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术》 楔子 “流沙之东,黑水之间,有不死之山。”——《海内经》 北境,荒原。 寒风似刀,刀刀入骨,割得人脸疼。 这北境的雪,纷扬了几日,依旧下个不停歇。碎絮般的雪花迎面扑来,模糊了视线。 身着青布衣衫的女子眨眨眼,足下疾掠。 身后,十来支短弩暴雨般射了出来,箭气森寒。 她抽出腰间短剑,击落箭雨,而后手腕微转,以剑画符,挡住了紧接而来的第二波箭潮。 身后追兵迅速逼近,在十丈之外停下,持剑成包围之势。 女子看着他们,语气平和:“是你们啊!” 北境一行,危机无数,追兵敌寇数不胜数。唯有眼前这波人,自她踏入荒原后,紧咬不放,却从不出手。 如今,怕是忍不住了。 见她语气柔和,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领头的汉子心中不由一紧。 这一路走来,他们见多了她的手段,自然也有几分发怵。 然而…… 他目光微转,看到女子脚下雪地中的几点殷红,心中又是一定。 女子轻轻摩挲着佩于左手腕间的珠子,语气依然平和:“你们背后的人是谁?” 领头的汉子有些不耐,“废话少说,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女子幽幽叹息,“既然不说,那便……死吧!” 她十指翻飞,而后一扬,空中原本轻薄无力的雪絮顿时凝结成冰,如同暗器一般急射而去,瞬间击倒数人。 领头汉子见己方转瞬就倒了一片,眼中一震,立刻举起手中的长刀,大吼道:“不要怕,她已经受了重伤!上!” 说罢,带着手下一窝蜂地拥上来。 …… 雪越下越大。 青衣女子持剑,孤零零立于荒原之上,殷红的血珠顺着剑身蜿蜒而下,浸红了脚下的雪地。 周边已是伏尸一片。 风越来越急,卷起雪花在空中打着旋。 风声、雪花落地的簌簌声、她的呼吸声,还有—— 那空气中几可忽略不闻的铮铮声。 几条细长的丝线带着绞杀之势,无声无息而来。 她踏雪急退,俯身避过这夺命的丝线。 脚尖刚从地上的尸体上点过,便见两条丝线又从雪地射出,将方才踏脚的尸体一分为二。 她握紧手中的剑。来者不止一人,且是高手。 若在平时,她自是不惧。 然而,她先前同北境荒人一搏,已经受了伤,之后又应付了一波追兵。 身后一剑挟风刺来,带着凛冽的杀气。 她旋身出掌,以内力击于对方持剑的腕间,将之推开。 对方手上一顿,紧接着顺势挽了个剑花,继续向她攻来,剑剑不离耳目方寸间,一霎间,已是连刺了七剑。 青衣女子并非用剑的高手,她拜的是玄门,学的是玄术,虽然玄门五术皆有涉猎,却是以符术见长。 来人的剑已隐约修出了几分剑气,纵然还达不到一剑破万法的地步,却足够让受了伤的女子有些吃力。 更何况,暗处还有人时不时以丝线偷袭。 她仰面下腰,避过险险的一剑,右脚踢开对方手中剑柄,而后,回身刺去。 她的剑法算不上多么高超,身法却很是精妙,对方侧身躲过,又连刺几剑,一点一点摸清她的招式,逼她自乱阵脚。 他已经料到,下一招必然还是避过自己这一剑,从左侧出招。 正想收剑斜刺,却见青衣女子直直地撞过来,自己手上的剑便狠狠地刺入她的左肩。 剑客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不由一愣。 紧接着,他便觉颈上一凉,似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 青衣女子两指并拢从他颈间抹过,腕间微动,而后那鲜血便凝结成珠,她推开剑客,再一次避开偷袭的丝线,手上一扬,几滴饱满的血珠便冲着丝线过来的方向激射而去。 “啊!”茫茫雪原中,一声惨叫从不远处传来,剑客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青衣女子拔掉肩上的剑,迅速封了几处大穴止血。 那惨叫声传来的方向,显出一个白衣白发白眉的老翁来。 他本是隐了气息,又用了障眼法,躲在暗处偷袭,如今却被血珠打了出来,胳膊上和身上还带着几个血窟窿。 女子手上一动,正想将那老翁了结,脑袋中却“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远离,归于混沌。 她不自觉地抱着头蹲了下去,腕间的定魂珠发出灼热的光芒,烫得神魂一疼,她这才回过神来。 定魂者,安魂定魄也,玄门至宝,世间仅此一颗。 她却是从小佩戴。 师父曾说,她命中有一劫,届时这定魂珠或许能护她一次。 青衣女子咬破指间,迅速往定魂珠上挤上两滴精血,口中念着定魂咒。 赤红的血在定魂珠上微微颤动,越来越快,似乎沸腾起来,而后便被珠子吸收得干干净净。 那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无端地多了几缕瑰丽之色。 做完这一切,青衣女子已是满头大汗,浑身脱力般瘫在地上。 她抬头看去,就见白衣老翁背后走出一个女子来,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女子一步一步踏雪而来,素白的衣衫在雪上逶迤而过,沙沙轻响,留下浅浅的痕迹。 明明身着素色,那张脸却是明艳动人至极,仿若春日最娇艳的海棠。 然而那张明丽的面容下,却是连脂粉也掩不下的灰败之色,分明是寿命将尽之相。 青衣女子双眼微眯,缓缓开口:“是你想要我的命。” 女子掩唇一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伸手,想要轻抚她的脸颊,“小娘子凶了些,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青衣女子侧脸,避开她的手。 女子毫不在意,浅笑着收回手,退后一步:“乌媪,交给你了。 青衣女子这才看清,她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位着灰布衣衫的老妪。 那老妪敛了气息,神魂不稳的她方才竟没注意。 “娘子放心便是。” 老妪开口,声音嘶哑暗沉,语调间还有几分古怪之感。 她解开身上的包裹,从中取出一排细长的铜铃系在腰间,又翻出一个小铜炉在雪地上摆正,点上三支香。 香炉中的烟,在漫天素白中,袅袅腾起。 老妪将一把暗沉锈哑的匕首递给女子,“娘子,请。” 女子点头接过,深吸一口气,在自己腕间一划,鲜血顿时涌出。 沾了血的匕首顿时暗红流动,诡丽非常。 腕间的血,迫不及待地往外涌,老妪赶紧拿出一只小碗接上,约摸接了小半碗。 女子那张芙蓉面,血色褪尽,变得异常苍白。 老妪将她扶坐在一旁,又用匕首将青衣女子手腕划破,就着先前那只碗,接了满满一碗血。 紧接着,她从怀中掏出纸符,口中念念有词,纸符迎风而燃。 老妪将符灰撒入碗中,便站起身,绕着青衣女子走了一圈,她手中小碗微倾,鲜血滴滴答答,留下一地殷红,最终在雪地上绘出一副诡异的阵图来。 放下小碗后,老妪从包裹里又取出几样东西,她左手拿一面人皮小鼓,右手持一只细杆鼓槌,一边敲着皮鼓,嘴里哼唱着古老的曲调,一边踏着步伐绕着素衣女子舞了起来。 是巫。 没想到,今日竟要折在此处了。 青衣女子心中苦笑。 老妪腰间的铜铃急响,一股力量恶狠狠地冲入体内,拉扯着她的魂魄,似要将她绞成碎片。 腕间的定魂珠光芒大盛,烫得她生疼。 然而此次,这股力量拉着她魂魄的力量实在太过蛮狠,连定魂珠也无能为力。 青衣女子拼尽浑身修为,保持最后一丝清明,将所有真元尽数汇于定魂珠间,而后便撤下腕间的定魂珠,狠狠掷了出去。 就见那定魂珠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茫茫雪原中,一丝气息也无。 世间逐渐归于混沌。 荒原之上,大雪之中,似有无名之山拔地而起。 …… 第一章 有鬼 天还暗着,白日里繁华热闹的临川城,此时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沉寂的夜色中,寂静无声。 此时不过寅时一刻,城门初开。 因着天色还早,城门口暂时并没有什么人同行,只有几个兵卒守着,显得有几分冷清。 正值冬日,天冷的紧。纵然穿着厚实,站在城门前,冷风刺骨,守门的兵卒还是不由缩了缩脖子。 “娘的!这天真是冷!”其中一个呵着手骂道。 另一个矮个儿也忍不住跺了几下脚,“是啊!这种天,窝在自个儿屋子里,烤着火,和兄弟们喝几杯小酒,那才叫一个自在!” “可别提了……” “喵呜!”不知何处传出一阵凄厉的猫叫,紧接着,一道黑影从草丛中迅速窜了出来。 “这猫,叫的这么凄厉,看来又是到了发情的时候了。” “嘿嘿。” 矮个那个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兄弟,明儿一起出去喝几杯啊.....” 说罢,还用胳膊肘戳了戳旁边那人。 旁边的人见状,起哄道,“老刘,看来你是憋不住了……还是赶紧娶个婆娘吧!” “是得娶个婆娘了。” “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 “哈哈哈哈.....”几人哄笑着,倒也驱散了几分冬日的冷清。 空旷的街道上,寒风呼呼卷过,晃得路边树杈直打摆。 不远处,一辆牛车吱吱呀呀地压过石板路,缓缓向城门驶来。 牛车上载着一个大桶,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看起来满当当的,连那拉车的老黄牛都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力气来。 随着牛车越走越近,一股难言的气味也随之而来。 守门的兵卒看着近前的牛车,不由掩着鼻子,皱眉道:“快走,快走!” 斜坐在牛车上倾脚夫,一身灰旧棉衣,双手笼在袖中,牛车的缰绳被他虚虚捏在袖里。 闻言,他不由嘿嘿笑,露出一口黄牙,道:“今日是几日小哥儿当值啊,辛苦了。” 冬日天寒,他张口说话间,就呵出一团雾气来。 掩鼻的那位兵卒,闷声道:“都是如此,老赵你赶紧的!熏得慌。” 倾脚夫哈哈一笑:“得嘞!”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手,轻轻扬鞭,拉车的老黄牛腿脚也快了几分。 牛车载着装得满当当的几只木桶,晃晃悠悠地过了城门口,往城外去。 待牛车远去,守门的才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冬日的寒气入喉,通体地凉,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城门口渐渐恢复了寂静,此时还早,并没有什么人来往。几个守门的兵卒的斜倚在城门上,打起了瞌睡来。 猛然间就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从官道上向着城门口奔来。 守门的士兵连忙站直了身子,向着来的方向看去。 冬日的黎明还有几分薄雾,只见灰暗的天色中,一人一马当前而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城下。 “停!下马检查!”守门的士卒伸出长矛,将人拦下。 “嘶!”只听一声高亢的马儿嘶鸣的声音,那人拉住缰绳猛然停了下来。 他掏出怀中的令牌一亮:“我是城中贺家的,现有急事回城。” 是贺家啊,兵卒看着那繁复的花纹,而后撤下长矛,放人过去。 那人扬起鞭,一人一马又匆匆奔进城内,闯入黎明中越行越远,只余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不知出了什么急事。 这个念头不过在心中一过,兵卒们便斜倚上城门,打起自己那未完的瞌睡来。 临川郡是江州治下的大郡,城外的官道也修得齐整平坦。 老赵赶着牛车晃悠悠地走着,倒不用担心将桶里的东西撒了。 这桶里的东西,虽是污秽,却是种田粪肥的好东西。从城内收了,晒干后,运到乡下庄子上,卖给那些农户,也是能赚不少。 老赵如今就靠这个养家糊口。 别人都嫌这事脏污,整日里臭气熏天的,他却不嫌弃。 能挣钱的事儿,就是好事儿。他们这些人,哪来的挑三拣四的。 更何况,比起务农,倾脚夫获利可不少。先前还有人为了争抢收夜香的地盘,不惜大打出手呢。 城中不同区域的夜香因为居住人群不同,产生的夜香质量也被封为三六九等。质量高的卖价就高,争抢的人就多,竞争就愈加激烈。 老赵主要负责城西一块儿,城西住的皆是凡夫走贩,但即便如此,这活计可也是他们家挤破脑袋才挣来的。 听说,前朝有个叫罗会的以此为业,竟然家财巨万了呢。他老赵不求富甲一方,但也想着挣个员外老爷当当。 牛车沿着官道,走出了十来里路,转个弯,就进入小道,这条路不如官道宽敞好走,老赵拉着缰绳的手微动,牛车紧跟着放慢了速度。 道旁一路过去都是杂草林子,冷风吹过,枯草瑟瑟作响。 这条小路离楮山不算远,他日日走,熟得很,老赵倒也不怕。 咕噜噜…… 正此时,肚子里却翻江倒海起来。 老赵暗唾一声:来得真不是时候。 这大冬天的,脱了裤子往那荒地里一蹲,大半个屁股可不是要被冻麻了。 他骂了声娘,还是将牛车停稳,拨开枯草,往林子里找了块空地,撩起棉衣蹲下去。 寒风一吹,老赵瞬间觉得自己半个屁股没了知觉。他只想着速战速决,奈何肚子咕噜着闹个不停。 老赵又暗骂一声,真是来得不是时候!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大冬天的还有兔子不成?老赵转过头。 天已经蒙蒙亮了,因是冬日,林间还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此时倒能隐约视物。 只见约摸着两丈远的平地上,竟然慢慢隆起了一个小土包,随着细碎的窸窣声,那土还不停地往下抖。 嗬!老赵心中一喜,怕不是兔子在打洞吧? 都说狡兔三窟,此时正是冬日,许是有那野兔子想再多挖几个洞,以便自己随时逃跑用的。 要是真如此,今日倒可以添道野味儿了。 老赵不由搓了搓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僵硬的手。 他唯恐那兔子跑了,此时也顾不得还在翻江倒海的肚子,匆匆发泄一番,便提起裤子,轻手轻脚地朝着那还在不断隆起的小土堆走去。 野兔子尤为灵活,老赵的脚步放得极轻,连呼吸也不由轻了几分。 靠近了些,便见那小土堆越隆越高,土屑还在簌簌地掉。 周围的土地并未像其他地方那般被冻结实,而是带着几分疏松,想来正是这兔子先前扒出来的。 老赵正想着把这兔子洞刨了,就见下面忽地露出一抹素白。 呦,看来是只白毛兔子,这在野外倒是少见。 老赵从旁边捡了一截枯树枝,凑近了些,俯下身便要把这兔子刨出来。 就见那抹素白越露越多,然后从土里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肤色苍白,可不正是他先前以为的白兔子? 苍白的手掌伸出土堆后还动了动,抖落上面覆着的泥土,紧接着一条小臂就露了出来。 沾满泥土的小臂挥了挥,似乎在往外摸索着什么。 而后,那小土堆周遭便整个都动起来,开始刷刷地往下落土。 老赵脑子一片空白,呆愣了片刻,才惨叫道:“鬼啊——” 他拔腿就跑。 只余下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空寂的林子间回荡。 第二章 是谁 听到响彻整个林子的喊叫声,正在动作的手臂不由一顿。 之后,那土落得更急了,小小的土堆迅速隆起,先前露出的那条苍白纤细的手臂反手摸索着,将上面的泥土往旁边拨去。 不消片刻,就从里面爬出来一个浑身是泥的人来。 那人撑着胳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衣衫,泥土簌簌地往下落。 看着眼前陌生的林子,她不由呆愣了许久。 林间寒风大起,卷起她的长发,裹得她一头一脸都是。 她皱眉,伸出苍白的手,将乱糟糟的长发捋顺,这才垂头慢吞吞地往前挪去。 天已破晓,临川城的城门口,开始逐渐热闹起来。 背着箩筐、挑着担子的,早早进城去做工、做买卖,也有那起了个大早,要赶去外地谋生计的。 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是新的一日要开始了。 忽然,一阵喧嚣打破了城门前的井然有序。 “让让,快让让!” “赶紧让让,我们先出去!” 一大队人马从城内如旋风般冲了过来。 只见当前的几个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还跟着一二十个护卫。 守卫的小卒刚想上前将这群不讲规矩的人拦下,就看到对方手中的木牌。 繁复的花纹,中间用小篆刻了一个“贺”字。 这个令牌他先前刚见过。 又是贺家的人,不知大清早的,这般匆忙地进出,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退后一步,冲着排队的人群,嚷道:“靠边站,靠边站,让他们先出去!” 百姓们不明所以,心中虽然有几分怨言,却还是依言让出一条道来。 等那波人马冲了出去,城门口才恢复先前的秩序。 “这是哪户人家?这么大动静。” “贺家吧?我方才看到当先那人举起的令牌了。” 城中世家大族,皆有家徽,以便出行时供人辨识。这贺家,就是临川郡内的望族。 听说祖上曾是前朝重臣,到今朝更是出了个太子妃。 只可惜贺家没福气,太子那会儿赶上肃王作乱,太子和太子妃在动乱中遇难,早早就去了。 贺家许是就此失了意气,带着族人回到祖籍临川郡,就此沉寂下来。 只是,再无论如何沉寂,这样庞大又延续近百年的世家大族,也不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能窥得一二的。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此兴师动众。” “谁晓得呢。”先前说话那人摇摇头,“不过,这些富贵人家的事儿,到底与我们无关。” 他拍了拍背后的竹篓,里面装着要拿去集市卖的新鲜冬笋:“填饱肚子,才是咱们的头等大事。” “呦,你这冬笋倒是新鲜,想来能卖个好价钱。” “是呀,这可是我特意进山挖的。” “临近年关了,光是备年货,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 “是呀……” 几人念叨几句后,转而又聊起了其他事。 再说贺家的人马,出了城就浩浩荡荡地往楮山方向奔去。 骑马的人一骑当先,身着藏青锦袍气质富贵,看上去应该是贺府主人。 他神色焦急,喊了手下护卫近前道:“我带着人先过去,魏六,你带着剩下的人,赶紧跟过来。” 这些护卫再训练有素,两条腿却是跑不过马的。他当下急着赶到楮山,只能先带着骑马的人赶过去,查看情况。 “是,阿郎。”护卫中的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抱拳领命。 贺家三郎主扬起马鞭,就带人冲了出去,在官道上卷起了几股灰尘。 几人几马渐行渐远,不过片刻就没了踪影。 魏六带着余下的护卫,跑着跟了上去。 天光已是大亮,官道上人来人往,看着这支急速前行的队伍,都自觉让到一旁,避免被冲撞到,还时不时侧目看上几眼。 魏六领着手下,又奔出了十来里,远远就见前面有个人影,慢吞吞地走在路中央,不躲不避地朝着这边过来。 他扯着嗓子,道:“前面的,烦请让下路。” 那人却似没有听到,只垂着脑袋,一点一点往前挪。 魏六没有法子,只好让手下的放慢速度:“靠边点,莫撞着人。” 队伍匆匆与那人擦肩而过。 这么一群人冲过去,不避不让的话,那人不死也得伤。官道这么宽,这人非得走在路中央? 跟在后面的阿满心中奇怪,转头朝那人看去。 这一看,她不由顿住了脚,犹疑道:“七……七娘子?” 那人却好似没有听到,只埋着头,继续往前去。 她走得极慢,步履间似还有几分凝滞之感。 阿满绕到她面前,又唤了一声:“七娘子,是你吗?” 那人似乎终于听到了声音,缓缓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 阿满惊喜地瞪大眼,一张脸上满是欣喜:“果真是你呀,七娘子,奴婢就说自己不会认错人的。” 她挥着手,冲着前方大喊:“老魏,老魏!” “你们莫要跑啦,也无需去寻了,七娘子在这儿呢!” 她扯着嗓子,这才唤住已经奔出老远的那波人。 那人好像被这震耳欲聋气势如虹的嗓门给镇住了,眉头轻蹙,不着痕迹地远离了她几步。 阿满喊住了魏六,这才转头看来。 她方才并未细细打量,此时一看,只见那人一身衣衫都皱巴巴的,身上头上还沾满了泥污,冬日的风一吹,发丝间的泥土就不着痕迹地往下落。 这哪是贺家七娘子会有的样子? 她不禁大惊,问:“七娘子,您这是怎么啦?家里人可是要急死了。一收到云福传回来的消息,三郎主就赶紧召集府里的人马,要去云居观寻你。要是再找不到,我们就要搜山了呢。” 那人看着,她没有言语。 七娘子? 这又是何人?莫非正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 可是,我明明是…… 心中念头刚转,就觉得一股威压带着雷霆之势,朝着自己的神魂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自己昏迷前,耳边似有朦胧的吟唱。 “日出汤谷,落于虞渊。生属郢都,魂归太山……” 那人抬手,轻轻摩挲着颈间裹着的布条。 只不知,如今,她到底是人是鬼?又该姓谁名谁呢? 第三章 贺七 阿满见她不说话,面色苍白得紧,身子更是摇摇欲坠,慌忙伸手扶住她在路边坐下。 “七娘子,您先坐下歇歇。” 魏六带着人奔回来,就见阿满扶着一个人,坐在了路边。 看身形,确实像七娘子。 “七娘子?”魏六轻声唤道。 那人抬起头,一张素白的巴掌脸,纵然形容狼狈,依然是容色无双。 确实是贺家那个最受家主宠爱,骄纵恣意的七娘子。 就是这幅样子,委实是……太狼狈了些。 身上沾满了泥污不说,额头还磕破了一块,颈间缠着一圈布条,看样子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只不知颈间是否伤到了。 “七娘子可有大碍?” 那人摇摇头,不说话。 魏六皱眉,心中担忧,放低了声音,问:“七娘子是遇到什么事了?” 前两日,七娘子告诉夫人,说是要去楮山寻找作画用的矿石颜料,就带着两个婢女和车夫云福,上了楮山。 她行事,同寻常闺秀素有几分不同,旁人在家学做针线女红的年纪,她偏偏要往外面跑,别说这临川周边的,便是相邻的几个郡,也是想去就去。 夫人不满,可抵不过家主宠得紧,不仅给她配了几个专门的护卫,连身边的侍女和车夫都是个中好手。 这次七娘子上楮山,虽然没带护卫,可这楮山距离临川城不过二三十里,不曾出过流匪盗寇。上面的云居观香火旺盛,由于城中大户女眷经常往来,护观的道人众多。 七娘子不是第一次去,更何况,青竹和琼枝两个贴身跟着,应当安全得很。 哪成想,偏偏,偏偏这次出了意外。 魏六心中叹气。 这幅形容,定是遇上事,且还是大事。 家主的身子,近来愈发虚弱了,还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七娘子一夜不见这事,夫人瞒着,没敢告诉他,得到消息后,就连忙唤了三郎主过来,带着家里的护卫去寻。 若是再寻不到,怕是要向郡守借兵去找了。 哪成想,大家急匆匆地去,却在半路上遇到七娘子自己回来了。 魏六等人着实松了口气,只是那一颗心还是提着没落地,七娘子如今这幅模样,身上还带着伤,回去后,家里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他吩咐手下人:“赶紧去楮山通知三郎主他们,就说七娘子寻到了,请他带着其余人都回来吧。” 府里怕不是要有一场风波了。 魏六等人出来的急,也没套马车,眼下七娘子身上还带着伤,等到三郎主他们折回,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他问道:“七娘子可还走得动?” “可。”七娘子开口,声音嘶哑模糊,还带着股说不上来的气息声。 魏六心中一跳,再看她颈间的布条,这必然是伤到喉咙了,怕是伤得还不轻。 他紧接着说道:“那我们先回去,您这伤,得赶紧请大夫来看看。” 七娘子点头,刚想站起身,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阿满赶紧上前扶住她:“七娘子,我来背你。” “也好。”魏六点头,“现下也没有马车,就先让阿满背您吧。” 阿满这黑丫头,力气大得很,被七娘子带回来后,就呆在后院劈柴、烧火。 今日三郎主喊了府中护卫,出去寻七娘子,这丫头死活要跟着一起找。 “前年我家中闹饥荒,是七娘子将我买回来,救了我一命。如今她不见了,我定要将她寻回,护着七娘子。” 因着不可惊动家主,能用的人也就那么多,这黑丫头愿意去,三郎主也就随她了。 眼下护卫们不好背着七娘子,阿满倒是可以,这丫头力气大,腿脚也快。 七娘子摆摆手,刚想示意自己来,神魂中却突然传来一股剧痛,整个人顿时失了力气,滑了下去。 初晨的日光,甚至还带着几分冬的凉意,斜斜地穿过路边的林子和薄雾,漫不经心地洒向人间。 七娘子却是猛然一颤,面上露出痛极的神色,整个人缩成一团。 阿满大惊:“怎么了?七娘子,你怎么了?” 七娘子痛得眼前一黑,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嫩细腻,只有她知晓,那里翻腾着的疼痛,似烈火灼烧。 整个魂魄似在火海油锅中翻腾。 “光……”她强行压下神魂中的那股剧痛,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遮住光……” 阿满迅速反应过来,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她头脸之上。 “七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魏六也连忙上前。 七娘子将手缩在衣衫中,又扯着阿满的外衫,把自己遮个严严实实。神魂中的那股剧痛才逐渐褪去,只是还是带着一股焦灼感。 魏六不放心,又连声问了几句。 良久,才听得她闷声道:“无事。我身体不舒服,眼下晒不得日光。” 魏六闻言眉心又是一皱:不知这又是什么病症。七娘子这幅样子,还是快些回去请大夫来诊一诊才行。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恰有背着桐油布伞的人路过,魏六追上去拦住他,掏出了五十钱递过去:“兄台,可否将您这把伞卖给我?” 那人不由瞪大眼睛:这大晴天的,竟有人花大价钱,买他这把破伞?五十钱也是一家人好几天的嚼用了。 他平日里就靠接些零活糊口,城里有户人家砌房子,让他去几天。怕回来时有雨雪,这才背上家中雨具。 集市上那些上好的油纸伞,也不过二三十钱。 “你真的要买?” 魏六点头:“真的,我此时有用。” 那人见他点头,生怕他改了注意,赶紧从身后的背篓里抽出大伞递给他。 魏六道了声谢,接过油布伞撑开,遮在七娘子的头上。 农家自制的油布大伞,用天然桐油经熬制后涂于纯棉伞面,伞面厚实耐用。大大的布伞撑开,立刻将七娘子整个人罩在伞下阴影中。 她顿时觉得好受了许多,攥住衣衫的手也松开一条缝隙,抬头见魏六撑伞立在一旁。 “七娘子,让阿满背您吧。” 她点点头,在阿满的搀扶下站起身,趴到阿满背上,一手还紧紧抓着罩住头脸的衣衫。 阿满腿上微微用劲儿,就将她背了起来。 “七娘子,你扶好我的肩。” 阿满力气大,背着个人也是觉得轻飘飘的,走起来毫不费力,魏六撑着大伞,紧跟在一旁。 一行人,就这么向着城门疾行而去。 第四章 令姜 贺家此时正是人心惶惶。 七娘子不见了,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贺家大夫人宋氏坐在花厅里,颓然地揉了揉额角。 她寅时便被叫醒,紧锣密鼓地安排人去寻人后,就一直坐在花厅里等消息。若是还找不到,就得拿了帖子去请郡守府派兵去找了。 这事还得瞒着郎主,他身体越来越差,当真是再也受不得一点惊吓了。 七娘子虽不是她生的,可就是为着郎主好,宋氏也盼着她千万不要出事。 十四年前,她刚生下小女儿贺云嘉不过三个月,郎主就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说是自己在外面生的。 这孩子的亲娘难产去了,但她曾对郎主有救命之恩,后来跟了他,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 郎主和她商量,要将这孩子记在她名下。如此一来,这孩子便是嫡女,将来婚嫁上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素来刚强的郎主,第一次在她面前低了头。 她心中不是滋味,可又能怎样?人都没了,再争,也是争不过死人的。 许是对她生母有愧,郎主对这孩子极其宠爱。 她和府中其他孩子的吃穿用度没有什么不同,但那种格外的重视却体现在其他地方。 七娘子七岁时,郎主费了大功夫,亲自去江州,请了赫赫有名孙绰孙先生来做她的西席。 虽说家中孩子都跟着一起学,但谁是最受重视的那个,孩子们或许还不明白,大人们却是一目了然。 这孩子不是个柔顺的性子。 她不爱针黹女红,郎主就不让人约束她,她爱骑马,就特意为她寻了良马,她爱作画,四处寻找用作绘画颜料的矿石,就给她配了护卫伴着她出行。 世家大族的那些规矩束缚,好像怎么也管不到她身上。 贺令姜。 连名字都和府中同辈的小娘子不一样。 她想着,没有束缚,总会行差就错的。但七娘子除了骄纵恣意了些,却不曾犯过什么大错。 她只得万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翻了天去,随她折腾。 只如今,可万万不能出事啊。 桌上的茶水已经换过好几道,此时也已经凉透。 长房的两个小娘子陪在她左右,也是神色沉重,不敢开口说话。 贺家六娘子贺云嘉看了眼神情担忧的三娘子贺云楚,又看了看一脸倦色的母亲宋氏,心中暗骂。 这个贺令姜,真是惹事精。先前到处跑不说,如今竟然人都不见了,害得大家为她担惊受怕。 她在心里暗暗祷告,可千万别出事啊。 这丫头是娇纵任性讨人厌了些,但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她要是出事了,阿娘可怎么向阿爷交代啊。 更何况,阿爷的身体…… 想到这儿,她心中更是沉重了几分。 思绪正乱,有仆妇小跑的花厅禀告:“夫人,夫人,找到七娘子了!” 宋氏连忙起身:“在哪儿?七娘子可还好?” 仆妇回道:“说是魏六他们在去楮山的路上遇到的。先回来报信的人说,七娘子受了伤。” 宋氏一惊,急急问道:“可有大碍?” 仆妇摇头:“报信的也没说清,只说七娘子他们也快到家了。” 宋氏皱眉,转头吩咐身旁的人,“快去请大夫。” 说罢,她叮嘱管事的陈妪:“看好郎主的院子,他身子不好,别让人惊扰了郎主。” 又唤两个女儿:“你们同我去迎一迎。” 宋氏带着人迎到大门前,二房三房也已得到消息出来了。 “长嫂,听说找到令姜了?说是受伤了?”三夫人冯氏迎上来道。 这个七娘子,天天到处乱跑。得,这次出事了吧? 明明不是大夫人亲生的,却偏偏记到宋氏名下养着,成了长房嫡女。吃的用的,都先紧着她来。 平日里仗着家主宠爱,更是肆意妄为,对长辈也不甚恭敬。 偏偏宋氏就跟个泥人似的,样样顺着她。 这得亏不是个儿子,否则,凭着家主的看重,还有府中其他人什么事儿。 宋氏点心中担忧着贺令姜伤势,脸色便有几分不好,听到冯氏的话,也只是冷冷地点了个头。 冯氏讨了个没趣儿,讪讪地站到了二夫人吴氏身旁。吴氏侧头看了她一眼,垂手交握,只静静立在一旁。 七娘子不见了的事,是寅时传回府的。 赶车的云福跑回来报信,说七娘子宿在云居观,晚间说要出去消消食,没让人跟着。结果青竹琼枝两个都准备好洗漱的水了,却也怎么不见七娘子回来。 两个人急忙去寻,却怎么也找不到。后来甚至请了观中的道人一起寻找,也是不见踪迹。 云福连夜赶回来,城门一开就奔到家中报信。 二夫人和三夫人得到消息,也赶紧起身,之后都没再去睡。只二房三房的几个郎君娘子,却还是瞒着的,因而此刻未曾出来。 她们在门前等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就见阿满背着个人,走进了视野之中。 背上那人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魏六还在一旁撑着一把大伞。 冯氏抬头望望天,是个大晴天呀,冬日的太阳,只带着几分凉意。 阿满背着人进了府门。 宋氏看着贺令姜露在外面的衣衫,沾满了泥土,脏兮兮的,心中就是一紧,她走上前轻声问:“令姜,你可还好?” “无碍。”裹得严实的衣衫中,传出一道嘶哑暗沉的声音。 宋氏心上一跳,这声音,听着可是太不好了。 她靠过去,想掀开贺令姜罩在头上的衣衫,看看伤的如何,却被她侧身避开。 阿满道:“夫人,七娘子眼下晒不得太阳。” 宋氏还想再问,却也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只好道:“先送七娘子回房,大夫马上就来。” 阿满闻言,背着贺令姜就往她的院子去。 魏六将布伞递给一旁的小丫鬟:“别让七娘子晒着了。” 阿满步子快,小丫鬟接过大伞,慌忙小跑着跟上。贺云楚、贺云嘉两个担心她的伤势,也连忙跟了过去。 宋氏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有几分忧虑,片刻后才回身吩咐:“七娘子已经寻到了,大家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吧,莫要因此乱了起来。” “府中诸人更要谨言慎行,不可惹是生非。管事的们,且看好手下的人。” 话语间,已是带了几分威压。 身旁诸人都低头应是。 宋氏放缓声音,转向二夫人三夫人:“两位弟妹,劳累你们今日跟着一起挂心了,先回房休息吧。” “行。长嫂也受累了。那我们先回去,若是有什么事,派人来喊一声就行。”冯氏压下自己的小心思。说罢,便和吴氏一起退下了。 交代完众人,宋氏这才看向魏六,沉声道:“与我到花厅来。” 第五章 不治 宋氏将魏六喊到花厅,屏退伺候的仆妇后,问他:“七娘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魏六摇头:“小的也不清楚。我们本是跟着三郎主去楮山的,三郎主带人骑马先行一步,我带人在后面赶过去。半路上,就碰到七娘子一个人往城门的方向走来。” “一个人?青竹琼枝没跟着?”宋氏皱眉。 “是。当时我们急着赶路,还是阿满那丫头及时认出来的。我看七娘子受伤不轻,就想着先带她回府诊治,派人告诉三郎主已经寻到七娘子,让他带人回来。” “七娘子伤在哪里了?” “小人看她额上磕破了一大块,身上都是泥土,像是从高处摔下来的样子。只是……”魏六顿了顿,“七娘子的喉咙似乎也伤到了,不知具体情况怎么样。” 他想了想,继续道:“在城外时,七娘子也曾言她身子不舒服,眼下晒不得日光。” 宋氏想到贺令姜方才的样子,眉头又不觉微蹙:“晒不得日光,不知这又是什么症状。” 她叹了口气,对魏六说:“辛苦你们了。去账上支五十两银子,拿去和手下们温酒喝吧。” 魏六抱拳称谢。 宋氏摆摆手:“你先去歇着。约束好手下,多做事少说话。” “是。”魏六垂头,退了下去。 宋氏按按眉心,又叹了口气。 七娘子只比云嘉小了三个月,翻了年也要十四了,待到十五行过及笄礼,紧接着便可说婆家。 如今失踪了一夜,还伤着回来的,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瞒是瞒不住。纵然她行事素来娇纵,这事对她的名声,影响也是不好。当下只能约束住府中众人。 然而,管天管地,人的嘴,却最是难管。否则,又哪来那么多口舌生出来的是非呢? 她走出花厅,看向候在外面的陈妪:“大夫可来了?” “已经来了,正在七娘子的院子里。” “走,我们去看看。”她忧心贺令姜的伤势,处理好这些事,便要过去看着。 宋氏刚走到贺令姜的院子外,就听到里面乱糟糟的闹作一团。 阿满守在屋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贺云嘉正拍着贺令姜的房门,喊道:“令姜,你快点儿把门打开。大夫来了,让他进去给你诊治。” 门没开,里面也没任何声音传来。 “贺令姜,开门呀。受伤了就快点治,难道你想越拖越严重吗?” 贺云楚也上前劝道:“是呀,令姜,快些诊治,才能好得快呀。你不是爱骑马吗?等你伤好了,我们去庄子上打猎。” 屋子里还是寂静无声。 宋氏跨进院子,皱眉看着众人:“怎么这么吵?” 贺云嘉跺跺脚:“阿娘,令姜不开门,也不让大夫进去诊治。” 宋氏看去,提着药箱的孙老大夫正站在院子里,一脸无奈。这病人不让进去,门口又有那黑丫头守着,还能怎么办? 她走到门前,轻扣两下:“令姜,让孙大夫给你诊治一下吧。” 门里继续静默着,她还想再劝。 一道暗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无碍,不用看大夫。” 宋氏道:“你额上是磕破了一块吧?小娘子身上留疤就不好了,让孙大夫给你看看。还有,你的喉咙是不是也伤到了?得看看严不严重啊。” 门里那道声音回:“额上擦药便可。喉咙是不小心划破,过些日子就好。” 宋氏皱眉,心中更是忧虑:“划破喉咙,可不是小事。” “只是伤到嗓子,修养几日便可。大夫把药留下,我自会使用。” 宋氏无奈叹气:“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处?” 许是说话有些多,那声音喘了几息,才道:“无。” 微微的气息声传来:“我累了,想睡会儿。阿满守着,不许他人打扰。” 阿满听到七娘子的吩咐,立马大声应是:“七娘子放心,阿满定然好好守着你。” 贺云嘉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哪里来的黑丫头。 “嗯。” 之后,屋内便又沉寂起来。 宋氏又柔声劝了几句,屋里却毫无回应,总不能让人破门而入。 她无奈走到孙老大夫面前:“劳烦孙老大夫您白跑一趟了,七娘不小心跌伤,心里不痛快,所以使了些小性子。” “无事。”孙老大夫摆摆手,小娘子们都爱惜自己的容颜,觉着自己当下狼狈,不愿意见人的也不是没有。 “既然七娘子不愿看诊,也没办法。我方才听夫人说她的伤处,这里有些上药许是对症,可以先用着。” 说着,他从药箱里掏出两盒药膏和一瓶药丸。 “这是白玉生肌膏,擦伤、磕伤或者割伤的话,只要伤口不是太深,坚持用上两月,就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这瓶是麦冬银黄丸,可以润喉,也可消除嗓子处的炎症。不过,还是诊治后再开药,会好些。” 宋氏伸手接过,语气当中尽是无奈:“这孩子在闹性子,之后许是还要请您过来。” “无妨,到时候夫人派人去喊就行。” 宋氏想了想,又问道:“孙老大夫,只是七娘突然晒不得太阳了,否则便要浑身难受。不知是何缘由? 孙老大夫闻言皱眉,沟壑重重的老脸,更显出几分岁月沧桑来:“不能晒日光?这种情况,老夫倒是听说过。有些人,因体质原因,对旁人寻常的事物,放到他身上,便会显出不适来。” 见宋氏不解,他解释道:“譬如,花生常见,但有的人误食花生后缺会浑身起疹子,甚至因此丧命。古书上曾有记载,也曾有人一旦晒到阳光,便会浑身起疹子,不舒服。” “可七娘先前不曾出现过这种状况。” “就像有的人,先前能吃花生,但因着水土变化或者外界刺激,突然就不能食用花生了,这种情况也是有的。至于七娘子到底属于哪一种,老夫毕竟未曾诊脉,一时也不敢妄下结论。” 宋氏眉心微皱:“那该如何治才好?” 对这个问题,孙老大夫目前也无甚法子可用:“只能让七娘子多注意些,避免接触到日光。” 临川这地界,一年四时,大多光景皆是晴天,要想避过日光,日常难免多有不便。可这也没有办法。 宋氏谢过孙大夫,便让陈妪送他去账房领诊金。 院子里的婢女,都一脸无措地站在一旁。七娘子受伤,却不让大夫看诊,也不让人进去伺候,青竹琼枝两个不在,她们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宋氏觉得这一日自己叹的气有些多,她叮嘱阿满:“好好守着七娘子。等她醒来,记得将药拿给她用上。” “陈妪,去厨上吩咐下去,灶上给七娘子备着粥,清淡些,等她醒来用。最近的吃食,莫要有发物。” 第六章 所缝 贺云楚和贺云嘉两个走过来。 “阿娘,真不让她治了?” “令姜不乐意,我们又能怎么办呢?你们两个也别在这儿待着了,先回去吧。等令姜醒来,你们再来看她。” 到时有人陪着,她心情好上几分,保不准就乐意让大夫来诊治了。 贺云嘉戳了戳云楚的胳膊:“阿姐,贺令姜额上的那道伤是不是很深,她回来时都遮着头面,更不愿意见人,你说她是不是……” 宋氏回头瞪了她一眼:“莫要胡言。” 贺云嘉只好默默地把“破了相”几个字咽了下去。 “令姜只是磕破了额头而已,孙老大夫的药膏一向好使,必然不会留疤的。你们作为阿姊,莫要乱说,更不要在她面前提这事儿,惹她不高兴。” 宋氏将两人训斥了一通,才令她们回自己的院子去。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也担心贺令姜不肯见人,是因着头上的伤口。 回房后,贺氏将陈妪唤进来:“你去将那罐芙蓉膏取出来,给七娘子送去。” 陈妪惊道:“夫人,这不是您留给三娘子的么?” 这芙蓉膏,还是宋家郎主在郢都做生意时,花了大价钱,从一位熟识的医正那儿买来的。 听说皇宫里的贵主们,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都是用它。不仅能祛疤生肌,还能让肌肤更加白皙。这是宫廷秘方,向来不外传。 宋家正有两个待嫁的女儿,小娘子家肌肤娇贵,宋家郎主特意找了门路,高价买了几罐,给女儿们做压箱底的嫁妆。想着三娘子今年也要出嫁了,便也分给了宋氏一罐。 宋氏挥袖:“拿去吧。再给云楚寻其他的便是。” 小娘子家的,身上若是真留了伤疤,确实不美。更何况,七娘子那张脸,在整个临川城都称的上姝色无双,若是就这么留疤,可惜。 贺令姜的院中,婢女们得了吩咐,各自忙活开来。 正是冬日,院中草木难免零落,倒是东南角的一株红梅开得正好,驱散了几分萧条和寒意。 阿满搬了个小杌子,撑着下巴,安静地坐在门前,看小婢女们在廊下打络子。 屋内的人已经脱下先前罩在身上的衣衫,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映出她的样子来,不过十四五岁,巴掌大的脸上,修眉如画,目似琉璃。面色有些过于苍白,看上去却如新月生晕,如花树堆雪,令人惊艳的同时心生怜惜。 这是一个很美的少女。 只是—— 这却不是她的脸。 她抬手取下了绕颈的布条,颈间赫然是一道细长的口子,血渍已经凝固,皮肉微微外翻,大咧咧地敞着口,在细白的脖子上,更显骇人。 指尖在伤口上轻轻摩挲着,这口子不偏不斜,恰好割喉而过。伤口不深不浅,正巧能让人死个透心凉。 贺七娘子的遭遇,显然并非那么简单。 呼吸之间,似能感到气息正顺着那道缝往外钻。 这样一位小娘子,却已经不在了呀。 她叹了口气,割裂的喉管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她不由皱眉,重新将伤口裹上,这才感到好了几分。 外间的小桌上还放着婢女们没做完的针线,她起身翻找一番,才找到合适的东西。 守在门外的阿满听到屋内的动静,不由问道:“七娘子,你醒了?可要吃点东西?” 屋内静默了一瞬,才回道:“我要沐浴,抬水进来。” 阿满听到后,立刻让婢女们去安排。她一人将浴桶搬到屋内,又提了热水进去。 床上的幔帐已经放了下来,可以隐约看到七娘子的身影。 婢女们低着头,将沐浴的用具和换洗衣衫放到一旁,便和阿满一起退了出去。 等到房门合上,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屋中人才下了床,将自己从上到下,清洗一番,而后换上干净的衣衫。 先前找到的针线,正被她摆在床榻上。 针是绣花针,线是五彩线。若是让那绣艺非凡的绣娘来,定然是能绣成一副锦绣画卷。 然而,眼下要绣的东西,却非同寻常。 她盘腿坐在床上,抽出一缕丝线,并着绣针放到身前,而后深吸一口气,手上捏诀入定。 这幅身躯极其虚弱,她先前醒来,强撑着也只走了几里路。 良久,才在体内聚起一丝真元。 她心中不由一松。值得庆幸的是,这幅躯壳同她一样,属纯阴之体,修习起玄术来,比起常人要轻松许多。再加上,自己于修习一事上,本就有了心得领悟,如今再做,自然事半功倍。 她细细感受,体内凝起的那抹气,引着它环绕一个大周天后,方将其归于丹田之处。 丹田处传来隐隐的温热之感,让这幅冷冰冰的躯壳,似乎都有了一丝暖意的。 她凝气,两指并拢,对着面前的针线,悬空画了一道神符,右掌微推,将符力附结其上。而后便拿着针线,重新在梳妆台前坐下。 铜镜被她拿到妆台最前面,恰恰对着脖子的那道伤。 那双手,光洁细嫩,不带一丝疤痕,手指纤长,指甲也养得圆润饱满,正是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此时却正顺着刀口,将颈上皮肉翻开一条缝,葱白的指尖穿过红彤彤的血肉,终于摸到断了一半的喉管。 她稍微摸索,便拿起针线,对着镜子穿针引线起来。 少女微微歪着头,一针一线,一穿一引都极为认真,那模样,若是不知真相的人,还真当她是在绣自己心仪的罗帕。 吸口气都漏风的经历确实不好受,即便针线上已被施了凝合之术,她也尽量让针脚细密。 喉管之外,便是颈部的那层皮肉,她极有耐心地一一缝合。 等到全部完成,已近正午时分。 看着三四寸长的伤口,针脚细密整齐,纵然是在脖子上,她也不由赞自己一声:“好针法!” 想来,即便是老抱怨自己不会做针线的师父看到,也无法违心刺一句:“你绣花拿的不是针线,是铁杵吧?” 只是这伤口的位置,还是吓人。 施了术的丝线虽有凝合之力,却只是让将伤口黏连,无法让这具身躯的伤口真正愈合。 用指尖轻触,摸上去有微微的起伏感。 为了避免吓到旁人,她在屋中寻了一条素色丝缎,裁成两指宽,绕着脖颈将伤口彻底遮起来。 贺七娘子的闺房,清新淡雅。墙上还挂着一副《临川春晓图》,用笔清劲而赋色妍雅。 晓烟中露出柳梢,一湾渠水绕城而过,鸳鸯白鹇飞翔栖息。几名少女和孩童倚栏眺望水上飞鹇。 画作左侧题着“庚辰年春贺氏令姜画”几个字。 只是,这个叫令姜的少女,却再也等不到这个春日到来了呀。 第七章 做人 贺令姜已经不在了,那么她呢? 刚想到这,神魂中的那股威压立时卷着雷霆之势劈来,她不由浑身一颤,咬牙强忍着那股撕裂般的剧痛,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沁出。 整个人的神魂皆被那股威压震慑,一时动弹不得,心下更觉惨然,她如今也不过是附于他人之躯的幽魂罢了。不仅做不回自己,更连先前的名姓都提不得,想不得,念不得了。 借了贺令姜的身躯,现如今,她似乎只能去做贺令姜。 只是—— 她眯着眼,望了望屋外。 冬日的阳光,本是温暖怡人,对她恰如烈火。这烈火,灼烧的并非这具身躯,而是她这个幽魂。 《玄经》第一卷上说:“天道昭昭,地道煌煌。因果历然,天地无欺。” 天地不可欺。 这世上,死了的人,大多立时被勾了神魂,归于太山幽冥。纵有那心有执念,不肯离去的,也不过夜间游荡,何曾敢明晃晃地暴露于日光底下呢? 自然是,不敢,不能。 她摸了摸胸口,本该跳动的胸膛,平静如一潭死水,应要沸腾的热血,却寒冷如冰,冷得她想打颤。 血液冰冷,身无心跳,见不得光,这样,还称得上是个“人”吗? 不过,有着一副躯体,总能且行人世间,去做未尽事。 她转而安慰自己。 《玄经》第二十五卷又说:“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生矣。” 她笑了笑,虽然不让她活,可也没让她死。 既然如此,她就先努力去做个人吧。 嗯,便从贺令姜做起。 已经到了用膳的时候,阿满在外面问她:“七娘子,要将饭菜端进去吗?” “可。” 婢女鱼贯而入,将菜食一道道摆在外间的桌子上。 摆好饭菜后,婢女站在桌旁,抬眼悄悄看去,七娘子还在内室里,不曾出来。 过了一会儿,内室传来一道声音:“你们先出去,不用候着。” “是。”婢女走出门,又回身将门合上。 贺令姜坐到桌前,许是因为她伤着,膳食颇为清淡。她就着小菜,喝了些清粥,便放下碗筷。 她走到内室,放下帘子后,这才吩咐道:“撤出去吧。” 婢女领命收拾好桌上的膳食,室内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守在门边的阿满却突然开口说话:“七娘子,青竹和琼枝两位姐姐已经回来了,还在外面跪着。” 青竹、琼枝? 先前回来途中,听众人言谈间提到,应该是贺七娘子的贴身婢女,而且还有些功夫在身。只不知,有这两个婢女在,她又是怎么出了意外的。 “她们怎么说?” 阿满道:“两位姐姐回来后,就先去被夫人唤了过去询问了一番。说是您昨日晚膳后就出去消食,没让人跟着。后来去寻您时,却再也寻不着了。三老爷带人也去云居观查看过了,看样子,您似乎是从山上的一处矮崖失足摔下去的。” 阿满拍拍胸口:“幸好七娘子没事。” 摔下的? 贺令姜轻轻拂过颈间的丝缎,这处伤可不是能摔出来的。 “还怎么说?” “青竹和琼枝两位姐姐也不知您怎么回来的,咱们到家里时,她们还在楮山忙着寻你。” 看样子,府中众人,对此也是一头雾水。 阿满好奇:“您怎么就先自己走回来了呀?” 阿满性子单纯,府中其他人以为她被人掳走或遇到什么不好说的事,才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在楮山,一时不敢问她,只想着慢慢打听。 贺令姜隔着门,向她解释道:“我不小心摔到山下昏了过去,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涨涨,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就凭着感觉往前走。至于走出多远,又走到哪里,我却不知道的。” 阿满惊呼:“七娘子是说……您不记得发生什么事啦?” “嗯。” “夫人还不知道呢,要跟夫人说一声吗?是不是得喊大夫来看看呀,脑袋可别摔坏了。” “你去和夫人说一声吧,别让她担心。我没什么事,或许过几天又记得了,就不用请大夫了。” 阿满对于七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肯看大夫感到很不能理解。 她们都偷偷说,七娘子是因为破了相,不想见人。可在她看来,七娘子明明还是很好看啊,头上的伤疤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赵妈妈先前也送了药膏过来,想必很快连个痕迹都不会留下的。 阿满看了看跪在院中的青竹琼枝。 宋氏向来不插手处理七娘子院中的人,她们两个一从夫人那回来,便跪在院中了。 因着在山上寻了一夜的人,又加上担心七娘子的安危,两个人的眼睛都红肿得很。忙活到现在没有吃喝,再加上两人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嘴唇都有些泛白。 阿满贴近门问道:“青竹琼枝两位姐姐该怎么办呀?” “此事与她们无关,让她们先回去歇着吧。” “哎。”阿满高兴地应声。 两位姐姐素日里带她不错,时常会送些栗子糖给她。现下不用再受罚,阿满也替她们开心。 青竹琼枝听阿满说,七娘子叫自己两个回去歇着,眼眶又是一红。七娘子出了这般大的事,甚至差点丧命,她们两个侍婢却不在旁边护着。 两人担心一晚,如今听她这么说,更是羞愧。 她们两个,比贺令姜大了两三年岁,都是贺氏家主送给贺令姜的,自六七岁便跟着她。两人从小就被教导,要护好七娘子。 青竹性格倔能吃苦,从小就一头扎在武技上,府中护卫都不是她的对手。琼枝做事则比较细心周到,她武技普通,却通晓医术,贺令姜出行在外时,都是由她照料着。 这么多年,两人护着贺令姜,从未出过差错。如今却差些将人弄丢,还受了伤,心中难过可想而知。 琼枝抬头问阿满:“七娘子的伤可有大碍?” 七娘子不肯看大夫,但她身上的伤势,在城外时,阿满和魏六也近距离看过,除了浑身狼狈了些,就是头上那块磕破的地方看起来比较严重,至于喉咙,拿布条包裹着,可能是伤到了嗓子,需要养一养。 阿满摇摇头:“七娘子说,她没什么事,额上的擦些药膏就行,喉咙修养几日,好像也就行了。” 琼枝不放心,想要亲自看一看。但七娘子自回府后,谁也不见,连沐浴、吃饭都避开了婢女,一个人闷在屋子里。 她眼下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先回房,配些生肌养肤的药膏,翻翻医术,看看如何解决七娘子这突然不能晒日的病症。 走出院子时,青竹、琼枝不由都回头看了看贺令姜紧闭的房门。 二人眼中暗淡下来,心中却是下定决心:以后,必不可再掉以轻心,便是拼了命也定然要护得七娘子周全。 第八章 遗忘 阿满想着还要将七娘子的情况告诉夫人,便唤了个小婢女过来,嘱托她替七娘子守好门,便一路小跑到宋氏的院中。 宋氏听了阿满的话,惊讶道:“什么?不记得了?” “是呀。七娘子说她跌下来的时候,或许磕到了脑袋,许多事都不记得了。”阿满点头。 “这……”宋氏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请大夫看看吧。” 阿满挠挠头:“奴婢也是这么说的。可七娘子却不愿意看,说是或许过几天就好了。” 宋氏叹气:“怎能如此任性啊!若是一直想不起来,可怎么办呀?” 阿满不解:“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还是那个七娘子不就行了吗?想不起来,大家伙可以告诉她呀。” 宋氏皱眉,关键是和郎主怎么说呀?其他人不说,七娘子若是连郎主都不认得,他该多难过。 一旁的陈妪知道她的心思,安慰道:“夫人,婢子家乡村里倒是曾有一个七娘子这样的情况。” “那人上山采药,不小心滚下山磕到了脑袋,就把家里人还有往事都给忘了,但日常行走坐卧,待人接物,却不受太大影响,只要旁边有人提点着就行。那户人家悉心照料,没想到,过了两三个月,他又慢慢想起来了。” “我看您呀,也不要太过担忧。咱们方才也都看过七娘子换下来的衣物,问过阿满。七娘子这一遭,侥幸没有伤及生命。” “虽是受了些伤,但额上的伤看起来并不深,喉咙虽然还有些暗哑,但也能正常说话,失踪的时候,更没有遇到歹人。这已是万幸。”说到这,她不由合掌拜了拜。 “至于这失了记忆的事,咱们慢慢提点着便好。就是见了郎主,让七娘子小心遮掩些,也能避过去。” “只能如此了。” 宋氏对阿满说道:“既然七娘子喊了你在她身旁守着,以后就留在七娘子的院子里伺候她吧,不用再去灶房了。份例就按二等婢女的算。” 阿满听说自己就留在七娘子院中伺候了,神情惊喜:“谢过夫人,谢过夫人!” 宋氏挥挥手:“谢七娘子吧,她既然开口了,想必就是这个意思。” 阿满点头,七娘子自然也要谢的。 两年前,七娘子收自己入府,给了她饭食果腹,屋瓦栖身。如今,又喊自己到她身边伺候,自己定然要好好做事报答她。 贺令姜院中,午后的暖阳暖烘烘的,小婢女坐在门前的杌子上昏昏欲睡。 院外走进一个人来,小婢女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慌忙行礼道:“阿郎。” 贺家二郎主贺宪成摆摆手:“听说七娘子受伤了不肯医治,我今日正好回府,来看看她。” 贺宪成在临川郡下面的县里做县丞,也是贺家目前唯一一个有官身的人。对于贺令姜这个别人口中骄纵的侄女,他倒是很喜欢。 贺令姜虽然有些任性,却也很是聪慧。贺宪成爱下棋,府中众人,能陪着他,且还能下个旗鼓相当的,也就是她了。 至于娇纵,小娘子家家的,便是有些娇纵些也没什么。 只一点,贺令姜是个画痴,更喜欢亲自到处寻找用作颜料的矿物和植物,静不下心来好好钻研棋道。 若不然,贺宪成都说,她这棋艺怕是他也赶不上。 因着这,贺宪成平日里看到什么好玩儿的,都会给她带一份。 廊下笼子里的那只虎皮鹦鹉还是贺宪成送给贺令姜的,此时看到他,立时叫了起来:“二郎主,二郎主。” 贺宪成寻声看去,就见那鹦鹉正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他无奈地摇摇头,而后走到门前,轻轻叩了两下:“令姜,是二叔,我来看看你。” 屋子里没有声音。 他又叩了叩门,低声唤她。 依然是一片寂静。 他不由皱眉。 小婢女低着头,开口解释:“七娘子自回来后,就不见人,连夫人也没见到她。她许是想要休息一会儿,若不然,阿郎还是先回吧。” 贺宪成摇摇头,继续对着门内道:“令姜,二叔听闻你这次去楮山,是为了找矿石颜料的,我那儿还有一块上好的青金石,你可要?” 这青金石制成配饰也是价值不菲,拿来作颜料,只能说是奢侈了。 屋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要的。” 贺宪成闻言一笑:“我就知道你垂涎这块青金石已经许久了。” 他转身吩咐旁边的小婢女:“你现在就去二房,找了我的侍从石青,去将它取来。你们七娘子,可是盯着我这块青金石盯了好久了。” 小婢女不知如何是好,阿满让她守着门来着。 门内传来贺令姜的声音:“去取吧。” 小婢女闻言,慌忙小跑着出了院子。 “好了,既然收下二叔的青金石,可就别任性了。大家都在担心你的伤势呢,让二叔进来瞧瞧吧。” “嗯。”贺令姜低声道。 贺宪成推开门,就见她端坐在外间的小桌旁,面色苍白,额头磕破的地方,已经包了起来,脖颈间还裹着一圈二指宽的丝缎。 贺宪成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满是担忧:“看看你,你这是怎么伤的?” 贺令姜摇头:“我也不知晓。” “你自己都不知道?” “听他们说,我应该是从高处摔下的。许是摔到了头,我有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贺宪成讶道:“连你怎么摔下的,都不记得了?” “是呀。我现在脑中一片空白,就连家中人怕也是认不全了。” 贺令姜看着他,这贺家二郎主约摸着三四十岁,身上还穿着一身曲领大袖的公服,似是匆匆回府,还未来得及换下。 “你说你是我叔父?” 贺宪成嘴角不由一抽:“你不会连二叔都不记得吧。” 贺令姜歪头打量着他:“似乎有些印象,但又记不清楚了。” “哎。”贺宪成不由叹气,“你不记得事,你母亲可知道了?” “我喊阿满去说了。” 贺宪成还待开口,却被贺令姜打断:“你可别再劝我看大夫了。我说了我不看。这些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擦点药膏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贺宪成皱眉:“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任性。” 他上前一步,看着她脖子上裹着的丝缎问:“你这脖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也受伤了?” 贺令姜微微仰头,指尖拂着脖上的丝缎道:“有道伤口,可能是滚下山崖时,被崖边的细石或者草叶划伤的吧,伤口有些深,不过也无大碍。我已经自己涂了药膏。” “只希望,千万不要留疤啊。”她轻轻叹息。 果真还是小女儿心态,伤成这样,只关心着要不要留疤这样的事。 贺宪成又细细看了她那伤处,只可惜被贺令姜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知具体情况。 他无奈叹气,说她:“这伤口的位置如此险要,没有伤及性命已是大幸。你可当心点,以后莫要再这般不小心了。” 贺宪成又叮嘱了她一番,等小婢女将那块青金石取来,才摇着头无奈回去。 虽然失了记忆,可这丫头对这些矿石的喜爱倒还是不减呀。 第九章 可亲 贺宪成亲眼看到贺令姜,也放心了许多,又往宋氏处,和她细细说了贺令姜的情况。 “二弟说的话,我明白。令姜如今不记得往事,我们再着急也没有办法,只能等她慢慢恢复。” “但郎主还一直卧病在床。令姜这事,我一直瞒着他,唯恐他担心,忧思过重。” “你也知道,入冬后,郎主的病情一下子严重起来……能不能撑过这个冬日都难说了。”说到这,宋氏不禁别过头,拿帕子沾了沾眼角。 贺氏现任家主名唤贺相山,曾在鸿胪寺任寺卿,十五年前辞官回乡,之后便不曾入仕。 贺氏是临川郡望,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不外如是,祖上更是前朝重臣。 前朝大厦将倾之前,贺家曾祖便看出不对,带着族人辞官回乡,急流勇退,保下这百年望族。 自此,贺氏子弟也不再入仕,靠着祖业,倒是将贺氏经营得更加繁荣富贵。 到如今,大周立朝已是五十又五个春秋,今上乃是第三任国君,在位一十五载。 除却北狄、西夷外患未除,这大周王朝,在三任国君的治理之下,倒也称得上海晏河清。 江州崔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等大族相继有子弟入新朝为官。 贺氏乃百年世族,何曾逊于那些世家?贺家祖父不愿再沉寂于此,便应了朝廷征召,去了郢都。 贺家大郎、二郎更是不负他的期望,相继考中进士,分别进入鸿胪寺和工部任职。 后来,太子去京郊游玩,竟然看中了贺家五娘,求到圣人面前,要娶她做太子妃。 贺氏一族,向来生得好样貌,贺五娘更是容颜极盛,整个郢都无人能及。 她出身大族,又素有才名,圣人无可挑剔,自然允了太子所求。 那几年,整个贺家可谓是繁花锦簇、烈火烹油。 哪成想,好景不常在,不过几年,太子、太子妃就没了。 贺相山也辞了官,匆匆带着家中众人回乡,不再入仕,就连贺宪成,也不让他往京中去,只在这临川郡下谋了个小官。 宋氏本想着,不做官也没什么不好,轻轻松松地做个富家翁也是美事。 谁料到,近几年,郎主的身体却逐渐衰败起来,一年中有大多时间缠绵病榻,如今,更是眼看着要不行了。 贺宪成叹了口气,安慰她道:“长嫂莫要忧心了。我已派人去各地寻访名医,阿兄定然会好起来的。” 宋氏点点头,她知道,这些不过是安慰人的话罢了。 这些年,她不知请过多少大夫,道观中的道长、寺庙里的大和尚也都被她请来看过,甚至还请了不少江湖术士,但郎主的情况就是没有任何好转,如今还愈发严重了。 大房男丁不昌,宋氏先前得了个儿子,谁料八年前刚到十五岁却坠马而亡,如今只余一个身有哑疾的庶子。 贺相山同胞的兄弟四郎主贺诗人又是个浪荡的性子,整日不着家。 这些年,宋氏虽替贺相山分担了不少,但族中也多靠老二贺宪成和老三贺千里两个撑着。 宋氏看着他,道:“二弟想是听说令姜的事,匆匆赶回来的吧?你辛苦了,先回去歇着,看看弟妹和几个孩子吧。” 贺宪成又劝慰她几句,这才往二房去。 此后,贺令姜都将自己闷在屋子里,不曾踏出房门半步。晚膳依然是让婢女们摆在外间,并没留人在旁边伺候。 听说贺令姜今日见了贺宪成,贺云楚和贺云嘉二人终是忍不住,催着宋氏,在晚饭后来探望她。 贺云嘉在桌旁坐下,看着额上擦着药膏的贺令姜,道:“也没有很严重嘛,就是磕破了一小块,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我还以为你破相了呢?” 宋氏瞪她一眼:“云嘉。” “好好好,不说这个。”小娘子嘛,就是额上破了块皮,都要心疼,更何况贺令姜这次不小心是要留疤的,确实不该刺激她。 贺云嘉转而又问:“你真不记得事了?” 她指了指自己:“我是谁?” “贺云嘉。” “这不是记得么?” 贺令姜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道:“母亲不是刚刚喊过你的名字么?” 贺云嘉觉得这一眼饱含如此深意,那眼神仿佛在说,这好好的一个小娘子,怎地脑子却有些不好。 “你!”她气得就要跳脚,却被贺云楚按了下去。 她气呼呼地又指着贺云楚,问道:“那你说,这是谁?” “不知道。” “你是不是装傻?” “装傻干什么?你们又没提过她的名字,我不知道,不是正常么?”贺令姜一脸不懂她想法的样子。 贺云嘉无话可说,贺令姜这家伙,可能真是摔坏脑袋了,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如此气人。 贺云楚笑着按下她:“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见面就要斗嘴。” 她浅笑着看向端坐的贺令姜,道:“令姜,我是你阿姐贺云楚,我行三。”接着又指指贺云嘉:“喏,这个贺云嘉,是你六姐。你可要记住,别再忘记了。” 贺令姜点头:“好,三姐。”又对着贺云嘉,喊:“六姐。” 贺云嘉“呼”地一下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这个贺令姜就比她小了三个月,仗着父亲还有二叔父疼爱她,哪次看到她不是爱答不理,就是直呼她名字的? 这般喊她,倒叫她有些不能适应。 她不由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贺云楚看着她的模样,“噗嗤”笑了出来,宋氏也是有些忍俊不禁:“姊妹之间,就是斗斗嘴,也是欢快。” 贺令姜颔首:“也是。”这般和同龄人逗乐的场景,倒是她未曾感受过的。 她这般正经,倒是令人觉得更好笑。 宋氏嘱咐她:“令姜,你不愿看大夫,但那药膏却是要坚持抹的。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娘子,可千万不要留疤了。按时服用孙大夫留下的银黄润喉丸,喉咙若是还不舒服,就派人去跟我说。” 贺令姜低声应是:“多谢母亲了。” 她先前同阿满闲聊,已经知道贺令姜并非宋氏亲生,而是贺家家主贺相山从外面抱回来,养在她膝下的。这些年,贺相山对她的宠爱,更是远超嫡出的贺云楚和贺云嘉两个。 宋氏作为正室夫人,心中不可能没有怨怼。但对待贺令姜这个小辈,却从来没有苛责,更不曾去行捧杀之事。 虽说对她不算亲近,但能做到这种地步,已是难得。 宋氏又看着贺云楚两个:“令姜近来不记得往事,又不能出门晒太阳。你们姊妹多过来陪陪她。” 贺云楚点头,道:“我近日新得了一副《梅石溪凫图》,令姜爱书画,我明日带过来,咱们可以一同研摹。” 贺云嘉却对这个不感兴趣:“这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大冬天的,外面萧索冷清,确实没什么好出去的。我们倒不如躲在房间里玩双陆。” “你呀,就知道玩……” 一时间,众人都抛却了无数愁思,灯火明亮的屋子里笑语盈盈,在这个黑夜中,倒显得温柔可亲起来。 第十章 人心 一连几日,贺令姜都窝在屋子里,不曾踏出房门半步。府中众人知晓她已无大碍后,也纷纷到她的院子里探望。 贺氏也是一个大族,贺家祖父这支有四个儿子,贺相山作为嫡长子,在他去世后接任家主之位,是长房。 长房有三个女儿,长女贺云楚十六岁,族中行三,今年就要出嫁,以及贺云嘉、贺令姜两个还未及笄的。 只可惜,如今长房男丁凋零。家主贺相山缠绵病榻多年不说,长房的嫡长子也没了,只余一个姨娘所出的庶子,今年不过十岁,却身患哑疾。 二朗主贺宪成同三郎主贺千里则是姨娘所出,两人成家立业后,又各自有了孩子,倒是人丁昌盛。 至于四郎主贺诗人,则是贺家祖父的老来子,与贺相山一母同胞,今年不过二十出头。 他这人从小备受宠爱,生性不羁,喜欢饮酒作诗,这些年更是对游侠心生向往,四处游历,已经许久不归家了。 贺令姜不便出门,贺云楚、贺云嘉二人便整日里往她房中钻,陪着她解闷儿。二房三房的小娘子们,也时不时过来。 一屋子的小娘子,叽叽喳喳地说着府里府外的事,好不热闹。 贺令姜枯坐屋中,倒不觉得无趣,只听她们说话,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不仅如此,她还让院中的婢女讲故事或各地见闻给她听,讲得好的,就给赏钱。 贺云嘉啧啧称奇:“你以前可没这么好性子。” 贺令姜挑眉:“我以前怎样?” 贺云嘉撇撇嘴:“你以前啊,不爱同府里的姊妹们打交道,一天到晚不是在院子里研制颜料作画,就是往外面跑。谁要想来找你说说话,准会被嫌弃聒噪,轰出院子去。” “有次五娘找你聊天,说到郡守家的秋日宴,想邀你同去,却被你说‘无趣’‘聒噪’,弄得她都哭出来了呢。” 贺令姜咋舌:“我以前这么……” 她想了想:“这么特立独行啊。” 贺云嘉白了她一眼:“是讨厌。” 贺令姜不以为意:“我倒觉得蛮好。我喜欢。” 专于一道,不生旁心不搀杂事,不敷衍不将就,随心而行。这说来容易,世人却大多做不到。 只是,可惜了…… “可不是,照你自恋的程度,你能不喜欢自个儿么?”贺云嘉道。 贺令姜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侧耳听着府中的小娘子们聊天,还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 青竹、琼枝两个伴在她身侧,时不时添些茶水。 七娘子自从回府后,就再也不让人近身伺候,沐浴都要避开婢女们,连晚间睡觉,都不再让人守夜。 她们两个发愁,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小心侍奉。 