫进来,双目通红,一言不发,伏到遂心胸前流泪。 遂心轻抚她的头发。 “不是我,请相信不是我。” 遂心知道不是她。 “我略迟一会到饭堂,看见你已经倒在地下,扶起你不久,警察与救护人员已经赶到。” “我知道不是你。” 像留堂的孩子看到家长来接,庭枫哭出声来。 当然不是她。 下毒药的人,可能永远都找不到,有人恨她碍事。 有人同样嫌周妙宜吗? 看护进来,“请勿激动,请让病人休息。” 庭枫揉着双眼出去了。 遂心闭上眼睛,渴望回到适才那绮梦里去,只是不能够。 啊!她心惊肉跳,这是那么多人甘愿服毒的原因吧。 那种药,竟可以令她产生那样极乐的幻觉,可怕! 第二天,陆续有同事来探望,遂心平静下来。 巢剑飞摇头说:“遂心,你这样瘦了。” 遂心轻轻答:“校园里,吃得差。” “我家女佣极会做菜,我叫她去你家服务个把月,保你长肉。”巢剑飞说。 遂心说:“我想向你申请离境。” “去什么地方?” “加拿大西部。” 巢剑飞放心了,“那里是清平世界,适合静休,我批你两个星期假。” 遂心一出院,就买飞机票出发。 黄江安来送她飞机,带着一具卫星电话,交到她手里。 “你是去寻找那艘船屋吧。” 遂心点点头。 “遂心,为何似着魔般追踪此案?种种迹象,都指向自杀案件,你当心。” “假使是自杀,你应当放心才是。” “遂心,心魔最难敌。” “我是一名警务人员。” “但是与周妙宜同样地孤寂内向。” 遂心像是听到笑话一样哼出来:“我内向?” 黄江安看着她,“有人知道你的心事吗?” 遂心不出声。 “速去速回,这具电话或许可以帮到你,随时同我们联络。” 遂心与他拥抱一下。 黄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牢她,“快找个男朋友,别辜负这一副好身材。” 他身边的电话响起来,他一听,满脸笑容:“抓了八个人,搜出成千颗药丸,关督察,你又立了功,回来封赏。” 遂心笑笑,步入候机室。 十多个小时后,她在阿省爱门顿下飞机,到了警局,说出来意。 当值的警官查核过她的身分无误,对她十分客气。 “找到住所没有?” “我有朋友在此。” “你有事可请教安妮。” “谢谢你。” 她追踪陈晓诺的船屋所在。 这间屋,为着自身安全起见,必向当局报到,有了注册号码,不难追寻。 它已经离开了大熊湖,现时,停泊在同一个省份,北纬约五十度的大奴隶湖里。 天气冷了,大熊湖一半在北极圈内,恐怕已经结冰,它南迁是很理智的事。 安妮是一个年轻的警务人员,已经升到中士,身段略胖,金发蓝眼,和蔼可亲,健谈。 她斟一杯咖啡给遂心,问道:“寻人?” 遂心点点头,“请问怎样去大奴隶湖?” 安妮不置信,“你,北上?” 那样瘦削,弱不禁风,跑到偏僻北部去干什么? 遂心追问:“你去过那里没有?” 安妮老实地摇摇头,“对不起,我是一个城市人,但是真的要去,也难不到你,先乘小型飞机到史密夫堡,然后租一种叫海鸭的水陆两用飞机,可直抵湖区。” “风景一定极美。”遂心说。 “那当然,那是冰河时期留下湖泊之一,面积比安省的安大略湖及伊利湖还大,你若喜欢大自然,绝对不会失望。”安妮说。 遂心点点头。 安妮看着她,“今晚你睡什么地方?” “还没着落呢。” “到我处来吧,一人一房,床与早餐,每天六十元。” “好极了。” 真爽磊,遂心希望好好学习这种脾性。 “北上奴隶湖,你还需要添置若干装备。” “请多多指教。” 下班后安妮先把遂心带返小公寓,设备简单,但样样齐全,收拾得十分干净。 遂心微笑,“我请你吃晚饭。” 安妮大喜,“可否叫我男友也出来?” “欢迎之至,一共几名?” 安妮一征,没想到华女也会这样幽默,不禁也笑,“一个够了。” 她陪遂心去挑御寒应用衣物。 安妮在行,有她做顾问方便得多,遂心大开眼界,原来先进寒衣全部防水、轻软方便。 她忠告:“一定要穿暖。” 第8章 遂心答:“明白。” 安妮好像还有话说,略见忸怩。 遂心问:“还有什么事?” “我男友侯活说,凤凰城饭店的鱼翅最好吃。” 遂心笑说:“没问题。” 安妮看着她:“噫,你真豪爽豁达。” “出外靠朋友,来。” 那侯活是个大块头,任职消防队长,老实热诚,非常喜欢吃粤菜。 今日洋人吃中菜已相当嘴刁,是个食家,懂得叫蒸酿豆腐这种菜式。 遂心叫了一桌好菜请他俩。 安妮不好意思,一直说:“够了够了。” 遂心说:“不要紧,这咕噜肉可以打包。” 安妮说:“侯活,你告一日假陪关到史义夫堡吧。” 遂心连忙说:“不用客气,我也是警务人员,我自己行。” 侯活笑说:“记住两件事,勿乘顺风车,也不要让任何人乘顺风车。” 遂心十分感动,“谢谢忠告。” 酒醉饭饱,三人离开饭店。 途中侯活问:“你去大奴隶湖,没有危险吧。”一顿饭吃出感情来,语气关切。 遂心想一想:“我会很小心。” “你可需要手枪?” 遂心郑重考虑了一会,“不,我想不用。” “保重。” 遂心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她出发了。 她带着一只新买的大背囊,把行程清楚告诉安妮:“我会每日同你联络,如果黄江安督察问起我的行踪,可据实告诉他。” “黄是你男友?”安妮问。 “他才不会看中我。”遂心回答。 安妮笑说:“华人说话真够修养,换了我,我会说:‘他不是我那杯茶。’” 遂心笑,“也不是我那杯咖啡,更不是我那杯红酒。” “你喜欢怎么样的男人?” “深深爱我的男人。” 安妮哈哈大笑起来。 遂心包了一架小型水陆两用飞机出发。 飞机驾驶员年轻英俊,穿着一件二次大战时美空军皮夹克,背脊上有中文楷书写明军人身分,如遇急难,盼中国人民救助,夹克里子上印有中国云南省地图。 他看见清丽的关遂心,双眼一亮,已经决定要结交这名华裔女子。 他殷勤地说:“你叫我森逊就行,可要坐在副机师位上?” 遂心点点头。 飞机起飞,约两小时旅程,遂心一路上只看见密密松林,绵绵不绝,遂心从未见过那么多树木,十分艳羡。 一路上也有比较细小的湖泊,湖边有房舍,自高处看下去,像童话中屋子一样。 遂心无比讶异,若不是接办了周妙宜案,怎么会来到这个美丽的省份。 小型飞机低飞,翼旁有雁群擦过,风景奇趣,都不像真的世界。 飞机穿过棉絮般云层。 森逊说:“天气好,你运气也好。” 遂心嗯了一声。 “是约了人去钓鱼吗?” 遂心讶异,“有人常去钓鱼?” “大把鳟鱼。” “谁有这样闲情逸致?” “我们喜欢大自然。” 遂心又羡慕起来。 在飞机上喝了一杯热可可,森逊说:“看。” 啊,遂心看到了大奴隶湖,它是个呈不规则圆形的大湖,相信在湖中心不一定看到岸边,鸟瞰下去,湖水碧蓝,像大地镶了一面明镜。 遂心赞叹不已,“真不枉此行。” “请问在何处降落?” “我在找一间船屋。” 谁知森逊忽然问:“可是陈的船屋?” “咦,你认识他?” “上星期我才替他送几罐油漆来,收到了,他说颜色不对,今日我又替他买了正确的颜色。” “太好了!” 森逊看了女乘客一眼,有点气馁,“原来你千里迢迢是来找他。” 遂心笑笑。 “你确实与他很相配。” 遂心灵感来了,她问:“你还试过接载别的女客来看他?” 森逊答:“是你先问,不是我多嘴。” “你请说。”遂心说。 森逊却说:“陈时时招呼亲友。” “有无一位大眼睛的周小姐?” 遂心出示周妙宜的照片。 “对,我见过她,但是这位小姐没有乘过我的飞机,也许她走陆路,但我肯定在甲板上与她打过招呼。” 遂心点点头,“陈与她可算亲匿?” 森逊答案直接:“他们是恋人。” 飞机盘旋一下,遂心看到那间浮在木筏上的屋子。她从心坎里爱慕起来。 只见小艇就泊在木筏旁,一座约千多平方尺的屋子就在湖上荡漾。 湖畔山上已有积雪,说不出的诗情画意,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一定像个神仙。 飞机缓缓在水面降落。 森逊打开窗户,大叫:“陈,陈!” 有人自大门走出木筏,朝他们挥手,这就是陈晓诺了,他穿白衬衫卡其裤,高大英伟,这时,两只金毛寻回犬跑出来奔向飞机。 森逊把飞机驶近木筏。 “陈,有人来探访你。” 遂心探出头去。 陈晓诺一看,怔住。 他又惊又喜,一句“妙宜”像是脱口而出,可是机灵的他眼尖,立刻看真切了,知道那是另外一个女子,不禁有一刹那黯然失神。 他表情上这微妙的变化,都落在遂心眼底。 聪明人碰见聪明人了,不用讲话,几个眼神,不知说了多少。 机舱门打开,遂心探身出去,陈晓诺伸手过来接她。 接着,森逊把运来的物资卸在木筏上。 他低声对遂心说:“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遂心想付他运费,陈晓诺过来拍拍他肩膀:“算我的帐上。” 遂心一怔,呵,最后一个骑士,愿意替女生付帐。 森逊把飞机驶走了,整个湖泊恢复宁静。 陈晓诺看着她微笑,“尊姓大名,素昧平生,有何贵干?” 遂心笑出来,“我想来借宿几日,不知可方便,你家眷会否反对?” 他指指金毛寻回犬,“我唯一家人。” “那么,打扰你了。” 她走到木筏另一头去,忽然觉得有灰尘飘落眼前,她本能地伸手去拨开,可是那灰尘拂之不尽,像是无穷无尽的棉絮,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 仰起头,只见天空上鹅毛般大雪静悄悄飘下,落在她身上。 下雪了。 遂心不是没见过下雪,但是今日这情况真叫她瞠目结舌。 她有种感觉她余生也不会忘记此情此景。 遂心像个孩子般张开嘴伸出舌头去迎接雪花。 一人两狗,在木筏上团团转。 陈晓诺把日用品搬进木屋内,出来找客人,却看见她在雪下手舞足蹈。 他不禁抱着双臂看着她微笑。 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雪愈下愈大,木筏上已积着薄薄一片,陈晓诺扬声:“请进屋来喝杯热可可。” 遂心鼻子冻得红咚咚,笑问:“可有冰冻啤酒?” “请进舍下参观。” 进了大门,遂心脱下外套、帽子及手套,抬头一看,不禁怔住。 屋内起居室同所有住宅一样,应有尽有,熊熊炉火,梳化地毡,一点不觉简陋。 她走进厨房,看到所有现代设备,不禁啧啧称奇。 她转头问:“发电机在什么地方?” 陈晓诺笑,“你真好奇。” 遂心喃喃说:“好奇心会杀死猫。” “这是我的工作室。” 遂心一看,完全佩服,一室最新通讯设备,“陈,你做哪一行?” “你猜呢?” “原先,以为你是画家,要不,是一位作家。” 陈晓诺哑然失笑。 遂心这时才发觉他身形极之健硕,遂心本身已经不矮,他却还要比她高大半个头。 他说:“不!我靠电脑买卖股票赚取利润。” “什么?” 遂心极端失望,这样浪漫诗意的生活背后,有着如此伧俗的营生,实在意想不到,世事往往如是,遂心觉得荒谬绝伦,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陈晓诺不以为忤,仍然微微笑,取出香槟招待不速之客。 真是,遂心想,这样诗意的生活背后非得财雄势厚支撑不可,否则谁支付飞机送来日用品的帐单。 像她,此刻活像一个天真烂漫的美术系学生。实际上,却是一名实事求是的警察。 她叹口气,走到窗前,看天际的大雪。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遂心脱口答:“尊姓大名,我叫大名。” 陈晓诺仍然不生气,“大名,过来看看你的客房。” “你不问因由招待我,谢谢。”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房间有一扇大窗,对牢湖泊,百看不厌,遂心问:“打算在这里过冬?” “正是。” “在此良辰美景之下,是否可以找到投资灵感?” 陈晓诺笑笑,“你梳洗休息,准备吃晚餐吧。” 真是奇人,独自住在这间船屋上,难道不怕寂寞,抑或,一直有不少女生像周妙宜前来探访? 遂心看到案上有一张照片,正是周妙宜与他的合照,在照片中,他与她在木筏上散步。遂心凝视照片良久,决定有机会试探陈晓诺。 遂心倒在床上,丝毫没有防范那样睡熟。 陌生城市、陌生人、陌生房间,她居然一点不怕。 这已不是关遂心的性格,这太像周妙宜了。 第9章 陈晓诺走进来,替她轻轻盖上毛毡。 陈晓诺回到工作室,坐到电脑荧幕前看牢股市价位上落,比较与上午入货时差价,刹那间决定出货,按钮成交,他看到所赚利润数目,轻轻舒出一口气。 是,他在这方面有令人羡慕的才华,故此一早在证券公司退休,优哉游哉,享受寂寞。 如果有人问他每日工作多少小时,他会回答:三分钟。 他心目中设个固定数目,赚够开销即刻全身而退,决不留恋贪心,加上对市场了如指掌,百战百胜。 他悄悄取过那帧与周妙宜合照的相片,坐到梳化上,半晌,也盹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额角,他睁开双眼,看到是新来的人客。 “这女孩是谁?” 他据实答:“与你一样,是一个流浪儿,她叫妙宜,暑假背着背囊,在露意思湖畔漫步,我刚巧在码头接载淡水,遇见她,攀谈起来,她跃上木筏,就那样,我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月。” “你爱上了她?” 他坦白承认:“是,但不愿牺牲个人自由,她还在读书,不能长久陪我,我也不甘心与她到岸上生活。” “你对她身世十分了解?” “刚好相反,一无所知,我们不谈现实世界,战争饥荒、天灾疾病,与我一点也不相干。” 遂心看着他,“经济不景,股市大跌,也毫不相干?” “大名小姐,”他笑了,“一听就知道你对市场是门外汉,淡市时买跌,一样可以大赚呀。” 遂心点头,果然厉害。 “九月中,她悄悄离去,与我失去联络。” “看样子你十分怀念这个女孩。” “常常懊恼惆怅。” “真想找她,也不是太难的事。” “有一日决定上岸,我会找她。” 遂心嗤一声笑,“人家渴望上岸,你却畏惧陆地。” 他躺在长梳化上,伸手握住遂心的手。 “你是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第4章 遂心叹口气。 她不想把周妙宜最终结局告诉这个人。 “你怎样把船屋自一个湖搬到另一个湖?”遂心问。 “用拖架把房子抬上大货车,走陆路运输。”陈晓诺回答。 “啊,真的叫搬房子。” “多年来也习惯了,下次,搬到苏必利尔湖上。” “我打赌你不会到非洲的的喀喀湖。” 他微笑,“你说得对,我不会到真正的荒山野岭,不毛之地,我不是探险家,我只望生活逍遥。” 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真正难得。 陈晓诺根本不曾离境,应无可疑之处。 他看着她,“你与妙宜不同,你有目的,那是什么?” 遂心答:“体验人生。” “你打算在木筏上留多久?”陈晓诺问。 “明天就走了。”遂心回答。 “如果我陪你上岸呢?” 遂心说:“你不再适合岸上生活,岸上有豺狼虎豹,当心。” “多谢忠告。” 雪停了,遂心披上大衣走到甲板上,抬头一看,硕大明亮的北斗星向她眨眼,到过这里,也不枉此生。 陈晓诺在身后拥抱她,她没有拒绝。 她轻轻说:“紧些,再紧些。” 他强壮健硕的双臂把她完全裹住,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在该刹那,遂心知道,如果这个人要加害周妙宜,可以趁夜阑人静把她推落任何一个大湖,不必跑到都会的大厦顶楼去下手。 第二天早上,熟睡的遂心被金毛犬濡湿的鼻尖推醒。 她拍拍狗头。 真不想再动,干脆在这里退休,银行里还有一点积蓄,可以用上一阵子。 春季,在甲板上种满薰衣草,放风筝、烧烤,到岸上踩脚踏车,同所有人间是非隔绝,社会的定律是这样的:你没有索取,它也不会向你讨债。 彼此厌倦了,分手,再上岸。 这时,陈晓诺过来,蹲到她身边。 “可是考虑留下来?” 遂心搓揉他浓密的头发。 她问:“老了怎么办?” 他愕然,像是听到全世界最突兀的问题一样。 遂心微笑提醒他:“人类会老。” 他看着她,这样答:“在这里不远之处,另外有一间船屋,乘快艇二十分钟可以到达,那里住着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一日,我去作客,他正为她画像,同我说:‘在我眼中,她永远像我第一天看见她那般年轻。’” 遂心十分震动,“她太幸运了。” “他也幸运。” 遂心忽然微笑,“我也是,我闻到烟肉蛋香味。” “我还做了牛乾洋排。” 他用一只锡壶盛着咖啡,一直替她把杯子斟满,早餐吃了两个小时,可以饱到下午。 遂心问:“你为什么不胖?” “我天天陪两只狗游泳。”陈晓诺说。 “湖水已结冰!” “不,水温徘徊在四、五度左右。” 遂心骇笑。 “我有数千本好书,你若愿意留下,不怕无聊。” 遂心看着他,“于是,日久生情,爱上了你。” 他笑,“那有什么不好?” “因为爱的缘故,所以想占有,如果有别的女子到访,便与人家争风呷醋,至大方也需黯然退出,从此心底有一个疤痕。” “你想得太远太周到了。” “是吗,女子的通病如此。” “你想结婚?”陈晓诺问。 “不,我想今午离去。”遂心回答。 他叹一口气,“这是什么逻辑,因噎废食。” 遂心说:“你家是一间五星酒店。” 他问:“我个人值几粒星?” “天上所有的星。” 她与他紧紧拥抱。 