就这样过了几日,宋氏到贺令姜处来看她。 同她闲聊了几句,问了问她的近况,宋氏便转而说道:“令姜,今日用过晚膳,去看看你父亲吧。” “先前我一直瞒着他,说你最近到浔阳郡找石头去了。但他已经八九日没见到你,这两天一直念叨着,唯恐你出事。” 宋氏看着她:“头上的伤是没办法遮掩的,不过包扎起来,倒也看不出深浅,就说是不小心蹭破块皮,别让他担心了。至于脖子,穿件竖领的衣服,遮掩着吧。” “好。”贺令姜点头。 对于这位众人口中极其疼爱她,甚至疼爱到有些纵容的父亲,贺令姜还是有些好奇的。 只是他身子不好,一直缠绵病榻,贺令姜这幅样子,宋氏唯恐惹了他担心,也一直没能去见他。 用过晚膳后,贺令姜跟着宋氏往贺氏家主贺相山院中去。 贺相山并没有住在宋氏院中。他多年来病弱,夜间还容易咳嗽,贺贺相山唯恐传了病气给她,又心疼妻子既要掌管中馈又要照顾自己太过辛苦,夜间休息不好,所以另寻了一处安静的院子,在这里安心养病。 宋氏处理完府中的事情,每日里的剩余时间,都在这里陪他。 贺相山也刚用过晚膳,正半倚在大迎枕上休息。听到人禀告说,七娘子来了,暗淡的双眼不由一亮。 “快……快请七娘子过来。外面冷……别冻着了。” 贺令姜迈过门槛,踏进室内,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贺相山久病,自然每日都要服药。 看到贺令姜的身影,贺相山挣扎着坐直身子,宋氏连忙几个快步,上前扶着他,往他身后又加了一个迎枕,让他坐直了身子。 “阿爷。”贺令姜屈膝,朝他行了一礼。 “好好,回来了。”贺相山指指床边的矮凳,“坐这。” 她看了看贺相山灰败的面色,应声坐下。 贺相山这时才看清她的额角还覆了块纱布包着,不由一惊:“这是怎么了?” 贺令姜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日上车时,不小心撞到车厢顶部,擦破了些皮。女儿唯恐留疤,所以赶紧敷了药包起来。” “你呀。”贺相山有些无奈,“仔细些,莫要那么急躁。” “这次去浔阳,可有找到心仪的石头?” 她笑着道:“收获倒还不错,阿爷要是感兴趣,我明日拿来给您瞧瞧。阿爷这几日身子如何?” “还是老样子。”贺相山轻咳一声,“不说这个。你这次出去,可曾遇到有趣的事情?讲给阿爷听听。” 贺令姜轻笑:“这趣事倒有几件。”说着,她捡了自己以往的一些趣闻,讲给他听。 贺相山听着有趣,时不时也和她讲讲自己年轻时的见闻。 可惜他毕竟久病,没过多久,面上就显出几分倦色来。 宋氏见状,说道:“天色也不早了,郎主先将药喝了,准备歇息吧,明日再让令姜来瞧你。” 她从小厮手中接过药碗,黑漆漆的药汁,看着就难以下咽。贺相山却喝惯了,接过药碗就灌了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 贺令姜和宋氏扶着他躺下,这才出了院子。 贺令姜看着面前宋氏的背影,夜色浓重,廊边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想着贺相山那灰败的面色,她不由眉头紧锁,这所谓的病,并不简单,只怕是另有人心作祟啊。 第十一章 清奇 回到自己的院子洗漱后,贺令姜就让人都退了下去。她盘坐在床上,而后闭上眼,呼吸吐纳间,体内的真元便在四肢百骸间游走起来。 等到一个悠长的吐气,将真元重新归于丹田,睁开眼时天边已经微微亮了。 她在修习玄术一道上,本就天赋极高,如今重习一遍,可以说得上日行千里。只是,时日毕竟尚短,若想恢复到巅峰时期,还需多花些功夫。 她唤人进来,洗漱之后,又坐到了书桌前。 贺七娘子往日都在这作画,旁边的架子上,摆着许多绘画用的笔墨和颜料,其中一罐色泽艳丽、红如鸡血的正是朱砂。 贺令姜让琼枝裁了几张黄纸,而后取笔蘸满朱砂,提气凝神,笔尖上似有灵光浮现,转折勾勒挥毫间,一道咒文般的符箓便一笔而成。 只见那灵符上隐有暗光流动,摄人心魂。 “七娘子,这……”青竹琼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贺令姜不答,提笔又连着绘了两道灵符,才放下笔道:“我画的如何?” 青竹咽了咽口水:“好。” 她感觉,连云居观道长绘出来符箓,似乎都比不上自家娘子手中这三张。 “七娘子,您何时学的画符?”琼枝吃惊地问。 贺令姜笑笑:“同一个去楮山游历的老道学的,还不错吧?” 七娘子平日里是没少往楮山那边找石头,也不知,她是何时在那里遇到外地来游历的老道的。 琼枝不由自主地点头,何止不错,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不外乎如是。 贺令姜满意道:“看来,我还是很有悟性的。那老道说,他就没见过似我这般骨骼清奇、天赋绝伦的人,硬要收我为徒。当时还当他胡说八道,如今看来,我果真是极有天赋的。” “他当时还塞给我一个小册子呢,被我收起来了。既然如此,倒是可以学上一学。” 青竹琼枝有些无语。 “七娘子,这是可以随便去学的么?别出了问题。” 贺令姜摇摇头:“别人自然随便学不成,但我可不一样,我就是随便学学,也比别人强。” 青竹觉得自家娘子有些过于自信,但她行事一向任性,她们也不能说什么。 贺令姜转头看着她们两个,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你们可要一起学?” 青竹琼枝两个连连摇头,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七娘子这般,能同时擅长几样东西的。世上大多人能精通一道已是不易。 贺令姜有些失望,似是发现好玩的东西却无人同她一起玩乐的孩童。 青竹觉得有些对不起七娘子,她心中内疚,脱口而出道:“叫阿满来吧。她力气极大,必也是骨骼清奇之人,可以学上一学。” 琼枝点点头:“我也觉得阿满合适。” “那就叫阿满来。”贺令姜眼中一亮。 听到让自己和七娘子一起学画符,阿满愣了一愣。 七娘子什么时候会这么玄乎的东西了? “怎么?阿满你可愿意。”贺令姜问她。 阿满不明白要怎么个学法,但既然是自家娘子问的,那无论好坏,她都是愿意去学一学的。 她连忙点点头。 贺令姜看着阿满,又听她报上生辰八字。 阿满这命格算不得好,但也不差。 她幼年过得贫困,受饥挨饿是常事,但少年之后就逐渐转明,衣食无忧。 若是机缘巧合下,能有印星生入,又有官星助印,许还能有一番作为呢。 于修习玄术上,那纯阳命格的男子,或纯阴命格的女子,总有几分先天优势。 阿满这命格虽富贵安享,但在玄术一道上,算不得有天资的那类。 然而,看着阿满亮晶晶的眼睛,她还是将这话咽了下去。 天资只是一类,如若阿满意志坚定,坚持在玄术一道上走下,或也能凭着自身,辟出另一番天地来。 贺令姜本是随口一说,只是为了让身边人逐渐接受她通晓玄术之事。 但看着阿满,倒是不由认真几分,她敛了神色,又问阿满:“阿满,你果真愿意学?” “玄术一道并非易事,有些人,终其一生,不过入门而已。” 阿满见她神情严肃,突然就急了,连忙跪下。 “愿意,婢子愿意。既然七娘子愿意教,阿满定然是要好好学的,再难也不怕!” 贺令姜将阿满扶起来,轻笑道:“别急,既然愿学,我改日就开始教你。” “走,先去用膳。等用过膳,我们就去看看父亲。” 琼枝道:“七娘子,今日外面有太阳。” 贺令姜摆摆手:“无妨,给我取个幂篱来,再让阿满撑着伞,避着些便是。” 用过早膳,贺令姜接过琼枝递来幂篱带好。 这幂篱是新制的,原是轻薄白纱的地方改成了黑纱,垂至脚腕,就是为了让她需要外出时避免晒到太阳。 阿满撑起大伞,随着贺令姜穿过抄手游廊、亭台花园,一路向贺相山的院子里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 宋氏上午一般会在花厅或自己的院子里,安排府中的琐事,之后才会到这里同贺相山一起用午膳。 门口的仆僮看到她,赶紧行礼,正想进去告诉郎主,却被她叫住。 “我进去陪陪父亲,你们都先候着吧,若是有事我会喊你们的。冬日天凉,喝几盏热汤暖暖身子。” 琼枝将手上食盒中的几盅热汤递给院中的仆从,那仆僮慌忙接过:“谢过七娘子。” 贺令姜推门进去,屋内依然飘散着一股苦涩的药味,贺相山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他睁眼看去,见到来人后,脸上不禁露出慈爱的笑容:“是令姜呀。可曾用过早膳。” 贺令姜点点头:“用过了,阿爷早上胃口可还好?” “不错,今日喝了一整碗粥呢。” 贺令姜心下叹息,贺相山刚过不惑之年,似这般年纪的男子,饭量怎可能如此小呢?无非是久病在床,连吃东西的胃口和气力都没了。 “阿爷可是要睡会儿?” “整日里睡着,也没意思。” 贺令姜从旁边书架上抽过一卷游记:“那我读书给阿爷听?” “好,正好我也许久不曾看书了。”贺相山笑着道。 她笑笑,侧身坐在床边矮凳上,翻开书页读了起来。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 贺相山侧过头看着床畔垂首念书的女儿,当初小小一团的婴儿已经长成这般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了呀,只可惜……他这身体,怕是再不能护着她们姐妹了。 室内的读书声沉静温缓,如溪流逶迤着绕过石岸,还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韵律,不知不觉间,贺相山就闭上眼睛沉睡起来。 第十二章 牵机 贺令姜看他进入梦乡,这才将书卷放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符。 她将纸符置于掌心,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尖对着贺相山凌空虚画几笔,而后对着纸符一点,那符纸便摇晃着飞了起来,绕着床榻上的贺相山飞旋了两圈,便落在他的胸口上。 再看那张纸符,已然变的黯淡无光,失去了先前的那股灵气。 贺令姜将纸符收回,眉心轻皱:果然是中了牵机咒。 牵机咒乃是玄门禁术。 所谓“牵机”便是牵引生机,中咒者体内的生机会被一丝一线地牵离体内,就如同生了重病,整日缠绵病榻,却又无明确的病因,即便寻遍天下名医,也是徒劳。 短则三五年,长则八九年,中咒者最终被耗尽体内生机而死,家人却只以为他不过是病重不治而亡。 前朝时期,曾有女子为了争夺夫君的喜爱,暗中请人给家中夫人下咒,更有宫中女子擅用此术。 后来,牵机咒便被列为玄门禁术,已经很少见到有人用了。 听贺家人说,贺相山的身体是从八年前开始逐渐出现问题的。先前只是轻咳几声,后来身体便慢慢出现倦意,整个人越来越虚弱,这几年,更是起不得床来。到如今,想来这牵机咒也要耗尽体内生机了。 只不知,到底是何人花了近十年来布这样一个局。要贺相山性命,却不让他死得太快,似乎只是想让他就这样一点一点衰败而亡。 贺令姜站在床前,低头看着贺相山,多年来缠绵病榻,纵然再是精心照料,他的面色中依然带着无可避免的颓败。 此刻,他呼吸平稳,生机却在这一呼一吸中耗却。 这样下去,必然是活不过这个冬日了。 她幽幽地叹息,而后聚神凝气,两掌半合手腕微转,手指翻飞间,便凌空画了一道繁复的符咒,右掌往前轻推,那隐约可见的符咒悬于贺相山上方。 掌心翻转,便见有黑气从贺相山身上溢出,那黑气先是如轻薄的烟缕缭绕盘桓,随着越来越多的黑气冒出,逐渐聚成黑色的烟雾,那黑烟也越来越浓稠。 屋内的温度不知何时竟然降低了许多,有些冻人。 贺令姜咬破左手指尖,挤出一滴血,将其弹到凌空的符咒之中,便见那符咒流光大盛,萦绕在贺相山四周的黑雾犹如遇到日光,狼狈地四处逃逸,逐渐消散开来。 等到黑雾全部消失,她才收手,又掏出两张符箓,手上微动,便将其一头一尾贴于帐幔的隐蔽处。 贺相山沉疴多年,她这具新躯体修习起玄术虽然可说是日行千里,但总归时日尚浅,想要将这牵机咒完全拔出,还要将他失去的生机一点点补回,也是需要一两个月的。 更何况,到底是何人下咒目前还是个未知数。如果好的太快,难免让人生疑退避。只有这样,慢慢地好起来,才能引那下咒者忍不住再次下手。 做完这一切,即便是贺令姜也难免有几分倦意。 还是修习的时日尚浅,与先前的差距过大啊。 她重新带好幂篱打开房门,一旁候着的阿满迅速打开大伞,撑在她头顶上方,将冬日的阳光严严实实地阻隔在外。 “七娘子,您同郎主说好话啦?” 贺令姜微微颔首:“好了。” 她转头叮嘱一旁的小厮:“父亲听我读了会儿游记,难免有些疲倦,已经睡着了。你们莫要吵到他。” 她抬头看看天色:“正午时分,也就该醒来了。” 小厮低头应是,见贺令姜提步离去,又躬身行礼道:“七娘子慢走。” 贺氏人口不少,再加上近年来贺相山身子逐渐衰弱,许多事情都是由宋氏帮他处理。 除了安排中馈,府外的生意,也需要她一一过问。 虽然有贺宪成、贺千里两个帮着分担,但贺宪成毕竟是做官的人,不好插手太多,贺千里在经营生意上不出什么差错,却也难有长远之策。 这么多年,贺家的生意大半竟靠宋氏撑着。 她刚接见过几个铺子里的大掌柜。冬日已经过半,此时临近年关,要处理的事情也变多起来。 她捏了捏眉心,问:“什么时辰了?” 陈妪低头应道:“已是午时一刻了。” 宋氏笑笑:“还好,今日没有耽误太晚,正好赶得上同郎主一起用午膳。” 等她进了贺相山的屋子里时,他还没醒来,呼吸平稳,似是睡得很香。 宋氏仔细端详着贺相山的脸庞,二十多年,这张脸也逐渐老了。 当年那个考中探花郎游街的贺郎,已被病痛折磨得干枯瘦弱,两颊深深凹进去,再也不见当年的丰神俊朗了。 他难得睡得这么沉。 自患病以来,他入睡不过浅眠而已,夜间更是多咳,有个轻微动作便醒过来,这两年,更是整日里睡不好。 天天躺在床榻上休憩,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 她知晓,郎主搬到这处院子住,除了精心养病,也是怕自己打扰她日常休息。 宋氏就这样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郎主睡得那么沉,她唯恐一个呼吸间,人就这么没了。 等到正午时分,贺相山才缓缓睁开双眼,一眼就撞到了宋氏如水的眼神中。 他缓缓一笑,一如年轻时那般唤她:“阿婉,你来了?” 宋氏扶着他坐起身:“郎主今日睡得倒不错。” “是啊。”贺相山也有些感慨,“许久没睡这么沉了,一觉无梦,醒来连身子都觉得轻快了几分。” “这是好事。”宋氏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湿巾,为他细细擦手,“想来郎主今日心情不错,所以也睡得好。上午可是令姜过来了?” 贺相山点点头:“这孩子过来陪我说了会儿话,说要给我读游记,读着读着,我就睡着了。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宋氏笑道:“令姜这一回回来,懂事稳重了许多呢。” “是呀。”贺相山眼中欣慰,片刻间却有些感伤:“我倒希望她一直任性下去,不要变得这么懂事……” 这世间的孩子,大多是遇到不如意之事,才会被风霜刀剑磨砺得不得不懂事起来。 宋氏嗔道:“若是一直这样,郎主是纵着她,我这个做母亲的才是头疼呢,这般好的小娘子,一直任性下去,我该怎么给她找婆家……” 贺相山哈哈一笑,抚上宋氏的手:“这些年苦了你。” 宋氏眼中一酸,慌忙侧过身:“郎主说什么呢。” 除了七娘子一事,贺相山这么多年对她,可谓是相当体贴尊重了。 贺相山心下叹息,没有再多说,室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第十三章 不急 阿满兴冲冲地跑进屋子内:“七娘子,刚刚夫人让人来传话说,郎主今日晌午多用了小半碗饭呢。” 正准备提笔画符的贺令姜手中一顿,道:“这是好事。” 牵机咒带着的死气被驱散了一部分,生机一点点恢复,胃口自然会好上一些,能多吃小半碗饭是正常的,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是呀,是呀。”阿满连连点头。 “可是七娘子,郎主多吃半碗饭,也要告诉你吗?”她先前不在院中伺候,有什么不懂的,自然要多问。 “若是平日,自然是不用的。”贺令姜放下笔,“不过我今日才去陪着父亲说说话,他便多用半碗饭,夫人告诉我,想来也是让我一起高兴高兴。” 阿满道:“那七娘子您多去去,郎主不就能更开心,吃得更多了?吃得多,身子自然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呀。阿满真聪明。”贺令姜笑着夸她。 宋氏这么做,或许真是希望她多陪陪父亲,不要再像以前那般不是往外面跑,就是闷在屋子里作画? 阿满长这么大,却很少被人夸赞,黑黑的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们明日还去看郎主吧?” “不急。隔一日再去。”贺令姜道,“我不是还要教你画符吗?” “比起跟着七娘子学画符,我觉得,还是郎主的身子更重要。”阿满说,“我可以慢些学,但郎主还是快快好起来才行。” 贺令姜摇摇食指:“急不得,急不得。这人的身体恢复啊,就像画符,都是一点一点来的。若不然,怎会有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呢?” “更何况,我们学好了画符,父亲才能更快地好起来。” 阿满不解:“莫非这符箓还能治病?” 贺令姜摇头:“符箓不能治病。” “那学它跟郎主的病有什么关系?” 贺令姜没有回答她,只转身取过先前裁好的一叠黄纸递给她。 符箓不能治病,却能驱邪呀。 用得好,更是连人心中的邪祟都能驱一驱呢。 阿满接过黄纸:“这就要开始学了?” “自然。虽然急不得,但还是要先开始学起来。” 贺令姜并未让阿满直接用朱砂绘符。对于初学者来说,难得不是那一点灵光,而是如何将繁复的符纹流畅地绘出来。 她选了一个最简单的清心符,提起笔蘸了蘸朱砂,凝神落笔,饱含艳丽朱砂的笔尖在黄纸上横竖转折,勾了间一笔而成,一张流光隐转的清心符就这么绘成了。 她特意放慢了速度,以便阿满看清笔势走向。 “可看清了?”她转头看向一旁同样提着笔的阿满。 阿满点点头,又摇摇头:“七娘子,我的两只眼睛告诉我,它看清了,我的脑袋也说它明白了,可是我的手,它好像又说它不行。” 贺令姜笑笑:“如此已经很好。” 玄士绘符,符纹自然暗含绘符者本人的气息和真元。 即便是最简单的符纹,在不懂的人看起来似乎一笔而成,但若要用眼再细看其运笔走势,便觉满眼繁复,眼花缭乱,看完也只觉脑中昏昏,不明所以。 阿满能看得清,便已是难得。 这便是纯阳命格的好处了,除了不惧邪祟,玄术中的各种变幻莫测之处,也难以瞒过她的眼睛。 只是,有生于无,实生于虚,虚虚实实,相辅相成。看的太清,却很难捉到太虚玄妙之处了。 阿满若真想学好符篆,有些难。 不过,只要肯花功夫,即便不能成为厉害一方的玄士,却是能勘破天下多数玄术,守得清明的。 她又提笔,慢慢画了一遍:“这次呢?” 阿满面有难色:“我试试吧。” 她凝神,提起笔蘸了蘸墨汁,明明看清了,但落笔的那一瞬,手却不知道要怎么动才好。 阿满仔细翻着脑中的记忆,用自己那不听使唤的右手艰难地动作,边想边画,等到断断续续地画完,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贺令姜问她:“感觉如何?” “累。” 这感觉,比她抗上一块百斤大石绕着临川城跑上一圈还要累。 贺令姜笑笑:“继续?” 阿满喘了口气,坚定地点点头:“好。”既然七娘子都说她能学,那一定是可以的。即便难了些,她多练练,一定能做好的。 这丫头,倒是心诚。 贺令姜将她方才的滞涩处一一点出,待她听明白了,又握着笔杆,带她画了几遍,这才让她自行练习。 阿满揣着自己一叠黄纸,又拿了笔墨,便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里。 青竹看她这幅样子,不禁好奇:“七娘子,阿满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呀?” 贺令姜正斜倚在桌边看书,闻言漫不经心地答道:“三五个月吧。” “啊?这么久!”她记得今日七娘子教阿满的,只是诸多符文中最简单的一个。 最简单的,都要学上那么久。这么看来,阿满也不是如她先前说的那样骨骼清奇。 青竹心中有点打鼓,她和琼枝推给七娘子的这个人选是不是有些不太行....... 贺令姜似是知晓她的心思,指尖微动,翻过一页书卷,悠悠说道:“已经算是比较快的了。毕竟……世间如我这般天赋绝伦的人,还是少数。” 青竹口中的话一噎,自家娘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信。 也是,七娘子学的确实很快嘛,如此看来,她在绘符一道上,真是天赋惊人。 她又有些担心:阿满若是坚持不下去,七娘子岂不就无人可教了? “阿满会不会学着学着就放弃了呀?” “那这便是个人的选择与际遇了。坚持到底,即便再难,也会有所收获。中途放弃,也未必不是明智之举。” 青竹吃不准七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让阿满坚持到底,还是觉得不行就及早放弃呢? 算了算了,还是看她自己吧。有这功夫,自己倒是可以多学两套剑法了。 等到晚间看到阿满,一个人挑灯练习到深夜时,青竹又觉得,这丫头似乎能坚持下去,成为那个有所收获的人呢。 第十四章 有疾 之后一段时间,贺令姜每隔一日便去贺相山院中陪他聊天读书,贺相山每每都会伴着温缓的读书声,缓缓入眠。 他笑着道:“令姜念书,倒是个催眠的好方法。我近几日的睡眠竟越来越好了。” 见他脸色好了许多,宋氏也欢喜几分:“睡得好,气色果真也好了许多。若真能催眠,该叫令姜晚间再来,给郎主念上一段,我在旁边听着,回去保不准能睡得更香。” 贺相山哈哈一笑:“折腾她做什么,她愿意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吧。更何况,我这几日已经好了许多,现在都能下床走个两圈了,晚间睡觉也没那种胸闷气短的感觉。” “就让她自己忙活自己的事吧。这孩子,倒不像以前天天往外跑了,最近也很少听到她说作画的事,可别是遇到什么事情闷坏了。” 宋氏笑他:“以前沉迷于绘画石头的时候,你说她不知道多来陪陪你。如今不往外跑了,你又怕她闷坏了。郎主你呀……” 贺相山不由也是一笑。 贺令姜自然不会闷坏,她虽然不便出门晒太阳,但呆在屋里专心修习玄术,顺便再指点指点阿满,日子倒是过得充实。 用过早膳后,琼枝帮她将桌上先前用过的笔墨洗刷干净,一一摆放整齐,书桌旁边的画缸里还放着几卷贺七娘子先前绘制的画作。 “七娘子,日光正好,不如将这些画拿出来晒晒吧。” 贺令姜走过去,从画缸中抽出一副卷轴,缓缓展开画卷。 她不善画,但见过不少名作。手上这幅画,线条工细严谨,圆润秀劲,用色典雅富丽,对人物形态的刻画更是细致入微,用笔娴熟流畅,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位还未及笄的少女之手。 假以时日,作画者定能在书画之道上为自己博得一席之地。 爱画且擅画,无怪乎他人私下都称贺七娘子为“画痴”。 只是可惜这样一位小娘子了。 她心下叹息,将画轴递给琼枝:“都拿出去晒晒吧,小心些,别弄坏了。” 琼枝应是,招呼着青竹在院中摆好架子。 等都忙活好,琼枝踏进屋内,笑着道:“这画卷一展开,院中的人都忍不住来看呢。七娘子的画技,不愧是咱们临川诸多小娘子中最好的。” “是呀,七娘子的画技那还用说。”青竹接着道,“话说回来,近来倒很少见到您作画了呢。” 贺令姜垂眸翻书,浅声道:“古人都说了,做一事,专一事,精一事。我如今和阿满忙着学画符,其他的事,只能等到后面再说了。” 青竹点点头,也是。 “好了,该去父亲院中了,叫阿满过来吧。” 贺令姜放下书卷,取过幂篱自己戴上,便由阿满撑着伞,继续念书去了。 到今日,贺相山身上的牵机咒已经拔去十之七八了,余下的便是滋养生机。 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更何况,下咒人到现在还未有任何反应,倒教人疑心他是不是发现不对,不敢动作了。 阿满撑着伞略微落后她小半步,贺令姜带着婢女们一路穿过游廊,途径花园时,便见一个人步态悠然地踱了过来。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月白锦绸圆领长袍,脚蹬青纹履靴,腰间配剑,行走间衣袂飘飘,端的是风流俊逸、潇洒倜傥。 看到贺令姜后,那人快走几步上前。 阿满轻声提醒:“是四郎主。” 哦,原来是贺府那个比自己还要不着家的人呀。 贺家的四郎主,贺诗人。 总归还是长辈,贺令姜正想屈膝行礼,却见对方一个箭步冲上前:“看你这神神叨叨的样子。令姜,听说你近来不能晒太阳了,真的假的呀?” 说话间,他已伸手,动作利索地将贺令姜头上的幂篱扯掉。 虽然有伞遮着,贺令姜还是觉得浑身瞬间如若针扎,神魂中也漫上一股焦灼之感。 阿满大惊:“阿郎!” 她正想让四郎主把幂篱还给七娘子,却听自家娘子轻轻一笑,语气是前所未有地温柔:“自然是真的。” 话音刚落,就见四郎主整个人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啧,真是不顶事呢。 贺令姜神色淡定地收回刚伸出的右脚,动手将幂篱重新戴好,将身上严严实实地罩住。 “贺令姜!” 阿满只觉满耳都回荡着贺诗人怒气十足的吼声。 贺令姜拨了拨面前的黑纱:“做什么?” “好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竟然对长辈如此不敬,还趁我不备偷袭我。” 贺诗人简直要气晕过去,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想他游历多年,行侠仗义,就没受过如此屈辱。 “他是谁?”贺令姜侧首问阿满,“你们也都知道,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阿满对她睁眼说瞎话有些无语,只好再道一遍:“回七娘子,这是四郎主。” “哦?是吗?我还是没印象呢。”贺令姜摇摇头。 贺诗人被她这幅故意装傻的样子气得头昏脑涨,他深吸一口气,迅速爬起来,拍了拍衣衫,月白的绸袍上还印着一个淡淡的脚印。 他恶狠狠地道:“贺令姜,你给我记着了!我是你四叔父,贺诗人!” 贺令姜疑惑:“你写诗很好么?” “与你何干!” “那怎么叫诗人呢?”她认真道,“若是叫诗人,又写不出诗来,岂不是很没面子。” 贺诗人觉得心中一梗,他觉得这遭回来,贺令姜这丫头处处戳着他的心肺管子刺。 想他作为贺家祖父的老来子,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父亲去世后,长兄大他许多,也是宠着他。 哪成想,自贺令姜这丫头被长兄抱回府后,所有的宠爱便被这丫头抢走了不说,如今竟是要爬到他头上了! 贺诗人指着她,凶神恶煞:“你给我等着!” “好。只是等什么?” 贺诗人一噎,他作为长辈难道还要将这丫头揍一顿不成?去向长兄长嫂告状,想来也是不了了之,更何况长嫂还生着病。 “四叔父可是怪我不敬长辈?”贺令姜叹口气,“我也是看到幂篱被抢,心中害怕的下意识反应。您许是不知,侄女这些日子身子不适,晒不得日光。” “哪成想,四叔您竟然没能避开,还这般不着力,我不过轻轻一踢,您便摔了出去。真是对不住了。” 说罢,她微微屈膝冲贺诗人行礼,以示歉意。 贺诗人脸色通红:“抢你幂篱是我不对。可你也未免胜之不武!年轻人怎么能如此不讲武德呢?” “那您要如何?” “再来一次!” “啊?”贺令姜不解,这是让她再踹他一脚的意思么? 这位贺家四郎主,莫非脑中有疾? 第十五章 含光 贺诗人轻咳一声,强自挽回颜面:“你对长辈如此不敬,按理要罚你去祠堂跪上一天,再禁足一月抄经书。但我既然是长辈,难免有几分慈爱之心,不忍心看你受罚。” “你四叔我也是懂些拳脚功夫的。你要知晓,我方才被你踹到,不过是因为没有防备。” “好的,四叔。我知晓了。”贺令姜回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 贺诗人气急败坏:“你若不信,我们打个赌。” “嗯?”贺令姜不解。 “一盏茶的时间,随你怎么做,在方圆半丈内,你若是能踹到我,我就不同你一般计较了。若是踹不到,你就将你房中那幅李虞所绘的《月下把杯图》送给我。如何?” 他近来在华阳山结识了一位道长。 那位道长气质脱俗,道法精深,更难得是施得一手玄妙法术。道长生平无他好,唯前朝李虞的画作而已。 若是能将贺小七珍藏的这幅画弄来,自己也有望和他学个几手。 看着贺诗人一脸不同你计较的模样,贺令姜恍然:哦,原来是想要这幅画呀。 她语气犹疑:“这样不好吧……侄女虽是不小心冲撞了四叔,可先前也是不知情。四叔若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只得老老实实去跪祠堂了。” “那幅《月下把杯图》却是侄女的心头所好,万万不能拿出来作赌的。” 贺诗人就知道贺令姜这丫头有恃无恐,料定府里没人能罚她。 他改口道:“这事总归是你不对。若不然这样好了,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只要我有便拿出来。你赢了,此物归你。我赢了,那幅《月下把杯图》就归我。” “可是……” “行了行了,别可是了!” “好吧……”贺令姜无奈应道。 她将贺诗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才道:“那就您腰间这把含光剑吧。” 贺诗人不禁捂住自己腰间剑柄,这把含光剑,可是名家所锻,舞起来潇洒飘逸,既好看,又实用,他好不容易才寻来的。 “小娘子家家的,会使剑么你?” “会不会的,以后就知道了。四叔这把剑耍的如何?” 贺诗人自信道:“当然是剑行如飞燕,剑落如停风,好得很。” 贺令姜点头,“如此,果真是好剑。就要它了。” 贺诗人心下有些不舍,语气间便带了几分哄诱:“若不然换一个?我屋里还有名贵的孔雀石,你可以拿去作绘画颜料,还有一对儿夜明珠,你拿来玩也不错。” “不,就它了。莫非四叔舍不得?” 贺诗人摩挲了两下剑柄:“行吧。” 反正她也赢不了。自己的拳脚功夫还是不错的。 因着贺令姜晒不得日光,他特意寻了一间空着的大屋子,又令人将碍事的东西全部移到一旁,亲自动手在地上画了个半丈方圆的圈,让贺令姜站到中间。 “喏,咱们就在这圈里。随便你怎么做,但凡能踢到我,就算你赢了。” 贺令姜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贺诗人呵呵一笑:“可要让四叔我再让着点儿你?” “既是赌约,一味让四叔让着,倒失了公平。”贺令姜将幂篱取下,递给一旁候着的阿满。 “行,那就开始吧。”贺诗人轻拂衣袖,姿态翩然地跃进圈内。 “那……我便开始了?”贺令姜道。 贺诗人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那笑容还未落下,便听“哎哟”一声,一道月白的身影划过,已然跌出圈外,月色的锦袍上还赫然引着一个浅浅的脚印。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怎做到的?” 贺令姜看看自己裙裾下的右脚:“就是用脚做到的呀。” 贺诗人有些怀疑人生。他习武多年,说不上精通,但和府中护卫过招也从未落败,难不成这么些年,都是骗他的不成?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贺小七一抬脚就给踹出去了吧? 定然是自己还没准备好。 他不信邪,爬起来道:“再来!” 贺令姜为难地看着他:“四叔,您已经输了,那把含光剑现在归我。再赌下去就不合适了吧?” 贺诗人拍拍衣摆,道:“我屋里那块顶级的孔雀石,你可要?” “也不是不可以……” 接下来,贺府之中便时不时地响起一声惨呼,还有那一声声强自支撑的“再来!” 贺令姜看着面前的人,一袭锦袍上已然印满或深或浅的脚印,她神色不忍:“四叔,若不然还是别试了吧。” 再这样下去,他要将手中的东西都输给她了。 “不……”贺诗人不服气,他就是武艺不精,也不可败得如此狼狈。 贺令姜扶额:“您是避不过我的。” “为何?”贺诗人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习武之人,讲得就是眼疾手快。四叔知道我先前沉迷绘画吧?若论眼力,又有哪个比得上我呢。我这脚还没抬起来,您接下来要往哪儿躲,已经从姿态中流露无疑了。” “你是说,你能每次都碰到我,只是因为自己眼力好?” 贺令姜点点头。 当然,关键是他引以为傲的功夫实则也不太行。他这身武艺,应付三四个普通护卫没什么问题,可放到精通武艺的人面前,就不算什么了。 她虽然以玄术见长,武艺上却也是不差的。贺诗人要想胜过她,许是还要再修炼几十年才成。 贺令姜很明智地将这话咽了下去。 贺诗人颓然地摆手:“算了算了,是我输了。” 他取过仆从手中捧着的含光剑,强撑着面子,咬牙递给贺令姜:“这剑归你了。” 眼中满是不舍地又叮嘱道:“你可得好好待它,莫要堕了名剑风采。” 刚说罢,他又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也不会使剑。好好放着便是,别让它落了尘埃生了锈就成。” 贺令姜伸手接过,长剑出鞘,便是一道寒光划过眼前。剑身长约两尺有余,宽不到二指,刃如秋霜,杀机暗藏,握在手中只觉薄而轻,倒是顺手。 她看向贺诗人,手上随意挽了几个剑花:“四叔如何知晓我不会?”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我虽不才,倒也见过他人舞剑,曾私下揣摩一番,只是不曾试过,不如今日便舞上一舞,四叔顺道与我指点一番,如何?” 第十六章 剑鞘 “令姜还懂舞剑?”贺诗人大感兴趣,“你若真能舞上一段,四叔我便以琴相和,给你助助兴。” 他转身吩咐仆从:“去将我的琴取来。” 那小僮连忙应是,一路小跑着回到他的房中,将他最爱的那把焦尾琴抱了过来。 从小僮手中接过琴,他便撩起袍子,席地盘膝而坐,将琴置于膝间,问道:“你要何曲相伴?” 贺令姜浅浅一笑:“四叔随意便是。” 贺诗人略一思索,左手轻抬,指尖微微拨动琴弦,清婉的琴音便缓缓泄出,仿若汩汩山溪在林间自在流淌。 一旁的贺令姜挽了个剑花,足尖轻移便动了起来。 那一瞬,她周身都灵动起来,持剑踏着步伐游走于方寸之间。 只见剑影闪过,银光熠熠,身姿旋转间,翩若游鸿,宛若蛟龙。 清溪潺潺,风吹林间。 琴声突然激越起来,如松涛阵阵。 她腾身而起,剑势也变得凌厉几分,剑气如虹,由心而生,由身而向,恰如飞龙翱于九天。 落地后脚下急转,剑尖回旋刺出,又似凤凰鸣于高岗。 不知不觉间,一曲将尽,唯有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她动作渐缓,而后止步收剑,一如江海凝清光。 “好!”贺诗人不禁击掌而赞,“不愧是我贺家女郎!” 贺令姜闻言只是一笑,接着收剑回鞘,将剑递给一旁的青竹。 贺诗人放下琴,快步走到她面前问:“令姜当真是初次舞剑?” 贺令姜眼中含笑:“当真。” 这确实是她第一次舞剑。 要知道,以前她提剑,都是用来杀人却敌的。 贺诗人冲她竖起大拇指:“倒不曾想,你于此道竟如此有天赋。只是私下揣摩,便能让许多使剑的人望尘莫及,低头羞惭。” 一旁的青竹默默感叹:七娘子的天赋,当真惊人。 学画能成这临川第一人,如今学画符舞剑,也是胜上旁人许多,怨不得七娘子如此自信。 “四叔谬赞了,您的琴艺倒真称得上精湛无双。” 贺令姜想,他这琴艺确实到了出神入化、挥洒自如的地步。 这人不该叫诗人,应当叫琴师才对。 她转而笑道:“如今,四叔可不必担忧,我再埋没了这把含光剑了吧?” 贺诗人哈哈一笑:“该归你,该归你!这次回来,你倒是比以前好玩了许多,不再老是琢磨你那些枯燥的书画了。” 贺令姜浅笑,道:“人各有所好,只要是自己所喜欢的,便无无趣之说。心之所向,纵然是日日枯坐亦是乐事。” “只不过,人也善变。以前好画,今后也可能喜好其他的,都说不得准。凭心所欲,随心而行便是。” “好一个凭心所欲,随心而行。”贺诗人抚掌,“我以前倒没发觉,你这丫头这么对我胃口。” 他觉得有趣,便要跟着贺令姜去她院子里,看她近来在琢磨什么。 贺令姜奇道:“四叔是今日才回府吧?方才见你往父亲院中去,可是要见他?” 贺诗人这才一拍脑门:“光顾着打赌了,倒是差点忘了这事。” 他在外浪荡了大半年,临近年关才回府,不知长兄要怎样唠叨他呢。 他收好琴,道:“那我晚些再去看你。方才输给你的那些东西,我亲自给你送去。” “不急。” 贺令姜目送他急匆匆地往贺相山院中去,看着他那身沾满灰尘和脚印的锦袍,心想:忘记提醒他换身衣袍再去了。 父亲若是听说自己竟然诓了他那么多东西,想来也要唠叨个几句了。 不过,再想到今日出了一趟屋子,竟然有如此多的收获,那些唠叨便也不算什么了。 她取过那把含光剑,越看越心生欢喜,又打量着阿满手中的那把大伞,伞柄粗壮,倒是与这剑鞘的宽度相衬,一时间,心中便有了思量。 回到院中,贺令姜便命人请一位技艺精湛的手工匠人过来。 一名年约五六十的老翁随着青竹进入厅中,俯身拜道:“不知七娘子有何吩咐?” 贺令姜将含光剑取出,拔出剑身,置于老匠人面前。 老匠人不解:“这是何意?” 她又让阿满将她特意找人新制的大伞取来,撑开伞柄,微转着伞面。 伞骨是用极韧的南竹打磨制成,二十四骨的伞面以无惧火烧、隔热极佳的火浣布铺就,而后用天然桐油经熬制后涂于伞面,看上去古朴厚实,牢固耐用。 伞骨间穿以五色丝绒线,又添了几分精致美观。 这把伞,当真是制得极好。 贺令姜将手中的大伞递给老匠人,道:“我看这剑身宽度不及二指,与这伞柄倒是相衬,不知可有法子将剑身嵌于伞柄之中?” “七娘子是说以伞柄为鞘?” 贺令姜颔首:“正是。” 老匠人接过含光剑,只见剑身隐有秋霜之色,通体细长,剑身轻薄,拿在手上也不觉沉重,心中不禁暗道:是把好剑。 再看那大伞的伞柄,约摸着也有两指来粗。 他将两者细细比较了一番,见那剑身确实窄于伞柄,心中便有了几分把握。 “以伞柄为鞘也不是不可,只是在不破坏这大伞原有构造的前提下,还需多加思量。” 老匠人问道:“七娘子可是还需取用?” “自然。” 她要这把含光剑,并非是为了收藏着看的。 老匠人道:“将剑身嵌入伞柄之中,除了能嵌得进,更要讲究个出鞘入鞘的流畅。好剑配好鞘,这伞柄便还需重新细细打磨一番。” “如此就劳烦你了。还需要什么,和我说就行,若是做的好了,定有重酬。” 老匠人躬身应是。 为了方便老匠人打磨,贺令姜将含光剑和大伞都交由他带回去,并派人送他出府。 不过两日,那老匠便将伞送了过来。 伞是合上的,贺令姜撑开大伞,伞柄与先前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末端的握手处略粗。 上好的留青竹经过打磨后,变得光滑平整,雕刻成趁手的形状,上面浮雕了一圈云纹,显得有几分清雅。 伞柄末端还有着一处机关,她动手按下,暗藏于其中的含光剑应声弹出,手上一动就将整把剑拔了出来。 剑柄正是伞柄的握手处,当真是巧妙。 伞柄中的空隙正是剑鞘,鞘口稍宽,凑近了细看,可以发现中间打磨得更是光滑细腻。 贺令姜随手挽了个剑花,而后将剑身收入伞柄之中,入鞘顺滑流畅,只听“咔”地一声轻响,剑身便被牢牢扣在剑柄之中。 她满意地点头。 撑伞可遮日月,拔剑能诛妖邪。如此,甚好。 第十七章 烟花 离除夕不过几日的光景,贺府之中开始忙碌起来,打扫屋子庭院,清洗神龛灶厨,更换新的桃符,倒是一番热闹。 在临汝县内任县守的贺宪成也已休沐,赶回家中。 除夕这日,贺府四房人用过晚膳,发了压岁钱后,便围坐在花厅中守岁。 贺相山身上的牵机咒已被全部祛除,身上生机也在逐日恢复,除了还有几分虚弱,已能与常人一般行走坐卧,就连面色也好了许多,在灯火映照下还显出几分红润之色。 贺宪成饮了一口酒,笑道:“长兄的身子看起来似乎已经大好。” 贺相山点头:“是呀。没想到今年还能同大家一起守岁。” “这是好事,想来长兄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贺宪成不禁奇道:“可是府中又请了哪位名医?” “倒是不曾,还是照着先前那般用药,许是这身子知道自己病的太久,被府中众人盯着,也不好意思再病下去,只得赶快好起来吧。” 贺宪成不禁哈哈而笑:“长兄倒是愈发风趣了。” 贺相山指指一旁的贺令姜,笑道:“这话还是令姜说的,二弟这话,该与她说才是。” “听说这些日子,令姜倒没再往外跑,时常去陪着长兄?” “是呀,这孩子是愈来愈懂事了。” 宋氏脸上带笑:“许是有了孩子们陪着逗趣,心头高兴,这病好的也就快了。” “是这个道理。”贺千里也接道,“人都说心神舒畅百病消,如今看来可不正是这样?” “来来来,我们敬长兄一杯。” 贺相山举起酒杯,也道:“这些年,你们几个也辛苦了。”说罢,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宋氏刚想拦着,转念一想,郎主的身子如今已经大好,便是少饮一些也没什么。 兄弟几个言笑晏晏,倒是很快喝完了一壶屠苏酒。 年龄小些的娘子郎君们却坐不住,吵着要去院子里放爆竹。 “行行行,去吧去吧。” 难得如此,大人们也不拦着,只让仆从婢女小心看着,便随他们去了。 小娘子们胆子小,都围坐廊下看仆从们去放那鞭炮爆竹。 “小心些,别靠太近。” “快过来,这处避风,站在这里正好。” 有仆从取了竹节,放到火盆里用火引燃,那竹节便噼里啪啦地爆响起来。 每逢年节,时人常用火烧竹节,使之爆裂发声,来驱逐瘟神,因竹子焚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所以也称爆竹。 顽皮一些的小郎君则不乐意老老实实呆在廊下,待看仆人烧过爆竹之后,便吵着要自己放炮仗。 他们将炮仗往地上一放,用点燃的线香对着炮捻一引,而后便捂着耳朵蹭蹭地跑开了。 只听“啪”地一声,那炮仗便炸了开来。 “好!” “这个声音响。” “再来,再来一个!” 一时间,院子里都是霹雳吧啦的炮仗爆竹的声响,伴着小娘子和小郎君们的笑闹声,将这除夕夜衬得更加热闹几分。 四郎主贺诗人也是个爱玩儿的性子,他指挥着仆人搬着一物过来,放在院中,道:“这些小炮仗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听个声响罢了。” “你们看着,四叔这东西,保准好看。” 府中的小娘子、小郎君都好奇地瞪大眼睛:“四叔,这是什么东西?” 贺诗人故弄玄虚道:“这东西啊,你们可没见过。” 几个小郎君早已都将那东西围起来,只见此物方方正正地立在地上,外面严实地裹着一层彩色的纸,让人看不明白。 他们好奇地用手去戳,却被贺诗人赶紧拦住:“可别乱碰,这东西可是有危险的。” “这到底是何物?” 贺诗人道:“此物名唤烟花,因其爆开时状若繁华绽于空中,散去后,空中只余烟雾缭绕而得名。我们这儿还没有这个东西,是我周游南诏时偶然所见,又在原来的基础上改进后所得。” “嚯,这东西竟是四叔自己制得么?”贺云嘉惊奇。 贺令姜闻言望去,竟是烟花呀。 贞元十年,南诏与大周使臣盟约归附,朝廷在南诏设云南安抚司,统辖南诏。 承佑四年,银生一带灾害连年,瘟疫流行,师父带着她游历于此,以小竹筒装硝石、硫磺,导引点燃,以硝烟、花火驱散山岚瘴气,减少了瘟疫的流行。 烟火散于空中时,状若繁花,因此师父给此物取名叫“烟花”。 南诏山多林密,湿气又重,瘴气横生其间,很容易爆发瘟疫。当地百姓多用它来驱赶山岚瘴气,预防瘟疫。 此时已是承佑八年,她身处临川,已然换了副身躯。 不成想,贺诗人竟然将那烟花又带到了她的面前。 贺诗人得意点头:“正是。你们且看着吧。” 他指挥着众人往后退,在院中留下一圈空地,这才拿着线香引燃捻子。 细长的捻子被引燃后,猛然一亮,在夜色中如同火舌,迅速缩短。 贺诗人迅速跃到一旁,大叫道:“捂好耳朵!” 小娘子小郎君们闻言,立刻捂上双耳,屏住呼吸神色紧张地盯着院中那物。 只听“嘭”地一声,一道火光窜天而出,灰暗的空中升起一个红红的小火球,众人心中一跳。 贺令姜只觉右手一暖,她低头看去,是贺家大房唯一的郎君——贺子煜。 他许是吓到了,紧紧地牵着她垂下的手,小小的脑袋却还微抬着,两眼紧张地盯着半空。 而后又“嘭”地一声,火球在空中炸开,绽出一盏金菊来,那菊瓣如丝如缕,在暗沉的夜色中闪耀着流光,舒展开来,片刻间又化为一道道流星从空中滑落,慢慢隐去。 真是美丽呀,贺令姜心中感慨,不曾想当日那个只为驱除瘴气的烟花,已成了这般耀眼的模样。 屋中闲坐聊天的大人们听到动静,也连忙出来查看,一抬头,便见繁花漫天,整个贺府的上空都被照亮,如同白昼一般。 金菊淡去,便是牡丹怒放,姹紫嫣红、流光溢彩间让人看的眼花缭乱,花瓣似雨如丝,盛放之后便纷纷坠落,让人觉得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全都隐没于半空之中。 人们都不觉屏住了呼吸。 不过一会儿,繁花落尽,恰如昙花一现,天空重新又归于寂静。 不知何时围在贺府周围的人们,看着半空,半晌回不过神来。 第十八章 结痂 贺千里不由瞪大眼睛问:“这是何物?” “是烟花。”府中的小郎君抢着回道,“是四叔做的呢。” 众人相视一笑:“这个老四,素来会折腾这些东西。” “不过这物倒是稀奇,整个江州都未曾听过。” “声响听着吓人,却是好看得紧。” 府中的仆从道:“郎主,夫人,方才咱们贺府外面也围了不少人,都来看这烟花。” “就连现在,大伙儿都还围在那里,迟迟不肯散去呢。” 贺三夫人笑道:“四弟这次倒是弄了个大动静。” 贺诗人得意:“我就说我这烟花非同凡响。” 一旁的小郎君们吵着道:“四叔四叔,还有没有,我还要看。” “没了没了,就这一个。”贺诗人被吵得头疼,连连摆手道。 “那就再做嘛。” “就是就是,就再做一个嘛” 贺诗人无奈:“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好的。” 眼前的烟花甚美,只是稍纵即逝,繁华过后倒是让人徒增遗憾。 不曾想,贺令姜此时倒也跟着留恋起这种美丽来。 她笑着道:“这烟花制起来倒也不算太难,只是配比有些复杂罢了。” “三叔父,我记得我们还有个专做炮仗的铺子?” “是呀。”贺千里颔首。 “我曾听人说过,南诏那里制烟花与制炮仗有异曲同工之妙。四叔不如喊几个炮仗铺子的老匠人来,让他们帮着你。如此,便会方便许多。” “再过半月便是上元佳节,四叔届时要是带人多制些烟花出来,说不得还能邀临川父老共赏呢。” 贺诗人向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听了眼中一亮:“你懂得还不少。” “阿兄,我记得每年上元节,咱们贺府总会包上两条街,挂满了花灯供众人赏玩。今年不如再辟出一块空地,专门放这烟花,与全城共赏如何?” 贺千里抚掌道:“此法甚好。老四,你要是真能将这事做成,咱们贺家在这上元花灯节上必然能压旁人一头。” 上元节承办花灯这事一向是由他负责,此时他心中已经飞快地盘算着,要安排在哪里,又安排在何处,才能最大限度吸引众人的注意。 “今年这上元节,是要换个法子重新安排一下了。定要办的热热闹,让咱们贺府这烟花惊艳整个临川,名扬江州。” 贺相山刚想开口,让他不要过于张扬,但看到众人脸上的期待和跃跃欲试,这话又不觉咽了下去。 算了算了,他就不去扫兴了。 一时间,贺千里心头想法甚多,拉着贺诗人就同他商量上元那天的布局准备。 贺诗人连连摆手:“铺子、酒楼还有生意这些事我是不懂的。我只负责做烟花。余下的,兄长你看着安排就行。” 贺千里无奈叹气:“行吧。那我就自己安排了。” 他重又抬起头,道:“老四,你好好做这烟花。这次阿兄定让你这烟花扬名。” 贺令姜看着他们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禁有几分好笑。 烟花放完了,府中的郎君娘子们又拿着炮仗爆竹放了起来。她在廊下已经站了许久,也无意上前亲自尝试,便转身回了花厅。 贺相山久病未愈,到了子时已经是明显精神不振,只好在宋氏的劝说下回房休息。 余下众人和他道别后,继续坐在厅中闲聊守岁,待到天微微亮时,才一个个回房休息。 贺令姜沐浴过后,坐在梳妆台前取下颈间裹着的白绸,先前缝合的长口纵然再是细密,看上去却依然狰狞。 伸手拂过颈间,将食指轻轻搭在颈侧的动脉处。本该有血液汩汩流过、有脉搏用力跳动的地方,一片平静。 她抬手轻轻揭去额角的轻纱,看到镜中伤口时,不由叹气。 已经过去二十多日,若是常人,这额角的伤口必然已经结痂开始愈合,然而她这伤口,似乎与先前并无什么不同。 她凑近铜镜,细细查看,这一细看,手上便是一顿。 额上的伤口不再如先前那般皮肉外露,而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嫩红色的痂。 她伸手碰了碰,很软。比起旁人,这痂结得着实艰难又缓慢。 然而,这已让她心中一喜。 结痂之后,伤口便会逐渐愈合。那么,这幅身体是不是也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日,和常人一样会有温度、有心跳呢?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然后才盘膝坐到床上,开始每日的修炼。 正月多庙会,初一刚过,府中的小娘子小郎君们便待不住,各自出去逛街玩耍去了。 往日里,贺令姜若是不作画,也是闲不下来,必然要往外跑的。如今,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内。 她刚翻开一卷书,就听琼枝进来道:“七娘子,二郎主来看您了,说要同您下棋。” 贺令姜放下书,道:“将二叔请到小书房里吧。” 说罢吩咐阿满撑伞。 贺宪成此时正坐在小书房里等她。琼枝奉上热茶摆在小几上,然后才屈膝退下。 他端过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不由眯了眯眼睛。 抬头便见贺令姜走了过来,他冲着迈进门槛的人问道:“听你二婶说,你现在不能晒着太阳,竟然连在自己院中走上几步都要避着么?” 贺令姜走进屋内,才取下头上幂篱递给一旁的琼枝。 “晒着日光便觉得身子不舒服,只好多避着些了。先前孙老大夫说,许是肌肤突然对日光敏感起来。” “听说这症状是从你自楮山回来后才有的?” “是呀。也不知我不小心跌落山崖时,到底是磕到了哪里,醒来后便觉浑身都是毛病了。” 贺宪成抚着颔下的短须:“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令姜也不要过于忧心。” 他转而问道:“你当真是不记得那日发生什么事了?” 贺令姜摇摇头:“不记得了。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想起来。” “不过二叔说的对,除了日常出行不便,这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遇到什么不记得的人或事,旁边也有婢女提醒,不打紧。” “哈哈哈,说得对,就要这般想才好。” 贺令姜奇怪地问他:“二叔今日不忙?怎么有空来找我下棋了?” “你二婶带着云柔她们去外家了,我闲来无事,正好来找你对弈几局。咱们许久没下棋了,来,让二叔看看你棋艺有没有长进。” 说着,他已经摆上了棋盘。 贺令姜颔首,于小几前坐正。 第十九章 对弈 “黑子,白子?” 贺令姜不曾犹豫,径自取了黑子放于身前 贺宪成笑道:“你倒是一贯爱用黑子。” 他抬手示意,“黑子先行,请吧。” 贺令姜以两指捻了一枚黑棋,未及思索,便抬手落子天元。 见此,贺宪成眉梢一挑,棋盘上有九星之位,天元居中,大凡棋家布子开局,多抢布边角而占实地,自有先手之利。 贺令姜如此落子,如若他不知晓,还会以为她是丝毫不通棋艺之人。 但面前之人又是一副淡定自若的神色。 他持了一粒白子,落于右上。 贺令姜亦持子应对,在自己的右上处落下一枚黑子。 几子过后,贺宪成发现无论自己执白下在何处,她执黑便跟着在对称处落在何处。 他心中觉得有趣,略一思索后又落下一子。 “啪!”伴着清脆的落子声,棋盘轴称处相同的位置,随即落下了一枚黑子。 贺宪成挑眉:“令姜,你这棋路倒和以往大不相同啊。” 贺令姜微微歪头:“和四叔父学的,这招叫你走我跟,死皮赖脸法。” 贺宪成失笑:“这招确实像你四叔的手法。” 如此反复,你来我往,书房内一时只听得到棋子落于棋盘留下的敲击声。几十手后,两边棋路局势竟是一模一样。 贺宪成也不出言,索性随她去,悠然自得地落子、提子,贺令姜亦是泰然自若地随着他落子、提子。 两人不疾不徐,一副悠游姿态。这棋局似成了一场游戏。 然而,六十三手后,贺令姜却开始变着。 贺宪成眉梢微动:“二叔还以为你会一直如此下去呢。” 贺令姜笑道:“一直这般兜转,便失了下棋的意思了,岂不是让二叔今日白来一趟?” 黑子稳稳落下,棋局的平衡之势顿时被打破。 贺宪成神色不变,再次抬手落子。 贺令姜几乎是毫不犹豫,便落了下一子。 手起子落,两人又连对十几手,贺令姜竟是开始主动进攻了,黑子若是占据了主动,必定让白子无法兼顾首尾。 贺宪成看着,不禁抚了抚短须,“令姜这手倒是不错。” 前六十三手,她看似只是模仿对方,实则也是在借此摸清对手棋路,甚至在心中去推测对方下一步的落子点。 若是一般人,要么是以为她不通棋艺、大意以对,要么是早早被她这种处处模仿的下法,弄得心烦意乱,哪还顶得住她后面的攻势呢。 他略微思索,随即落下一枚白子。 贺令姜一愣,这一招,看起来着实鸡肋。 她又细细看了整盘棋局,对方确实也没有其他地方更适合落子。 贺宪成见她唇角微抿,终是稳稳落下一枚黑子。 紧接着,“啪!”的一声,白子从上落下。 这一次,白子落下的位置更是奇怪,仿佛已经乱了章法。而此时,贺令姜所持的黑子已是稳稳占了上风。 她抬眼看了一眼贺宪成,他仍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模样,好似陷入危局的不是自己似的。 两人又连续落了几子。 眼看黑子即将吞噬白子,现在轮到白子了,只要她再紧接着落下一枚黑子,局面便能定下。 “啪!”贺宪成手执一枚白子,竟是落在双方交锋的中心。 若说黑子如巨龙将起,这枚白子就如一刀斩于颈喉间,一击必杀。黑子所占局势瞬间倾颓,白子顺势而出。 黑输白赢,早晚而已。 贺宪成分明是早早就布了局,也许他从自己落子天元开始,便有了计较,只待自己自投罗网罢了。 贺令姜将手中余子扔到棋篓里。 “怎么?不下了?”贺宪成问。 贺令姜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我认输,二叔的棋艺果然厉害。” 贺宪成哈哈一笑:“二叔我研琢棋艺多年,若是下不过你,岂不是说不过去?” 他安慰贺令姜:“你的棋艺,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贺令姜低低应了一声。 贺宪成又道:“不过这次对弈,令姜的棋风倒是和以往大不相同。你以往都是直来直往,棋风凌厉却也莽撞,如今倒懂得暗藏几手了。” 贺令姜将棋子拾进棋篓:“我如今连自己以往会不会下棋都记不得,哪还记得什么棋风呢?不过顺着棋局形势来下罢了。” “是了,二叔倒忘记这事了。” 接下来,两人又对弈了两局,贺宪成故意让着她,这两局竟然下了个各有输赢。 休沐几日,府中难得有人陪着他下棋,贺令姜的棋艺算不上多么精湛但也不差,贺宪成倒是心情不错。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贺令姜道:“这是你二婶前两日去云居观里求的符,你前些日子也是受惊了,该定定神。” 是一道定神符,拿黄纸包成三角状,上面还系着红绳。 贺令姜接过来,浅声道:“谢过二叔。” 贺宪成嘱咐她:“你可要随身带着。或许戴上几日,你这记不得事和晒不得日光的毛病便好了呢。” 贺令姜浅笑:“二叔不是不信这个么?我听五姐说,往日说起这些,您都要道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贺宪成摆摆手:“还不是你二婶非要求回来的。你也知道她,一向少言,心里挂念着你又不知如何去说,便让我将这符带过来。” “你可要好好戴着,别辜负她一番心意。” 贺令姜连连应是。 “二叔放心吧,侄女我一定好好戴着,改日让二婶看看,您可是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千叮咛万嘱咐了。” 贺宪成笑道:“你呀,倒是打趣起二叔来了。定是这些日子,跟着你四叔,让他给带坏了。” 贺令姜眉眼微弯:“二叔这话可是冤枉了四叔。他最近几日天天蹲在炮仗铺子里,去研究他那烟花呢,哪有时间来带坏我呀。” 贺宪成坐在小几旁,又喝了一盏茶,和她闲聊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去。 外面阳光正好,贺令姜坐在屋内,透过纱窗看他朦胧的身影越走越远。 她低下头,张开左手,看着掌心的那枚定神符,缓缓地笑了。 第二十章 昏迷 刚用过晚膳,琼枝匆匆进来,神色焦急地道:“七娘子,出事了。” “怎么?”贺令姜问。 “五郎君用膳的时候突然昏迷过去,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是长房的贺子煜。 贺令姜眉头轻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婢子也不知。只听府里人说,今日延庆寺庙会,五郎君跟着三房一块儿去了,回来时还好好的,方才用膳时便突然不省人事。” “府中可请了大夫?” “听说已经去喊了。夫人让娘子们都在自己院子里呆着,此时家中正乱,不要在府内乱逛。” 贺令姜微微颔首。 她的眼前不由浮现出看烟花时的那张小脸。 贺子煜在长房的存在感并不强,他虽然是长房仅存的郎君,却因身有哑疾,性格内向,很少在外行走,只跟他的生母孙妾侍窝在院子里。 哪成想,今日不过去了趟庙会,这不过十岁的孩童就出了事。 贺令姜站在院中望去,遥遥地还可以看见孙妾侍院中灯火通明。 距上元还有几日,除了贺诗人还呆在炮坊未归,府中的其他人都急忙赶了过来。 贺相山、宋氏和二房、三房的人正神情焦急地站在孙妾侍屋中,将一间屋子都挤得满满当当。 屋内,贺子煜正直愣愣地躺在床上,神色平静呼吸轻缓,恰如睡着了一番。 他的生母孙妾侍哭着唤他,却不见他有丝毫反应。 贺相山拉着他的手,小小的孩童体温如常。 往日,若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他必然要羞怯地躲开,如今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毕竟是长房唯一的男孩,贺相山自己病了多年,深知祈祷神佛并没什么用处,却也不禁心中暗暗祷告,只希望这孩子没事。 孙妾侍趴在床沿,哭得不能自已。 宋氏生下嫡长子后,长房几年没有添丁,宋氏便将自己的贴身婢女开了脸。 然而长房或许命中无嗣子,这么多年,也只得贺子煜这一个,还在五岁时因高烧患了哑疾。 贺相山并不好色,这么多年身边也只孙妾侍这一个妾室,且自贺子煜出生后,更是甚少去她房里,寻常不过是来看看贺子煜,和她闲聊几句。 近些年,他身子逐渐衰败下来,这母子两人也不惹事,只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院子里过日子。 哪成想今日却出了这样的事。 这幅场景,让她想到贺子煜高烧不退那一年。 贺相山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先别急,等大夫来看看。” “大夫怎么还没来?”宋氏急得在踱来踱去。 一旁的陈妪低声安抚她:“快了快了,夫人别着急。” 宋氏又问:“五郎君方才所用的膳食可收好了?” 贺子煜正用着晚膳,却无缘无故地昏迷,难保不是膳食中有问题。 陈妪点头:“已经命人看着了,大夫来了,就可以随时查看。” 说话间,胡子花白的孙老大夫已经被人急匆匆地请了进来。 宋氏连忙上前道:“孙老大夫,五郎用膳时不知是何缘由突然昏迷,您快给看看。” “好好,我先诊个脉。”他快步走到床边,掀开衣袍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 孙妾侍此时也止住了哭声,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孙老大夫,唯恐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孙老大夫的指尖轻轻按在贺子煜右腕的脉搏上,只觉得脉象沉细,一副气血不足、阴阳两虚的样子。 一般来说,这种脉象都跟久病体虚、劳累过度有关系。 贺府的主人们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找他诊治,连家主贺相山都常年喝着他开的药。 近年来,他倒不曾听过贺家五郎君除了口不能言外,身子有什么不足。 这个年纪的孩童,身子本不该出现如此亏空。 再看静静躺在床榻上的人,面色还带着几分暗黄,呼吸慢而弱,分明是久病之相。 可他听说,贺家五郎君白天还活蹦乱跳地跟着去逛庙会。 他眉头紧锁,站起身子问:“五郎君今日的膳食可还放着?” 宋氏连连点头:“放着呢,都没收下去,就等大夫您来了检查。” 因着贺相山久病,贺家各房一般都是在自己的院子中用膳。 今日,贺子煜就是跟着孙妾侍一起吃的晚膳。 孙老大夫走到外间,看着桌上的膳食。 四菜一汤,都是寻常食材,做得却很精致。 一道白灼菜心、一道炉焙鸡、一道青虾卷还有一道乳酿鱼,并着用笋丝和莼菜做成的玉带羹。 食材之间并没有相克之物。 他掏出银针,一一检查,也没有任何异样。 孙老大夫不放心,就连贺子煜用过的碗筷都检查了一遍,然而还是没有查出个所以然。 他双眉紧锁,沉思片刻道:“五郎君的脉象,是久病体虚、气血双亏之相,至于为何突然陷入昏迷不醒,请恕老朽才疏学浅,无法看出各种缘由。” 孙妾侍急道:“久病体虚?五郎身子向来康健,怎么会出现久病体虚之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贺相山上前一步问:“依着孙老大夫您看,应当如何治?” 孙老大夫捋了捋胡须,道:“眼下,老朽也只能开些补气血的药,先将五郎君身子上的亏空给补足。” “那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孙老大夫摇摇头,一脸愧色:“这个老朽就不知了。五郎君这种状况,也是我先前未曾听过见过的。” 他建议道:“贺郎主不妨多请几位大夫,一起来看看。行医之人也有各自擅长之处。老朽看不出来的,其他医者许是能说出个一二来。” 竟连孙老大夫也没办法么?他已是这临川郡内医术最为高明大夫了。 贺相山没有办法,只得道:“孙老大夫说的有理,我这就去请其他大夫一同来看看。” “只是,今夜不知可否就请您暂歇在贺府中,若是其他大夫来了,也好与您一同探讨。” 孙老大夫点点头:“这是应当的。我就暂且先在这守着五郎君。” 贺相山微微弯腰,向他拱手道:“那就劳烦您了。” 说着,那边宋氏已经连忙派人再去请大夫了。 “去多请几个,务必要将咱们临川城内稍微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请来。” 她特意叮嘱道:“夜间请大夫上门,不必吝啬诊金,只要将人请来就好。” 一时间,贺府的仆从们又忙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无法 不过半个时辰,府中仆从就从城中各处将大夫们请过来了,看去约有七八人的样子。 最先到来的大夫姓赵,为贺子煜诊过脉,也是一脸沉重之色。 孙老大夫上前问道:“如何?赵大夫可看出些异常?” 赵大夫摇摇头,他在医术一道造诣不浅,尤擅解毒。可以说,以他对毒物的研究,整个临川城内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从贺家小郎君的脉象来看,只是久病体虚之症,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更让人辨不透缘何会昏迷不醒。 “孙老大夫怎么看?” “脉象是久病体虚、气血双亏之相,可若只是这般,应当不会导致突然昏迷。” “确实。”赵大夫叹了口气,“我对毒术上也有自己的心得体会,只是如今看来,五郎君的昏厥却和毒物无关。” 其他大夫相继一一为贺子煜把过脉,出来时都是眉头紧锁。 “诸位把脉,可都是辨出气血双亏之相?” 几位大夫闻言点头。 “可是方才也问过家中人,都说贺家小郎君身体一向康健。今日去庙会时,精神劲头都很好,完全没有任何久病体虚的症状。” “更何况,这气血双亏都是长期劳损所致,断没有一朝而成的道理。这昏厥来得倒是太过蹊跷。” “我和孙老大夫方才讨论过,应当可以排除是毒物所致。” “这般情况倒是不曾听闻。” 几个大夫不由沉默下来。 他们合计了许久,才为贺子煜敲定了一副方子。 宋氏立刻派人去取药熬药。 然而如此折腾到天明,贺子煜还是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孙妾侍趴在床边抹泪,贺相山也是一脸忧色。 “再去请几个大夫来看看吧。” “郎主,咱们城里有些名气的大夫,都已经都在这里了。” 贺相山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二房三房的人,也跟着一夜未睡。 贺子煜虽是回家后才出的事,但白日到底是曾跟着出去,这过程中都发生了哪些事,也是要一一告诉大夫,以免有什么遗漏之处。 贺宪成和贺千里他们,都是一脸倦色。 “二弟三弟,你们几个先去歇着吧。”贺相山开口道。 贺宪成看着他满眼血丝,开口劝道:“阿兄你也去歇歇。你这身体还未全好,再熬下去怎么得了。” 宋氏闻言也跟着劝道:“是呀,郎主你可不能再倒下。” 贺相山摆手:“我又怎么歇得下呢?” “你们先回去,二弟妹和三弟妹两个都熬不住了。若是有事,我再喊你们过来。” 贺宪成和贺千里没有办法,只好先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贺千里负手望着仆从来往匆忙的院子,不禁叹了口气:“这个冬日,当真艰难。先是阿兄突然病重,再是令姜出事,好容易两个人都好起来了,五郎又突然昏迷不醒。哎……” 冯氏打了个哈欠,道:“是不是长房风水有问题呀?若不然,怎么出事的都是他们长房的人?” 贺千里低声喝住她:“胡说什么呢!” “本来就是。再往前推,从长兄身子变弱,到长房嫡子坠马而亡,五郎生病变哑,再到如今,这些事,哪个不是围绕着他们长房来的?” 冯氏拿胳膊肘戳戳他,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有人要对大房不利?” 贺千里眉头一跳:“别胡说。” 他彻底冷下了脸,训斥冯氏道:“口舌乱家,以后莫要再提及这事!你若再敢多言,休怪我将你送回冯府。” 三郎主向来是个温和的性子,如今却这般神色,话语更是冷厉。 冯氏错愕不及,只得讷讷应是,不敢再多言一句。 到了晡时,已经喂过几碗药的贺子煜还是迟迟没有醒来。 孙妾侍急得不行,拉着贺相山求道:“郎主,五郎君昏迷得蹊跷,既然大夫治不了,不若就请云居观里的道长来看看吧。” “是呀,多试些法子也是好的。”一旁的宋氏也道。 贺相山点点头:“那便派人去请吧。” 云居观位于在临川郡外,离城内约有二三十里。 府中人快马加鞭,才在日落之时将人请到了府中。 请来的这位道长法号玄微,是云居观观主的师弟,术法精妙,历来为人所称道。他的身边还跟着两个小道童。 贺相山和宋氏忙上前见礼:“玄微道长。” 玄微还礼道:“贺郎主,贺夫人。令府小郎君的情况,贫道方才过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只是还需亲眼看看,才能弄清是怎么回事。” “道长,请。”宋氏急忙将人带进屋内。 玄微站在床前,附身将贺子煜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贺子煜面上暗黄,呼吸细弱,一副久病的模样。 他最终念念有词,伸手将双指点于贺子煜眉心,而后便是心中一惊。 三魂六魄竟然不在体内? 他不由眉头微皱,退后一步,将手中的拂尘递给一旁的道童,从袖中取出一个三清铃。 玄微深吸一口气,这才闭上眼睛,迈起玄妙的步子来。 其步行转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正是道家最纯正的步罡踏斗。 他口中念咒,脚下步子不停,随着他的动作,手中的三清铃开始急响起来,一旁道童手中的拂尘也跟着无风而动。 紧接着,玄微手上微动,从袖中甩出两道黄符,向着床铺上的贺子煜而去。 谁料到那黄符刚一靠近贺子煜,便无火自燃,化为灰烬落了下来。 他气息不由一顿,又接连甩了几道黄符,皆是如此。 竟然如此难收? 玄微收起法器,盘腿席地而坐,又从怀中掏出黄纸,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在上面绘了一道聚魂符,将其拍在贺子煜额上。 然后便继续施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玄微的鬓边不禁沁出细密的汗珠,两个道童在旁边紧紧盯着他,唯恐出了闪失。 师父出门施法,这次是最艰难的一次。 忽地,床前猛然卷过一阵狂风,吹得帐幔、拂尘乱摆,玄微颔下的胡须也在风中开始凌乱。 不过片刻,这阵风又突然消失,只剩先前被贴在贺子煜额前的符箓,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盘腿坐在地上的玄微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道童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师父,可成了?” 玄微擦了擦额角的汗,颓然摇头。 第二十二章 转命 贺令姜站在廊下,远远眺望孙妾侍的院子。 天色渐沉,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来。 雪花纷纷扬扬,簌簌落下。府中灯影朦胧,一阵寒风吹过,廊下烛火轻轻摇曳,昏黄中更是添了几分迷离。 她不由眯了眯双眼,开口问:“五郎君还未醒来?” 候在她身后的琼枝回道:“还未。五郎君白日喝了大夫们开的药,但并没有什么用。日暮时,夫人请了云居观的道长来,此时尚不知情况。” 贺令姜略一沉吟,道:“走,我们去看看。” “七娘子,夫人已经下令,让小娘子和郎君们都呆在自己的院中,暂时不得外出……” 贺令姜抬手止住她的话:“无妨。” 说罢,她便提步往孙妾侍的院子里走去,琼枝跺跺脚,只好撑伞跟上。 夜间的风裹着雪,扑面而来,琼枝将纸伞倾斜,却也挡不住被风卷进来的雪花。 该是这个冬日最后一场雪了吧,所以下得这般肆意。 院子里寂静无声,只余雪花簌簌往下落的声音。 许是因为五郎君情况不大好,仆妇婢女们做事都轻手轻脚,唯恐惊了人,看到七娘子进来,她们慌忙行礼。 贺令姜摆手,示意她们自去忙碌。 她径自走到檐下,抖落衣裙上的雪花,这才抬脚进了屋子。 宋氏看到她,不由一惊:“令姜,你怎么过来了?” 贺令姜道:“我过来看看。” “不是让你们都在院中待着,不要出来乱跑么?”宋氏的语气有些不好。 正是忙乱的时候,这些小辈过来,也不过是添乱罢了。 贺相山听到声音,也走了出来:“令姜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阿煜。” 她看着贺相山一脸倦色,问:“阿爷可是一直未曾歇息?” 贺相山叹了口气:“哪里睡得着呀?” 贺令姜点头:“阿爷也该注意些身子,您毕竟还未完全恢复。” 贺相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到了桌旁的凳子上,静默无言。 宋氏刚将孙妾侍哄去休息,她在贺子煜床前哭了一天,再这样下去,五郎君还没怎么样,她自己便要不成了。 她有心再劝贺相山两句,但心知无用,只好将话咽了下去,自己也在桌旁坐下。 玄微道长已经进去许久,也不知情况如何。 夜,静极了,只听得到屋外簌簌的雪声。 贺令姜坐在桌旁,垂在桌下的左手捏诀,在虚空中画了两道符,轻轻一扬,那肉眼不可见的符咒便朝着贺相山和宋氏落去。 不多时,屋内便响起两道平缓的呼吸声。 贺相山和宋氏已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了。 贺令姜站起身,从门边的衣架上取下两件披风给二人盖上,才走进室内。 屋内,玄微道人的施法刚刚结束,他在道童的搀扶下缓缓站起。 “师父,这贺家小郎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圆脸的小道童问道。 玄微道人擦了擦额头细汗:“是失了魂魄。” “既然是失了魂魄,把它收回来不就行了?” 小眼的道童打断他:“师父能不知道吗?看师父的样子,这次的事情估计有些棘手,才没做成。” 玄微道人也叹道:“这次是有些棘手。” 正感慨着,却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问:“道长可能解决?” 玄微道人闻声望去,就见一个清丽绝伦、面容苍白的少女走了进来。 他疑惑地问道:“你是?” 贺令姜声音轻缓:“贺府七娘子,贺令姜。” 她又问道:“当下境况,道长可能解决?” 玄微道人神色有些不自在:“还是有些难度的,五郎君并非是简单地走失了魂魄这么简单。据贫道看来,他应该还中了一种叫做七星转命术的邪术。” 贺令姜走到床前,看着静静躺着的贺子煜,心下了然。 “所谓转命术,便是将一人的寿命强行转给他人,是有违天道的续命之法。也曾有久病之人,借此术将身上的病症转给别人,中术者身上便会出现那人的病症,而借命的那人却能窃取他人健康,渐渐痊愈。” “此术曾现于前朝,但因其有违天道伦理,后被玄门列为禁术。” “阿煜中了此术,才会明明平日里身体康健,如今却出现久病体虚,气血双亏的症状。想来,那和他转命之人,应当是个久病之人。” “但和寻常不同的是,阿煜的三魂六魄还被拘住了,因此才会莫名昏迷不醒。” 玄微道人惊讶道:“贺七娘子竟也通晓玄术?” “略知一二。” “那依七娘子看,应该怎么做?” 贺令姜没有回答,只是转而问他:“道长方才可是先为阿煜收魂?” 玄微道人点头,神色惭愧道:“只是这魂魄似被一股强大之力拘住,怎么也收不回来。” 贺令姜眉眼微动,道:“道长的步骤错了。” “错了?” “大多玄士看到有人中了转命术,还失了神魂昏厥过去。第一反应必然是先收魂魄,再慢慢解术,如此不过是徒劳罢了。” 她看了玄微道人一眼,“想来道长方才应当受了伤?” 玄微道人点头,他在收魂施法之时便被反噬,只是强自忍着。 “这便是施术者的狡诈之处了。他以中术者的神魂为饵,却暗中设法让试图收魂的人被自己的法术反噬。对方受了伤,收不了魂魄不说,更是解不了术。” 玄微道人奇道:“那依七娘子看,应当如何?” 贺令姜神色无波,道:“先解术。” 玄微道人讶然:“这恐怕……更难吧。” 玄学一道,施术容易解术难。若想解去他人的咒术,不说技高一筹,至少也需旗鼓相当才行。 要想施展玄术,并非只要得了一个好功法,念准口诀、做对动作就行,其中功力、神通、天资颖悟更是取到决定性作用。 有人用最繁复的口诀符绘,也无力变幻,有人却能指尖轻点,便化腐朽为神奇,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他道:“我方才想要试着收魂都如此艰难,还被对方设法反噬了自己,可见对方功力高深。如今直接去破对方这七星转命术,怕是更难吧?” “怕什么?”贺令姜问。 玄微道人连连摆手:“贫道能力不足,我怕是不行。” 贺令姜笑了,她缓缓开口,道:“我行。” 第二十三章 解术 玄微道人苦笑:“七娘子莫要说笑。” 眼前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纵然从小便修习玄术,又能如何? “我并未说笑。”贺令姜道,“玄学一道,在天资不在年纪。而我——” 她指指自己:“便是那个天赋绝伦的。” 贺令姜手上捏诀,虚空画了一道繁复的符纹,右掌微推,那半隐半现的符纹便悬到贺子煜身子上方。 随着她双手动作,符纹上灵光一闪,轻旋着扩大开来,最终将贺子煜整个笼在下方。 只见那符纹隐有暗光流动,在虚空之中若隐若现。 玄微不禁瞪大眼睛:“竟是虚空画符……” 这一手,便是他这个修习玄术多年的老道人都做不到。 如此看来,倒是他小瞧了贺七娘子,这般神通,何止是天赋绝伦之说? 贺令姜转头看向他:“接下来,我便要施法解术,烦请道长为我护法,可行?” 玄微道人连连点头:“自然可以,可以。” 他解不了这七星转命术,然而如今能亲眼看到贺家七娘子施法解术的场面,对修习玄术之人来说,也是幸事。 贺令姜盘膝坐下,凝神定气,手指翻飞间已是结了一个道家手印。 旋于贺子煜上方的符纹猛然一闪,发出淡金色的光芒来。 她催动体内真元,双手相对,口中念起法诀,而后手腕一翻,双手缓缓推开,那淡金色的光芒便笼罩在贺子煜身上,一点一点渗入体内。 玄微道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贺令姜手上一动,将真元汇于指尖,双指并拢向着贺子煜一点,悬于空中的符纹金光大盛,而后化为点点流光,消散开来。 与此同时,远在临川城之外的一间暗室中,有人“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那人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胸口,眼含恨意,道:“竖子误我!” 他爬起身,就要取了收来的魂魄作法。 贺令姜此时已经收回手,站起身来。 玄微道人眼中震惊:“这……这就好了?” 她摇头,“七星转命术是解了,想来施咒者此时必然受了反噬。他发现术法被解,阿煜的魂魄就要危险了。” 说着,她已动作起来,迅速画了几道聚魂符,手上一扬将符纸贴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而后脚下一动,步罡踏斗,正是道家最正统的步法。 玄微道人看着,却觉得这步法相较于寻常,更多了几分玄妙之处。 屋中烛火微跳,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得符纸轻扬,符纸上的符纹,隐有暗光流动。 贺令姜口中念咒,手上迅速结了一个道家九字真言手印,紧接着,口中轻喝:“收!” 烛火忽灭一瞬,又星星着亮起,在夜色中继续摇曳着。 她手上一扬,贴于墙上的四道聚魂符尽数归于手中,屋内又恢复先前的静寂。 玄微道人长吁一口气,道:“这次可是好了?” 贺令姜颔首:“好了。玄微道人可去查看一下。” 听她这么说,玄微道人几步走到床前,仔细查看躺在床上的贺子煜,见他面色已经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不如先前那般细缓无力,显然魂魄已经归体。 他又施法细探,七星转命术果真已经被解除。 他转身,按照道门规矩冲着贺令姜施了一礼:“贺七娘子果真高人,是贫道先前失礼了。” “道长言重。” 玄微道人感叹:“不曾想,贺七娘子年纪轻轻,于玄术一道上便有这般造诣。贫道来贺府这一遭,没帮上什么忙,真是愧煞……” 他修习玄术多年,众人皆传他术法精妙,实则,自己已多年止步不前,比起自己的师兄——云居观观主玄阳,更是多有不及。 贺令姜看他面上似有几分郁结之意,不禁缓缓开口道:“道长不必因此妄自菲薄,世间玄士千万,能人异士亦是众多。” “你我皆是修习玄术之人,无论道法高低、造诣深浅,都以驱妖诛邪、安定众生、匡扶天下为己任。” “大道至简,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只要初心不改,抱朴守真,玄术一道虽路漫修远却也能拾级而上。终有一日,你我皆能找到自己心中的‘大道’。” 那一句“你我皆能找到自己心中的大道”,掷地有声,恰似响彻云霄的惊雷,霎时间破去了他心头的迷雾。 玄微只觉心中一阵清明,先前萦于心头的那股挫败和盘亘许久的执念,都尽数散去。 刹那间,心定而安,心安而明。 他抚掌而笑:“好一个‘大道至简,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好一个‘你我皆能找到自己心中的大道’!” 说罢,弯腰深深一拜:“多谢七娘子赐教。” 这一拜恭敬而郑重,犹如谢师之姿。 古有一字之师,如今贺七娘子几句话,点破他心头迷障,助他守得清明。 这一拜,她当得。 贺令姜并没有避开,完整受了这一礼。 玄微直起身子,思索片刻道:“贺小郎君身上的咒术虽然已解,但背后施术之人,贫道却摸不着头脑。” “他盯上贺家小郎君,不知是随意寻个人施术换命,还是图谋已久。若是不将这人寻出来,怕是还要再生事端。” “七娘子怎么看?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贺令姜道:“没有。不过——” 她眸光微深,接着道:“此人的手法,我倒有些熟悉的。但到底是何人所为,我却是与道长一样,亦是一头雾水。” 看着玄微道人眉头紧锁,一副为贺家忧虑的模样,她不由浅笑:“我不就山,山来就我。此人既然有所图谋,我不去寻他,他也会自露痕迹。” “若只是等他出手,贺府却要陷入被动之中,七娘子还是提点下府中之人比较好。” 贺令姜道:“我的话,却是不如道长好使的。” “怎么?”玄微道人抚须的手一顿,“贵府尊长莫非不知七娘子精通玄术?” 她眨眼:“所以啊,这提点的话还是道长你来说的好。” “但贺小郎君身上的咒术,确实是由七娘子你解开的。”玄微道人道,“无妨,待贫道将这事告诉令尊令堂便可,七娘子无需担心他们不相信。” 贺令姜摇摇头,“我正要请道长应允一事。” “还请道长莫要向旁人透露,是我解除阿煜身上的转命术一事。” 玄微睁大眼:“这又是为何?七娘子天赋惊人,小小年纪已于玄术一道上有如此造诣,令尊令堂知晓后该是十分欣喜。” 贺令姜不言,只问道:“道长是应也不应?” 既然她坚持如此,玄微虽是不解,也只好应了下来。 “七娘子放心,此事贫道必然不会多言一句。至于我身边这两个道童,也会守口如瓶。” 说着,他看了旁边的两个小道童一眼。 那两个圆脸小眼的道童慌忙点头,紧紧捂住嘴巴,表示自己绝不泄露。 贺令姜看着二人,不觉有些好笑,她微微颔首,道:“那便劳烦道长了。” 第二十四章 打草 玄微走出内室,看到闭目伏在桌边的贺家夫妇,不由讶然:“这是?” 贺令姜温声解释:“父亲母亲这一日都未曾好好休息,许是累极睡着了。” 她走过去,俯身轻声唤道:“阿爷,母亲,道长出来了。” 贺相山和宋氏睡得正熟,恍然间听到有人唤自己,脑中瞬间清醒了几分。 两人睁开朦胧的双眼,待看到身前的玄微,这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问:“道长,法事可是已经结束?” 玄微道人轻甩拂尘,颔首道:“好了。” “不知可还顺利?我家五郎现下如何了?” 玄微出声安抚着急的两人:“贺郎主,贺夫人,一切都很顺利,五郎君现下也已经安好。” “当真?”两人神情激动,一时又有些不敢置信。 这一天一夜,看了那么多大夫,折腾了这么久,终于好了么? 贺相山和宋氏连忙步入内室,只见贺子煜还安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与先前并无何不同。 “这……” 贺令姜跟过去,温声道:“阿煜现下只是睡着,阿爷去将他唤醒便是。” 贺相山茫然点头,走到床边轻轻唤道:“阿煜,阿煜……” 声声呼唤,尽是殷切。 贺子煜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眼中还带着几分迷茫,似是贪睡的孩童在清晨被父母唤醒。 宋氏喜道:“醒了醒了,当真醒了!” 贺子煜眨眨眼,无声地唤了声“阿爷”“母亲”,而后还好奇地看了看贺令姜。 贺相山连连点头:“好好,醒来就好!” 他抚了抚贺子煜的脑袋,然后起身向玄微深深一揖:“多谢道长。” 玄微道人连忙扶起他:“贺家郎主不必多礼。” 贺相山直起身,这才问:“道长,敢问小儿为何会突然陷入昏迷?” 玄微捋捋胡须,说出来的话却惊得贺相山和宋氏心中一跳:“五郎君是中了七星转命术。” “这是何物?” “此乃玄门禁术。” 玄微将七星转命术详细解释给二人听。 贺相山两夫妇听得心中直颤:“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施邪术,才害了小儿。” 玄微颔首:“只是贫道仅能看出五郎君是中了咒术,但施术之人到底是谁,又是在何等境遇下施术,目的为何,贫道却无从知晓。这里面,只怕还需两位细查。” 贺相山面色不由凝重几分,点头道:“多谢道长,此事我定然会细查一番。” 他看了看天色,道:“道长,天色已深。不如您和两位小道长在府中先休息一晚,明日我再派人送你们回云居观。” “那便劳烦贵府了。”玄微微微弯腰一礼。 贺相山让人带着玄微三人去客房休息,才走回屋内,对宋氏道:“明日便从府中暗中排查,看看到底是谁要害阿煜。” 贺子煜很少出门,能接触他的人,不外乎府中之人,因此从府中查起,必然是最合适的。 一旁的贺令姜开口问道:“阿爷可曾想过,那施术之人也许并非府中之人?” 贺七娘子遇害一事,亦是蹊跷。 她不便外出,只能镇日躲在房中,除了修习玄术外,便是听府中娘子郎君或是仆妇婢僮讲讲故事,间或在日落后,由阿满陪着到府中各处转转。 贺府众人,她也大多见过,并无精通玄术之人。 贺相山皱眉:“即便不是府中之人,也必然要与子煜接触过才能施术。到底是何人,我们私下从府中人口中也能问出一二。” “阿爷说得有理。”贺令姜又问,“只是阿爷可曾又想过,那背后之人也许要害的并非只是阿煜,而是贺家长房,甚而是整个贺家?” 宋氏眉心一跳。 “令姜这是何意?” 贺令姜回道:“我们长房,本也子息昌盛。但自八年前,父亲身体渐弱,膝下唯一的嫡子也因故过世,如今阿煜身上又被人下了禁术。这一桩桩事,可是一个意外就能说得清的?” 贺相山眉头紧锁,沉声道:“令姜是说,有人故意针对长房?” 贺令姜微微颔首。 “这话出去可不要乱说。”宋氏忙道。 若说针对长房,最有理由不正是二房三房? 长房没了嗣子,四郎主贺诗人又不顶事,这贺家可不就能落到他们手上。 然而这些年,郎主病重,家主的地位却不曾动摇,二房三房更一直帮扶着长房,事事以长房为尊,从不曾流露出任何越过长房的意思。 若是这话说出去,这个家的人心怕就是要散了。 贺令姜看了她一眼,闭上嘴,没有再说。 事情到底如何,贺相山自有思量。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贺氏家主,纵然多年卧病在床,很少理事,但该有的那份谋断却不会少。 更何况,对于这些事,他心中当真没有疑虑? 不过是不敢去怀疑,去细想罢了。 屋内一瞬间安静极了,只听得灯芯偶尔轻轻爆开的声音。 过了许久,贺相山才开口道:“那依令姜来看,这事该怎么查?可是该更要慎重几分,免得打草惊蛇?” 贺令姜摇头,道:“恰恰相反,这事我们要查,还要查得大张旗鼓,查得人尽皆知。” 宋氏犹疑道:“如此作为,府中免不了人心浮动,怕是不好吧?” “打乱草堆虽是惊了蛇,却也恰能引蛇出洞。无论这幕后人躲在府内或府外,都会有所动作,我们才能见机行事。否则,岂不是要处处受制于人,干等着被那人躲在背后偷偷谋算?” “可是……” 宋氏还想再说,却被贺相山出言打断。 他深吸一口气,道:“令姜说得对。若当真是有人在背后谋害我们长房甚至整个贺家,我们缩起脑袋来也没甚用处。” “这么多年,我们贺家,我们长房已经过得够低调了,却依然挡不住他人的谋算。” 不知想到什么,贺相山低声道:“先前是我想差了,躲起来并避不过有心人的算计。只有挺起腰板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让那些想要害你的人,望而生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贺令姜不知他具体指的是什么。 然而,只要贺相山愿意查,并且还愿大张旗鼓地查,想来,背后的人必然很快露出马脚。 至于其他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与此同时,临川城外的一处暗室内,身着道袍的人一脸气急败坏,猛地将岸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作法时要用的铜案香炉倾倒,燃尽的纸符落了一地,衣袖一扫便扬起尘灰飘荡。 “玄微这个庸才!” “他怎么可能解了我的七星转命术,反噬于我?还趁我不备,将贺家五郎的魂魄抢了回去!” “果然,贺家有人帮他!” 那人气急,血气上涌,又喷出一口鲜血,星星点点地撒了一地。 第二十五章 上元 一大早,贺府就热闹喧嚣了起来。 莫名昏迷了一日一夜的五郎君终于醒来,家主和夫人却道,五郎君之所以这般,是有人暗中谋害。 因此,现在家主和夫人,正召了阖府的仆妇婢僮去,一个一个地盘查,势要找出谋害五郎君之人。 “你是说,五郎君本没想去参加庙会,是三房的四郎君硬拉着他去的?” 白勺点头,她是在五郎君贺子煜身边伺候的婢女。 “前几日,四郎君突然来寻五郎君,说要邀他一起去庙会。大家都知道五郎君性子静,一向不喜去外面凑热闹,所以就婉拒了。” “婢子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算了。不成想四郎君却天天来院子里,磨着定要五郎君同去。他们两个年纪相仿,平日里也算玩得来,后来五郎君就答应去了。” “庙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从头到尾说一遍。 白勺道:“庙会人多,玩的也多,五郎君跟着夫人们先是去延光寺烧香拜佛,后来夫人们去听寺里的大师讲经,便让婢子们照看好几位郎君和小娘子。” “五郎君毕竟是孩子心性,出来见着热闹也终是坐不住,便与四郎君一同,带着婢子和几个仆从去逛庙会,买些小玩意儿……”白勺将两人都做了哪些事一一道来。 贺相山问:“去庙会时,你可是一直跟着五郎君,未曾离开过?” 白勺摇摇头:“回郎主,当时五郎君打发婢子去给他买小食,婢子想着郎君们身边还有其他人,离开一时半刻也没事,就去了。” “如此说来,在这段时间,五郎君具体做了什么事又遇到什么人,你是不知道的?” “是。” 贺相山摆摆手,让她退下,又唤她方才提到的人进来继续询问。 宋氏问他:“郎主,白勺提到阿煜在庙会上,基本上全程是和四郎在一起,要不要喊三弟妹带四郎过来问问?” 贺相山点头,宋氏便连忙派人去请冯氏过来。 大房在府中大肆盘查府中众人,已是闹得人心惶惶。 冯氏此时被喊来,心中难免有几分怨气,大房莫不是还以为三房要害他们不成? 她带着家贺三郎君贺子晗过来,面色便有几分不好:“兄长与阿嫂有何要问的?” 宋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四郎同五郎素来玩得好,我想问问三弟妹带着他们去庙会时,可曾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冯氏纵然心中不乐意,但长房的五郎君出事总归是大事,她也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便冷着脸,将从去庙会到回到贺府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四郎君也将他与贺子煜遇到的事情重述一番。 待听到二人投壶之时,贺子煜竟被箭矢上的倒刺划破了手,贺相山眉头便不由一皱,有些蹊跷。 这施术,许是要以血为引。 他唤了仆从进来,修书一封送去云居观向玄微请教。 接下来几日,长房更是对府中各房之人又反复盘查,可谓是声势浩大,几房的人或多或少地便有些许不满。 只是,这边还没查出什么苗头,便到了上元节。 贺子煜已经完全恢复,若在往年,他必然是要跟着一起出去看花灯的,更何况今年还多了个烟花。 但孙妾侍经过这一遭,却不愿他近日再出府。那暗中谋算之人还未找出来,她心中着实顾虑难安。 贺子煜有些不开心,他虽是个喜静的性子,但再怎么样也还是孩童。 先前贺诗人鼓捣出来的烟花让他很是喜欢,可惜只有一个。如今他特意带着炮坊里的匠人们赶制了许多,就等着上元节和全城人共赏。 那场景必然十分绚丽。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贺令姜,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 自他醒来那日起,便对贺令姜亲近了许多,时不时跑到她的院子来玩。 贺令姜自是知道贺子煜这般变化的原因,他既不说破,她也不提。 她看着凑到面前的孩童,浅声问道:“阿煜可是想要出去看花灯赏烟花?” 贺子煜眨眨眼睛,表示认同。 “孙妾侍担心你再出事,不是不让你去么?” 贺子煜伸出指头点点她,一双眼睛满是信任:有阿姐在,我便出不了事。 贺令姜不由失笑:“你倒是挺相信我。” 贺子煜重重点头:阿姐自然是最厉害的! 贺令姜揉揉他的小脑袋:“既然如此,我便去同孙妾侍说说。” 贺令姜出马,自是没有不成的道理。 过节那日,贺子煜还是高高兴兴地同大家伙一道出了门。 上元佳节,千家万户都一起出来观灯,可谓是热闹非凡。 纵然这些时日贺府值多事之秋,然佳节难逢,等到一开府门,门外流光溢彩的灯光便涌了进来,节日的热闹喜庆瞬间将人心头的乌云全都一扫而光。 马车外,人声鼎沸,掀起车帘,还能瞧见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许多人手上都挑着一盏花灯,随着人流往前挤去。 见着此情此景,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觉露出几分笑意。 “阿娘阿娘,我要下车去看花灯。”贺家的四郎君耐不住性子,就要吵着出去。 冯氏低声说他:“外面人这么多,挤坏了可怎么办?老实待着,等到了景云楼,随你怎么看。” 和往年一样,贺家包下了景云楼附近两条街铺的花灯。 这些花灯,皆是出自贺家工坊里,做工精美,造型别致。 临川郡的灯会在整个江州都是出了名的,每年这时都有许多外乡人跑来赏灯,挤满了整个临川。 这几日,临川郡内热闹非凡,来自各地的人在此用饭、留宿,还会买些当地特地给家里人捎带回去。 无论是商铺还是小贩,在这几日都能赚得满盆钵。 郡府为了将灯会办得更热闹吸引人,每年都会将郡内正中的几条主要街道,包给城中的世家或大户,交由他们布置,并进行评比。 最为出彩的那户,不仅可以获得五千两的彩头,连来年的赋税都可少交一成。 这五千两银子对城中富户和世家大族来说不算什么,然而这少交的赋税却是实打实的。 因此,每年的花灯会都可谓竞争激烈,花样百出。 去年的魁首是城东孔家。 今年,三郎主贺千里就总念叨着要夺得魁首,一早就让底下人在花灯的设计和布置上花了大心思,势必要压其他人家一头。 如今有贺诗人的烟花压轴,他对夺得魁首更是信心满满。 ------题外话------ 今天我们小阳楼满14天解封,终于可以出门扔垃圾顺便呼吸新鲜空气~又收到来自浙江、山东支援的大礼包~真是太快乐了!!!感谢全国人民!!!? 第二十六章 热闹 贺令姜站在景云楼上,朝外望去。 街道两旁挂满了花灯,向远方延伸而去,如同一条由无数灯盏构成的长龙,一片璀璨。 府中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再也忍耐不住,吵着要出去看灯。 “光楼上看有什么有意思的,要到下面去,人挤着人才有趣。” “就是。更何况,下面还有许多变戏法、猜灯谜的热闹呢。” 宋氏笑道:“果然还是孩子,就是坐不住。” 二房夫人吴氏笑道:“也是。我们那会儿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坐不住,吵着要出去呢。” “是呀。那就出去玩儿吧。” 孩子们不由发出一片欢呼。 宋氏伸手,压下他们的呼声:“不过有一点,你们可得各自带好仆从婢女,别跑丢了。” 冯氏也叮嘱他们:“灯会上略人者最多了,可要当心点儿,别被人拐了去。” 说罢,又吩咐仆从们:“都警醒些,紧紧看着娘子和郎君们,莫要将人看丢了。” 近来长房的五郎君刚出了事,府中的小娘子小郎君出去,身后必然得跟着两三个仆从婢女,才能令人放心。 这些人也知晓今夜街上人多,自己身上担子不轻,于是都唯唯应是,打起十倍百倍的精神盯着娘子郎君们,唯恐他们出了意外。 宋氏摆摆手:“去吧去吧。等会儿莫要忘了回来看烟花。” 按照三郎主贺千里的安排,烟花会在亥时点燃绽放。 “知道啦!我们肯定会及时回来的。” 贺家选的景云楼是看烟花视野最好的地方,他们先前心心念念要看贺诗人的烟花,可不会因为贪玩错过了。 贺令姜见贺子煜也是一副望眼欲穿,着急往外去的样子,便同他一起下了楼。 景云楼旁边是几座灯树和灯轮,在夜色中灯火璀璨,照的周遭明亮如昼,一派火树银花之感。 贺令姜叮嘱青竹琼枝两个:“你们看好五郎君,别让他走散了。阿满跟着我就行。” 看花灯的人着实多,游人如织,大家都只能跟着人群慢慢往前走。 路旁灯架上的“走马灯”在热气上熏中纸轮辐转,灯屏上现出人马追逐、物换景移的影像来,一时看得人眼花缭乱。 贺令姜只觉衣袖被轻轻扯动,顺着看去,就见贺子煜仰着一张小脸,他指了指路边的小摊,眼中渴望。 贺令姜跟着他走了过去。 看到有人过来,小贩热情地道:“小娘子小郎君,可是要看看面具?” 贺子煜连连点头。 摊上摆着的面具各式各样,有蒙官、鸟嘴道人状的,也有各种凶猛异兽模样的,做工倒也精致。 他挑了个圆乎乎的虎威面具戴在脸上,摇头晃脑一副开心雀跃的模样。 青竹连忙上去付钱。 贺子煜又摇了摇贺令姜的袖子,指指面具和她。 贺令姜好笑道:“你是让我也戴?” 贺子煜笑着眨眨眼,点头。 贺令姜失笑,她以往跟着师父四处游历,自也看过不少各地的灯会,却很少戴这些东西。 她走到摊前,挑了个昆仑奴的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盖,歪着头笑道:“这个可好?” 贺子煜拍掌,冲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就这样,姐弟两个戴着面具,随着熙熙攘攘的游人继续向前。 花街一旁的空地上,有绳妓在走绳索,旁边还有鼓点相合。 长绳两端系在两个木制转轮上,转轮中间隔了好几丈远,再立起柱子把绳子撑起来,转动转轮将绳子拉直,绷直的长绳就像琴弦一样,横在半空之中。 表演者是两个年轻娘子,着轻纱飘帛,从绳子两端踮起脚尖斜斜而上,其蹑足而上之姿,极为优美,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 两人于绳上站定后,便行走起来,其间或俯或仰,步态从容,如履平地,而后又在众人的欢呼中做出各样舞姿的动作,姿态优雅,动作间轻纱随风微微飘动,在沿街花灯的映照下,望去就如仙人一般。 正此时,两人在绳子中间相遇,却未在像往常那般调头走回。 围观众人不禁为她们捏了把汗:绳子就这么细,若是不小心掉下来可怎么办才好? 却见两人微微侧身,右脚一跨,就这么轻飘飘地错身而过的。 底下叫好声一片。 紧接着就见那绿衣女子在绳索上蹲了下来,红衣女子近前踏肩蹈顶,搭成人梯。 观者无一不屏住呼吸,绿衣女子撑着肩上红衣女子缓缓站起身子,绳索在空中微微晃动,几个呼吸间她终是稳住了自己。 位于顶端的红衣女子接着做出各样的姿势,而后猛地一个翻身,将自己掷倒,众人不由惊呼,待回过神来就见她已落于绳上。 “好!” “好好好!” “真是厉害!” “不愧是咱们临川最出彩的绳妓!” 仰躺于绳索之上的红衣女子轻笑,撑起身子便要站起,哪成想不小心踩到垂下的披帛,脚下一个不稳,整个身子就忍不住打起摆来。 她心中不由一惊:“不好!” 这披帛虽然在空中行走时,仿若云端仙人,好看的紧,但若不小心踩到却也危险。 她先前已经万分小心,哪想到这风正好将披帛卷到了她的脚下,踩了个正着。 红衣女子竭力稳住自己,身子还是不由往后仰去。 她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这般掉下去定然摔得不轻,更重要的是,这场绳索杂戏也就砸了。 底下的看众们也心中一提。 眼见着悲剧就要发生,一股劲风突然袭来,恰巧将披帛的一端紧紧缠绕于绳索之上。 红衣女子只觉腰间一紧,自己下落姿势已然止住,整个人就被身上的这条披帛悬于绳索上。 她迅速反应过来,左臂在披帛上绕了两圈,做出个飞天的姿势,右手抓住绳索一个用力,终于旋身而上,又重新稳立于绳索之上。 真是惊险! 这披帛并非当真就如此凑巧,恰巧好缠于绳索之上,救了她一次。 旁人不知,她心中却是明了。 红衣女子四下张望,只周遭人头攒动,哪里还看得到方才出手相助之人到底是谁呢? 她也只好又凝神投入表演之中,变幻着各种姿势表演,引得众人连声叫好,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如潮掌声。 人群中的贺令姜唇角微弯,收回捏诀的手。 如此,也还是一场完满的表演吧。 她回过头,这才发现,原来紧紧牵着她衣袖的贺子煜此时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二十七章 花灯 贺令姜皱眉,问身后的阿满:“五郎君人呢?” 阿满一直跟在她身后,紧紧盯着她和贺子煜两人,闻言就道:“前面有变戏法的,五郎君方才挤去看了。” “娘子放心,青竹琼枝二人都紧紧跟着呢。” 贺令姜颔首,背后那人针对的是贺家长房,他先前刚刚受到反噬,想来这两日也没精力作妖。 在出府之前,她特意为贺子煜画了道护身符,可消灾辟邪,祛除厄难,倒不怕再有心怀不轨之人随意下咒。 至于青竹、琼枝两人身上也各自带着两道符箓,一道可引雷攻击,另一道则有幻惑之效。 虽则遇到玄术高手,这般符箓是没什么用,但好歹能撑上一会儿半刻,让他们有时间逃跑。 若遇到是普通人,那便更好说,青竹琼枝两个身怀武技,足以应对得来。 有她们两个紧盯着倒也放心。 既是出来了,贺令姜也没打算立时回去,便带着阿满继续慢慢往前逛去。 “呼!”旁边有人表演喷火,又是引得路人欢呼叫好。 贺令姜一路看去,倒也有趣。 走过杂耍戏法表演的地方,便是赏灯猜谜的区域,各类花灯流光溢彩,和月色交相辉映,如同月下仙境。 远远地,便看到一座高高的灯楼矗立其中。 那灯楼以缯采结搭建而成,足足有六七丈高,此时有风吹过,灯楼上悬挂的金玉之物发出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 贺家今年特意请了整个江州最有名的扎花灯的手艺人,做了九九八十一盏造型各异的精美花灯高悬于灯楼上。 每一盏花灯上都配有一道谜面,或和诗词歌赋有关,或涉及君子六艺,或也有天文地理,引得才子佳人们争相竞答。 其下又有无数展小花灯悬于四周,底下也坠着谜题,供游人赏玩。 到此时,灯楼上精致的花灯已经被拿下不少,代替成普通花灯了。 最高处是一盏玲珑剔透的八角宫灯,上面所绘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四周垂着金玉、彩穗,还镶嵌了水精珍珠,灯火映照下璀璨非常,可谓是精美至极,价值不菲。 连阿满看了也不由惊叹:“七娘子,那盏宫灯好生漂亮,不若你把它赢下来吧!” 贺令姜失笑,道:“阿满也未免太相信我了。” 阿满道:“七娘子最是聪慧,定然是能把它拿下的。” 贺令姜摇头不语,若是同人比玄术,除师父外,她认第二就没人能认第一,只可惜在诗词歌赋一道上,她却是没什么天赋。 那盏八角宫灯要在一炷香内连着答对十题,且涉及范围极广,中途若是出错,就失了机会。下一位再来答,题目也会随之变动,避免重复讨巧。 此时,已经有许多人自信而来,铩羽而归。 一位蓝衣郎君一脸遗憾地走下高台,他在答道第六题时不慎出错,也只能败下阵来。 “这十题一道比一道刁钻,想要拿下最高处的这盏花灯可是不容易。” “是呀!不知到底是否有人能全部答对。” 一旁的少年郎君听了,不由朗声道:“如何不能?” 他抬起手肘,戳戳身旁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郎君,道:“景言不如试试?” 名唤景言的郎君笑道:“你若是想要这盏花灯,自去上台答题便是,作何还要拉上我?” 先前的少年郎君郎君不乐意,道:“我若是能答得上来,又怎会叫你去出这个风头呢?” 那郎君疑道:“你真喜欢那盏花灯?精致是精致,男子提着却未免太过华丽了吧?” 少年郎君双眼一翻:“我乐意。今天兄弟我就想要这盏灯了,你就说上不上?” “行行行,为着咱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我也得为你去这一趟。” 少年郎君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兄弟。只是,你这话可莫要对着小娘子说。” “为何?” 那少年郎君作捧心状,打趣道:“我若是个小娘子,对着你这张脸,再听到你这句话,此生必得非君不可了。” 唤作景言的郎君闻言,气定神闲地回道:“幸亏你并非女儿身,否则我可是要拔腿而逃了。” 说着他便丢下哇哇大叫的少年郎君,抬脚上了高台。 他微微俯身冲着题官一礼:“小子无状,便来试上一试。” 众人只见眼前的郎君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一身月白衣衫,气质清雅,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间满是风仪,一看便是出自名门世家。 台下瞬间一静,甚至能听到明显的抽气声,小娘子们更是眼中光芒一盛。 题官同样俯身还礼:“郎君请。” “请问郎君是想从哪类开始?” 这题面共分为十类,从乐类经类,到天文算术。有人喜欢先选自己擅长的,也有人要从自己最不擅长的开始。 那郎君说道:“按顺序来吧。” 题官点头,取下序号为1的题面,展开问道:“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禽兽之极,请问郎君,此曲指的是哪个部落的乐舞?” 那名郎君负手,朗声答道:“此乃葛天氏之乐。” 这一题不算难。 紧接着,题官按照题号,将余下的题面一一问来,那郎君显然游刃有余,从容地将正确答案一一说出。 台下看众也不由鼓掌欢呼,先前的人最多坚持到第八题便败下阵来,这位郎君却一直站到了第九题,可谓厉害。 “就剩最后一题了。”题官面带微笑,“郎君请听题。”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初日各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这是一套算术题。 台下众人一听便倒吸一口凉气,这最后一题,当真是难。更何况,那郎君站在台上也无纸笔算筹去运算,单靠在脑中思考,怕是答不上来吧? 贺令姜跟着众人向台上看去,她因着学玄术,连带着对算术天文地理通晓几分,这道题考察算术,且涉及变速问题,并不简单。 术业有专攻,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她也好奇,这位已经连对九题的郎君,是否能拿下这最后一题。 第二十八章 灯谜 只见那台上之人眉头微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先前的答题速度极快,那炷香不过刚刚燃了三分之一,倒还有许多时间细想。 这题光是死算,却是算不出的,需用到盈不足术来进行假设,从而得出结果。 题官刚想提醒他不急,便见那郎君轻轻一笑,开口道:“约两日两时三刻后相逢,至于相遇之时……” 他顿了顿,继续道:“相遇之时,大鼠穿二尺四寸七分,小鼠穿一尺五寸三分。” 阿满闻言,不由悄声问道:“七娘子,这位郎君可曾答对?” 贺令姜微微颔首,道:“对了。” 阿满抚掌道:“那这位郎君可真是厉害,竟然连对十题。” “是呀。”贺令姜笑道,“确实厉害。” 这十题的涵盖面不可谓不广泛,此人能在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内全部答对,除了博学,必然还有几分急智。 她话音刚落,就见台上的题官也公布了答案,他笑着弯腰一礼,道:“郎君大才,十题尽对。这盏花灯,便归您了。” 说着,他命人攀到灯楼最高处,将那盏花灯取下郑重地递给那位郎君。 近处来看,这盏花灯果真无一处不精美,尽显玲珑心思。 台下众人不由爆发出猛烈的掌声和赞叹。 “果真是少年英才!” “不知是哪家的郎君?” “这你都不知?”一位作读书人打扮的郎君道,“这位郎君可是出自江州崔氏,祖上更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氏,自前朝末年南迁后,便定于江州,在整个大周都称得上豪门望族。” “这位可便是那名扬江州的崔十一郎?” 那人点头。 众人恍然:“原来是崔家的十一郎,莫怪竟如此厉害。” 崔氏子弟多在朝为官,如今的崔氏家主更是官至尚书令,是妥妥的正二品大员。 再说这台上的崔家郎君,名述,字景言,族中排行十一。小小年纪便展露出不同寻常的聪颖,六岁时,名士何弼曾称赞说“风采清秀,神姿明达,未来肯定会超过名士王宴”。 崔家郎君确实也不负众望,小小年纪便通读诗书,工于书法,于院试乡试中连中第一,是大儒王朗的得意门生。 “呀!竟是江州崔郎!” 台下的小娘子们一听,瞬间激动起来。 久闻江州崔郎崔景言,神采清通,风姿俊逸,小娘子们一直闻其名而不见其人,如今一见之下,果然不负盛名。 今日恰逢上元佳节,得遇崔郎乃是幸事,若能再与他说上几句话,便是此生无憾了。 小娘子们蜂拥着上前:“崔郎!” “十一郎!” “看这边,崔郎!” 崔述面色一僵,连那盏好不容易赢来的灯都来不及拿,狼狈地从台上挤下来,用袖子掩着脸,拖着同伴就往外挤去。 小娘子们的呼唤声不停,一条条手帕、香囊都冲着他投掷过来。 被他拖着的同伴哈哈道:“早知道,今日就该拉个牛车过来,必然能盈车而归。” “闭嘴,陆容!”崔述羞恼道。 他狼狈地躲开纷涌而至的丝帕香囊:“就不该听你的话!” “好好好,别气了!”陆容笑道,“我想让人给我掷果盈车都不成呢!” 崔述不理他,只拉着他奋力往人群外挤去。 人群挤在一起,一时间便看不清那崔郎到了何处,只看得到丝帕香囊乱飞。 崔述猫着腰,用袖子遮着头,好容易脱离人群,他喘了口气,回头冲着陆容道:“快走!” 说着便大踏步往外去。 只听“啪”地一声,是一物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响。 崔述停下脚,看着脚边摔在地上的昆仑奴面具,不由一愣。 他俯身将面具捡起,递给面前的少女:“这位娘子,真是对不住。是我不小心撞到你了,你可曾受伤?” 贺令姜接过面具,语气平和:“无妨。” 她看着这位赢得小娘子们竞相掷帕的崔家郎君,开口道:“郎君还是快些走吧,若是因此发生推搡踩踏事件便不好了。” 崔述一愣,抬头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女容色如雪,在灯火映照之下,显出一股柔和的玉色。一双修眉如画,烛光映在眸中,潋滟非常却又透着难言的沉静清冷。 面具摔在地上,边上裂了一个小口。贺令姜也不在意,抬手将面具重新扣在脸上,便避开人群,往旁边而去。 居中的这条街一路走来,都悬着花灯,每盏灯笼下垂着一张长长的纸条,上面写着谜题。 灯笼虽不如方才灯楼上的那般精美,却也精致可爱。 微风吹过,花灯轻轻摆动,写着谜题的纸条在风里打着摆儿,好不漂亮。 “避世水云国,卜邻鸥鹭家。风前挥玉尘,霜后幻杨花。七娘子,这是什么?”阿满举着一张纸条问她。 贺令姜浅声道:“是芦苇。” 阿满将旁边的写着谜底的纸条展开,笑道:“果真是呢!七娘子真是厉害!” 一旁的看灯人笑着上前:“小娘子聪慧,这盏花灯就归你们了。” 说着,他抬手将花灯取下,递给贺令姜。 这是一盏鲤鱼灯,用竹篾绑扎,糊表白纸绘制而成,做得活灵活现。 “多谢。”贺令姜点头致谢,而后递给阿满,“阿满可喜欢,这个送你,祝你在未来的日子里都富足有余。” 阿满惊喜地接过,将它提在手里晃了晃,鱼儿仿若游动起来:“谢谢七娘子!” 她幼时家境贫困,后来又遇到饥荒差点饿死,此后,她每一年新年许愿,都是愿她粮食满仓,富足有余,再也不要饿肚子。 娘子送她的这盏花灯,她当真是喜欢得紧! 头顶悬着的灯谜很多,贺令姜一个个地看过去,却也不去猜。 阿满问她:“七娘子,您不猜了么?” “看着也挺有意思。” 说着,她便转眼看到一张灯谜。 “傻孤鸿一只,飞得却不迟。” 她不由噗嗤一笑,年少在北境时,她也时常拿这话来奚落人,常常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又不知如何反驳。 这灯谜许是拿来凑数的,上面也只挂了个普普通通的花灯。周围的人或许嫌它过于简单,都不屑于去猜。 谜纸在风中打着卷儿,贺令姜伸手去扶,正此时,身旁也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这是一双拿剑的手。 第二十九章 邪祟 贺令姜侧首看去,就见旁边站着一人,身着玄色衣袍,面上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凶兽面具。 “这位郎君可是要猜?”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点头。 “那你来吧。”贺令姜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继续向前走去。 “多谢。”身后人淡淡开口,声音低沉如玉石相击。 贺令姜步态悠然地往前,听到身后的声音,也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摆摆手表示无妨。 路上游人如织,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 玄衣人接过灯人递来的花灯,点头致谢后便也提着灯,融入了人群中去。 看灯人摇摇头,明明周身气势冷冽,面上戴着凶兽面具,手上却提着个花灯,这位郎君可真是奇怪。 顺着大道走到底,便是一汪湖泊,名唤明月湖,曲桥连接,上缀水榭,湖心之中有亭榭、花径。 每到上元、中秋之时,许多未婚的小娘子和郎君们,或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或一双有情人共行,都来此处放河灯祈愿。 路边的小贩看到贺令姜过来,连忙招呼道:“小娘子,来买个河灯祈愿吧,保你觅得如意郎君。” 贺令姜摇摇头,浅声谢绝了他,只余那小贩在原地叹息失了一桩生意。 湖畔放河灯的人很多,她带着阿满绕着湖边小道,一路蜿蜒而行,间或听到几声嬉笑甚至还有情人间的蜜语。 她心中不由一笑:“年少之人的憧憬当真令人艳羡。” 渐渐地,人迹渐稀,湖边只余零星的几只河灯散在水中,随着水波荡漾缓缓向远处飘去。 贺令姜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停下脚步。 春日还未来临,树上只余光秃秃的细长枝条,低垂在湖面上,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不远处有一位小娘子,正蹲在岸边放河灯。 她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许下自己的心愿,而后手上轻轻一推,那盏小小的河灯便顺水而飘,在幽幽河流上映出朦胧的光晕。 河灯随着水流,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远。 岸边的小娘子看着它离岸几丈远后,才站起身,正想抬脚离开,却猛然一顿,整个人便直愣愣地往湖中而去。 此时若有旁人看到,必然会惊讶非常,这位小娘子双眼呆愣无神,竟是一副被什么摄住心魂的模样。 赏景的贺令姜只觉周遭空气一凝,她回头便见一位小娘子正置身湖中,此时湖水已经漫过她的腰身,她却浑然不觉,继续往前走去。 贺令姜眼中一厉,手上捏诀将那小娘子定住,又迅速画了一道清心符向她拍去。 冷风一吹,那湖中的小娘子猛然回过神来,待看到自己腰身以下已被湖水淹没,心中便是一抖,惧意便如这无边夜色侵袭而来。 她想回到岸边去,脚上却怎么也动不了,大冷天的,竟然急出了一头的汗,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贺令姜见状,低声道:“阿满,去将那位娘子抱上岸来。” 说罢,她双指并拢,凝风为刃,风中摆晃的柳条随之而断,朝着湖面落去。 贺令姜手上再一扬,空中的柳条便猛然被推向远处,朝着湖西的一座小亭一字排开。 她脚尖轻点,踏着柳条便往小亭而去。 这座亭子地处偏僻,又因曾出过人命,平日鲜有人来,更无人去粉刷修缮,贺令姜刚站到亭中,便觉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声音。 周围一片漆黑,寒风吹来,亭子周遭的荒草发出簌簌的萧瑟声。 湖面不知何时飘起一层浓浓的烟雾来,此处离岸边不过十来丈远,此时却令人分辨不出湖岸到底在什么地方。 远远地,阿满的声音传来,似是穿过层层障物:“七娘子,我已经将这位娘子抱到岸边啦!” 贺令姜扬声道:“速速带人远离此处!” 阿满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听阿满喊道:“娘子,这里好像被围住了,我怎么也走不出去!” 贺令姜正想开口,便听得桀桀的笑声,紧接着一道娇媚至极的女声响起:“你们谁也别想走!今日,就都给我留下为伴吧!” 湖面的烟雾更加浓厚,漫天烟雾中,显出一双眼睛来,正恶狠狠地盯着亭中的贺令姜。 “至于你,破坏我好事的小娘子,便让你第一个来陪我吧!” 说罢,她便朝着贺令姜扑来。 她周身裹着浓浓的黑气,看不出样貌形状,只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骇人得很。 贺令姜脚下一动,侧身避过她伸出的利爪,手上捏诀画符,便朝着那团黑气拍去。 符纹在黑夜中光芒大盛。 “呲……” 那团黑气恰似遇到烈阳,发出被灼烧的声音。 黑气瞬间顿住,她似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灼伤的地方,而后猛地抬起头,眸中充血,厉声道:“你竟敢伤我!” 贺令姜站稳身子,回道:“你是邪祟,我乃玄士,我伤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那团黑气怒极,声音变得嘶厉刺耳起来,仿若指甲从石板上刮过:“小小玄士,不过通晓一些玄术,便敢大放厥词。今日,我便让你有来无回!” 她眼中红光一盛,突然周身黑气暴涨,周边的阴暗之气似乎全都汇集到此处,渐渐形成一个漩涡。 岸边的阿满看不清亭中的情况,心中担忧,喊道:“七娘子,你可还好?” 贺令姜闻言,扬声回道:“我无事!阿满,你将先前给你的铜镜掏出来,按着我教你的法子,凝神念咒,先试着找到出路!” 那铜镜有映照邪祟之用,但凡妖邪,被此物一照便无所遁形,法力深厚者,还能据此物捉鬼驱祟。 只可惜,阿满刚接触玄术,这铜镜在她手上,暂时显不出那么大的威力。 此刻浓雾弥漫,但有这铜镜,许能破开迷雾先走出邪祟造出的结界。 “好!”阿满大声应道,“七娘子您要小心!” 黑气桀桀一笑,恶狠狠道:“在我面前,竟然还敢如此废话?今日,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说着她又朝贺令姜扑来。 第三十章 雾气 贺令姜旋身跃到亭子另一侧,那黑气迅速掉头朝她攻来,浓黑的气团中还带着凛冽的煞气。 贺令姜一手勾住亭柱,整个人飞悬到亭外,避开她这一击,右手两指并拢迅速在虚空中画了道符纹,紧接着化指为掌向她拍去。 “嗞……” 黑气被她击了正着,发出一声惨嚎,缭绕的黑气渐渐淡去,显出其中灰白的身影来。 那身影纤长苗条,端得是体态风流。 她抬起头,一张芙蓉面更是堪称漂亮,只左颊此刻却无端盖上一片焦黑,似是被外物灼伤,连带着整张脸都不由地扭曲起来,无端损了几分秀色。 贺令姜在亭中站定,见状不由有几分愧意,轻声道:“对不住,竟是不小心打到你的脸了。” 世间大多小娘子都爱惜自己的容貌,损伤一分一毫都心疼得不行。想来,面前这位即便做了鬼,也应是如此。 她此时一手捂脸,眼中恨意更是浓厚,如有实质,似要将贺令姜撕碎吞入腹中才行。 贺令姜叹口气,道:“许久不曾动手了,手生,难免失了几分准头。” 她也不成想,这一掌竟然拍在鬼物脸上不说,竟是连威力也大不如前,还要劳鬼多受些苦头。 她对着女鬼柔声说道:“我下次定然下手重些,争取尽快解决,不留太多痛楚。” 那女鬼一听,心中更是火大,一双鬼眸里的恨意几要流泻而出。 她身上的凶煞之气暴涨,爪尖漆黑的指甲迎风而长,一个纵身便向贺令姜抓来。 贺令姜侧身一掌拍到她腕间,留下焦灼的痕迹,女鬼吃痛却不退反进,继续向她扑来。 想来贺令姜方才的话着实是激怒到了她,一招一式间带着浓烈的煞气,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贺令姜仰面下腰,避过她的攻击,紧接着脚下微旋绕到她身后,退到亭子的围栏边,两手相对结印,十指翻飞而后一扬,口中轻喝道:“散!” 那刚转过身来的女鬼霎时被迎面的符印击个正着,身上光芒一盛,接着整个魂体便逐渐溃散开来。 贺令姜上前,正想念咒将她收了,脚下的亭子却猛地一晃,那道身影也趁机化为一股黑气,猛地扎入湖中。 湖面忽地一漾,而后便恢复了平静,偶有微风吹过,荡起几分波纹。 贺令姜盯着湖面,那股气息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感受不到分毫。 亭子周边的雾气逐渐淡去,她向岸边望去,却依然看到不到阿满她们。 不好!她心中暗道。 这女鬼此时受了重伤魂体溃散,又有贺令姜这个玄士在旁边盯着要将她拿下,于她而言,当下最好的选择不是缩起来养伤,而是冒险进补一番,待得鬼气大涨方有一搏之力。 贺令姜衣袖一扬,掀起亭中木板抛到湖面上,脚下微点,便向着岸边奔去。 果然,一靠近岸边,便觉得周遭雾气更浓,整个人都被裹在浓浓的雾气中,眼前不可视物。 轻软微凉的细条拂过她的脖颈,贺令姜扬手拂开,这是先前看到的柳树,纵然已被遮住身影,还在浓雾中荡漾着枝条。 只是四周皆是浓雾,完全看不着阿满和那位娘子的踪影。 贺令姜扬声唤道:“阿满!” 雾气缭绕中,声音传出不过两丈,便似被一堵墙挡住弹了回来。 她手上捏诀,宽袖微扬,萦绕于她周边的浓雾好似触到阳光,逐渐散去。 贺令姜抬步向前,又唤道:“阿满,你在何处?” 这一次,声音穿过浓浓雾色,传出了很远。 她迈着步伐,脚下自成玄妙,所过之处,浓雾都自动消散开来且不再凝聚。 贺令姜又唤了几声。 良久,一道声音隐隐传来:“娘子娘子,我在这里!” 雾气浓厚,那道声音还有几分缥缈,似从很远的地方而来。 她凝神,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不过走出十来丈远,便见一道微弱的光芒从浓浓雾气中散出来。 她快步走过,唤道:“阿满。” 那道光微动,阿满惊喜地道:“七娘子!” 她待贺令姜近前,才看清她的样子。 “你可回来了,七娘子!”阿满神情激动,手上还拿着那面铜镜,方才的微光,便是这面铜镜发出的。 “我带着这位娘子,本快要找到出口,周遭却突然起了大雾,将我们困在此地。我试着走了几圈,却也只是在原地打转。” “无妨。”贺令姜道,“是那邪祟上岸来了。” 旁边的小娘子闻言不由一声惊呼,颤声道:“那……那邪祟竟然上岸了?” 贺令姜微微颔首,见她惊惧非常,这才出声继续道:“这位小娘子无需害怕,有我在,定然不会有事。” 那位小娘子朝她看来,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惊艳之色。 打斗之中,她脸上的昆仑奴面具已然不知掉落何处,此时一张白生生的面孔露在人前,欺霜赛雪,五官精致,端的是清丽绝伦。 只是,这面前的娘子年纪也太小了些,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看着比她还小些。这般年少,当真能驱了这邪祟? 阿满似是看到她眼中的怀疑,道:“我家娘子可厉害了。你道那邪祟为何突然上岸来,想来是被我家娘子打怕了,丢了老巢逃上来的罢了。” 听她这么说,那位小娘子心中定了几分。 周边烟雾萦绕,雾气缭绕过处,送来缕缕荷花的清香。 那位小娘子不由深吸一口气,疑道:“还未到春日,哪来的荷花香味?” 贺令姜皱眉,鼻尖轻嗅,果真闻到一股清香。 她立时道:“闭气!” 阿满闻言,连忙屏住呼吸,而那小娘子却是已经连吸了好几口,此时屏气已然来不及了。 紧接着,远远传来渺茫的歌声。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燕和莺……” 那声音凄婉哀怨,在浓浓雾色中更显缥缈,丝丝缕缕地向人耳中缠来,似要惑人心魂。 第三十一章 魂珠 旁边的小娘子似乎听得入神,摇摇晃晃地便朝前走去。 阿满上去拦她:“小娘子,前面危险。” 那纤弱的小娘子却不知何时生了力气,一把将阿满的手拨开,置若罔闻地继续向前去。 阿满向贺令姜看来,急道:“七娘子。” 贺令姜摇摇手,道,“无妨,不用管她。” 而后她又压低嗓音,凑近阿满轻声道:“你且跟着假装继续劝她,我在后面盯着。无需害怕,有我看着。” 阿满明白了她的意思,看着她重重点头。 提步追上那个小娘子,她继续柔声劝道:“这位娘子,这邪祟还没除去,莫要再乱走了。” 那小娘子却理也不理,只是拂开她继续往前。 贺令姜捏诀,隐了自己的气息,放轻脚步跟上。 凄婉的唱词缠着雾气,如丝如缕,不曾断绝。 小娘子人虽纤弱,步子却不慢,不过半盏茶已然离开原地老远,走到湖岸一侧的枯败老槐树下。 那棵老槐树周身雾气尤其浓重,贺令姜凝神看去,透过浓雾,就见一个灰白的影子挂在树干之上。 看到引诱许久的猎物靠近,那影子全身煞气大涨,飞身朝树下扑去。 阿满慌得连忙取出铜镜,口中念咒就朝着灰影照去。 “啊!”那灰影一声惨嚎,便被重重弹开,而后伏在地上不得动弹。 那被摄去心魂的小娘子也突然醒过来,大叫一声慌忙躲到阿满身后。 阿满奇怪地瞧瞧自己手中的铜镜:她何时这般厉害了? 身后不远处的贺令姜散开隐藏的气息,拂开浓雾走来,步态闲适仿若穿花拂柳。 阿满看她行走间,衣袂微动,心中恍然:原来是七娘子啊。 她走上前,问道:“七娘子,此物便是那邪祟?” 贺令姜颔首:“你可害怕?” 阿满摇摇头,道:“瞧着也不过是一团灰影,没什么吓人的。” “她此时已被我打散了魂体,既维持不了人形,也恢复不了鬼态,自然没什么好怕。” 贺令姜又道:“不过,也不用着急失望,以后,你许有机会能见些丑陋媸恶的邪祟。” 阿满连连摆手:“我不急,不急。” 她家娘子许是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她只道眼前这个不吓人,却没说日后还要多见些吓人的鬼祟呀。 贺令姜笑笑,道:“你且记住,鬼魅魍魉再是变化多端,妍媚也好丑恶也罢,不过虚幻。时刻秉持本心,自然没什么可怕。” 她步态悠然地走到地上那团灰影面前,微微俯身:“你说,明知道我就在这附近,何必还要故意惹事害人呢?” 不待那灰影回答,她转而又自言道:“不过也是,要是我,我也得拼劲全力,保下自己这条岌岌可危的小命。” “只是,害人总归是不对的。你觉得呢?” 那灰影浑身一颤,而后点点头。 “既然你也这么觉得,那便好办了。” 她除鬼,向来让鬼走得心服口服,若有那顽冥不服的,她也只好灭了了事。 她抬起手,正想将这灰影解决。 却听灰影突然哭泣起来,声音悲戚的很。 贺令姜一顿,道:“你哭什么?莫非我还冤枉你了不成?” 那灰影摇头又点头,抽抽泣泣道:“奴为奸人所害,至今已经十五载。只因心有不甘,迟迟不肯投胎转世,整日飘荡于这明月湖上。” “每逢节日,明月湖上皆有人祭祀祈愿,奴连带着受了些香火,便逐渐修成大鬼。但是这些年,奴可是未曾害过半条人命呀!” 贺令姜看了眼旁边的小娘子,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灰影连连道:“奴近来修为停滞不前,今日见这小娘子落单,一时生了邪念,这才险些铸成大错。可是,这不是没害成么?” 贺令姜道:“若是害成,我也不会站在此处听你多言了。” 害过人的鬼,气息污浊,面前的这只煞气虽重却并无杂息,因此,她才没有立时下手除了她。 那灰影瑟缩了一下,道:“不求天师您能放过我,只是奴心中执念难消,还求您能放我去看当年负我的那个负心人一眼,亲自问问他,待我了结心愿再来赴死。” 贺令姜问她:“你能离开这明月湖周边?” 灰影一顿,摇摇头。 “既然如此,谈何了结心愿?” 她无法离开这明月湖,如果那负心人此生再也不到此处,她这心愿怕是毕生都了结不了。 灰影一噎,她不知贺令姜是没明白她的言外之意,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好嗫嚅道:“奴是说,求天师您助我离开这明月湖。” 贺令姜不由挑眉,道:“你觉得我心肠很好?” 灰影连连点头:“天师您容色无双,在奴见过的诸多娘子中可谓之最。想来,您必然也是心善之人,能怜惜我这个可怜人。” 她似乎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 “奴十三岁被卖入妓馆,一跃成为临川城内最当红的妓子。只可惜识人不慎,二十岁时被人骗了一颗心不说,还为他丢了一条性命,因心有执念,不愿投胎,从此困在这明月湖内。” 贺令姜奇道:“你做鬼十五载,竟还惦记着你那负心人?” “人都说死后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你若早早投胎,今年可不是又一位青葱柔美的小娘子了,什么样的郎君找不着?何苦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做了鬼还要再在上面吊着?” 灰影无奈道:“天师说得有理。只是,这是奴死时的执念,如今执念不消,怕也是无法好好去投胎转世。只求天师怜惜则个,待奴了结执念,必然回来任由您处置。” 贺令姜叹气:“是挺可怜的,只可惜,你忘了一句话,小娘子未必都心肠柔软,也可能如铁如石。” 灰影顿住,眼前这人油盐不进,她狠下心,道:“方才打斗之间,娘子漏了几分端倪,我观娘子气息不同常人,倒是与我等有些许相似。” 贺令姜眉梢轻扬,不说话。 灰影知晓,自己说出这话,若是一个不当心就会立时被面前这人除了,连忙道:“不知娘子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我修炼多年,将全身修为凝为一颗魂珠,此珠或能助娘子几分。” 说着,她伸出五爪,往自己心口挖去,取出一颗散着莹莹幽光的珠子,递到贺令姜面前。 世间能修出魂珠者,万中无一,若有玄士偶然得之,拿来修炼便能让修为突飞猛进。 此物凝结着鬼物的全身修为,一旦离体,鬼物虽然不会立时消散,却变得和寻常小鬼无异,无疑是鬼物的命脉。 因此,但凡能修出魂珠的鬼物,莫不将其看得慎之又慎,从不示人,即便威逼利诱也不肯交出来。 自古以来,玄士能取得魂珠的唯一方法,便是诛鬼取珠,可即便如此,也有鬼物宁愿自毁也不愿让珠子落入玄士之手。 因此,这魂珠甚是难得。 贺令姜双眼微眯,如今,那灰影就这样托着这颗珠子,捧到了她的面前。 第三十二章 剑来 贺令姜的呼吸不由轻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魂珠,这颗小小的珠子周身绕着几缕鬼气,身上的幽光一明一暗,仿若跳动的心脏。 伸手接过,只觉入手一片冰凉,寒凉之意顺便传遍四肢百骸。 不知这魂珠,是否能帮她缓解白日那股焦灼之感? 灰影看到贺令姜接过珠子,不由提起一口气,她已将身家性命交给面前这人,却不知她是否真能如她所想,助她了结夙愿。 她看着贺令姜,轻声唤道:“天师?” 贺令姜看着她,道:“你当真只是想看一眼,而不是杀了他报仇?” 毕竟她口中的负心人,骗财骗色不说,最后还害了她性命。这份恨意怕是不能轻移平息的。 灰影似在苦笑:“我便是想,有天师您在,怕也是不成……” 贺令姜道:“你这话说的对,作为玄士,我自然不允。” “阴阳有道,生死有别,活人纵然再是十恶不赦,已经死去的却也无法来判他生死。否则,多少人说的那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就成真了。” “这么听来,无辜被害的人难免觉得天道不公。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以,《太上感应篇》里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太平经》里又说:善者自兴,恶者自病。吉凶之事,皆出于身。” “这世间自有法则,好恶相衡。一个人,若为恶事,即便一时无事,也是用自身气运相抵。气运用光了,反噬也会来得更猛烈些。” 灰影垂下头,低声道:“天师说得对。” “我已经被这份执念困了十五载,初时是恨是怨,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怨他忘恩负义如此无情,只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修成大鬼出去找他复仇,然而十五载来,修着修着,那份恨和怨也便浅了淡了。” “如今,只不过想再见他一面,彻底了了这尘世宿怨。此后魂飞魄散也好,投胎转世也罢,都是清清静静了无牵挂。” “既如此……”贺令姜说道,“那我便帮你。只是,你也需记得,莫要行复仇之事。他的恶自有自身和后辈来担,你若杀了人,却是要魂飞魄散再无转世可能的。为着这样一个人,不值当。” “是。”灰影伏下身子,道,“多谢天师。” 贺令姜看着她,这鬼物先被自己打散魂体又失了魂珠,已然一副摇摇欲散的模样。 她手上结印,而后从她头顶拂过,灰影只觉一股清浅的温凉流过全身,再看自己时,发现自己的魂体已经凝固了许多,显出生前的模样来。 “这湖中,可还有你生前之物?你将它取来,我施法助你离开。” 女鬼点头:“奴生前葬身湖底,头上所戴的金钗还沉于此。天师稍等,我去将它取来。” 说着,她化为一股黑气,便向湖中的亭子下底卷去。 正此时,一把剑突然远远飞射而来,带着凛然的纯正之气,向她刺去。 那剑极快,贺令姜只来得及飞身而上,将它打偏,自己却被这剑气带得从半空掉落下来。 她脚尖在湖面浮着的木板上轻点,旋身落于亭中。这道剑气极为精纯,倒有几分一剑破万法之势。 那把剑被人打偏,并未再次攻来。 周围雾气已经散去,月色溶溶,映照在湖面上显出几分潋滟来。 一人踏水而来,右手微抬收回了那把剑,随意挽了个剑花将剑背于身后,而后轻飘飘地落在湖中散落的木板上。 他声音冷凝,开口问道:“你是何人,又为何阻拦我诛杀邪祟?” 贺令姜走到亭边,月光下,那人脸上的凶兽面具尤为可怖。 “是你啊,笨鸟先飞。” 那人面具背后的眉梢一动,正眼看去,就见亭中站着一位少女,她已除了先前戴着的昆仑奴面具,月色映照下的是一张素白的脸。 “你是玄士?” 贺令姜颔首。 “为何阻我?”他又问。 贺令姜道:“这只鬼物与我有过约定,此时我却是不能让人将她杀掉的。” “遇邪不诛,非玄士所为。” “不问便杀,更非明智之士所为。” 贺令姜手中微动,将躲在湖底的女鬼唤出。 那女鬼先前差点被人一剑诛杀,心中正是惊怕,躲在湖底不敢动作,此时贺令姜唤她,只好显出身形来。 面前这人一身剑气凛冽,正好克制妖邪,她瑟缩着又往贺令姜身边凑了凑。 “你看她,可曾做过恶事犯下杀孽?” 面前这只鬼物,浑身并无杂息,自然是没有害过人的。他先前离得远,觉察到此处有邪祟的气息,便掷了一剑。 那人沉默片刻,然后道:“终归是鬼物,久留人间亦是不妥。既然并无害人,便送她去投胎转世吧。” 贺令姜一脸赞同:“我也是这么想。只是,我答应了她,要待她了结心愿后,再送她往归。” 她看着那人问:“你可是要与我抢她?” 先前那支灯谜让给他无妨,面前这个,她可是不会再让了。更何况,这还关乎着她怀中的那颗魂珠。拿人东西却不办事,这般无耻之事可不是她能做得出来的。 那人默了默,道:“我无意与你争抢。先前只是以为它是四处游荡的邪祟,所以才要将它诛杀。” “既然如此,这只鬼物便归我处置了。” 那人点点头,没有再多言。 贺令姜转身问那女鬼:“可将金钗寻到了?” “寻到了。”女鬼手上一动,便显出一只金钗来。 那金钗在湖底泡了多年,早已失了精美模样。女鬼看着她,不禁惆怅地叹了口气。 贺令姜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金钗,置于左手掌心,右手捏诀从钗间拂过,钗上的锈迹苔痕尽数退去,终于显出往日的几分光彩来。 “名姓、生辰八字是什么?又是卒于哪年哪月?” 女鬼连连报上。 贺令姜轻声嗯了一声,左手一抛,那金钗便悬于空中,她双手指尖翻飞结印,口中念咒,紧接着,便见那女鬼化为一缕青烟钻入钗中。 贺令姜取下金钗,将它收入袖中,正想回岸边去,便见先前那人还在远处立着。 “你怎么还未离去?”她问。莫非是怕她与这女鬼茜娘一同作恶不成? 那人正想开口。 只听“嘭”地一阵响,天空中突然盛开无数繁花,照亮了半个临川城。 斜对岸的不远处,光彩夺目的烟花腾空而起,在暗色的天幕上释放出无尽的华美来。 天空一片流光溢彩,漫天繁花穿过无边的黑暗,带着惊心动魄的声响,霎时传过湖岸的这面来。 第三十三章 不虚 “放烟花了呀……”贺令姜抬头看去,眼眸中也跟着映出烟花的光彩。 城中游玩的人,先是被这声响震住,待看到满天的玉树琼花时,都不由地瞪大眼睛,愣在原地仰起头欣赏。 便是那留在家中的,也都跑到院子里,抬头去看。 贺千里这次准备的烟花极多,这漫天的繁花虽是转瞬即逝,却也足足放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下。 繁花落尽,天空重新又归于寂静。 熙熙攘攘的街道这才恢复热闹,重新拥挤着走动起来。 