关遂心不是一个纵容肉身的人,但她例外地依恋他强壮的双臂。 傍晚,水上飞机引擎自远而至。 驾驶员叫出来:“森逊有事,到育康省去了,我是他妹妹罗拉。” 陈晓诺叮嘱:“给我电邮。” “我该怎样署名?” 他笑,“随便你。” 遂心上飞机。 飞机在空中盘旋一下,遂心取出照相机,自空中拍摄船屋,陈晓诺站在甲板上挥手,直至飞机离开视线。 罗拉笑说:“英俊的男人。” 遂心点点头。 回到爱门顿,她向安妮告别,收拾行李。 安妮问:“有无收获?” 遂心答:“有,这次旅程叫我毕生难忘。” “听说鳟鱼见了人,不但不避,且会迎上来。” 遂心问:“有无人找我?” “黄督察很夸张地找过你十多二十次。” 遂心笑笑。 “华裔男人对他们的女人真好。” 遂心大吃一惊,“你从什么地方得来如此观念?” “你莫怪我直言,我在爱门顿所见,华人太太多数开大车,住豪宅,穿金戴银,家有工人保母,丈夫都对她们如珠如宝,物质供应源源不绝。” “是吗,真给你这样的表面印象?” “难道不对?” “新一代华裔女性通常经济独立,移民前已有积蓄,她们的物质享受,不一定由男方提供。” 安妮目瞪口呆,“女子到什么地方去赚大钱?” “你所见的,都是过江猛龙,当然不同凡响。”遂心说。 行李收拾妥当,遂心同黄督察通话。 “一切平安。” “找到那个人没有?” “不是他。” “可有证据?” “我带回样本,可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 “遂心,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 “这个谜团愈走愈深。” “也许,我们走错方向。” “见面再说吧。” 遂心回去了。 她一直做梦,重返木筏上,抬起头看满天星斗,忽然之间,所有的星化作雨,纷纷落在她的头上,照亮她的容颜,一双强壮的手臂,把她拥抱得透不过气来…… 半夜起来,遂心恍惚地想与陈晓诺联络,但是她神志清晰,知道一发出电邮,对方便会知道她的身分。 她不忍心叫他失望。 把她当一个流浪儿吧。 还有,让他以为周妙宜仍然在世,让他错觉有一日她会乘水上飞机再次去探访他。 隔两日,黄江安同她说:“自从出院之后,你精神一直欠佳。” 遂心答:“不,自从接办周妙宜案,才恍然大悟,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多元化,我同你不知损失多少。” 黄督察忽然板起面孔,“可是你看她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遂心点头,“你说得对。” 她不想与这名个性一板一眼的警务人员有任何坳撬,社会的确需要他那样的人才。 他看着遂心,“你的声音软化,为什么?” 遂心不想回答。 这时,巢剑飞进来,“遂心,你不是在放假吗?” 遂心答:“在家无事,闷极了。” “那么,周妙宜的追思礼拜,你去一去。” 黄江安抗议:“她已不办此案。” 巢剑飞看牢遂心,“你怎么说?” 遂心笑,“我与阿黄一起去。” “阿黄手上至少有三宗谋杀案,忙得喘气,你一个去得了。” 遂心换上黑色套装,静静坐在小小礼堂最后一排。 真没想到有人比她更迟。 那人穿着黑色西服,结黑色领带,站在门口。 第10章 他垂着头,整个人洋溢着哀伤,一声不响。 牧师叫大家一起祷告的时候,他也闭目默祷。 这是谁,为什么比别人都伤心? 散会了。 只见周太太过去轻轻与他说话。 遂心暗暗留意这个人。 他忽然抬起头来,遂心立刻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 他却一迳走过来。 用手迫切地搭住她肩膊,想看清楚她是谁。 遂心明白,她愈来愈像周妙宜了,连这位先生也几疑眼花。 他看清楚不是妙宜,眼神失落怅惘。 遂心无奈。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周新民太太却过来说:“呵,关小姐,你好。” 遂心向她招呼。 “这是我兄弟辛佑。” 呵,名义上是妙宜的舅舅。 他应该这样伤心吗?当然不,这内里,有因由吧。 她站起来,看牢他。 他像是有点混淆,不声不响站到一边。 周太太客套:“关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遂心轻轻问:“周先生可是在外埠?” 遂心与周太太握手告辞。 遂心的手提电话响,她走到一边去听。 “遂心吗,阿黄。” “你明知在追思礼拜上电话声响起来是多么可憎。” “遂心,报告结果出来,真确与那人无关。” 遂心松了口气。 “你可看到别的蛛丝马迹?” “周新民避而不见。” “他的确有生意要谈。” “周氏做哪一行?” “出入口生意,他进口日本制车呔。” “不是火石牌吧,该厂因车呔表层脱落,造成交通意外,人命关天,大量回收赔偿,厂方将近关闭。” “不,是桥石牌,但也似乎受到牵连,只得十万火急开会找对策。” “你跟得很贴。” “咦,上头找我。”他挂断电话。 遂心这时听见周太太说:“是,的确有三分像妙宜。” 这是在说她吗? 辛佑向她走近。 遂心微笑,“辛是罕见的姓氏。” 他也说:“我没碰见过第二家姓辛的人。” “你读过辛弃疾的《青玉案》吗,‘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佑点头,“由你读出来,特别动听。” “辛先生,请问你从事什么职业?” “我的老朋友很喜欢叫我的新朋友猜我的职业。” “让我也来猜一猜,可是一位作家?”遂心说。 辛佑摇摇头。 遂心失望,她很盼望结识一个写作人,了解创作的神秘过程。 “再碰一次机会,你是电脑专家。” 他自口袋取出一张名片,交到遂心手上。 遂心一看,“呵,是心理医生。” 周太太走过来,“你们在谈什么,辛佑,车子在等,关小姐,送你一程好不好?” “我有车,不用客气。” 遂心告辞。 回到家里,一进门便看见在爱门顿带回的那只背囊,她一直没有打开它,也不打算把脏衣拿出来洗,她想完整地保存回忆。 她把它背起,在屋子里到处走一回,又轻轻放下它。 从飞机上往下拍的船屋照片,已经用银相架镶起来,放在书桌上,她不自觉,这一切,都是周妙宜做过的事。 遂心叹一口气,斟出一大杯咖啡。 她决定去探访心理医生。 她与看护预约时间。 “我很急想找医生谈谈。” 看护说:“那么,明日下午六时吧。” “这么晚,天都黑了。”口气像足心理病人。 看护笑,“我们只得这个钟数,要不,下个周一上午。” “好好好,我接受。” 遂心她想知道,周妙宜有无找舅舅申诉过烦恼。 她准时上门去。 辛佑看见她,似没有太大意外。 他请她在贵妃榻上躺下。 前一位病人必定是位女士,枕上尚有余香,幽幽地,像一只无奈的玉手,十分踌躇,不敢伸出来,又不甘心缩回去。 遂心认得这只香水,叫“我会回来”。 辛佑轻轻坐下,问:“你心中有疑难?” “是,我想看心理医生已经很久。” “有关工作压力?” “不,是私人生活,我感到女性的巨大压力,有首民歌,一开头便这样唱:所有女子的命运都十分悲切,永受牵制管制……” 辛佑沉默一会儿,才点明她:“你是现代女性。” “是,我们又可以去到哪里?” “世界每一个角落。” “这么说来,是我个性自我压抑。” “你是否仍在等待一个强壮的异性来释放解救成全你的生命?” 遂心微笑,“不,我不至于那样天真。” “那你渴望什么?” 遂心忽然答:“找到一个灵欲合一的理想伴侣。” 她为自己的声音中强烈的渴望吃惊。 可是,说出来了,心里又像得到发泄。 还好,这个陌生人是个心理医生。 遂心转过头去,看见辛佑在专心聆听。 遂心轻轻叹口气,没有对象可以诉说心事,只得花昂贵的费用,叫专家坐着听。 遂心轻轻问:“妙宜来过吗?” “如果她来过诊所,她也是我的病人,我不便透露她的情况。”辛佑说。 看,还有一个好处,专家守秘,没有是非。 “假使有病人向你坦白招供,他们有犯罪纪录,你会怎样?” 他笑笑,不答。 遂心说:“像听告戒的神父,这种秘密守在心里,真怕会化为肿瘤。” 辛佑说:“我有一个朋友,人家一说:‘告诉你这个秘密……’他就摆动双手,‘我嘴疏,千万别告诉我任何秘密’。” “他真有智慧。” “你呢,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请问周太未婚之前的名字叫什么?” “辛玫丽。” 遂心赞说:“漂亮的人,美丽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遂心,是从心所愿的意思。” “华人总觉得一切发自心房,其实心脏功用止于循环血液,情绪由脑部控制。” 辛佑失笑,“分析得那样清楚,不失为一名警务人员。”呵,他已知道了她的身分。 “周妙宜生前一定到过诊所吧。” “来过。”他作出让步。 “她说过些什么?” “恕我不能透露。” “辛医生,她向你倾诉的内容,如果可以导致警方怀疑别有内情,请勿隐瞒事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候诊室一阵骚乱。 看护推门进来,“辛医生,陈小姐吵着要见你。” “我有病人在这里。”辛佑说。 “陈小姐情绪不安,请安抚她几句。” 辛佑想一想,“对不起,”他同遂心说:“我走开一刻。” 遂心说:“请便。” 他随着看护出去。 遂心自贵妃榻上起来,轻轻走到每一个角落查看。 这只是一间诊室,没有放置杂物。 唯一的桌子并无抽屉,一切坦荡荡,任由参观。 遂心有点失望。 忽然她看到医生坐过的安乐椅上有一只小小录音机,她伸过手去,又缩回来。 她听见有一把声音同她说:“喂,你别碰别人的东西”,又有另一个声音说:“你是督察,理应寻找证据”。 她终于按钮,一把清洌的女声出现了,“七月十八日,我是周妙宜,我觉得那巨大的影子说怎样都不放过我,无论我逃到哪里,它始终会追上来,噬食我。”声音很低很低。 遂心抬起头来,没想到这样容易找到证据,这里边只有一个理由:在她进来之前,辛佑正在重听这段录音。 凑巧?遂心猜想不,他必定一有空便重新聆听妙宜的声音。 遂心十分震汤。 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周妙宜的声音,可是觉得亲切,当然,她也觉辛酸。 她顺手取出录音带,放进口袋。 这时,候诊室更加吵闹,那位陈小姐正在哭闹,她拉住辛佑的手,哀哀痛哭。 一看就知道,陈小姐的要求已经超过医生可以应付的。 遂心轻轻溜出去。 她走到附近一间卖音响设备的店铺,出示身分证明,“警察,想借器材一用。” 她把那卷录音带重录了一次。 它的长度是十二分钟,另外一面空白。 她又回到辛医生办公室。 陈小姐已经走了。 看护正在收拾打破了的花瓶。 “咦!关小姐,你回来了,医生在卫生间。” “算了,我改天再来,不过,我忘记拿手袋。” 看护因为正在忙,双手不得闲,只得任由遂心进房去。 遂心看见那架录音机仍在梳化上,她立刻把原来的录音带放进去。 背后传来辛佑声音,“我以为你走了。” 他手指上有膏布,显然是被花瓶碎片割破。 遂心微笑,“被病人纠缠?” 他不出声。 遂心说:“这位病人身上用的香水,叫‘我会回来’。” “关督察,你观察入微。” 遂心拿起手袋,“我告辞了,下次再见。” 天已经黑透。 遂心嘴边有一丝笑容,医人者不能自医,辛佑的女病人不放过他。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听这段偷来的录音带。 第11章 周妙宜的声音淡淡地,没有太大激动,她说下去:“一个黑暗的影子接近,我蜷缩起来,可是,我知道我躲不过去,无论我走到哪里,它会找到我。” 整整十分钟,她重复地谈着这个影子。 但是在最后两分钟,她语调转得愉快,“辛舅,我生日你送我什么礼物?” 辛佑的声音:“十小时免费治疗。” 遂心不禁笑出来。 “请大胆告诉辛玫丽我俩相爱。” 遂心一震。 辛佑答:“我爱你一如小妹。” 遂心暗暗赞赏辛佑,他是一个有人格的人。 “不,你不必欺骗自己了。”妙宜说。 “这正是你来做心理辅导的原因,你渴望每个人爱你,这统统不必要及是没有可能的事。”辛佑说。 “你从小就爱我,我一直看见你凝视我。” 妙宜的语气既淘气又可爱。 遂心一点也不怀疑辛佑的确爱她。 “辛舅,让我们私奔到一个没有人知的地方去。” “你有什么好建议?” “峇里。” “这是最热门的旅游区之一。” “我听你话,跟着你走。” 录音中断。 这一小段谈话很明显也是从另一处摘录出来。 他反覆重听,不外是因为最后有妙宜的笑声。 遂心也重听那几句话。 “你从小就爱我。” “让我们私奔。” “我听你话,跟着你走。” 渐渐遂心了解到话中辛酸意味,鼻子红起来。她用手捧着头。 呵,原来这么多人爱着周妙宜,那当然是因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短短一生,已经无憾。 比起关遂心,她的生命丰盛得多。 最令遂心吃惊的是,她最近不停地拿妙宜来同自己比较,这是为着什么? 第二天,辛医生诊所找她。 “关小姐,医生说,补回二十分钟给你。” “今日下午方便吗?” 看护答:“六时半。” “老是待天黑了才轮到我。” 不抱怨、不发脾气、不觉烦恼,就没有资格做心理医生的病人。 遂心依时出现。 辛佑见了她,先是不说话。 遂心看着他,也不声张。 辛佑终于说:“你私自取走了一些属于我的东西。”遂心忽然学着妙宜的语气同他调笑,“那是什么,你的心?” 辛佑看着她,他当然发觉她们两人相似之处,讶异之余,黯然神伤。 辛佑失神片刻,伸手过去,取过录音机。 “你取走了我的录音带。”辛佑说。 “谁说的,录音带明明在里头。”遂心答。 “狡辩。” “你只是怀疑,你没有证据。” “你心里明白。” 遂心笑笑,“你永远不会知道。” 他看着她,“偷窃是不道德行为。” “你叫我来,就为怀疑我是小偷?” 遂心转身离开诊所。 “请留步。” 遂心似笑非笑的回头。 “你到底是谁,举止个性竟与妙宜这样相似。” 遂心答:“你知道我是谁。” 他踏前一步,“如果我把你当作妙宜,应看心理医生的是我自己。” 遂心又坐下来,“请透露妙宜的秘密。” “连法律也不能动摇医生及病人之间的诚信。” “妙宜已不在人世。” “我更加需要维护她。” 遂心温柔地说:“迂腐。” 他叹口气,摊摊手。 这时,看护进来说:“辛医生,还有事吗,我下班了。” 他点点头,扬声道:“你先走好了。” 看护关掉大灯离去。 整间诊所更加幽静,真是倾诉心事的好地方。 说完之后,黑暗会将秘密埋葬。 辛佑轻轻说:“妙宜,是我姐夫的女儿,亦即是我的外甥。” “你们之间一点血缘也没有。” 他颓然,“你都知道了。” 其实,他若有勇气,大可以同妙宜跑到天涯海角。 他说下去:“我由姐夫周新民支付学费,始有今日。” 呵,怪不得。 遂心觉得气氛诡秘,他们二人的角色忽然调转:心理医生竟然向她倾诉往事。 “他爱护姐姐,也善待我,对孩子更加痛惜,我一直敬重他。” “你爱妙宜?” 他声音低沉,“我们一起长大,她叫我舅舅,我教她功课、游泳、绘画,姐夫派我陪她看戏,旅游……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她一定很可爱。” “她比其他女孩娇嗔,我时时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她有无想念亲生父母?” “从来不在人前提及,妙宜精灵,不想得失任何人。” “有没有对你说过?” “只说,她设想,她大概长得像母亲。” “她父亲是什么人?” “我们不知道,看妙宜五官轮廓,猜想也许不是纯华人血统。” 遂心不出声。 辛医生忽然反问:“你呢,关小姐,你奇qisuu.书容颜像她,可是也有西洋血统?” 遂心一怔,点点头:“终于骂我是杂种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 遂心轻轻承认:“家母有一半外国血统。” “轮到你,即四分之一。” “是。”遂心从来没向任何人提及这事。 辛医生问:“是英人还是美人?” “我不知道。”遂心答,“我从来不问,也从来没人告诉过我,外婆年轻的时候,因为家境的缘故,在酒吧里做过一段日子。你或许知道这一段历史,在六十年代,有一场越战,间接造就了本市红灯区。” 辛佑意外,他没想到关遂心会把身世坦白。 这是很难得的事。 “外婆生下母亲不久,另外嫁了一个小生意人,他对我们很好。” 辛佑低声问:“你母亲可有包袱?” “母亲长相漂亮,也不是每个混血儿都那样好看,她五官头发都似华裔,但皮肤白皙,长睫毛大眼睛,时时有人问她可要做演员。她一早与家父结婚,生活安定。” “你是独生女?” “又被你猜中。” “同妙宜的身世十分接近。” 他们两人都不想离开诊所,很久没有这样倾诉心事,也不介意在幽暗的灯光下,彼此目光并无接触。 遂心问他:“童年时环境欠佳?” “我没有童年,如没有姐夫在要紧关头扶一把,早已成为垃圾。” 遂心抬起头。 周新民的两位对象都是同类型女性。 她们都是弱者,都急需他扶掖。 他喜欢做英雄。 辛佑说:“我不能以舅父身分与妙宜发展私情。” 遂心微笑:“你的口气,像一个五十年代的读书人。” “妙宜也爱讥笑我。” “最后,最伤心的是你。” 