贺令姜回过神,那带着凶兽面具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余湖波在月光下轻漾。 岸边传来阿满的呼唤:“七娘子!七娘子!” 贺令姜踏着湖面,飞身回到岸边。 阿满上前问:“七娘子,事情可办好了?” “办好了。我们也赶紧回去吧。”烟花已经放完,她却还未回去,想来又要惹人着急了。 一旁的小娘子脸上还有几分惧色:“这位娘子,我可否和你一同回去?” 今日上元佳节,她难得出府,见湖边尽是祈求姻缘的小娘子和郎君,这才走得远了些,想寻个偏僻处放盏河灯为娘亲祈福。 哪成想,就偏偏遇到邪祟,险些丢了性命。 此处偏僻,纵然那邪物已经被面前这位娘子收了,她也害怕,实在不敢一个人走回去。 贺令姜自然不会就将她这么丢下。 那小娘子连忙屈膝道谢:“多谢这位娘子。我叫孙如锦,是孙郡丞家中的四娘子。不知娘子如何称呼,待我回去,定然再递了拜帖上门道谢。” 贺令姜摆摆手:“上门道谢便不用了,我不想旁人知晓此事,也希望孙娘子莫要向他人宣扬我通晓玄术之事。” 孙如锦点头:“娘子既然如此说,我定然对此事守口如瓶。只是,救命之恩万不敢忘,还望娘子能告知姓名,好叫锦娘知晓恩人,心中有个念想。” 她如此殷切,贺令姜不好拒绝,只好道:“贺氏令姜,家中行七。” 孙如锦一惊:“可是临川望族贺氏家中的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颔首。 孙如锦心中惊叹,她早就听闻贺家七娘子容貌极美又擅画,只是听说她性子与寻常闺阁娘子有些不同,再加上这半年来,她一直呆在家中为母亲侍疾,未曾出门参加过宴会,便无缘得见。 今日一见,这贺家七娘子果然与众不同,不说那份容貌,单就是气度本事便是寻常娘子望尘莫及的。 她又屈膝,郑重行上一礼:“锦娘多谢贺七娘子。” 贺令姜扶起她,浅声道:“快走吧。你我家人想必都已等得心焦了。” 孙如锦的家中人此时也正在寻她。 贺令姜将她送至孙府门口,这才带着阿满匆匆赶到景云楼,果然就见青竹琼枝在楼下等她。 两人看到她后慌忙迎上来:“七娘子,您没事吧?” “没事,这不是有阿满跟着么?” 青竹二人松了口气。 等到上了二楼,就见宋氏带着长房的几个人,坐在窗边还未回府。 贺子煜一脸兴奋地跑上前,贺令姜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走到宋氏面前,唤道:“母亲。” 宋氏紧皱的眉头微松:“还好没事。” 她年前差点走丢了一次,这次出去看花灯又迟迟不归,可着实又将她的心悬起来了。 “劳母亲担忧了。” 贺云嘉站起身,皱起鼻子冲她抱怨:“你知道惹阿娘担忧,就老实些。别老是到处乱跑。” “知道了,知道了。” 贺云嘉见她并不反驳,等了她许久的那股憋闷也尽数散了。 等上了马车,就拉着她问:“你遇到什么好玩的了?怎么那么久才回来?快给我说说……” 贺令姜笑道:“就是赏赏灯,看看戏法,看别人猜灯谜放河灯罢了。” “就这?”贺云嘉不信。 “就这。”贺令姜看着她,一脸我没说谎的样子。 贺云嘉失望:“唉……那谁还不是呀。每年上元节不都是这些。” 说到这,她转而又兴奋起来:“不过,今年还是有一处不一样的。咱们贺家在主街处搭了个灯楼你可看到了?” 贺令姜点头:“那灯楼上挂了九九八十一盏花灯,每盏都漂亮极了。” “这有什么。关键是那最高处的一盏八角宫灯,你可知它是被谁赢了去?”贺云嘉冲她眨眨眼。 “不正是那江州的崔十一郎?” 贺云嘉激动得眼睛发亮:“你也看到了吧?你说说,那崔家十一郎生得可是好看?” 许是自幼修习玄术的原因,贺令姜觉得眼睛是最容易被外物所骗,她向来不爱去记人的样貌。 但此刻想了想,那位崔家十一郎面容白皙清俊,眉目温润,确实称得上好看。 “好看。” 贺云嘉看她神情淡淡,不由摇着她的肩膀问:“你难道都不激动的吗?” 贺令姜状似不经意地将她的手拂开,玩笑道:“作何激动?难道也要来个掷果盈车,将你们的这位崔郎逼得狼狈逃窜不成?” 贺云嘉脸颊微红:“我也掷了帕子,就是不知那崔十一郎接到没有。” 贺令姜端起车内小几上的茶盏,低头喝茶,闻言凉凉道:“没有。” 她看那崔十一郎,倒是恨不得将抛到自己身上的那些香囊帕子,全都扔个干干净净呢。 “哼!你如何知道?”贺云嘉捧着脸,手肘撑在茶几上,“许是就接到了呢?” 贺令姜看她一脸陶醉,不由放下茶盏问:“你当真喜欢这崔家十一郎?” “你懂什么。这崔家十一郎就如高岭之花,我不想着去采摘,但能得见美人,也是令人万分欣喜呀。” 她这想法,倒是洒脱自在。 鲜花虽美,却也并非采摘下来才好,默默欣赏一番便是这世间的美好之事了。 贺令姜正想赞她两句,就听她面色微红,接着说道:“如若……这美人,再与我有几分不同,那便是更好了。” 贺令姜放下茶盏:“你真会想。放下幻想,踏实做人吧。” 贺云嘉扑上去就要去挠她痒痒:“你这是说我做白日梦么?” 贺令姜挡开她的手,眼中含笑:“我只是觉得你近来话本看的有些多,并无笑你做白日梦的意思。” “鬼才信你。”贺云嘉白了她一眼。 贺令姜袖中的金钗不由一抖。 贺云嘉收回手,重新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快点暖暖身子吧。你现在怎么虚成这样,两手跟个冰块似的,我碰着都嫌冰手。” 贺令姜接过冒着热气的茶盏,一脸认真地看着她道:“贺云嘉,我同你说,我不虚的。” 玄士的事,怎么能叫虚呢? 第三十四章 笛声 上元既过,贺家长房又轰轰烈烈地查起先前贺子煜被施术的事情来,这幅不依不饶的架势,似要把贺家翻个底朝天才罢休。 贺令姜正坐在房中看书,琼枝进来道:“娘子,孙郡丞家的四娘子派人给您送来一卷画轴。说是上元节夜与您一见如故,心中很是欢喜。她手中恰有一卷名家画作,特赠给您赏玩。” “夫人便让婢子直接去取回来了。”说着,她将画轴呈到贺令姜面前。 贺令姜放下手中的书,翻开画卷,画倒是好画,只可惜她并非原来的贺七娘子,对画作也只是一知半解。 画中还夹着一张花笺。 “贺七娘子,上元节之事,着实感激。听闻七娘子爱画擅画,锦娘手中恰有一副王之冕的《墨梅图》,特赠与娘子。此乃我一番心意,还望七娘子能不蒂收下。若他日七娘子得空,锦娘再上门拜访叨扰。” 她看着手中的花笺,眉梢微挑。 这位孙家四娘子做事倒挺周全,既送了谢礼与她,又不着痕迹地向众人解释了两人相识的原因。 如此,两人的往来,就不过是寻常小娘子的闺中交往罢了。 她晒不得太阳,便整日闷在家中,所见所闻不过家中娘子郎君或仆妇口中的那些事。 孙家四娘子若要上门,听她说说外面的事,许也不错。 她寻了张纸笺,回信给孙如锦,只说自己有空,她得空自来便可。 袖中的金钗晃了晃,满是不满:“不是说要带我去看那负心人,了了我的心愿的吗?这都两天了,你为何还无动作?” 莫非,真是信了你的鬼话? 贺令姜将她从袖中取出,无聊地在桌子上敲了敲,道:“十五载已过,你可知道你那负心人现在何处?” 金钗里的茜娘只觉自己被她敲得脑袋昏沉:“我怎么知晓?” “那不就得了。我已让云福去查,这事急不得。我白日不得出门,若是你那负心人早已不在临川,那便更是急不得了。” 茜娘气结:“若他不在临川,你又出不得门,我这心愿何时才能了结?你莫不是骗鬼吧?” “骗鬼做什么?他若不在临川,我便用其他法子,总叫你如愿便是。你这么着急,就这么想我早点儿送你去投胎?” “鬼才想投胎!” “那便是了。”贺令姜敲敲金钗。 茜娘气到憋闷,亏她先前畏惧贺令姜一副玄门高人风范,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地魂珠交出来。哪成想,她这口舌更是厉害。 她索性缩在钗中,不再搭理她。 到了晚间,金钗里的茜娘又被贺令姜敲醒,不耐地道:“作什么?” 贺令姜幽幽道:“我觉得你似乎有些不耐?莫非已经不想去看你那负心人,这便想去往归了?” 茜娘浑身一抖,道:“哪有的事,哪有的事。敢问贺娘子唤醒奴,有何贵干?” “带你去了结心愿。” 茜娘一喜:“可是已经找到那人?” 贺令姜嗯了一声,道:“云福方才来传话说,你那负心郎君还在临川城内,就住在城南。正是月黑风高之时,我们可出去看看。” “怎么说得同做贼一般?”茜娘嘟囔道。 “可不就是做贼,难道你还想着,让我递上拜帖,带你光明正大地去拜访他?”贺令姜瞥了她一眼。 “倒也不必如此,这人怎生配得?我们就这么趁夜去,说不准可以吓他一吓。” 贺令姜敲她:“莫要使什么幺蛾子。” 她将阿满唤过来守着屋子,自己便避开府中守卫,偷偷地翻出府去了。 茜娘那负心郎君姓张名旭,住在城东的曹门巷子里,周围多是富裕的商贾之家。 贺令姜在一处立着石狮的府邸门前停下,门匾上写着两个大大“张府”。 她绕开守夜的人,飞身从墙上跃过。 云福先前已经调查好张府的布局,因此,她此时不过脚下一转,便向张旭的院子里去。 小院内的一间卧房中,张家郎主张旭忽地感到一阵寒意,他不觉拉了拉衾被,翻了个身。 睡梦中的他,依然紧缩眉头,似是睡得不甚安稳。 天气尚未转暖,屋内的暖炉还未熄灭,隐约可见其旁不知何时立了一道人影。 那人丢出一张符箓,暖炉内的炭火猛地一颤,一缕轻烟紧接着袅袅升起,氤氲出一股淡淡的暖香,寂谧无声,缓缓融入室内浓厚的夜色当中。 夜,静极了,只听得到床上两道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不过办盏茶的功夫,就听得榻上传来了轻微的鼾声,无疑,榻上二人已然沉入梦乡。 那人这才掏出火折子,凑到桌上的一盏烛灯上。 烛芯的火光跳了几下,接着,室内便是一亮,显出灯下的那张脸来,肤色如雪,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出一股柔和的玉色。 正是偷偷溜进张府的贺令姜。 她走至床前,在张旭身旁的女子额间轻轻一点,那女子便沉沉昏睡过去,而后手上捏诀凌空画了一道符箓,拍入张旭额间。 她唤出茜娘,轻声道:“候着。” 紧接着走到桌边坐下,掌心翻转,取出一只玉笛凑到唇边。指尖轻搭在笛孔上,葱白的指似与玉色笛身融为一体。 一阵清浅的笛声便缓缓扬起,悠游飘渺。 笛声入梦,榻上的张旭不由皱了皱眉,眼皮微动,似是挣扎着要从梦中醒来。 贺令姜只作不觉,吐息间笛音不绝,起承转合间带着几分幽邈诡秘,仿佛有人在耳边轻轻诉说什么。 不知不觉间,张旭的眉头已是渐渐舒展,呼吸绵长,似是又入了一个崭新梦境。 房内,笛音缈缈,恍若在编织如梦的往事。房外,却是夜色深深,寂寥无声。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房内,有人正在用一曲笛音编织一场梦境。 烛火轻轻摇曳,似乎也被这幽缈的笛声动了神魂,生怕扰人清梦,在那一瞬变得温柔起来。 整个屋子,安静极了,只余笛声悠悠扬扬,一圈一圈漾开。 茜娘静静盯着床榻。 本已沉睡的张旭却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纱帐,面上似哭似笑。 幽缈的笛音愈发低沉,如泣如诉,似乎是在诉说着往事。余音悠长,又似如丝藤蔓,悄然伸延到人的记忆深处,思绪便顺延而出。 第三十五章 非人 张旭呆愣愣地看着立在床前的茜娘,眼中不由流下泪来。 他伸出手,唤道:“茜娘,是我对不住你呀!” 茜娘眼中微动,走上前在床边坐下,问:“既然觉得对不住我,当初为何又背弃盟约,留我独自一人?” “当日,你说你要参加乡试,待考中便迎我过门。我信了。我身在妓馆,许多事便身不由己。为了等你,便拿出所有积蓄打点,只为等你回来。” “可是,我等来的是什么?” “是你抛却旧人,迎娶新妇。” 张旭张了张嘴,苦笑道:“茜娘,孝字难违,父母之命更是不得不遵。当初母亲听我要娶妓馆女子入府,便以性命相逼,我又怎么忍心如此对待生我养我的母亲?” 茜娘凉凉一笑,道:“不成想,我等了许久,就等来这样一个解释。孝字难违,便可背信弃义?” “莫要再为你的卑鄙怯懦找理由了。我茜娘虽出身风尘,却从不自轻自贱,你当初若是亲自登门解释,道明不能娶我进门的缘由,我也不屑于去逼迫你。” “茜娘,我……” 茜娘打断他,道:“你忘弃誓言怯懦逃避,我却心存盟约苦苦等你。” “你可知,你娶亲当日,我正被鸨母打着鞭子抽打,被逼着接客。我不愿屈从,从楼里冲了出来,跑出不远,便撞见你这个举人郎君迎亲的场景。” “你骑着高头大马,当真是风光得意,似是丝毫不记得,还有一人受尽折辱在苦苦等你。而我,却在人群之外,连挤上前去将你臭骂一顿都做不到。” ”龟奴追我追得紧,我仓皇逃到这明月湖边,无奈绝望之下投了湖。” 眼泪顺着张旭眼角流下,他道:“茜娘,是我负了你。这么些年,我一直未曾将你忘记。” “呸!”茜娘终于忍不住,啐道,“莫要恶心老娘。” 坐在一旁的贺令姜不由挑眉,向她看去。 这是彻底放飞自我了? “老娘只后悔,当初年轻,仓皇之下竟投了水,为你这个负心郎妄送了一条性命。” “死都死了,还竟因你这种货色生了执念,导致久久不得转生。” “每每想起,便觉心中犹如吞了十来只苍蝇那般。” “如今时隔十五载,听到你如此言语,我心中更是恶心得说不出话来。这世上怎会有有你这般厚颜无耻、卑微怯懦、恶心至极之人?” 张旭被她惊得一顿,伸手去扯她:“茜娘……” 茜娘拂开他的手,跳起来道:“莫挨老娘。” “我告诉你,老娘现在是鬼,是鬼!可听明白了?你要是再敢这么恶心我,当心我杀得你张府片甲不留、断子绝孙!” 说罢,她露出可怖的样子,作势便向张旭扑去。 张旭被她吓得惊呼一声,白着脸缩到床角。 贺令姜手上一拂,及时将他禁声。 眼前的茜娘整个人黑气缭绕,浑身湿淋淋地往下滴着水,乱糟糟的头发下,两只血红的眼睛如同铜铃,一双手指甲尖利发黑,似要将他撕扯咬碎。 张旭喉中发出嗬嗬的声响,整个人颤得似要晕厥过去。 “好了好了,吓唬吓唬就得了。”贺令姜挥了挥衣袖,张旭就昏睡了过去。 “作甚?”茜娘不满,“我还没怎么着呢。” 贺令姜瞪她一眼:“适可而止。” 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在张旭的记忆中,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然而,这场梦却不大好,最后还变成了个噩梦,想来要记个一年半载了。 再加上,茜娘是鬼体,与他这般近距离接触。 阴阳有别,他醒来后怕是要身体不适几日。 贺令姜手上微动,将茜娘收入金钗之中,衣袖轻挥,室内骤然暗了下来。 一人踏着夜色,便这样离开了张府。 回到房间,贺令姜将茜娘放出,道:“人也见到了,心愿可曾了结?” 茜娘皱眉,道:“执念是没了,看到他这幅嘴脸,可谓是散得干干净净。” “只是想想我因他丢了性命,他却妻贤子孝,富贵有余,倒叫我心中更气了。”说着,她不由狠狠吐出一口气。 贺令姜指尖一弹,一条黄纸就封住了她的嘴巴。 “别乱吹气。你不知道,你这鬼气阴冷得很。” 那黄纸上没有任何东西,不过一张普通的纸张罢了,茜娘将黄纸撕开,道:“七娘子还怕我这鬼气?我看你浑身上下冰凉得很,不比我这阴冷得鬼气好几分。只是平日里遮掩得好,未曾让人发觉罢了。” “怎么?你有意见?” 茜娘摆手:“怎敢,怎敢。” “不过,七娘子,你这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令姜坐在床边,歪着头看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吧……”茜娘咽了咽唾沫,“我觉得你不是人。” 她觉得贺令姜的目光比鬼还冷,连忙又道:“当然,你也不是鬼。” 贺令姜嗯了一声。 “若说夺舍吧,也不像。我听说,“夺舍”之法乃玄门禁术,在躯体宿主将死未死,神魂正弱之时,趁机而入,压制甚至将原主驱除体外,夺取他人的身体为己所用。” “你这身体……”茜娘一脸嫌弃地摇摇头,“死得透透的。” 贺令姜施了秘法,除了体温冷无心跳外,她浑身气息与活人无异,便是那玄术高深的玄士,也看不出来。 只是茜娘毕竟是鬼物,且整日与她贴身相伴,察觉一二倒也不足为奇。 茜娘又道:“你这可算是借尸还魂?似也不像。借尸还魂这也是传说中的事,若不然,我也随便借个尸体还魂去了。” “更何况即便是借尸还魂,那也得魂魄离魂,尸身尚温之时。七娘子你这种情况,当真是闻所未闻。” 贺令姜浅笑着,幽幽出声道:“你好奇心倒是蛮重。顺带告诫一声,好奇心害死鬼。” 茜娘毫不在意:“已经死了,还能再怎样。奴这也是关心你,毕竟,我把魂珠都给你了,你若是不小心就这么没了,也是可惜了我那魂珠。” 贺令姜道:“果真就给我了?不后悔?毕竟有了这魂珠,你便是一方大鬼。” “后悔你能还我?” 贺令姜摇头:“不还。” 茜娘嗤了一声,摆摆手:“做鬼做久了,也腻得慌。你送我去投胎转世,来生再做个漂亮的小娘子多好。至于魂珠,你看看怎么用比较好,那东西就随你处置了。” “你确定来生便是个漂亮小娘子?保不准是个脸上长了麻子的糙汉。” 茜娘气结,深吸一口鬼气,僵硬地微笑道:“贺七娘子,您这张脸如此美,奴觉得,您还是莫要开口说话为好。” 第三十六章 私贷 “哦。”贺令姜撑着下巴,闲闲道:“本想和你说说你那负心郎君的命数,现在看来还是不说了。” 茜娘奇道:“你都没问他生辰八字,能能看清他的命数?” 贺令姜晃晃指头:“我可是玄士,看人命数亦不在话下。相命一道,并非只有生辰八字才可行。” “这么厉害?那你便说说他命数如何?” 贺令姜撑着下巴,懒懒道:“衣食富足,无病无灾,能活到七老八十吧……” “算了算了。”茜娘赶紧摆手,“你还是别说了。这一说,说得我心中的更是不平。” 贺令姜瞟她一眼,道:“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虽然他一生无病无灾,但这子孙命却不大好?” “怎么?莫非要断子绝孙不成?” “那倒不至于。”贺令姜摇头,“他可谓是子息昌盛,就是这子孙们,各个都是讨债鬼。他这一生的大半精力,许是要花在为这些子孙后代收拾烂摊子上了,难得安稳。” “你因他而死,虽非他亲自所杀,却也有着莫大联系。他这般命数,便是偿债。我先前说过,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说得便是如此。” 茜娘叹了口气:“谁又说得清的呢?也许我有当日命数,也不过是在偿还前世欠下的债吧。” 贺令姜站起身,道:“多想无益。如今,你心愿既了,也应当去往该去的地方了。” “是呀。”茜娘目露惆怅,“做鬼十五载,在这人世间也盘桓得太久了,是时候离开了。” 她屈膝盈盈一拜:“多谢七娘子。也愿你能早日达成所想,自在行于这世间。” 贺令姜轻轻点头,捏诀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紧接着,便见星星点点地微光萦绕在茜娘四周,在这微光中,茜娘的身形逐渐淡去,消失在天地之间。 她终于不再囿于执念,自在了。 夜色正深,只听“吱呀”一声轻响,贺府的角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裹着头脸的仆妇偷偷从里面钻了出来。 门外等着的人听到动静,立时迎了上来。 “怎么?可将东西给你了?” 仆妇点点头,掏出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物,递给对方,低声道:“郎主,这已是夫人能拿出的极限了。” 那人接过包裹打开,月光下,面额巨大的飞钱晃得人眼花。 他面露喜色,连忙将包裹揣进怀里,道:“替我多谢二娘。我这些年维持家业不容易,还好有她这个妹妹帮忙。” “好。郎主快些走吧。这几日府里不太平静,夫人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当心被人发现。”仆妇道。 那人闻言又将怀里的包裹揣了揣,正想抬脚离开,却见那贺府角门突然打开,一波人举着火把涌了出来,迅速将他与那仆妇围了个严严实实。 仆妇脸上一慌,顿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抬头看去,就见贺相山从门内迈了出来。 他看到门口那人,眼中不由一冷,凉声道:“亲家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我们不及招待,倒显得我贺府失礼了。” 那人心下一晃,干笑道:“贺公不必多礼。我不过是有些事情需要寻二娘帮忙,如今事情已经办妥,就不打扰贵府了。夜色已深,我就先家去了。” 说着,他施了一礼,便要越过人群离开。 举着火把的护卫一个步子上前,将他拦了下来。 贺相山负手,道:“冯公要走,还是将怀里的东西先留下再说吧。” 那人面色一变,捂紧怀里的东西,声厉色荏道:“此乃我私人之物,贺公若是强行扣下,怕是不妥吧?” “妥还是不妥,还是先看看为好。” 贺相山下巴一点,一旁的护卫就将那人怀中的东西掏了出来,呈到贺相山面前。 只见那包裹中,是几张面额不一的飞钱,粗粗算来足可兑换一万贯。 贺相山面上一冷,道:“敢问冯公,这巨额飞钱又是从何而来?莫非,你出门还要揣着个万贯钱财不成?” 那人见东西已经暴露,只好强自解释:“我家中有些事,便向二娘借了一些钱财应急。怎么?贺公还要管弟妹娘家的事?” 旁边仆妇见他竟然就这么将自家夫人扯了出来,不由急得跺脚。 贺相山瞥了那仆妇一眼,道:“弟妹的娘家事,自然不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该管的。只是冯公面前这些飞钱的来源,我却是要问上一问。” 那人道:“这钱财自是我家二娘攒的体己,不过是为了方便,才兑成飞钱券。她虽已嫁入你们贺家,难道就管不得娘家的事了?” 贺相山望着他,道:“近来,我贺府可谓多生事端。先前在调查府中之事时,竟发现有人借着贺家的名头在外面放贷,且还是以高利来收息。” 自古以来,借贷收息便是望族富商积聚财富的手段。到了前朝,更是出现了专门的放款市场,叫做“子钱库”,其中利息更是翻了十番之多。 如此一来,富人更富,底层却被剥削的疲惫不堪。 而这些子钱库,不仅借给普通百姓,甚至是借给朝廷。 前朝末年,哀帝时期由于朝廷空虚,为了应对大周高祖的起义,就曾向夏侯氏的望族富豪借过,后来为了偿还债息,朝廷只好一再提高赋税,大肆搜刮百姓,弄得民不聊生,这才加速了前朝的覆灭。 于是,到了今朝,大周就开始对借贷一事进行严格限制。 在大周律法《杂令》中就有“公私以财物出举”一说,全面规定了有息借贷契约的订立、利息禁制、履行方式和保证责任等问题。 亦有明确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苔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 “须知,我贺家家世清白,向来禁止行放贷牟利之事,更遑论月息高达十分?此等行为,不但污了贺氏门楣,更是与大周律法相悖。” “冯公手上的这包飞钱券,怕是来源不正。” 那人一愕,向着仆妇看去。 那仆妇此时已然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自然也无暇估计他的疑问。 贺相山伸手,道:“冯公,请吧。这事还是需要你入府好好把事情的原委说个清楚。” 而后,他又看向那名仆妇:“去吧,去将你们郎主与夫人请到花厅来。这事,我们是得好好说道说道。” 第三十七章 家法 贺府的花厅灯火通明,冯氏连同贺千里匆匆进来,就见贺相山与宋氏坐在上首,神情严肃。 贺千里上前一步,问道:“阿兄,这是出了什么事?为何非要深夜唤我们前来?” 说完,他这才注意到坐在一侧的冯家郎主冯通,不由惊道:“舅兄怎地也在此处?” 冯通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贺相山掀起眼,看着贺千里道:“这事,你恐怕要是问三弟妹了。” 冯氏看到厅中的冯通时,眼角便是一跳,如今听贺相山这么说,心中更是慌乱,脱口道:“我怎么知道兄长你要做什么?我娘家兄长今夜不过有急事来寻我,怎么又被人拦到这里了?” “有事寻你?”贺相山问道,“可是寻你借钱应急?” 说罢,他便先前从冯通那里拿来的包裹取出来,在桌上展开,巨额的飞钱券晃得人眼花。 冯氏一愣,扬起下巴,道:“是又如何?我娘家出了些事情,急需钱财应急。莫非这事,还需知会兄长一声不成?” 先前那仆妇喊她喊得急,加上三郎主贺千里就在旁边,也未来得及说那借贷之事,只低声告诉她,她拿钱给娘家人的事被家主发现了。 只是拿些钱财给娘家周转罢了,又不什么大事。郎主那边,她稍后再向他解释。 贺相山却冷下脸,凝声道:“借钱帮扶你娘家,这是你们三房夫妻的事,自然无需知会我。只是,你这钱财又是怎么来的,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冯氏心下一慌,还是嘴硬道:“兄长是什么意思?我就不能有些体己吗?” 贺千里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妻子私下拿钱给娘家兄弟这事,他并不知晓。如今,听阿兄这意思,这钱财还有问题? 他转头看向冯氏,问道:“这钱是怎么来的?你可是动了公中财物?” 冯氏整个人一跳,道:“怎会?我怎么可能动得了公中的东西?” 那宋氏将账目理得如此清晰,看得又那么严,她就是想动手脚也动不了啊。 “那这钱财到底是怎么来的?”贺千里低声质问。 两人是夫妻,他虽不清楚冯氏到底有多少体己,但方才他也看了,那几张飞钱兑换出来,少说也得有上万贯,绝非自己这个妻子能随意拿出来的。 冯氏低着头,不吭声。 贺相山道:“你可是不敢说,这钱财,乃是你借着贺府名头,在外面寻了坊间之人去放贷,还是收了十分的月息所得?” “这……当真如此?”贺千里看向冯氏。 前朝世家大族皆有通过放贷收息的方式牟利的,但贺家祖上曾深受其害,便定下族规,贺氏族人皆不得行放贷之事。 到了前朝哀帝时期,朝廷政权之所以加速瓦解,其中也有民间大兴借贷,进一步弄得民不聊生之故。 大周高祖是前朝武将出身,举事之后带着部下打天下,更是亲见诸多底层百姓受借贷之苦,对望族豪富放贷收息一事,可谓是深恶痛绝。 他对借贷一事曾立下律令,“私人借贷,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更进一步规范了有息借贷契的流程和方式。 及至后来,朝廷户部主持实施常平法,在各州郡下设常平仓,专门向有低额借贷所需的百姓提供借贷,每月取利不过一分。 至此,民间借贷盛行之风已然渐渐淡去。 虽也有富商地绅联合坊间之人高额放贷,但去借的都是那急需大额钱财,等不得官府审批的人家,且此种行为不过是少数。如今的世家大族碍于名声,更是极少为之。 贺千里又问冯氏:“你当真去私下放贷了?” 冯氏没有办法,贺相山既然这么说,想是已经查明一切,她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 贺千里气得胡子直抖,指着冯氏道:“你……你真是……” 贺家族规,冯氏并非不知。 “族中之人,不得行借贷之事以谋私利。若有违此规者,笞四十。” 冯氏虽非贺氏子弟,但嫁入贺家,便是贺家的人,她虽是初犯,但这笞四十的惩罚,也是逃不掉的。 贺千里无奈叹气,然后俯身对着贺相山一礼道:“阿兄,冯氏毕竟是妇人,身子弱受不住。她做下这事,也是我过于粗心大意,没有察觉之故。这家法,还请允我代领。” 冯氏瞪大眼睛:“郎主!” 她扑上前,跪倒在地道,“阿兄,您是贺家家主,秉公处事,我无话可说。这族规,既是我犯的,惩罚便由我来受,与我家郎主无关。” 贺千里低声喝道:“住嘴!” “郎主!” “取妻不教,夫之过也,这罚合该由我来受。”贺千里看向贺相山,“阿兄,若要行家法,现在就开始吧。” 说罢,便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贺相山点点头,道:“你倒是有些担当。既如此,我也不会手软。” 贺氏施家法的用具是一根特意编织的藤条,浑身色泽暗红油亮,足有小儿手臂粗,拿在手上看着就足够令人胆寒,更别说抽在身上了。 贺相山挥起藤条,然后狠狠落下,破空声伴着藤条抽在皮肉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 贺千里不由闷哼出声。 一旁的冯氏,更是眼中发红,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坐在旁边的冯通,也跟着不安地动了动屁股。 贺家施家法,他一个外人无从置喙。这事虽是因他向冯氏要钱而起,但他又不知这钱是怎么来的。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贺家家主将他留在这里不说,还任凭他这个外人看着他对自己弟兄施家法,到底是何意? 藤条打在身上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贺千里的脊背已是鲜血淋漓,透过衣衫浸透出来。 他紧咬着牙齿,面部因疼痛又强自忍耐而抽搐起来,即便如此,他喉间还是时不时泄出几分痛极的闷哼。 冯氏在一旁泣不成声。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等到最后一鞭落下,贺千里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郎主!”冯氏大惊,慌忙扑上去扶住了他。 第三十八章 谋害 贺相山放下藤鞭,吩咐一旁的仆从,道:“将三郎主扶回房去,再请大夫来给他瞧瞧。” 四十鞭不是个小事,若非贺千里这些年在外跑着经商,也练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怕是撑不到现在。 一旁的冯通也想跟着往三房去看看,却被贺相山喊住:“冯公,留步。” “何事?”冯通有些不耐烦了。 二娘私下放贷的事,他又不知晓,如今只因向二娘拿些银子救急,大半夜地被扣下不说,贺家还故意在他面前施家法。 怎么?这是要指摘他这个娘家人不成? 贺相山上前,问道:“听闻冯公家中有一子,自幼身体孱弱,近日却大好,不知是何缘由?” 冯通没好气道:“贺公问这个作甚?” 冯贺两家虽是姻亲,但素来算不得亲近,对于彼此府中之事,也不甚关切。 贺相山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道:“冯公许是听说,我家五郎前几日莫名昏迷,虽然已经醒来,但身子却还是有些弱。因此,我便想着,问问冯公是可是请了什么名医?许能请来,也给我家五郎看看。” 冯通皱紧眉头,叹了口气说:“不过是请了个江湖术士罢了。不过,贺公也别想着,再去请人了。我实话和你说,那人并不靠谱。” 说到这,他眉头更是紧了几分,继续道:“我家六郎自生下来便身子孱弱,走几步便要喘。前些日子,府外来了位游方术士,说是能治好六郎的病症,我便将人请进来了。” “那人确实有些本事,在府中不过呆了两日,六郎竟然便好了起来,走路跑跳与寻常孩子无异。” “哦?”贺相山奇道,“这不是好事么?怎么说那人不靠谱呢?” 冯通摇摇头,道:“别提了。六郎好了不到两日,却又突然昏迷。醒来后,身子还不如之前,只能整日躺在床上了。我让人去寻那术士,却是怎么也寻不到了。” “这倒是奇怪。”贺相山眉梢一挑,“冯公可知那术士是用了什么方法来治令郎的?” “我也不知。那术士只说,这是他师门秘法,旁人不得看。因此,只得给他备了个小院子,那两日,他便呆在里面给六郎治病。” 贺相山和宋氏对望一眼,这所谓的师门秘法,怕就是那七星转命术了。 玄微道长曾言,要施这七星转命术,须得以转命双方的发丝、血液为引,还要知晓两人的生辰八字。 五郎先前也说,庙会那日,他同四郎一同套圈时,曾不小心被圈上隐着的小刺刺破手掌,流了几滴血。 那套圈人看闯了大祸,慌忙上来拿干净的手帕给他沾了伤口,还帮他擦药裹了起来。唯恐这出身富贵的小郎君一怒之下,让人掀了自己这摊子。 五郎性子好,没说什么,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如今想来,怎么偏偏就五郎手上的圈子隐着小刺?一个摆摊子的套圈人,怎么身上就恰巧装着干净的帕子和伤药呢? 只是这发丝和生辰八字,却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发丝这等贴身之物,只有五郎院中伺候的人,才有机会能拿下。至于生辰八字,也只有贺府中的亲近之人才知晓,便是连一般仆妇也无从得知的。 贺相山想起贺令姜的话,这背后谋害长房的人,到底是何人呢? 他看着面前的冯通,眼中微动:五郎的事,他是故作不知,还是只是被人利用了呢? 贺相山道:“这术士的治病方法,我却是知道的,名唤七星转命术。” 冯通皱眉:“七星转命术?我倒未曾听过。” “所谓七星转命术,便是将一人的寿命强行转给他人,也曾有久病之人,借此术将身上的病症转给别人,中术者身上便会出现那人的病症,而借命的那人却能窃取他人健康,渐渐痊愈。” 冯通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你是说……我家六郎之所以身子大好,就是用了这七星转命术?那……那怎么突然又病情恶化了呢?” “自然是施术失败,被反噬了。” 贺相山盯着面色惊诧的冯通,继续道,“冯通可知那被换命的另一人是谁?” “我怎地知道?我连那术士治人所用的法子都不知晓。”他咬牙道,“若是让我找到这术士,定然让他没好果子吃。治人治好便罢了,如今我家六郎的身子反而比以前还要弱,连床榻都下不得了。” 贺相山冷冷一笑:“想来被换命的那孩子,冯公也不甚在乎。” 这是自然,人又不是他害的,他心虚什么?更何况,他连苦主是谁都不知道。 冯通被说破心思,不由有几分尴尬:“倒也不是……只是我也不知那苦主是谁,又能怎么样呢?” 贺相山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那苦主此刻便在冯公面前了。” 冯通有些摸不着头脑,左右看看,花厅中的仆从先前已经退了出去,如今只余贺相山夫妇。 他眼中一震,愣了许久才找回声音,道:“你是说?” “没错。我家五郎前几日莫名昏迷,身子变得虚弱不堪,便是因着被人换命的原因。” 冯通不觉倒退几步,坐回椅上,道:“这……这未免太凑巧了吧?” “冯公也如此觉得?”贺相山道,“你冯府郎君身子大好,我家五郎便突然昏迷过去了,等到五郎醒来,你们冯府郎君却偏偏又不好了。这般看来,不是被人换命,还能又是如何?” 冯通这才反应过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冯府绝对没有人要谋害贺家郎君的意思,更不可能有人去做这事。” 贺家大肆调查谋害五郎君之人的事,他也听说了。他们不是要把这名头,算到他头上吧? 贺相山冷笑,道:“冯公不是也说太凑巧了吗?” 冯通苦笑:“是太巧了些。但也不能因此就说,贺府的小郎君就是我冯府害的呀。再说,咱们毕竟是姻亲,我冯府也没有必要害你家郎君不是?” 贺相山只看着他,并不答话。 他毕竟是贺氏这般大族的家主,如今收敛了神色,气势上便有几分骇人。 冯通被他盯得浑身紧张,不觉抬起衣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 想到面前这人方才面无表情施家法时的模样,再想到贺千里那鲜血淋漓的脊背,他擦汗的手不由一顿。 冯府,似乎也并非没有理由去谋害贺氏长房之人。 第三十九章 云居 冯通暗道一声糟糕,这下可是说不清了。 冯家二娘嫁了贺家三郎主贺千里为妻,贺家三房是庶出的,自古以来,亲兄弟为了争家产都能争得头破血流。 贺千里与贺家家主又不是一母同胞,若是真的为了贺氏这偌大的家产,动了心思,也不是不可能。 更何况,今日二娘与他钱财,又被捉了个正着。 这可真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他冯家定然是没有害贺家长房的心思的,只是贺千里夫妇二人到底如何想,他心里却没底。 此时,他恨不得将冯氏扯过来问个清楚。 只是,如今贺相山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只得陪着笑道:“贺公,我冯府真的没有谋害贵府郎君的意思。” “冯公一再推卸责任,到底是何意?”贺相山沉声道。 冯通连忙摆手,道,“不是推卸责任。但这事,虽然巧了些,只未必就认定是我冯府所为吧?” “若是我的话,不足以为证。咱们也可将云居观的玄微道长请来,看看贺冯两家的郎君是否被换了命。” “我家五郎身上中的术,便是他解的。玄微道长术法精深,为人更是方正,他的话,冯公不会再质疑吧?” 当下这种状况,冯通还能怎么办?只好先拖着,寻了贺千里夫妇问明情况再说。 贺相山冷哼一声,道:“既如此,我便派人去请玄微道长。至于冯公,就先在贺府暂居一晚,等明日玄微道长到了再说吧。若此事属实,别怪我贺家翻脸无情。” 说罢,他便甩了甩衣袖,带着宋氏出了花厅。 冯通被他如此无礼地对待,心中不快,却也自知理亏说不出话来,只好在仆从的带领下,到客房休息。想着,趁机去贺家三房一趟,找他们夫妇问个清楚。 再说贺相山出了花厅,便见贺令姜带着阿满,站在不远处的廊下,似乎在等他。 看到贺相山出来,她上前几步唤道:“阿爷。” “令姜,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未歇息?”贺相山问。 “听说府里出了事,便来看看。” 贺相山道:“不用担心,并无什么大事。先前查到,五郎的事似乎与冯府郎君有些关联,今夜便趁机将冯家郎主留了下来,盘问了一番。” “那可曾问出什么结果?” 贺相山本不想多说,但想到这个女儿先前的决断,又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便将过程与她说了一遍。 听闻贺子煜可能是被人与冯家郎君换了命,贺令姜眉梢不由一扬,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阿爷正要派人去请玄微道长,这事可否让女儿来做?” 贺相山担心她累着,道,“这大半夜的,你还是早些休息吧。这些事,自然有家中仆从去做。” 宋氏也跟着道:“是呀,令姜也晒不得日光。万一回来时,一个不当心,身子要不舒服的。” 贺令姜摇摇头:“无妨,我当心些便是,争取在日出前回府。再说,有阿满她们跟着,不会有事的。” 她先前便是在云居观出的事,贺相山不知道,宋氏却有些担心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贺相山已经同意。 “那就去吧,我多派几个人跟着你,小心些。” “多谢阿爷。那我先回院中,等开了城门,便和府中之人一同去。” 贺相山点点头,温声道:“去吧,时辰到了我让贺成去唤你。” 宋氏看着贺令姜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郎主,令姜毕竟是个小娘子,你让她大清早出去做这些作甚?” 贺相山笑笑,道:“是呀,她只是个小娘子,开开心心便好。她闷在府中许久,想出去,便去吧。多派几个人护着,也不会出什么事。” 如果可以,他希望令姜恣意而活,更希望她有可以恣意的资本,底气十足,无需惧怕旁人约束指点。 对她而言,多些处事的经验和能力,总归是个好事。 宋氏无奈,对于贺家七娘子,贺相山向来宠得紧,她又能如何? 寅时过半,贺成便来唤贺令姜了。 他是贺相山的心腹,如若不是七娘子今日要亲自去云居观请玄微道长,这等事本也用不着他。 阿满和青竹琼枝二人拿着幕篱、布伞上了马车,又唯恐贺令姜饿着,还提了早膳。 待她们坐好,贺成一声下令,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往城外而去。 云居观离城中约有二三十里,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楮山脚下。 此时,天刚蒙蒙亮,山脚之下雾气缭绕,贺令姜在琼枝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许是因为贺令姜上次便是在楮山出的事,到了此处,青竹琼枝二人都格外警惕,唯恐她再出了什么意外。 云居观在楮山半山腰处,马车行不上去,想要到观中,须得顺着台阶一步一步爬上去,也有那富贵人家雇了轿夫,抬着上山。 贺成上前,躬身道:“七娘子,咱们备了肩舆,您……” 贺令姜摆手,提起裙裾踏上台阶道:“不用。我自己爬上去便可。” 贺成抬头,便见她已然拾级而上。他摆摆手,示意抬着肩舆的人退下。 临川多山,楮山在其中算不得高,但也着实不矮。许多身强体壮的人想要爬到半山腰,都难免要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 贺成手下的都是好手,自然不惧,青竹琼枝自幼习武,阿满力大,也没什么事。 但七娘子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一口气爬到半山腰,竟然也面不红气不喘的。 贺成难免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贺令姜只作不觉,抚了抚裙摆,道:“去叩门吧。” 此时刚到卯时,云居观的大门还未打开。但观中的道士都是清修之人,他们做早课起得也早,此时,观中各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 听到敲门声,一个小道童跑了过来,探出个脑袋问道:“这位娘子,可是要上香?现下怕是不行,得等到辰时方可。” 贺令姜摇摇头:“我寻玄微道长。可否劳烦小道长通报一声?” “哦……找玄微师叔啊?”他瞪着大大的眼睛问,“娘子如何称呼?我好跟玄微师叔说。” 贺令姜笑笑道:“我姓贺,家中行七。小道长如此告诉道长,他自然会知晓的。” 第四十章 玄阳 小道童点点头,道:“娘子稍等片刻。”说罢,便阖上门,往观中跑去。 云居观位于楮山半山处,清晨雾重,站在此地望去,满眼云雾,缭绕在四周,置身此间,恍若云中之人。 不多时,便听到观中大门打开的声音。 贺令姜转身看去,就见一位道人在小童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他身着靛蓝道袍,头戴白玉道冠,手执一柄拂尘,山中微风拂来,手中的拂尘连着宽袍大袖随风飘动,很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行走间步履轻盈,想来也是术法高深之人。 看到贺令姜,道人上前几步,问道:“可是贺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颔首,眼中有几分疑色:“道长是?” “贫道玄阳。” 贺令姜了然,原来是这云居观的观主,玄微道长的师兄啊。 “原来是玄阳观主,失礼了。”贺令姜双手合握于胸前,微微欠身道。 玄阳观主笑道:“贺七娘子无需多礼。” 看到贺令姜身后的一行人,玄阳不由问她:“我听这小童说,贺七娘子是来寻玄微师弟的?” 贺令姜点头,说道:“先前贺家之事,得幸由贵观的玄微道长出手解决,贺家感激不尽。如今家中有事,还需请玄微道长去一趟。” 玄阳观主笑道:“此乃修道之人的分内之事,贺七娘子不必多礼。只是,如今玄微师弟正在为诸位弟子授早课,讲解经书。贺七娘子不妨移步观中,坐下喝杯茶,稍等片刻。” “也好。” 贺七娘子先前便是在这出的事,她之所以提出要来云居观请玄微,为的也是趁机看看。 玄阳亲自领着她往待客的茶室去,又让小道童去沏一壶热茶来。 “贺七娘子先前在后山出了意外,导致娘子受伤,也是我云居观看护不周之故,不知如今娘子身子可还好,有没有什么大碍?” 贺令姜摇头:“无事了。” 玄阳眼中一松,欣慰道:“那便好,否则我观中上下都心中难安。” 他看了一眼贺令姜的额头:“七娘子这额头,是先前落下后山矮崖摔伤的?” 贺令姜抬手轻拂额角的纱布,点头道:“应该是吧。” 应该? 看着玄阳不解的目光,她笑着道:“许是摔倒了脑袋,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玄阳眼中好奇。 贺令姜点点头,“醒来后就脑袋空白一片,我只昏昏沉沉地往前走,后来碰到阿满她们来寻我,这才回了家。” 玄阳眉头微皱,捋着颔下的胡须,道:“这般情况,倒是少见……” “是呀。大夫说许是脑中有血块,压迫到记忆。但也无妨,保不准,哪一天也便全都想起来了。” 闻言,玄阳眉头稍稍舒展:“如此便好。想不起来往事,难免会有些不便。” 贺令姜端起茶盏,轻饮一口,方无谓道:“这也没什么,身旁有婢女们提醒着,倒还好。” 她今日换了件交领的衣衫,动作间便露出颈间缠着的薄纱。 玄阳不由问道:“七娘子还伤到了脖颈?” 贺令姜放下茶盏,指尖摸着颈间的薄纱,道:“是有道伤口,不知是不是从山上滚落时,被山间的碎石划破的。” “七娘子也不知道?娘子难道还未曾找大夫诊看不成?” 贺令姜摇摇头,只淡淡道了一句:“也无甚大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小娘子伤到头脸脖颈,不愿叫外人看见也是可以理解的。 人毕竟是在云居观出的事,贺家宽宏大度,并未追究,玄阳却不能当这事没有发生。 他目露愧意,道:“是我云居观看护不周了,竟让七娘子受了这般伤。” 玄阳摆摆手,又侧身低声吩咐了身旁的道童一声。 不多久,便见那道童捧着一物走了进来。 玄阳取过那小小的白玉瓷瓶,将它递到贺令姜面前,道:“贫炼丹,对制药一道也有些心得。此物乃贫道秘制的生肌祛疤的药膏,贺七娘子若不嫌弃,还请收下,也算是让贫道聊表愧意。” 贺令姜看着他的手,顿了片刻才伸手接过,只觉鼻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她挑眉问道:“道长这药膏可是用了积雪草?” 玄阳闻言点头,眉眼微弯:“没想到七娘子竟然对药草也有涉猎。” 贺令姜轻轻摇头:“不过偶然间曾闻过积雪草的味道,因着听闻这味药材极为珍贵难寻,便留了心。” 积雪草有生肌固体的奇效,即可外敷,又能内用,只可惜它往往生在雪山之巅,摘下后也须得立即以冰雪保存,过于难得,是药家极为稀缺珍贵的药材。 她将瓷瓶收下,诚心道谢:“观主费心了。” 大约等了两刻钟,玄微才结束了早课,匆匆过来。 他先对玄阳施了一礼,方向贺令姜问道:“贺七娘子,你有事寻我?” 贺令姜站起身,道:“家中有事,需请道长过去一趟。” “出了什么事?”玄微诧异道。 贺令姜道:“家父昨日问了冯家郎主,怀疑五郎先前中了七星转命术,正是被人与冯家六郎君换命。” “冯公说,施术那人是个游方术士,咒术被解前,那人就已不见了踪迹。家父想着,如果能请道长前去相助,兴许能寻到一些线索。” “七娘子你不是……”玄微连忙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 贺七娘子既然不想让旁人知晓她通晓玄术之事,这种事情,自然还是交给他来做妥当。 他转过身,冲玄阳观主施了一礼,道:“师兄,我得随贺七娘子去趟贺府了。” 玄阳点点头:“去吧。若是解决不了,便回来同我说。” 他又对贺令姜道:“此次贺府的事,我云居观定然义不容辞。” 贺令姜浅浅一笑,道:“多谢观主了。既如此,我便同玄微道长先下山去了。” 玄阳将他们送到道观外,目送着一行人下了山,这才转身领着小童往自己的院子里去。 他吩咐小童在院外守着,自己推门进了屋内。 屋中之物摆放得整整齐齐,桌上摆着的烛灯还未来得及熄灭。 他衣袖一扬,拂灭了轻轻摇曳的灯火,只余烟气氤氲着缓缓上升。 玄阳走到书架旁,右手在架上的一块寿山石上微微用力一拧,那书架便应声移开,露出后面的一条密道来。 第四十一章 密谋 沿着密道逶迤而下,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玄阳在头顶的一处暗格上一推,光线便泄了进来。 他手上一撑,跳出了暗道。 这暗道的出口在楮山的后山处,与云居观的位置恰好相背,因着其后便是连绵山脉,鲜有人至。 沿着林间行至不远,还有一座看起来荒废许久的竹屋,在林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玄阳拂过林间枯木,走进竹屋,寻了个蒲团盘腿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不多时,一人携着满山晨雾,也走了进来。 他掀起眼皮,道:“你这是从后山小道上来的?” 那人抚了抚身上的枯枝草叶,道:“不从那边上来又能如何?先前不过趁着夜色从前山绕过来,便被撞了个正着,无辜惹出事端。如今,我也不得不小心些了。” 玄阳看他一眼:“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当心。” 那人哂道:“我怎么知道,大半夜的,令姜不睡还在观中四处晃悠呢?更是未曾想到,她会跟到这后山来。” “我今日见到贺家七娘子了。”玄阳道。 那人挑眉,道:“哦?她竟然亲自上山来了?我还当她最近都不会踏出贺府半步了呢。” “冯家六郎君的事情已经被发现,她来请玄微过去,想要寻些线索。” 那人问:“你觉得你那师弟可能查到线索,找到我们身上来?” 玄阳皱起眉心,道:“玄微我倒不担心。我在意的,是贺令姜这个人。” “令姜?她怎么了?” 玄阳幽幽道:“或者说,我在意的,是现在的贺令姜。” 那人闻言也不觉皱眉,道:“我先前确实将她埋了,只不知,她又如何醒过来,还回到了贺府。” “她的说法,我想你也听过了。只是,你觉得可能吗?”玄阳问他。 当日,贺令姜跟着他到此处,被玄阳察觉后,转身欲跑,玄阳抽出桌上的长刀便追了上去。 后山山路崎岖,贺令姜慌忙间跑到一处矮崖边,她转身之时,玄阳提刀就向她颈间划去,鲜血喷涌而出,贺令姜脚下一个不稳,也连带着跌下了矮崖。 两人到矮崖下寻到她时,她身上额上磕得不轻,人也明明断了气。 贺家的七娘子,若是在云居观失踪不见,贺家必然派人将这楮山翻个底朝天。于是,玄阳便让那人趁着夜色,将贺令姜扛下了山,找个地方埋了。 谁料想,那明明已经断气的贺令姜,却活了过来。 那人道:“你们玄门不是有借尸还魂的说法吗?我先前同你说过,她自醒来后,便记不得往事,更晒不得太阳,连身上的伤也不肯让大夫瞧。只是,我也试探过她,她似乎也不怕那些驱魂之物。你今日见到她,感觉如何?” 玄阳想起方才见到的贺七娘子,言笑晏晏,彬彬有礼,举止间和常人无异,身上更无半点借尸还魂的迹象。更何况…… 他道:“玄门的借尸还魂,说白了是夺舍之术,要在躯体宿主将死未死,神魂正弱之时,趁机而入,压制甚至将原主驱除体外,夺取他人的身体为己所用。这贺令姜,你我二人可是亲眼看到她断气的。” 那人点点头,又问:“难道就没有活人断气后,有孤魂野鬼附身其上的吗?” 玄阳道:“你说的这种情况,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罢了。若不然,那些孤魂野鬼随便找个刚断了气的尸身,附身上去岂不快哉?更何况,我今天见到贺令姜,并未探得她的神魂有何不对之处。” “那她这是……”那人不解。 “只有一种解释。” “什么解释?” 玄阳神情笃定,“她确实是孤魂附身,因此她不记得前事,更晒不得太阳。只是,她必然是精通玄术之人,懂得如何掩盖自身,让旁人窥不出异常来。” “她?精通玄术?” 那人恍然,“先前我们就在疑惑贺相山身上的牵机咒怎么就失效了,而且身子一日比一日大好。如今想来,他之所以日渐恢复,也是贺令姜出事重回贺府之后,我听说,她每隔一日,都会去陪陪贺宪成,想来便是趁机解咒。” “我怀疑府中暗中寻了玄士解咒,却不曾想过是她。” 玄阳双眼微眯,道:“还有贺家五郎君身上的七星转命术被解,必然也是她的手笔。我那师弟的能力,我还是清楚的。现下这个贺令姜,不容小觑……” 那人道:“贺家如今既然已经查到冯家身上,这事想来也拖不了多久。你本要坚持慢慢来,如今看来,我们不得不快刀斩乱麻了。” 玄阳问:“你预备如何做?” 那人眼中一定,道:“我只想坐上贺家家主之位,将整个贺氏握在手中,再现我贺氏往日的荣光。如今既有人挡道,便将那挡道之人除去便是!” “能解得我的七星转命术,还反噬于我,她的手段,不是能轻易对付的。” 那人一笑:“观主难道连个黄毛丫头都对付不了吗?” 玄阳冷冷道:“你激我也无用。她这幅躯体的魂魄,可未必是个黄毛丫头。” 那人道:“你我既选择合作,贺府之内的事,我可以来做,但这涉及到玄士之事,却是要你来想办法。如若不尽快将她除去,我们被尽数揪出来不说,你想得到的东西,恐怕也拿不到。” “急什么?我只是说她手段或许不差,可也并非对付不了。你忘了吗?她有个最大的弱点……” 那人眼中一亮,道:“你是说她晒不得日光?” 他转而又皱眉道:“这是她的弱点,你我知晓,她自己也十分清楚。因此,她回到贺府这么多日,从不出府,白日也多是闷在自己的屋子里。便是要出门,到其他院子里去,也是戴着幂篱,撑着伞,唯恐不小心晒到日光。” “你我若想在白日诱她出来,怕是很难。”他不禁叹息。 玄阳斜眼瞥了他一眼,道:“她今日不就出来了吗?我看她,对这楮山和云居观好奇得紧。你我想弄清出她到底怎么活过来的同时,她怕是更想知道,自己这个身躯是怎么死的吧?” 他似乎有把握,贺令姜必然还会来此。 “既如此,我们便让她来,至于还回不回得去,便不由她说得算了。” 第四十二章 心思 贺令姜与玄微一行匆匆赶回贺府时,日头不过堪堪升起。 她戴上幂篱,俯身从马车上下来,阿满已经撑起伞,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遮在伞下。 玄微也从后面走了上来,贺令姜伸手道:“道长,请。” 一行人沿着贺府的院落和抄手游廊,来到花厅中。 贺相山听到消息,已经在花厅侯着了。 看到玄微道人,他起身上前,施了一礼道:“有劳道长了。” “贺家主言重了。”玄微还礼道。 冯家郎主冯通已经被人请到了花厅,他昨日一夜未睡,又加上思量过多,脑袋只觉得昏昏涨涨。 昨夜,他趁机去了冯氏的院子,刚进屋,冯氏就一阵风一般卷了过来,扯着他便怪道:“不是让你小心些,避着些人,为何今夜偏偏被长房撞着了?若不是你,三郎主也不必受这番苦头。” 冯通被她吵得脑袋生疼,将冯氏拨到一边,不耐道:“怪我做什么?贺家妹婿这次挨家法,是替你受过。我不过是问你借些钱财周转,又没叫你去打着贺家的名头放贷!” 冯氏方才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听到这话,眼中一瞪,似是要冒出火光来:“借些银子周转?借些银子周转,有动不动就让已经出嫁的妹妹拿出上万两的吗?若不是为了兄长你,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最后让郎主这般受苦。” 冯通理亏,道:“好好好,这事就怪我,是我的错,连累了妹妹你和妹婿。” 说罢,他又话头一转,道:“只是,我这处却是有事要问你们的,你可得给我说实话!” 贺千里方才敷过药已沉沉睡去,冯氏回头看了一眼内室,轻声道:“小点儿声,别吵着郎主。到底什么事,你说!” 冯通神情一肃,让冯氏屏退下人后,方低声问道:“你实话和我说,你们……可是对这贺府家产有些心思?” 冯氏惊道:“阿兄!” 冯通沉声道:“你就说,有还是没有?” 冯氏揣着袖子,犹疑片刻还是点点头。 冯通瞪大眼睛:“果真!” “这偌大的贺府,传承百年的大族,谁能没些心思?”冯氏反诘道。 “我们三房虽是庶出,但贺府这一支,这些年也一直未曾分家,再加上家主病重,虽然长嫂能干,但毕竟是女子。整个贺家就靠二房和三房撑着,我们三房理着贺家的诸多铺子,动些心思也是在所难免的。” 冯通打断她:“你有心思,我管不着。我只问你,你们可曾下手去谋害贺家长房的五郎君?” “大哥这是何意?”冯氏撇了撇嘴,不满道,“我们便是对贺家家产有心思,也不过在生意产业上动些手脚,谋些私利罢了,谋害长房那小小的孩童作甚?” “你只说,有还是没有?” 冯氏坚定摇头:“当然是没有。” “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 冯通目露狐疑之色,问:“你没做,妹婿他……难道也不曾去做?” 冯氏面上恼怒,道:“阿兄,你这是做什么?怀疑我便罢了,为何还要羞辱我家郎主。郎主他为人宽厚,对待家中小辈更是温和慈爱,怎么可能去对五郎下手?” “那就怪了……” 他有些不解,既然冯氏他们并未对贺家五郎君下手,那为何贺家五郎君偏偏中了劳什子七星转命术,还偏偏是和自家六郎换了命? 冯氏看他这幅模样,更是觉得有些莫名:“阿兄问这些到底是做什么?” 冯通遂低声,将方才花厅中和贺相山的对话一一道来。 冯氏不由惊道:“五郎先前昏迷不醒,是被人施了术,且还是和咱们六郎换了命?” “恐怕是这样的。”冯通点点头,“但我不清楚内情,也不敢就这么认了呀,所以这才想着来问问你和妹婿。” 冯氏摇头,道:“我们真没做这事。” 说着,她不由看了看内室,贺千里敷了药,又用了祛痛安眠的汤剂,此时睡得正熟。 冯通苦着脸道:“那这事,也不是我们冯府做的呀。我看贺家家主似乎胸有成竹,扣着我不放,看样子是要一心找我们冯家算账。” “我只能先打死不认,说贺家五郎君与六郎并非是换命之人。但等到天亮后,贺府将那云居观的玄微道长请来,我便是不认,也没什么用了。” 冯氏道:“这事又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为何要认?便是那玄微道长说了什么,又如何?” 冯通摇摇头,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事怕是不能善了。说到底,我们冯府家小业小,能和贺家扯上关系,也是因着是你们三房姻亲的缘故。如今,咱们六郎这事,只怕最终还是要扯到你们三房身上。” 听到这,冯氏冷静下来,眼中不由一沉:“看来这事,最终直指的还是我们三房。” “我道今夜你来取钱怎么就偏偏被人捉住了?如今看来,这放贷之事,家主也是早就一清二楚,只不过今夜才借机发作。” 她又望了望内室:“只怕,这家法,也是冲着郎主来的。” “如此说来,这就是你们贺家几房斗法,跟我冯家着实是没什么关系啊。” 冯氏瞥了他一眼,道:“阿兄怕什么?平日里从妹妹我这里拿钱,可没见你撇得这么清。” 冯通道:“借钱归借钱,但如今这事不可善了,我们冯家既然没有参与,就没有背锅的道理。” “阿兄这话倒叫人心凉,若是我们三房与这事真有干系,冯家是撇也撇不清。” 冯通气结:“你……” “好了好了。”冯氏摆摆手,道,“大哥不用怕。我先前说了,我们三房未曾做过那谋害长房五郎君的事。咱们行得端,立得正。便是等那玄微道人上门,我们也不必怕。” “那是最好。”既然冯氏已经这般说了,冯通心中再是不安,也只好按下,一切等明日再去分说。 他又叮嘱了冯氏几句,便起身往客院去。 冯氏立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在抄手游廊中渐行渐远。 屋内灯火摇晃,隐有叹声消散在昏黄的夜色中去。 第四十三章 冯家(加更) 听闻玄微道长已经到了,冯氏也匆匆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贺千里昨夜挨了一顿家法,敷了药后却有些发热,她跟着折腾了许久,到后半夜才沾着枕头睡着。 她睡前还叮嘱身边的人,若是玄微道长到了,一定要将她唤醒。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种势态,她须得向长房解释清楚,五郎君这事和他们三房无关才行。 她脑中思量着这事,昨夜睡得也不甚好,只觉梦里纷繁错杂,醒来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摸摸床榻上的贺千里的额头,见已经退了热,这才放下心来。 冯氏低声吩咐身旁的仆妇:“去灶上备些清粥,等郎主醒来用。我去前院花厅看看,吩咐院中的人手脚都轻些,莫要让人扰了郎主休息。” “是,夫人。”仆妇低声应是。 冯氏又道:“传话给二娘子、四娘子还有三郎君、四郎君,让他们在自己院中待着,今日不用来请安了。” 说罢,她才匆匆往花厅去。 冯氏到的时候,玄微道人已经在花厅坐了许久。 冯通还在解释换命的事:“贺公,这换命之事,我冯家是当真不知晓,更不曾去谋害贵府的五郎君呀。” 贺相山不为所动,只是道:“是与不是,待道长去冯府为贵府六郎君看看,自然便知晓了。” 冯氏一只脚踏进花厅,扬声道:“兄长如此做法,可是在怀疑我三房谋害五郎?” 贺相山闻言望去,道:“弟妹觉得呢?” 冯氏冷笑一声,道:“我若说三房并未行此黑心之事,兄长定然不信。长房五郎君出事,如今又偏偏和三房的姻亲冯家牵扯不清,大哥心中怀疑是理所当然。” “只是,官府断案都讲究证据,即便您是贺家家主,怀疑我们三房做了这事,也须得拿出证据方可。” 贺相山抚了抚衣袖,道:“这是自然。玄微道长正要去冯府,为六郎君看看身子。五郎中的咒术便是玄微道长所解,如若两人当真是换命之人,道长自然也能看得出来。” 冯氏反问道:“即便冯家六郎与五郎所中的咒术一致,如何就能断定是冯家或是我三房谋害了五郎君?” 贺相山眼睛一眯,道:“光凭这一点,自然是不能断定。只是,就凭这一点,冯家和三房怕也是脱不了干系。届时,该拿出解释不是我长房,而是你们。” 冯氏不由无言以对。 贺相山又继续道:“玄微道长说过,这七星转命术,须得以转命双方的发丝、血液为引,还要知晓两人的生辰八字。” “先前去庙会,五郎性子内向,本没想去,是四郎硬拉着他去的。可偏偏在庙会上,五郎被套圈的刺破了手指,取了血液。” “再说这生辰八字,弟妹该知晓,世家大族对生辰八字看得有多重。除却生身父母,也便只有家中极为亲近的长辈能知晓的。” “这些东西,对外人来说,很是难取,对家中的亲近之人,却是举手之间罢了。我们防得了外人,又如何能防得了身边人生出其他心思呢?” 冯氏愤道:“如此,兄长便觉得此事是我们三房所为吗?” “我先前便解释过,四郎拉着五郎去庙会,不过是小孩心性,想找五郎陪着他玩耍罢了。至于那生辰八字,又不是只有我们三房能得知。兄长为何不怀疑二房,不怀疑四弟?” 贺相山摇摇头,道:“弟妹莫要觉得不公。二房、四弟,我自然也曾疑过。只是如今,递到我手里的证据,却是实实在在指向三房。” “放贷、利用铺子牟取私利的事我就不说了,单就说冯家六郎君一事,你们又如何解释?” 听到利用铺子牟利一事,冯氏眼皮一跳,她强自辩解道:“定然是旁人陷害!” “是不是陷害,我也不知。我只知,如今三房确实算不得清白。”贺相山摆摆手,道:“弟妹在此与我争执无用,不如去和三弟商量,看看如何证明你们三房确实没有做下这事。” “此事若当真与三房无关,我定然与三弟和弟妹你赔礼道歉。但是,若三房真的将手伸到我长房子嗣身上,那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他转头看向玄微道人,道:“已经耽误许久,如今就要劳烦道长亲自去冯府一趟,看看能不能寻到线索,将那歹人寻出。” 说罢,他又问冯通:“冯公,可否带路?” 冯通苦着脸,点了点头,他便是不带,他们就不去了吗? 冯氏看了眼玄微道人,又看向贺相山,道:“我也去看看。” 玄微道长的名头她自是听说过的,只是,冯家和三房如今明显是被人陷害的,她得从旁看着才放心。 “弟妹若要去,便去吧。”贺相山道。 一直坐在角落里静默不语的贺令姜站起身,上前行了一礼,道:“阿爷,我也想跟去看看。” “你也要去?”贺相山抬头看看外面,“如今日头正好,你的身子.......” 贺令姜一笑,道:“无妨。我会顾好自己的,再说也有阿满她们照看着,定然不会让我晒着日光。” 贺相山还不放心,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见玄微道人也跟着站起身道:“贺七娘子作为长房的人,若要去看,也是可以的。贺公放心,有贫道在旁,不会让七娘子出事。” 贺相山无奈,只好叹气道:“去吧,去吧。” 他又叮嘱贺令姜:“当心些,若是不舒服,就赶紧回府来。” 贺令姜点点头:“多谢阿爷关心,女儿会注意的。” 冯家是商贾之家,坐落在城东。 当年之所以能与贺氏成为姻亲,也不过是冯家祖上曾帮过贺家曾祖一次大忙,谋来了这与贺家结亲的机会。 冯家的府邸不算小,但因着近年来经营惨淡,家业愈发衰败,难免有几分颓败之感,周边的墙垣看起来似是久未修葺的样子。 守门的老仆看到是自家郎君,身后还跟着一行人,慌忙打开大门,迎了众人进去。 贺令姜跟在玄微道人身旁,一路从冯家的庭院中穿行而过。 比起贺家来,这冯府的院落自然也算不得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冯家六郎君的院子前。 院前站着的小僮见得自家郎主竟然来了,登时吓了魂飞魄散,来不及行礼便冲进了院中。 第四十四章 闹剧 冯通眉头一皱,正想呵斥那小厮两句,就见他已“哐”地一声关上门,不见人影。 冯通气急,抬脚便将门踹开,气冲冲地往冯六郎的院子里去。 贺令姜一行人就跟在他身后,堂而皇之地进了门。 院中扫撒的仆妇婢女看见自家郎主怒气冲冲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不由一愣,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俯身行礼。 冯通无心搭理他们,抬脚便往冯六郎的房间去。 待到了近前,便见那先前看门的小厮,在门口说着什么,一副焦急的样子,看到冯通过来,慌忙拦在他身前,行礼道:“郎主!” 冯通一脚将他踹开,怒道:“你们在做什么?六郎君如何了?” 小厮被他踹得跌了个跟头,慌忙爬起来,拽着他的袍子道:“郎主息怒,郎主息怒。” “息什么怒!滚开!”冯通甩开他,踹开冯六郎的房门,便冲了进去:“六郎!” 他的声音猛然止住。 跟在后面的贺令姜抬头望去,就见一个面带桃红的妖娆女子从内室走了出来,行走间还时不时扯扯自己身上未理整齐的衣衫,遮住胸前的春光,看那衣着,似是冯府婢女。 冯氏一个箭步上前,道:“这是做什么?六郎呢?” 那女子似是被来人吓了一跳,惊呼一声便又冲进了内室。 冯氏皱眉,掀开帘子走进去,便见那婢女伏在床边,小声哀哭着,斜倚在床榻上的冯六郎只着一件里衣,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那冯六郎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面上却带着灰败之色,一看便是自幼缠绵病榻、体虚身弱之故。 只是…… 贺令姜又看了看他落在婢女发间的那只枯瘦的手,似乎心疼婢女,那手轻轻抚着婢女的发丝,以作安慰。 她在心里啧了一声,这般体虚多病,还如此好色不知节制,当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冯氏瞪大眼睛,道:“六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冯六郎低咳一声,轻喘几息方道:“姑母,侄儿尚未起身,还请姑母先避一避。” “起什么身?”冯氏道,“你阿爷不是说你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吗?” 她又指了指床前那婢女,问道:“这又是什么人?” 冯六郎面上浮上几分浅红,轻轻道:“不怕姑母笑话,这……这是我的房里人,青梨。” “什么?”冯氏只觉得荒谬,“你的房里人?你这般虚弱,不好好养着,要房里人作甚?” 冯六郎语噎:“姑母……” 他便是再虚,也是个男子,总得有需求要解决下吧。且先前他虽病弱,却还不至于下不得塌来,身边有个房里人也不奇怪吧? 冯通气结,指着他骂道:“你这个逆子!” 他这儿子,因着身子不好,自幼养在小娘子堆里,大了些,更是早早知了人事。冯六郎身子不好,他打又打不得,只好骂一顿了事。 哪成想,如今身子都弱成这样了,还不忘这事。当真是! 贺令姜瞥了那冯六郎一眼,问道:“这便是冯公说的下不了塌?如今看来,贵府六郎君的身子骨倒是好得很呢。” “七娘子……”冯通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这话自己说不合适,便使了个颜色给冯氏。 毕竟是娘家,出了这等丢人的事,冯氏也不得不帮忙遮掩着:“令姜,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这些事还是不要管了,且去外面坐一坐。待阿婶处理好这事,就陪你回府。” 贺令姜挑眉,悠悠道:“哦?这等事,既然冯家六郎君做得,我又为何看不得?” “再说,我今日是得了阿爷应允,同玄微道长一道儿来的,冯家六郎君是否同五郎同中一术,冯公口中下不了塌的六郎君为何这般生龙活虎?这些事情还没弄清楚,我身为长房之人,自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冯氏还想再说些什么,玄微却道:“贺七娘子说得正是,冯家六郎君的私事,我们当然不便多问,只是他身子突然好起来又衰弱下去的原因,与贺家五郎君所中换命之术是否同出一人之手,我们还是要快些查明也是。” “背后到底是何人?想来,贺三夫人也是想快些知道真相,洗清贺家三房的嫌疑的。” 冯氏想了想,她再拦下去,便是故意阻止长房寻找线索真相了,如此,三房身上的污水更是洗不去了。 她低声道:“道长说的有理,既如此,便有劳道长为六郎看一看。” 说着,她退后一步,让出位置给玄微来。 旁边的冯通见状,也连忙喊了仆妇上来,要将那婢女拉下去。 婢女以为冯通要处置了自己,慌得连忙拽住冯六郎不撒手:“郎君,郎君,救救婢子,救救婢子。” 