辛佑不出声。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你会怎样做?” “带妙宜移民到温哥华或是西雅图这类安乐都,开一家咖啡店,赚一点利润过生活。” “你俩会白头偕老吗?” “或者不,但那也不是我俩的目标,我们只想抓住一点点快乐。” “辛玫丽知道你俩的关系吗?” “她曾含蓄地暗示我不可越界。” “你可有过分?” “没有。” “诊所也是由周新民资助开设的吧。” “正是。” 欠那么多债,一生一世还不清,倒不如做一个坦荡荡的乞丐。 但是,遂心同自己说:你是谁呢,你怎么来审判别人? 她问:“几点钟了?” “八点多。”他吁出一口气。 “肚子饿吗?”遂心问。 “吃不下。”辛佑答。 真的,谁还有胃口。 “告诉我,妙宜心中那巨大的黑影,是什么人?” “也许不是人,可能是童年阴影。” 遂心点点头,每个人生命中,都有失意的黑影。 辛佑忽然问:“你孩提时最怕什么?” 遂心嘴角有一抹笑意:“留堂、留级、算术课、母亲的藤条。” “最恨什么?” “物质的缺乏。” “最渴望什么?” “长大、赚钱、结婚。” 辛佑也笑了:“没有什么特别嘛。” 遂心说:“后来投考警察,因为薪水合理,且有房屋津贴。” “你很能干。” 遂心站起来:“辛医生,同你谈过之后,心里舒服得多了。” “我也是。” “记忆所及,还是第一次找人谈心事。” “许多成年人都那么说。” “我得告辞了。”遂心依依不舍。 “我送你出去。” 遂心坐得太久,腿部有点麻痹。 她说:“我自己有车,不用劳驾。” 该刹那她又不再像周妙宜了。 妙宜老是爱撒娇地叫他接送,整个人伏在他背上,赖他照顾她。 辛佑低下头,本来她们就是两个人。 遂心从该刹那知道他不是坏人。 第5章 只听他说:“请与看护预约第二次时间。” 遂心问:“我还需再来?” 辛佑答:“一次就治愈,岂非神医。” “我有病?” “你喜欢孤独,遇事锲而不舍,其实就是钻牛角尖,心神不宁、夜长、梦多,可是这样?” 全说中了,呵,遂心怔住。 第12章 “这都是神经衰弱的病征。” “噫,这不是老妇的寿征吗?” 辛佑微笑:“精神恍惚,不是老年人特权。” “可是工作太辛劳?” “是理由之一,个性内向,不喜倾诉,凡事放心中,反覆思想,难免悲切。” “可以解得开这个结吗?” “我试试。” 遂心到接待处约时间,看护说:“明晚六时半。” 现在,关遂心晚上也有地方可去了。 第二天晚上,她换上一套舒服的便服,预备与辛医生好好倾谈。 可是她一到,辛佑便迎出来。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不神秘,遂心只得跟着他走。 辛佑的车子来到一个红灯区。 他轻轻说:“第一现场,只有忍痛接受事实,才能开始疗伤。” 遂心不出声。 他自动说出来:“妙宜也来过这里,我想她了解生母辛酸的过去,才能真正原谅。” “她不原谅母亲?”遂心问。 “她怪生母过早离开她,叫她孤独到极点。” 红灯区全盛时期已经过去,可是仍然维持着生意,水兵穿着制服,三三两两结伴而来。 遂心知道,在日本横滨这种港口,军舰停泊,有日籍良家年轻女子晚上专等黑人水兵。 本市风气已算平靖。 遂心看见水兵带着女子出来,钻进计程车。 遂心突觉辛酸,她想离去。 辛佑轻轻说:“不要逃避,面对现实。” 遂心忽然生气:“哪里痛哪里再挖深点,这叫做医治?” “是。”辛佑不加思索地答,“烂肉必须割清,以免细菌蔓延。” 遂心冷笑:“病人受得了吗?你救不到周妙宜。” 遂心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也学他那样专打痛处。 果然,辛佑也软弱了。 遂心觉得自己残忍,轻轻支开话题:“你看,世世代代,这个行业必定存在。” 辛佑不出声。 遂心喃喃说:“把时光往后推四十年,我可以看到外婆在这里出入。” 辛佑说:“你很幸运,你已经成功挣脱出身。” “是。”遂心答,“我真害怕会成为她们一分子。”她终于透露了心底最大阴影。 少年时,她时时恐惧:会不会步外婆后尘,血中是否有风尘女的遗传? 辛佑说:“许多时,母女同一台演出,真令人辛酸,本来发誓要离开这个圈子,却又回转火坑,且带着女儿做生力军,兜兜转转,难逃恶运。” 火坑,遂心嗤一声苦笑出来,许久没听到这个名词。 “要不要进去看看?” 遂心问:“你常来?” “这一区不适合本地人。” 遂心与他下车,推门进一间酒吧。 辛医生说得对,全不是本地人趣味,大红大绿,闪灯乱转,乐声喧天。 女侍应五官虽然粗糙,却都很年轻,穿暴露服装。 领班走过来,笑问:“两位又来找资料写剧本?” 呵,把他们当作电影公司职员了。 “电影几时开拍?上演时记得送票子给我们。” 辛佑与遂心只得陪笑。 这时,有一个女郎懒洋洋地说:“这不是上一回来的两个编剧,上一对没这一对漂亮。” 经理起了疑心:“你们是谁,有名片吗?” 遂心识趣拉起辛佑离去。 辛佑说:“她们之间友情丰富,一个人的孩子大家一起带,并无歧视。” 比外头的情况好得多,在办公室,遂心曾听见同事这样评论新来的伙计:“她离过婚”,都二十一世纪了,还看不顺眼人家有两次机会。 “感觉怎样?”辛佑问。 遂心答:“十分震惊。” 回到车子,他们驶返诊所。 遂心脱去外衣,躺到长沙发上。 “妙宜有什么反应?” “她失声痛哭,她说:‘难怪她死也不愿返回这种地方。’” “其实,周新民已作出妥善安排,她的生活不成问题。” “人同动物的分别是,除却生活,还希望得到其他。” 遂心答:“上一代的要求太高太多,其实解决生活已经不易,一个人要量力而为。” “妙宜最终原谅了母亲。” “她这样告诉你?” “我愿意相信她。” 遂心说:“我觉得妙宜积怨甚深,可怜的她最后没有原谅任何人。” “你好像十分了解妙宜。” 遂心据实答:“你是心理医生,我瞒不过你,从追查妙宜的路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足迹。” “我明白。” “原来我俩是这样相似。”遂心说,“我重走她去过的地方,与她相识过的人重逢,觉得非常有趣。” “嗯。” “你们都说我俩相似,我觉得心中有个影子,隐隐幢幢,告诉我线索,一路追踪下去。” “你疑心生了暗魅。” “是吗?我一向压抑,一边羡慕妙宜的任性,一边试图释放自己。” “结果呢?” “有时也会劝自己更加谨慎,因为妙宜最终付出高昂代价。” “她并不如你想像中放纵。” 遂心答:“至少,她维护你,她搬到宿舍,不再对你纠缠。” 辛佑脸色渐变,一个人,忍耐剧痛的时候,五官变得扭曲,他有极大耐力,可是一提起妙宜这件事,心中犹如被人插了一刀,嘴歪到一边。 遂心说:“我已见过好几个同周妙宜有感情的异性。” 他不出声。 “他们质素都很好,只是,说不出的懦怯,可能,这同妙宜出身有关,要同一个没有父母,缺乏背景,又身无恒产的女子长久生活,帐簿或会出现红字,这是他们不敢勇往向前的原因。” “分析得很好。” “你呢?也是因为不愿放弃原有的身分去冒险吧!” “随便你怎么说。” “妙宜身上有药,是你提供的吗?你是医生,你可以处方。” “我如果有那样做过,一生孤苦。” 这是一个很厉害的毒誓。 遂心抬起头:“我如果需要毒品,会找舅舅——” “你不是妙宜。” “你说得对,她很爱你,她不会陷你于不义。” 辛佑看看钟,“时间到了!” “辛医生,如果有能力的话,真愿天天来找你聊天。”遂心说。 许多人与心理医生谈得上了瘾。 他们是专业分析问题的专家,又会守秘密。 遂心站起来,向他道谢,走到接待处约时间。 忽然,她鼻端闻到一丝香味,正是那种叫“我会回来”的特有清香。 噫,那位女士又来过。 刚才进诊所还没有香味,可见她刚来,或是刚走。 遂心问:“又是六点半?” 她悄悄看预约簿,关遂心已是今日最后一个病人。 遂心离开诊所。 她不用香水。 警务人员,医生、教师……都不适宜在办公时间用香水,扰人心神。 还有,香这件事,各人品味不同,你认为高雅含蓄的香味,混合了体温体臭,对别人来说,像扑面而来的浓烈异味。 人走了,香味还留在那里,这位女士用香水时手重了一点。 遂心走到街上,发觉灯饰已经亮起。 一间间店铺晶莹通透,像童话里小矮人住的房子,摆设看得一清二楚,店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遂心站在那里欣赏。 她忽然又闻到那股香味。 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士,面貌身段很普通,毫无特点,只可以说还不讨厌,但眉毛拔得极细。 香味,从她身上传出来。 遂心脱口而出:“你跟着我?” 那女子吃惊,退后一步。 浅灰色??皮半跟鞋落在行人路边的泥浆里,这双鞋子完蛋了。 遂心注意到她瘦削的足踝上有一朵花,原来是丝袜上的装饰,使人误会是纹身。 她一身打扮无懈可击,可是,看上去仍然不显眼。 她只退后一步,却没有走开,呆呆看着遂心。 “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只有警察跟人,怎么会叫人跟上警察。 “说话呀。” 那女子答:“我是无名氏。” 遂心笑笑:“你好,我叫——” “我知道,你是周妙宜。” 遂心凝视她,“你看错了,我不是周妙宜,”她出示警章,“我叫关遂心。” 无名氏吃惊,“你不是妙宜?” “我俩相似吗?” 她喃喃说:“太像了,我竟分不出来。” “现在,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她仍然不愿离去。 “你有话说?” 她不回答。 遂心觉得她怪可怜。 一看就知道这无名女士衣食不忧,可是,心中却有别的欲望。 遂心试探地说:“你也是辛医生的病人?” 她点点头。 “你有话说?我肚子饿了,想吃法国菜,不如一起找间静局的餐馆,坐下谈谈。” 她说好。 由遂心带路,走进小小法国饭店,原来她是熟客,有房间可用,非常静,可以倾诉心事。 大家坐下来,遂心伸一个懒腰,叫了酒,举起杯子,祝贺说:“身体健康。”自顾自干杯。 无名女士说:“这样爽朗,难怪辛佑喜欢你。” 遂心一听,呛咳起来:“你弄错了,我是辛医生的病人,他怎么会爱上我。” 第13章 “他给你六点半约会,从前,那时段属于我,一直可以谈到八九点钟。”她声音幽幽。 “你误会了,我与辛医生并无私人感情存在,我很少在他诊所逗留超过一小时。” 无名女士低下头不语。 很难确定她的年纪,二十七,三十七,都不大看得出来,十分经老。 听她的语气,她的确需要看心理医生。 接着,她这样说:“如果没有你介入,我与辛佑将会订婚,你愿意退出吗?” 遂心恻然,“相信我,我与辛医生是陌生人。” “为什么不承认?辛佑对你有好感。” “那也许是周妙宜,我是关遂心,记得吗?” 她有刹那失神。 “你累了,可要回家?” “不不,再谈一会儿。”她恳求遂心,“回家我也无事可做,五间卧室全空着,孑然一人。” “你可以做义工打发时间。” “有人的地方立刻有政治,我怕麻烦。” 遂心小心地问:“你没有家庭?” “孩子们都长大了,已出去留学,很尊重我,但是感情维持着一段距离。” “那已经很好,他们的父亲呢?” “我们五年前已经分手。” “你娘家环境很好吧?” “娘家夫家都很富裕,但是,原来金钱买不到好的东西极多。 遂心忍不住挪揄,“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可以这样说。” 她帮遂心斟酒,叫了许多样菜,每碟一点点,味道鲜美,正好用来下酒。 “帮帮我。” 遂心问:“帮什么?” “不要再见辛佑。” “你应该对未婚夫有信心。” “他对妙宜念念不忘,天天听录音机内的声音,真可怕。” “我不是妙宜。” “你太像她了。” “你过了辛玫丽那一关没有?” “听,听,这口气也像妙宜。” “你同妙宜相熟?” “我在电话里与她谈过,在诊所也碰见过几次。” “谈什么?” 她不答。 “到处叫人把辛佑让出来是不是?” 无名女士十分沮丧,“我也知道我的精神有点不妥。” 遂心微笑:“知道,就还不太坏,有些人毫不自觉,像《歌声魅影》里的变脸怪人那样在公众场所走来走去,吓得人半死,还老以为人家是惊艳。” “如无意外,我与辛佑,即可结婚。” “你年纪比他大一点吧。” “只大几岁,”她相当敏感,“只不过我有孩子,不过,他亦知道不是负累,赫赫大名的蒋某人怎会叫他代养孙儿。” “你夫家姓蒋?” 她转换话题。 “你呢,你喜欢怎么样的男人?” 遂心笑了,“我又不是十六岁,早已没有理想。” 她始终不放心,“是否辛佑那个类型?他几近完美。” 遂心嗤一声笑出来,“不不不,我喜欢高大的男子,与他说话须仰起头来,肩膀浑厚,可一手把我举起,有许多时间,一点钱,无限爱心。” 无名女士也笑,“你真有趣。” 遂心答:“你也是。” “告诉你,有钱人多数专注工作,没时间陪你。” “也许他会利用钱去赚钱,更可能,他生财有道,按一个钮就点铁成金,不必太贪心,刚够用最舒服。” 她们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餐厅要打烊了,她们也已微醺。 “我叫司机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车。” “那么多谢你的时间,再见。” 遂心自己驾车回家。 辛佑一定会同无名女士结婚,他习惯倚赖富有及年长的女子,先是他姐姐辛玫丽,然后是这位无名女士。 她得到贴身心理医生,他得到新的靠山。 各得其所。 但是这次妙宜又被淘汰出局。 她不懂这个游戏,你利用人,人利用你,各人用他所有的去换所需要的。 妙宜需要爱,这种物质在世上最缺乏,她注定会失望。 在这个商业都会中,只要勤奋工作,拒绝是非,勿伤害别人,日子久了,总会获得赏识,因而赚获若干名利,但是寻找真爱,却困难重重。 夜深,遂心在电脑前,向报馆记者朋友索取无名女士资料。 “她是本市姓蒋富户的媳妇,三十多岁、瘦削、神经质。” “嗯,姓蒋,让我看看:蒋璧容,是报业巨子,只得三个女儿,不是他。”她查下去:“蒋君础,地产专才,一子一女,未成年,也不是他。” 今日的记者真厉害,基本上对城内每个名人的背景都了如指掌,专等他们有新闻发生,一网打尽。 “有了,蒋姓富户不是那么多,这个蒋浩欣合资格,他做时装出身,所谓时装,其实不过是牛仔衫裤,一子一女,女儿长期住旧金山市郊,对花花世界没有兴趣,子名蒋绪华,媳妇卢颖姿。” 遂心问:“可有图片?” 记者朋友答:“我在找。” “卢家亦是名门。”遂心说。 记者朋友答:“你说得对,卢家首创生产盒装机器制造豆腐,生意遍及北美洲,很受欢迎。” 照片来了,荧幕打出蒋绪华贤伉俪玉照。 正是无名女士。 照片中的她比较漂亮,但是仍然瘦小,靠在丈夫身边,看上去很顺眼。 无名氏有了名字,她叫卢颖姿。 记者朋友有所发现:“咦,他们在一年前已正式离婚。” “才一年?” 当事人说是五年。 “两人和平分手,因此没有纠纷,啊!奇怪,不是他有外遇,而是她有男朋友。” “是什么人?” “是她的社交舞教师。” “嗯。” “蒋绪华单方面申请离婚,五年后才成功分手,她自知理亏,没有要求。” “社交舞教师──” 照片又出现在荧幕上。 “是这个人,一个中英混血叫桂朝的年轻人,名副其实的舞男。” 遂心骇笑,“你们什么资料都有。” 记者朋友洋洋得意:“敝报日销四十二万份,资料库庞大,全部电子操作,世界一流。” 照片里的男子面目清秀,高瘦有点忧郁,有三分像辛医生。 原来这位名媛喜欢这种类型的男子。 “阴气太重了。”记者朋友这样说。 遂心吓一跳,迅速回过神,“是。” 记者咕咕笑,“大概很会服侍异性。” “那当然是一定的事,他们还在一起吗?” “不,跳舞老师跟另一位更有名气的太太到欧洲去了,多年来未返,卢女士静寂下来。”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没有了,轮到我问你,关督察,有什么秘闻可以告诉我们?” “你们已经有天眼,何劳我多嘴。” “听说你们正为一单自杀案伤脑筋。” “什么都瞒不过你们。” “如有突破,可否交换材料?” “你们不愁头条。” “都是线人的功劳。” “当心触犯法律。” “得了,关督察。” 记者朋友忙别的去了。 遂心至此已对无名氏的身世知道得十分详尽。 原来辛佑与她交往已经有一段日子,他一直周旋在两名女子之间。 他有的是病人,也许,还有第三名与第四名衣着华丽,时间多得发愁的怨妇,往长榻上躺下,絮絮细语,走的时候,留下缠绵的香氛。 有可疑吗?没有。 但是可以想像,终于会有一个女病人,会对辛医生这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手法生厌,说不定突然控制不了情绪,变得歇斯底里,做出伤害性行为。 玩弄别人情绪,是要付出代价的。 遂心坚持相信这一点。 遂心揉揉双眼,上床睡觉。 遂心极快睡熟,但不住做梦,梦境模糊,没有具体人物,也不确定剧情,只觉在半生不熟的朋友之中周旋,在陌生场合进出,就像人生一样。 不知几时可以找到彼此尊重的伴侣,在一个固定地址安顿下来,午夜梦回,完全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把遂心惊醒。 “遂心,”是黄江安的声音,“有事发生。” “请说。” “辛佑医生凌晨三时遭人持刀打劫被刺到胸肺重伤,他指明要见你。” 啊,事发了,这么快。 遂心抬头一看,已经天亮,她立刻说:“我马上来。” 遂心匆匆淋浴出门到派出所。 黄江安在等她,遂心把来龙去脉同他说了一遍。 黄江安静静地听着,然后一连喝了三杯黑咖啡,半晌,他说:“有可疑。” 叶咏恩进来说:“遇害人清醒,坚持认不出凶徒。” 黄江安这样说:“他自称遇劫,财物全失,门前一地血,我看别有内情。” “现场是什么地方?” “辛佑的诊所。” “凌晨他还在诊所?” “他自称有纪录需要处理。” 遂心想一想,“我去见他。” “你劝他招认疑凶,免得他人受到伤害。” “他在医院里?” “他有相熟医生,是那位医生朋友坚持报警。” “伤势如何?” “共缝了三十余针。” 遂心赶到医院,看护识趣,退出去让他们单独谈话。 他的情况比想像中坏,青白的面孔,憔悴到极点。 第14章 遂心走近。 他看着她很久,才轻轻唤:“妙宜——”仍然弄错了人。 “我是关遂心督察,你想见我?” 他垂头不语。 “被人刺了两刀,还不敢说出她的名字,那可是熟人?” 他不出声。 “可是女性?” 他仍然不出声。 “其人呼之欲出。” 他终于说话了:“我以为你会了解我。” “不,我不,”遂心趋向前:“你不该使这班怨女产生遐思。” 辛佑呼出一口气。 “不过,无论如何,她也不应持刀杀人。” 忽然之间,辛医生像是明白过来,他淡淡说:“关督察,我想你是误会了,我遇劫受伤,凶徒抢走我的手表及钱包。” 他坚持如此。 “那么,我叫伙计替你录口供。”遂心说。 辛佑看清楚了关遂心,不,她决不是周妙宜。 “康复之后,或者,你应多收男病人。” “谢谢你的忠告。”他闭上双眼。 遂心走到走廊,用公众电话向黄江安汇报发展。 “他死不承认是熟人所为。” “你呢,你知道是什么人?” “不,我不清楚。” 当事人愿意息事宁人,不加追究,一定有他的道理,两性之间的恩怨,别人很难理解。 他不说,谁都不能迫他讲。 黄江安在另一头追问:“遂心,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黄,我稍后再同你讲。” 遂心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那瘦削的无名女人。 只见她匆匆忙忙向辛佑的病房走去。 遂心跟在她身后。 她推开房门进去,遂心可以看到她扑到辛佑身上,哀哀痛哭。 辛佑不出声。 他在期待的不是卢颖姿,而是周妙宜,心理医生与病人的思维都有点混乱。 只见她伏在他身上哭了一会,他终于把手按在她肩上。 她哭得更厉害了。 是她持刀刺伤辛佑吗? 这好像已与旁人无关。 这时,看护回来了,看到病房内另外有一个女人,大吃一惊,怕遂心会有所行动。 遂心举起双手,这投降的手势表示一切与她无关,看护放下心头大石。 她轻轻问看护:“辛医生还需留医多久?” 护士答:“起码一个星期。” 辛佑也吃足苦头。 遂心知道这条线索已经查到尽头,她必须到别的地方去搜索。 她离开医院。 走到门口,遂心接到黄江安电话。 “你在什么地方,电话竟打不进去?” 遂心回过神来,“世上最嘈吵的是你。” “咦,无故辱骂我。” “你又有什么事?”遂心不客气。 “且别憎嫌我,你沉醉在案件里,想到现实世界中同事的问候竟觉烦厌,当心走火入魔。” 遂心有点警惕,“当日是你叫我协办这宗案子。” “因为你出名细心,又追查到什么?” “线索很多,接不上头。” “出来喝一杯。” “你知道我脾气,我从不陪饭陪酒。” “同事间,吃喝玩乐十分平常,只有你才戴有色眼镜,累苦自己。” 遂心说:“阿黄,可否传周新民问话。” “这些程序已经做妥。” “也许有问漏的地方。” “上头吩咐,尽可能不要去骚扰他。” “是,他同署长好像是好友。” “遂心,你语气不必太讽刺,大家都是听差办事,尽忠职守也就足够。” “你们在什么地方玩?”遂心问。 “黑鸦酒吧。”黄江安说。 “呵,爱嘉爱伦坡。” “遂心,你说什么?” 她转弯步行到那间酒馆,果然,一进门就看见酒保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只乌鸦标本,气氛诡秘。 同事迎上来,递给她一杯酒。 遂心现在对于不知名饮料十分警惕,放在一边,不肯碰,黄江安走近,给她一瓶啤酒。 她吟道:“那只乌鸦对我叫道:‘永远不再,永远不再。’” 那是爱伦坡著名的诗。 面前的空酒瓶一下子多起来,遂心相当能喝。 阿黄走过来说:“你别喝闷酒。” 遂心站起来,“我告辞了。” “你不适宜开车,我送你。” 黄督察对同事体贴真没话讲。 在车中,他向她抱怨他喜欢的一个女子不isuu書网十分喜欢他:“时时假装不在家,即使肯听电话,也推三搪四说没空,约好了,临时也爽约。” 遂心嗯嗯连声。 “你说,我该怎么办?” “黄督察,你英明神武,一定知道怎么办。” “那是什么?”他明知故问。 “把她甩到大西洋。” “她长得很漂亮。”他掏出照片给遂心看。 “你爱谁多一点呢,她,还是你自己?” “有时觉得怪受罪,内心气愤,所以我想,还是自爱略多一点。” “问题解决,前边转弯请停车。” “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我想静一静。” 遂心进门,用热水洗一把脸,冲一杯玫瑰普洱茶,趁热喝下去,肠胃也就舒服了。 她重新聆听那卷录音带:“那重黑影,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它都不会放过我……” 遂心坐在梳化里,就这样睡着。 第二天照常办公。 巢剑飞同她说:“你想访问周新民?” “是,可否安排一下。” “我不赞成再去刺激他。” “可是他也迫切想破案。” 巢剑飞沉吟,“他的确是周妙宜生命中一个重要人物,让我想一想。” 遂心笑了。 巢剑飞发现了说:“最近难得看见你笑。” 遂心不出声。 他出去了不久,黄督察又进来。 遂心问:“你那些命案都侦破了?好像很空闲的样子。” “大家都很关心你。” “那么,介绍一个男朋友给我。” “警署上下千名同僚,你看中哪一名,说好了!” 真豪气。 第6章 他离去之后,遂心伏案做了一些文书工作。 一位女同事进来向她请教了几个问题,公事谈毕,到底女子,总会说到穿衣打扮。 “遂心,你最有先见之明,永远蓝白灰。”女同事说。 “蓝蚂蚁。”遂心自谦。 “真正淡雅好看,大家都称赞你的品味,我下个月有假期,你给点意见,去什么地方好?” 遂心冲口而出:“去湖边。” 同事很高兴:“我也这样想,日本箱根湖你说可好?” “太商业化了,去远一点。” “可是我男朋友说箱根近东京,比较方便。” 遂心喃喃说:“总比滞留在银行区好得多。” 同事笑说:“就这么办,我去订飞机票。” 她出去了。 遂心内心迫切地想与大奴隶湖联络。 刚想按下键钮,巢总进来。 “遂心,周新民明早八时半有二十分钟时间,这是他办公室地址。” 遂心松一口气,目的终于达到。 “问题别太尖锐。” “明白。” 她立刻着手查看新民贸易公司资料。 是一间很规矩的中型贸易行,一点异常的地方都没有。 那天晚上,遂心做梦,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黑色的巨影,乌鸦,永远不在,巨影追踪上来…… 她吃惊,后退,被不知什么绊了一跤,摔到青云里,满天是鹅毛大雪,一群乌鸦飞过天空,黑白对照,十分诡异。 遂心惊醒,一脸都是汗。 她连忙沐浴更衣出门。 真没想到新民机构早上八时许已灯火辉煌,正式办公。 秘书把她带进会客室。 房间装修得很特别,浅咖啡色的皮梳化上印着世界大地图,墙上挂的,也是各式新旧地图。 遂心觉得耳目一新。 她站在墙壁前细细看一帧十七世纪的北美洲地图,除了赫逊湾,其余是一片空白。 还没发现新大陆呢。 那个时候,世界真简单。 正在欣赏,秘书在身后说:“关小姐,周先生来了。” 遂心飞快转身,看到周新民,不由得呆住。 只见一架轮椅缓缓驶近,一个中年人坐在轮椅上伸出手来:“是关小姐吧?” 遂心意外得有点震惊。 每个人包括巢剑飞及黄江安都以为她知道周新民不良于行,所以并没提起。 呵,他不是那巨大黑影,他也没奇qisuu.书可能登上天台。 “请坐。” 遂心坐下。 “周小姐也喜欢地图?” 还有谁也爱看地图? “妙宜对地球也了如指掌。” 地球,还是世界?两者略有不同。 男秘书扶他起来,把一支拐杖交到他手中。 周新民一站起来,遂心看到他左腿裤脚整齐地折在一边,他没有左腿。 他很豁达地说:“某些场合,我也会装配义肢,像饮宴或是打高尔夫球时。” 周新民走近遂心,坐在她对面。 遂心提起勇气问:“周先生你的左腿怎样失去?” 他很爽快回答:“年轻时不小心在地盘遭遇铁钉插伤,溃疡,引致食肉菌侵入,幸亏处理得快,否则性命难保。” 说得很简单,不带伤感。 第15章 “周先生曾在地盘工作?” “是,刚自上海出来,衣不蔽体,在人屋檐下避雨,被守门的印度人赶走,后来在地盘做了一年扎铁。” 真看不出来,他衣着整齐,头发指甲皮肤都保养修饰得很好。 “关小姐,我们一起吃早餐如何?” “那我不客气了。” 他把她带进私人用膳的小饭厅。 侍者立刻捧上咖啡。 “厨子手艺还不错,关小姐想吃什么?” “银元克戟。” 侍者立刻吩咐下去。 “周先生,你可有发觉妙宜有什么异样?” “我比较忙,时时外游,我事前看不出妙宜有什么不妥。这个打击对我很大,一些子女,父母无论做得如何尽力,他们总不满意;还有,又有一些父母,子女无论怎样努力,他们也不会高兴。” 他深深叹息。 侍应把她的早餐递上来,遂心闻到一阵香味,银元克戟比较小,几只叠成一堆,像银元那样,遂心倒上枫树糖酱及奶油,大快朵颐。 二十分钟将近过去,遂心轻声问:“据你观察,妙宜可有亲密男友?” 他仍然坚持,“没有。” “她为何住在宿舍?” 没想到周新民这样坦白:“她同继母之间有点意见,玫丽反对辛佑与妙宜太过亲密。” “你呢?” “他们不过是名义上甥舅,不过,辛佑随即否认,妙宜要求搬出去住,我明白玫丽的心事,她不想妙宜真的成为她的亲人。” “周太太不喜欢妙宜?” “她俩关系十分客气。” “你呢,你又为什么把妙宜留在身边?” “我正式领养妻子的女儿,也是恰当的做法。” “你心肠很好。” “这是份内事,但是我没有做好。” “你已经尽力。” “警方一而再找我问话,可见对我怀疑,我愿意合作。” “周先生,警方很感激你。” 他放下咖啡杯。 “妙宜小时候长得像安琪儿,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小大人一样,完全没有麻烦,放了学自动做妥功课,勤练钢琴,最后坐在电视机面前看卡通,呵呵笑。” “直至几时?” “关小姐,你很聪明,直至她母亲辞世,那年她十岁。” “妙宜变坏?”遂心问。 “不,妙宜转为沉默,有时三、两天不说一句话,关小姐,我对少年人管教较松,他们吸一支烟、喝瓶啤酒、凌晨两点才回家,我都认为正常。恋爱、渴望异性安慰,亦是人体生理所需,并无不妥,妙宜如有疑难,大可与我商量,原来,她一直把我当作外人。”周新民无限感慨。 遂心没料到周新民是这样一个热诚爽朗坦白的人,看得出他真正痛心,大惑不解。 “警方一定要给我答案。” 像所有不能接受现实的亲人一样,他会终生寻求答案。 这时,秘书进来说:“周先生,大通的赫昔森到了。” 周新民扬扬手,“请他稍等。” 秘书退下去。 遂心继续问:“妙宜的母亲,患哪一种病?” 周新民忽然静下来。 遂心看着他。 办公室里一片静寂。 健谈的周新民忽然语塞。 遂心刚想追问,忽然之间,办公室门推开,一个妙龄女郎婀娜地走进来。 高大健硕梳波浪形长发的她,穿套装毛衣窄身裙高跟鞋,打扮成五十年代性感明星那样。 她毫不避嫌,轻轻走近,玉手搭在周新民肩上,妩媚地说:“在外头都听见你大声吼叫,吓坏人,几十岁了,一点修养也无,这可怎么办?” 周新民握住她的手,整个人松弛下来。 遂心恍然大悟,怪不得辛玫丽一直说见不到丈夫,原来这都是真的。 接着,那漂亮的女郎说:“去开会吧。” 他像听话的孩子般站起来,取过拐杖,同遂心说:“关小姐,失陪了。” 那女郎搀扶着他走出去。 那是周新民的新欢。 他的女伴都有一个特色,她们都非常女性化,一个比一个柔媚。 遂心只得告辞。 说好二十分钟,已经讲了三十五分钟,周氏十分慷慨。 刚想离去,那个美女却折返自我介绍,“我叫王启如,是周先生的助理,关小姐是警方督察?真是难得的漂亮。” 她一定是上海人,广东人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婉转动听的口才。 遂心笑。 她说下去:“我可以保证,新民同此案无关,我们在一起三年多,他对那女孩仁至义尽。” 遂心欠欠身,“我完全同意。” “关督察真是明白人。”她宽慰。 她替遂心换一杯咖啡。 遂心问:“王小姐你可见过妙宜?” 她摇摇头,“人际关系应当化繁为简,我也没有兴趣见辛玫丽及她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你的存在。” 王启如笑一笑,“新民三年前已单方面申请离婚,期限将届,辛玫丽自然知道我这个人。” “她可有找你麻烦?”遂心问。 “她很明白事理,房子、孩儿、还有大笔现款,全照她要求拨至她名下,她相当满意。”王启如说。 遂心冒昧问:“你真心爱周新民?” “关小姐,我今年二十八岁,已不算年轻,三年前在工作时认识周先生,没有他搭救,不堪设想,我十分敬爱他,愿意侍候他,这是我真心答案。” “可否告诉我,你当时做什么职业?” “我推销电子字典,每星期跑烂一双鞋。” 遂心不出声。 都是一样的故事,昔日粗糙的她今日养尊处优,外形焕然一新。 彼此都是成年人,一授一受,公平交易,皆大欢喜。 “第一任周太太患什么病你可知道?” “第一任周太太在美国旧金山居住,身体健康。” “呵,我指周妙宜的母亲。” “我不知道,我从不主动提问,人家不告诉我的事,我不便追究,所以我的生活很简单愉快。” 她极具智慧。 遂心点点头。 这王启如一直微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很快同周先生举行婚礼了吧。” 她非常坦白:“没想过,现在也什么都有,结了婚又离婚,干什么呢,不如安于现状。” 这才是男人心目中理想伴侣吧,不过,必须完全没有感情,才能这样撇脱,像一个公务员,做妥工夫,按时出粮。 遂心也微笑。 王启如送客。 看到大堂前时钟,才知道原来已经十点正了。遂心离开新民机构后,主人家缓缓走出来。 王启如过去捉住他。 “问你什么?” “妙宜母亲的事。” “你怎么回答?” “我什么都不知道,无从答起。” 周新民说:“那关督察,长得真像妙宜,笑起来,先朝下弯一弯嘴角,同妙宜的习惯一样。” 王启如轻轻说:“我从未见过妙宜,无从比较。” “是,”周新民说:“你的确没与她见过面。” 遂心没有听到那一番话。 她折返办公,画了一张图表,把所在中心人物全部列清楚。 黄江安走进来看到,说:“可是与人无尤?” 遂心看他一眼。 “周妙宜极度不快乐。” 黄督察说:“我同你也不是时时快乐。” “你也有道理,阿黄,周妙宜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吴丽祺,十年前去世。” 遂心追问:“因病辞世?” “相信是。” “相信?你猜测,没有肯定答案?” 黄督察答:“十年前往事,与本案无关,何必去揭人疮疤。” “也许,这事造成一个女孩心灵创伤。” 黄江安大声答:“我心上也有阴影伤痕,家父嗜赌,我月月欠交学费,这不代表十年后我会杀人,或是自杀。” 遂心瞪他一眼。 “我最反对童年阴影谬论,某人童年时家境贫苦,于是成年后形成贪污,又某人孩提时父母离异,故此他打劫银行,一个人要自己争气,月薪五百元也要努力工作,同年薪三百万一般殷勤。” 遂心轻轻鼓掌,“好励志的演说。” 阿黄没好气,“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也有道理。” 他总结:“我是野草,不是温室里的花。” 野草生长得最快最高,雨后石缝子里一大蓬一大蓬争着出世。 “不,”遂心轻轻说:“你是劲草。” 黄江安一听,高兴得鼻子都红了,“真的,遂心,你真的那么想?” 遂心看着他,“我是你的知己,现在,请把吴丽祺这个人的故事告诉我。” 黄督察气结。 “何必浪费我的时间呢,你不说,我也查得到。” 阿黄只得说:“吴丽祺生前是一名歌星,艺名荔枝。” 遂心抬起头,“没听说过。” “歌星分许多等级,十多岁的时候,荔枝在夜总会做即影即有的拍照女郎。” “一定长得很美。” 他请同事把档案照片传过来。 看到照片后遂心惊异,“呵,遗传因子的神秘力量。” 照片里的人同周妙宜长得一模一样,像是妙宜一日悉心打扮参加化装舞会。 “百分之百相似!” 所以辛玫丽不愿兄弟同周妙宜有进一步发展,竭力阻止,原来见到她就等于见到她母亲。 第16章 “命运也一样,”黄说:“享有美貌,却没有长寿。” “何处可以得到更多资料?” “夜总会里有老同伴,一个叫石榴的女子,与她最谈得来。” “请把住址给我。” “已派伙计去过问话,石榴女士只推说不记得那么多。” “我再去。” 石女士住在一个大型中等住宅区内,远看大厦像一幢幢高耸石碑,密密麻麻是窗孔,都是人家。 可是,夜总会女郎能够在大厦一个小单位内平安终老,已是一种福气。 遂心买了一大篮水果,找到门牌,她按铃。 一个女佣前来开门,呵,还有人服侍,可见年轻时有打算。 那中年女佣略看一下便打开门,“妙宜,你好久不来,你石姨整日牵挂你。”伸手接过礼物。 呵,终于有人面对面叫她妙宜。 女佣引她进屋,小小几百平方尺的公寓打扫得很干净,可是看得出家具窗廉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式样。 有人在房门口惊喜地说:“妙宜,你来了。” 遂心轻轻迎上去。 那中年妇女握紧她的双手,“手那么冷,为什么不多穿件衣服?” 态度亲热,叫遂心心酸。 遂心看得出石女士的眼睛不太好,于是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还不是叫耐心轮候做手术。” 遂心在她身边坐下。 石女士顺手取过一把剪刀,在长桌上画来画去,嘴边念着:“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 果然,一枚针被剪刀尖的摄石摄住带上来。 石女士笑说:“一听见有人做媒,针就急急跑出来,百试百灵。” 她比她的真实年岁老大,仿佛已经七老八十。 遂心微微笑,“你还做针线?” “眼睛不灵,只能打毛线。” “看电视可行?” “可以听到剧情。” 女佣切开水果捧上来,叮嘱说:“妙宜你多来看石姨。” “你大半年没来了,可是学业比较忙,抑或男朋友不放你?”笑嘻嘻,一点不生气。 石姨容貌娟秀,头发衣着都十分整齐。 她与世隔绝,她还未知道周妙宜的命运。 遂心默不作声。 “呵,这桃子香极了。” 遂心说:“石姨多吃点。” 刹那间,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分。 公寓在三楼,窗外平台上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一群儿童正在嬉戏,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这间公寓里的时间空间同外头不一样。 石姨忽然说:“从前姐妹闺中,有一个叫香桃。” 遂心耐心点点头。 石姨没有将来,脑海里只有过去回忆。 “你母亲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儿以及榴连。” “一篮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爱什么?” “石榴,”这是真心话,“真美,嫣红宝石似透明一颗颗,清香甜美,只带一丝涩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讨石姨欢心。” 遂心几乎忘记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来。 “那年,我们几个女孩子在夜总会卖香烟、推销啤酒、拍照……穷家女其实很窘,但居然也有欢笑。” 遂心说:“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们养活自己就够,她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说。 “不,那时你叫吴妙宜。” “父亲是谁?” “荔枝从来不说,记得吗,你由我们各人带大,直至她遇见周新民,阿周对你俩真好,荔枝从此再世为人,海阔天空。” 石姨说话腔调有点像广播剧,韵味十足。 “荔枝也没忘了我们,时时有照顾,开一家花店,叫我们过去帮忙,众女当中最凉薄是萍儿,专讲是非,后来去了南洋,据说是马来西亚,再无影踪。”石姨说 遂心微笑,“也许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俩愈谈愈投契。 女佣说:“妙宜,留下来吃碗鲍鱼鸡粥。” 那忠仆伸手招呼她。 遂心说:“可要帮忙?” 她走进厨房。 “你石姨患胰脏癌已到末期,你多来探访她。” 遂心至为震惊,不禁落下泪来。 “你别看她会说会笑,医生说随时会去,我曾打电话找你,只是没人接听。” “我换了电话。”遂心把新号码给她。 她捧着粥出去。 石姨说下去:“不知不觉,荔枝辞世已近十载。” 遂心没出声追问。 “她的毛病同我一样,医生说,夜总会空气浑浊,吸多了二手烟,也说不定。” “我以为─”遂心脱口而出。 “你以为什么?这些年来,你一直缠住我追问我真相。” 她缓缓说:“我去探访过她,的确是重病,没有怀疑,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 原来周妙宜也有疑窦。 “我同她说:‘荔枝你也享了十年福,亦不枉此生了,有人真苦足一辈子’,她总算释然。” 遂心点点头。 “妙宜,读好书找对象,给石姨送喜帖来。” 遂心只是说好。 “我也有点累了,你常来。” 女佣开门送客。 关上门,主仆轻轻对话,语气无限惋惜辛酸。 她们仍然误会遂心是妙宜。 “还一直追问生母死因?” “是,可能心底有丝微记忆。” “但那时她到底只得十岁。” “不如将真相告诉她,让她接受事实。” “永不。周新民叮嘱过,如果透露真相,他会收回这间公寓,届时你我睡到街上去。” “但是——” “也是为她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知道了又如何,心里终身一个疙瘩。” “唉,你说得对。” 主仆二人欷歔良久。 那一边,遂心走到楼下平台,在小店买了杯咖啡,坐在石凳上沉吟。 两位女士不理世事已经很久,也不再关心世界如何运作,石姨且病重,她们对周妙宜其实生疏,以致认错了人,但说起往事及荔枝,却清清楚楚,一丝不差,像练习过的台词。 真可疑。 那样的好老人也会藏私,她肯定隐瞒着真相。 那天晚上,遂心在家看卫星电视,她找到北国的气象台,留意天气报告。 漂亮的报幕员说:“隆冬已经来临,全国大部分都大雪纷飞,北边高原及西北地区更加积雪超过三尺……” 呵,儿童可以堆积雪人,自山坡滑下作乐。 遂心忽然不能控制自己,她站起来,走到电话边,情不自禁,按下号码。 电话响了三、四下,遂心忽然又胆怯,她双膝发软,想丢下话筒算数。 就在这时,有人“喂”一声。 遂心心情像一个初中女生,忐忑得结巴,“呃,”她深深吸口气,“好吗?你在做什么?” 对方的语气非常温柔,像是一听便已经知道她是谁,他这样回答:“我在甲板铲雪,如果不把积雪尽快除去,木筏会下沉。” “呵,可要半夜起来?” “现在就是半夜。” “打扰你了,可是一个人?” “不,她们一共七人,边喝香槟边等我过去。” 遂心笑得弯腰。 他又说:“原来你住在亚热带。” 他看到来电显示,表示讶异。 原来,这女孩是远方来的客人,更加难得。 “ss代表什么中文字?” “遂心,即指如意的意思,k是关。” “总算知道了你的真实姓名。” “听到你声音真开心,”遂心舒一口气,“有点后悔没早些联络你。” 他问:“可有偶然想起我?” 遂心想一想答:“每一天。” 他听了静默了几秒钟,像是深深受到感动,“遂心,我愿意了解你多一点。” “我也是,你在听什么音乐?这几天森逊可有冒着风雪给你送补给品来?整个湖面可只是剩你一户人家?” 他笑了,“多谢你关心。” “走到电脑前去,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遂心按亮了荧屏。 她看到他一脸胡须,“哎哟。”她忍不住叫出来。 “吓到你了。” “月圆之际,会否长出狼牙?” “会,对牢圆月号叫,发出寂寞哀号。” “靠岸不就行了。” “也曾经考虑过,但是眼见岸上师兄师姐花了不知多少冤枉时间金钱心血,一失势最终还是落得孑然一人,悲哀的例子见多了,有点恐惧,情愿依然故我。” 遂心会心微笑。 “你对这种选择可有了解?” “许多朋友且为热闹出卖,十分不值。” “你可是一人?看样子好像瘦了。” 遂心伸手轻轻摸抚荧屏上他的脸。 “股票上可有收获?” “托赖,过得去。” “今日谈到这里为止。” 他说:“我想念你。” 遂心轻轻说:“我要关上电脑了。” 她伸手按钮,躺到床上,深深叹口气,心底下那股抑郁的盼望仿佛得到安慰。 再坦白也不能告诉他,她是警务人员,一切因为调查一宗命案而起,结识他是因为怀疑他。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接着的几天非常热闹,办公室里喜事连连,两位女同事将举行婚礼,且均大事铺张,绝不吝啬时间、金钱、精力。 第17章 一个说:“女方不愿简单了事,一生人只有一次云云,又说,做女人,只得这回放肆,弃权则血本无归,一年后怀孕生子,更沦为蓬头垢面的水桶……所以一定要穿婚纱。” 遂心不出声。 说得也对,有点辛酸。 “生育过程残忍痛苦,可是你去问亲友,他们都轻描淡写:‘不怕不怕,现今医术昌明’,这又是什么意思,意外多的是,一脚踏在阴界里,一命换一命,所以结婚时,更应纵容一下。” “遂心,你来发表意见。” 遂心摇摇头。 “整个婚筵花费不少,在辉煌酒店的水晶厅举行,服装首饰又一大笔,你说,是否女方勒索。” “嘘,一切费用由女方支付。” “嗄,哟,这又是为什么?” 遂心站起来,想趁着没人发觉,偷偷溜走。 她却被那位用者自付的准新娘拉住奇qisuu.书,“遂心,帮帮眼,陪我去试礼服。” “你心目中必须先有一个式样,不能见一件试一件。” “为什么不,我只得今次的机会罢了!” 遂心叹口气,“我只有一小时。” 那是一家著名的礼服公司,每件白缎礼服都是她们一个月的薪水。 遂心也忍不住逐件欣赏。 店员挑了五个款式出来,一袭象牙白无袖背心低腰大裙最合她心意。 她犹豫地伸过手去触摸了一下衣料。 身后有一把殷勤的声音说:“要不要试一试?六号,正是你的尺寸。”分明是店内经理。 遂心说:“我没有预约。” “不要紧,我们有空。” 遂心摇头,“下次再说吧。” “那么,请自由参观。”她识趣地退出去。 这时,有人捧了首饰过去给准新娘挑选。 那一日,周妙宜也打算结婚。 她约了什么人? 为什么查到今天还茫无头绪? 遂心发觉她没有用心查案,怎么跑到礼服店来了,这里何来有什么线索? 新娘走出来,“遂心,看。” 啊,像安琪儿一般,束腰的波浪裙,小小蝴蝶袖,看上去既娇柔又天真。 遂心露出一丝微笑。 新娘知道这已是最高赞赏。 “遂心,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来一点蓝色,请把你戴着的蓝石耳环借我,那么新旧借蓝全体齐全了。” 遂心一震,立刻把耳环除下给她。 她配上耳环,助手取来洁白面纱,替她罩上。 新娘喜悦的说:“就是这一套。” “腰身也许需改一改。” “不用,松些不妨。” 她取出支票簿子,毫不吝啬,签下银码。 遂心看着女同事,暗暗佩服,是,快乐需自己寻找,别管别人怎样想。 “来,我们去挑鞋子。”女同事说。 遂心说:“对不起,我另外有事。” 她终于脱了身。 遂心猜想她有一日结婚,一定会静静签名了事,她没有魄力。 女同事的婚礼如期举行。 在教堂里,遂心看见新娘穿的,又是另外一件缎裙,啊,她改变了心意,这一件窄身露背,显出成熟风韵。 真的,如果不能换人,换件衣服也是好的。 遂心像其他观礼的来宾一样,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 她走过遂心身边,伸手摸了摸耳环,向遂心眨眨眼道谢。 遂心已决定把这副矢车菊蓝的宝石耳环送给她。 这时才看到新郎,他高大,倒是一表人才。 他们年轻时看上去都不错,一到中年,毛病全体显露:泰半脱发、肥胖,但不懂得照顾自己生活起居,开始多疑、放肆,并且自怜,这时,因知道生命大部分已经过去,不甘心,企图在外遇身上找安慰…… 每一段婚姻,多数只得三、两年好时光。 其余的岁月,就得竭力背住一头家。 只有今日最高兴最辉煌。 黄江安走过来坐在遂心身旁,“在想什么?” 遂心笑:“你是好人,你与他们不同。” 阿黄莫名其妙。 新人已经在交换指环。 礼成了,亲友站起来欢呼,一起涌到教堂外花钟下拍照。 新娘忽然把花球掷向遂心,遂心不想美丽的花球落在地上,顺手接过,马上发觉身边有双渴望的眼光,她把花球转送眼睛的主人。 遂心轻轻走开。 黄江安跟在她身后。 遂心转过头来,“没有约会?” “你太看好我了。”他有点失落。 “案子进行如何?” “伙计得力,已全部侦破。” “我那一件——”遂心无奈。 “那是一宗自杀案。” “但是为什么?” “有些人善妒,有些人愤怒,有些人老是觉得世界处处难为他,今日太阳不照到他身上,他就动了自毁的念头。” “你不同情弱者。” “你说得对。” 这时,遂心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遂心取出,郑重放到耳边,才听了两句,就说:“我马上来。” 第7章 黄督察表示无奈。 遂心立刻去取车子,自停车场驶出来,看到新郎新娘仍然站在花钟下。 人生必经阶段,这是重要的一站,再走下去,迟早会到终站。 电话由石姨的佣人打来。 “石姨今早昏迷,送进仁爱医院,稍后苏醒,希望见一见你。” 遂心赶往病房。 那忠仆在门口等她。 一间大房间,十张八张病床,不是有人带位,根本不知谁同谁。 遂心见到了石榴。 她蹲过去。 那中年女子转过头来,灰奇qisuu.书白的眼珠竭力辨物。 “妙宜,你来了。” 遂心握紧她的手。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她已没有力气,声音沙哑。 遂心把耳朵贴近她的嘴。 “妙宜,你母亲,也是在这间医院里,她吃了过量的药,送进来,再也没醒来,一直不告诉你,也是为你着想。” 遂心仍然握紧她的手。 说出来,她似乎放心了,闭上眼睛。 看护过来,“探访时间已过。” 遂心轻轻站起来,离开病房。 这件事,周妙宜其实一直知道,这正是她生命中巨大黑影,追着不放。 遂心欷歔,在公园里坐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上司传她。 巢剑飞一见她就说:“情绪稳定了没有?” 一定不是好消息,首先,肯定关遂心神经衰弱,凡事与人无关。 遂心不出声。 “上头决定,你还是继续担任文职,直至稍后通知。” 遂心不加考虑,轻轻说:“巢总,请准我辞职。” 他语气变得诚恳,“遂心,再熬一年,我一定把你保出来。” “不,我真的觉得累──” “我批你告假半年,但少于一百六十天,那样,你的薪津不会受影响,铁定六个月后归队,就这样一言为定,我叫人替你办手续,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根本不让遂心有发言的机会。 遂心知道碰到这样好的上司是她的运气。 她一声不响离开办公室。 正式放长假了,过渡这半年,假使仍然不开心,大可辞职,黄江安迎上来。 “怎么了,面色黑如锅底。” 有伙计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惨遭停职?” “是,叫我回家。”遂心微笑。 “不要介意,去练枪、多做运动,六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不介意。” “凡是耿耿于怀的人最爱口口声声表示大方。” 遂心微笑,“我是真心的。” “遂心,我担心你,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遂心抬起头,“以前我只知道生命重要,故此迟了开枪祸及同事,今日才明白,人生无常,需要及时行乐。” “你切勿自暴自弃。” 遂心笑出来,“你以为我是迷途少女?” 她轻轻推开他,离开办公室。 回到家,看看日历,遂心诧异,以为过了很久,原来距离案发,只得三个星期。 追踪周妙宜走过的轨迹,不知不觉,代入她的生活里,从学生、心理病人、到浪迹天涯的游人,遂心对她的了解与日增加。 遂心把车子驶到周宅门口停住。 周新民其实已经很少回到这间屋子里,等了一会儿,遂心看见辛玫丽花枝招展走出来,女佣带着孩子,司机帮忙,一行人上了车,猜想是去喝下午茶或看电影。 遂心尾随,车子驶入酒店商场,他们五人又浩浩荡荡下车到咖啡室找位子。 终于坐下,辛玫丽又碰到了朋友,笑着迎上去,嘻嘻哈哈比较衣服首饰,密密不知谈甚么。 那几个年龄身分都差不多的少妇一起站起来,往商场操过去。 遂心轻轻跟在后边。 这辛玫丽可想是每日这样过日子。 akeptwoman,不像她关遂心,需要觅食。 原来商场一端有个珠宝展览,她们一众笑着进去了,遂心被挡在门口。 “小姐,请出示请帖。” 遂心表露身分。 公关人员立刻过来低声询问:“有甚么事?” “我想随意看看。” “请便。” 辛玫丽在试戴一枚粉红钻戒。