冯六郎本就体弱,如今被她死拽着不放,里衣的领口紧紧勒住脖子上,弄得他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 这是什么个闹剧! 冯氏跺脚,上前掰开那婢女的手,吩咐道:“将人带下去!” 仆妇连忙加快手脚,连拖带拽地将那婢女压了下去,远远地还能听到那婢女凄厉的喊叫声。 冯六郎终于得空,扯了扯衣襟,深吸了几口气,不经意间,还露出苍白肌肤上的暧昧颜色。 他这幅样子,冯氏简直没眼看。 见他没事,她便转身对玄微道:“让道长见笑了,道长请。” 玄微点点头,走到床榻边,手上捏诀,双指并拢点在冯六郎眉间。 冯六郎只觉浑身额间一热,整个人便动弹不得了。 一旁看着的冯通和冯氏也不由屏住呼吸。 只见玄微口中念念有词,又从袖中甩出两道符箓,贴在冯六郎身上。少顷,他才将手收回,冯六郎身上的符箓也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化为两张废纸。 玄微睁开眼,嘘出一口气。 冯通上前问:“如何?” 玄微点点头,道:“贵府六郎君身上,确实有施过七星转命术的迹象,且确确实实是曾和贺府六郎君换过命。” 虽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冯通还是垂死挣扎道:“道长可能确定?” 玄微颔首,道:“那七星转命术后来被解,施术之人受到反噬,六郎君也跟着昏迷不醒,之所以此后身子比之前更弱,便是因着这个原因。贫道修习玄术近四十载,对于这种事,还是不会误判的。” 冯通动了动嘴唇,还是道:“虽然如此,这施术谋害贺府五郎君一事,当真是与我们冯家无关。道长若是不信,可于我冯府随意查看。” 第四十五章 药丸 玄微微微摇头:“到底有没有关联,却也不是现下就能定下判断的,贫道更不敢妄言。” 他又道:“如今贺七娘子也在此,如若冯家主当真有心证明自己,便让贺七娘子与贫道一起查探,如何?” 贺七娘子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又能做什么? 但她毕竟是贺氏长房之人,只要玄微道长愿意去探寻可能的线索,洗清冯氏的嫌疑,冯通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连忙就要带玄微道长,去那术士先前所住的院子中看看,却被贺令姜叫住了。 “冯公,且慢。可否容我上前仔细看看六郎君?” 冯通皱眉:“贺七娘子,你终归是个小娘子,如此怕是不妥。” 冯氏也上前,扯了扯贺令姜的袖子:“令姜!” 贺令姜浅浅一笑,道:“父亲既让我来,便是让我代表长房的意思。如今,找出事实真相才是正理,男女大防还是且抛到一边吧。” 玄微跟着点头:“七娘子说得有理。” 贺令姜提起步子,绕过冯通走至床前。 冯六郎正在自己房中睡得正香,便被人吵醒,接着自家父亲带着人进来将他臭骂一顿不说,又被玄微贴符施咒地折腾。 他浑浑噩噩地被折腾了半天,如今才回过神,便见一名容色无双的小娘子冲着自己走了过来,不觉心头一荡。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小娘子手上微动,他已是动弹不得。 贺令姜俯身凑近他,冯六郎只见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眼睫微颤,面上不由泛出几分不正常的红色。 冯氏见状,就要上前拉她,却被玄微道人一个上前拦下:“贺三夫人,稍安。” 贺令姜在距离冯六郎一尺处的位置停下了动作,她鼻尖轻嗅,眉头不由跟着蹙了起来,几个呼吸间,眉梢又尽数舒展开来。 她神色如常地直起身,衣袖在冯六郎身上轻轻拂过。 “六郎君近日可有服药?” 冯六郎心中如擂,正望着面前的小娘子发着呆,就见那小娘子一下子退了开去。 听得问话,他呆呆地点头。 贺令姜继续问道:“不知是何药物?可否取出来让我看看?” 冯六郎猛然回过神,低下头:“没……没了……我昨夜刚刚用完最后一粒。” “怎么会没了?”冯通道,“家中寻了那么多大夫,为你问诊开药,这已经吃完了么?” 冯六郎神色尴尬道:“阿爷,我近日并未服用府中大夫开的药。” 冯通皱眉:“那你这用的是什么?” 冯六郎嗫嚅道:“是那术士先前给儿子的药丸,我身边还剩了一些,便继续服用了。” 冯通大怒:“不是不让你再用那江湖术士的东西了吗?你看看你,好好的一个人,原本虽说体弱了些,但若不是那术士,也不至于弱到下不了塌来。你还用他给的东西,莫不是不要命了?” 冯六郎张张嘴,没有说话。 但这药丸确实是好使呀,他素来体弱,便是做起那事来也有心无力。 那术士的术法或许不行,但这强身固体的药丸,却当真有几分效果。他服了几日,便觉身上有了几分力气。 冯通看他这幅样子,便知这孽障在想什么,指着他怒得说不出话来。 贺令姜心下有数,无意再看他们冯府的闹剧,转而道:“冯公,劳您带我与玄微道长,去那术士先前所住的院落看看。” 冯通只好抛下冯六郎,领着他们往院子里去。 不出贺令姜所料,那术士已经将自己留下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她与玄微转了一圈,也未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好打道回府,将冯府发生的事告知贺相山。 玄微走出花厅,向着一旁送他的贺令姜道:“这下咒施术之人果真狡猾,竟是什么线索也未留下。” 贺令姜口中安慰他:“道长不必着急,如今既已确定冯家六郎君和五郎中术一事有些关联,剩下的事慢慢查便是。” 玄微叹了口气:“只是有愧七娘子所托了。” 贺令姜笑笑:“道长言重,先前贺府的事,多亏了道长相助。” 玄微摇摇头,道:“七娘子这么说可是愧煞贫道。七娘子如若需要帮忙,便让人去云居观寻我便是,我定然竭力而为。” “如此,便多谢道长了。” 贺令姜看着他登上马车,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阿满看着她走进屋内,转身收起伞,道:“七娘子,咱们今日跑了一天,您可是累了吧?可要为您按一按?” 贺令姜摆手,道:“累倒是不累,许久未曾出府门了,觉得还是蛮新奇的。” 阿满重重叹了一口气:“是呀,您如今出行不便,当真是许久未曾出去了。只可惜,今日去了一趟冯府,却没有什么收获,还劳娘子您辛苦了一回。” 贺令姜在桌边坐下,正要提笔绘符,闻言笑道:“那可未必,今日这趟,倒是没有白去。” 阿满疑道:“莫非有什么发现?可能寻到那歹人到底是谁?” 贺令姜不言,凝神绘成一道灵符后,方才放下笔道:“发现倒是有些。至于那歹人,他怕是快要憋不住,自行找上门了,不急,不急。” 阿满不解,正想再问,就见她已经提笔继续画起符来,她只好将自己心头的疑惑暂且按下。 贺令姜一连画了十来道灵符,这才停了下来。 一旁的阿满看着,只觉七娘子今日所绘的灵符与往日有许多不同,似是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贺令姜搁下笔,让阿满将那把大伞取来,又道:“去将琼枝唤来,我有事交代她。” 阿满低头应是。 贺令姜接过桐油大伞撑开,手上一抛,二十四骨的油布大伞便腾至空中,在半空微旋。 她两指并拢,冲着伞面虚空画了几道灵符,而后迅速伸出食指在唇边咬破,指尖迅速冒出殷红的鲜血来,她食指一弹,那滴鲜血便射到伞面,虚空处的灵符盛光一闪,紧接着不见了踪迹。 贺令姜衣袖微拂,大伞又重新落入她掌中,原本干干净净的内壁伞面上似有繁复的花纹,若隐若现。 第四十六章 被绑 长房五郎君身上所中的转命之术,系于冯六郎一身,这事已经容不得反驳。 三房和冯家忙着去找证据洗清自己,贺相山与宋氏也在加紧步子调查,看看府中是否还有其他可疑之处,连带着二房也自危起来。 一连两日,整个贺府都笼在一股压抑沉闷的氛围之中。 用过晚膳后,贺令姜便呆在屋中修习玄术。 不知不觉间,已是月至中天,原本安静的贺府突然嘈杂起来,那喧嚣声如同一道沸腾的水波由远及近而来,传入贺令姜的耳中。 她翻身下床,打开房门问道:“出了何事?” 琼枝几个也刚听得消息,面上还带着几分惊诧,闻言忙上前答道:“是府中出了事,说是四郎主让人给绑了。” “四叔被人绑了?”贺令姜眸中微深。 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抬眸望去,整个长房已是灯火通明,其他房中的灯火也在逐渐亮起。 她回身披上外衫,而后吩咐道:“阿满,你去将桌上的那封信取来,骑马迅速到城门口候着,一旦城门开启便立即出城,将云居观的玄微道长请来,就说我们贺府有事,急需请道长带人前来相助。” 阿满虽不明所以,但见她神情严肃,便立时领命。 贺令姜则取过门边的幕篱和大伞,带着青竹琼枝二人往花厅而去。 她刚到花厅门口,贺氏各房的郎主与夫人已经到了。 贺相山和宋氏坐在主位上,一脸愁容。 二房的贺宪成因着在县里当值,还未休沐回来,吴氏一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 至于三房,贺千里背上的伤虽然还未恢复,但听闻消息,已然是强撑着出来了,冯氏在一旁担忧地望着他,时不时为他擦去额角的冷汗。 除此之外,倒是不见各房的小娘子和郎君。 贺令姜止住脚步,回头低声吩咐青竹、琼枝两句,而后又从袖中掏出一物并着一沓纸递给青竹,道:“将这令牌拿出来,他们会照做的。” 青竹一愣,这令牌乃是贺家家主令,令牌一出,与家主亲至无异,不知怎会在七娘子手上? 贺令姜拍拍二人的肩膀,柔声道:“去吧。” 说罢,她独自一人绕着花厅外围晃了一圈,而后才施施然地进了花厅。 冯氏现在看到她,便觉得头疼,道:“令姜,你不在房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贺令姜没有答她,只是上前冲着贺相山和宋氏二人施了一礼:“阿爷,母亲,听说四叔出事了,我来看看。” 贺相山按按额角,示意她先坐下,而后才沉声道:“方才府外有人递来一封信,说你四叔被人绑了,若想要他活命,便备上十万贯来赎。” 这十万贯,重量非同一般,绑匪特意注明,要拿可兑成铜钱的飞钱券。 “我派人去寻你四叔,他果真不在府中。如今,只好让人去筹钱了。” 这大半夜的,想要凑齐可兑十万贯的飞钱券,并非易事。长房满打满算不过六万贯,余下的,还需从公中和各房手中凑一些。 贺家四郎主贺诗人被绑,各房于情于理都该出些银钱来赎。 更何况,贺相山也说了,这钱,长房日后还会归还。因此,他一发话,几房就将毫无疑义地将钱券凑了出来。 贺令姜道:“那绑匪就未曾说些其他的?” 贺相山摇摇头:“他只说给我们一个时辰凑齐钱券,其他的他会派人送信再说。” 贺令姜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 花厅中的众人此时也无心说话,一旁的滴漏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在静默中显得格外响亮。 花厅中一片沉寂,只有烛火轻轻摇曳着。 忽地,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而来。 可是来信了? 厅中诸人抬眼望去,却见各房的小娘子小郎君鱼贯而入,一时间将花厅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显然是被人硬喊过来的,有的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冯氏皱眉,道:“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她先前分明叮嘱过,不得将这些事传给他们听。 三房的五娘子上前,挽着她的臂膀道:“不是府中说,让我们都到花厅来吗?” 冯氏不解:“谁喊你们的?” 贺令姜开口道:“是我让贺成将人叫来的。” 冯氏见状不满:“令姜这是何意?你四叔被绑,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今又叫各房的娘子郎君出来添什么乱?” 贺令姜理了理衣袖,道:“正是因着府中出了大事,我这才将人都唤到花厅来,以免歹人暗中出手,再伤了各房的娘子郎君。” 冯氏冷哼一声,道:“他们自然有仆从护卫守着,无需你来担心。这偌大的贺府,还轮不到你个小辈来作主。” 她言辞间,满是不快:“令姜如此行事,实在过于妄为,兄长与阿嫂该好生管教才是。” 贺相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冯氏摸摸怀中四郎君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你们先回自己院中休息去。这些事,和你们小娘子小郎君无关。” 说着,她便要扬声唤自己的贴身仆妇:“去将娘子郎君们送回去。” 厅外寂静无声,并无仆妇闻声进来。 冯氏眉头一皱,就要扬声再唤,却被贺令姜喊住:“三婶莫要再唤了,此刻,那些仆妇们是进不得花厅的。” “这是何意?”冯氏望向贺相山,眼中满是质问。 贺令姜打断她:“三婶无需质问阿爷,他也不知情,这事是我让人做的。” 贺千里喘了口气,忍着脊背的疼痛,问道:“令姜,你做了什么?” 二房的吴氏也一脸莫名地望过来。 贺令姜起身,冲着上首的贺相山和宋氏行了一礼,道:“还请阿爷母亲恕罪,今夜四叔被劫之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如今,我们贺府正值多事之秋,女儿便拿了令牌,让贺成派人将各房郎君娘子请来,又令府中护卫,将这花厅团团围住,如此便是有歹人再暗中出手,也可及时护住府中之人的安全。” 宋氏看向身侧的贺相山,能调动贺成的令牌,也只有家主令了,只不知,老爷何时竟将这令牌给了令姜? 贺相山还未及开口,冯氏闻言却是一怒,斥道:“令姜,你这般行事,到底是要让人护着府中众人的安全,还是趁机将我们各房之人围困在这里,让我们如案板的鱼肉,动弹不得!” “你们长房,到底是要做什么?!” 第四十七章 要求 贺令姜侧首,道:“正如我先前所言,只是让人护住各房众人罢了。三婶为何如此激动?” 冯氏冷笑,道:“护住我们?长房怀疑我们三房谋害五郎君已久,如今这般作为,怕不是要趁乱制住我们才是。” 贺相山抬手,安抚道:“三弟妹,稍安勿躁。令姜做这事,虽然没有提前知会各房,但也是为我们安危考虑。” “老四这么大一个人,说被绑就被绑了,后面还不知要如何。如今让大家聚到一处,确实便于护卫。” 贺千里皱眉:“这么说,将各房人强行扣在此处,阿兄也是同意的?” 贺相山倒没想到贺令姜会如此行事,但近日来,见她处事沉稳,就知她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理由,闻言点头道:“待救回四弟,抓住那绑匪后,诸房自然安稳无虞,届时再回自己的院落便是。” 一旁静默许久的吴氏抬头,开口问道:“兄长这是怀疑,四弟被绑和府中之人有关?” 贺相山看了她一眼,语态平和:“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晓。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四弟救回才是。” 这也是没有否认的意思。 贺千里眼中一暗,言语间尽是悲戚:“阿兄可是因着五郎之事,将府中众人都怀疑上了?难不成,以后但凡长房有了什么事,就要将我们其余各房扣下一次不成?” 贺相山叹了一口气,只淡淡道了句:“先等消息吧。” 老四偏偏在这个档口被绑,他便知没那么简单,心中虽然怀疑是否和府中之人有关,但总归没有证据。 没想到令姜这孩子,行事如此直接果决,直接让人将整个贺府之人都围扣于此。 那人如若是府中人,想趁机对长房动手,厅中之人,便是人质。 若是外敌所为,贺府精卫尽数汇于此,也能护得整个贺府安全。 这一夜,怕是不轻松。 方才闹着想回去的郎君娘子们也安静了下来,滴漏点滴而下,时间也匆匆而过,转眼已是一个时辰。 贺成手持一封信,匆匆进来:“家主,绑匪来消息了。” 花厅中的众人呼吸不由一轻,贺相山连忙站起身:“快拿来。” 贺成面上却有些犹疑,看着贺相山,又望了眼贺令姜,道:“那送信的说,这信……需得七娘子亲启。” 贺相山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让令姜亲启?”宋氏疑道,“这事和她一个小娘子又有什么干系?” 说话间,贺令姜已经走到花厅中间,伸手去接贺成手上的那封信。 宋氏不由惊呼一声:“令姜,小心些!” 贺令姜微微一笑,道:“无妨,想必成叔已经事先检查过这封信了。” 贺成点头:“属下已命人查过,这信上并未抹毒。” 贺令姜从他手中取过信件,将其中对折的纸笺抽出翻开,纸上只寥寥写了几行字,一目即过。 她不由轻轻一笑,心下更是了然。 贺令姜将纸笺递给了贺相山:“这是绑匪的要求,阿爷看看。” 贺相山不知她为何突然发笑,伸手接过信笺,待看到纸上的内容,面上便是一怒:“绑匪这是何意?竟要令姜一个小娘子带着钱券前去赎人!” 宋氏连忙从他手中取过纸笺,匆匆扫上一眼,不敢置信道:“这怎么使得?” 其他人一听这绑匪的要求,也是一愣。 让贺七娘子一人带着钱券,卯时初准时从贺府出发,卯正半到翠微峰顶赎人,不许早也不许晚,其他人不得上山,违者便要撕票。 这翠微峰在楮山的后山不远处,因着地势高险,鲜有人至。 先不说贺令姜一个小娘子如何上山,就说她即便能上去,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去直面绑匪,这又怎能让人放心? 宋氏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贺令姜声音轻柔,话语却掷地有声,“这翠微峰,便由我去上一去便是!” “令姜!”贺相山眉头紧皱,不由喝道,“莫要胡言!” “绑匪毕竟凶残,我是不会让你一个小娘子过去的!” 贺令姜悠悠反问:“那么……阿爷打算让谁去呢?” 她的视线从厅中众人身上一一滑过,旁人触及到她的视线,慌忙低下了头。 去绑匪那赎人,这事保不准就要有去无回,不说府中几个年龄大的郎君,便是贺千里也不敢拍着胸脯说一声“我去!”。 “这事自然有我安排,实在不行,便由我亲自带着贺成前去赎人,没有让你去的道理。” 贺令姜却不认同,道:“阿爷想的是好。只是您也看到那绑匪信上的话了,成叔也好,您去也罢,都不是绑匪要求的。如若绑匪以此为借口,就此让四叔回不来,那该如何?” 贺相山眉头紧锁,声音坚定:“那也不该让你一个小娘子过去。即便让你四叔自己选,他也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贺令姜眼中动容,微微一笑,道:“我知晓阿爷担心我,唯恐我出了什么事。但是,也请阿爷相信,我并非凭着一腔热血就要前去。翠微峰一行,我心下已有打算,必然能带着四叔安全而归。” 贺相山摇头:“令姜,你莫要再说了,此事听我安排。” 贺令姜心下叹息,道:“阿爷若是信不过我,莫非还信不过玄微道长吗?” “玄微道长?”贺相山不解,向她看去。 贺令姜颔首,道:“前日冯府一行,我与玄微道长已有所发现。只是未免打草惊蛇,才没有告知阿爷。但道长与我,实则在暗中已有安排布置。” 她指了指贺相山手中的那封信:“阿爷你看,如今那人不就急着跳出来了么?” 众人闻言,不由都朝她看去。 “四叔这事,不过是他情急之下,施的手段罢了。翠微峰之行并没看起来的那般凶险,幕后这人,要对付的是我们贺家长房或是整个贺家,危险的是留在府中的人。” 这竟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不成? 借着府中精卫前去救人,守卫空虚之际,趁机对贺氏众人下手? 听她这么说,有那胆小的娘子郎君登时就落下泪来。 贺令姜在厅中扫了一圈,而后冲着贺相山郑重施礼:“还请阿爷允我前去翠微峰,带回四叔,您在府中坐镇,护卫贺府众人周全。” “今夜过后,必然叫那谋害我贺氏长房之人,付出代价来!” 第四十八章 凶手 贺相山再三和她确认:“玄微道长那里当真已经安排好了,你可莫要骗我,让自己出了事。” 贺令姜无奈笑道:“事关女儿性命,我又怎会胡言,置自己安危于不顾呢?阿爷放心,已经安排好了,女儿定然不会有事的。” 她如此言之凿凿,贺相山那颗悬着的心也不由放下。 “既如此,便让贺成带人陪你去,他在山下等你,一旦有任何动静,随时接应。” 贺成是个好手,他的武艺,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了的,就连贺令姜身边的青竹琼枝两个,也是他教出来的。 有他跟着,贺相山也能放心几分。 贺令姜摇摇头,问题还是绕了回去:“阿爷,如今府中才是缺人,成叔更是重要。如若女儿将人带走,那人便可一扑而上,整个贺府便被他尽数收入囊中了。” “他在此时绑了四叔,又让我带着银票前去赎人,就是算准了阿爷即便让我去,也会不放心,让府中高手跟着。如此一来,贺府守卫空虚,便落入他的圈套了。” “可是,你总得带些人手护卫,以备不时之需。” 贺令姜语气坚定,道:“我此行,除却让云福赶车,不带府中人手。” 青竹琼枝听说娘子竟然连她们两个都不打算带着,立时急了。 贺相山也还想再说,却被贺令姜打断,她指了指云居观的方向,道:“阿爷,您又忘记玄微道长了?我来花厅之前,已经让阿满送信给他,他会接应我的。” 贺相山心中苦笑,他并未忘记,只是这般让令姜一人独去,他又怎么真正放得下心呢? 云福已经备好马车,候在府外。 贺家各房此时都聚在花厅中,层层护卫之下,没有家主发话,无一人能够进出。 此刻,贺令姜只身一人出门来,身边仅余青竹琼枝相送,倒显得格外冷清。 贺令姜将装好了飞钱券的包裹放入车内,回身接过琼枝递来的幕篱和大伞,又压低声音交代几句,便掀起车帘进了马车。 云福轻轻扬鞭,驾车的马儿便“嘚嘚”向前行去,逐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此时城门已经开启过半个时辰,想来此时阿满也快见到玄微道长了。 小小的马车过了城门,顺着官道走了一段,而后绕上小路,与寻常去楮山的路错开,向着楮山后的翠微峰赶去。 驾车的是好马,不过卯正,马车便到了翠微峰脚下。 离日出还有段时间,然而山上之人怕是不会让她轻易离开,贺令姜得随身带着幂篱和大伞。 她先将包裹背在身上,而后又用布条将大伞和幂篱都系在背后。 云福看着她的动作,犹疑道:“七娘子,您当真要一人上去?” 他看了看贺令姜的衣着打扮,道:“若不然,就让我换了你的衣衫,代你上去?天色未亮,那歹人许也看不清面貌。” 贺令姜不由好笑,云福今年不过二十一二岁,面容清秀,身形瘦削,个头在同龄人中也算不得高,若是扮上她,或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这翠微峰她定然是要亲自去的,若不然,她也不会在贺相山提议让人扮作她,前去赎人时出言反对。 “那人恐是贺府中人,你骗不过他的。” 贺令姜紧了紧背上的包裹,道:“你便在此处先等着,如若我或四叔下来,立时接应。” 说罢,她便提步往山上去。 翠微峰山形复杂,平时鲜有人至,自然也没有修葺山道,只余一条往来于此的采药人踩出的小道罢了,其间杂草乱石密布。 贺令姜身怀武艺,走得倒也算不上艰难,只是小道上间或有斜伸出来的林木枝杈,她不得不放慢脚步,以免不小心划破肌肤。 她用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爬到山顶。 已近卯正半,站在山顶望去,暗夜的轻纱已被揭去,天际浅浅露出一抹鱼肚白来。 山风吹过,周围的草木瑟瑟作响。 贺令姜张望四周,并未看到贺诗人和绑匪的身影。 她扬声道:“赎金已经如数带来,阁下如今可否放人?” 山顶寂静一片,只听闻风吹草木的簌簌声。 她又扬声,道了一遍。 还是无人应答。 贺令姜叹了口气,作势就要下山去。 “贺七娘子便这般没有耐心?”山石后转出一人来,那人身姿挺拔,山风吹得他衣袖翻飞,“此时可还未至卯正半。” 贺令姜转过身,语气平和:“是玄阳观主呀,前日云居观中一别,倒未曾想,竟能如此快再见到观主。” 玄阳拂了拂衣袖,道:“古有甘露不润无根之草,道不渡无缘人之说,可见我与贺七娘子有缘。” 贺令姜轻轻一笑,颔首道:“我与道门,是当真有些缘分。只不知与观主的这份缘,还能不能善始善终了。” 玄阳脚下悠然,问道:“先前送给七娘子的药膏,七娘子可曾用了?” 贺令姜摇摇头,语气中似有惋惜:“那药膏极为难得,我还未舍得用。” “只是那积雪草,倒叫我印象深刻。令姜倒不知,观主竟如此大方,不仅在赠我的药膏中用了此等名贵药材,便连那冯家六郎君强身固体的药丸中,也用了此物。” “既要制药,自然要用好的药材来制。” 玄阳看向贺令姜:“看来贺七娘子即便没用那药膏,对那积雪草却是上了心的。否则,如今也不会站在此处与贫道对话了。” 贺令姜笑笑,道:“观主一番苦心,令姜若是领悟不到,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观主。” 贺七娘子在云居观中出的事,还偏偏是颈上一刀致命,这首要怀疑之人,便是那日出入云居观的众人了。 她自回府后,便让云福暗中查探那日同贺七娘子一起留宿云居观的各府之人。然而,不过是些闺阁娘子罢了。 云福查探了多日,也未能在她们身上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既然贺七娘子的事与她们无关,那么能杀了贺七娘子,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贺七娘子的尸身带下山的,便是云居观中之人了。 她那日要上山去请玄微,为的便是到云居观内一探究竟。 观主玄阳亲自迎她进去,本就令她不解,言语间也多是对她的伤满是关心之意。 待玄阳递上那盒药膏时,她低头看到他右手,便突然明白了。 那只手,拇指和食指处都带着层薄茧,虎口微微外翻,是常年用刀才会留下的痕迹。 而贺七娘子颈间的伤,正是刀伤! 第四十九章 贺二 一个道士,却偏偏善于用刀,这便足以让贺令姜怀疑他了。 更何况,玄阳前脚刚赠她那瓶用了积雪草的药膏,她后脚便在冯六郎的身上闻到积雪草的味道。 贺令姜几乎可以确定,玄阳就是在直白地告诉她,他便是那个动手杀了贺七娘子的人,亦是给贺子煜施了七星转命术之人。 贺令姜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自己的,是在她为贺子煜解术招魂之后,还是在她动手为贺相山解了牵机咒之后? 亦或更早,在那个她从乱林土坑中爬出来,回到贺府的上午? 明明断气的人,转眼间却又活蹦乱跳起来,他又怎能不生疑呢? 而后,贺相山身上的牵机咒被解,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若说贺府和往日有什么不同,也就单单一个贺令姜而已。 因此,贺子煜中术且被扣了魂魄,不过是他的一次试探罢了。 成了,便要了长房唯一男丁的性命,不成,也能试得贺令姜的深浅。 贺令姜在引蛇出洞的同时,他们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她呢? 她看看天色,已经过了卯正半。 贺令姜心下叹息,越过玄阳看向石后:“卯正半已过,我已经如约带了钱券来,二叔与道长还不将四叔交出吗?” 石后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一人负着手迈着步子踱了出来:“令姜果然聪慧,竟然猜到二叔也在。” 笑过之后,他不禁疑道:“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贺令姜看着他。即便是这般时候,他还是端方如初,一副君子文人的模样,仿若在同人闲来探讨,这枚棋子落于何处为好。 “第一面?”贺宪成恍然,而后心中又涌上一股淡淡的疼痛和遗憾,真正的贺七娘子已经不在了。 “你是指,你失踪回到贺府,我去看你那次?” 贺宪成不解,微微皱眉:“竟然那么早么?我是在哪里露了破绽?” 贺令姜道:“那日我出事,母亲唯恐我是遇到歹人迫害,需得自己平复消化下心绪,在我拒绝看诊后,便向府中众人言明,不得打扰我休息。” 她眯了眯眼睛:“惟有贺二郎主你,一从任上回来,便直奔我的院子去看我。” 贺宪成挑眉:“我不过是关切你罢了,又有何值得怀疑的?” 贺令姜唇角微勾,状若不屑地嗤笑一声:“当你死里逃生归来时,这世间有两类人,会最为关切你。一类,是你的亲人,一类便是你的仇人。二郎主自觉是属于哪个呢?” 她微微侧首,看向贺宪成:“若是真的关切我,就该知晓我当下必然心绪不佳,只会默默关心陪伴,又何必一定要亲眼见我一面呢?” 贺宪成心下感叹,是他着急了:“我竟在一开始便让你怀疑了……” “那次不过是心中生疑罢了,而后,你寻我下棋,言语间更是处处试探,还有那枚定神符,这才让我确定下来,贺七娘子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 贺宪成叹息,语气之中似有悲痛:“令姜的死,是我的错。若非我不小心,暴露了行踪,让她看到不该看的人,听到不该听的事,她也不会就此命丧黄泉。” 他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孔,眼中微冷,道:“我确实对不起令姜,可你这不知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也不该就此占了她的身子!” 贺令姜闻言冷哼一声,语气当中尽是不屑:“二郎主自诩最为疼爱贺七娘子,最终还不是你亲手将她推入绝境?还是莫要做出这幅义正严词的模样来,当真是令人看的作呕。” “你此刻言行,到底是真为贺七娘子悲痛,还是怪我这个不知何处冒出的孤魂,坏了你多年的筹划?”她这话,掷地有声,仿若敲在人的心头。 贺宪成被戳中痛处,眼中也不由露出几分怒意来,还待再辩,贺令姜却不再理他,而是望向玄阳:“观主打算何时将我四叔交出来?” “四叔?”玄阳眉梢微扬,“贺七娘子喊得倒是亲切。只不知,这幅躯体里装的到底是哪个孤魂野鬼,贺家众人认也不认你?” “这便不劳道长费心了。观主行事如此拖沓,莫非是想拖到日头出来后,再来对付我?” “贺七娘子知道,却敢独身而来,倒叫贫道佩服。” 贺令姜看看天色,面上神情如常,只凉声道:“我并没有一人赴死的觉悟和大义,既然敢来,便是做好了准备,不怕观主拖延。” 玄阳闻言一笑:“贫道也是不做无准备之事,既然要拖到日出,自然是定要将贺七娘子留下。” “这么说来,观主现下是不愿意放人了?” “自然不放。”玄阳悠悠道,“如此,贺七娘子可要下山去?” 贺令姜摊了摊手,笑中还带着几分无奈:“我既然来了,自然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更何况,观主与贺二郎主怕也不会轻易放我下去吧?” 玄阳抚掌:“贺七娘子果真聪慧。” 贺令姜无视他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开口道:“既然如此,让我先看看人是否无恙,总归是可行的吧?” “当然。”玄阳与贺宪成微微点头示意,贺宪成便重新转入石后,将贺诗人拖了出来。 只见贺诗人手脚皆被缚住,口中还塞着棉巾,素日里清爽的月白长袍早已沾满泥土乱草,被弄得污浊不堪。 看到贺令姜后,他眼中不由一亮而后又暗淡下来。 眼前的少女,并非自己的那个侄女呀,那个骄纵肆意的贺七娘子,已经不在了。 贺令姜看他形容,便知他先前已将自己同贺宪成玄阳两人的对话听了进去,心下不由叹气。 她柔声问道:“四叔,你可还好?可有哪里受伤?” 贺宪成将他口中的棉巾取下,语气温和,一派慈兄口吻:“四弟,你瞧,咱们的乖侄女在关心你呢。” 贺诗人动了动被面巾塞得酸痛的嘴巴,这才开口道:“我没事,令……” 说到这,他又猛然一顿。 贺诗人垂下眼睛,道:“你……你别担心。” 贺令姜点点头:“没事便好。” 贺宪成不禁讥笑:“四弟若想没事,怕是有些难吧。” 他轻轻拍了拍贺诗人的脸颊:“你如今知晓我和她二人的秘密,稍后,我们胜,你活不下来,她胜,你若要活着也难。” “四弟仗着是家中嫡子,又得父亲和兄长偏宠,妄为了二十多年,可曾想过自己最后竟是这种结局?” 第五十章 不甘 贺诗人瞪着贺宪成,眼中满是愤怒:“你为何又要如此行事?害了贺家长房,又与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么……自然是有的。你是嫡出幼子,自幼便是要什么有什么,又怎会懂得庶出之子的艰难。” 贺宪成垂下眼,似有几分怒其不争:“四弟你啊,明明生得一副好头脑,偏偏只晓得吃喝玩乐,虚度光阴,怕是也难懂我的志向抱负吧......” 贺诗人眼底失望,凄然道:“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罢了。” “你虽为贺府庶子,但母亲待你亲近有加,日常吃用上面,更是不曾苛责了你们。因着咱们这一支,子嗣并不算盛,父亲想着要将每个人都培育成材。” “从小到大,你读书,拜得是和兄长一样的先生,用的是一样的笔墨纸砚。父亲去后,兄长撑起整个贺家,也不曾薄待了你们二房。” “不曾薄待?”贺宪成冷笑,道:“既不曾薄待,他缘何在自己辞去官职,自请离京后,还要逼我推掉身上的官衔,回到这远离国都的临川郡下,做一名小小的县守?” “他自己要归隐,就自去归隐便是。为何还要拖着我,拖着整个贺氏?” “整整十四年,曾经显赫一时的贺氏一族,便窝在这临川郡内,不曾走出半步!” “我为官虽不如他,政绩却也不差。然而这十四年,无论我有多少个升迁的机会,他定然压着不让我出头,只让我老老实实呆在那一隅小县里做个县守。我心中怎能不恨?” 贺诗人蹙眉道:“兄长如此安排,必然有他的理由。” “理由?”贺宪成哈哈一笑,“他有什么理由呢?无非是说,朝政复杂,我们贺氏远离权利中心,反而能觅得一番平静罢了。” “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懂他明明做官做得正好,为何突然萌生退意,但我也不曾,也无力干涉。可是他呢?他自己愿意偏安一隅,如此便罢了,却还偏偏摁着我,令我困守在这,让整个贺氏衰落于此。” 贺诗人摇摇头,道:“什么仕途、做官,我不懂,也没有兴趣,自然也无从置喙你和兄长。” “我只知晓,兄长并非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之人。他是贺家家主,肩负着整个贺氏族人的命运,每一个决定更是经过深思熟虑。他这般做,定然是为整个贺氏思量。” “阿兄你既是贺氏子弟,便是不解兄长之意,也当遵家主之命。” 贺宪成咧了咧嘴角,惨然笑道:“是呀,我是贺氏子弟,当遵家主之命。所以,我纵然满心不解,也按照他说的去做了,白白蹉跎了这十四年!” “四弟可见那江州崔氏,已官至二品,门生遍布?又可见那破落的寒门卢氏,也身居庙堂,位列高品?” “可我贺氏子弟呢?明明出身百年世族,前朝重臣,今朝也曾得意风光,如今不过困于乡野,做那小小的县守,行些商贾之事罢了!” 对他的怨怼,贺诗人却并不认同:“困于乡野并没什么不好,更何况,我贺氏如今也没阿兄说得这般不堪。” 贺氏即便退守祖籍临川,但总归是望族,在整个临川乃至江州,都是门庭显赫。 贺氏子弟走出去,亦是宝马香车、豪仆美婢相随,不曾比那些朝堂大员差了什么。 贺宪成负手,看向远方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四弟无心仕途,浪荡肆意了二十多年,又怎知我心中所想?” 贺诗人顿了顿,叹息道:“我确实无法理解阿兄的抱负志向。你既然对朝堂如此执着,便该多试着去说服兄长,让他放下心来,而不是行此祸乱家族之事。” “呵。”贺宪成冷笑出声,“你当我没有劝他?奈何我磨破嘴皮也无用,他是铁了心要让我贺氏偏安一隅。” “所以,你便决定杀了他?” 贺令姜看着他,冷声道:“或者说,你决定灭了贺氏长房,自己接任家主之位?” “是呀。”贺宪成悠悠应声,他收回目光,道:“八年前,我得到一次升迁的机会,如若那次做成,便可扶摇而上。我兴冲冲地去寻兄长,奈何他又拒绝了我,直言我若是要去,便先自请除族。任凭我怎么劝说、哀求也没有用。” “便是从那次,我便下定决心。既然这贺氏家主,铁了心要不如我的意,我便掀了他,自己来做!” 贺令姜心下叹息,这等事情,又怎么说得准谁对谁错呢? 只是,她有一点不明:“你和玄阳观主联手,想要贺氏长房之人的性命并不算难,为何偏偏选择给贺家家主下了牵机咒,让他慢慢缠绵病榻,耗尽生机再亡?” 贺宪成看了眼玄阳,道:“你道我不想速战速决,以免再蹉跎时日吗?只是,贺家毕竟是大族,兄长从小便被当做家主培养,他手上的人脉和东西不是我能匆匆掌控的。” 贺令姜看他神色,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你不想,而是观主这个合作者不允......” 她侧首望向玄阳,道:“观主肯于贺二郎主合作,想是贺府有你必得的东西。那东西握在历任家主手中,二郎主若是杀了现任家主,匆匆上位,怕是无法拿到那东西?” “他得一点一点耗尽长房的希望,让贺氏家主心甘情愿地将贺氏秘密传给他才行。” 所以,他们选择给贺相山下了牵机咒,又让时年十五岁的长房嫡长子,坠马而亡,便是长房庶出的贺子煜,一场发热便让他生了哑疾,怕也是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玄阳哈哈一笑:“想的这般通彻,我果真没有小瞧你。” 一旁的贺诗人听得已是双目欲裂:“你……你们,竟然一早就如此残害长房之人!” 玄阳垂头看向躺在地上的贺诗人,目光怜悯,道:“权力之争本就如此残酷。若想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得狠得下心肠。” “同样地,若想守住自己手里的东西,也得耗尽心思。贺四郎主,果真还是太年轻了啊……” “得了。”贺令姜开口打断他,“有野心并不算错。然而,这世上,人想要的东西有很多,达到目的的法子也很多。有的人会坚守本心,不改良善。有的人却会逐渐堕落,不择手段。”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站在对面的玄阳与贺宪成,缓缓道:“你们,明显是后者了。我无意站在道德高处,指责你们。但你们害了旁人,倒也不必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吧?” 第五十一章 动手 玄阳收了笑,沉下眼眸道:“贺七娘子当真是伶牙俐齿。” 贺令姜“唔”了一声,点头:“承让承认。” 玄阳冷哼,拂袖未搭她的话。 贺令姜也不在意,只是蹲下身子,取下肩上的包裹,道:“两位啰嗦这么多,看来是铁了心要与我耗到天亮了。既如此,闲来无事,不如来数数钱券可对?” 她将包裹解开,露出里面一沓沓钱券来。 “这赎金我可是如约带来了,不多不少,正正好可兑十万贯。贺二郎主可要来数数?” 贺宪成闻言,立在贺诗人身边的脚未动,只是轻哼一声:“你丢过来便是。” 贺令姜可惜地摇头:“这般多飞钱券,就让我这么丢过去。看来二郎主果真是对拿下贺家一事胸有成竹,竟然连这十万贯也不放在心上了。” 说着,她又将包裹系上:“十万贯,你们二人正好一人五万,公平公正。” 她悠悠叹了口气:“也不知,等拿下这贺家,你和玄阳观主,到底哪个说得算,这分赃还能不能分得均匀。” 贺宪成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不由生疑,这合作虽是玄阳来主动找他,但占据话语上风的,却一直是玄阳。 更何况,这道人又有一身好手段…… 玄阳双眼微眯,道:“贺七娘子还是莫要在此挑拨离间了。” 他看向贺宪成道:“二郎主放心,一如贫道先前所说,我只取贺氏家主传下的一道铜牌,整个贺家不动分毫,尽数归于二郎主之手。” 贺宪成知晓贺令姜那话不过激他,心中即便对玄阳不放心,却也不会在此时显露分毫:“观主说的哪里话,我们合作这么久,我自是信任观主的。” 贺令姜唇角微弯:“两位当真是情比金坚,佩服佩服。” 躺在地上做人质的贺诗人心中无语,情比金坚不是这么用的吧?她莫不是打不过对方,就想先气死对方不成? 玄阳冷飕飕地瞟了她一眼:“贺七娘子还是莫要多言的好,再这般下去,我可不保证贺四郎主一定安好了。” 在他脚下的贺诗人不由觉得身上一凉。 贺令姜听话闭嘴:“好好好,我住嘴便是。” 她扬了扬手中的包袱,道:“最后一句,钱券还要不要?不要我便撒了,反正于我来说也是个累赘。” 贺诗人想叫她别急着给钱券,听他们说了这么多,这赎金给不给都肯定不会放人,还不如撒了。 无奈人在歹人脚下,不得不将话头咽了下去。 贺宪成看了一眼玄阳一眼,点头道:“你丢过来便是。” “行。”贺令姜手上一扬,包裹便向着贺宪成和玄阳中间飞去。 贺宪成伸手去接,却见两道暗光紧随那包裹激射而出,分别向着两人而来。 他眸中一缩,再顾不得那装了钱券的包裹,侧身连连后退几步,避开那偷袭之物。 一旁的玄阳却是脚下未动,伸手去挡,那暗器猛地爆开,炸开刺眼的光来,他不由挥袖挡在面前。 等他回过神来,脚下的贺诗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被贺令姜扯着退到一方。 偷袭他的那道暗器被他一挡,立时炸开,另一道被贺宪成避开后,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不过是一道黄符罢了。 这符箓设的精巧,若以外力相抗,必然爆开,如若侧身避开,也就与一道黄纸无异。 贺令姜算准了两人的心思,暗器过去,只是粗通武艺的贺宪成必然要躲,自恃术法高深的玄阳却会伸手去挡。 如此,既能逼得贺宪成退开留出空隙,又能吸引玄阳注意力,她趁机将贺诗人扯到一旁,离开二人挟制,便是易事。 玄阳被那炸开的烟雾呛得轻咳一声,待看到另一处飘落的黄符后,面上更是阴冷,道:“你以为把人抢过去,就能从这翠微峰上下去了?” 他挥了挥衣袖,喝道:“都出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四面八方跳出许多个提着刀剑的黑衣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贺令姜扯着贺诗人,看了眼身后唯一的缺口,是一处高高的断崖,清晨雾色中深不见底。 她心中暗道一声,这位置找的不对,如此来看,若想下这翠微峰,要么从这断崖跳下去,要么就是从眼前这波人中冲出去了。 她又回头看了看张着深渊巨口,似要将人立时吞没的深崖。 跳崖是不可能跳的,那么只余杀出去这一条路。 贺令姜在心中默默记下黑衣人的人数和位置,嘴上却道:“观主的手下人不算多呀,不过十几个人罢了,可是都将人派去贺家了?” 玄阳冷笑一声:“兵不在多,精良就行。你拖着个贺四郎主,便是这些人,对付你们也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他也没想就靠这些人就将贺令姜留下,只要将她拖到日出便可。 “也是,毕竟光是观主一人,便不容小觑。” 贺令姜手上微动,迅速卸下贺诗人手脚之上束着的绳索,道:“观主与二郎主皆在此处,贺府之内无人坐镇,就不怕那边出了差错?” “贺七娘子明知我们在贺府另有安排,也要抛下贺府众人前来,你不是也不怕出了差错吗?” 寒风之中,玄阳的声音带着几分阴凉:“说到底,你我立场相对,我们不决一胜负,在贺府再施什么手段,也是白搭。” 贺令姜微微点头:“如此便该速战速决了。” 她与玄阳与贺宪成扯那么久,不过就是想着先将贺诗人救过来,以免打起来受二人挟制。 贺诗人爱以游侠自处,手上也有着几分功夫。 她先前试探过,他虽说不上是高手,但毕竟自幼由名家教导,对付贺宪成这个一心仕途的读书人和一两个黑衣人也该绰绰有余。 贺令姜抬头看看天色,天边已隐有几缕青白,这天就快亮起来了,玄阳拖了她许久,怕是不会轻易让她下山去。 她将背上碍事的幂篱丢至一边,而后从袖中抽出一条黑布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又取出一双黑色手衣戴上。 贺诗人看着她这幅怪异形容,惊得说不出话来。 贺令姜瞥了他一眼,道:“怎么?有意见?” 他赶紧摇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贺令姜往他怀里塞了两张符箓,而后抽出腰间软剑,递给贺诗人,语气悠然道:“上吧。” 贺诗人摸摸怀里护身的符箓,低头看着那把软剑,又摇摇头,道:“我.......我不会使软剑。” 贺令姜拿剑的手顿时不由一坠。 ------题外话------ 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和追读,这对新书来说非常重要,真的谢谢小可爱们!接下来,就让我献唱一曲,以示感谢: 咳咳咳……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谢谢你,因为有你,世界更美丽…… (此处应有舞姿,大家自行脑补) 最后,再次感谢追读和支持的大家??? 第五十二章 诛邪 贺令姜深吸一口气,道:“没事,是我高估你了。” 说罢,她反手抽出背上大伞里暗藏的那把剑递给贺诗人:“这把总会使吧?” 是含光剑,这个他熟。 贺诗人点点头,入手只觉剑柄有些奇怪,这才发现这剑柄已被裹了起来,做成伞柄的形状。 “行,上吧!”贺令姜语音未落,便已提着软剑冲了上去。 一旁的黑衣人迅速围了上来,贺诗人看到后,也一鼓作气地冲入混战的人群中。 贺令姜为他挡住黑衣人刺来的一剑,侧首对着他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护住自己,莫要再轻易被抓了。” 贺诗人脸上一臊,手上的剑顿时凌厉了几分,他狠狠道:“闭嘴!” 他先前被抓也是大意,并不代表他当真弱到不堪一击,贺令姜可别小瞧了他! 贺诗人被她一激,登时出了几分血性,含光剑所到之处,便要在黑衣人身上划出几道口子。 贺令姜一面收割着面前的黑衣人,一面分神留意着贺诗人,时不时为他挡去黑衣人的刀剑。 奈何这波黑衣人的目的就是要缠着她,在她提剑刺来时,也不硬抗,而是一边躲避一边与她周旋,将她困在山顶。 几番打斗下来,受伤的人不少,但真正送命动弹不得的,却是少数。 对方人多势众,这般拖下去,吃亏的还是自己这方。 贺令姜眸中一厉,她冲着贺诗人低喝一声:“退开!” 贺诗人闻声立时飞身退开,转头望去,便见她跃至半空,手上飞快翻转着结印,而后掌心向下一推,口中轻喝:“破!” 虚空中霎时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神符,约有半丈见方,以千钧之势向着人群压去。 玄阳暗道一声不好,刚想叫人散开,话还未出口,只听一阵惨叫,缠斗在贺令姜周围的黑衣人便倒了一大片,连带着离得较远的贺诗人都被这股气浪冲的几要跌到。 贺令姜落地,提剑迅速在倒在地上的黑衣人颈间划过,剑过血出,一瞬之间,原先围在她四周的黑衣人已死了七七八八。 她身法灵活,出剑又极快,玄阳出手去拦,也不过只救下了三四个黑衣人罢了,还有两个因为离得远,未被波及。 贺诗人心中一震,这般手段,当真是厉害! 他赶紧跃至贺令姜身边:“剩下的我来对付,你去砍了玄阳那老道。” 贺令姜轻呵一声:“你倒是知道选好下手的。” 剩下那几个也伤得不轻,贺宪成只是粗通一些拳脚功夫,贺诗人一人应付他们,虽占不了什么上风,也不至于相形见绌。 贺诗人咧嘴一笑,舔着脸赞她:“我就不给你拖后腿了,你这般厉害,拿下那玄阳老道自然也不在话下。” 玄阳自然不难对付,只是…… 晨光熹微,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要冲破云雾,洒向大地了。 贺令姜眼中一眯,迅速抽出背后的大伞撑开,翻掌朝那伞柄一拍,二十四骨的大伞便疾旋着冲玄阳而去,她紧跟着持剑飞身刺去。 那伞骨本就由最坚韧的南竹削制打磨而成,后又被贺令姜绘了几道符箓上去加持,这般疾旋着冲来,逼得玄阳不得不连连后退,避开其中锋芒。 贺令姜从伞下钻出,对着玄阳便是连刺几剑,剑剑不离他周身要害。 玄阳抽刀应对,却是被她这般凌厉的打法,逼得脚下微乱。 他心中暗惊:这人竟是如此难以对付! 他先前以为,这人再是厉害,不过是有些玄门手段,比他高上两分罢了。 如今看来,竟是大大低估了她。 她擅长的又何止那些招魂解咒之术?这要人命的手段,更是不低。 那些虚空画符、结印为攻的手段,更非普通玄门高手能驾驭自如的。 只不知,这人到底是何来历? 他只能暗自寄希望与先前设下的阵法能将这人拦住。 终于,日光冲破云雾,柔柔地在世间洒下第一缕光。 贺令姜飞身而起,接住悬于半空的大伞,一手掌伞,一手执剑,继续向玄阳攻去。 玄阳狼狈地避开,这一剑堪堪划破他的胸前的衣衫,若是再进一些,伤得便是胸口要害了。 他旋身退至一处巨石后,看着站在阵中的贺令姜,双眼微眯:正是此时! 他口中念咒,掌下用力,在巨石某处一按,便听咔哒几声响,贺令姜四周瞬时冒出数十面铜镜来,一道日光经由铜镜反射,便直直朝着伞下的贺令姜照去。 纵然她身上已裹了一层衣衫,还是不由觉得神魂被灼得一痛。 她连忙侧伞去挡,然而那铜镜遍布四面八方,随着日头渐高,无数道被铜镜反射而来的日光便朝着身处阵中的她射去。 贺令姜顿觉浑身神魂焦灼惨痛起来,她闷哼一声,额角冷汗直滴,人也不由蹲下身,试图用大伞将自己护住。 一旁的贺诗人见状,不禁急切大叫:“令姜!” 贺令姜不能晒日光,他是知道的,为此他还曾挨了她无数脚。 他先前以为,真如府中人所说,不过是突然间起病,对日光特别敏感,所以要处处避着罢了。 如今听了玄阳与她的对话,自然知晓,这只是因着,她不过是贺七娘子躯体内的一道幽魂罢了。 既是幽魂,必然见不得日光。 那话本子里,再厉害的鬼怪,见了光不还是要化为一缕青烟,泯灭于人世间? 贺诗人心中大急,提剑就要砍掉那些铜镜,却被几个黑衣人拼死拦着,近前不得。 他大声吼道:“毁铜镜,令姜,你试着毁掉铜镜!” 然而,贺令姜脑中此时一片空白,只余“嗡嗡”的声音在脑中响个不停,哪里还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玄阳看着缩在伞下却避无可避的她,不由笑了。 铜镜镇邪,而那数十铜镜,还摆的是八卦诛邪阵,再从不同位置和高度反射日光,直照阵中之人,可谓是无处可避。 “任你再千般手段,万般厉害,也不过是一缕幽魂罢了。身处朗朗青天白日下,亦与妖邪无异,天道当诛!” 他从巨石后走出,提刀便向阵中的贺令姜砍去。 第五十三章 落败 贺诗人见状,目眦欲裂,惊声呼道:“贺令姜!” 他不顾身后的刀剑,就向玄阳冲去。 然而玄阳出刀极快,容不得他阻拦,刀刃已至伞前。 贺诗人呼吸不由一紧,心下绝望。 眼见着大刀就要劈到伞面之上,那把大伞却突然掀起,疾射而出,飞旋着将阵内铜镜打翻。 “噌!”地一声,伞下半蹲着的贺令姜横剑挡住了玄阳那一道。 她手上使劲,格开对方的刀,而后伸出一条腿向玄阳踢去。 玄阳侧身避开,斜砍出一刀。 贺令姜提剑去挡,手中软剑一弹,剑尖就向着他胸膛而来。 玄阳眼中一缩,登时卸了手上力气,连连后退。 贺令姜逼退他后,便伸手接住飞旋的大伞,手上再一抛,那大伞便直冲贺诗人身后而去。 贺诗人只觉身后传来几声闷哼,温热的液体从他头顶洒下,他回头就见身后的黑衣人已被尽数绞杀。 “鬼叫什么?顾好你自己身后吧。”贺令姜没好气地冲他道,而后收回大伞,执剑继续向着玄阳刺去。 贺诗人心下一暖,而后又不由自主地默念:什么鬼叫?我可是人,你才是鬼吧…… 玄阳本以为她被阵法和日光压制,必然已是瓮中之鳖,哪成想,她却突然暴起,将阵中大多数铜镜打翻不说,还能持剑朝他追来。 他慌忙退至巨石后,口上念咒,手中操纵着机关,调整阵法中仅余的铜镜方向,继续向贺令姜照去。 然而,这阵法已经不全,能反射日光的铜镜也不过零零散散几个。 随着脚下方位变动,贺令姜也不断变换着手中大伞的方向,将余光全部挡住,寥寥照进伞内的几缕日光,也被她驱动真元,咬牙顶住。 转瞬间,她已跃出阵内。 玄阳看着近在眼前的软剑,连忙提刀格开,脚下微旋,拉开与贺令姜的距离。 他算是明白了,眼前这人,持剑杀人的手段也不低,不是自己能及的。 他心下一沉,举刀向贺令姜砍去,宽阔的大袖随风而动,几道符箓也疾射而去。 贺令姜双眼微眯:和她比玄术? 她仰面下腰,避开符箓,紧接着右脚抬起踢开玄阳持刀的手腕,手中的软剑也被她挽了个剑花,而后一甩,便朝着玄阳面上直直刺去。 玄阳眸中紧缩,被这杀气凛然的一剑逼得连连后退。 贺令姜此时已是站直身子,一手撑伞,一手捏诀,在虚空中迅速勾勒出一道繁复的金符,手掌一翻向前猛地一推,那符箓便以雷霆之势冲着玄阳而去。 玄阳刚避过那一剑,却又顿觉一股威压朝着自己而来,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飞起来撞到身后的巨石上,然后落地扬起地面尘土一片。 “哇!”躺在地上的玄阳不由侧首吐出一大口鲜血。 等他回神,贺令姜已持剑站在他面前,剑尖直指他面上。 玄阳惨然一笑,露出满口沾了鲜血的牙:“是我败了。” 贺令姜看他,目光淡淡:“你自然会败,至少,能赢过我的人,不会是你。” 玄阳咳出喉中的淤血,道:“是我低估你了,竟未曾料过你有这般手段。玄门五术八支七十二宫观,你到底出自何处?” 贺令姜摇摇头,道:“非得出自这七十二宫观,才算得上玄门正统?世间修习玄术者不在少数,乡野高手也并不少见。如今的玄门,只以正统自居,未免过于自视甚高了。” 玄阳眼中一震:“你竟非玄门七十二宫观之人?” 玄门七十二宫观,以太清观为最尊,乃玄门之首,统御整个玄门。 太清观自建观起,延续近四百年,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太清观确实是人才辈出。 面前这人如此手段,若是没有晒不得日光这个弱点,怕是多数掌宫或掌观之人,都难以敌过。 听她言谈之间,年纪也算不上大,他本以为是某个陨落的玄门天才弟子,甚至可能是出自太清观嫡系,只是未曾被宣扬出来罢了。 他倒不知,乡野之中,何时竟出了这般人才。 玄阳还是不解:“你乃幽魂,虽寄身于贺七娘子躯体之中,但还是惧怕日光,与鬼怪无异。今日我设阵聚集日光,明明将你压制,为何你却突然爆发,能坏了我的阵法?” 他看着面前这人,周身肌肤皆被黑布裹住,手执大伞而立,可不像方才那般无惧日光的样子。 “这个啊……”贺令姜幽幽一叹。 这要感谢茜娘赠与她的那颗魂珠了,烈日焚身之时,她调动浑身真元,施法让那颗魂珠为她暂且抵挡,自己才得隙破了玄阳设下的阵法。 只可惜那颗魂珠,茜娘养了十五载,却被她一朝泯于天地之间了。 她看向玄阳:“这个……还是你自己想吧。” 玄阳本以为她要解惑,却不曾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喉间一痒,不由又咳出一口血来。 贺令姜垂睫,淡淡瞥了他一眼:“你问了那么多,也该我来问问你了。” 她俯下身,盯着玄阳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与贺二郎主合谋,拿到贺氏家主相传的那块铜牌后,到底有何用处?” 玄阳咧开满是血的嘴巴,冲着她一笑,眼中满是恶意:“你猜。” 只要他不说,贺家就永远存在这样一个隐患,让贺家人安宁不得。 他哈哈大笑,紧接着就要咬破牙中的毒囊自尽。 谁料,贺令姜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一道血痕从他颈间划过,贺令姜手中的软剑上,有鲜艳的血珠滴答滴答地溅到尘土中。 玄阳瞪大眼睛,喉中“嗬哧”着说不话来,一股股血液从他颈间涌出。 贺令姜垂眸,冷冷地看着他:“既然死也不说,我便送你一程。” “我这人啊……最讨厌的便是,抓到的人偏偏要在我眼前演服毒自尽这一出,气得人一口气不上不下,满是郁闷。倒不如,我亲自送你上路来的痛快。” 对于玄阳这样通晓玄术之人,既然存了死志,便不是严刑逼供能问出来的。 这一剑划得不算深,那血想是要流上许久才能断气。 贺令姜低下头,看着玄阳颈间的鲜血逐渐染红了他胸口的衣衫,血色一片一片地晕染开来,他也逐渐没了气息。 “你给了贺七娘子一刀,如今,我便替她还你一剑。” 第五十四章 所知 玄阳被诛,黑衣人也尽数被绞杀,唯余一个贺宪成,被贺诗人扣住,拿绳子绑了起来。 贺令姜撑伞走过去,就见贺宪成跪坐在地上,双手缚在身后,贺诗人提剑在他面前站着。 两人一个低着头,不发一语,一个垂着眸,也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你准备如何处置?”贺令姜问道。 贺诗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二兄杀了长房嫡子,又先后谋害阿兄和五郎,这般行径,该是交给家主,以命相偿的。 只是,兄弟相残,毕竟是人伦惨剧,若将阿兄推入这般两难的境地,他于心不忍。 不如,他来动手将人解决,便说他在混战中而亡了。 贺诗人动了动提剑的手,却觉得那素来轻巧的含光剑此刻重若千斤。 贺宪成低垂的眼眸一动,讽笑道:“怎么?四弟这是想杀我,下不了手了?” 他哈哈一笑:“你若有本事,就将我立时杀了。有贺府诸人陪葬,我也不委屈。” 贺府那处也集结了诸多人手,只待贺令姜出城后便一攻而入,贺府长房同三房,休想留下性命。 贺诗人手上一抖,目眦欲裂:“你!” 贺令姜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 她看向贺宪成:“你就料定围攻贺府之人必然成功?二郎主该晓得,我即便急着出城,也不会什么都不安排就出来的。” “贺府众人集聚花厅,厅外尽是府中精卫提剑守护,又怎会轻易被人攻入府内?” 贺宪成冷笑道:“府中护卫几何,我又不是不知晓。今夜事出突然,我们将你调离贺府,自然知道,你若想护贺府,不会做任何安排便离开。” “但你将人尽数聚于花厅,团团护住又如何?人力可挡明刀,却防不得暗处的手段。” 贺令姜眸中一眯:“你与玄阳,果真安排了通晓玄术之人混在其中。” “整个贺府,除了你,可还有人通晓玄术?” 贺宪成望着初升的太阳,眼中光芒闪动:“想来,此刻贺府中,已是血肉横飞的场面了吧。哈哈哈哈……甚好,甚好。” 贺令姜摇摇头:“你妻儿子女还在其中,双方若是动起手来,他们便是首当其冲,二郎主竟也毫不在意?” “谋害长房的是我,他们毫不知情。依着阿兄的性子,不过将人绑来威胁罢了,但对方对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贺宪成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他狠不下心,便注定了要败。” 贺诗人双眼通红,提剑上前,就要砍掉贺宪成这个丧心病狂之人。 贺令姜拦住他:“慢些,我还有事问他。” “还问他什么?我要杀了他为贺府之人偿命!” 贺令姜拍掉贺诗人手上的剑:“既然知晓他们要调虎离山,且玄阳还通晓玄术,我又怎会不做准备?你莫要被他刺激得失去神志了。” 贺诗人有些不敢置信:“贺府之人,当真会无事?” 贺令姜颔首,道:“我让阿满带了书信给玄微道长,我有把握,此次他纵然不会帮我对付玄阳,却定然会应我所求,出手相助贺府。” “况且,我离府之前,已在花厅周围设下阵法,算算时辰,从我出城到玄微道长到来,最多相差两刻。即便贺府之中有变故,他也来得及出手相助。” 贺诗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贺宪成则是一脸灰败,叹道:“终是你技高一筹,是我输的彻底.......” 贺令姜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道:“二郎主,你我心中都清楚,你和玄阳的计划落空,已是必死无疑。” “可贺府之中,你还有妻儿子女,你若想让他们性命无忧,便跟我说实话。那玄阳到底是何人?他背后可还有旁人?还有贺家的那枚铜牌,他又为何一定要大费周章地拿到它?” 想到妻儿,贺宪成眼中犹疑一瞬,终是开口道:“我知晓得并不多,我与玄阳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他想拿到那铜牌,我想得到贺家,才有了合作往来。” “我只知道,他确确实实是这云居观的观主。因此,当初他找上我,说要与我合作时,我是犹疑的。” 云居观是临川郡第一大观,在整个江州也颇有名气,更是玄门御下七十二宫观之一。 都说玄门之中皆方外之人,他不懂,玄阳这样的一观之主,却找上他这个贺氏庶子,说要助他夺得贺氏,到底有何目的。 直到玄阳提了要求,他助自己执掌贺氏,而那贺氏家主历代相传的铜牌,却要归他。 玄阳既有所求,因此助他便也合情合理,贺宪成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试探过玄阳,为何他这个贺家人不知晓铜牌之事,玄阳这个外人却如此清楚。 玄阳为了让他放心,也曾半真半假地透露些信息给他。 “玄阳曾言,那枚铜牌,乃是他师门遗失之物,关乎师门密要,机缘巧合下落到贺氏曾祖手中,后被当做贺氏家主信物,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贺宪成皱皱眉头,道:“至于那铜牌到底有何用处,他却不曾告知与我。” 贺令姜点头,又问他:“你与玄阳合作多年,可曾见过他与旁人往来?谋取贺氏一事,在他背后,可有其他人参与的痕迹?” 贺宪成摇摇头:“我与玄阳并不常见,实在不知晓他背后可还有人。” 竟是所知甚少的模样。 贺令姜心下叹息,见他并非撒谎,便站起身子:“我不知事到如今,二郎主可有后悔之意?” “玄阳如此行事,无非是看准你心中的不甘,以整个贺氏为饵,诱你为他做事,去取得那一枚他口中,只有贺氏家主才知晓的铜牌。” “即便你能成功,整个贺氏,还有你们二房就当真能如你所想,就此扶摇而上,而不是落得个灭族人亡?” 贺宪成惨然一笑:“那又能如何?我既不甘困于此地,想要追寻自己心中大志,便要使些手段。所谓成王败寇,我既败了,便没什么好说的。” 贺令姜却并不认同:“你若真的只是志在庙堂,贺氏家主虽阻了你,却也并非无法摆脱。” “你完全可以脱离贺氏,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只是,你不敢,更不甘。你不甘同为贺氏子弟,却被长房压制,所以选择了谋害长房,与虎谋皮,要将整个贺氏从长房手中夺过来。” 她幽幽叹息:“这世间从来并非只有一条道走到黑,端看你想选哪一条罢了。” 话音落尽,她执剑的手一动,从贺宪成颈间划过。 “噗通!” 贺宪成就这样静静地倒在了血泊之中,唯余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那旭日朝阳,缓缓流下了一滴泪。 第五十五章 二房 贺诗人浑身一震,看着倒地的贺宪成,半晌才说出话来:“你为何……” 贺令姜收回剑,问:“贺家可会放过他?” 贺诗人摇摇头:“自然不会。杀人偿命,他杀了长房嫡长子和令姜,又谋害阿兄与五郎,必是要偿还的。” “那贺家可会将他交由官府裁决?” 贺诗人垂眸低声道:“自然也不会。” 这其间牵扯着贺家诸多秘事,还有那枚说不清的铜牌,当然不可交给官府审查。 “既然他必死无疑,那么你杀,我杀,还是贺家来施家法,又有何区别?” 贺令姜拍拍贺诗人的肩膀:“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贺诗人站在远处,看着她撑伞离去的背影,却渐渐湿了眼眶。 谁来杀,自然是有区别的。 贺宪成终归与他和阿兄是亲兄弟,血脉亲情做不得假。他不忍阿兄背负太多,想要动手将贺宪成了结,却一时下不了手。 所以,她替他们做了这件事。 既报了仇,又为他们免去手足相残,兄弟操戈的罪恶感。 贺宪成毕竟是贺家人,人死债消,自然没有让他横尸荒野的道理,更何况,他这事,还需回家和二房说个明白。 贺诗人上前将他的尸身架起,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贺令姜回到马车上,终是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她虽然借助了茜娘的魂珠之力,施了咒术避过玄阳的杀局,然而神魂终被灼伤,而后又强撑着与玄阳对战,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撑到现在已是极致。 贺诗人大惊,连忙上前扶住她:“你这是怎么了?” 贺令姜斜倚在车厢上,无力地摆摆手:“魂魄不稳罢了。” 神魂不稳,连带着这幅躯体也会受损,吐血不过是其中一种症状。 贺诗人担忧地看着她:“那该如何做?我可有能帮你的地方?” 面前这人只是寄于贺令姜体内的一抹幽魂,但她救了自己,更救了整个贺家。 无论她是人是鬼,与他而言,都是恩人。 他手忙脚乱地凑到贺令姜旁边,一副想要帮忙却无从下手的样子。 贺令姜推开他,淡淡道:“你坐好别动,禁言不语,就是帮我了。” 说罢,她盘膝而坐,手上捏诀,便闭目入定了。 一旁的贺诗人乖乖闭上嘴巴,一双眼睛还是紧紧地盯在她身上,唯恐她再一言不合就吐出一口血来。 马车悠悠地在贺府门前停下,云福低声唤了一声:“四郎主,七娘子,到了。” 贺令姜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贺诗人见她似乎好了几分,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掀起车帘,撑开贺令姜身边的那把大伞,转身道:“我扶你下去。” 而后,又低声吩咐云福:“把马车拉到后门,叫两个可靠的人把二郎主抬进来。注意,别让外人看到了。” 云福低头领命。 贺宪成这事,也不宜闹得太大。到底如何去说,还需要家主决断。 贺府的仆妇接了命令,全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闭门不出。 如今跨进院子,只觉得素日热闹繁华的贺府,空荡荡地一片,连个声息也无。 还未走近花厅,远远地便闻到一阵血腥味传来。 贺令姜不由蹙眉。 贺诗人更是心中一紧,唯恐出了意外,连带着脚下也快了几分。 待转过长廊,便看到花厅周围还横着不少身着黑衣的尸身,显然是还未来得及清理。 贺成正带人一脸谨慎地守在花厅外,以免再有敌袭。 看到二人,贺成连忙迎上来道:“四郎主,七娘子。” 他眼光极快地在两人身上扫过,见二人都没有受伤的样子,这才垂下眼,迎两人进了花厅。 看到迈进花厅的贺令姜与贺诗人二人,贺相山和宋氏眼中一喜,连忙站起身子:“令姜,四弟,你们可回来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两人都止不住地激动,宋氏更是连忙转过头,抹去眼角的泪痕。 厅中众人见两人平安归来,也不由簇拥上来。 贺云嘉扯着贺令姜的袖子:“还好你没事,我都担心死了。” 贺令姜拍拍她的手,浅笑着道:“让六姐挂心了。” “也劳父亲母亲,还有大家挂心了。” 她缓缓看过厅中众人,长房诸人一脸激动地围在她和贺诗人身边,三房的人也围在外侧,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只有二房,安静地缩在花厅一角,玄微并着两个带刀的护卫守在一旁。 看到她和贺诗人时,吴氏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 他们回来了……郎主与二房也便完了…… 贺相山将二人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几遍,再三和他们确认只是身上有些轻伤,并无大碍,方真正放下心来。 “令姜,你说的与玄微道长都安排好了,就是让道长前来府中相助,自己一个人孤身去翠微峰救人?” 他实在是被这丫头忽悠了,等到玄微道长前来,才知道她根本没考虑自己,而是一早就让阿满去云居观,请道长来支援贺府。 玄微道长到时,夜袭贺府之人不知施了什么手段,引得府中护卫神志大乱,若不是他们已经按照令姜先前交代的位置站定,且每人怀中还揣了一道清心符,便要差点自相残杀起来。 看到道长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松了一口气。 然而,紧接着他便意识到:玄微道长来了此处,那令姜在翠微峰上便无人相助! 霎时间,他万般懊恼,恨自己就这么让她一个小娘子独身前去翠微峰,更恨自己身为贺氏家主,竟然坐于府中,让她一人奔赴险地。 还好,还好! 她和四弟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这看似责备的话,却满是担忧挂念,贺令姜弯了弯眉眼:“阿爷,您这是还不相信女儿吗?玄微道长来贺府相助,翠微峰上我自有帮手。” 她张开手,拉着贺诗人转了一圈,笑道:“您看,我和四叔可曾缺胳膊少腿?” “呸呸呸,什么缺胳膊少腿。刚刚平安归来,可不兴这么说。”宋氏嗔怪道。 贺诗人闻言一笑:“平日里,可不见阿嫂你讲究这些。” “平日是平日,如今咱们刚经历了这一遭,可不得说些好听的讨个好彩头?” 贺云嘉接着道:“阿娘说得有理,四叔你可别跟着令姜乱说。” 贺令姜无奈笑道:“行,是我胡言了,以后定要多说些吉利话。” 她越过众人,看到二房小郎君小娘子们茫然而无措的目光,不由心下叹了一口气。 “父亲,贺府危机已过。折腾了一夜,还是先让大家回去歇息吧。” 贺相山看着她眼中的深意,再想到此刻都未曾出现的贺宪成,心中莫名涌出一股悲哀。 第五十六章 崭新 贺相山敛了神色,沉声道:“大家先回去吧,各自约束好自己院中的仆妇。” “三弟,四弟,还有二房诸人留下。” 方才还因着贺令姜二人平安归来,危机解除而有着几分轻松的众人,心中不由一紧。 一时间,众人思绪纷繁,却只静默着退了出去。 这是要处理贺府家事的意思了,玄微作为外人,也不便呆在此处,便出言告辞。 贺令姜欠身,向玄微道人施了一礼:“此次多谢道长相助。” 玄微连忙伸手止住她的动作,叹了口气:“七娘子这般当真是折煞我了。” 他收到贺七娘子差阿满送来的信件,这才知晓贺氏诸多事端的背后,竟有师兄玄阳的手笔。 玄微本是不愿相信的,然而白纸黑字,贺七娘子梳理得清清楚楚,再联想到当日贺府五郎君的七星转命术被解之后,他回到云居观,向来对他不假辞色的师兄,竟对他多番关切。 如今想来,言辞间,确实诸多试探之意。 他与师兄玄阳的关系算不得亲近。 两人虽师出同门,都自幼在这云居观长大,然扪心自问,自己于玄术一道上,却比不上师兄。 后来师父仙去,将这云居观传给师兄,他也没有任何异议。 此后多年,玄阳执掌云居观,玄微则时不时出去游历,渐渐也有了些名声。 他不明白玄阳为何谋算贺府,但此间已涉及人命。他自幼承师门教诲,修习玄术,乃是为驱邪诛鬼、护佑百姓。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他不知玄阳与贺府到底有何仇怨或利益纠纷。 但即便也不说贺家先前已经发生的事,就眼下这一件,暗夜偷袭,利用玄术去取贺府诸多人命,便是为玄门所不容的。 若是被太清观那处知晓,玄门七十二宫观,怕是再无云居观的立锥之地。 他既已知晓,定然是要相阻的。 “师兄所为,实在出乎我意料。眼下贺府这般境遇,确实与我玄门脱不了干系,贫道甚为惭愧。” 玄微看向贺令姜,犹疑片刻,方问道:“七娘子既已归来,不知玄阳师兄……” 贺令姜轻轻摇头。 玄微心下明了,夜袭之人围攻贺府,师兄却不在此坐镇,而是借着贺四郎主,将七娘子引至翠微峰。 这是调虎离山,也是打定主意,要将她除去。 两者相争,必有一败。 如今,贺七娘子平安归来,那师兄自然就…… 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是好。 良久,才开口问道:“七娘子可知师兄对贺府下手的缘由?” 贺令姜看了眼厅中之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二房众人,道:“还请道长与我借一步说话。” 她领着玄微走到花厅外,避开众人低声道:“玄阳观主曾言,贺府有一枚铜牌,乃是你们师门遗失之物,他与二郎主联手,二郎主得贺氏,他取铜牌。” “道长可知这铜牌之事?” 玄微眉头微皱,摇头道:“我从未听说,师门有东西遗失在外,这铜牌更是闻所未闻。” 贺令姜心下失望:“玄阳观主之言,我也不知真假。至于他到底为何盯上贺府,我们也还需进一步查探。” “道长若是有消息,还望能及时告知我们。” 玄微自然知晓,此番风波,并非只关贺氏之事:“七娘子放心。” 贺令姜低下声音:“翠微峰的残局,许是还要劳烦道长了。” 玄微了然,这是不报官,让他们云居观自行处置的意思。 贺氏虽然退出朝堂多年,但毕竟是百年世族,云居观的观主竟然出手谋取,若是此事爆出,世族哗然,云居观的百年声誉必然毁于一旦。 对于整个玄门而言,更是一桩丑事。 太清观乃玄门之首,届时定然会派人前来,云居观的巨变也在所难免。 贺令姜此举,也是念在他今日出手相助贺府上。 否则,这事定然无法善了。 玄微微微俯身,道:“多谢贺七娘子。” “既然如此,贫道就先行回去处理此事。贺七娘子如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派人前来传个信便可。” 贺令姜颔首:“道长慢走。” 待玄微离开之后,贺令姜再转身回了花厅。 花厅之内,贺诗人已经将翠微峰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还编造了几个提前安排好的人手,只略过了贺令姜被玄阳困于阵法之内,最后凭借一己之力将玄阳反杀之事。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贺府众人惊诧:“令姜还会剑术?” 贺七娘子自小在贺府长大,她闲来无事,琢磨着舞剑尚且说得过去,但若说提剑对敌,当真是有些难了。 贺令姜静默不言,只一双眼睛望向贺诗人。 贺诗人摸了摸鼻头,笑道:“是我偷偷教令姜的。” “阿兄也知道,我这人向来倾羡游侠行事,自小便对武艺比较上心。后来,见令姜为了寻矿石颜料,天天往外跑,就寻思教教她。” “这事儿也没告知旁人,哪成想,令姜聪慧,在剑术一道上竟也颇有天赋,不过学了两三年,便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了。” “我听说,她先前遇到一个云游的玄士,最近还在琢磨着去学画符呢。” “这聪明劲儿,真不愧是咱们贺家的女郎。” 贺诗人竖起拇指道:“阿兄生了个好女儿。” 他这么一说,倒也将众人蒙过去了。 如此一来,贺令姜再施展玄术和武技,也不必再费劲心思去解释了。 贺令姜没想到,贺诗人竟想得这般周全。 她先前并未与他说,回府后要如何与贺相山交代之事。 贺七娘子已死,现下,她不过是寄身于此的幽魂,并非真正的贺氏血脉,她也无意逼迫贺诗人为她欺瞒。 至于回府怎么说。 她将决定权给了贺诗人。 若他想要告诉众人,真正的贺七娘子已逝,虽则她现下是无法将这躯体还给贺家,但也可就此离开,不再烦扰他们。 若他保守这个秘密,那么她便呆在贺府,好好地去做一做这贺家的七娘子。 眼下,贺诗人如此言行,便是默认了自己就是贺令姜,先前翠微峰上的诸多真相,只如云烟消散。 从此以后,她便是贺氏年方十四的七娘子。 亦是崭新的,可以去持利剑,掌玄术的贺令姜。 第五十七章 发落 贺诗人的话,无疑已将贺宪成与玄阳勾结,谋害贺氏长房一事说得清清楚楚。就连今日这场夜袭,也是他们二人的谋划。 二房的诸位小郎君、小娘子们已是听得面色发白,摇摇欲坠。 一向温文可亲的阿爷,竟然谋害了长房,就连那八年前坠马而亡的长兄都是命丧阿爷之手? 他们惶惶地望向吴氏,似乎想要她说些什么,却只见吴氏白着一张脸,木木地不发一言。 待听到贺宪成已死之时,更觉脑袋一懵。 这天,似乎突然就翻了,将他们那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打了个粉碎。 四娘子贺云柔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阿娘!阿爷没有死,对不对?” “这是假的!是四叔弄错了人,阿爷怎会做这般事情!” “阿爷怎会做这样的事情,又怎会就这么没了?” “弄错了,定是弄错了!” “伯父,您再查查,再查查吧!” 他们眼中噙泪,摇着头不敢相信,只殷切地望着端坐于主位的贺相山。 贺相山摆手,示意贺成将贺宪成的尸身抬进来。 待看到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时,二房的郎君、娘子们终是绷不住,痛哭起来。 吴氏呆愣的眼睛动了动,她走向花厅正中的担架,跪在一旁,伸手轻轻抚摸着贺宪成的脸颊,指尖一点点从他眉间、鼻尖滑过。 泪水从她眼中滑落,打在了贺宪成面上。 贺家人都生得好,二朗主更是不差,纵然已至中年,仍是清雅秀致。 “莲娘,莲娘……” 吴氏似乎还能听到,他在耳边唤她。 可是,这张脸,却再也不会对着她笑了。 她明白他的不甘,也能隐隐猜到他在暗处谋算。 只是,他不说,她便不问。 却不曾想过,这谋算竟然害了贺氏长房的人命不说,如今就连他自己也没了性命。 吴氏愣愣看着他: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满屋子的哭声,悲戚凄凉,可她却怎么也哭不声来。 她茫然地看向痛哭的娘子郎君们,他们哭得那样悲伤,肝肠寸断。 是呀,他们的阿爷去了,这二房的天,也便没了。 过了许久,吴氏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嘶哑着开口道:“莫哭了。” “事已至此,便是一再逃避哭泣,也无甚用处。你们阿爷做了何事,这后果,便由我们二房来担便是。” 她看向贺相山,问道:“家主欲要如何处置我们?” 贺相山沉沉叹气,看向二房诸人,道:“二郎一直怨我挡了他的仕途,你们呢?何曾怨过?” 吴氏扯扯嘴角,面上凄然:“现下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贺相山摇摇头,沉声道:“十四年前,我带整个贺氏从郢都回到临川,乃是避祸,为的是贺氏一族长久的安稳。” “如今的贺氏,还是远离朝堂为好。” “这话,我同二郎说过。如今,也便与你们再说一遍。” “他身为二房郎主,却行同室操戈之事,更是害得我长房大郎丧命。” “如今,他既已不在,便算以命相偿了。你们若是要恨,要怨,便冲着我来,与贺氏旁人没有干系。” 他的目光从吴氏和二房的郎君、娘子身上转过。 贺宪成的尸身,是贺令姜与贺诗人二人带回的,说是混战之中丧命,但也难保有人心生恨意。 他目光微沉,缓缓道:“有朝一日,你们当中,便是有人不平想要为他寻仇,也该认准了我来!” 吴氏看了一眼端坐在旁的贺令姜二人,冷笑一声,却也清楚这事怨不得旁人,此事本就是二房理亏。 长房与二房的结不死不休,若能到此为止,已是最好。 她此刻只觉异常冷静,看着二房诸人,冷声道:“这事,是你们父亲做错了。 “你们身为二房的郎君娘子,既享了这膏梁锦绣,也便该有承担苦果的勇气。”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便是天经地义。这恩怨,便到此为止!若是再心存怨恨,生出不轨之心,休怪我不留情面!” 二房的郎君娘子们心上一凛,含泪跪倒应是:“儿记下了。” 吴氏又转向贺相山,眼中甚至带着几分决绝:“我虽悲痛,然二郎主行事确实错在自身,落得如今下场,也是自作自受。我们二房,任凭家主发落,亦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愿此事能到此为止。” 二房的郎君娘子们垂着头,偷偷抹着眼泪。 贺相山看着这群哭泣抹泪的小辈,再想到他们往日的无忧无虑,叹气:“此乃这一辈的恩怨,本不该累及小辈。” 他按下众人的哭声,站起身子肃声道:“我们这一支是贺氏嫡支,亦秉承父亲遗愿,至今不曾分家。此时看来,是时候散了。” 这是要分家的意思。 贺千里一急:“阿兄!” 贺氏百年传承,族人更是众多,却并非人人都能安享这钟鸣鼎食的日子。纵使是百年世族,枝大叶茂,但家族资源有限,分配之时,自然有所偏向。 嫡支长房便是其中最好的。 他们跟着长房,自然也能沾光。 贺千里眼中微微湿润,面上也不禁带了几分追忆:“阿兄,父亲临终前将我们几房托付与你,你也曾说,只要你在家主之位,我们这一支,便不会散。” “世家大族,分支众多,先不论诸多旁支,便是嫡支,为了能繁荣昌盛下去,也都讲究个人丁兴旺,何曾有一支独立的?” “如今,犯错的是二兄他们,缘何要累及三房,还要说出分家的话来?”说到这,他不由心下愤懑。 贺相山负手叹道:“家族合居,和则百事俱兴。然人口渐多,到底是矛盾累生,有伤天性。此举虽有违父亲遗愿,但也属无奈之举,还是分了好啊。” 贺千里冲着贺诗人使了个眼色,还待要劝,却被贺相山摆手止住话头:“此事多说无益,我心意已决。二郎入土之后,我会请族老前来,立契分户。” “阿兄!” “你也莫要再劝了。二房这事,不过是提醒了我罢了。我病了那么多年,这个家暗处早已千疮百孔,你们许是打量着我不知晓,但我毕竟是家主,这贺家,只有我不想管,却没有管不了的。”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贺千里一眼。 贺千里闻言脸上一臊,他借着生意暗中牟利的事,想来阿兄也是知晓的,先前不过是借着冯氏放贷一事,给他警告罢了。 贺相山在厅中环视一圈,缓声道:“如今,这个家是得好好理一理了。” 第五十八章 铜符 贺相山挥挥衣袖,叹息道:“你们先回去吧,令姜与四弟留下。” 这是要细问翠微峰之事。 贺千里神色一动,然而兄长既然如此说,便是没有让自己留下的打算,他只得起身理理衣衫退了出去。 此时厅中只余三人,贺相山眉头紧皱,问向贺诗人:“四弟,你方才只说玄阳勾结二弟,暗中谋害我贺氏。二弟的心思我懂,只那玄阳,到底为何向我贺氏出手?” 贺诗人看了一眼贺令姜,她曾与玄阳交手,此事还是由她来说较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她也好自行把控,免得他说漏了嘴。 贺令姜收到他的眼色,开口道:“阿爷,那玄阳曾亲口所言,他助二叔父谋夺贺家,为的是一枚铜符。” “铜符?”贺相山眉梢一动,他蓦然便想起父亲临终前,亲手传至自己手中的那枚。 “什么铜符?” 贺令姜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已有猜测:“是那枚历代家主传下来的。” “果然是那枚……”贺相山神色一凝。 贺诗人不解:“阿兄,那枚铜符到底有何用处,竟然引得玄阳这等外人觊觎垂涎?” 贺相山摇摇头,眼中还带着几分迷茫:“说实话,我也不知……” “阿兄竟也不知?” “那枚铜符是由父亲临去前传给我的,只说这是我们贺家历代相传的信物,不可轻易示于旁人。” 贺诗人恍然,怪不得他从未听说这铜符之事, “只是,父亲却未曾言明这铜符到底有何用处。”说到这,贺相山不由拧眉。 贺令姜眉梢轻扬,心中好奇:“阿爷可否将那枚铜符拿出来与女儿看看?” 她要看,贺相山自也不会拒绝:“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取来。” 他领着贺成到了书房,便推开房门一人走了进去。 贺成躬身为他阖上房门,而后便持剑立于一旁静候。 书房布置得古朴清雅,因着贺相山先前久病,鲜少过来,竟显得有几分清冷。 案上置有一把七弦琴,书桌上的笔架上挂着几支大小不一的毫笔,书架上并排放着一排排古籍,贺相山的手指从架上拂过,架上尘埃不染。 他环视一周,病好之后,他来这书房,也不过两三次,日常皆是在自己的小书房内看书。 贺宪成先前时不时往小书房来寻他,为得便是那铜符吧? 至于这大书房,怕是也已被翻了个底朝天。 桌案后方的墙上挂着一幅《耕读图》。崇山峻岭,云雾缭绕,隐约露出几座房屋,一农夫以四钉钯在山地中耕种,近处有一座房屋,窗前一人正在读书。 贺相山伸出食指,在画中窗上一点,那处墙壁便微微陷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书架缓缓移开,弹出其后的一个暗格来。 他将暗格中的匣子取出,里面装的便是那枚贺氏家主历代相传的铜符。 这枚铜符自他从父亲手中接下,便被收在了这暗格之中,他拿在手中翻看,却并未看出什么异样。 贺相山将书架二排左侧的书册抽出,在架壁上轻按,那书架便缓缓移回了原处。 此时已近正午,日光正是最烈,花厅内大门四合,只厅中灯树上的烛火轻轻摇曳。 贺令姜看着贺相山递过来的铜符。 那枚铜符约莫有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呈鱼形状,鱼尾处岔开一个八字,通身紫金,上面雕镂着密密的鱼鳞。 她摩挲着手上的铜符,雕镂鱼鳞的微微凸起,呈纵向排列,摸起来有微微起伏之感。 确实是一枚普通的鱼符。 她将铜符拿到眼前,凝眉仔细打量。 通身紫金的鱼身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只是,那鱼眼处的色泽却比旁的地方光亮了几分。 贺令姜对着鱼眼向下一按,贺相山与贺诗人两个也连忙看去,但等了几息,那铜符却无任何动静。 她双眼微眯,拇指在鱼眼上轻轻摩挲,而后抬手从发间取下玉簪。 玉簪与寻常发饰无异,只那末端却尖利非常。 贺令姜掌心托着鱼符,右手持簪,迎着厅内烛台的光,凝神看去,而后用玉簪末端的尖细处在鱼眼正中轻轻一点,那玉簪便微微陷进去了些许。 她双眸微眯,手上一个用力,只听“啪”地一声,鱼符竟沿着脊背从正中裂为两半,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贺诗人眼中一亮:“有东西!” 贺令姜将玉簪重新插回发间,拈起掌心小小的纸条展开。 那纸条全部展开后,不过一掌大小,其上书着几个字“山水蒙,艮为山,坎为泉,山下出泉”。 贺诗人皱眉:“这是何意?” 贺令姜眸光微深:“是卦象,且是中下卦。” 贺相山与贺诗人两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中下卦?这卦象到底作何解?” “蒙卦的上卦为艮为山,下卦为坎为水,山下的水蒸腾形成雾气,成一派山水蒙蒙的自然景致,这便是蒙卦的卦象。” “卦画形成的卦象与“蒙”字的含义结合起来,便是细雨濛濛,山水间雾气腾腾,一幅田园山水画。这种朦胧的景致,是天地初开,云行雨施造成的。” “如若说玄门六十四卦中的屯卦表示事物的萌芽时期,那么蒙卦则表示事物的进一步生长,有蒙昧初开的含义,也就是说即将走出蒙昧的状态中。” 贺诗人疑道:“如此说来,这卦象的含义并不算差?” 贺令姜点头,而后又微微摇头:“这卦虽有走出蒙昧之意,但卦形为山下有险,若是前进不止,或可走出蒙昧获得通达,也或前路多险溺于水泽之中。于迷蒙中寻那一缕生机,不算绝境,却也难行。因此,这是中下卦。” 贺诗人长叹一口气,道:“这卦象与我贺家如今情境倒也算相符了。贺氏招来玄阳那等贼人惦记,你我却连背后原因都尚且摸不着,可不是正处蒙昧迷茫之中?” 他转头看向贺相山:“阿兄,先祖将这卦纸藏于铜符之中,你可知它到底是何意?” “我先前只当它是家主历代相传的信物,尚不知这鱼符之中竟还藏着东西,又如何得知其中深意?”贺相山闻言叹道。 贺令姜侧首:“祖父将它交于阿爷时,也不曾提过吗?” 贺相山神色怅惘:“你祖父当时是心疾复发,突然去了的,也只来得及将这鱼符作为家主信物传给我,其他的尚未来得及交代。” 如此,虽然找到铜符中的卦纸,但谜团未解,前路仍是一片渺茫啊…… 第五十九章 猜疑 除了卦象,三人对着那张纸,半天未曾看出别的门道来。 贺诗人甚至按着话本里的说法,去火上烤了一番,却依然毫无发现。 他们只好作罢,将东西又重新收了起来,再另想法子。 贺令姜走出花厅时,便闻见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还未散去:“成叔,这些尸体要如何处置?” 经由凌晨一事,贺成是万万不敢再将七娘子当做一般的小娘子,当下恭敬回道:“咱们府中的厮杀声定然瞒不过府中仆妇和临近的人家。” “我正要派人持家主令,去郡衙报备一声,就说昨夜府中进了盗贼。” 传承多年的世家大族皆有私兵部曲,到了今朝,虽明令禁止私下豢养,但世族为了自保,也有不少家兵,遇到盗贼悍匪,便能自行解决,无需等待官府派兵。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情,世家大族总有一些不便为外人道也之处,郡衙的人不会刨根问底。 贺令姜点点头:“如此便辛苦成叔了。” 她一路走回自己院中,便见各个院落中闭门不出的仆妇婢僮,已打开房门,渐次忙碌起来。 这一夜惊魂,虽令人心惊,但到底是过去了。 贺令姜一夜奔波厮杀,加之又伤了神魂,此时也难免困倦。 她沐浴洗漱过后,便命人关上房门,沉沉睡去。 这一觉,便是到了傍晚时分。 贺令姜不喜人擅自进屋,青竹琼枝也不敢随意进来掌灯,这屋中便黑漆漆的一片。 她并未出声唤人,只是下床趿着鞋子,摸黑坐到妆台前。 旁边摆着两盏烛台,她伸手点亮,便端着其中一盏,凑到镜前细细看去。 额上,原本还只是薄薄一层的嫩红色痂,已经完全结成,颈间的伤疤看着似乎也不如先前那般狰狞。 她的指尖从颈间轻轻划过,不过短短一日而已。 只一日,这迟迟不愈的伤口,竟出现如此大的变化。 灯火摇曳,她不由眯了眯眼睛。 良久,贺令姜才将伤口重新裹起,出声唤道:“掌灯。” 青竹琼枝持了蜡烛进来,将屋内的灯台逐一点亮,整个房间便一下子亮起,灯火煌煌起来。 “七娘子,天色已晚,您现下可要用膳?” 贺令姜颔首:“命人端进来吧。” 今晚菜色颇为清淡。 贺宪成新丧,府中仆妇不知缘由,只以为他是被歹徒所害,因此膳食也按照主家丧仪来办,不沾荤腥。 贺令姜垂下眼,动箸夹了几块素菜,配着清粥简单用过晚膳。 “诸房郎君、娘子们可曾都去前院了?” 贺宪成的棺椁此刻便在前院停灵,只待家人守满七日后,便要下葬。 琼枝摇头:“家主道,府中刚遇大乱,诸位郎君、娘子们呆在自己院中便可,只许二房的几个郎君和娘子前去守灵。” 贺令姜了然,贺相山既然不曾对外言明贺宪成的真正死因,便是不想外人窥得族中之事。 但他毕竟害了长房诸人,自也没有让其他各房为他守灵的道理。 “二郎主的丧事,府中预备怎么办?” 琼枝低声道:“一切从简。家主已将此事交给三郎主去办。七娘子这几日,安心呆在自己院中歇息便是。” 贺令姜点头。 整个贺府挂起了白皤,余下几日,府中陆续有人登门吊唁,见迎送如礼的只有贺千里并着二房的孀妇与娘子郎君们,心下不免觉得奇怪。 但这是贺府私事,前来吊唁的都是大族出身,懂得规矩,纵然心中疑惑却也不会多问。 一转眼,贺宪成的尸身已停柩待葬七日,明日一早,便要到下葬至贺氏祖坟。 贺令姜看了看天色,道:“阿满,随我去前院看看。” 夜色已深,府中各处皆已歇下,阿满随着她一路走去,院中静悄悄的,只不知哪个院中,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儿的叫声。 停灵的院中,只有两名老仆守着,许是实在熬不住了,头颅正不由自主地往下点。 贺令姜手上捏诀一扬,老仆便软软倚在门框上,熟熟睡去。 “吱呀。” 她推门进去。 厅堂的正中处摆着一幅厚重的深色棺椁,两旁立着的架子上,点满了蜡烛,随着开门的动作,一阵风卷过,烛火微微摇曳。 棺前跪着一道人影。 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来。 “令姜,你怎地来了此处?” “我来看看。” “你有心了。”吴氏垂眸,往火盆里扔入几张纸钱,火苗燎到纸面,猛地一窜吐出一条细细的火舌,而后又轰然散去,化为几缕灰烟在空中盘旋着消散。 “阿婶守了许久,可要休息?”贺令姜盯着缭绕的灰烟问道。 吴氏摇摇头,声音轻缓:“已是最后一夜,以后便是想要守着你二叔父,也没这个机会了。” 她微微侧首,看向一旁婷婷而立的贺令姜:“你来此处,到底所为何事?” 二郎主停灵七日,长房诸人不曾出现过,如今这大半夜的,七娘子却偏偏出现在灵堂之中,若说她无事而来,怕是没人会信。 她盯着贺令姜,这位容色无双的贺家七娘,到如今额上还覆着一块薄纱,颈间缠着丝缎,来遮掩旧时的伤疤。 “你年前在云居观消失,失踪一夜后受伤而归,这伤,可是与你二叔父有关?” 贺令姜微微一笑:“阿婶是猜到了?还是……阿婶一早就知道了?” 吴氏捏着纸钱的指尖不由一紧:“我只是心中有些许猜疑罢了。” “当日你受伤归府,不过两个时辰,二郎主也匆匆回来直奔你院中而去,待他回房时,神情便有些不对。” “他在县上任职,除却休沐,平日都不在府中。然而自那日起,每逢回府,他便总是不着痕迹地向我打探你的消息,让我留意你的异样之处。” 吴氏扯扯唇角:“我与他共枕二十载,他如此反常,我又怎会察觉不到?” “只是,阿婶却不曾说。”贺令姜看着她道。 “正如八年前,他设计令长兄坠马而亡,而后勾结玄阳,向父亲下咒,给五郎施术。阿婶明明心中有疑,却从来不问、不说。” 吴氏惨然一笑:“是啊,我都明明都有了猜疑,却从来不敢问,不敢说,只假装自己是个眼盲心瞎之人。仿若这般装下去,便是什么都并未发生。” 她“呵”了一声:“真是自欺欺人。” “令姜如今前来,可是要寻我清算此事?我既然知情不言,便是我的过错,甘愿承担一切后果。只是这却与郎君娘子们无关,你们莫要迁怒他们。” 贺令姜摇摇头,道:“这些事,我能想到,阿婶觉得父亲便猜不透吗?他既然不说,便是无意牵扯下去。” “二叔父固然可恨,二房的兄弟姊妹却是无辜。一切恩怨便到此为止,这是父亲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贺令姜蹲在火盆旁,往里面扔了几枚纸钱,忽明忽灭的火光照得她脸上有些朦胧。 “我当真只是来看看。” 吴氏皱眉,正要开口,却见她看过来,火光映得她眸中潋滟。 “阿婶,你可听过七日回魂?” ------题外话------ 感谢“宁心琴然”“石敢当当当”“书友20181210212658959”“书友20180520141518813”“抖抖豆豆”“司木-近溪”“秋天枫叶”“姚”等诸位亲亲的打赏,也谢谢各位随着《掌术》一路走来的小可爱们的支持。《掌术》在本周五5月20号就要上架了,长路漫漫,多谢有各位相伴~ 第六十章 回魂 吴氏看向她:“这是何意?” 《扁鹊·仓公列传》有云:扁鹊过虢,适时虢太子死,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间,太子苏。故天下尽以扁鹊能生死人。 虢太子七日复活,于是这民间便有了“七日回魂”的说法。 然而,所谓的“七日回魂”,不过是因着在少数情况下,人受外力作用下呈现“假死状态”,若是草草下葬,便错过了生的希望。而头七回魂日之前,如能缓过来,便可继续活下去。 这种状况毕竟是极少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七日回魂,不过是对活人的安慰罢了。 贺令姜在一旁的蒲团上盘膝坐下,这个姿势对小娘子来说,该是不雅,但她却做得随性自然。 “玄门也有七日回魂的说法。逝去之人停灵七日,子夜之时,阴气便至最盛,如若心有执念,迟迟不肯散去,魂魄便会被牵引着,在那时归来。” 吴氏一怔,神色不由激动起来:“你是说,二郎主今夜可能归来?” 贺令姜摊摊手:“我并不确定。我说了,只是来看看。” “常人逝去,断了那最后一口气,魂魄也便归属太山,泯于世间了。即便心中执念,真能强到牵引着魂魄归来,也断无复生的可能,不过困于尸身四周,鸡晓时分,再行消散罢了。旁人不同阴阳,更是见不得他。” 吴氏眼中暗淡下来:“是了,逝者已矣,我又要生出什么奢望呢?” 贺令姜没有说话,只是坐在蒲团上,淡淡看着摇曳的烛火。 铜壶漏断,夜已三更。 不知何时起了风,吹进灵堂之中,火盆里烧得半烬的灰屑不由被卷了起来,打了几个转儿轻飘飘地落在盆外。 烛火灭了一瞬又星星着亮起。 贺令姜抬眼看去,就见一道朦胧的灰影立在了棺椁之旁,呆愣愣地盯着棺中。 她叹了口气:“二叔父心中执念,果然未消。” 棺旁的灰影似有所觉,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一双鬼气森然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一旁的吴氏被她这话惊得心中猛地一跳,再看她目光直视棺椁之旁的虚空之处,不由急急问道:“可是二郎主回来了?” 贺令姜点点头,便要站起身子。 吴氏猛地攥住她的衣袖,眼中满是哀求:“令姜,莫要伤你二叔。” 贺令姜无奈叹气:“阿婶又担心什么?他如今不过是滞于人间的一缕幽魂,拿常人都毫无办法,又能拿我如何呢?” 所谓的头七诈尸,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除非另有妖邪作祟或施以术法,否则,归来的魂魄不过一缕青烟灰影,更无伤人的能力。 “他不伤我,我自然也不会伤他。” 她拂去吴氏的手,步子轻缓地走至棺椁之旁,道:“你既回来,便是还未曾明白。” 灰影黑黝黝的眼珠微动,好半天似乎才找回记忆:“是你。” 正是面前这人,取了他的性命。 她是贺氏七娘子,却也不是。 贺令姜颔首:“是我。” “既然魂归天地,便该去往该去处,何必执著于此呢?” “是呀,是该去往该去处。那么,你呢?”灰影反问道。 “我?”贺令姜轻轻一笑,“我连自己因何而来都不知晓,你说,何处,又是我该去之处呢?” 灰影摇摇头:“你说,似你这般不人不鬼地活着,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贺令姜伸手抚了抚棺椁:“幸运也好,不幸也罢。一切,便是天道最好的安排。有志者,便是身处绝境,也可走出一条路来。” “毕竟,我还可自在行于这世间,而你,却是不行了。” 灰影道:“我活着时,倒是未曾见你口舌如此锋利。” 贺令姜笑笑:“你活着时,你我言语之间尽是机锋试探,自然要客气些。” 她也未曾料到,她不过是来看看贺宪成的魂魄在回魂夜是否会出现异动,如今,竟站在这里,同一个被她亲手所杀的魂魄聊起天来。 灰影也觉得两人这般心平气静地相对而言,当真是有些奇特:“你明明取我性命,我却并无恨意。怪哉,许是做了鬼,便连心口的那口气,也丢了。” “你若恨我,也没道理。一饮一啄自是天定。你杀了贺府长房两人,我身为贺七娘子,代为取你性命也是情理之中。” “是呀,我欠长房良多。” 灰影自也晓贺令姜的防范:“我并无恶念,如今亦无力作乱,你且放心便是。” 他看向泪眼婆娑的吴氏:“我不过是不放心他们罢了,就这么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她,我心中有愧。” 贺宪成已死,人都说身死道消,他既无心生乱,且眼下魂魄确实没有异样,她也无意去与一个鬼魂计较。 “你可要让她看看你?”贺令姜道。 为常人暂开阴阳眼,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吴氏闻言,眼中不由升起几分期盼。 灰影浅声拒绝:“不用了。阴阳相隔,我既已死,还让她见我作甚,徒徒伤身罢了。” 许是知晓贺宪成并不愿意见她,吴氏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贺令姜道:“伤身固然不好,但若比起伤心,哪个更甚?” 灰影似是被她戳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此,便劳烦你了。” 贺令姜行至吴氏面前,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箓塞给她,而后又在她额心一点。 吴氏只觉额心一凉,在睁开眼睛时,便觉眼前一片朦胧,那朦胧之中又有一道灰影显得那样清晰。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滚了下来:“郎主!” 灰影看着她,想提步上前,却又怕靠她太近,伤了她的生气,不由叹息劝道:“莲娘,莫哭了。我想看你笑笑。” 吴氏慌忙扯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扯起一个笑容。 灰影笑了笑,道:“好看!” “你还是要多笑笑,这样子才是当初那个迷倒郢都诸多郎君的吴家莲娘呀。” 吴氏更咽:“郎主说得对,是要笑笑。”说着,她又扯出一个笑来。 灰影语气之中尽是亏欠:“莲娘,诸多事情,我还欠你一声感谢与道歉。” 谢她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内务。愧她为他所累,还要为孩子们操心诸多后事。 “这么多年,辛苦莲娘了!也是我累及你与孩子们受苦了!” 他躬身,朝她行了一礼,一如往日清雅端方的模样。 吴氏刚刚憋下的眼泪,终是又不由滑了下来。 屋内的灯火微晃,那道灰影也氤氲在昏黄中,逐渐淡去,直至消失。 她连忙上去,却是扑了个空。 “郎主!” ------题外话------ 敲锣打鼓,明日上架啦~5月20号,是个好日子~ 第六十一章 分户(感谢订阅~) 七日回魂夜,既然并未出现异动,接下来就可按着礼节发引送葬。 等到整个丧葬流程结束,贺相山便派人从族中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来,主持分户。 听闻嫡支竟要分户,几位族老不免大惊。 “家主,这世间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平民小户,皆以人丁兴旺为荣。咱们贺氏嫡支,人口本就算不得多,先家主更是只生了您与二郎、三郎还有四郎几个。如今您这一支再分支别户,长房便只余您一人独撑了。” “是呀。长房人丁不盛,如今又只余五郎君一位男丁,他毕竟是庶出,以后涉及承嗣,怕是也难以服众。”族老意有所指。 贺相山道:“大周立朝已近五十又五载,嫡庶之别渐弱。高祖曾言:‘主祭祀之裔,必贵于嫡长;擢文武之才,无限于正庶。’” “《周律》亦明文:诸应分田宅及财物,兄弟均分……兄弟亡者,子承其分,兄弟俱亡,则诸子均分,其未娶妻者,别与聘财。” “可见,律文在分割财产继承时,并未刻意孤立庶子。有嫡长自然是以嫡长为贵,由嫡长承嗣,自是最好,可若无嫡长,也无甚大碍。” “我正要与族老说上一声,将五郎记在夫人名下,由夫人教养,以后便是嫡出的了。” 世家大族确有那嫡子夭折,由庶子记在正室名下承嗣的。 贺相山如此行事,族老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只是—— “五郎君毕竟口不能言,我贺氏乃百年世族,即便是记在夫人名下算作嫡长,由他承嗣,也怕是不妥。” “妥还是不妥,这便是以后再说的事了。更何况,五郎的哑疾并非不能治好。” 贺相山将手按在椅背上,身子微微前倾,沉声道:“我请诸位族老前来,是主持分户一事的,并非来商议这贺氏日后谁来承嗣。” “我这个贺氏的家主尚且好好活着,族老们还是莫要想的太过久远才好。” 他双眼微眯,身上就流露出几分威压来。 在座的族老不由心上一凛,暗自打鼓:今日不该多言。 贺氏毕竟是贺氏一族倾心培养出的家主,又执掌贺氏多年,即便卧于病榻多年,这整个贺氏还是牢牢握在他的手心。 更何况,如今他已身子康复,对贺家的掌控自然不可再与病时那般同日而语。 族老们忙道:“家主莫要误会,我等并无干涉承嗣之意。” “既如此,诸位族老便定心主持这分户之事吧。”贺相山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袖,坐正了身子。 “是。” 族老们暗中互视一眼,终是有人犹豫开口问:“敢问家主,这分户的契书上的缘由该如何写?” 贺相山先前便将分户的理由说得清清楚楚,只是同室操戈毕竟乃贺氏私事,万万没有拿出去让外人知晓的道理。 这契书是还要拿到郡衙报备的,自然还是要寻一个妥当得体的理由。 贺相山道:“就写‘人口渐多,恐伤天性’便可。” 自古以来都讲究孝顺,父母在不分家,为的便是共同奉养父母,让儿孙承欢膝下。世家大族几房合居,为的也是共谋家族兴旺。 历代分家,多与兄弟间的矛盾龃龉有关。 然而,也不是没有那未雨绸缪,和平分家的。 一句“人口渐多,恐伤天性”便是清清楚楚,至于旁人信不信,那便是旁人的事了。 既要立下契书,贺家祖上传下来的家业便要好好清算一番。 除却家主一支独有的资产,其余现钱古玩、府邸林苑以及商铺堂号都要划为四份,四房均分,便是那水旱田地、堰塘河堰、林园基址、生熟地、家具等也要尽行配搭均分。 贺氏是大族,嫡出这一支累世积攒的私产更是多不胜数。 贺相山派了五个账房先生,并着几位族老,花了足足三日才将所有资产均分殆尽,光是那记录资产的账册,写满整整一册,垒起来都有半尺高。 一位族老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冲着贺相山道:“家主,已经分好,各房册目也已核对清楚,并无不公偏颇之处。” 这几日,可算是累着他这把老骨头了。 世家大族分户并非易事,其资产众多,大到商铺堂号,小到车马家具,都得一一比较尽数搭配,做到均分。 虽有账房先生清算,但他们这几个老骨头,也要细细查看,免得出现偏颇。 这差事,可真是累人得紧。 贺相山微微拱手:“辛苦几位族老了。” “诸位先坐下歇歇,我这便遣人将诸房请来,请族老们做个见证,立下契书。” 分户是大事,贺府诸房的郎主、夫人并着郎君娘子们都尽数到场。 贺相山起身而立:“今日分户,兄弟同商,凭族证商议,将先年祖辈遗留资产,共立四股,搭配均匀,尽数分与各房。” 他抬手,示意仆从将账册递给各房郎主查看,确认无疑。 二房郎主不在,此事自然交由吴氏。 吴氏不过匆匆扫了一眼,便知家主并不曾因二郎主之事,就此薄待二房。 她心中动容,不由湿了眼眶。 一旁的五娘子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阿娘。” 吴氏沾沾眼角,强自笑道:“多谢家主宽宏,如此厚待二房。我与郎君娘子们都感激不尽。” 冯氏却暗自撇了撇嘴角,二房的郎主做下这般事情,便是将他们都逐出府去也不为过。 如今人死了,倒还凭白分得一份家资。 这贺家的家资,哪怕只是四分之一,拿出去也可轻易和一个中等世家抗衡。 如果没有二房,他们本该多分一些才是。 贺三郎主看到她的神色,心下不悦,拿手肘戳了戳她,示意她收敛着些。 这事是兄长一早就决定好的,他们三房本就不干净,自然也不敢再提。 冯氏轻哼一声,低头细细查看账册。 这一看,便是看得她眼睛酸胀。 账房精通算术,族老又不偏不倚,这资产分得着实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冯氏眨眨眼,收起册子递还回去。 贺相山的目光从诸房之人面上一一滑过:“如此分配,诸位兄弟可有疑议?” 贺诗人摇摇头:“阿兄,我没疑议。我孤家寡人一个,便是不给我,我也没什么说的,跟着你和阿嫂蹭饭就是。” 吴氏也轻轻摇头:“无。” 贺三郎主亦是没什么可挑剔之处,提笔在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姓。 这契书一式六份,各房各执一份,一份交由族老保管,另一份则送进郡衙入档。 贺相山看着契书上四兄弟的姓名,默了片刻,方抬手朗声道:“今日请凭房族在场,将祖置遗留业室,分作四股,肥瘦宽窄配搭均匀,请集族老至家言明——” “从此之后,诸位兄弟分餐各爨,各奋前程!” 第六十二章 为主 午后,贺令姜正在桌案前教阿满画符,青竹进来,俯身一礼:“七娘子,云居观玄微道长差人送了书信给您。” 贺令姜放下笔,接过青竹递来的书信,上面写着几个字“贺七娘子谨启”。 她拆开信封,低头看去。 “贺七娘子,翠微峰处,贫道已派人清理干净,一切事宜也都安排妥当。七娘子无须挂心。先前贵府新丧,贫道忙于观中之事,亦不便前往,还请见谅。” “现如今,云居观内,诸事暂由贫道代为主持。昨日在整理师兄遗物时,偶然发现一物,或与贺府之事有些许关联。七娘子如若方便,近日不妨借着侍奉香火,到云居观内小住两日。贫道静待七娘子到来。” 贺令姜眉梢微扬,将纸笺对折重新塞进信封内:“青竹,你与琼枝去收拾些东西,我们去云居观内小住两日。” 青竹面露讶色:“去云居观小住?” 前次,七娘便是因着寻石,去云居观内小住了几日,结果就从崖上跌下出了意外。 这次还去?她是真的担心。 贺令姜笑笑:“怕什么?上次不过是不小心罢了,这次我又不会乱走,自然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去收拾便是。” 青竹无法,只好屈膝应是。 待到日落,青竹与琼枝二人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塞进马车内,便站在府外,等七娘子出来。 听到贺令姜竟还要去云居观住上几日,宋氏便下意识地皱眉:“作甚还要去云居观住上几日?先前你二叔父便是与玄阳观主勾结,谋害贺府。那云居观中,还不知有没有其他居心叵测之徒。” 她看看贺相山,终是没有脱口说出贺令姜前次便是在云居观出的意外。 “况且,你身上的伤还未完全恢复,小娘子家家的可莫要留疤了,还是在家中好生歇着吧。” 七娘子这伤,当真是怪的很,这么多日还不见她拆了裹伤的纱布丝缎。也不知是不是当真留了疤,所以不愿露给旁人看。 贺令姜道:“母亲放心便是,云居观中如今是玄微道长代为执掌,他帮了贺府诸多,有他在,母亲莫非还不放心?” 她拂过自己额间的纱布,眉眼之间毫无忧色:“至于这伤,更算不得什么。不过恢复得比常人慢上一些罢了,终归是会好的。” 宋氏无奈,便看向贺相山:“郎主怎么说?” 贺相山笑着道:“既然令姜想去,就去便是。不过是多叫几个人护着,你也莫要担心,她往日就爱往外面跑,如今老老实实在府中闷了一个多月,我倒是有些惊奇了。” 宋氏扶额:“你便宠着她吧。” 贺云嘉闻言,忙跳起来:“那我也要去!” 宋氏横了她一眼:“你去做什么?前日,你不是刚与赵家五娘子一同去庄子上住了几日么?” 她看看端坐在一旁浅笑不语的贺云楚,道:“学学你阿姐!” 贺云嘉不满,嘟起嘴巴娇声叫道:“阿娘……” 宋氏不搭理她,只睃了她一眼,回她三个字:“不许去!” 七娘她劝不得,莫非连这个贺小六还管不动了不成。 贺云嘉眼巴巴地看向贺令姜,希望她给自己说说情。 她在家中本就受宠,要做的事莫说阿娘,便是阿爷都很少拦她,前些日更是与玄微道长联手解了贺府之危,如今她的话,在府中顶得上半个阿爷。 贺令姜毫不心软,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色。 好一个贺七娘,只自己出去玩,却不带上自己! 贺云嘉肚中腹诽,面上却可怜楚楚地看向贺相山。 谁料,贺相山只顾着低头喝茶,竟是看都没看到她的眼色。 “阿爷……” 贺令姜出言打断她:“好了,六姐,我此次去云居观,亦是有事与玄微道长相商。你若真想去,我改日再陪你去便是。” 贺云嘉也知晓轻重,见她确有要事,只好悻悻作罢:“行吧。既如此,那你下次再去,可要喊着我一起。” 贺相山放下茶杯,思量片刻道:“既有要事相商,更要注意安全,手下也要有得力的人用才行。我将贺峥派给你,以后,他就跟着你办事了。” 宋氏闻言不由一愣,这贺峥,乃是贺成的长子。 如若说贺成是贺相山手下的最得力之人,这贺峥便是给下任家主的继承人预备的。 大郎十五岁那年,郎主本想将贺峥指给他,不曾想他却出了意外,这事便不了了之,此后,贺峥就跟着他阿爷一起在郎主手下做事。 如今,竟要将他指给七娘吗? 这是何等地看重! 想起自己那早逝的长子,宋氏心中酸涩难过,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贺府之所以能安定下来,与七娘有莫大关系。 她,当得起家主如此看重。 贺令姜也知晓贺峥,却没想到贺相山竟将人指给她用了,她心中惊讶过后,便向着贺相山郑重行了一礼:“多谢阿爷了!” “也多谢母亲挂心。”她知宋氏并无什么不好的心思,不过是担心她出事罢了。 宋氏想起自己早逝的长子,此时也神情淡淡,摆摆手:“去吧,顾好自己,莫要再受伤了。” “令姜记下了。” 贺令姜带着阿满迈出府门,就见车架旁边立着一人,腰上佩剑,正是贺峥。 看到贺令姜,他上前行礼:“七娘子。” “家主交代,自此后,属下便跟着七娘子做事了。”贺峥语气平缓,似乎对此事并无任何不满。 他如今不过二十五六,正是最好的年纪,如若贺氏长子在世,贺峥该跟着他才是。 即便贺氏长子不在,他跟着家主做事,亦是一份好前程。 如今,却要跟着贺令姜这个小娘子,不知他心中可有不甘? 贺令姜微微颔首,看着他语气温和:“跟着我做事,并不轻松。你若不愿,可与我说,我去阿爷那处回绝便是。” 贺峥一愣,俯身恭敬道:“七娘子,属下心甘情愿。从此之后,贺峥定然以七娘子一人为主,尽心办事。” 阿爷与他说过,七娘子并非寻常闺阁娘子,从她能与玄微道长联手,智斗玄阳,破了歹人的阴谋,护得贺府与四郎主安全便可见一斑。 他若跟着七娘子,便要一心奉她为主,不可心存轻视,更不可再有二心。 阿爷问他可愿。 “愿!” 这是他自己的回答。 他既如此选了,便会如此做下去。 是以她为主,而非听从家主之命。 贺令姜轻轻笑了:“起身吧。我们去云居观。” 第六十三章 翼宿 贺令姜弯腰上了马车,贺峥带着人骑马护卫在侧。 马鞭轻扬,蹄声哒哒,两匹高头大马便拉着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等等,等等我!”后方传来一阵呼声。 琼枝掀开车帘,探头望去:“七娘子,是四郎主。” “停车。” 云福刚拉着马儿停下,贺诗人便掀开车帘窜了上来。 贺令姜望着他蹙眉:“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贺诗人喘了口气,方道:“你缘何要去云居观?我也要去!” 她淡淡道:“有事。” “什么事?” “到了才知。”贺令姜睃了他一眼,“你还是先下车去吧。加了你一个,挤得慌。” 这马车也算宽敞,但除却贺令姜,阿满三个也在其间坐着,如今又加上贺诗人一个大高个,登时便显得逼塞起来。 贺诗人看着被他挤到一旁的小几,不由摸了摸鼻头:“尚可,尚可。并不算挤,坐得下。” 他凑到贺令姜身旁,悄声问道:“可是与玄阳有关?” 贺令姜点头,微扬下巴,示意他离远点儿。 “玄阳之事,涉及贺府安危,哪有让你一个人忙活的道理。”贺诗人悻悻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不自在地伸了伸腿,“让我与你一道呗,遇到些什么事,我也能帮你。” 说着,他还冲着贺令姜使了个眼色。 现下,这世间知晓她并非真正贺七娘子的,也只贺诗人一个。 他先前感念贺令姜救了他,更解了贺府之危,不曾向贺相山等人说破,还帮着她圆了谎。 有他在旁,如若遇到什么事情,他也可帮着遮掩一二。 贺令姜自觉用不上他,但贺诗人也是好意,如今也不好再将他赶下车去。 她垂眸瞥了一眼身前的小几,道:“收收你的腿。” 贺诗人低头看去,便见那小几已被他大大咧咧挤到贺令姜身前,眼见着就要压到她的脚尖。 贺诗人不好意思地一笑,侧起腿,伸手将小几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然后扬声道:“云福,启程!” 车轮转动,马车又悠悠地向前驶去。 一行人到云居观时,已近天黑。 观中大门还未落锁,贺峥上前递了名帖,那门口的道童施了一礼,道:“原来是贺七娘子,玄微师叔早有吩咐,您若是来了,便带您直接去偏殿寻他便是。七娘子,请虽我来。” 贺令姜随着他一路行去,只见观中冷冷清清,倒不如往日热闹。 她开口问道:“小道长,今日观中可有人留宿?” 那道童小脸微皱,轻叹了口气:“观主新丧,留宿观中的香客极少。不过,也有那家中有事,急着到观中持斋几日,求个心安的。” 说罢,他偷偷打量了贺令姜几眼,不知这位贺七娘子又是所求何事? 贺令姜点点头,既然有人留宿,她出现在此,倒也不算突兀。 玄微已在偏殿侯她多时,看到道童将人领过来,他温声道:“你先去吧。” “是,师叔。”道童弯腰行礼,才退出了偏殿。 贺令姜知晓玄微寻她前来,必是有要事,她挥挥衣袖,屏退众人,只留了贺诗人与她在殿中。 “道长派人送的信我依然看过,不知信中所说的东西,到底是何物?” 玄微已经事先做了安排,偏殿之中,除了他们三人外,并无旁人,只有灯火通明。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过去:“七娘子请看。” 是枚令牌! 贺令姜接过,令牌不大,便是她的手掌,亦能轻易拢入其中,握个严严实实。 上面绘着星星点点,勾勒出状似翅膀和尾巴的图案,她一一数去,恰好是二十二个。 她眉心微蹙,是翼宿。 上古时代,古人为观测日月五星运行,将黄道赤道附近的星域划分为二十八个星区。因其环列在日月五星的四方,很像它们栖宿的场所,所以称作二十八宿。 而后,又将这二十八宿按方位分为东南西北四宫,每宫主七宿,古人将各宫所属七宿连缀想象为一种动物,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以为是“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这翼宿便属南方朱雀七宿之列,翼宿二十二星,是朱雀的翅膀和尾巴。 她看着掌心的令牌,缓缓道:“上面所绘的是翼宿。” 贺诗人见她神情凝重,不由问道:“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 贺令姜低头摩挲着掌心之物,目光微深:“四宫二十八宿,向来没有只出现一个的道理。对贺家下手之事,恐怕并非玄阳临时起意,他背后怕是还另有组织图谋。” 贺诗人眸中一震:“你的意思是……贺家之危并未完全解除?” 贺令姜沉沉点头:“只怕,经过这一遭,背后之人出手会更加慎重,也会更力求一击必中。” “那我们该如何做?” 贺令姜摇摇头:“这些事,还需等回去与父亲商议过再行决定。” 她转而看向玄微问道:“临川属南,翼宿既然出现在此,那么井、鬼、柳、星、张、轸六宿必然也不远。道长可知,玄阳素日与哪些人私下来往较密?” 玄微面上带着几分愧意:“我与玄阳师兄虽是同门,但关系并算不得亲近。再加上,我往日一年之中大半时日都在外游历,更是不知师兄的人际往来了。” 贺令姜眼睛微眯,问:“玄阳的嫡传弟子可在?” “师兄的嫡传并不算多。我那日收敛师兄遗体回观,他座下弟子还曾全都出来迎接。然而不过一晚,他座下的大弟子便不见了踪影,观中亦是遍寻不得。” 玄微叹息:“想来他当是知道师兄素日行事的。也怪贫道当时被师兄的事情分了神,可惜了这么一条线索……” “这么说来,玄阳的其他弟子还在?” “在。只是这些人既然毫无动作,怕是并不知晓师兄暗中行事。” 贺令姜却未丧气:“他们或许不知,但毕竟是玄阳的嫡传弟子,与他朝夕相处多年,玄阳或可瞒住他们许多事,但有些东西,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来的。” “能挖出多少,就是要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 她问向玄微:“我这两日暂住观中,询问这些弟子一事,还需烦劳道长帮忙了。” “七娘子客气了。此事不仅涉及贺府,也事关云居观安稳,我明日便着手安排。” 贺令姜点头,上下翻看着手中的令牌:“这枚令牌,道长可否交予我带走?” “自然可以。” 贺令姜低头看着掌心之物,眉头又皱了几分,此物,她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题外话------ 今天的风啊,甚是甜~没有对象的也别怕,来,和我一起唱:咕呱~咕呱~咕呱~ 第六十四章 女宿 夜色已深,贺令姜还坐在桌前,翻看着手中令牌。 琼枝将她身前的灯花剪亮几分,柔声道:“七娘子,该歇了。” “好。”贺令姜点头,却不见任何动作。 她举着令牌,凑到烛火前仔细分辨,这令牌上除了刻有翼宿二十二星外,沿圈还雕镂着繁复的符纹。 这东西,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眉头紧皱,无奈地吐出一口气。 面前的灯火被气息扰动,跳了一跳,晃得令牌上的花纹愈发缭乱起来。 贺令姜眼中一缩,是了,是在那时! 北境,荒原。 那名唤作“乌媪”的老妪身上便佩着这么一枚令牌。 她恍然想起,彼时,她躺在荒原那白茫茫的雪地上,那老妪手持人皮小鼓和细杆鼓槌,嘴里哼唱着古老的曲调,踏着步伐绕她而舞。 动作之间,一枚小小的令牌坠在她腰间若隐约现。 她双眼微眯。 一模一样的符纹。 那令牌正面刻着什么来着?镂刻四星,状若簸箕....... 是北方七宿的女宿! 可那老妪,行的分明是巫家之术。 巫术与玄术同出一门,甚而巫的形成要远远早于玄术。 上古部落时期,人们祭祀神明,便是由氏族的巫师以舞蹈的形式来沟通神灵,从而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极乐安康。 彼时,巫者被认为是能够沟通天地,拥有大智慧之人。诸如上古的轩辕皇帝、蚩尤及神农等,本身都是大巫。 整个道教以及玄学的形成其实也部分承袭于上古的巫文化,由巫衍化而生。 只是后来随着历代更迭,道教与玄术逐渐发展壮大起来,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巫文化则慢慢凋敝,仅在一些古老的部落之中延续了下去。 北境的荒人部落,是有巫的。 但那老妪,行的是巫术,佩的却是刻有符纹的女宿令牌。 她不是巫! 或者说,她不单单是一名巫者! 贺令姜眸中一深:追杀,老妪,巫术,星宿,令牌,玄阳,贺氏。 定然有一条线,能将他们全部串联起来。 她想到荒原一行的无数危机,突然就明了,这背后必是有着一只大手,暗中拨弄着风云。 她转转手中的令牌,只是,眼下能寻到的线索,却只一枚令牌罢了...... 第二日,贺令姜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后便在观中四处晃悠。 她昨夜睡得晚,气色却很不错,看不出任何困倦之意。 琼枝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七娘子精神真好。 贺令姜含笑看了她一眼,道:“你昨夜非要跟我一同熬着,困了吧?” 琼枝将因哈欠忍不住沁出的眼泪憋回去,强撑着回答:“不困。” 前次,七娘子便是在这云居观出的事,她可得好好守着,这次万不能再出意外。 贺令姜笑道:“如今是白日,人来人往的,出不了什么差错。你先回去歇着吧,让青竹同阿满陪着我就行。” 琼枝憋回将要打出的哈欠:“七娘子,婢子不困。” 贺令姜看着她布着血丝的眼眶,但却强自打起精神的样子,不由道:“人若困了,便会不由自主地打哈欠。琼枝,你修习医术,自然知道这哈欠是可以传染的。” “等过上一会儿,咱们这儿莫不是要哈欠连天了?” 青竹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是呀,琼枝,你先回去补个觉吧。你放心,七娘子这儿有我和阿满盯着呢,万万不会出错。” “可……” 琼枝还待再说,却被贺令姜截了话:“别可是了,快去歇着吧。外面还有贺峥他们守着呢,放心吧。我今夜或也要晚睡,你届时再想陪着,可能撑过去?” 琼枝想想也有道理。 进了这云居观,她就万般不放心,就怕离了七娘子片刻,一个不留神就让她出了差错。 如今是白日,有青竹与阿满守着,晚间七娘子那儿更是得有人才行。 她可要休息好,届时打起精神。 贺令姜劝走了一脸倦色的琼枝,这才向玄微所在的院落走去。 玄阳座下的弟子,要问,却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去问,只能让玄微寻了由头,将人唤过来。 小几上摆着上好的蒙顶茶,茶香氤氲,玄微抬手为贺令姜斟了一杯:“七娘子,那令牌你可看出什么东西来?” 贺令姜低头浅饮了一口,方道:“我先前曾见过另一枚令牌,一模一样的花纹,上绘女宿四星。” 玄微手上一顿:“竟当真还有别的星宿?不知七娘子是在何处所见?” “北境。”贺令姜垂眸道。 阿满与青竹正守在屋外,并不晓得她们贺家的七娘子何时去过北境。 玄微的注意力只在这枚新出现的女宿令牌上,自然也不关心她的踪迹。 他眉头紧锁,道:“竟是北境。这背后果真并不简单,怕是还有更大的阴谋。七娘子可还找到其他线索?” 贺令姜无奈叹道:“只是我偶然所见。” 她放下茶盏:“既已出现了女宿、翼宿两枚令牌,那么其他二十六星宿,必然也是存在的。四方二十八星宿,女宿属北,翼宿属南,如今它们也恰好一北一南地出现。由此可见,另外二十六宿的星使,也应当各自分布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织就了如此大的一张网,所图必然不小。” 玄微心下一惊,竟有人在暗中布网谋算? “只可惜你我掌握的信息太少,如同雾中探花,当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贺令姜屈指,在几案上的茶盏杯壁一弹,杯中的清茶便紧接着漾开层层涟漪:“不急,总有雾散之时。” 玄微心中一哂,是呀,贺七娘子这个处于风尖浪头的人都不急,他又何必急着伤感呢? 慢慢来,总会看清的。 殿外,有人匆匆走来。 “师叔,您唤我们?”玄阳的几个弟子弯腰向玄微施礼。 玄微点头,道:“关于你们师父,我这边有些事情还要问问你们。” “不知师叔要问何事?” 玄阳的二弟子守道看了眼一旁的贺令姜,皱眉道:“况且,既要问师父之事,这位娘子又是何人,又缘何留在此处?” 师父无缘无故身亡,大师兄也一夜失了踪迹,他们这些弟子留在观中,却对玄微解释的死因有些生疑。 如今,不知他又要问些什么,还要当着外人的面? 贺令姜似笑非笑地看向玄微:“道长不曾将玄阳观主的真正死因告知他们?” 真正的死因? 守道几个不由瞪大眼睛。 果真,师父并非师叔所言的那般,是遇到歹徒不敌而亡。 他与师弟们暗中查看过师父的遗体,一剑毙命,身上也曾受过内伤。 师父的玄术精深,非一般玄士能及,又从未与人结仇,怎会莫名死于旁人之手。 “师叔,师父到底是怎么去的?” “到底是何人害了师父?” 守道紧紧盯着玄微,迫道:“师叔这般遮掩,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玄微幽幽一叹,道:“七娘子何必硬要说破?” “不说破,他们心中便一直存疑,可会将实情一一讲给你我细听?” 贺令姜侧首看向守道他们,缓缓道:“你们的师父玄阳观主,乃是死于我手。” ------题外话------ 今天看杰伦,太激动了。结果小手一抖,两章设置的发布时间弄反了,现在章节名修改不了,但是内容上已调整,大家按着正常顺序看即可。感谢! 第六十五章 奇怪 死于她手? 就这样一个弱质纤纤、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 守道当她是在玩笑,冷下声音道:“这位娘子,事关师尊生死之事,还望慎言,莫要随意玩笑。” 贺令姜悠悠叹气,一脸认真:“你觉得我像是在与你玩笑。” 守道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玄微:“师叔?” 玄微沉沉点头。 守道等人的眼中恨意顿现,一个箭步就要冲上前将面前这仇人拿下,为自己枉死的师父讨个说法。 谁知脚步刚抬,浑身却立时动弹不得。 贺令姜慢悠悠地收回捏诀施术的手:“我话还未说完,诸位道长还是莫急的好。” “你们那师父玄阳虽是为我所杀,可你们却莫要就这么把自己当做苦主,一个个冲上来寻我复仇。若论起来,这苦主,合该是我。” 守道一张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你这是何意?莫非要倒打一耙不成?” 贺令姜轻呵一声:“这倒打一耙的事,我可从来不做。” “这事,得要怪玄阳暗中谋害贺氏一族在前。他先是在我父身上种下牵机咒,又于我贺府五郎君身上施了七星转命术,而后竟勾结旁人绑我叔父,诱杀于我,更派人夜袭贺府,谋夺府中之物。” “这一桩桩论来,叫苦的该是我贺家才是。” “不可能!”守道叫道,“师父并非这等人,绝无可能行你口中之事!你莫要看着师父如今辩解不得,就往他身上泼污水!” 贺令姜缓步走至他面前:“你待你师父,倒是信任的紧。如此,我这话若有你师叔为证,你可相信?” 守道目光犹疑地望向玄微。 玄微在他疑惑之中点头:“守道,我知你们对玄阳师兄的死暗中生疑,也去看过他的尸身。或许,你们还怀疑过,他的死与我有关,甚至是我亲手害了他,以便谋夺观主之位。” “只是,师兄是死在翠微峰顶,当日除却他外,更有十几个黑衣人横尸于此,那些黑衣人手持刀械,甚至身上还带着与师兄一致的令牌。从当时的场景来看,是师兄先带人设阵诱杀贺七娘子无疑。” “当日你们曾同我一起上翠微峰收拾残局,若是不信,可细想一番,当时情境可是如此?” 守道等人闻言皱眉,眼中不由动摇起来。 “那日凌晨,贺家派人来请我,你们想也知晓。我前去贺府,是助贺府众人守家宅,自是无法分身再去害师兄。此事,贺府众人皆可为我作证。” “你们可怨我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我选择守住师兄要害的贺家,而非一同去谋害他们。” “我不知师兄缘何去谋害旁人。我只问你们一句,贺家无辜,为一己私欲,妄自夺人性命的事情,可是你我修道之人该为?” 守道等人顿时被他问住,那心中的答案,却答不上来。 自是不该。 修道之人,向来自诩超脱凡尘,云居观乃玄门七十二宫观之一,更是以除妖诛邪,护卫天下百姓为己任。 无论缘由为何,都不该妄自对旁人出手。 “这事,确实是师兄做错了事,谋害旁人在先,如今被苦主反杀,是他技不如人,断断怨不得旁人。”玄微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们道,我为何避人耳目将师兄接回来,又扯谎说他是死于歹人之手,不让你们再查?” 守道低下头,咬紧牙齿不语。 “若是真要查,我们这云居观的清名可能保住?便是你们师父连带着你们的名声,也要污了。” “贺氏乃世家大族,云居观出了这等以玄术谋害世家之事,旁的大族可会袖手旁观?太清观又可还会置之事外,让我们云居观继续偏安一隅?” 听到太清观,守道等人都不由浑身一震。 是呀,天下玄门五术八支七十二宫观,皆以太清观为尊。太清观虽不涉诸观事务,但若是出了此等危及玄门名声的事情,也必然会出手干涉。 届时,云居观上下命运如何,便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你们不该怨贺七娘子,贺家能将此事抹平不谈,只做寻常绑匪盗贼处置,我们该感念才是。”玄微看着他们,颇有几分语重心长。 贺令姜衣袖轻拂,旋身坐回位子:“感念倒不必,诸位莫要追着我寻仇便是好的。” 此言一出,守道几个都不由脸上涨得通红。 他们之间毕竟隔着玄阳一条人命,他便是再恶,那也是对贺家,对这些弟子来说,他毕竟是至亲至尊的师父。 对着这个手刃师父之人,他们着实说不出感念的话,更生不出感念的心思。 贺令姜自也不会奢望他们能这么做。 她盯着众人,开口道:“玄阳与贺家一事,你们那跑了的大师兄,怕就是知情之人。他既跑了,你们毕竟也与玄阳和他朝夕相处,有些事情,我就得问上一问。” “玄阳背后,并非他一人,所图也必然不小。诸位若是真想让这云居观安安稳稳的,还是尽早揪出幕后之人才好。” 守道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能动了。 他站直身子,眼中虽有不忿,却也再无恨意:“贺七娘子想问什么,直问便是,我等定然如实已告。只是,也希望贺七娘子如你所言,能不再揪着师父与贺府之事不放,免得平生风波。” 贺令姜颔首:“道长放心便是。” 守道抬起头:“你想知道什么?” “玄阳素日都与哪些人来往?” 守道皱眉凝思:“师父是观主,主持观中大小事务,平日里接触的人虽多却并不复杂。除了观中之人外,便是往来的香客罢了。” “那可有与他关系特别亲近,或者可疑之人?” 他回想了一番,这才缓声回答:“师父素日里也就与我们师兄弟亲近一些,观中其他弟子敬畏他是观中,多是敬畏有加。至于可疑之人,更是不曾见过......” 其他几个弟子也跟着点头。 贺令姜凝眉:“既如此,稍后还要劳烦几位道长,将平日里与玄阳观主有往来的香客名单列出,我会派人去查。” 想了想,她又问道:“玄阳观主素日行踪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师父平日除了在观中打理日常事务,便是闷在房中潜心修道了,这么多年,除了郢都太清宫中盛典,我等极少见过师父下山,便是有那想要寻师父论道的,也是亲自上山来。” 这便是连踪迹都遮掩的极好。 贺令姜眉头紧锁,正此时,却听得一道声音弱弱地说。 “师父的行踪,似乎也有奇怪之处。” ------题外话------ 今天看杰伦,太激动了。结果小手一抖,两章设置的发布时间弄反了,现在章节名修改不了,但是内容上已调整,大家按着正常顺序看即可。感谢! 第六十六章 密道 贺令姜眉梢微扬,看向那位站在最末处的弟子:“何处奇怪?” 守道几个也不由侧首朝他望去。 那弟子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名唤守信,是玄阳座下最小的弟子。 他素来胆小,加之又性子沉闷话语不多,在诸多弟子中是存在感最弱的那个。如今这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他白嫩的面皮不由唰地一下红了。 “我……我……” 贺令姜柔柔看着他,浅声道:“这位小道长,无需紧张,只要把你觉得有异样的地方道来便可。” 她目光柔和,面带鼓励,那名弟子心上不由一定,深吸一口气,方缓缓开口:“我先前有次去师父院中时,觉得有些奇怪。” 那日,前殿供奉的法器少了一件,遍寻不到,守信正兀自着急,玄阳便说他那儿有多余的,令守信跟着他去取。 守信拿过东西便退下了,但刚走出院落不远,突然察觉自己素日携带的清心符不小心从袖中滑出来,许是落到师父屋中。他便折回去寻。 哪成想,他站在门前,叩门叩了许久,却不曾听闻屋中声响。 守信唯恐师父出了意外,连忙推门进去查看,室内却是空无一人。 玄阳的院落外就一条路,他若是出去了,应当和半途折回的守信碰个正着才是。只是,他这一路走来,却未曾见过玄阳。 守信心中疑惑,便在院外候了一会儿,打算若是不见师父回来,便再去寻一寻。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竟见玄阳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怪哉,我当时明明去室内看了,房中并没有人。彼时,我也只当自己没留心查看,许是师父正在某处打坐,无暇顾及我,以至于我误以为他不在室内。”得知师父的所为后,守信当下再回想,自然也觉出几分不对来。 “我那日取回了清心符,便匆匆离去了,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如今想来,似乎是有几分奇怪之处。” 贺令姜眉梢微扬,这玄阳屋内怕是暗藏密室。 她看向玄微,见对方也是恍然:“玄微道长可曾查过玄阳的内室?” 玄微点头,道:“自是看过的,不过我先前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劲之处,现下看来,怕是暗中另有乾坤,却被我给忽略了。” 贺令姜看着守信,不由又追问了一句:“小道长可还见过其他觉得奇怪之处?” 守信凝眉深思了一番,方摇摇头:“没了。我只能想到这么多。” “如此,多谢小道长了。”虽然只是个小细节,但也足以令人对玄阳屋中的布置生疑,细心探查,许能再找出些许线索来。 贺令姜又问其他人,可有补充之处。 然而,除却大弟子外,玄阳很少召其他几人到他院中去,自然也无从发现什么不对之处。 守道垂下眼眸,如今想来,被师父真正信任的,怕是从来只有大师兄一人吧? 贺令姜侧首看了玄微一眼。 玄微心领神会,开口安抚几名弟子:“既如此,今日就辛苦你们几个了。日后如想到有何不对的,再与我说便是。” “你们且放宽心,你们师父虽然已去,但毕竟是我们云居观中弟子,我身为师叔,也万万没有去为难你们的道理。” “只一点——”玄微顿了顿,神色间也严肃了几分,“莫要生事。你们师父这事,就此掀过篇去,你们莫要再私下探查折腾,以免影响大局。否则,届时我们整个云居观怕是都不得安稳。” “是,师叔,弟子等此后定当谨言慎行。”守道几人行礼应是。 虽不忿师父就这般没了,但毕竟理亏,经此一番后,他们心中也有数,这事已不是他们能随意插手的,只得老老实实压下心思,做好这云居观的一员。 玄微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而后轻挥衣袖:“你们先退下吧。” 贺令姜看着守道几人渐远的身影,伸手为自己斟上一杯清茶,低头呷了一口,方才:“道长,不知眼下可否有空,你我前去玄阳院中看看如何?” “自当听贺七娘子所言。” 玄阳作为这云居观的观主,所住的院落自然是极大的。 这几日,玄微已经暗中将他的院落搜查了一番,并无什么发现。 如今守信既说他屋内恐有奇怪之处,两人自然直奔内室而去。 玄微先前丝毫没考虑到密室这档事,当下既有线索,两人便在屋内摸索起来。 贺令姜的指尖划过一排排书架,而后目光停在一块寿山石上,这块石头较其他光滑许多,应是经常把玩。 她双眼微眯,伸手拿起那寿山石,其下的书架面板上有微微凸起,她试探性地一按,书架便应声移开,露出后面的一条密道来。 玄微听到声响转过头,眼中一亮:“竟在此处!” 说着,便要探身进去。 贺令姜伸手止住他的动作:“道长且慢!” 她从书架上随意抽下一册书卷,手上一扬,那卷书便向着空荡荡的密道内射去,而后“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紧接着,便听墙内隐有声响,几道利箭瞬时朝着书卷掉落的方向射去。 玄微眼中一颤:“竟还有机关!” 方才他若是就这么一头闯进去,怕是要被射成个蜂窝了。 “七娘子,你看……” “道长稍后。” 贺令姜走至门边,吩咐屋外候着的阿满与青竹:“你们去将贺峥喊来,再与我捡些石子过来。” 阿满二人不知她是何意,但既是七娘子吩咐,便没有不从的道理。 她们一人去唤贺峥,一人就蹲在院中去捡了些大小适中的石子,装入锦囊之中。 贺峥匆匆而来,推开房门便见贺令姜支颐坐在桌边,玄微正站在书架后的一个密道处观望。 “七娘子。”贺峥弯腰行礼。 贺令姜轻“嗯”一声,问:“贺峥,你可通晓密道机关之术?” “略通。