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叫关遂心过这样日子,且活至长命百岁,那简直是受罪,可是有人挺喜欢。 第18章 试完红的,又试绿的,像小孩子玩塑胶珠子一般。 最后的结论是“叫阿王来买”、“叫他们送到张先生写字楼去”、“阿丽最厉害,她自己开支票”。 遂心一言不发在远处看着她们。 忽然,辛玫丽向她走过来。 “关督察跟着我有甚么事?”原来她一早看见她。 遂心不出声。 “关督察一定在想,人若少了几条筋,也许是好事。” 呵!她并不笨。 她完全知道人家心里想甚么。 而且,她懂得自嘲。 遂心不由得对她笑一笑。 “来,一起喝杯茶。” 她亲热地拉起遂心的手,叫人受宠若惊,她天生有交际手腕,如果存心讨好你,你不会不觉得。 她走回茶座,叫女佣带孩子们来看电影,一边同遂心抱怨:“做了母亲,一点自由也没有了。” 遂心微微笑。 她替遂心斟茶,手势纯熟,又招呼她吃点心。 她开口了:“一个人,开心是一生,凄凉也是一生,既来之则安之,总要自得其乐,你说是不是?” 遂心点点头。 “丈夫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女人通常有几种做法:可以从头开始,继续生活,也可以大哭大闹,誓不罢休,当然,也可以自杀,关小姐,你认为哪个方法最好?” 遂心肃然起敬,对她另眼相看。 “一定要看得开,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做人,我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生活不愁,说不定,还有再嫁的机会,为甚么要愁眉苦脸?”辛玫丽说。 遂心答:“你字字珠玑。” 她笑了,“我快乐吗?当然不,可是也庆幸到了今天,周新民不需我服侍,我也乐得轻松,他这个人很有点怪脾气,不常常用义肢,可是睡觉时一只假脚放在床头……不是人人受得了。” 遂心不出声。 “对不起,关小姐,我讲多了。” “我不介意。” “周新民对我不薄,我没有怨言。” “你可见过吴丽祺?” “一个女子小名叫荔枝,可见长相诱人:成熟、丰硕、甜得滴出蜜汁来,而且皮肤一定雪白,但是,我们没有见过面。” “据说她服食过量药物。” “我也听说过。” “这件事,对你没有警惕?” “我说过,有人看得开,有人不,那时,周新民愿意带我出贫民窟,我愿意冒险。” “你同周妙宜的感情如何?” “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屋子那么大,几天不见面是平常事,何必同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大家都是在同一屋檐下讨饭吃。” 竟看得这样透彻。 “妙宜同辛佑——” “我同我兄弟说:拜托,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女朋友甚么地方都找得到。” 辛玫丽真坦白。 “他接受你的意见?” “我们一家人都很知道感恩。” 遂心叹口气。 “很头痛吧!”辛玫丽忽然取笑她,“关督察,一个坏人也没有。” “你讲得对,与你说话真舒服。” “周新民也那么说。” 遂心忽然问:“你觉得我可长得像周妙宜?” 辛玫丽一怔:“你,关督察?” 遂心点点头。 “你与周妙宜?当然不像,怎么可能,你英姿飒飒,头脑清晰……不,一点也不像,谁会说你们像?” 这是崭新的看法,遂心眼前一亮。 “有不少人认为我们相似。” 辛玫丽失笑,“周妙宜是一个喜做白日梦的女孩,生母辞世之前时时误会周新民是她亲父,不切实际,不识时务,怎会好同关督察比,那些人太过一厢情愿。” “也许,因为我们的眼睛──” 辛玫丽微笑,“我也有一双大眼睛,这不表示我也像你。” 遂心忽然明白了,原来,所有喜欢妙宜的人,都觉得她们两人相像,如不,则认为一点都不像。 呵,魅由心生。 辛玫丽说:“下午悠闲地喝一杯茶,有益身心。” 遂心轻轻问:“你打算活到八十岁?” 辛玫丽微笑,“只要健康,一百岁又何妨,静观世事变迁,不知多大乐趣,呵,敌人一个个自动倒下来,以往踩人的今日被人踏在脚底……” 的确应该像她那样强悍。 她喃喃自语:“辛玫丽是穷女,孑然一人,辛玫丽倘若不善待自己,没有人会对她好。” 茶凉了。 遂心说:“我还有事。” 她问:“还打算查下去吗?” 遂心摊摊手。 “妙宜生前,曾在一间艺术中心做义工。” 遂心哎呀一声,“你为甚么不早说?” “你们没有去查过?”辛玫丽相当意外。 “哪一家?” “司机同我说,常常要到玉兰路搬大幅字画,十分麻烦,我劝他忍耐点,加了薪水给他。” 原来如此。 “我叫司机带你去。” “不用,请把地址告诉我就行。” 在门口找到司机,那中年人把画廊地址告诉遂心。 “是一间办公室吗?” “住宅、画室,他们也做买卖。” “谁住在那里?” “一个叫阿佳的年轻人。” “周先生可知道周小姐时时去那个地方?” “周先生忙做生意,他不大理会这些。” “谢谢你。” 遂心决定走一趟。 身边像是有人轻轻对她说:“你努力做周妙宜,还要做到甚么时候?” 遂心不去理会这把声音。 她回家,洗了一把脸,换件裙子,出门到玉兰路去。 那条横街名副其实,路边一排玉兰树,春天到了,想必会开出千百朵佛手般嫣红色玉兰花来。 此刻是冬季,树桠空空,很难想像天气一暖它会复苏。 平房处一块小小木牌,写着程佳画社。 遂心有备而来,她打散头发,穿着宽松的长裙,看上去比较有文艺气质,不像画画的人,也像学画的人。 她走近张望一下。 大门打开着,大堂里有一大张木台子,有几个少年在做习作,一位老师在旁指点。 她脱口问:“在做甚么?” “孔明灯。” 呵,这么有趣。 一听就知道有生意头脑,地方反正闲着,教学生收学费,不无小补。 妙宜是否也来担任过教师一职? “甚么事?”身后有人问。 她转过头来笑。 那年轻人一怔,很客气的说:“课程都满了,下季请早。” “我来见工。” “我们暂且不需要人帮手,你是谁介绍来的?” 遂心看着他,“你是阿佳?” 那阿佳与她握手,“我们好像见过。” “我叫关遂心,听说这里聘请助手,前来应徵。”遂心说。 程佳不再追究她的来历,请她到内厅坐下。 小小一间写字楼,收拾得相当乾净,白色墙壁上,挂着简单的素描,那是妙宜的笔触,遂心内心触动,妙宜的确来过。 天花板上有扇天窗,阳光照下来,暖洋洋,遂心坐着不想动。 阿佳在冬季还穿着汗衫,一点也不觉冷,双肩肌肉浑厚。 他这时取过毛衣套上,“刚才我在搬东西。” 指一指身边一叠叠的风景画。 没想到这些画,盛行了半个世纪,仍有买主,画上全是一只只中国帆船,以及摇舢板的打鱼女郎。 “你会失望,我不做艺术,我做商品。” 遂心笑笑,“人总要吃饭。” 他搔头笑,“多谢包涵。” 这时,课程上完了,几个少年站起来告辞,遂心才发觉,他们全是伤残人士。 程佳说:“这是我们与社区中心合办的工艺班,很受欢迎,导师多数是来自美术学院的义工。” “有机会我也想参加。” “已经额满,”他忽然开玩笑,“只剩杂工一个空位,不过需做咖啡洗卫生间及听电话。” 谁知遂心想一想答:“没问题。” 他随即说:“清洁有阿婶,你听电话好了。” 遂心也揶揄他:“女生找,说在,还是不在?” 程佳不是弱者,他答:“说他出去了。” “那么,我今日开始上班吧,每天上午来三个小时,十至一时。” “喂,哪有职员自订工作时间的道理。” “我下午还有别的工作。” 遂心发觉洗笔用的杯子全是塑胶汽水瓶改制,把上截瓶嘴切掉便成。 程佳有头脑,他完全知道他在做甚么。 遂心知道这样的商业艺术家会受女生欢迎。 他带她参观另一间工作室。 有一群幼儿聚精会神地搓陶土。 遂心问:“坐在哪里?” 他带她到角落,那里有只约莫半个人高的小型电话,一边放着儿童稚朴可爱的制成品,一只七彩心形胸针上还写着“妈妈我爱你”。 遂心微笑。 这个妈妈再辛苦,从早落夜不停洗熨煮接送教功课也是值得的吧。 母子可以彼此尽情相爱也是一种缘分。 遂心说:“这是一个好去处。” 没想到程佳说:“生意兴隆,更加没时间好好集中精神创作。” “你已经取得极高成绩,还想怎样,不要贪心。” “你我都知道这不是艺术。” 遂心笑,“鱼与熊掌,你想清楚吧。” 这时,电话响了,遂心取起听筒:“程佳画社,找程佳? 第19章 他说他不在,你哪一位?我是谁?我是接待员。” 程佳笑得弯腰。 笑完了,有点发呆,“好久没这样开心,几乎内疚,成年人明知世界苦难,有甚么资格大笑大叫。” 他仍有艺术家的敏感。 “程佳,可记得妙宜?”遂心问。 他一怔,“夏妙宜?” 遂心摇摇头,“周妙宜。” “我不认识周妙宜。” 这时,有一位助手经过,“可是问吴妙宜?” “对,”程佳这次很肯定,“她姓吴,曾在这里做过义工。” 没想到妙宜告诉程佳画社诸人她姓吴。 对于周氏抚养她成人,她似乎已不感恩,也许只是一时意气,可是仍然借用周宅的司机、车子……十分不切实际。 程氏画社职员对周妙宜下落一无所知。 报上也登过她的消息,可是大半磅重的报纸,小小一段新闻,事不关己,很容易疏忽过去,明日,又有不一样的新闻了。 程佳问:“你由吴妙宜介绍来?” 那女助手笑笑,“妙宜喜欢程佳。” 遂心答:“艺术家一定互相吸引。” 这时,有人找程佳,他出去收货。 女助手说:“我叫乐悠悠,在这里工作已三年,开班教授儿童,是我的主意。” 她等于说,我地位超然,我与程佳才是一对。 她对妙宜的印象,深过程佳。 “你记得妙宜?” “刚才你进来,我吓一跳,以为她又回来。” “我与她相像?” “她也爱穿吉卜赛撒裙同软底靴,十分妩媚。” 悠悠的声音有点不自在。 “不过看仔细了,才知是两种人,你心中没有欲望。” 遂心笑笑,悠悠似有透视眼。 “吴妙宜家境彷佛过得去:司机、大车、住在小洋房里,可是,她不快乐。” 程佳收了货回来。 “悠悠,你在讲甚么?” 悠悠看着程佳,“在警告这位关小姐,当心你的手段。” 程佳凝视遂心。 忽然他说:“关小姐心底有个胜我百倍的人,你放心,她绝不会看上我。” 遂心哑然失笑。 “我猜得对不对?” 遂心说:“你莫非会阅心术。” “漂亮女子的心思不难猜到。” 这下子悠悠好似放下心。 又有人来找程佳谈画展的事。 他真忙碌,可见有商业头脑,跟着他的人不会吃苦。 悠悠说:“吴妙宜许久不来了。” 遂心低下头。 “她还那么憎恨继父吗?” 遂心打一个突,不出声,她怕一追问,悠悠会噤声。 果然,悠悠不警惕地自管自说下去:“吴妙宜告诉我们,她母亲在她十岁那年服药身亡。” 妙宜竟说得那么多。 “其实,她母亲不应失救,可是,一整天屋子□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去推开房门看看太太为甚么还不起来,当日,她继父回过家两次换衣服,中午一时及傍晚六时,都没有张望一下。” 遂心打一个冷颤。 “妙宜放学,想与母亲说话,保母催她学琴:‘别去打扰妈妈午睡。’等到学完琴,吃完饭,她推开房门,母亲已经休克,被送往医院,一直没有苏醒,过了数日辞世。” 遂心抬起头,“这一切由她亲口告诉你?” “是,当年她虽然还小,却知道假使还想生存,最好不要再提这件事。” 遂心叹口气。 悠悠斟出啤酒,递一杯给遂心。 “她很不开心。” 遂心一口气喝了半杯。 “她佯装没事人似的,在继父家又生活了十年。” “她还说甚么?” 悠悠讪笑,“叫我把程佳让出来。” 甚么? “我肯,程佳也不肯,程佳需要一个会抬会担的伴侣,他的生意头脑多厉害,帐簿不容忍赤字,吴妙宜不错,长得美,可是还有甚么?” 程佳回来坐下。 “悠悠,你还在算妙宜那笔帐?” “她渴望每个人爱她,颠倒众生。”悠悠始终不甘心。 遂心轻轻说:“也许,她只是寂寞。” 这时程佳说:“没有人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悠悠悻悻然,“因为只有我肯在清洁阿婶休假时洗地板。” 遂心不出声。 他们调笑,妙宜永远不会再听得到。 妙宜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到头来不过是段小小插曲,程佳甚至不记得她姓甚么。 遂心一次又一次替妙宜难过。 悠悠说下去:“当吴妙宜说她继父可以帮你到巴黎开画展,你是否心动?你说!” 程佳尴尬。 “后来由我调查清楚,发觉她在家中根本没有地位,而且一年不过见到继父三两次,你才死心。” “我没有这种企图。”程佳已经笑不出来。 遂心觉得悠悠应当住口了。 果然,她走去打扫课室。 小朋友一个个陆续来上课。 程佳问:“你几时来上班?”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最后一次见到周妙宜是甚么时候?” “早六个月吧。” “你同她关系到底怎样?” 程佳很坦白,“她长得好看,人也随便。” 遂心浩叹。 “我这里是间画社,气氛随和,后边还有一间储物室,专收留未成名低收入被房东赶出来的小画师,每到新酒收成时,整箱抬回,大家一起喝,感觉像六十年代花之儿女盛行的──”程佳说。 “公社。”遂心说。 “是,不过我们有个规矩:不许吸毒,否则立刻赶走。”程佳说。 “你一定有许多朋友。” “是,我不否认。” “妙宜来住过吗?” “她家境富裕,这里设备简陋,她来干甚么?” “除了你,她还同谁谈得来?” “关小姐,你好像不是来找工作的人。” “我对这间画社产生极大兴趣。” “我知道你的身分了。”程佳跳起来,非常紧张,“你是税务调查员。” 遂心摇摇头。 这时,悠悠又走出来。 “你忘了,”悠悠说:“妙宜同胡子均──” 程佳不出声。 悠悠提醒男伴:“关小姐为着调查吴妙宜来,你不打发她,她永远不会走。” 程佳只得说:“子均是新进电脑动画专家,十分有前途,在这里认识妙宜。” 遂心轻轻说:“你们到现在尚不知妙宜下落,可有点奇怪?” 悠悠机灵地问:“不是好事吧,她可是吸毒被捕?” 遂心吁出一口气,“周妙宜已不在人间。” 他们两人震惊。 遂心取出一段小小剪报,给他们两人传阅,接着表露了身分。 悠悠跌坐在位子上,“不!”脸上露出悲痛的神情,很明显是物伤其类。 程佳喃喃说:“怎么可能。” “你俩没有看到新闻?” “我们上月到峇里旅行,错过新闻报告。” “亲友没有提起?” “关督察,请相信我们不会伪装,我们真的一无所知。” 知道了遂心真正身分,他们并不动气。 两人忽然紧紧拥抱,像是庆幸彼此还在人间,可见他们确是性情中人。 悠悠哽咽问:“为甚么?” 遂心问:“那个胡子均,会提供可靠消息吗?” “子均应是最后见到妙宜的人。” “妙宜可有提过结婚?” 悠悠不再隐瞒,“她渴望结婚,程佳,你一听就怕,是不是?”她有意无意,仍然不放过男伴。 程佳叹气,“我曾同子均说:当心,这个女子想结婚。” 遂心忍不住斥责他:“你的口气,彷佛想结婚等于患麻疯。” 悠悠轻声说:“一直以来,程佳逃避婚约。” 程佳忽然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不再说甚么,只是把脸埋进悠悠的手心里。 悠悠问:“这是为甚么?” “悠悠,我们结婚吧。” 遂心没想到她间接撮合了一对情侣,悲凉中有一丝喜悦。 悠悠说:“请关督察做我们的证婚人。” 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戏剧化的转变。 “可以休假。”陈晓诺说。 遂心笑了,“哪里一时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这个建议真够诱惑。” “考虑一下,通知我。” 他再带她进图画室参观,只见室内墙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经装修完毕,恢复旧貌,韵味十足。 小小古式水晶灯,直立钢琴,金边镜子,朦胧间遂心彷佛看见小儿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亲在钢琴前弹曲子指挥。 遂心发呆。 这个炒卖股票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调了。 “陈晓诺,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 “这是你赌一记的时刻了,信他,还是不信?” “有期限没有?” “有,我已经三十二岁,顶多等你五十年,人总有寿终正寝的时候。” “你怕死吗?”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载细看?” “欢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面上,她轻轻说:“周妙宜,谢谢你介绍陈晓诺给我认识。” 她说得一点不错,的确经妙宜才找到他,否则天大地大,怎会知道北国大湖的一座木筏上,会住着这样一个人。 第20章 遂心吁出一口气。 天色暗下来。 放下一切,到长岛去等待春季来临吧。 穿上白色蓝边的水手服,到海边散步,嗅盐花香味。 不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邀请。 