属下训练之时,也会学习这些东西。” “既如此,今日便随我走一遭这密道吧。”贺令姜点头,而后又看了看跃跃欲试的阿满和青竹两个:“你们在此处守着,莫要让人闯进来。” 竟然未让自己跟着去,阿满眼中有些失望:“是,七娘子……” 贺令姜抬手,示意贺峥端着桌上的烛台,而后便拎起桌上装满了石子的锦囊,越过玄微一马当先地走进密道之中。 “七娘子!”贺峥一惊,伸手就要拦她。 密道之中多机关,若非其间主人,不知其中布局设计,怕是难免为机关所伤。 哪成想,贺令姜身子一侧已是避开他,踏出了几步之远。 “这位小哥莫要担心,我方才看贺七娘子应是懂些机关之术。”玄微看他神色担心,上前安慰。 贺峥拧眉,抬手拿着烛灯照去,这才看到地上散乱地躺着七八只短箭,想来是七娘子先前试探所得。 贺峥忙端着烛台,跟了上去:“七娘子,且小心些。” 贺令姜步态悠然,闻言回头叮嘱他:“你和玄微道长跟紧我,记得护着些道长。” 贺峥举着烛台的手一僵,七娘子喊他过来,问他是否通晓密道机关,竟是并非让他开道,而是跟在她身后,护着这老道人么? 第六十七章 竹屋 贺令姜从怀中掏出一粒浑身浑圆的明珠,手上捏诀绕着明珠微动,那散着灰扑扑幽光的珠子,便如同被擦过一般,立时亮了几分。 她举着明珠,凑到密道两旁的墙壁上,细细看去,只见那墙壁上光秃秃地露着几个小小的洞口,想来方才的短箭便是由此射出。 贺令姜摸索了一番,周遭并无其他机关的痕迹。 她从锦囊中掏出几个石子夹在指尖,手上用力一抛,石子向前射去,打在两旁的石壁上发出“啪”地一声,而后又弹落在地。 贺令姜低头看看脚下的台阶,回首看着呆愣的贺峥,道:“跟上!” 暗道中的路凹凸不平,贺令姜唯恐不小心踩到什么机关,行走间便愈发多了几分小心,一面小心观察着脚下四周,一面用石子试探前方。 约莫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这密道便到了尽头。 她伸手在石壁上拂过,摸到一处微凸处,手下用力一按,头顶微微响动,光线便泄了进来。 贺令姜连忙侧身避过直射进来的光线,反手从身后摸出大伞,递给贺峥:“你先出去,撑伞!” 贺峥心中一振,伸手接过,一个跃身便出了暗道。 跟着七娘子走了这一遭密道,其间遇到机关暗袭,都是由她来设法化解避开,自己和玄微两个只负责跟着。 撑伞虽平日里都是阿满的活儿,但如今他也不嫌弃,可算是有了他的用武之地! 他撑开大伞,微微俯身遮住密道口处的日光:“七娘子,可以出来了!” 贺令姜轻应一声,拾级而上,待走出暗道后,便手上一扬,从贺峥手中接走了大伞。 贺峥看看空空如也的掌心,犹豫道:“七娘子……” “怎么?”贺令姜正在打量周遭环境,闻言不由侧首。 贺峥连忙摇头:“无事。” 他迅速收敛心思,伸手按在腰间佩剑上,警觉地打量起了四周。 此处是一片山林,周遭林木繁密,人处其中,视线便受了许多遮挡。 贺令姜开口问身旁的玄微:“道长可知此地为何处?” 玄微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方才行过的路线,回道:“应当是楮山的后山,与云居观所出的位置恰好相背。我们方才一路行来,应当是从那密道处绕了个弯子,转到这后山来了。” 贺令姜看了看四周:“看起来,此处倒是鲜有人至的样子。” 玄微点点头,解释道:“楮山也算是临川的大山,占地面积极广,云居观位于前山半山腰,由于香火还算旺盛,来往之人众多。” “只是这后山处,因着并未修筑山道,且无甚令文人墨客称赞的景色可言,便鲜有人至。” “楮山之后绵延着好几座山峰,前些年曾发生过山中猛兽下山伤人的事情。观中便派人围了木栅,将后山与前山隔绝开来,以免伤了香客。” 贺令姜颔首,她记得贺宪成先前说过,贺七娘子便是在这楮山见到不该见得东西,才命丧于此。 如今想来,她应当是无意间发现了贺宪成与玄阳在此相会密谋吧? 贺令姜吩咐贺峥:“你去周围探查一下,看看是否有什么异样。” 贺峥抱拳应是,而后又不放心地叮嘱:“七娘子且在此处等着,属下去去便来。” “去吧,我与玄微道长候在此处,不会乱走的,放心便是。”重至云居观,贺令姜知晓他与琼枝几个都担心自己在此处,再出了意外。 她与玄微在原地候了许久,才见贺峥匆匆折回,额角还带着薄汗:“七娘子恕罪,属下回晚了。” “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贺峥是一流的好手,若不是遇到事,应当不会拖延这么久才归。 贺峥说出自己方才的见遇:“属下发现前方不远处有座竹屋,本想进去看看,却发现怎么也绕不进去,且被困在周遭一会儿,这才回晚了。” 贺令姜挑眉,这般奇怪? “如此便去看看。” 林间杂草枯木繁多,走去难免被挂到衣衫。 贺峥走在前面带路,手执长剑,时不时将两旁的杂草枯枝尽数砍去,隔出一道较为宽敞的小道。 已至正午,阳光升至头顶,穿过山林洒下一地斑驳。 贺令姜一手撑伞,静静跟在他身后。 行了约半盏茶的时间,便远远见一座竹屋在林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外观破败,似是荒废许久的样子。 此时已是正午,那竹屋周遭却有浓浓雾气缭绕,久不散去。若非当下日光正烈,这竹屋怕是不会轻易显形,为旁人所知。 贺令姜正要抬步上前,就听贺峥道:“七娘子,这竹屋有些古怪,属下方才想要近前,却如何也靠近不得,后来更是被困在雾气之中,险些绕不出来。” “依你看,为何会这样?”贺令姜问他。 “竹屋四周该是设了阵法。”贺峥低头愧道,“只是属下对阵法一道,却无甚钻研,并不知如何去破。” 贺令姜绕着外围打量一圈:“确实是阵法,不过这阵法却是出自玄门,你非玄门众人,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她侧首看向玄微:“这阵法,道长应是知晓的。” “是玄门的迷隐阵。此阵法可借周遭景物,再结合天时地利,将阵中之物隐匿起来。没想到,师兄竟将它设在此处。”玄微眉心微皱。 他抬头看看头顶,心下感叹:“若非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怕是也不会轻易看到这竹屋。” “再者,这迷隐阵,本就有迷幻之效,即便有人偶然发现闯入其中,怕也是会被其中阵法绕得头昏脑涨,不说近前,便是能出来都是不易。” 他看了眼面上愧色未消的贺峥:“这位小哥说自己对阵法一道无甚钻研,怕是自谦了。既能误入其中又出来,想来该是略微懂些阵法的。” 贺峥讪然一笑,抱拳道:“道长说的是,某对阵法也并非一窍不通。” 他微微弯下身子,冲着贺令姜解释:“七娘子,属下曾跟着阿爷学了些排兵布阵之法,虽是军中所用,对阵法倒也略知一二,只属下确实未曾精研过。因此,方才才那般回话,还望七娘子勿怪。” “起来吧,这是也是实话,我并未怪你隐瞒。”贺令姜摆摆手。 只是,这贺府的家兵当真与寻常世家不同,竟还修习军中排兵布阵之法? 第六十八章 残笺 这个念头也只在心头一过,随后便被贺令姜置于脑后,专注于眼前的迷隐阵来。 她看着缭绕雾气中的木屋,问道:“道长可能破阵?” 玄微心中却不太自信:“贫道于玄术一道上不如师兄,他亲自布下的阵法,我或能一破,却无必胜的把握。” “既如此,便由我来吧。”贺令姜道。 玄微松开眉心,面上也跟着轻松几分:“求之不得。贫道跟着七娘子,也可从旁揣摩学习一些。” 贺令姜笑笑:“道长过誉了。” 她又绕着竹屋周围细看了一圈,心中便有了数。 这等阵法,外人若想进去,若非布阵者主动撤阵,便得自己一步一步找准方位,行至中央。 眼前这个迷隐阵是由九宫八卦阵演化而来,八卦方位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分别对应西北、正北、东北、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 中央斗叫五黄,正是那竹屋所在之地。 布阵者通常以乾为起手,但玄阳此阵却不是,还是要入阵才能辨得一二。 她侧首叮嘱贺峥玄微二人:“你们紧跟在我身后便是,注意脚下,切莫行错半步。” 贺峥点点头,既然七娘子如此说,看来已有破阵之法。 贺令姜抬脚从正南离位迈入阵中,刚一入阵,便觉周遭雾气瞬间浓了许多。 她凝神,观察片刻,脚下微动,向东南方向迈了三步,而后又朝西北方位前进五步,身后的贺峥与玄微也连忙跟上。 不过短短几步,眼前景色就大不相同,先前的山林、竹屋皆已看不到踪迹,只有浓浓迷雾萦绕在眼前。 贺令姜闭上眼,周遭地形在她脑中一一浮现:“跟紧点。” 说着脚下动作,几息之间已是又迈出数步,贺峥与玄微不敢大意,紧跟其后。 上坎下艮,西南为坤,而后定巽近兑,至中央斗,如此便是破阵。 贺令姜停下步子睁开眼,四周雾气已散,那竹屋就在眼前。 “破阵了!” 玄微心下感叹,这么轻松便破了这阵法,贺七娘子于玄术一道上,当真是令修行多年玄士都望尘莫及。 贺令姜提起裙裾,沿着竹屋前的台阶而上,贺峥快走几步,上前推开竹屋的门。 她侧身收了大伞,抬脚走进屋中,便见室内情景与破败的外观可谓是大相径庭。 屋子正中放着一张矮几,上置茶盏,旁边铺着两个蒲团,左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卷册。 贺令姜几人上前将书卷一一翻过,却不过是些道门典籍,或者记载炼丹制符方法的册子。 他们又将屋中从上到下翻了一遍,就连墙壁、地板都敲过看看是否有什么暗格,最终还是未能找到任何线索。 贺令姜站在屋中环视,桌案上的东西收的整整齐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符纸丹砂在旁。 她重新走上前,打开案上装着朱砂的瓷盒,伸手捻了捻,品质上佳,是绘符炼丹的极品。 只是,这朱砂却是有些泛潮了。 她将手指戳入瓷盒内朱砂之中,浅浅一层,不过刚刚没过小指末端的骨节。 贺令姜眉梢微扬,这样一个瓷盒,却只装这么点朱砂,未免太空了。 她伸手拿起瓷盒,将其中朱砂尽数倒在桌上,而后便将瓷盒翻转过来,细细打量。 若按它所装的朱砂深浅来看,这瓷盒的底,着实厚了些。 瓷盒底部的正中处,有一处恰若朱砂点就的红点微微凸起,贺令姜伸手一按,那瓷盒底部便应声脱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她将手指探入其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来。 贺令姜凝眸细看,而后将那印章在桌上的朱砂中一按,又随意扯过一张白纸摁了上去,纸上便出现一个朱砂红的图案。 印章图案以二十二个星点构成,状似翅膀和尾巴,是翼宿,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十六”。 十六,翼宿。 这应当是是玄阳的私章,以便与其他人联络时使用。 她又在瓷盒内摸索一圈,然而其中除了一枚印章,便再无他物。 贺令姜凝眉,手上微微用力,掌中的瓷盒便碎成几瓣,里面依然空空如也。 只这枚印章,对寻到幕后之人,当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 她心下叹息,将印章收入袖中,只待稍后再另作打算。 一旁的镇纸下压着几张纸符,贺令姜抽出来看,不过是些凝神符、雷霆符罢了,品阶倒也尚可。 她低头,脚旁是一个火盆,许是主人离开得急,里面的灰烬尚未被倾倒。 贺令姜蹲下身子,伸手在里面拨弄着,火盆中的纸笺早已燃烧殆尽,她拨弄了许久,也不过只见着些黑灰残烬罢了。 贺峥刚想开口上前帮她,便见她指尖一动,拈起一片残屑来,那纸笺几被烧光,只余一角虽被火焰燎得呈黄黑色,却侥幸没被烧毁,得以留存下来。 玄微连忙上前,只见那发黄的纸笺上,竟还有几个字。 他眼中一喜:“写了什么?” 贺令姜双眸微眯:“元月二十一日。” “没了?” “没了。” 玄微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纸笺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果然只隐约可见“元月二十一”几个字。 “这并非师兄的字迹。” 他看着手上的纸笺,扼腕叹息:“只留个落款时日,算是怎么回事。若是能再往上或往下一些,许是能知道这写信之人的名姓称呼,如此就好办许多了。这火,灭得可真不是时候。” “可还有其他幸存的残片?”他学着贺令姜的样子,也蹲下身在火盆中翻找起来。 贺令姜已是从他手中取过那残笺,拂了拂身上的灰屑:“已经没了,道长莫要费力去找了。” “既然有一片残纸留存,保不准还有其他的呢。”玄微不死心,然而他将火盆中余下的灰烬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再能找出第二片留存的残笺来。 他拍拍道袍站起身来了,面上带了几分沮丧:“本以为能寻到一些线索,看来也是空欢喜一场了。” 贺令姜却摇头,盯着残笺上仅余的字迹:“这残片,倒不算空欢喜。” “怎么?”玄微道,“七娘子莫非还有发现?” “元月二十一日。道长可还记得这是哪日?”贺令姜目有深意。 玄微闻言愣了片刻,而后一拍脑门:“是师兄绑了贺府四郎主,欲要使计诱杀七娘子那日!” 贺令姜颔首:“准确地说,玄阳绑了四叔父那晚是元月二十一日,诱我前去翠微峰已是二十二日凌晨了。” 玄微了然,如此,这残片果真是有些用处。 第六十九章 所在 据贺诗人所言,他那日约莫着酉时从景云楼出来,经过一条小巷时,就莫名被人迷晕抗走了。睁开眼时,人已在翠微峰顶,玄阳与贺宪成就在他旁边,看天色当时不过戌时。 此后,玄阳二人便候在这翠微峰顶布局,不曾离开过。 “这人既与玄阳在此时通信,便不可能对玄阳所为一无所知。如若这信笺当真是元月二十一日所书,那么玄阳收到书信的时间,最晚该是戌时之前,再早些,便是酉时之前。”贺令姜道。 这寄信人,距离楮山应当不至于太远,至少这书信能在八九个时辰之内送达玄微手中。 她微微眯了眯双眸:“临川山多路绕,郡城位中,书信能在八九个时辰内便到郡城外的云居观,写信人自是在临川境内。” 古书中所谓的日行八百里免不了夸张。 大周规定,快马日行一百八十里,稍快点则是三百里。如果是紧急战报,一日便要达到五百里,这是极限了,且中间要在驿站换马甚至换人。 如果仅是私人送封书信,一人一马足矣,如此算来,在这临川郡内日行最快约两百里。 八九个时辰,那便是不超过一百五十里。 贺令姜提笔在纸上点了一个墨点,而后一圈:“以楮山为中心,方圆一百五十里,尚不出临川郡域,未及治下县城。” “如此看来,这临川郡内必然还至少藏着一个与师兄勾结之人!”玄微眼中一震,“只不知那人是否和师兄一般,也是执掌星宿。” “如若写信之人当真是另一位星宿,那便有意思了。”贺令姜眼中微深,“大周疆域辽阔,四方二十八星宿中竟有两个藏在这小小的临川郡内,可见对方所图不小。” 玄微流露出担忧之色:“若都是冲着贺氏而去,贺家怕是危险。” 一旁的贺峥也不由眉头紧皱。 贺令姜笑笑:“怕什么?我虽不知这背后之人到底在谋划什么。但玄阳暗中布局八年,为的便是从贺氏手中取得一物。” “他们之所以不强攻贺氏,除了惧贺氏乃临川大族,闹大了动摇整个局面。恐怕,他们自己也根本不知要取的那物长相为何,又被贺氏家主藏于何处吧?” “对方手段虽看起来诡谲难料,却顾忌颇多啊。既如此,便无甚可惧。” 玄微却不如她乐观:“如今虽知那人在临川境内,可这一百五十里,包含了临川郡城,域内百姓数十万。要想寻到那人到底藏于何处,也是与大海捞针无异呀。” 这条线索,当真还是太过无力了。 贺令姜想到贺氏那枚铜符内的卦象:山水蒙。 眼前尽是迷雾,想要走出蒙昧,只怕不是易事。可即便如此,也没有退却的道理。 贺氏当下,已经入局,便是不想动,怕也是有人会推着他动了。 “且等着吧。江海表面平静,内里暗流又有谁能知道呢?鱼儿等不急,自然会跃出水面的。” 她将寻到的残笺也收入袖中,吩咐贺峥:“去收拾一下吧,将打乱的东西恢复原样,不要留下痕迹。” 而后又点了点桌上的朱砂和碎裂的瓷盒,道:“这些既已被我毁坏,便收起来带走。” 贺峥点头应是。 贺令姜行至火盆旁,方才翻动时,动作虽轻,但还是有些许灰烬碎屑飞了出来,落了几点在周边地上。 她衣袖微卷,将地上碎屑尽数拢起,重又归于盆中,这才看向玄微:“道长看看自己身上脚下,是否沾了灰烬带到别处?” 玄阳虽然已死,但或许还有旁的星宿暗藏在这临川郡内,这是担心竹屋若有旁人来,发现不对。 玄微低头沿着自己周身看了一圈,见确实没有被自己无意带到别处的纸屑痕迹,这才摇摇头。 “既如此,道长先随我出去等着,屋中让贺峥收拾便好。” 贺峥动作利索,不多时,便见他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走了出来,里面装得是贺令姜先前倒出的朱砂和碎裂的瓷盒。 贺令姜看了眼他衣摆,便知那兜着东西的布块乃是他从衣摆上撕下的。 “走吧。回去叫琼枝再给你缝件新衣,当是我赔你的。” 贺峥一愣,反应过来后忙垂首道谢。 玄微二人一如来时的那般,跟着贺令姜走出竹屋的阵法,而后又从密道中沿路返回。 贺令姜刚从密道钻出来,阿满青竹两个便连忙走上前扶她:“七娘子,您没事吧!” “没事。方才可有人过来?”贺令姜将手中的大伞递给阿满。 阿满摇摇头:“没有。但是,四郎主醒来寻不着您,可是急坏了。” 贺令姜眉梢一扬:“他闹着寻我了?” “婢子唯恐他吵得观中皆知,忙去与他说了,只说七娘子您有事,稍后归来后便去寻他。” “他人呢?” “四郎主用过午膳后,便先回客舍歇着了。” 贺令姜颔首,回头看向落后几步的贺峥,问:“密道中的痕迹可都收拾干净了?” 贺峥点点头:“收拾好了。” 这一路回来,七娘子负责将先前丢出去的石子捡回,玄微道长抹去墙上地上的痕迹,他通些机关之术,便负责将发射出的机关箭矢原样装回,相较于出去,折返这回耗得时间更久了些。 贺令姜刚回到自己的客舍中,贺诗人便一脸怏怏地寻来了。 “令姜,你去办事为何不带着四叔?” 她“啧”了一声,掀起眼皮:“你起得太晚了。莫非还要我去叫你不成?” 贺诗人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头:“那也不该就这么将我抛下啊,遇到什么事情,我还能帮着你些。” “四叔不用担心,今日并未遇到危险,且还有贺峥跟着,不会出事的。” 贺峥的武艺他知道,整个贺府,除了他阿爷贺成能与他打个平手,怕是无人能及。自己的武艺到他面前,许是过不了几招便会落败,贺诗人明智地止住这个话头。 “今日可寻到什么线索?”贺诗人往她身边一坐,压低声音道。 贺令姜点点头。 他眼中一亮,催促她:“快说与我听听。” 贺令姜指指青竹刚刚端上的膳食:“四叔可否容我先行用膳?您是吃饱睡足了,我却还饿着肚子呢。” 贺诗人猛然意识到,此时已是未时,她出去了许久,还未曾用过午膳。 他讪笑:“你先用,慢慢吃,四叔我不着急。” 说罢,便坐到一旁,撑着下巴看贺令姜用膳。 他口上说不催,然而这目光犹如实质,若是一般人早就被他盯得吃不下饭了,得亏贺令姜脸皮素来比常人厚上几分,心中毫无羞怯,更无草草结束用膳的意思。 她一派淡然地用过午膳后,又取过茶盏漱了漱口,方将先前发生的事向他一一道来。 贺诗人一听,却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是说,临川郡内还可能有人在暗处盯着贺家?” 哎!他们贺家到底是惹了什么人,又被裹到怎样的一番图谋里去了? 方解决了一个玄阳,那背后竟或还有人在暗搓搓地盯着他们,时不时地要探出头来咬上一口! 第七十章 原因 贺诗人又暗自咋舌:“以楮山为中心,方圆一百五十里可不小,加上临川郡城,得足有数十万人了,这该何处去寻那人?” 贺令姜起身,越过他往桌案边走去:“如今我们手中线索有限,这人自是能寻便寻,寻不着的话,守株待兔便是了。” “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要陷于被动了?”贺诗人皱眉。 贺令姜转过身看他:“四叔说错了。毫无准备,那是被动应战,但如果提前做好准备,便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了。” “依你看,该如何个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法?” 贺令姜笑笑:“这便不是你我能决定的,该回去向父亲请教才是。” 贺诗人暗自翻了个白眼:“兄长本就宠你,如今你还愈发有了主意,能立得住,怎么安排上,你阿爷怕也是要听听你的意见。否则,也不会就将贺峥给你了。” 贺令姜不语,只淡淡道了一句:“此事还是回去再说。” 贺诗人眉毛微微一挑,毕竟是在云居观,贺氏的事自是回去再说为好:“你在这云居观中可还有事要办?” “怎么?四叔想要回去了?” 贺诗人摆摆手,道:“若是无事,我们就赶紧回去,省得你阿爷惦记。” 贺令姜将袖中的印章和残笺取出,放在桌案上,而后取过一张崭新的笺纸,俯身将那残纸小心翼翼地贴在上面。 待这一切做好,她方道:“我还有些话,需与道长私下说。我们就再住一晚,明日一早归府便是。” 她又随手抽了一张纸笺,手指一动,便折成信封的样子,将那贴好的残纸装入其中。 “这话,你看我可能也跟着听上一听?”贺诗人看着贺令姜的动作,凑上去道。 贺令姜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四叔若是想听,一起便是。我这话,也没什么听不得的,不过是有些事情需托付给道长罢了。” 贺诗人清了清嗓子:“你且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我这人,嘴巴严的很。”说着,他还在自己嘴上比划了一下。 贺令姜不由好笑。 她将信封拢入袖中,状似不经意地问:“四叔可有入仕的想法?” 大周朝虽是科举取士,但贺诗人出自世族,若想入仕,自有办法可寻。 贺诗人听了却如临大敌,连连摇头加摆手:“不了不了。我这人自由惯了,可受不了官场那套。”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诗书簪缨之族,却自幼不喜诗书,反而乐得折腾那些旁人贬为奇巧淫技的东西,这在世家大族中本就是异数。 但他是贺家祖父的老来之子,上头又有三个兄长,家中便由着他去了。 后来贺氏举族回到临川,兄长不再入仕,便是族中子弟,也被他勒令不得再入郢都为官,只在临川一带做些差事,自然也不会拘着他读书,逼他往上走。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阿爷并不赞成族中子弟入朝为官,便是你二叔,也只能被困在临川这里走不出去。否则,他或许还生不出那般祸心。” 他看了眼贺令姜,道:“你如今这般问我,到底是有何用意?” 既然他已察觉,贺令姜也便不再遮掩委婉:“四叔可知父亲不让族中之人入朝的原因到底为何?” “你都不知,我又怎会知晓?”贺诗人瞥了她一眼,“兄长不是说了吗?只为贺氏一族安稳。” “四叔可信?” 若是为保贺氏一族安稳,贺家祖父当初便不该应召,入了郢都为官,更不该让儿子参加科举踏入朝堂。 但十四年前,贺氏一族却突然要远离庙堂,退居江湖乡野之间,这其间必然不简单。 “不信又能如何?” 反正,兄长不想说的事,他是没办法问出的。 贺诗人冲着她眨眼:“你若是当真好奇,不妨亲自去问。你阿爷素来宠你,保不准会说。” 贺相山既然这么多年不说,便是对着贺宪成也只用这一个理由,可见对此事讳莫如深。 贺氏此举,可是得罪了朝堂之人? 可是,又有谁能让一个百年世族,退避三舍,连其中原因都三缄其口? 她双眼微眯,也只有皇族能如此罢了,更甚者,怕是与高坐于庙堂之上的那位有关。 贺令姜心里有了猜测,对贺诗人的撺掇也只微微一笑,不再接他的话。 贺诗人道了个“没趣”:“本想骗你去被兄长骂一顿呢。” “那四叔怕是要失望了。”贺令姜笑得意味深长,“您这小心思,还暂且糊弄不住我。” 哼,顶着个人畜无害的小娘子面庞,也不知道内在是个什么样的人精。贺诗人冲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贺令姜眉头一挑,语调微扬:“四叔?” 贺诗人面上一紧,差点得意忘形了,他连忙明智地转开话题:“你何时去寻玄微道长?” “不急,这不过方用过午膳,道长随我奔劳了大半日,总得让人歇歇吧。”贺令姜猜到依着他的心思,内心怕是在疯狂吐槽,但也无意同他计较。 贺诗人点头:“那我先回自己客舍,你等会儿可莫要忘记喊我呀。” “去吧去吧。”贺令姜笑道。 直到用过晚膳,贺令姜才带着贺诗人去寻玄微。 看到她二人,玄微倒是不曾惊讶,泡了一壶好茶请二人坐在矮几旁,方问道:“贺七娘子明日可是要回府去了?” “明日一早回去,还可在日头未出前到府里。” 玄微为她与贺诗人各自斟上一杯茶:“七娘子与四郎主今夜前来,可是还有话要嘱托贫道?” 贺令姜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道:“嘱托可说不上,不过令姜这处确实有些事情需得劳烦道长。” “七娘子直言便是。” 贺令姜道:“与玄阳勾结的幕后之人,到底还有哪些,你我尚不得而知,楮山后的竹屋还需道长派人多多留意,看会不会有人前去。” “至于那二十八星宿使,更是如大海捞针,让人摸不着头脑。依我看,那些人也该是玄门中人,道长就在这云居观,消息会便通些,若是从其他宫观处得了消息,也要劳烦道长派人往贺府处知会我一声。” 玄微点头:“七娘子放心便是。此事并非贺府一家之事,我师兄玄阳既然涉于其中,云居观便也担着丝丝缕缕的干系,贫道定然会留意。” 贺令姜放下茶杯,杯中热气氤氲着上升,她默了默,这才开口:“还有一事,不知道长可否将玄阳留下的那枚翼宿铜符与我?” 这是玄阳的身后遗物,玄微作为师弟,本该替他收着,没有随便赠与旁人的道理。 可这铜符或涉及背后的二十八星宿,她既然要取,自是有其中道理。 玄微转身回了内室,取出那枚铜符放置贺令姜桌前:“七娘子,你若有朝一日探得这星宿背后之人的身份,也请告知贫道一声。” 他幽幽叹气,道:“好叫贫道知晓,到底是何人何事,令我那一心钻研玄术的师兄走上了这条路。” 第七十一章 想法 因着出发的早,贺令姜到贺府时,日头还未出来。 她一下马车,便在见贺成带人在门前迎她。 “七娘子,家主知道您要回来,一早便在等您了。” “父亲在何处?” “在前院的书房内呢。”贺成引着她,往书房而去。 贺相山正坐在窗下看书,看到贺令姜与贺诗人过来,便放下手中的书笑道:“令姜回来了。” 贺令姜屈膝向他施礼:“阿爷。” 贺相山摆摆手,贺成便阖上书房的门出去了。 “你们两个先坐。”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说罢,又看向贺令姜:“如何?这次去云居观可是有什么发现?” 贺令姜笑笑,从袖中掏出翼宿铜符、印章并着装着残纸的信笺,一一摆到他面前:“还算是有些收获。” “令姜此行的收获可谓不小。”贺相山看着桌上之物心下慰叹,这孩子,当真是立得住了。 贺诗人却是面有菜色:“阿兄,我劝你还是先听令姜说完,再说这话......” 这次拿回来的东西是不少,但背后的局看起来不小,这线索着实又过于零散细微,依然是让人无从下手。 贺相山听贺令姜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轻笑一声道:“四弟,你还是性子急了些,还没令姜一个小辈沉得住气。” 贺诗人苦哈哈道:“阿兄你可别怪我,令姜她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他心中暗自琢磨:我要是比得上她,才是真正奇怪!手段高明不说,心思更是缜密,也不知道她内里魂体到底多少岁了。 “确实,令姜的性子是愈发沉稳了。”贺相山哈哈一笑。 当下线索虽微,却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上不少。 至少,他们还知道还有人正暗中躲在一旁,对贺氏图谋不轨,伺机而动。更甚者,那二十八星宿使背后,可能更是一张惊天大网,贺氏不过是他们网中的一尾小鱼罢了。” “我们既已知晓,心下有了准备,也不算处处被动了。” 他侧首去问贺令姜:“依着令姜看,该如何个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法?” 贺令姜顿了顿,正要开口,却被贺诗人扯了袖子。 这是担心她提族中入仕的事,他口上虽让她去问,却也担心她被骂。毕竟,每次二郎主贺宪成每次提到这事,总会与贺相山争执一番,闹得不欢而散。 “四叔,你扯着我袖子了。”贺令姜垂眸瞥向他的手。 贺相山闻言看过去:“四弟,你这是作何?” 贺诗人怏怏地松手,等会儿兄长若是狠骂贺令姜一顿,她不会生气吧?想到贺令姜对付玄阳的手段,他心中一抖。 他冲着贺令姜猛使眼色,然而任他眨得眼睛酸疼,贺令姜却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无妨,四叔许是扯错了。” 她低头理理衣袖,而后收了脸上笑意,肃容道:“阿爷当真是要听我的想法?” “自然,阿爷又不是逗着你玩。” 贺令姜眼中一深,缓缓开口道:“依着我的想法,贺氏该允族中子弟自由入仕,为官,且愈往高处愈好。” 这话一出,贺相山脸上笑意便尽数不见:“令姜,你可是听你四叔胡说了些什么?” 贺诗人抬起头,他冤啊! 可是看看贺相山脸上的冷意,他还是将这话咽了下去。 “这话与四叔无关。”贺令姜盯着贺相山,反问道,“二叔父一事,阿爷可曾想过为何会发生?” 听到此话,贺相山浑身气势登时便是一变:“令姜是在怪我?” “阿爷自觉呢?” 贺相山双眼微眯,多年积累的家主威压,便向人压来。 贺诗人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暗暗瞥了贺令姜一眼,却见她神情自然无波。 “二叔父谋害贺氏长房,想要夺家主之位,自是他野心作祟,入了歧途。他最后身死,死的不冤。” “可他毕竟杀了贺氏嫡长子,又曾谋害家主,单凭着这两点,将二房一支逐出贺氏都不足为过。阿爷为何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二房?甚而在分户之时,还将二房该分的资产一分不落地分予二房?” “阿爷您,莫非不恨?”贺令姜轻飘飘地道,那话语却掷地有声,猛地砸向人心间。 贺诗人心上不由一跳,贺相山冷着的那张脸上,更是有几缕青筋崩出,他的呼吸也不由粗了几分。 贺令姜状若未觉,眉梢都带颤一下:“阿爷自然是恨的。可是,您也有愧。对否?” “若不是您多年来一直压着二叔父,不让他往上走,他或许生不出这荒唐歹毒的心思,他或许也还是那个为人称道、清雅温和的贺家二郎。” “他虽偿了命,阿爷却心中有愧,自觉是自己将他逼上这不归路。” 贺相山眸中一颤,扶在椅上的手指微微泛着白。 贺令姜看着他铁青的脸,低声叹息:“阿爷的恨,我可理解,阿爷的愧,我也能懂。只是,这条不归路终归是他自己选的。他若真想一心奔着宏图之志而去,自可脱离贺氏门楣,从此后这广阔天地,任他翱翔。” “可他若抛不下这贺氏子弟的光鲜,又想一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走上歧途已是必然。” “二婶母有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对,身为贺氏子弟,既享了这膏梁锦绣,也便该有承担苦果的勇气。同理也是,既然选择要顶着这贺氏百年门楣的声誉,也该受着它的束缚。” “逝者已逝,前事种种皆已过去,阿爷着实不必困囿于此。” 贺相山心下动容,面上薄寒却还是未曾消散:“令姜费了这般多的口舌,到底想要说什么?” 自家女儿近来行事颇有章法,就冲她方才抛出来的入仕的说法,他可不觉得她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宽慰他一番的。 贺令姜盯着贺相山,眼中毫无怯意:“阿爷以为,贺氏可会只出二叔父这一个例子?” 偌大贺氏,无数子弟,从此后皆困于临川,享百年世族的声誉,却不得居庙堂高处一展宏图。 如若族中无可造之材便罢,可贺氏一族自前朝来便诗书传家,当真所有子弟都一心闷头读书,不往那朝堂上扑? 有了一个贺宪成,为何又不会又第二个、第三个? 自古以来,世家大族只有培养子弟一心向上的,若是有可造之材,更是倾全族之力,为其在朝堂上铺路,何曾有那想要出头的却得往下按的道理? 届时,无需外人来攻,贺氏只怕就由内散了。 贺相山身为贺氏家主,可会不懂这个道理? 第七十二章 两难 贺令姜看着面色渐白的贺相山,问道:“阿爷,您为何坚持不让贺氏子弟再入朝堂?” 贺相山眼中微动,却没有回答。 “能让贺氏这百年世族三缄其口的,怕也只有那位了。”贺令姜了然。 贺相山苦笑一声:“令姜当真是聪慧。阿爷将你养得这样好,竟不知是不是该欣慰了。” 果真如此。 贺令姜眉头微蹙:“我们贺氏可是曾获罪于圣人?” 贺相山摇摇头:“并不曾。” “那为何贺氏子弟不得再往高处为官?” “我贺氏一族虽不曾获罪于圣人,却让圣人生了疑心。自古以来,惹得君王猜忌的臣子,可有哪个落得着好下场?”贺相山沉沉叹息,语气间尽是无奈。 “贺氏与其在朝堂上担惊受怕,唯恐哪日行差踏错,便惹得全族受累。倒不如自请辞官而去,保留这百年世族的名望,在这临川郡内继续做个受人敬仰的郡望大族。” “所以,这一场退让,是贺氏一族主动与圣人的承诺?”贺令姜不露声色地试探。 贺相山颔首:“当初贺氏子弟尽数离开朝堂,回归祖籍。圣人不过婉言劝了两句罢了。这事,他知,我知。从此之后,贺氏安于乡野,不入庙堂;他将贺氏抛开去,让贺氏继续安安稳稳地做个钟鸣鼎食之家。” 竟是如此,看来贺氏离开朝堂,亦是圣人心中所想。 贺令姜不解:“我们贺氏,到底做了何事惹得圣人生疑,竟至容不得贺氏一族在朝堂之中?” 贺相山站起身,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已是旧事,你一个小娘子,还是不要多问了。” 贺令姜知他不会再说,只得作罢。她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道:“阿爷认为,这些可是圣人派人所为?” 贺相山拧眉,细细思量一番后摇头:“这事,怕是与他无关。” 圣人忌讳贺氏,但贺氏毕竟未曾犯过什么大罪,他们识眼色,主动请辞退出朝堂,圣人也便挥挥手放他们离开。此后十几年,往事尽埋,圣人也不曾明里暗里找过贺氏麻烦。 如今又怎会命玄阳这等玄士,暗中花个多年去图谋贺氏的铜符呢? 他若想拿下贺氏,随意安个名头下来,便能将贺氏一网打尽。 贺令姜垂眸,如此说来,贺氏惹得圣人生疑,与玄阳等人暗害贺氏谋取鱼符是两回事。 “阿爷觉得,圣人猜疑和有人谋害这两件事,哪个更危急一些?” 这种两眼摸黑的状况,贺相山又怎能说得准呢? 只是—— “那鱼符连我都不知晓它的用途,不知玄阳等人取它作甚。我情愿将这东西拱手相送,保贺氏一族平安。” “送上门的东西,那些人怕是生疑不取。更何况,我们并不知幕后之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贺令姜拾起桌上的翼宿令牌道,“玄微道长曾说,他曾于北境见过另一枚星宿令牌。” 贺诗人看她一眼,撒谎,明明是她自己所见。 贺令姜只做不觉,继续道:“这背后,怕是有一张大网。我们即便将家中传下的铜符交与对方,对方信不信另说,便是他们达成目的后,对待贺氏一族的态度会怎样便值得商榷。” 贺相山看了看那铜符,叹道:“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当真两难。” 贺令姜将铜符放回远处,语气平和:“所以说,贺氏一族该入仕。贺氏已经远离朝堂这么多年,于庙堂之上再无根基,圣人便是疑心再重,也该散了几分。而这背后谋害贺氏之人,却是近在眼前。” “当务之急,我们该积蓄自保之力才是。” 贺氏虽有私兵,然自大周立朝之后,便对世家大族的私兵数量进行严格限制。《周律疏议》明言,世族私兵数量不得越过三百之数。贺氏便是私下豢养,怕也加起来不过五百。 更何况,这些私兵分布在庄子上,也没有天天围着贺府的道理。 但是先前玄阳等人只暗中图谋,便可见他们这事见不得光,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世族出手。 贺氏如能再次入朝为官,身处庙堂,领着朝廷俸禄就是朝廷的人,便又多了一层护身保障。 “在野的世族兴亡,朝廷或许不会在意。但若是在朝为官的官员突然被害,这事便可闹大。” “背后那伙人图谋不小,贺氏只是其中一环罢了。我们要的,便是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再轻易动手。如若可能,借圣人之手拔除这波人,也不是不可能。” 贺诗人终是开口声援贺令姜:“阿兄,我觉得令姜说得有理。再说,限制族中子弟入仕,他们口上虽不说,心中还是有怨言的。”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贺相山的脸色:“二房的事,我们也该引以为戒。我们贺氏子弟,总不能一直窝在这临川一方小天地中的。” 贺相山按按眉心,疲惫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你们回去歇着吧。” 贺令姜与贺诗人对视一眼,没有再劝。 她上前将桌上的东西取过:“这些东西,女儿便先拿回了。” 贺相山摆摆手:“去吧。” 他看着贺令姜逐渐远去的身影,幽幽叹息。 他自是知道令姜说得对,有人暗中谋害,借助朝廷之力震慑对方才是正经。 更何况,贺氏安于乡野,五年,十年尚可,但二十年呢,三十年呢? 这么多年,他们贺氏一直安稳低调,圣人的疑虑可会就此消散些许? 一走出院落,贺诗人便不由戳了戳贺令姜:“你可真敢说,看把兄长气成什么样了?” 贺令姜道:“这是贺氏的暗疮,不下狠心便剜不去。不如趁着这次机会,让父亲放弃压制贺氏子弟入仕的做法。” 她侧身,示意阿满几个退后几步,隔出说话的空间来,方继续道:“贺氏惹了圣人疑心,为保安稳便主动退出朝堂。这么做没错,可长久下去,对贺氏一族的发展来说并非好事。” “一味的退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说实话,贺宪成的做法她虽不认同,但也能理解。他的这桩事,对贺氏长房而言是个悲剧,对他自己而言,亦是悲剧。” 贺令姜当初杀他,并非认可且维护贺相山的做法。只是因为,他手上沾了无辜之人的性命,且贺七娘子是因他而死,她既借了贺七娘子的身躯,自然也得为她讨个公道。 “我不认同父亲的做法,如今既有机会劝他,自然一道说给他听。至于他到底怎么做,就看他自己的思量了,我也不会再干涉。” 贺令姜毕竟不是贺七娘子本人,能为贺府安危、贺氏发展思量到这种地步,已是仁至义尽。 贺诗人心知肚明,凭着她的本事,到哪里都能混得很好,实在没必要硬绑在贺府这条暗中危机四伏的大船上。 可如今,她却帮着兄长,撑起了整个贺府。 贺诗人心中动容,俯身深深一礼:“令姜,多谢你了!” 第七十三章 相请 该说的事宜贺令姜已与贺相山说了个清楚,到底要如何抉择,便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已是初春时节,外头的日光也愈发明媚,她便呆在房中教阿满绘符。 “七娘子,孙郡丞家的四娘子送了拜帖过来。”琼枝拿着一张名帖进了屋子。 贺令姜放下笔,伸手接过帖子。 孙如锦在帖子上说,自己有事请教,望明日能上门拜访。 贺令姜近来无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提笔写了份回帖递给琼枝:“遣人送去吧。” 第二日用过早食不久,孙如锦便带着两名婢子登了贺家的门。 待她拜过宋氏后,琼枝将她引入贺令姜的小书房中:“孙娘子稍等片刻,婢子去请七娘子过来。” 孙如锦浅浅一笑:“辛苦你了。” 琼枝屈膝一礼,命人奉上茶点,这才去唤自家娘子。 贺令姜一路撑伞而来,孙如锦侧首看看外面的日头,初春的日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她又看看正在收伞的阿满,疑道:“贺七娘子,你这是?” 贺令姜浅笑,在矮几对面坐下,道:“我近来身子不适,晒不得日光,因此日常进出便格外当心了几分。这不,这些时日都闷在房中,鲜少外出。” 孙如锦恍然:“如此,我来得倒有些不巧了……” “无妨。”贺令姜伸手用银火箸拨了拨煮茶的小炉,“难得有人陪我煮茶,四娘子来得正是时候。” 矮几上的茶水沸腾起来,微微有声。 她拈起衣袖,先舀出一瓢水至于一旁的茶盏中,而后手执茶箸在其中围绕搅动。 待沸滚均匀后,便取过茶匙,将碾磨好的茶末从漩涡中心投下,执起茶筅轻缓搅动,使得茶末受水均匀。 茶香氤氲着而起,可谓是金笼银匙青白盏,炉动碾绿香满室。 茶汤开始泛起泡沫,颜色逐渐从翠绿、奶绿到奶白。 待茶汤势若奔腾溅沫之时,贺令姜将先前舀出的那瓢水倒入其中,茶汤骤然降温,停止了沸腾,浮出沫饽来。 她将茶汤舀入茶盏之中,浅笑着递给孙如锦:“孙四娘子,尝尝我的煮茶的手艺。” 孙如锦伸手接过,茶沫紧咬茶盏,久聚不散,雪沫乳花浮午盏,不外如是。 光凭着这份咬盏的功力,贺七娘子这煮茶的本事就不算低。 她低头浅尝一口,只觉茶汤的清香自舌尖蔓延至整个口腔,唇齿留香。 孙如锦不由笑着赞道:“贺七娘子煮茶的功力当真令人自愧不如。不曾想,除却绘画,七娘子于烹茶一道竟也如此精通。” 贺令姜端起茶盏,浅呷一口才道:“孙四娘子谬赞了。” 她这手煮茶的功夫,也不过是被逼着练出来的罢了。师父爱茶,她身为徒弟,自是不得不侍奉左右,为他弄火烹茶。 孙如锦放下茶盏,笑着道:“七娘子与我也算相识了,一直称我为孙四娘子未免太过生疏。我小名锦娘,七娘子如此唤我便是。” 贺令姜从谏如流:“既如此,锦娘也直接唤我名字便可。 孙如锦笑笑:“我近日研制出了几道新鲜的点心,本就想着来送给令姜尝尝。你既煮了茶,我这点心此时拿出来,也正好相配了。” 说着,她示意身后婢女奉上食盒,食盒内躺着几碟精致可爱的糕点。 “我素来爱折腾这些吃食,令姜可尝尝看。这道叫玉露团,这道是枣泥酥,这道是透花糍。特别是这道透花糍,是我花了大心思去做的。” 贺令姜顺着她的指点看去,只见花朵形的豆馅在半透明的表皮下,若隐若现,玲珑剔透。 想来,这就是透花糍得名的原因。 她取了一块,轻轻一咬,只觉满口软糯,唇齿之间遍是香甜。 “如何?”孙如锦微微歪着头,含笑等她品鉴。 “好吃。”贺令姜眉眼微弯。 她对吃食虽不甚精研,但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多,见过吃过的东西自然也多。这透花糍确实是在诸多糕点中的独一份了。 她好奇问道:“是如何制成的?” 孙如锦也不藏私,直接将其中关窍说了出来:“这透花糍的外皮是选用“炊之甑香”的吴兴米,碾磨成细粉后,再加入蔗糖和水蒸至半透明,捏成面皮。” “馅料则是‘食之齿醉’的白马豆,去掉豆皮,捣成细沙,放置在模具之中,做出花朵的形状,嵌入其中便是。” 她说的简单,做起来却是要花费一番精细功夫的。 “锦娘有心了。”贺令姜将手中的透花糍吃掉,而后端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茶汤。 如此搭配,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她放下茶盏,浅声问道:“锦娘今日来访,可是有事寻我?” 当日在明月湖畔,她便说过,不希望旁人知晓她救了孙如锦一事,更无需她上门道谢。 此后,孙如锦果真是如约,不曾上门叨扰,只打着二人交好的名头,时不时送些礼物过来。 如今,她竟亲自登门拜访,想来不单单是想要与她交好这么简单。 孙如锦赧然一笑:“令姜既然猜到,我便直言了。” “当日你在明月湖救了我一遭,可见在玄术一道上的造诣颇高。我家中阿娘久病在床,遍请名医诊治,却不见好转。我上元那日去湖畔放河灯,便是为我阿娘祈福。” “近日来天气转暖,我阿娘的身子却日渐虚弱,请了大夫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我便想着,阿娘这病,可是冲撞了邪物所致?” “今日前来,也是想请令姜亲至孙府一遭,为我阿娘看看。只如今看来,你不便出府,我来得倒是不凑巧了。” 贺令姜微晃手中茶盏:“锦娘既来寻我,我自是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我虽身子不便,鲜少出府,但也不至于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去一趟孙府,并不算什么难事。” “令姜这是答应了?”孙如锦面上一喜。 她知晓,贺令姜不愿令旁人知晓她通玄术之事,本以为此次前来,怕要无疾而终,想着此后要再厚着面皮多来几次。没想到,她便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贺令姜笑道:“先前收了锦娘不少礼物,如今更是吃了你亲手所制的糕点。人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锦娘如今既开了这口,我自然没有理由推拒。。” 孙如锦脸上微红:“我先前确实是有意与令姜交好,只愿你莫要与我计较。” 她近日往贺府送了这么多东西,是有意讨好,便是想着阿娘的病,有朝一日,许要求到贺七娘子头上。 这份心思,确实不纯。 第七十四章 辛夷 贺令姜摆摆手,道:“此乃人之常情,锦娘也无需羞赧。只如今,你我也算是熟识了,锦娘此后有事直言便可,我能办且愿办的,自然不会推拒。” 她二人虽都是临川郡内的闺阁娘子,但先前并未有过交集,孙如锦想请她办事,送礼讨巧一番本是情理之中。 她如今说破,不过是希望以后少绕些圈子罢了。 “如此便多谢令姜了。” 话头既已说开,孙如锦也不再强自掩着眼中忧色:“我阿娘是从去年秋日开始病了,先前只以为是风寒,便请了大夫开些药服用了,哪成想这风寒拖了一个月都不见好,反而愈发言重起来。” “阿爷请了不少大夫来看,也只说是风寒入体之症,这药便继续这么服着。只阿娘的身子却日渐虚弱下去,眼看着竟有几分油尽灯枯之相。”说着,她声音不由低落下来。 “孙夫人这般情况,我未见着人,此时倒也不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能否助孙夫人好转,我更是打不得包票。”贺令姜事先和孙如锦讲了个清楚。 她毕竟不是医者,若孙夫人的病是因邪物而起,她还能出手相助,但若真是因着生了疑难杂病,她也是没什么法子的。 孙如锦点头:“这些我都懂,更不会勉强令姜。我今日前来,也只是请你前去观望一番,看看这病可是沾染了秽物所致。如若不是,我也好另寻他法。” 她问道:“令姜何日方便成行?” “今日便可。” 孙如锦讶然,转头看了看屋外:“此时,日光正烈……” 贺令姜又拈了块透花糍,轻轻咬了一口:“所以,要等到日落后再去。” “令姜如若晚间出府,贺公与夫人可会应允?”孙如锦眼中有几分担忧。 她听闻,前些日贺府四郎主被绑,连带着贺府都遇了盗贼夜袭,府中好一番混战,虽则后来无事,但此事也让城中不少世族富户心生警惕,连连加强了府中防卫。 各府之中,都对自家的郎君娘子们千叮咛万嘱咐,若非有要事,万万不可随意外出,便是出府,也要在天黑前回府才是。 贺府刚遭了这一波难,贺公与夫人对府中小辈的安危想是更要格外在意吧? 她此时来请人往孙府去,本就是有些强人所难。 贺令姜闻言眉梢微弯:“锦娘近日有了新奇东西,常常不忘相赠与我,在父亲母亲心中,你我二人自是闺中密友了。既是密友,我去孙府叨扰两日,也没什么不可。” “更何况,府中会有护卫相随,父亲母亲并无什么放心不下的。” 孙如锦这才放下了心。 早早用过晚膳后,贺令姜便着青竹琼枝去收拾东西,说要跟着孙四娘子去孙府住上两日。 贺相山与宋氏听了阿满的传话,也未说什么,只道让贺峥随行。 晚间登门,本是不合情理,但这既是她们小娘子间的事,宋氏也不好插手,只让人备了些赠礼,让阿满一起带去。 贺令姜留了琼枝在家看着院子,只带了青竹与阿满两人。 孙如锦午时已派人去家中传过话,说贺府的七娘子要来家中住上两日,着人收拾好了房间。 因此,门房看到贺令姜上门时,并无惊讶之色,殷切着弯腰将人迎了进去。 看着贺令姜一行人逶迤而去,他心中不由咋舌,这贺氏不愧是百年大族,连府中娘子身边跟着的护卫都如此不凡。 孙府的庭院不算大,但布局设置却很精心,树木扶疏,花草相间,虽只是初春却不见颓色,迎春花点缀在道边,带来几分春日气息,可见是有精通花木园林之人照料着。 毕竟是晚间登门拜访,且还要叨扰几日,还是要先行拜见主人一番。 孙夫人病重,孙如锦的父亲孙郡丞却是在府中的,她便引着贺令姜往前厅去。 孙如锦先前已禀过自己的父亲,贺家七娘子要到孙府小住两日。如今人来了,便去让小僮去通禀。 孙府各处的灯火已经点亮,照的院中廊下亮堂堂的。 孙郡丞坐于花厅上位,远远地便见锦娘伴着一名小娘子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子同一名护卫。 贺家的七娘子,在这临川城内也算是有名。 只是,她素日要么呆在家中作画,要么便外出寻石,鲜少参与诗宴茶会,又何曾听说她要到旁人家中小住两日? 孙郡丞先前不曾见过这位贺氏的七娘子,待她近前一看,不由感慨,果如外人所说容色无双。 只不知,这位贺家的七娘子何时与锦娘交好,竟到了上门小住的地步了? 他不经意间看了眼贺令姜身后跟着的贺峥,他虽不通武艺,但也看得出这名护卫精光内敛,不可小觑。 贺家对这位七娘子,当真是看重得很。 贺令姜上前欠身,行了一个叉手礼:“孙公。令姜晚间登门,叨扰了!” 孙郡丞微笑着摆手:“哪里话。贺七娘子能与锦娘交好,来孙府小住,我亦甚是开怀。不知贺公近来可好?” 贺令姜点头,回道:“父亲身子已愈,多谢孙公挂心了。” 孙郡丞笑了两声,又同贺令姜说了几句话,便让孙如锦带她去歇着:“锦娘,贺七娘子难得登门,你可要好生招待,莫要懈怠了。” “是,阿爷,锦娘记下了。” 孙如锦行了一礼,又道:“我想带令姜去看看阿娘。” 孙郡丞闻言不禁皱眉:“你阿娘还病着,怕是不好见人,莫要传了病气给贺七娘子。” 贺令姜笑笑:“无妨。令姜今日上门,按理本就该拜过孙公与夫人。” 孙郡丞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让孙如锦带着她去了。 相较于孙府其他地方的灯火通明来说,孙夫人的院子却有几分幽暗,廊下只零星点了几盏灯。 “阿娘自病后,就不喜亮堂,夜间总是命人不要点那么多灯盏。”孙如锦侧首道。 贺令姜微微颔首:“久病者整日呆在房中,时间久了,眼睛遇光便会觉得不适,这是常情。” 一阵风吹来,廊下的灯笼晃了晃,一片花瓣被风卷着吹到贺令姜的裙裾上。 她伸手拈起粉紫的花瓣,不由疑惑:“不过二月初,这辛夷花已经开了呀?” “是呀。”孙如锦道,“辛夷花的花期本就早,常在二月中下旬开放。不过阿娘院中这株,确实比往年早开了十几日,许是今年的春日格外温暖一些吧。” 阿娘素来喜爱这花,这几日花开,倒是叫她欣喜了许久。 贺令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院中不远处立着一株格外高大的辛夷树,正如烟霞般怒放,花开成云,在昏黄的廊灯下,显出几分旖旎冶艳。 夜风微拂,花瓣便在风中微微颤抖着,间或落下一片,悠悠地飘零在地。 第七十五章 猫儿 孙夫人身前伺候的仆妇此时正候在门边,看到自家娘子身旁的面容如雪的小娘子,便知是她口中所说的贺家七娘子了,连忙行礼:“贺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颔首,在孙如锦的陪伴下迈入房中。 许是听说贺令姜要来,一向卧床的孙夫人唯恐失了礼节,难得起身梳妆打扮了一番,坐在外间的桌旁等她。 “夫人。” 贺令姜双手交叉,互握合于胸前,向着端坐的孙夫人行了一礼。 孙夫人眼中一亮,招呼她道:“快快坐下。早就听闻贺家七娘子是咱们临川郡内顶好看的小娘子,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世家大族内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并不少见,但如贺七娘子这般出挑的还是少数,更何况,她行走举止之间,气韵疏朗,更是难得一见。 想来,也只有贺氏这百年世族才能孕育出这般钟敏毓秀的小娘子。 她挥挥手,命仆妇奉上茶点。 贺令姜在她对面坐下,莞尔一笑:“夫人谬赞了!” “锦娘已在我面前夸赞了七娘子许久,不成想,她今日竟请了七娘子上门。我近来身子不好,招待不周,还望贺七娘子勿怪。”孙夫人言语间颇有几分歉意。 她不知自家女儿请贺令姜上门的原因,只当她是邀了好友来住个几日。 贺令姜接过她递来的茶点,浅笑着道:“令姜晚间叨扰,夫人不怪我扰了您歇息才好。” 孙夫人侧首轻咳一声,方道:“我素日在家,连带着锦娘也日日闷在府中陪我,鲜少出门结交朋友。如今七娘子登门,我欣喜还不及,又怎会嫌弃呢。” “听锦娘说,七娘子与她是相识于上元那日?” “锦娘说,她那日遇上略卖人,差点儿被人拐去,还是七娘子及时出现才免了她这一劫。我还要谢谢七娘子才是。” 贺令姜看了眼安坐在一旁的孙如锦,目露笑意:“夫人客气了。这些时日,锦娘已遣人送了许多谢礼与我,夫人若是再谢,令姜可是受之有愧了。” 孙夫人眼中柔和,这位贺七娘子倒不像外间传言的那般不好接近。 她正想说话,却突然咳喘起来,孙如锦连忙递上茶盏给她:“阿娘,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说着,一手伸到孙夫人背后为她顺气。 孙夫人低头喝了两口热茶,方赧道:“这话说不了两句,便容易咳喘,倒叫贺七娘子见笑了。” 贺令姜摇摇头,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今日贺令姜前来拜访,她未了避免失礼,还特意上了一层妆。 然而妆容虽重,却还是掩不住她面上的晦暗之色。唇间的口脂,经了茶水一润,便失色几分,露出苍白的唇来。 贺令姜开口问道:“夫人病了许久了?” “是呀,已近小半年了。”孙夫人叹谓。 “不知夫人可还记得最初是因何而病?” 孙夫人轻咳一声,回忆道:“当时城郊有场秋日宴,郡中的许多夫人娘子们都在,我与锦娘也便一同去凑了个热闹。哪成想,回来不过两日,就染了风寒,就此拖延着一病不起了。” 她回来后便觉头昏脑痛,夜间更是多咳,府里便立时请了大夫来看。 大夫说,这是风寒的症状,她本来并未放在心上,只按大夫开的方子抓药来喝。只是,这病却一直不见好。 孙夫人苦笑一声:“莫怪乎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我这一病,倒累得锦娘整日呆在府中陪我,白白荒废了小娘子的大好时光。” 她神情柔和地抚了抚孙如锦的长发。 孙如锦眼圈一红:“阿娘,你这是说什么,女儿是乐意伴着阿娘的。” 孙夫人拍拍她的脑袋,笑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贺七娘子还在呢,莫要让她看笑话。” 在母亲面前,孙如锦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姿态,轻哼一声道:“令姜与我相熟,有什么好笑话的。令姜,你说可是?” 贺令姜端起茶盏,轻笑道:“自然。锦娘当初被吓得痛哭的样子,我都见过了。如今这般,自是没什么好惊怪的。” 孙夫人闻言不由笑出声来:“锦娘素来稳重自持,竟还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阿娘!”孙如锦嗔道。 孙夫人笑着笑着,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心疼来,若不是她久病,也不会叫锦娘只带了两个婢子就出了府,还在混乱中走散,险些遭人拐走。 她又轻轻抚了抚女儿的长发。 贺令姜还想再问些秋日宴的事,话刚出口,便听“喵呜”一声,一道黑影窜了过来,跳入孙夫人的怀中。 贺令姜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只通身黑亮的猫儿,尖尖的耳朵,圆圆的脑袋,此时正懒洋洋地窝在孙夫人怀中打着呼噜。 孙如锦伸手弹了弹它的脑袋:“煤球儿,你又调皮了!” 那猫儿被弹了一下,也不走,只掀开眼皮懒懒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又在孙夫人手边蹭了两下,示意她继续撸毛。 孙夫人有些好笑,弯起一只臂膀环着猫儿,一手继续替它顺毛:“锦娘,你同它计较什么呢?” “阿娘,你就宠它吧!”孙如锦气恼道,“大夫都说了,阿娘身上咳喘,该离这些带毛的动物们远些,您将煤球儿放在屋子里养着便算了,怎地还和它这么亲近?” “我都与你说过好几遍了,就让它在一旁待着便是,自有仆妇去伺候它。” “你看看它,如今还动不动就跳到您怀里去!” 孙夫人拍了拍猫儿的脑袋:“怎地,你还要同一只猫儿拈酸吃醋不成?我也不过偶尔抱抱它,无妨的。” 孙如锦无奈,一时竟无话再说。 贺令姜看着这猫儿,身上的皮毛乌黑发亮,想来摸上去特别滑溜。 她好奇道:“这猫儿唤作煤球儿?名字倒也有趣,和它长相十分相衬。” 听到贺令姜唤它名字,猫儿又懒懒地掀起一只眼皮瞟了她一眼,见是个没见过的小娘子,又阖上眼,继续舒服地打起呼噜来。 贺令姜伸手,想要去摸摸它。那猫儿也只懒洋洋地窝着,一动不动。 谁料,贺令姜的手刚要碰到它,猫儿的鼻头却猛地一抽,猛地睁开眼睛,伸爪朝着贺令姜抓来。 “令姜,小心!” 孙如锦不由惊呼出声。 第七十六章 虚惊 贺令姜连忙收回手,避开猫儿的利爪,而后又侧身避过它的一扑。 那猫儿见一击不成,还要再扑之时,却被孙如锦眼疾手快地按在地上。 “来人,将煤球儿先关到笼子里去!” 仆妇匆匆上前,神色惊惶地接过猫儿,将它按在怀里,连带着自己都被抓了几爪子。 孙夫人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拉着贺令姜问道:“七娘子,你没事吧?” 她又拉着贺令姜的手细看一番,见没被抓伤,才松了一口气。 世家大族的小娘子,没有一个不金贵的。这贺七娘子又是贺家家主最宠爱的一个,若是在孙府有了什么好歹,孙府可是难以交代了。 “我没事,夫人不必担心。” 孙夫人惊慌之下,面色更是难看几分,激动之下又咳喘起来,贺令姜忙扶着她坐下。 孙如锦连忙起身,为她抚了抚脊背:“阿娘。” 她咳得面色通红,许久方止住咳声:“锦娘,你方才情急下按住了煤球儿,可曾被它抓伤?” “女儿没事。”孙如锦为她重又斟了一杯茶,而后看向贺令姜:“令姜可是惊着了?煤球儿平日并不曾这样的。” 她强自一笑:“我今日请你前来,不成想倒叫你险些被抓伤。” “我没事的,锦娘不必内疚。”贺令姜温声安慰她,“你当知道,我也不会轻易被一只猫儿抓伤。” 说着,她还眨了眨眼睛。 听她这么说,孙如锦心中顿时松快几分。 孙夫人久病,本就是强撑着身子起来待客,如今一番折腾,面上倦色便更浓了几分。 “今日叨扰夫人许久,您身子不适,便先歇下吧。”贺令姜开口劝道。 孙夫人轻咳一声:“也好。七娘子方才受惊了,真是对不住。我稍后命人熬两碗安神汤过去,你和锦娘都用些,以免夜间发了噩梦。” “多谢夫人挂心了,我与锦娘扶您回内室歇息吧。” 孙夫人刚想说不用麻烦她二人了,这便孙如锦已经扶着她起身:“令姜,来!” 她也只得由着二人一左一右,将她扶回内室。 贺令姜打量着房中摆设,居中摆放一张床榻,悬着天青色帐幔,左右摆放衣柜衣架,旁边还置着一张妆台,简单温馨,是个适合休憩的地方。 她与孙如锦将孙夫人扶到床边坐下。 孙夫人摆摆手:“你们先去歇着吧,去喊青梅进来伺候便是。贺七娘子是客,锦娘你莫要失了礼数。” “无妨。”贺令姜眉眼温和,“锦娘心忧夫人,便是回去想也无法安心歇下,您便让她侍奉您睡下便是。” 孙如锦侧首,与她对视一眼,方帮孙夫人褪去外衫,又拿了蘸湿的锦帕为她净脸。 脸上妆容一褪,她面上的蜡黄便显露无疑,眼下的乌黑更是令人心惊。 孙夫人赧然:“我病了许久,气色并不好看,还望七娘子莫要见怪。” 贺令姜摇摇头,温声劝慰:“病中之人,气色不好乃是常事。先前我阿爷病重,面色更是不好。不过他如今已无大碍,夫人放宽心,想来这病也会很快就好的。” 贺家家主缠绵病榻多年,遍寻名医无解,前些日却日渐病愈的事情,孙夫人也听说了。 只不知,她是否有贺家家主那般幸运,能好起来。 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近日来甚至有油尽灯枯之相,不知还能撑多少时日。 她看着眼前忙碌的女儿,只可惜了锦娘,刚刚及笄还未许人家,便可能要先遇到丧母的事情了。 孙夫人强自扯了扯唇角:“便借七娘子吉言了。” 便是为着锦娘,她也得多撑上一段时日才是。 贺令姜借着孙如锦的遮挡,趁机到房中各处看了一圈,待孙夫人躺下后,才和孙如锦一同退了出去。 院中的辛夷花开得正好,微风轻拂,送来阵阵清香。 两人并排,一路往孙如锦的院中去。 “令姜,方才你可从我阿娘身上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贺令姜看着廊下摇曳的灯火,双目微眯:“未曾。我观你阿娘气色虽差,却没有沾染秽物的样子。” 房中各处,她方才也趁机大略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不对。 孙如锦蹙眉,喃喃道:“莫非我阿娘当真只是染了风寒,才致身子日衰的?” “此时下结论尚早。今日不过粗粗一看,我在府中还要住上几日,需得再看看方可定论。” 贺令姜转而问她:“先前你阿娘曾言,她是从秋日宴上回来,便染了风寒的。你与她同去,可曾注意到什么异样之处?” 孙如锦眉头紧锁,回忆了一番,方道:“那日,我与阿娘是坐着马车去的......” 彼时刚过了中秋节,天气还未凉下来,阿娘与她穿得也算轻薄。不过城郊毕竟多风,阿娘还是叮嘱仆妇带了两件披风,以备不时之需。 席间饮食不少,因是秋日宴,还是以赏菊食蟹为主。螃蟹寒凉,阿娘不过用了一只,还特意嘱她不可多食。 而后,她们与席间的夫人娘子们交游了一番,便回城了。 “对了,煤球儿便是那时被我阿娘捡着的。”孙如锦补道。 “哦?”贺令姜挑眉,“煤球儿皮色养得这般好看,竟是被捡来的么?” 孙如锦道:“当时,它小小的一团缩在路中央,赶车的邵伯见到怕压着它,慌忙停车。阿娘见了,觉得它可怜,便将她抱了回去。” 说着,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贺令姜:“煤球儿素日还是挺乖的,有它陪着,我阿娘心情也好了许多。” 贺令姜笑笑:“你放心便是,我并未怪它。许是见了生人,我又突然上去摸它,吓着它罢了。” 贺令姜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就在孙如锦旁边。 孙府的仆妇将洗漱的东西送过来后,便自觉退了下去,留青竹与阿满两个在屋内伺候。 青竹将床铺又整理了一番,将贺令姜素日常用的熏香放在旁边,转身道:“七娘子,早些歇着吧?” 贺令姜应了一声:“你与阿满也去歇着吧。” 七娘子一向不让人守夜,青竹与阿满行了一礼,这才端着东西出去,而后回孙府安排的厢房休息去了。 贺令姜伸出自己的双手,皱眉看着,烛火映照下,十指纤纤,白皙之外又显出几分暖色来。 只可惜,这手,却冰凉得紧。 那猫儿忽然伸爪抓她,可是察觉到异样之处了? 只是,她明明已经施术遮掩了周身气息,若非术法精深的玄士近身接触,便是嗅觉格外灵敏的动物,也当觉察不到什么才是。 第七十七章 赏花 第二日一早,贺令姜用过早膳,便随着孙如锦往孙夫人的院子离去。 刚到院落门口,便见一个身姿苗条的年轻娘子低头匆匆走出来,差点撞到贺令姜身上。 她脚下微旋,侧身避过那名娘子,阿满却来不及反应,手上的大伞未曾及时跟上,让她半个肩膀暴露在了日光下。 “七娘子!”阿满不由一惊。 贺令姜只觉浑身一痛,还好阿满立时将大伞移过来,遮住了她。 她摆摆手,没有说话。 孙如锦眉头一竖:“赵妾侍!莫要冲撞了贵客。” 那妾侍抬起头,她看着约莫花信年华,容貌昳丽。 听到孙如锦的呵斥,她也不生气,眼中带着几分歉意:“锦娘,真是对不住,是我大意了!” 说罢,她双手合握胸前,低头向贺令姜行了一礼:“这位娘子,妾险些冲撞了您,对不住了!还请娘子见谅。” 她言辞恳切,嗓音更是清婉好听得紧,倒叫人不好再出声指责。 贺令姜也只是微微一笑,道:“无碍。” 赵妾侍见她不曾见怪,这才松了一口气,重又抬起头来,好奇地问:“娘子容貌气韵如此出众,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 “贺府七娘。”贺令姜淡淡开口。 赵妾侍眼中一亮,笑着道:“竟是贺氏的七娘子,妾方才失礼了!” 对贺令姜春日撑伞的举止,倒不曾多问。 这些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们各个生得金尊玉贵,脾气秉性不一,有什么怪癖也称不上奇怪。 孙如锦神色间有些不耐,贺家七娘子要来府上小住两日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得阖府皆知,她此时又在这里装什么不知情? “赵妾侍,我与令姜寻阿娘还有事,便先行进去,不与你闲聊了。” 赵妾侍被她下了面子,也毫无气恼之色,只笑着道:“是妾扰了你们,这便先回去了。” 说罢,她又冲着二人施了一礼,这才离去。 孙如锦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轻哼一声。 贺令姜正盯着那位妾侍逐渐远去的身影看,闻声眉梢微扬:“锦娘似乎不喜这位赵妾侍?” “自然不喜。” 孙如锦难得有人陪着说话,心里的郁闷之气也便尽数吐了出来:“她素来会装模作样,表面上看上去温柔小意,背地里是个什么样子,谁又知道呢?因着她,阿娘先前不少生气。” “这位妾侍看上去倒也年轻。” 如此年轻秀丽,举止之间又尽是温柔,自古男子皆好颜色,想来那孙郡丞必然喜欢。 “是呀,她比我阿娘要小上十来岁,正是容貌正盛的时候。”孙如锦心下叹息。 她阿爷出身寒门,阿娘与他是少年夫妻,伴着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阿爷曾言,此生绝不纳妾辜负了阿娘。 后来阿爷科举得中,仕途上虽不算平步青云,但也做到这一郡郡丞的位子上了。 他本就出身临川郡下的浔阳县,如今既在临川任职,便就这么一待近十年。 他与阿娘两个也算是琴瑟和鸣,夫妻和顺。 眼看着日子过得一日比一日好。哪成想,去年春上,阿爷去郡守府中赴了回宴,归来时,身后却跟着一个面容昳丽的娘子。 阿娘的面色当时唰地一下便白了。 自此后,这孙府便多了个赵妾侍。 阿爷待阿娘虽是一如既往地敬重,然而这夫妻之间既然插入了第三人,再浓的情分也会日渐消磨掉。 更何况,阿娘年纪益长容颜渐衰,府中又有这么一个年轻貌美、温柔小意的在旁,阿爷眼中,也便渐渐地看不到阿娘了。 时间久了,这夫妻之间便只剩下相敬如宾。 她曾无数次听到阿娘私下叹息,心中为阿娘暗暗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阿娘病重,她与两位兄长皆是忧心不止,但这赵妾侍怕是在暗自高兴了吧? 就连着阿娘这病久久不愈,她都觉得定有些积郁在心的缘故。 进了孙夫人屋中,孙如锦忙收了面上的忧色,笑着迎上去施礼:“阿娘。今日身子可觉得好了些?” 孙夫人眼中含笑,拍拍她的手:“挺好。你怎地又带贺七娘子过来了?” “我们来看看阿娘。” “对了,阿娘。”孙如锦问,“那赵妾侍方才来做什么?” 孙夫人轻咳一声,道:“她不过来请安罢了。” 孙如锦暗自撇撇嘴,没有说话。 “好了好了,你们也看过我了。锦娘,你带着贺七娘子到府中逛逛吧,她初次来,你可要好好招待。” “知道了,阿娘,两位兄长可曾回来?” “没呢。你阿兄他们都在江州读书,还未到休假的时候,回来作甚?” 孙如锦皱皱鼻子:“阿娘身子不舒服,也不派人通知阿兄,让他们回来陪您。” 孙夫人一笑:“喊他们做什么?你兄长都有正事要做,阿娘这身子一直如此,又有什么可陪的。” 她看向贺令姜:“今日春光正好,七娘子便让锦娘陪着,到府中逛逛。虽则还是初春,府中花卉还未盛开,但草木抽条生绿,也算有几分看头了。若是闲来无事,也可让锦娘陪你在亭中烹茶下棋。” “多谢夫人。”贺令姜笑着点头,“不过说到春光,夫人这院中倒是有一处开得正好。” 孙夫人恍然,她差点儿忘了,院中的那株辛夷今年早开,此时正是花期正好。 “七娘子若想赏花,我便让人备些茶点摆在树下,赏景喝茶品香,倒也算有一番意趣。” 贺令姜浅笑着颔首:“如此便有劳夫人费心了。光我与锦娘两人,总归有些冷清寂寞,今日外间无风,夫人不如与我二人一道?” 孙如锦看到她的眼色,也忙道:“是呀,阿娘你就陪着我们一道吧。” 孙夫人笑着摆手道:“我身子不行,近日来更是不爱见亮光,还是不去影响你们了。” “夫人身子虚弱,更该多见见日光才是。”贺令姜开口劝她,“人都说,阳气不足百病生。日光属阳,是世间一切热量、阳气的最根本来源。夫人多晒晒太阳,这病兴许好的便快了。” “是呀,阿娘。大夫之前也跟您说要多出门晒晒太阳,您偏不听,只整日闷在屋中。” 孙如锦拉着孙夫人的袖子晃了晃:“您听听,如今连令姜都这么说。您便同我们一道去院中坐坐吧,您不是最爱那辛夷花吗?