生命无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载,甚至只有三、两个月。 快乐永不嫌少,也不会嫌多。 但是,关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个旧工厂区去找咆吼动画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发。 工厂大厦在一条运输河边,不知怎地,河水有点混浊。遂心抬头看去,见到五楼所有窗户都被封实,密不通风,也好,这条河没有景观。 她乘工用电梯上楼,一层一层,都是货仓改建的办公室,电梯停在五楼。 她走出电梯,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空气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职员忙碌工作,接待员过来问:“找谁?” “胡子均。” 有人走出来说:“子均刚睡着,他已经三十小时不眠不休,刚完成《盗墓者》程式,有甚么重要的事吗?” 遂心说:“我下午再来。”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时便可以起来工作,你看本杂志就行。” “可以到处看看吗?” “不妨碍他人工作就行,那边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这时发觉所有职员都是年轻女子,且个个容貌不俗,分明经过挑选。 好比一队女将,又像进了女儿国,不过,统帅胡子均却是男性。 这应该是周妙宜的最后一站了。 遂心走进茶室斟咖啡。 她发觉桌子上放着一大盒甜圈饼,她嘴馋,拿了一只巧克力酱的送进嘴里。 一连喝了两杯咖啡。 有人进出,向她说早。 咆吼动画职员好似穿制服,都一身黑色紧身上衣与黑长裤,动作轻巧,软底平跟鞋一点声音也没有,像猫。 碰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们其中,一点不觉碍眼。 她走进制作室,只见几个女生正聚精会神,帮一具机械头部模型设计五官,看上去十分诡异。 遂心对电子科技一无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个漂亮的女子身边有一大只放满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盯紧荧幕,逐格设计打斗动作。 看见遂心站在身后,她嫣然一笑,“请坐,吃糖。” 吃那么多也不胖,真是奇迹。 只见荧幕上其中一个角色拧住敌人,伸手进他的胸膛,把对方心脏拉出来。 遂心呵一声,太暴力残酷了。 那女子说:“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说,可怎么办好?改为挖出双眼好吗?” 遂心骇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还有谁爱玩?” 她又把糖果放进嘴里。 遂心走到别处。 这是一套图文并茂的小学板育器材,以问答游戏形式考学生分数。 “辛亥革命在甚么年代发生?” “北美洲最大河流叫甚么?” “好望角由哪一人发现?” 办公室光线调校得很幽暗,荧幕更加闪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员说:“你在这里?子均可以见你了,请跟我来。”遂心跟着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时不休息,只睡半个钟头又可以工作,真是厉害。 一定要非常年轻才有这样的精力。 她们走一条旋转楼梯到阁楼,听见沐浴的声音。 接待员笑笑说:“他五分钟就好。” 原来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个怪人接着一个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 第8章 终于,他出来了。 “我是胡子均。” 他伸出手来,“你想担任甚么样的岗位?” 只见一个鬈发的年轻人,相貌像拉斐尔前派画中美少年,恐怕仅仅够二十一岁。 都说搞电脑成功的都是天才儿童,遂心这下子可信个十足。 他穿白衬衫牛仔裤,坐下来,看着遂心。 “事先说明,我这里,不分日夜,没有阶级,做得累了,便回家休息,养足精神,再来苦干。但是,需达到工作目标。”胡子均说。 一开口,果然像个主管。 他笑说:“我自己也一样,同员工没有分别。” 遂心轻轻说:“我不是来找工作。” 他一怔,“你是记者,来做访问?” 遂心不加否认,“你愿意回答几个问题吗?” “我不接受访问。” “放心,问题不会刊登在杂志上。” 他看着她,“我只有十分钟。” “子均,她们都这样叫你,你可记得一个周妙宜的女子?” 他一愣,“你是妙宜甚么人?” 遂心答非所问:“人家都说我像她。” 胡子均答:“是有一点。” “那么,你记得她。” “妙宜?当然,你找她?她已不在人世。” 那么多人当中,只有胡子均一个人知道周妙宜已经不在人间,他声音中带着许多惋惜。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消息由同事转告我,她们读到网页新闻,认出新闻主角正是吴妙宜。” 妙宜已决定不再姓周。 “她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担任甚么职责?” “造型设计,成绩优异。” “就是这么多?” “不,”年轻的他说:“远不止这么多,但是,我为甚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讲太多?” “因为我是一个警察。” 遂心把证件放在他面前。 他立刻根据资料核实遂心身分。 “关警官,你正在放假。” “不错,我愿意用自己时间追查这件事。” 胡子均转过身子来,“妙宜与我已经和平分手。” “你们认识了多久?” “一年多两年,她是一个十分敏感美丽的女子,非常缺乏安全感,对工作并无太大兴趣,极度希望被爱。”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甚么时候?” “有好几个月了。” “你肯定?” 他又去查电脑资料。 遂心觉得这个大男孩的记忆不存在躯壳之内,他的脑袋与身体分家,他的思维即是电脑,储藏在机器之内。 他忽然抬起头来,“妙宜有一卷日志在我这里!” “甚么?” “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充满讶异,“她是几时|奇-_-书^_^网|把日志放进我的档案中?” “她知道你的档案密码?” 他打了一个冷颤,“这会是妙宜的遗言?” “你不介意让我一起看?” 胡子均站起来,他考虑片刻,“我问心无愧,关小姐,让我们一起启读她的日志。” 遂心暗暗佩服他。 他出去吩咐手下不要打扰他。 娇滴滴的助手答:“是,子均,可要咖啡?” “拿一杯威士忌及一桶冰进来。”胡子均说。 “知道,子均。”女助手回答。 遂心看着他。 他已无心说笑,但仍然答:“我这里薪酬高三倍,而且,时时亲手做早餐招待她们。” 酒来了,他调一杯给遂心,另外做一杯自己喝。 无论他多么有天才,感情上他仍然只得二十一岁。 他开启妙宜的日志。 遂心一看,大为讶异,那不是一篇文字,而是一出动画制作。 胡子均却毫不意外,看样子,动画已是他生命一部分。 只见荧幕上出现一个小小大眼睛女孩,造型可爱。 镜头推近,特写出现,女孩眼中含泪。 遂心心酸。 抬头看胡子均,十分钟前还踌躇满志的他忽然沉默,凝视荧幕,他伸手轻轻抚摸画中人。 遂心肯定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套动画。 只见那小女孩向观众鞠一个躬。 荧幕进入一片黑暗,有十多秒的时间,一点光线也没有,然后,一扇门推开,小女孩在门角出现。 她轻轻走进房间,看得出是间寝室。有床、有几,床上躺着一个成年女子。 遂心混身寒毛竖起,“啊,”她叫出声。 女孩一步步走近,带着询问的神色。 床上女子动也不动,女孩过去,握住她的手,把手搁在自己脸边,良久,不说一句话。 忽然之间,许多大人涌进房间,把女孩拉开,送出房间。 慌忙间,女孩只看见大堆人头,门关上,荧幕恢复黑暗。 遂心震汤。 短短黑白片段,像乌云般压在观众心中,绝望意味沉重,遂心落下泪来。 女孩再度出现,胸膛上有一个大洞,她低着头不语,坐在房间一角,有许多人走过,她渐渐长大,个子拉长,手足纤细。 周妙宜是一个有天分的画家,简单笔触,形象迫真,讯息清晰。 少女睡着了。 那女子在她梦中出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遂心默默流泪。 然后,有一个男子出现,动画片本是黑白的习作,可是那男子脸上,却有两团粉红色胭脂,他用手把粉红色摘下,递给少女。 少女无措,想了一会,放在胸前,那团粉红跟着她到处走,她与颜色追逐玩耍。 遂心知道妙宜的故事,这小小一朵粉红色,一定是辛佑了。 但是忽然有一团黑影来抢夺颜色,少女不愿放手,拉扯间她不见了一只手臂,鲜血溅出。 第21章 这时,胡子均取出酒瓶,对着嘴喝一口。 他大声叫:“唤海青及曼衣来,准备复制器材。” 他的助手立刻去叫人。 胡子均颤声问遂心:“她为甚么不把痛苦对我说明?” 太大的痛苦,有时说不出来。 胡子均的手下匆匆赶到。 “我要把这段动画自记录中取出印成拷贝。”胡子均说。 那两名助手笑着答应,彷佛没有事难得到她们。 “子均,已播放部分经过特别装置,一经播映,自动洗去。” “甚么?” “作者是故意的,子均,只能看一次。” 胡子均急得团团转,“剩余部分呢?” “我们想法子破解。” 镜头凝固在鲜血上。 遂心呆呆站在一旁,忽然,她取过胡子均的酒瓶,对牢樽口喝一大口。 十分钟后她俩抬起头来,“子均,只能把动画解象,变成一张张素描,但你不难再自图画重组影片。” 胡子均高声说:“那会大大失真。” “只有这个办法。” 胡子均问:“为甚么只能看一次?” 遂心拭泪,她说:“你要是记得,一次足够。” 他像一个骄纵的孩子忽然遇到挫折,用手痛苦的捧着头。他喉咙里发出痛苦呻吟的声音。 遂心明白,给他写一封信,或是面对面谈话,必不能造成震撼。 周妙宜很了解他。 “子均,可以继续播放了,要停的话,请按这里。”助手静静离去。 遂心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可是,她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追溯这个故事,到了最后关头,实在走不开。 荧幕上鲜血凝成一小滴,少女空洞的神情令人凄然,她忽然把手指放到铡刀下一只只切掉,她开始自残肢体,她觉死不足惜。 遂心悲痛地看着少女最后挖出一只眼睛。 她身体各部分渐渐消失,可是嘴角始终含笑。 她仍有生存本能及意旨。 她一个人上路,缓缓向前走,乌鸦飞过她的头顶,烈日、风雨,这是她心路历程。 然后,她来到一个湖边。 遂心当然认识这个湖,她一震。 一座木筏飘浮过来,有人向她招手。 她只余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强烈自卑。 忽然,木筏上那男子取出一对翅膀,替她装上。 她尝试往上飞,终于摔下,悄悄摘下双翼,还给那男子,黯然离去。 这时,她的另一只手臂也落下来。 胡子均惨嚎一声。 少女坐到一个角落,蜷缩身体,恢复到胚胎模样。 少女的母亲又出现了,她示意少女跟随她。 像是在说:来我的世界,没有哀伤,让我来照顾你。 少女抬起头,她渐渐远去。 有一名助手进来,“子均,这套动画是谁的创作?它有魅影,它可怕极了。” 遂心想站起来,但是双腿已软,身体一侧,倒在地下。 那个女子连忙扶起她。 遂心不争气,呕吐起来,弄脏人家的衣服。 “对不起──”遂心说。 “不怕,我帮你清理,你先躺下。”女助手扶她到长梳化坐下。 遂心说:“我需要室外空气。” “跟我来。”胡子均扶起她,走到一只书架前,推开它,原来可以通往露台。 他打开长窗,让她喘息。 遂心不但没有好过一点,她呕吐得更加厉害。 胡子均说:“我叫人送你去看医生。” 在日光下,他双眼通红,遂心知道她的情况更差。她靠在栏杆上。 遂心茫然,脚像踏在云上,她知道她一定要看完故事。 “进来。”他拉起她的手,握得很紧,像是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非得抓紧不可。 从这一天开始,他一定会比较懂得珍惜身边的人。 遂心轻轻说:“如果你不想看,可以把记录洗掉。” 他摇摇头。 他们回到室内继续看周妙宜的遗言。 这也许是世上最奇特的遗书。 胡子均终于出现了。 在周妙宜的笔下,他是一个裸体漂亮少年,他们在一起,路旁开出花来,天际出现若隐若现的蔷薇色,这时,胡子均大声痛哭。 两个主角眷恋对方,荧屏上出现一连串性爱动作,绝不猥琐,遂心从未看过这样诱人的动画。 可是随即,那少年的神情冷却,身体添上盔甲,他伸手进少女胸膛,取出剩余的一点心血,把她推倒地上。 遂心颤声问:“你拒绝她?” 胡子均面色苍白。 少女垂头,走向高塔。 她的母亲来了,走近,把她拥在怀内。 她与母亲自高塔跃下,两人都忽然长出翅膀,少女不再愁苦,她的手臂又长出来,胸中大洞被光芒填充,与母亲飞向天际。 影片播放完毕。 遂心完全明白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离开那间写字楼。 在门口,她拨电话给黄江安。 “阿黄,请来接我。” “阿黄快要变成一条黄狗,呼之来,挥之去。” “不,阿黄,我要看医生。” “马上到。” 他的车子五分钟就赶到。 看到遂心,立刻把她送到医务所。 医生诊治完毕,告诉黄督察:“注射了镇静剂,病人像是受到极大刺激,带她回家好好休息。” 遂心闭上双目。黄江安扶着她上车。 “我送你回家,遂心,你脸色好比死人。” 遂心却不以为忤,靠紧他,不出声。 “这几天你在甚么地方游荡?我找不到你。” 遂心没有力气回答。 阿黄心疼,取出电话,吩咐助手叶咏恩买一些食物及日用品,到遂心家楼下等。 回到家,遂心像是睡着了。 叶咏恩迎上来,“黄督察,咦,关督察有病?” “帮帮忙,我背她上去,你拎杂物。”黄江安说。 “明白。” 黄江安把遂心摃到背上,发觉她轻飘飘毫无重量,像个孩子,不觉心酸。 警务人员过分投入一宗案件,会发生失控情况,上一回,某同事办理虐儿案,激愤过度,殴打疑凶,因而受到处分。 开门进屋,他发觉钟点女工忘了关窗,却关上暖气,室内像冰箱。他连忙扶遂心进房,让她睡好。 他问叶咏恩:“有没有买电毡?” 咏恩连忙取过电毡,接上电源,把毡子轻轻替遂心盖上。接着她走进厨房,“咦,连开水都没有。” 黄在她身后说:“你烧水冲茶,我来煮鸡粥。” 叶咏恩微笑。 他看见了,“笑甚么,照顾同事很应该。” “黄督察,你何必不好意思,你也照顾大家,止于打牌吃饭。你对关督察的心意,大家都很清楚。” 黄听了这话,不禁呆住,正在洗米的双手停下来。他不出声,把洗净的鸡胸肉放进电锅。 那边,咏恩冲了热水,泡好茶,把面包牛油咖啡奶糖都放在当眼之处。 “我走了。” “谢谢你,咏恩。” “客气甚么。” 她还买了一盒巧克力,打开,自己吃一颗,然后开门离去。留下黄江安一个人在冰冷的客厅里发呆。 不久,他发觉双手冰冷,才去开暖气。 他冲了咖啡,吃颗糖,喃喃说:“春季快快来。” 遂心的电话录音机上一盏小小红灯不住闪动,一按掣必定可以听到他自己焦急及失望的声音:“遂心,你在甚么地方?我正开会,担心你下落。” 刚才传呼机响的时候,他也正在开会,即不顾一切,放下公务赶到她身边…… 他的手渐渐暖了,忽然想到她的手,他进房视察,遂心脸色转红,他略为放心。 照说,这时他可以离去,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对同事,照应该适可而止。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走到她的书房参观。 “真整齐。”他喃喃自语,“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衣服鞋子全部收妥,何等内向。” 他走到她的私人电脑前,秘密,都藏这里头吗? 喜欢一个人,不等于要知道她的私事,这是文明的想法。 他打一个呵欠,把外套脱下,躺在长梳化上,找到一方大毛巾,盖身上,睡着了。 他一向睡眠不足,有机会休息,再好没有,转一个身,陪主人憩睡。 黄江安平日极少做梦,今次却老是隐约地看见一个少女在门缝向他张望,他有点心惊。 谁?想起身探视,却浑身乏力。 那少女只露出一只眼睛,莫非是遂心醒来了?不不,遂心没有那么娇俏。 那么,她会是谁呢? 太累了,黄江安管不了那么多,他熟睡了两个多小时。蓦然醒来,天色漆黑,他连忙开灯,去看遂心。 遂心仍在睡,他不放心,摇她,她不醒,可是呼吸均匀,他在电话里与医生谈了几句。 “要不要叫醒她,会不会睡过头?” “相信我,睡眠可医百病。” “肚子会饿吗?没有力气怎么办?” “饿了自然会醒,你不用担心。” 他挂上电话,揉揉双眼,他的肚子倒饿了,吃碗鸡粥,开了电视看新闻。 他本来想看新闻,不料却扭到家庭节目台,正播放婚礼。 黄一向对繁文褥节嗤之以鼻,想他结婚已经难,叫他穿礼服上教堂更加不可想像。但是此刻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第22章 新人交换指环了,新郎准备好爱的宣言当众朗诵,多么庸俗,但是却温馨到极点。 黄江安嘴角带着微笑,他忽然听见房内传出遂心呻吟的声音。 她做噩梦,辗转反侧,一额冷汗。 他不得不推醒她,“遂心,说话。遂心,我在这里。” 遂心醒,大眼睛无神地看着他,半晌才知噩梦已醒。 “呵,可怕。”她背脊全湿,手足乏力。 他取来热茶,喂她喝下去。 盛出粥,一定要她吃。 “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阿黄,真对不起,多次打扰你,幸亏你也是孤家寡人,若有女友,必定将我砍杀。” 黄不出声,一匙匙喂她吃完鸡粥,又帮她量度热度。 “阿黄,实在不敢当。” “你不必急急赶我走,我自愿留下。” “那么,你看电视听音乐吧,我去沐个浴。” 她浑身汗污,自觉身有异味。 黄江安微笑,“一个正常人三天不沐浴,就成为流浪汉了。” 遂心点点头,先是皮肤粗糙结痂,然后头发打结纠缠污秽落下,再轮到牙齿脱落,接着,一个人就完了。 “你把浴廉拉上,我在这里等你。” 遂心抗议:“喂,这样不等于偷窥出浴吗?” “你放心,我不是从未看过女性沐浴的十六岁少年,我只是怕你晕倒。” 遂心拉拢浴廉,静静洗头沐浴。 黄江安只闻到一阵青柠香味,心想必是遂心的沐浴露。 斗室中忽然有一丝遐想。 他看过许多电影,这种时刻,男主角会趁势扑进浴室,紧紧拥抱女角…… 他苦笑,编剧只为饱观众眼福,事实上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不会那样做。 遂心穿着浴袍出来,一身蒸气及芬芳。 “再世为人。”她说。 他也时时有这种感觉,为着棘手案件两日三夜不寐,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洗澡,呵,又活转来了。 遂心全身裹着白毛巾坐在他对面。 “去,去换衣服。”黄江安说。 遂心却说:“你看,洗澡是何等复杂的一件事:冷热水、肥皂、洗头水、完了用过的毛巾,换下脏衣服又待洗熨,浴室需要清洁漂白,所有人力物力算一起,非同小可。” “活着总得服侍肉身。”黄江安说。 “佛家说是臭皮囊,真的没错。” 她把话题扯得那么远,可见心情已经不坏。 但是遂心忽然说:“周妙宜再也不必忙这些琐事,你说是否值得羡慕?” 黄江安震惊,“遂心……” “不过,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而且要有活着的样子。”她叹口气站起来。 黄的一颗心总算又回到胸腔□。 他最怕听到活人发出厌世论调。 遂心换过衣裤,仍然躺到床上。 “来,头发湿漉漉会头痛,我帮你吹干。” 遂心坐起来。 他找到吹风筒,帮她梳理头发。 遂心说:“你好像很会做家务。”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同事们家境好似都一般。” “因此激发我们上进,乌云一定镶有银边。” “阿黄,你天性乐观。” 他笑:“我还有许多优点,有待你发掘。” 他帮她梳通头发,辫成一条辫子。 这时,遂心抬起头来,她的脸,只比巴掌大一点点。 “太瘦了。” 遂心答:“大学时期,曾胖得像皮球,那时,甚么都觉得好吃,买一瓶廉价契安蒂白酒,一整个面包,半磅牛油,就那样当晚饭吃光,现在,胃口尽失。” “是那件案子吧。” 遂心点点头。 “都是我不好,把你拖落水。” “同一个地区,同一间警署,同一个上司,你的案还不就是我的案。” “可是你明明在做文书工作。” “那是被贬,是种惩罚。” “你又找到甚么新线索?” 遂心脸上露出犹有余悸的样子来。 “遂心,慢慢告诉我。” “黄,我看到了周妙宜的遗书。” 他惊呼,“那是警方的证据,你为甚么不通知我?” “黄,事情是这样的……” 遂心吸进一口气,慢慢地把整个过程说出来。 黄江安一边听一边做记录,胆识过人的他也不禁毛骨悚然。 “我立刻派伙计去收集证据。” “黄,那段动画已经消失在空气□。” 黄江安发呆。 但是他仍然拨电话到警署吩咐手下办事。 第9章 黄说:“他应是最后与周妙宜在一起的男人。” 遂心喃喃说:“最初……最后。” 黄江安忽然说:“我有一个漂亮能干的表姊,自费留学,读完法律回来,十年间成立一间成功律师行,在业内赫赫有名,可是,她的嫂子这样介绍她:‘我的小姑,年轻时男朋友可多着呢。’” 遂心微笑,“我的男朋友也不少。” 黄江安冲口而出:“我不怕。” 遂心一怔,还没想到其中原委,“咄,关你甚么事,你怎会无故发抖?” “遂心,说了这么久,你还不明白。”黄江安说。 “明白甚么?” “遂心,我的条件尚可,我会好好照顾你,我们可以组织温馨家庭。” 遂心忽然听到许多“你”、“我”,然后是“我们”,她不禁发呆。 “大可生育两个孩子,下半生忙得团团转,找学校、教功课、带他们上音乐课、学游泳、每年暑假到迪士尼乐园暴晒……时间全被剥削光光,全无烦恼,你说好不好?” 遂心骇笑。 “遂心,我对生活毫无憧憬,是个最最脚踏实地的男人,但是,我会负责,我懂烹饪,愿意下班后兼做清洁工作,半夜不介意起床喂奶。” 遂心看着他微笑,“阿黄,我爱你。” “不不不,不是这种老友对老友的爱。” 遂心说:“有甚么分别?枪弹向你射来,我绝对会飞身替你挡却。” “不不不,不是伙计与伙计之间的爱护。” 遂心轻轻摇头。黄江安失望,“你心中另外有人,是哪个人,叫你紧紧抱住,落下快乐眼泪,耳边嗡嗡作响,再也分不清日夜。” 遂心说:“你形容得真好。” 是,在一只木筏的甲板上,鹅毛大雪飘落在她肩膀上,四周围漆黑一片,时空完全消失…… 黄江安却这样说:“遂心,那种感觉不会长久。” 遂心答:“我知道。” “追逐它像扑火的飞蛾,周妙宜是活生生恶例,遂心,你是坚强的警务人员,你怎可朝她的路子走,你莫非着魅?” 他声音充满焦虑。 遂心握住他的手。 “我不能打动你?” “黄,我不甘心那样平庸的生活,虽然其中也有喜乐,但是一星期七日都张罗丈夫与孩子的食用,查看冰箱里牛奶还剩多少,卫生纸用完没有,小同学生日会买甚么礼物──我不想做这些琐事。” “但是生活本来如此,家庭才是避难所,越出界限,便为魔怪所乘。” 遂心看着他笑。 电话响了,找黄督察。 他去接听,与手下说了几句。 “已找到胡子均问话,他烂醉如泥,须劳驾医生替他注射,伙计说:身分证上他刚刚二十岁。”黄江安十分困惑,“这样年轻,不是应该在读预科?为何已天才到主持一间百余员工的电脑动画公司?” “他确是人才。” “我得回警署,看看他说些甚么。” 遂心说:“我也去。” “遂心,你最好置身度外。” “我答应你,我只在玻璃外聆听,决不出声。” 黄江安只得点点头。 他们赶回警署,叶咏恩迎出来,“两位督察,请到这边坐。” 隔着单方向玻璃,他们看见胡子均已经坐在椅子上接受问话。 胡子均并无律师陪同,只穿一件汗衫背心,可以看到右手臂上纹着一只正在咆吼的豹子头。 他满脸胡须,头发蓬松,像个流浪汉,但是因为五官长得漂亮,一身锻炼过的肌肉,一点也不觉潦倒难看。 黄江安隔□玻璃发呆。他也一向觉得自己长得端正,可是比起这位小生的飞扬英俊,真还差一大截。他轻轻叹口气,“自叹弗如。” “上帝待有些人,的确特别恩宠,一票中,才貌兼得,不必苦干流汗。” 只听得警员问他:“你最后见周妙宜,是甚么时候?”遂心也问过这个问题。 “我查过记录,是本年九月十一日。” “这可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她二十岁生日。”胡子均声音低哑。 “你们谈到甚么?” “她希望我改变生活方式,安顿下来,组织家庭。” “你怎么答?” “我很坦白告诉她,这件事全无可能,我二十年之内绝不考虑结婚,我住在公司内,我热爱工作,一周工作百多小时,那里才是我的家,任何人都不可以叫我改变生活方式。” “她听了怎么说?” “她劝我试一试,我拒绝,我不想给她任何幻觉。” “纯粹因为工作?” “她的精神渐渐恍惚,骚扰同事工作,我请求她不要再到公司来,她不是我的理想女伴。” “她反应可算激烈?” “没有,她呆想一会,答应分手。” “这件事可有人证?” 第23章 “全公司都知道,我没有秘密,同事是我的朋友,也是家人。” “全部是女性?”连警员都羡慕。 “正确。” 警员好奇,“为甚么?” “我们聘请员工,要求原创力、细心、耐性,符合规格的偏偏全是女性。” “公司创办已经三年?” “是,由家母借出三十万元协助成立,今日市值亿元。” “你并无读毕中学?” “我的兴趣不在解剖青蛙及滚轴溜冰,我知道我损失了很多,但是并不后悔。” “你嗜酒?” “不,这次喝醉是意外。” “多谢你合作。” 他忽然问:“请问我可以见一见关遂心督察吗?”遂心站起来,被黄江安按住。 警员说:“关督察休假,而且她不负责这件案子。” 胡子均用手捧住头,呜咽一声。 警员问他俩:“还有甚么问题?” 黄江安问遂心:“你说呢,我们可否起诉胡子均刑事疏忽导致他人死亡?” 遂心轻轻答:“他还未满二十一岁,不羁、疯狂,他没有欺骗任何人,接近他的异性应当知道处境。” 黄叹口气,“原来你是知道的。” 遂心知道他在揶揄她。 只见胡子均伏在桌子上,不愿抬起头来。 遂心缓缓说:“不要紧,有的是时间,他也会老,保不定渐渐潦倒,他总有一日会想起太过天真的她是那般爱他。” 黄江安对夥计低声说了几句话。 接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进房间去。 “胡子均的律师到了。” 他用的人是全女班,律师也不例外,秀丽的她像个大姐姐似蹲下来,爱怜地在他身边说话。 他没有反应,她轻抚他的头发。 黄江安艳羡,“这小子有一套,女子母性伟大。” 遂心不出声,也许,只是薪酬优厚。 律师这样说:“子均,我们回去吧。” 胡子均抬起头来,双目通红,充满悔意。 黄江安轻轻问;“上天会惩罚他吗?” 遂心肯定答:“会,以后他的生活如往下坡路走,他会想起过去的荣光;那自然包括周妙宜在内。” 律师低声安慰胡子均。 “黄督察,看。” 助手进来,放下一叠图画。 黄江安噫地一声。 “我们自胡子均画室里找到。” 那是一叠画得非常精妙的kamasutra,警务人员扫黄扫毒,甚么没有见过,但是他们却对这一叠画发生极大兴趣。 “这是他私人藏品?十分精致。” “只觉淫逸,不觉猥琐。” 女同事也好奇过来参观。 黄江安说:“这是证据,请立即收藏妥当。” 他转头看着遂心,“这小子花样十足。” 遂心坦白地答:“胡子均是众男艳羡的对象。” “你如何判案?” “周妙宜短暂一生总是渴望被爱,一次又一次失望,她脆弱内心叫她不能自拔,终于痛苦强烈大过对生命的欲望,她自寻短见。” 这时,走廊外引起一阵骚乱。 “甚么事?” “是胡子均,原来他一直不知周妙宜怀孕,律师刚才通知他要血液样本,他才惊觉。” 黄江安忿然讽刺地说:“当然,你见过电子游戏机内的女英雄怀孕生子没有?这小子根本不是生活在真实世界里,他那里会懂负起责任。” 遂心不出声。 “说得好听点,是电脑奇才,其实不过是一日对牢游戏机玩十多小时的无聊年轻人。” 啊,他妒忌了。 “遂心,我送你回去,你根本不应该来。” “我想见一见胡子均。” “他有律师照顾,你放心。” 到了停车场,黄发呆,只见平日只有灰秃秃家庭车的空地|奇-_-书^_^网|上忽然多了好几部欧洲高性能跑车。 黄走到其中一部银底蛋黄敞篷车前喃喃说:“法拉利锺斯塔罗萨,这样冷开敞篷,冻死你。” 又走到淡紫色的跑车前,“啊林宝基尼狄亚波罗,这都是胡子均等人带来的吧。” 遂心站在一辆鲜红色莲花跑车旁边。 “这小子到底有甚么法宝?”黄江安大惑不解。 遂心答:“你才不要做他,整天对着迷宫内战士,嗖嗖嗖,斗个你死我活,兜兜转转,原来是游戏一场。” 周妙宜不过是其中一个角落出现的配角,片刻隐没。 黄江安驾驶他的小房车载遂心离去。 在车上他说:“遂心,一切你都看在眼内,你难道不觉惊奇?” “nopain,nogain。” “女人为甚么都这样愚蠢?” “我们天生不幸,为着些微欢愉,必须付出巨大代价。” “正常的家庭生活有何不妥?” “你可以想像我余生接送放学、陪孩子见家长、找补习老师及留意超级市场几时大减价或是学习换灯泡、修理水喉吗?” “为甚么不?” “不是现在,一个人只能活一次,今年去了,永不回转,我不想老时坐花园,脑海中除了子女学业优异之外空无一物,我想真正感受七情六欲。” “小心!” “有些人一辈子没经历过男欢女爱,只凭想像,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海市蜃楼,我不想那样凄惨。” 黄江安沉默良久,“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甚么人?” “可以实验你理想中灵欲合一的人。” 遂心不愿透露,说出来就俗了。 “还在寻觅呢。”况且,也不能对一个同事说。 “我不相信。”黄江安忽然越界,坚决想知真相。 遂心把手放在他肩上拍两下,叫他镇定。 一向阴晴的天忽然下起毛毛雨来,而穿名贵凯斯咪的女士们可要急急寻找避雨处了。 黄督察把车子驶到横街停住,把脸伏在驾驶盘上。他双目有点红。 遂心仍然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忽然有警察出现,喝令他们把车开走。 黄不得不出示警章。 “对不起,这是珠宝店后街,店主看见可疑车辆,十分惊惶。” 遂心说:“马上就驶走。” 黄江安只得把车开动,他颓然说:“看,天下虽大,但无立足之地。” 遂心仍然拍他肩膀,其中不是没有歉意。 “我有一个表妹,她养着一只金毛寻回犬,自幼一起长大,十分友爱,当它生病时,她也跟你一样,一下下拍它肩膀。” 遂心问:“它有没有很快好起来?” “没有,它年迈辞世回天国去了。” 车子终于驶到遂心的家。 她打开车门下车。 黄江安说:“我若不表示爱意,可能一生都是你的好同事,一开口,甚么都完了,是不是?” 遂心笑笑,“黄,别多疑。” 但是黄江安不是笨人,他明白自己处境,他自问自答,答案准确。 回到家,关上门,遂心就找出那只背囊。 她发出电邮:“我想知道,今夜可有星光?” 答案来了,“难得的晴空,西北部今晚有北极光,拍了片段,电传给你,可惜极光非要看真迹不可。” “如果我初春来呢?” 他很平静,“来之前二十四小时通知我,好叫森逊送女性日用品及食物来。” “坐在甲板上,钓到甚么鱼吃甚么鱼好了。”遂心说。 陈晓诺问:“你会宰鱼?” “你会呀,这个误会可大了。” “欢迎你,你随时可以来,你喜欢到陆上还是湖上?” “湖上。” “来过圣诞吧,很热闹。” “热闹?” “湖内几间木筏屋会连结一起开舞会,张灯结彩,交换礼物,你一定喜欢。” 遂心毫不犹豫,再拖下去没意思,“我马上来,订好飞机票立刻通知你。” “我叫森逊接你。” 他忽然又问:“是甚么叫你飞这一程?” 遂心答案十分简单,“想见你。” 他很满意这答案。 遂心忽然说:“家里的闲杂人等好走了。” 他一改潇洒作风,不再开玩笑,沉默一刻,这样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遂心有点感动,她有刹那失神,随即订了飞机票。 她收拾行李时发觉其实所有身外物都可以塞进一只大型背囊,余者,都是自寻烦恼。护照现金最重要,小毛巾牙刷、牙膏肥皂面霜、几罐药、两套内衣裤、一套代换外衣,已经足够。 遂心没有珠宝首饰,勋章奖牌,现在连工作都辞去。门一关就可以走。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样通知他:“班机号码是cp七三七,热烈期待再见。” 她走了。一套羽绒衣裤,头戴绒线帽子,手套放在口袋里,背着背囊。 飞机上服务员对她说:“小姐,你看上去精神愉快极了。” 遂心笑笑,不出声。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多年来与朋友聚会,都可去可不去,到了那里也只是喝闷酒不出声,她怕说话,怕说多错多,情愿独自坐在家里。 从来没有像这次般想飞出去见一个人。 是那个人代表的宁静自处最高境界吧。 她闭上眼睛。引擎隆隆声有催眠作用,遂心睡着了。她走进一间寝室,有人对她说:“我有种感觉,你这一去,是不会回来了。” 遂心微笑,“你怎么知道,连我自己都未能确实。”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