每日只坐在屋子里,隔着窗户看看又有什么意思。” “我近来见了日光便不舒坦,还是不去了吧。”孙夫人面有难色,她也不知怎地,近来总不爱去光亮的地方。 孙如锦闻言看向贺令姜。 “这一点上,夫人与我可谓是同病相怜了。”贺令姜眉心轻蹙,轻声叹谓道,“锦娘也知晓,我近来晒到日光便容易长疹子,所以进出皆需撑伞。夫人如若不去,独我一人倒是还要叫人折腾了……” 孙夫人朝她身后的婢子看去,果见身后黑壮的那个怀中环着一把大伞。 第七十八章 花开 既然如此,孙夫人也不想再扰了赏花的趣味:“不如让人在院中搭个幔帐,既能遮光挡风,又能不扰咱们赏花烹茶,七娘子觉得可行?” 此时刚过辰正,太阳出来不久,日头还很弱。 孙如锦指挥着孙夫人身边的几个仆妇,很快便在院中搭好了帐幔,恰好背着日头升起的方向。 丝绸较为轻薄,孙府这幔帐则是由相对厚重的软缎铺就,头顶特意加厚两层,正好遮光。 除却向着辛夷树的一面留出来以便出入赏花,三面亦皆以软缎围起来,倒是将外面的日光挡了个严实。 孙如锦在帐幔中环视一周,得意地看了一眼贺令姜:“令姜,这帐子搭得如何?” 贺令姜笑着赞道:“甚好,比旁人在外宴客时搭就的帐幔还要好上几分,锦娘果真能干。” 这帐子虽不大,或许比不上世家大族在外宴客时搭就的那般精美婉约,却将周围的日光遮个严实,正合她心意。 孙如锦一笑,扶着孙夫人坐下:“阿娘先坐。” 三人围着帐中的矮几坐定,仆妇们便鱼贯着奉上茶点来。 帐前不远处正是那株辛夷花,那饱满的骨朵感受到春日的号召,在日光下开得正是灿烂,似要耗尽生命,肆意绽放。灼灼芳华,如锦如霞,又似蒸腾起的紫红云雾,势要点燃这个二月天。 日光融融,花香袭人,幽幽地向着帐中溢来。 贺令姜鼻头轻嗅,道:“这辛夷花的香味,似比昨夜更要浓烈几分。” “当真是更香了。”孙如锦闭上眼睛,深吸一口芬芳,只觉沁人心脾。 她睁开眼睛,冲着孙夫人道:“阿娘,你瞧瞧,这辛夷花今日也格外给你面子,开得更好了呢。” 孙夫人笑笑,目光顺着她朝辛夷花望去,花树如云堆,当真是好看得紧,嗅着这空气中的清香,心中的郁气都不由消散几分,连带着身子也轻快了许多。 “七娘子说的对,出来坐坐,便是不晒太阳,这心头也舒爽许多。” 贺令姜侧首看她,果然见其面色好了些许,先前面上的那股暗黄衰败已然退了两分,整个人也显出几分生机来。 她双眼微眯,望向日光下显得愈发高大挺拔的辛夷树,缓缓开口道:“花香怡人,自然心头无忧百病消。夫人院中这株辛夷,种得当真好。” “不知这辛夷有多少年头了?” 孙夫人又轻吸了一口清香,方道:“这株辛夷树,还是我阿翁亲手种下的,彼时还尚未有我,便是我阿爷也方出生不久。算一算,到如今已有六十来个春秋了。” 她似是想起了幼时的时光,眼中愈发温柔起来。 从她会跑会跳起,便围着这株辛夷打转了,等到稍微再大点,就懂得提起水壶为它浇水施肥除虫。 逢年过节,他们一家人总会习惯在树下燃上一炉香火,期许它庇护一家人平平安安。这辛夷树,可以说是听着她的心愿,看着她长大的。 “便是如今,阿娘每逢节日,都要在领着我和兄长在树下燃香祈福呢。”孙如锦道。 贺令姜不由好奇:“既如此,这株辛夷如今又怎会载在此处了?” 孙夫人笑笑,道:“它本是一直载在我家中祖宅内的。只是十多年前,自我阿爷去世之后,祖宅荒废下来,这辛夷树也无人照料。” 当时锦娘刚刚两三岁,她带着他们兄妹回祖宅祭奠先人,便见那辛夷树竟似被雷劈了一般,整株树都枯焦一片,生机全无。就连树身周遭的泥土,也翻了出来,再无营养可言。 她请了精通花木养护的匠人来看,那匠人也只说没救了,这树已经被雷劈了,尽是残枝枯干。 但她却不死心,上上下下地又检查一遍,发觉它的根部还未完全坏死,便又去请教那名匠人。 匠人不抱期望,只道它周遭泥土都不能用了,只能挪个地方种植养护,但人挪活树挪死,这树已是这般状况,再换个地方,想活下来是不可能的。 说起往事,孙夫人语气中满是回忆之感:“我不信邪。彼时锦娘的阿爷已在这临川任职,反正都是要换个地方种,我索性请人将这树运到临川,载种到自己院中,请教了无数匠人又精心养护。终于这树,竟然活了。” 她看着不远处的辛夷树,眼角带笑:“都说人挪活,树挪死。可你看,这株辛夷树不就活了?到如今已经十来个年头,这树也愈发高大,每年花开花落,也算是为我这院落装点了几分景色。” 贺令姜点头:“树的生命,当真是坚韧极了。” “是呀。”孙如锦道,“所以说,咱们人也一样,该向它学学。阿娘不该因病,就闷在房中,咱们就该像这辛夷一样。” 孙夫人知晓这孩子是想安慰自己,便笑着拍拍她的手,不再多言。 贺令姜饮了一盏茶,又开口问:“今日日光正好,怎地不见煤球儿出来晒太阳?” “它昨夜调皮,还在笼子里关着呢!更何况,它这只猫儿也与旁的小猫不同,向来不爱晒太阳,就喜欢闷在那阴凉处。”说到这,孙如锦不由皱皱鼻子。 贺令姜笑着道:“猫儿调皮,又不算什么。它素日闷在屋里,怕是无聊地紧,不如将它带出来晒晒太阳。” 孙如锦看了她一眼,想是怕煤球儿再来抓她。 贺令姜不由好笑:“放心好了,昨日想是惊着它了。我不去摸它,它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抓我。莫非这几日,你都要将它关在屋子里不成?” “也是。你昨日出来,煤球儿想是不熟悉。趁机多接触接触,它便不会那般了。” 孙如锦回头,吩咐人去将煤球儿抱出来。 不多时,便见一名仆妇提着笼子过来,煤球儿正恹恹地趴在笼中。 “四娘子,煤球儿似是不太乐意出来,婢子又怕它再惊着贺七娘子,便将它装在猫笼里带过来了。” 孙如锦起身,接过笼子放到自己手边,没好气地伸出手指透过笼子的铁条,点了点它的脑袋:“叫你调皮!带你出来晒晒太阳,赏赏景,你还不乐意了?” 煤球儿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不再理她,只转过脑袋,拿屁股对着她。 孙如锦气结:“阿娘,你看煤球儿!” 孙夫人觉得好笑:“锦娘,你怎么老是跟着一只猫儿较劲儿?” 孙如锦哼了一声,又去戳它。 院中的辛夷花在风中微微摇摆,香气大盛,一阵风吹过,便卷了好几片花瓣飘到帐中,恰恰好落在猫笼的四周。 煤球儿那尖尖的耳朵一抖,浑身气息也开始躁乱起来,一条伸到笼外的尾巴不耐地摆动着。 孙如锦却丝毫未觉,还要拿手指去戳它,却被贺令姜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指:“锦娘,不可!” 孙如锦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一步。 笼中的猫儿利爪刚出,却扑了个空。 它不由收起爪子,舔了舔,紧接着双眸微眯,一双竖瞳带着几分危险与不满,向站在笼前的贺令姜看去。 第七十九章 尽败 贺令姜半蹲着身子,与笼中的猫儿齐平对视,似要望进它眼底。 “做一只家养的猫儿,还是要听话些。”她眼角微弯,声音温柔,“性子太野了,不好。” 说着,她屈指在猫儿的头上轻轻一弹,那猫儿却似被火灼伤,嘶厉地叫了一声,跳起来就伸爪往贺令姜身上扑,却被铁笼挡了回去。 孙如锦面上一白,连忙护到贺令姜身前:“令姜,你没事吧?” 贺令姜一脸无辜地摇摇头。 孙如锦向着孙夫人道:“阿娘,煤球儿这两日性子着实有些不好,方才竟是连我都要抓。您不可再这般宠着它了!” 孙夫人蹙眉,低声叹气:“是我太过宠它了!竟让它接连两次惊扰了贺七娘子。七娘子,我在此处便向你致歉了。” 说罢,她就要起身朝着贺令姜施礼。 贺令姜连忙止住她的动作:“夫人是长辈,这礼可是要折煞我了!猫儿调皮是寻常的事,只需好好管教一番便是,夫人不必如此介怀。” 孙夫人语气微沉,吩咐身旁的仆从:“将煤球儿拎下去,就关在笼中,饿它两日,势要让它长长记性。” 因着这事,她赏景的心思也淡了几分,又坐了一会儿,便摆摆手道:“我先回房去,便让锦娘继续陪着七娘子吧。” 几片花瓣卷到孙夫人身畔,绕着她打了几个卷儿方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似是不忍她就此离去。 孙夫人抬头看去,院中的辛夷依然如记忆中那般高大挺拔,自她病后,已经不曾这般近距离地好好看过这株辛夷树了。 她不觉间提步走至树下,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身,树上的枝杈在风中微微摆动,花瓣轻颤,似是有风吹过,紫红的花瓣如雨纷纷而下,落满她的衣衫。 霎时间,花瓣纷扬,芬芳四溢,萦绕她周身久久不散。 孙如锦不由屏住呼吸,轻声道:“好美呀。” 是很美。 贺令姜盯着那株辛夷树,心中暗道。 不知过了多久,风静了下来,纷扬的花瓣缓缓落于地面,只留下一地叹息。 孙如锦小跑着过去,声音满是雀跃:“阿娘,你方才站在树下,恰值花瓣如雨纷扬而下,当真是好看极了。” 孙夫人回过神,放下抚摸着树干的手,这才发觉脚边已经落了一地花瓣。 她闻言一笑,日光映照下,整个人不见了先前的那股颓弱,显得容光焕发起来。 “你们小娘子啊,就知道这些。行了,我不与你们多说了,你好好陪着七娘子。”说罢,便回了自己屋中。 孙如锦坐回帐内:“令姜,我方才觉得阿娘的精气神似乎好了许多,你可曾察觉了?” “确实好了许多。”贺令姜微微点头。 “这是为何?难道是今日心情好的缘故?”孙如锦好奇地问道,“如此说来,只要让阿娘心情愉悦,她的病也便很快就好了?” 贺令姜看向风中颤抖的辛夷花,它似乎已在方才那一瞬耗尽全部的韶华,紫红的花瓣上泛出几分暗淡的褐黄来。 “你若想知道,我晚间带你看看。” 孙如锦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但见她闭口不再多言的样子,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用过晚膳,孙如锦便催着贺令姜,要去看看她口中所说的缘由。 贺令姜看看天色,不过戌时的样子。 “再等等。你房中可有棋盘,我们对弈几局如何?” 孙如锦急于知道真相,却也知道她不想说,便是逼着也无用,只得搬出棋盘,耐着性子陪她下棋。 夜色渐深,整个孙府逐渐安静下来。 孙如锦撑着下巴,强自撑起沉沉的眼皮:“还要下吗?” 贺令姜拾起一枚黑子,放到棋盘上:“下完这局就行了。” “那便快些,再这般下去,我可要忍不住睡过去了。”孙如锦不由打了声哈欠。 此局结束,正至子时。 贺令姜将棋子丢到棋篓中,起身道:“走吧。” “去哪里?”孙如锦撑着眼睛问。 贺令姜打开房门,回身道:“去看看你阿娘今日突然好了几分的缘由。运气好的话,或许,也能看到令你阿娘生病的缘由。” 孙如锦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起来。 贺令姜低声叮嘱她:“莫要惊你的侍婢,有阿满和青竹两个跟着就行。” 孙如锦点头。 贺令姜带着她,一路出了院子。 孙府之内一片静谧,只偶有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传来,人们都已陷入了梦乡。 孙如锦跟着她逶迤而行,便发觉这是往自己阿娘的院中去。 她不由问道:“令姜,我们这是要去阿娘院中?” “对。” 孙如锦垂眸,不再多言。 孙府的各处院落在夜间也是要落锁的,她刚想上前叩门,唤值夜的老妪来开门,却被贺令姜止住了动作。 “嘘。”贺令姜将食指竖在唇前,轻声道,“我们偷偷进去,莫要惊动旁人。” 孙如锦看看高筑的院门和墙垣,面有难色。 “青竹,你带四娘子进去。”说罢,贺令姜已当先一步跃入院中。 孙如锦反应过来,这位贺家七娘子不仅精通玄术,还是有着一身好武艺的。 阿满紧跟其后,她许是刚学不久,动作间还有几分生疏,看得青竹暗自叹息,看来回头还得好好教教她。 “四娘子,当心了。” 孙如锦只觉腰间一紧,而后身上一轻,整个人便腾空而起,落到高墙的另一面来。 “走吧。动作轻些。” 孙如锦茫然地紧跟着她,穿过游廊,回过神,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阿娘钟爱的那株辛夷树下。 她刚想开口说话,余光瞥到地上,不禁一惊。 辛夷周遭的地上不知何时竟铺了一层厚厚的花瓣,她动了动脚,踩上去软软的。 月色之中,这一地花瓣毫无白日的那股旖旎之色,反而呈现出一种褐黄,尽是凋零枯败之姿。 孙如锦猛然抬头,便见先前还如烟如霞,花雾笼罩的枝头,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在惨白的月光显出几分清冷萧索来。 花期正好、芬芳袭人的辛夷,却突然一夜之间尽数凋零,徒留一地残瓣了。 她眼中一震:“令姜,这花……” 第八十章 不见 贺令姜看着光秃秃的枝杈,幽幽叹息:“锦娘,这便是你阿娘今日身子大好的原因了。” “这是何意?” “你且看。” 贺令姜闭目凝神,手上捏诀合于胸前,而后口中轻念,周围的草木微微晃动,片刻之后,有星星点点的如萤微光飞起,向院中的辛夷树汇聚而去。 月华如水,荧光汇聚成星海,落于辛夷树的枝干末梢,而后又消失不见。 她手上微动,便见花树枝杈轻颤,而后树干之间,便升腾起一团莹莹的光。 那莹光在风中有节奏地微微跳动,犹如人的心室一般。 孙如锦不由瞪大眼:“这是?” “是树灵。” “树灵?” 贺令姜嗯了一声:“万物有灵,除却人类动物外,草木也是有魂魄的,甚至山石水土也有灵魂,否则,自上古时期便不会有山神之说了。” 《逍遥卷》中说,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可见,古树熬个几千年,也与成精无异了。 只是植物没有人一样的三魂六魄,没有感知,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自然出生,自然成长。相较于人和动物,它们修行艰难,修道有成更难。 但这份自然而然,亦是它的独特之处。植物都是天生地养,长于土壤泥沼,受日月星辰、云气雨露的恩泽,亦受风霜雷霆的磋磨。 这便让它形成了一种与天地自然沟通的能力。拥有这种能力,如若再遇到机缘巧合,也便能生出灵性来。 孙如锦眨眨眼睛,道:“你是说,这株辛夷树便是生了灵性的?” “是。植物一旦生了灵性,便可无意识地开始修行,从此以后,风吹日晒,雷霆雨露,对它来说皆是修行。” “你阿娘先前说,家中之人逢年过节总喜欢在这株辛夷树下供奉香火,祈求它能庇护平安。” 贺令姜想起孙夫人说的话:“所谓不信则无,信则生灵,人的念力也是很强大的。这信仰与香火之力,便催生了这株辛夷树的灵性,它就不再单单是自然之灵,更是信仰之灵。” “所以,它会庇护我们家人.......”孙如锦凝噎。 她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也因此,阿娘身子日衰,这辛夷树却反常地早开十几日。今日阿娘难得到院中久坐,它便绽尽全身的芳华,散尽浑身的香气。白日那场芬芳袭人的花雨,是它在护佑我阿娘。” “它将身上的生机给了你阿娘,你阿娘的精神自然好了许多。” 孙如锦看着这株伴着阿娘,也伴着自己长大的辛夷,手指触在冰凉的树身,眼泪缓缓滑落:“它会怎么样?” “它将生机给了阿娘,如今花瓣落尽,可是就要枯死了?” 贺令姜摇头:“枯死倒不至于。我方才借了其他草木些许灵气,护住了它的树灵根本。但它既懂得护人佑人,便是生了几分灵智。如今,树灵虽在,这灵智却是损了,必然要重新再修。” 孙如锦听了,情绪不免低落。 “植物对岁月长短的感知本就薄弱,更能耐得住寂寞,重修一次,与它来说也不算难事。” 贺令姜将那团莹光融入树身,安慰她道:“此后,你们家中之人细心养护,虔诚信仰,再供奉些香火,也能以念力助它快些恢复。” 孙如锦心中依旧伤感,但还是擦了擦眼泪,拍拍面前的花树:“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奉养你。便是我的子孙后代,也得如此。” “已经想到子孙后代了。”贺令姜闻言不禁莞尔,“锦娘,你当真是思虑长远,非常人能及。” 孙如锦轻哼一声:“子孙后代又怎么了?总有一日,你也要嫁人生子的。” 贺令姜笑笑,没有再和她争辩,而是转而道:“这救了你阿娘的缘由既已知晓。接下来,我们便去找找那害了你阿娘之物......” “你心中已有猜测?” 贺令姜颔首。 “也在我阿娘院中?” “也在。” 孙如锦不由叹息,阿娘这院中,当真是什么都有啊! 她开口问道:“那我们接下来具体去何处?” 贺令姜看向她,问:“煤球儿在哪儿?” 孙如锦倒吸一口凉气:“不会要与我说,我阿娘的病是煤球儿害的吧?它莫非竟是一只猫妖不成?” 贺令姜噗嗤轻笑:“妖倒谈不上,只是觉得它有些奇怪罢了。它不让我接近,我白日也未曾仔细看它,如今正好趁着夜黑风高,前来撸猫。” 孙如锦想到煤球儿看到她便炸毛的那股劲儿,不由心中揣揣不安,这猫,怕是当真有些问题吧? 令姜说的撸猫,确定不会变成揍猫? 她蹑手蹑脚地将贺令姜带到煤球儿的房中。 孙夫人素来喜爱这只猫儿,特意临着自己的房间,辟出了一间空房,专门用来安置它。 白日里,会有仆妇专门在此处喂养照看它。只今日煤球儿刚刚犯了错,被勒令关在笼中饿上两天思过,再加上又是夜间,这房中便空无一人。 屋内安静极了,只有月光斜斜地照进来,洒下几分白霜。 月挂西楼,已是下半夜了。 孙如锦轻手轻脚地走到笼子边,在月色下定睛一看,只见笼子里空空如也。 她心中不知是忧是怕,只喃喃说道:“煤球儿不见了。” 贺令姜走过去,伸手拨弄了下笼子上的小锁,这锁已经被尖利之物划开,斜斜地挂在笼门上。 “谁将锁给打开了?”孙如锦不禁皱眉。 “两种情况,一种,别人开的,另一种,它自己开的。”贺令姜悠悠地瞥了她一眼,“你希望是哪种?” 孙如锦欲哭无泪,我哪种都不希望,好吗? 第一种,说明阿娘院中有旁人潜进来,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抱走了煤球儿。第二种,更可怕,只能说明这猫不是成妖,便是成精了! 而此时,孙府中的一处院落内,寂静无声,廊下挂着的两盏灯散着昏黄的光。 一阵风吹来,灯芯噗地一声灭了,整个院落登时漆黑一片。 一道黑影从月光下划过,“吱呀”一声轻响,便见那道黑影窜入半掩的房门内,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八十一章 精怪 “你跑来作甚?”屋中幽幽响起一道女声。 “喵呜!”接下来便是一阵猫儿的呜咽。 “真是废物!只不过命你慢慢吸食她的精血,让她衰弱而亡罢了。这半年了,人没死不说,你倒是受了伤?当真无用!”女子低声呵道。 猫儿委屈地叫了两声。 “罢了罢了,过来,让我看看伤到何处。” 女子伸出手,猫儿轻盈地跳入她怀中,在她手上蹭了蹭。 纤纤细指从猫儿乌黑锃亮的毛发间滑过,更是衬得细白如玉。 女子皱眉:“未曾看到你身上有伤呀?” 猫儿喵呜一声,拿脑袋去蹭她的手掌。 女子摸摸它的脑袋,却未发现任何异样,见它脑袋上动作不停,便指尖微点,凝神朝它额间探去。 紧接着,女子便是神色一变,翻手将猫儿从身上掀了下来。 “喵!” 猫儿声音哑厉地嘶叫一声,似是骤然被摔到地上,痛楚非常。 “蠢货!被人下了印记都不知道,竟还作死地往我这处跑!”女子怒道。 “快给我滚!” 猫儿哀叫两声,不知她是何意。 女子眉梢一竖,厉声道:“已经有人怀疑你了!这孙府,你是呆不得了。你先出去找个地方候着,我自会去寻你。” 猫儿委屈地叫了两声,女子却毫不心软:“若不想丧命,就快些滚!” 猫儿转过身,回头朝她望了两眼,这才朝外窜去。 院中很是安静,黑猫跃上墙头,就要往外去,一道暗金的光芒却突然朝着它打来,黑猫一个猝不及防,便又跌落到院中。 紧接着,一道纤弱的身影便立到了墙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翻倒在地的猫儿。 月色皎洁,那身影站在高处,裙裾在风中微扬,颇有几分仙人之姿,看在黑猫眼里,却与遇着它毕生死敌——那招人厌的野狸子无异。 猫儿迅速翻身而起,弓起身子,浑身毛发炸起,喉中发出危险的嘶嘶声。 “叫什么?”贺令姜悠悠道,“我又不会被你吓着,省点儿力气吧。” 猫儿闻言又是一声嘶叫,尾巴下垂贴地,而后便猛地朝她扑去。 贺令姜手上一扬,只听猫儿痛叫一声,又跌落不远处。 她从墙头跳下,步态悠然地走向猫儿:“干什么还做出这幅被我欺负的样子,不知情况的人,还以为我在虐猫呢?” 墙头外的孙如锦听着不由心下无语,等随着青竹越过墙头,便见一人一猫成对峙之姿分立两旁,猫儿狼狈地摔在地上,贺令姜悠悠站在一旁,当真是有几分欺凌弱小之感。 而那地上的黑猫,赫然是她阿娘养了许久的煤球儿! 此时,黑猫已经被她激怒,嘶吼一声便是浑身暴涨,不过眨眼间,就成了一只牛犊大小,全身炸起的毛发犹如一根根钢针,哪里还有往日柔软顺滑的模样。 孙如锦瞪大眼睛,捂着嘴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贺令姜回头对着阿满和青竹道:“你们站远些,多护着点四娘子。” 青竹紧了紧自己握剑的手,阿满也捏了捏手中的铜镜和符纸:“七娘子放心。” 黑猫又是一声嘶吼,朝着贺令姜扑去。 它体型猛长,攻势更是凶猛,加之又有几分不管不顾之势,行动间便掀起院中的摆设、花草乱飞。 贺令姜旋身避过它扑来的一击,正要出手将它束住。一声尖叫却猛然冲破夜色,在整个孙府的上空荡开。 已经睡着的仆妇,被这院中声响吵醒,惺忪着双眼打开门来看。 谁料,一睁眼便是一只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她不由尖叫出声。 黑猫听到声响,转身便向她扑去。 它速度极快,那名仆妇未及反应,便眼睁睁见着那只长着猫脸的怪物,朝着自己而来,她的尖叫立时噎到了嗓中,发不出声来。 贺令姜面上微变,飞身跃起一掌将那黑猫震开,而后衣袖一卷,将另一处走出来看情况的婢女裹至一旁。 “噗通”一声,黑猫硕大的身躯便狠狠地砸在那婢女先前所站的地方。 待得看清情况,那名婢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后怕地手脚发软。 贺令姜扬声道:“快些回房,莫要出来!” 那婢女这才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拉着仆妇一起躲进房内,阖紧了房门。 “嘭!” 院落的门被府中护卫一脚踹开,五六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 “发生了何事?” 他刚想开口细问,便见一道黑影扑面而来,他似乎都能看到那利爪在光下反射的冷光。 护卫未及反应,便见贺令姜一脚将那黑影踹开,从袖中甩出几道符箓贴在黑猫身上,而后手上微动,便抽出一条带子,将它的四肢缚个结结实实。 那护卫登时只觉腰间一松,低头便见自己束身的腰带已然不见了踪迹。 若非她救了自己一命,且看到自己脚下不远那只壮若牛犊之物,被面前这人绑了个不得动弹,他定然要骂上一声:好你个小娘子,怎地能如此不要脸面? 但面前这位毕竟是贺家的七娘子,失礼不得,他只得压下心中思绪,行礼问道:“贺七娘子,您这是?” 贺令姜冲着地上之物扬扬下巴:“你看看。” 那护卫举着火把,俯身去看,立时便惊了一跳:“这,这……” 地上那东西,身形若牛犊,却分明长了一张猫儿的脸! “这是何物?”他颤声道,“莫非是猫妖不成?” 贺令姜道:“妖倒谈不上,充其量算是一个精怪罢了。” “妖”这个字,原本是指非同寻常的现象或物。古书上讲“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夏日下雪,冬日打雷,这叫“天反时”,就是灾;霜不杀草,桃李逆时,这叫“地反物”了,就是妖。 后来人们将凡是非天道自然催生的植物或者动物都叫“妖精”。 实则,在玄门之中,人们口中常说的“妖精”则有“妖”和“精”之分。 两者都是指原本有生命的动植物开启灵智,吸纳天地灵力,进而开启修练之途,并有机会化成人形。 但凡是妖,多会通过吞噬人类精血的方式,使其实力大增,达到血脉的进阶,实力也相较于“精”要强悍些。 面前这只黑猫,虽也吞噬过孙夫人的精血,但毕竟刚化精不久,称不上是“妖”。只是它既为伤天害理之事,也便不在遵守本分修行的“精”之列了。 “这物是从何而来,怎地跑到府中来了?”护卫问道。 孙如锦上前:“这是我阿娘房中的煤球儿。” “煤球儿?” 一旁的护卫都是不敢置信的模样,夫人极其宠爱那只猫儿,往日里,它偶尔府中来去,护卫们也是见过的。 只那煤球儿娇小可爱,哪曾是如今这便骇人得模样。 可连四娘子都这么说,便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护卫眉头一皱,猛然想到:若夫人身边的煤球儿当真是只精怪,那夫人久病不治一事,似乎也有了新的说法了。 而这猫儿,又恰恰好出现在此处。 他正要开口,便听“吱呀”一声,主卧的门被人打开,里面缓缓走出一道身影来。 第八十二章 怀疑 那人绿绮罗裳,翠鬟慵整,端得是一派初醒时的慵懒妩媚之姿。 她似是刚被院中动静吵醒,不满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怎地这么多人聚在此处?” 贺令姜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这般大的动静,赵妾侍倒是好眠。” 看到立于院中的贺令姜等人,赵妾侍忙整了整衣衫:“原来是贺七娘子与四娘子。妾晚间入睡时,燃了香,因此睡得便沉了些。不知两位娘子带人闯到妾的院中,可是有事?” “赵妾侍,我们可不是平白无故地闯到你院中来的。”孙如锦指了指一旁的黑猫,“实则是你院中竟藏着一只精怪,我们是来捉它的。” 赵妾侍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牛犊大的活物,仰着一张猫儿的脸,直直地看着她。 她不由吓得花容失色,连连退了几步,见那黑猫浑身被缚动弹不得,方定神问道:“这是何物?” “是我阿娘院中的煤球儿。” “煤球儿?”赵妾侍眉心微蹙,“依四娘子所言,煤球儿竟是精怪不成?” 孙如锦点头:“不仅如此,害我阿娘久病不愈的罪魁祸首怕也与它脱不了干系。” “这当真是匪夷所思。”赵妾侍白着一张脸道,“妾只在书卷中听闻妖物、精怪之说,不成想,我们孙府竟出现了这种东西。” 她看着孙如锦问:“它既是夫人院中的煤球儿,又缘何跑到妾院中,可是要谋害于我?”说着,面上不由显出几分惧怕之色。 贺令姜低笑一声:“赵妾侍莫怕。这黑猫突然跑到此处,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乱窜至此处,被人发现后暴起伤人,另一种.......”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妾侍一眼:“便是此处有它的主人,它受了伤自然要来寻主人抚慰了。 赵妾侍面上一变:“贺七娘子这是何意,莫非是怀疑我院中之人派这黑猫谋害夫人不成?” “令姜可未这般说。”孙如锦道,“她不过是将自己心中猜测说出来,至于是一或是二,我们如今绑了这只黑猫,自然有法子查出来。” “妾不过是担心院中有那居心叵测之人。”赵妾侍讪讪道,“原是我失礼了,还望贺七娘子莫要见怪。” 赵妾侍院中这么大动静,早已有护卫禀了孙府家主。 孙久锡带人匆匆赶来,便见院中已经平定下来,众护卫持刀围在被缚的黑猫身前。 “贺七娘子,锦娘,你们可还好?” 孙如锦摇头:“阿爷,我们无事。” 孙久锡松了口气,又转头问向赵妾侍:“丽娘,你可曾惊着?” 赵妾侍摇摇头,然而面上已是泪眼盈盈,若说不惧,恐也让人无法相信。 孙久锡低声安慰她:“莫怕,这些护卫在此,不会有事的。”说罢,他便吩咐手下人,要将那黑猫立时格杀。 贺令姜伸手拦道:“孙公且慢!” 孙久锡不解地看向她。 贺令姜道:“这只黑猫与夫人的病脱不了干系。然而,我观它本应是沿着正途,汲取天地精华修炼成精的黑猫,且刚刚成精不久。” “这种精怪开了神智,一般都在深山老林之中潜心修行,缘何会突然跑至城郊,又跟着夫人回府,做起家养的猫儿来?此间怕是有不少名堂。” “我曾听闻,有那修习邪术之士,会特意捕了这种刚成精的精怪,趁着它们方开神智,没有任何善恶是非观念,驯化它们为自己做事。” 她看着黑猫,目光微深:“眼前这只,怕是被人特意驯化了来害人的,那背后之人,还需进一步探查才是。这黑猫留着,还有些用处。” 孙久锡眉头一皱,这黑猫的出现竟非偶然,到底是何人,竟要谋害我府中夫人? “阿爷,令姜说得有理。”孙如锦上前建议,“不如先将它关起来,我们再设法去弄清那背后之人。” 她神情愤愤:“此人竟要害阿娘,若是探出他是何人,定要让他付出代价来。” “锦娘放心,阿爷定然会查清一切,给你阿娘一个交代。”孙久锡神情一肃,转头吩咐手下先将黑猫搬走关起来,免得再惊扰院中之人。 几个护卫上前,弯腰俯身就要动手,此时一阵风吹来,吹得黑猫身上的符纸微动。 护卫们正要将其抬起,那符纸却恰巧被风卷去了,原本僵硬着不动黑猫登时暴起,伸爪向着他们抓去。 护卫猛然一惊,立时退后却仍躲避不及,被那黑猫的利爪抓了个正着,还好黑猫实力不如从前,只是将几人抓伤罢了。 贺令姜脚下一动,将孙如锦护在身后,却见那黑猫转身便直冲立在不远处的赵妾侍扑去。 “丽娘!”孙久锡一惊。 赵妾侍似是已然被吓呆,不知如何动弹。 只听“噗”地一声,鲜血喷溅而出。 那只黑猫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地声响。 赵妾侍这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叫。 一名护卫站在她身前,持剑将黑猫刺了个正着。 孙久锡连忙过去,眉宇间尽是关切:“丽娘,可曾受伤?” 赵妾侍呆呆地摇摇头,片刻之后,才扑到孙久锡怀中哀哀痛哭起来。 孙久锡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莫怕,已经没事了。这黑猫已经被孙非诛杀,伤不得人了。” 他暗松一口气,还好孙非动作快,未曾让那黑猫伤到丽娘。 贺令姜双眼微眯,收了捏诀的手。 那只黑猫先前被她打伤,再加上身上压制它的符纸并未掉光,威力不如从从前,若非如此,它也不会轻易被人所伤,就这般丢了性命。 她本想等到最后关头再出手,谁料孙久锡身边的那名护卫动作倒快,一剑将黑猫捅了个对穿。 她深深看了眼那名护卫,那般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孙非不由心下一抖,茫然不知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 孙如锦皱着眉头,上前质问:“孙护卫,你怎能将这只黑猫杀死?你可知,只有它在,我们才能揪出背后谋害我阿娘之人?” 孙非一惊,连忙行礼道:“四娘子恕罪,实是方才情况过于紧急,属下见那黑猫扑上来要伤赵妾侍,这才情急之下出手。” “那也不必将它杀死啊?” 孙非低头赔罪:“属下心中慌乱,手上一时失了分寸,还望四娘子恕罪。” 他本也只是想将这黑猫逼退,让赵妾侍避开便是,哪成想,剑提起来的时候,手上力道却由不得他控制,好似有股大力推着他向前,这剑便直直将黑猫捅了个对穿。 只是这话说出来不过是推辞罢了,他也只好咽下认错。 “你!”孙如锦气结,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锦娘!”孙久锡竖起眉头喝道,“莫要胡闹!” “孙非出手救了丽娘,乃是功劳一件,怎可反过来指责他?” “阿爷!” 阿爷不知,她却是知晓的,有令姜在旁,又怎会让那黑猫伤着赵妾侍?谁料,这孙非却横插一剑。 孙久锡瞪她一眼:“莫要再说!” 孙非立了功,当赏。 锦娘若是再这般不依不饶下去,怕是要让府中之人寒心。 第八十三章 恩义 孙如锦忿忿,却也只得闭嘴不言。 赵妾侍神情愧疚:“孙非是为了救我,才误杀了这精怪,锦娘要怪,便怪我吧。” 说罢,她便要朝着孙如锦盈盈拜去。 孙久锡连忙扶住她,不赞成地摇头:“丽娘,此事与你无关。锦娘不过急躁了些,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孙如锦终是忍不住,刚要开口说话,却被贺令姜扯了衣袖,止住了话头。 她看过去,就见贺令姜微微摇摇头,只得将嘴中的话憋了回去。 “郡丞,还请听我一言。”贺令姜眉眼一肃,“这黑猫来历蹊跷,先是扮作寻常猫儿接近夫人,暗中吞噬她精血,致她久病不愈。” “我白日察觉它有些不对,便出手小小惩戒了它一番,并在它身上打下了印记。它身上有伤,又被关在笼中,本不该就这般跑出来,便是逃跑,也该往府外去,而不是在府中流窜。” “除非——”贺令姜声音微沉,“除非,这府中有能为它疗伤之人。” “今夜,我与锦娘一路跟踪黑猫而来,正好碰到它要从赵妾侍的院中溜出。”她看向赵妾侍,其间意思不言而喻,“它缘何会出在此处,怕是要查上一查了。” 贺令姜话中虽未言明,但这背后之意,在场众人都能明白,这是怀疑赵妾侍与谋害夫人的那只黑猫有干系。 孙久锡脸色一冷,若说出这话的是锦娘,他此时必然呵斥过去了。 然面前这位,却是贺氏家主捧在掌心的七娘子。 他敛了神色,道:“劳贺七娘子费心了,此事我心中有数。夜色已深,你还是与锦娘先回去歇息吧。” “郡丞可是当我说的是玩笑话?”贺令姜肃容,“我对玄术还有些心得,既然说出这话,便是心下思虑考量过的。” 赵妾侍面上泫然欲泣,委屈地道:“贺七娘子,妾知道您与锦娘疑我,但我对着黑猫之事,着实是不知情啊!” “这猫儿是夫人从城郊捡回的,妾哪有那个能耐去影响夫人的决定呢?再说,这黑猫被夫人带回府养着之后,甚少出夫人的院落,妾虽见过几次,可却从未与它接触过。” “至于它今夜缘何会跑到妾的院子,我实是不知。它刚刚突然暴起伤人,直冲着妾来,我也是吓得不轻。” “但若说这黑猫害人,妾是信的,它不仅害了夫人,方才还要加害于我呢。” 说着,她后怕地抚了抚胸口。 孙久锡看着,眼中不由流露几分心疼:“好了,丽娘你也莫要担忧。今日这事,你差些受害,这是众人亲眼所见。贺七娘子这话,只是疑你院中仆从有图谋不轨之人。” “若是你身边当真有这样的人,也是危险,说不得就要与夫人那般受苦了。这院中仆妇婢女是得都好好查查,如此我也可以放心,免得再担忧你出什么意外。” 赵妾侍眼中含泪,盈盈施了一礼:“多谢郎主。郎主既如此说,妾也安心许多。” “好了。”孙久锡叹了口气,“今夜你这院中是不适合再住了,你与我到前院歇息便是。等将院中之人都排查一遍,确认安全无虞之后,你再回来。”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贺令姜:“贺七娘子的话,我放在心上了,自会命人好好盘查。背后之人谋害我结发之妻,令得她久病不说,还差点因此丧命,我定然是要将他揪出来!” “锦娘,你且放心。待查出来,阿爷绝不会放过那人,必给你阿娘与你们兄妹一个交代。” 孙如锦眼中微红:“阿爷.......” “如此,那这事就交由郡丞来查了。我与锦娘,便先行回去。”说罢,贺令姜施了一礼,这才与孙如锦出了院子。 一出院门,她便侧身吩咐青竹传话给贺峥,让他暗中盯紧了赵妾侍。 待走出老远,孙如锦才闷闷不乐道:“今夜虽让煤球儿暴露了出来,但它却被孙非失手所杀。如今,想要借它去指证那背后之人,是不可能的了。” 她哼了一声道:“又要让那赵丽娘得意了。” “我说那黑猫恐与赵妾侍有些干系,你便就这么信了?”贺令姜不由侧首看她。 孙如锦皱了皱眉头:“我本就不喜她。方才你一路领我追到她院外,与我说她恐是煤球儿背后之主时,我心中便隐隐有种当是如此之感。” 她是正室之女,赵妾侍却是破坏了爷娘感情的妾室,两人本就立场相对。若说是她害阿娘,不正是合情合理? 赵妾侍时常来阿娘院中,向她请安,偶尔也会来为阿娘侍疾。 虽则阿娘并不乐意见她,但她许是为了好名声,也许是故意膈应阿娘,偏偏往这院中跑得不亦乐乎。 煤球儿不爱粘人,便是阿娘唤它,也总是爱答不理,大多时候只窝在自己房里闷睡。 但如今想来,每逢赵妾侍来,它虽不接近,却总是要出来转上几圈的。 这猫儿虽是开了灵智,成了精怪,倒是对它那真正的主人亲近得很。 想到煤球儿,孙如锦不禁冷笑一声:“白瞎了我阿娘那般疼爱它,不成想,令她患病不愈的,便是这个自己贴身养在身边的。” 她忿忿唾道:“好一只忘恩负义的猫妖!” 贺令姜淡淡纠正她:“说了它还未成妖。” “行,知道了,这不是顺口了么。”孙如锦道,“叫猫精多奇怪呀。” 贺令姜懒得再与她解释这“妖”和“精”的区别,只无奈摇头:“你若说它忘恩负义,但这是对着你们。对着它那主人,它可称得上有情有义了。” “如若最初它不曾遇到人,或者能碰到一个靠谱点儿的主人,它好好一个吸收天地灵气修炼出来的猫精,也不会去吞噬人的精血,变得精非精,妖非妖,落得这般横死的下场。” “是呀。”孙如锦怅惘道,“我与阿娘毕竟养了它许久,又何曾想到真相竟是这样呢?” “方才在院中,你明明在它身上贴了好几道符纸,将它牢牢缚住。偏偏好巧不巧地起了一阵风,吹掉了两张,让它有可趁之机,暴起伤人。” “只是,我却想不明白,赵妾侍如若真是那精怪的主人,它又为何直接朝她扑去伤人呢?” 贺令姜叹息,众人都道那黑猫扑去,是要伤人害人,何曾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呢? 第八十四章 吃茶 “它也许只是仓皇之下去寻求主人庇护而已......”贺令姜低声道。 孙如锦不由地瞪大眼睛:“竟是如此!” 弱小的动物受了伤或欺辱,总会找主人告状,寻求庇护抚慰。 那黑猫是初开灵智不久,想来神智上也与幼童无异,它下意识如此作为,自然说得过去。 “我便知令姜你眼睁睁看着黑猫朝着赵妾侍扑过去,却不动作,定然是有打算。想来便是在试探她了。只是,可惜了,它还是被孙非一剑毙命。” 贺令姜却是眉头微皱:“它毕竟是精怪,即便受伤,普通人想要将它一剑贯穿毙命,也非易事。这背后,怕是有那赵妾侍的推手。” 孙如锦闻言静默了下来,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该恨这只害了阿娘的猫儿,还是叹它白白错付忠心了。 再说贺峥,接了贺令姜的吩咐后,便立时命手下人在孙府之外候着,自己则暗处盯着赵妾侍。 等到凌晨之时,那与孙家郎主同住在前院的赵妾侍,却轻悄悄起了身。 她俯身靠近躺在榻上的孙久锡,伸手在他眼前探了探,用气声轻唤:“郎主,郎主?” 榻上的孙久锡呼吸沉缓,鼻尖隐有微鼾传出。 赵妾侍见他睡得正沉,又等了数十息,这才悄悄打开房门往外去。 本已沉睡的孙久锡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看着她的身影,目光微沉。 赵妾侍出了房门,便避开守卫到偏僻处召了一只雀儿,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塞到雀儿腿上,就放它出府去了。 等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回房,见榻上的孙久锡毫无所觉,便轻悄悄地躺回他身侧。 暗处盯着她的贺峥,令候在府外的人暗中跟着那只雀儿,自己则继续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雀儿出了孙府,便一路往城西飞去。 那处住的多是一些贩夫走卒,正是鱼龙混杂之处。 贺峥手下的人跟上去,却见雀儿只盘桓停歇在一处空无一人的旧宅处。 两人等至午间,也不见有人来,又担心惊了那雀儿,打草惊蛇,只好守在那处继续盯着。 贺峥将府外传来的消息递给贺令姜,她听过之后,双眼微眯,看来这赵妾侍背后还有同伙啊。 正如那被人欺辱受伤的黑猫一般,她现下被自己盯上了,想必也是心中惴惴不安,想寻了人来拿个主意。 孙家这趟浑水,不浅。 她将手上的纸条收起,问:“青竹,昨夜让人去查那赵妾侍,可曾有了消息?” “回七娘子,婢子正要同您说呢。”青竹立时将探来的消息一一道来。 这赵妾侍原唤作赵丽娘,曾是临川郡内红极一时的歌姬,一副歌喉婉转动人。 然她又与风月场所的女子不同,只到酒肆和茶楼中,调弦演唱,从不与客人调笑戏狎,只凭着歌喉和唱技挣得赏钱。 去年春上,郡守柳公在府内设宴,请了这赵丽娘前去唱上几曲。 席间有浪荡子弟出言调戏欺辱她,更是有拉扯之意。赵丽娘不从,出手将酒水泼了那人一头一脸。 贺令姜挑眉:“如此说来,倒是一个烈性女子。后来呢?” 青竹继续道:“那浪荡子弟大怒,不依不饶,孙郡丞看不过去,便出手维护了她。” “于是,便成就了一番情缘?” 青竹点点头:“散席后,那候在郡守府外的赵丽娘,便拦了孙郡丞,自请为妾。彼时,郡守府前人来人往,叫人好看了一番热闹。” “孙郡丞本无纳妾之意,自然婉拒了。但赵丽娘言道,她今日已经得罪那富家子弟,如若寻不得孙公庇护,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郡丞既能在席间仗言相护,便是朗朗君子,值得托付。” “这般好看的小娘子自请托付终身,一旁围观的众人,也出言游说,孙郡丞推拒不得,只好收了她做妾室。” 贺令姜嗤笑一声,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这赵妾侍可是临川人?” “并非。她是去年初春才到咱们临川郡的,不过短短一个月,便凭着一曲《清平乐》传遍了坊间,红极一时。” 贺令姜点点头。 这突然出现在临川郡的赵妾侍,既能驭得了那成精的黑猫,便是通些玄术的。 这样一个人,会沦落到做歌姬谋生?会当真柔弱到需人庇护? 当日她至孙郡丞面前自请为妾,怕也是有所图谋。 只不知,这孙家又有什么值得谋划的地方? 黑猫,玄士。 她微微眯眼:“请四娘子遣人到亭中备茶,就说我们要请赵妾侍一道烹茶。” 孙如锦看着静静坐在亭中煮茶的贺令姜,问道:“令姜,你说那赵妾侍真会过来?她明明知道,我们已经疑心她了。” 贺令姜手上微倾,在茶盏中倒入热茶,闻言只垂眸:“她会来的。” 她目前只是疑心,手中并无实证,便是说出来,孙府众人也不会相信。 赵妾侍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 孙家的四娘子同贺家的七娘子一道请她吃茶,她一名妾侍,又岂有推拒的道理?借口不来,反倒落了下成。 她自然会来。 话音刚落,便见赵妾侍一人袅袅走来。 贺令姜垂下眼,取过一只空盏,在手中摩挲着。 赵妾侍沿着台阶,刚要进入亭子,却见一只茶盏迎面打来。 她眸中紧缩,脚下顿时定住了,似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 疾速打来的茶盏眼见着就要打到她面上,赵妾侍下意识地闭眼,那空盏却应声碎成两瓣,“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贺令姜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经心的歉意:“手上滑了,竟然差点不小心伤着赵妾侍。当真是对不住了。” 赵妾侍看了看脚下的碎片,扯出一个笑容:“无妨。贺七娘子下回当心些便是。” “赵妾侍倒颇有几分临危不惧之风,让人好生佩服。” 赵妾侍笑笑,提了裙裾坐下:“不过是吓着了,不及反应罢了。” 这杯子便是一个小小的试探,也是下马威,她们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说,只言笑晏晏,浅斟低聊。 一旁的孙如锦看了,只道这赵妾侍狡猾得紧。 贺令姜悠悠地斟了一杯茶,开口道:“今日在看到府中有只雀儿,倒是有些可爱。我遣人去捉,不成想它竟飞到城西的一处荒废的空宅上去了。赵妾侍,可曾听过这处宅子?” 赵妾侍眉梢轻动,而后又缓缓笑开:“妾甚少出府,对坊间宅院倒是不太了解。贺七娘子怕是问错人了。” 贺令姜轻饮一口茶:“也是,是我多问了。” 第八十五章 问话 三人就这般在亭中坐了一下午,孙如锦听着贺令姜二人聊完鸟雀鱼兽,又去聊近来坊间盛行的曲子。 她喝了一肚子的茶,等赵妾侍起身告辞后,才呼出一口气。 “令姜,你可探出了什么?” 贺令姜却道:“这位赵妾侍不愧是歌姬出身,对坊间流行的曲子倒很熟稔。” 孙如锦皱了皱眉头:“我听阿娘身边的仆妇说,她为了讨阿爷欢心,即便入了府,也会时常唱些时兴的曲子给阿爷听。偶尔还会带着仆妇到茶楼去坐坐,算作采风。” “如此说来,这位赵妾侍倒也算不得甚少出府了。” 时下并不约束女子出门。她虽做了孙府的妾室,但若要出门,想来是没人拦她的。 贺令姜侧首吩咐阿满:“去让贺峥吩咐手下人,不用守着那处宅子了,撤回来吧。” “那可要将那只雀儿捉回来?”阿满问道,毕竟雀儿身上还绑着纸条,许能发现一些线索呢。 “去吧。”谨慎起见,贺令姜还是没有否了这一做法,心下却清楚,这次怕是要无功而返。 她方才直言提到那雀儿和荒宅,赵妾侍不过眉梢微抬,未曾有过任何慌乱。 赵妾侍既知她起了疑心,便会猜忌,她会派人盯着。 即便是背后还有同伙,又怎会此时传消息出去,露了痕迹? 那雀儿和纸条,不过是试探罢了。 贺令姜一时疏忽,倒是忽略了这一点,叫她探了个正着。 孙如锦遥遥望着赵妾侍离去的方向:“既然如此,她心中有了戒备,想来更难露出马脚了。” “你阿爷毕竟在这临川城任了近十年的郡丞。”贺令姜微微摇头,“他若有心去查,赵妾侍身上的不对,他早晚能查出来。” “可是阿爷他分明是有意袒护她。”孙如锦想到阿爷对赵妾侍的关切,心中便是一气。 贺令姜轻轻一笑:“锦娘,你阿爷袒护她,只是未曾生疑。可若是对他生了疑虑,那这赵妾侍便经不得查了。” “可否请你将昨夜诛杀煤球儿的那名护卫唤来?我且问他几句话。” 这孙非是孙郡丞身边的近卫,武艺不错,从孙郡丞微末之时,便跟在他身边,至今已有十多年。 既是家主身旁的人,且还受重用,孙如锦为了慎重,还是亲自去请。 孙非看到亭中的贺令姜,便觉心中一怵,着实是昨夜贺七娘子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太过强烈,弄得他似乎是故意杀死那只黑猫似的。 四娘子特意唤自己过来,想必是这贺七娘子有话要问了。 他向着贺令姜行了一礼:“不知贺七娘子唤某前来,可是有事?” 贺令姜抬抬手:“孙护卫请落座吧。我对昨夜之事,尚有几分不明,因而想向你请教一番。” “请教二字,某不敢当。贺七娘子请说便是。” “既如此,我便直言了。”贺令姜盯着他的眼睛:“昨夜孙护卫提剑刺中那黑猫之时,可曾察觉异样?” 孙非心知她当是要问昨夜之事,闻言犹豫片刻,终是开口:“某当是确实感觉有些不对劲。” “我当时本想提剑将那黑猫刺伤,然后将其拦至一旁,但出剑之时,却隐隐觉得有股力道似从背后而来,这手便不受控制,将那黑猫给刺死了。” 贺令姜眉梢微微扬起:“你既察觉异样,当时为何不说?” “刺死那黑猫时,我也有些恍惚,不曾想它竟然这般轻易便被杀死了。” 他偷偷看了眼孙如锦:“这也只是我隐约的感受。且当时四娘子正质问我,说出来,听去不过是辩解罢了,便未曾去说......” 果然如此。 贺令姜证实了自己心中猜测,也就不再多问。 孙非被她喊来,就这么问了几句话,贺家七娘子只道了句“知晓了”,便不曾再多说。 他满是疑虑地回了前院,不知她到底作何打算。 孙郡丞正从书房中出来,见到他满脸疑容,便开口问道:“贺家七娘子与锦娘方才唤你过去了?” 孙非应是。 “可是问了什么事?” 孙非自是没有瞒着家主的道理,便一五一十地道来。 孙郡丞负着手,眼中微眯:“这些事,昨夜倒是未曾听你提到。” “郎主莫怪,”孙非赶紧行礼请罪,“属下心中也不确定,所以便未敢妄言。” 孙郡丞摆摆手,:“怪你做什么,我可不是那般是非不分之人。你先下去吧。” 他走回书房,坐在桌案前皱眉深思。 过了许久,日头渐斜,书房的门被人轻轻叩响。 “郎主,妾炖了梨羹,您可要喝些?” 书房是孙郡丞处理事务的地方,这孙府之中,除了夫人,旁人没他允许都是不能轻易进去的。 “进来吧。” 赵妾侍在门外听到里面的人应允,这才推门而入。 上好的雪梨,炖了足足一个时辰,又加了石蜜,正是香甜。 孙郡丞执起汤匙尝了一口,赞道:“不错。” 赵妾侍微微一笑:“郎主喜爱便好。” 等到梨羹用完,她将东西都收到托盘内,却并不退出去,只是看着孙郡丞架在一旁毫笔,问道:“郎主可是正要写字?妾为您研磨。” 说着,她放下托盘,往砚台中滴入几滴清水,而后抬袖拾起桌上的墨条,便执墨研磨起来。 孙郡丞一笑:“正好。”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阙诗,问道:“丽娘觉得我这字如何?” 赵妾侍笑道:“郎主知晓妾擅曲,只是粗通笔墨,如今让我来点评,可不是为难与我?不过——” 她又转而说道:“依妾来看,郎主的字,自是无人能及的。” 孙郡丞哈哈一笑,他是进士出身,一手好字也曾引得众人赞叹。 只是这官做久了,再加上这一年来,临川事务繁多,他整日操心政事,那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便碰得少了。 赵妾侍见他心情甚好,便开口道:“听闻近日坊中又有新曲传出,妾明日想去听听,郎主可有空陪我一同共赏?” “那可真是不巧。”孙郡丞满脸憾色,“明日郡衙之中还有公务得处理,怕是不能陪你同去了。” 赵妾侍柔柔轻笑:“无妨,那丽娘便同孙妪一同便是,等妾回来,便将那首新曲唱给郎主听。” “能听丽娘亲手弹唱,岂不比去坊间听曲更美?如此,我便等你回来了。” 赵妾侍笑着应是,待砚中的墨磨好后,便行礼退下。 孙郡丞看着她浅笑着合上门,这才敛了面上笑意,一双眼睛盯着房门,久久不语。 第八十六章 听曲 刚过巳时半,贺令姜便到孙如锦房中唤她:“锦娘,走,我们出府听曲去如何?” “现下便去吗?”孙如锦看着她手上的幂篱,又看着抱伞紧跟其后的阿满。 贺令姜点头。 孙如锦望着外面的日头,太阳已快升至正中,还有半个时辰便至午时了。 “今日天气晴好,等下便是一日中日头最盛的时候了,令姜你果真要现在出去?” 贺令姜道:“贺峥方才传话过来,赵妾侍今日要出府去了,你我既然想寻着她的错处,自然也得跟着去。” 听得这话,孙如锦当下站起来:“她院中的事还未查清,怎会在这时出府去?如若她就这么跑了,可该如何?阿爷竟然就这么让她去了,当真糊涂!” 贺令姜戴上幂篱,便往外去:“所以,我们才要跟着去看一看。” 她语气悠悠地传来:“不过,让她出府,可未必是坏事。” 不怕她跑,她若沉得住气,就此按住不动,才是糟糕。 阿满撑开大伞,遮在她的头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孙如锦也连忙提裙追上。 马车已经备好,待几人坐稳,云福一甩鞭子,马车便晃悠悠地动起来了。 孙如锦微微掀开车帘,又侧身将漏进来的光线挡住,马蹄哒哒,一路过了城内主道,往西市去。 “令姜,我们这是要去哪家茶馆酒肆?” 贺令姜摇头:“我也不知,跟着赵妾侍的马车走便是。” 孙如锦瞪大眼睛:“咱们如今就跟在她后面?” 这么大摇大摆地跟踪?赵妾侍能不知晓么? 贺令姜轻笑:“我派人盯着她一事,她已经心知肚明。既如此,何必还要做那暗中跟随之事,咱们正大光明地跟着便是,也免得委屈了自己。” 她本以为那赵妾侍不会轻易动弹,没想到,她先前的试探,到底是让赵妾侍急了。 她的事迟早是要被查出来的,再窝在孙府之中不动,只能被瓮中捉鳖。 当下,她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洗脱自己的嫌疑,一种便是跑。 这嫌疑嘛,她贺令姜既然盯上了,自然没有让人轻易洗脱的道理。 那么,她若不想被捉,也就只剩下“跑路”这个选择了。 赵妾侍既然选择这日光最盛的时辰出门,便是想着贺令姜此时出行不便,想要约束她几分。 贺令姜唇角微弯,她就怕赵妾侍不肯跑。平静无波才是最让人难以琢磨,可你若动了,这一举一动,也便跟着落入敌人的眼中了。 马车在西市的一家酒肆门前停了下来。 “七娘子,到了。”云福道。 阿满先跳下车,将大伞撑开后候在一旁。 贺令姜重新戴上幂篱,这才下了马车,阿满适时将大伞移到她头顶。 这家酒肆规模不小,且因着正是午食的时辰,往来食客不少,很有几分热闹。 贺峥手下的人见她过来,忙上前回禀,那赵妾侍方才进了雅室。 他看着酒肆中用膳的各色人群,低声道:“七娘子,属下已经安排好房间,正在那赵妾侍的雅室旁边,您可先去用膳。这里有属下等人盯着。” 贺令姜在厅中扫了一圈:“还有空位,就坐在此处吧。” 说罢,便已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酒保见到客人,忙上前招呼道:“几位客人,想要吃些什么?小店的鱼干脍、鲵鱼炙可是一绝,那五般酒更是滋味上佳。” 贺令姜取下幂篱:“就将店家的招牌各来一份便是。” 酒保眼中一亮:“好嘞。” 他为几人斟上热茶:“客人稍等片刻,这酒菜很快便上来。” 不远处,架着一座屏风,其后有歌姬正低头弄弦,曼声吟唱。女声婉转多情,伴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倒是好听得紧。 一曲唱毕,在座的食客不由都鼓掌欢呼,还有那阔绰的,遣人送了赏钱过去。 “再来一曲!” 屏风后的歌姬柔声道:“那奴便再为客人唱上一曲《清平乐》。”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我们就在这用膳?”孙如锦看向贺令姜疑道。 不是跟踪赵妾侍而来的吗? “菜都上来了,不吃岂不浪费?” 贺令姜抬手为自己斟上一杯五般酒,轻尝一口,只觉唇齿间皆是清冽酒香,她不由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不错,尝尝。” 孙如锦只好接过她递来的酒盏,她倒不知,令姜竟然好酒。 一旁的歌姬又是一曲唱尽,琵琶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许久,店中食客用过午食,稍息片刻便离了酒肆,先前还喧嚣热闹的酒肆,逐渐冷清下来,只余三三两两的客人在座。 一名老妪行至屏风前,低声道:“娘子,我家娘子想请您前去雅室唱上一曲,可行?”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赏钱递给那歌姬。 这赏给的大方,少说也有五十钱,歌姬面上遮着轻纱,然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还是流露出几分欣喜:“娘子既然相请,奴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起身,抱着琵琶便随那老妪款款进了雅室。 孙如锦盯着老妪的身影,低声道:“是赵妾侍身旁的孙妪。” 赵妾侍确实时常出府,去坊间寻些时下盛行的曲子来听,她此时唤那歌姬,当真只是为了听曲而已? 雅室之中,隐隐有歌声传来,还是先前那曲《清平乐》。 不多时,一曲尽了,停歇片刻之后,又换了一曲《望江南》。 如此,那歌姬足足唱了四曲。 “吱呀”一声,雅室的门开了。 孙妪将那歌姬送出房门:“娘子慢走!” 歌姬轻轻点头,抱着琵琶,又转身向房中行了一礼,这才款款向酒肆外行去。 酒保冲着她笑道:“秦娘子,今日不唱了?” 歌姬戴着轻纱的面上眉眼微弯,笑着点头,静默着欠身后便离开了酒肆了,行走间裙裾微动,露出湘云缎的鞋面来。 酒保啧了一声,语气中不由流露出几分羡慕:“那雅室客人大方,看来今日秦娘子赚了不少。” 孙如锦心中轻哼。 她看向贺令姜,却见她正盯着那歌姬的背影,暗自出神。 第八十七章 不见 “令姜,那歌姬可是有什么不对?”孙如锦问。 贺令姜点头,道:“你可曾看到她裙下的鞋面?” 孙如锦摇摇头。 “是湘云缎的。” 孙如锦眼中恍然,湘云缎的鞋面,可不是一般歌姬能穿的。 “那歌姬面覆轻纱,你可是怀疑赵妾侍与她换了衣衫,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说话间,她语气中已有了几分急切。 贺令姜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起身戴上幕篱:“走,且跟上去悄悄。” 出了酒肆,她便带着一行人循着歌姬的方向而去。 随着那歌姬转过街角后,贺令姜却在路边的饮子肆旁坐下,不再往前跟了。 孙如锦不由着急:“令姜,那歌姬已快不见身影了,咱们快些跟上呀。” “锦娘莫急。”贺令姜一改先前要跟上去的模样,笑道,“这些事,遣人去做便是,我们且在此处等着。” 说罢,她低声吩咐身旁的护卫一声,那名护卫便朝着歌姬离去的方向继续追了过去。 摊主见几人坐了下来,忙上前招呼:“几位娘子可是要来上几碗饮子?” 这饮子,实则是选用果品、香料、药材熬制的汤剂,最初是用来治病的。 店家无需方脉,也不问是何种疾苦,仅凭配好的药料煎煮之后,随即出卖,用以治病。 这般汤剂,用寻常药,不过数味,自然是医治不了什么疑难杂症的。然,因着是用香料药材熬制,也有些寻常通汗、清肝明目、滋阴润肺、健脾开胃的功效。 适当喝上一些,倒是可以消去身上的一些不爽利,时人都将其当做养生的法子。 到如今,这饮子分得更细,味道也越来越好。一年四季,皆有时令饮子。 当下虽已是春日,天气却还有几分湿冷。 贺令姜让摊主上了几碗豆蔻熟水,便慢悠悠地端起一碗,轻酌慢饮起来。 这饮子肆正好在街角处,周围又有其他摊铺遮挡,坐在此处,不会被人注意,却又恰能看到酒肆前的往来人群。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贺令姜桌上的豆蔻饮也已见底,酒肆中终于走出两道身影来。 当先的那一道,身子纤长,穿的正是赵妾侍早时所着的宽袖襦衣,面上却不知何时也覆了一层轻纱,遮住了大半张脸。 孙妪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女子在老妪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而后那马车便朝着孙府的方向行去。 贺令姜手上微扬,隐在暗处的贺峥立时现身上前,俯身道:“七娘子。” “跟上去看看,莫要露了痕迹。” “是。” 孙如锦扯扯贺令姜的袖子,小声问:“可是那歌姬?” 贺令姜摇头,道:“是赵妾侍。” “怎么是赵妾侍?”孙如锦不解,“你不是说先前出来的那个歌姬有问题吗?” 贺令姜食指微屈,在桌面轻叩两下,道:“有问题的是她的鞋子。湘云缎制的鞋面,非富贵人家的娘子是穿不起的。” “那歌姬行走间露出鞋面,我们见了,自然会以为赵妾侍趁着留她在雅室弹唱的机会,与她换了衣衫。” “而鞋子是极讲究合脚的,她或许匆忙忘记了,也或许两人脚长不合,才没换得成。发现这一点的人,只觉自己观察细致,察觉到对方的疏漏之处。” “殊不知,我们也可能就这么跳入赵妾侍设好的套里罢了。” 赵妾侍知晓自己有人盯着,一举一动都守在旁人眼底,她若想与那歌姬互换身份溜走,又岂会留下这么一个漏子? 只怕那先走的歌姬,不过是她想要借此引走盯梢的人,后面自己才好便宜行事。 孙府的马车刚走出不远,马车中的赵妾侍敲了敲厢壁:“先绕路去趟赵大郎的糕点铺子,郎主最爱他家的杏仁酥,难得出来一趟,正好带些回去。” “是。”车夫应了一声,便晃起马鞭往赵家的铺子去。 这家铺子不同其他,声名虽响,却开在僻静的巷子里。 得亏他家糕点实在一绝,这才没有落得个门庭冷落,关门大吉的下场。 此时正是午后,春困来得快,用过膳食的人多要小憩,来往的人极少,悠长的巷子便显得格外冷清了。 赵妾侍买过糕点,马车便晃悠悠地往孙府去。 “吁!”车夫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赵妾侍,已经到府了。” 车厢内没有回应。 莫非是春困睡着了? 车夫又唤了一声,却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他觉得有几分不对,便是赵妾侍小睡过去,那孙妪也该醒着才是。 他伸手掀开车帘,便见一道身影软软地伏在车厢之中。 那人着一身深青色衣衫,露出来的头发花白。 是孙妪! 车夫大惊,连忙推醒孙妪:“孙妪,快醒醒!赵妾侍怎地不见了?” 孙妪被他晃得脑袋昏昏,终是醒了过来。 “赵妾侍怎地不见了?” 听到这话,她揉着脖子的手不由一顿,连忙转身四顾,车厢里除了她和车夫,哪里寻得着赵妾侍的影子? 她想起,方才赵妾侍买过糕点上车后,还递了一块给她:“这是赵家新出炉的,孙妪也尝尝。” 她推拒不得,再加上那糕点确实香味扑鼻,勾的她肚中的馋虫动,便接过来吃了。 然后,她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再然后......便是被车夫唤醒。 她面色一白,赵妾侍竟然不见了! 是被歹人绑走?还是她自己走了? 这可要如何与郎主交代? 孙妪推开车夫,慌忙跳下车,许是过于惊慌,落地时还不小心崴了一脚。 她忍着脚上的痛楚,快步走到府门前,对着看门的仆僮道:“快些去告诉郎主,赵妾侍不见了!快派人去寻!” 听闻赵妾侍不见,那仆僮也是一惊,却没有冲进府里禀报,而是面有难色道:“郎主一早便带着府中的护卫出去办事了,当下怕是寻不到人手……” 孙妪一屁股瘫坐下来,哎呦,等郎君回来,这可怎么交代啊! 想到届时自己无法交差的场景,她一张皱巴巴的脸上,更是增添了几分愁苦。 时辰流逝,不知不觉间,已是日暮时分。 西市旁边的永安坊内,一户不起眼的小院,被人轻轻叩响了院门。 “笃,笃笃笃,笃笃。” 门声轻叩,还带着几分节奏。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探出一张男子的脸。 ------题外话------ 今天是糖果味儿的哦~无论多大,愿你我,都热爱童话,英雄和魔法~ 第八十八章 察觉 “你怎么过来了?”看着撩起面上轻纱的人,那名男子皱了皱乱眉,似是有几分不满。 “不是说,无事不要过来吗?免得漏了行踪。” 赵妾侍侧身挤进门内:“到屋中再说。” 男子探出头,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异样,这才合上院门,将赵妾侍领进屋内。 “到底发生何事?” 赵妾侍取下遮面的轻纱,道:“我被人盯上了。” 男子猛地一下站起身:“被人盯上,你还敢到这处来!就不怕泄了踪迹,耽误郎君的大事?” 赵妾侍慌忙解释:“我来时特意使了个障眼法,引走了盯梢的人,后来又在城中绕了好几圈,才寻到这处来的。” 男子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重新坐了下来:“你是如何被人盯上的?” 赵妾侍轻叹一口气:“还不是那孙夫人之事。我本想着利用黑猊,让她逐渐失了精气,衰弱而亡。哪成想,这事即将做成之时,孙四娘却请了贺家的七娘子过来。” “那贺家七娘子确实有几分本事,逼得黑猊露了端倪不说,还疑到了我的身上。” 男子眼睛微眯:“你说的可是那临川世族贺氏家的七娘子?” 贺氏的七娘子,在临川郡内,也算有些名声。出身大族,又爱画成痴,行事也素来与旁的闺阁娘子有几分不同。 先前,郎主还特意提点过他,若是遇着那贺家七娘子,定然要当心些。 他想着不过是个小娘子罢了,未曾放在心间,也未曾特意去提醒赵妾侍。 不成想,贺七娘子偏偏就去了孙府,赵妾侍还偏偏就在她手上吃了大亏。 也不知,郎君届时要如何怪罪了。 男子一时心中烦乱,冷哼一声:“我先前就与你说过,不要仗着你在玄术上懂得几分皮毛,就随意在内宅折腾。你去动那孙夫人,与我们要做这事,又有何益?” 赵妾侍闻言面上微冷:“你也莫要看不上我。郎君来这临川郡已是一个半春秋,我们近来私下行事,虽是瞒得紧,可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要知道,孙郡丞已在这临川郡任职近十载,说起对临川的了解,怕是没人比得上他。 “你该知晓,我们要做的那事,真要动起来,动静不小。想要瞒得过他这个郡丞,不是易事。”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当日自降身段,主动入孙府为妾,为的就是就近监视这孙郡丞,最好能助郎君收服他。” 内宅女子看起来虽不起眼,不参政事,可正是这不经意间的一字一句,却能如潜移默化间影响他的想法。 “且我身处孙府,也方便随时潜入书房,探得一二消息。” 男子点头,面上却有几分不以为然,“可照我说,何必去管那孙郡丞,他若真是发现不对,杀了便是。又何需那般麻烦!” 赵妾侍轻蔑一笑:“若真是只要杀了便可,郎君又怎会费劲心思安排我接近他呢?” 杀了一个孙郡丞,还会有李郡丞、王郡丞、陈郡丞,又怎能确保下一个便能如他们所愿,帮着他们行事? 杀了他,不如控制他! 再不济,也能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手心。 如此这般,郎君那处行事,便能便宜许多。 “我之所以要杀那孙夫人,也是想着取而代之,如此一来,孙郡丞的整个内宅便在我的掌控之中。”由内宅而入,渐渐去影响他,掌控他,这是最好的选择。 “只可惜,却功亏一篑!”她不由恨恨道。 男子道:“是可惜。你贸然离开孙府,必定引起孙郡丞的怀疑,以后必是回不去了。孙府这条线,算是断了。” “你打算如何与郎君交代?” 赵妾侍凝眉,脸上不觉露出几分忧色:“我也不知。那孙府,是回不去了。” “只一点还好,孙郡丞并不知我是在暗中为郎君做事。他们寻不到我,许是就当我畏罪潜逃了。” 她眼中微暗:“只不知,郎君那处……” “郎君向来严格,你这次办砸了差事,想来是要吃一番苦头的。”男子摇摇头。 想到郎君的手段,再想到自己未曾及时提点赵妾侍避着点贺七娘子,让两人撞上,他心中亦是烦闷忧愁起来。 “等到夜间,我主动去向郎君请罪。这一年来,我也算帮着取了不少消息,只愿郎君能顾念着些,莫要过于怪罪与我。” 赵妾侍望了望窗外,幽幽地叹了口气。 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赵妾侍与那男子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衫,打开院门,仔细张望了一番,这才准备往巷子外去。 窄巷深深,冷冷的月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两人方行至一半,男子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不对!” “怎么了?”赵妾侍疑道。 男子面上冷冽如霜:“你身后怕还是跟了尾巴。” 这巷中东侧的人家,养了几只雀儿挂在院门前,往日经过时,总能听到那雀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如今,却是有些安静了。 男子四处张望一番,却不见暗处人的踪迹。 他眼中一凛:“既然来了,便出来罢,无需藏头露尾。” 贺令姜轻轻一笑,从巷尾踱步出来,身后只跟着贺峥一人:“阁下倒是好生警觉。” 说着,她又回身,冲着贺峥叮嘱道:“咱们下次再暗中跟人行迹,可要再当心些才是。” 贺峥默了默,低头应是,此次确实是他失误了,竟然被人察觉了踪迹。 “贺七娘子!”赵妾侍心下一沉,“你怎会在此处?” 她在酒肆之时,明明亲眼看到她带人去跟那歌姬秦娘子了。 故意与那歌姬换了鞋子,便是诱贺令姜对歌姬生疑,引她跟上去。 她知晓,依着贺家七娘子的心思,定然还想探一探她背后是否有人,自然不会贸然上前将人按下。 因着这,她还特意叮嘱那歌姬,出了酒肆在西市绕上几圈后,再寻辆马车往城外去。 等贺令姜察觉不对,她届时已经摆脱盯梢,不见踪迹了。 如今,贺家七娘子却出现在此处! 贺令姜笑笑:“自然是跟随赵妾侍而来。” 是呀,她既然出现在此处,想来是没上当。 这贺家的七娘子,当真是心思甚细,难骗得紧! 赵妾侍看向一旁的男子:“现下如何?” “都是你惹得好事!”男子低声怒道,“还能如何,杀了他们!” 说罢,他拔出腰间的刀,便向着贺令姜冲了过去。 第八十九章 暗袭 那人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很有几分气势。 贺令姜连忙闪身避开,而后反手抽出背后伞中的含光剑。 男子知晓这贺七娘子有几分不凡,却未曾料到这个看上去弱质纤纤的小娘子,竟还随身背着一把剑,且还是藏到伞中这种方式。 他眸中不由一厉,再次横刀攻了上去。 他用得是重刀,再加上本身走得就是蛮横的路子,一刀下来重若千钧。 相较之下,贺令姜手中这把轻薄的含光剑,倒是显得有些力有不逮之感了。 贺令姜也不与直接提剑去扛他的重刀,而是灵活闪避着,避免与他短兵相接。 她抽出空隙,冲着要上前的贺峥道:“先将赵妾侍拿下。” 贺峥的武艺算得上是高手,单与赵妾侍对战,拿下她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那赵妾侍还通晓一些玄门的小法术,交手之间,时不时甩出几道符箓,倒弄得他一时拿不下人。 贺令姜无意再与那男子缠斗,她轻身跃起,脚尖在巷中的墙面上一点,翻身至他身后。 舞刀的男子刚想转身出刀,轻薄的剑身已经直指他背心,他不由浑身一僵。 “莫动,刀剑可不长眼睛。” 于此同时,贺峥那处的打斗也跟着停了下来,赵妾侍所学的玄门术法毕竟有限,能与贺峥缠上一盏茶,也不过全凭靠符箓撑着。 这符箓甩完了,人自然落到了剑下。 贺峥过来,从袖中掏出布带,将二人反手缚在身后。 贺令姜看着他绑人的动作,这般驾轻就熟,当真是有经验的,竟连这绑人的布条都随身带着。 她暗道,自己下次也该备上一条,免得再去抽人腰带。 贺峥又紧接着捏开两人下颔,将暗藏于口中的毒囊取出。 “七娘子,他们藏了毒囊。” 贺令姜皱眉,又是毒囊。 会在口中暗藏毒囊的,多是死士。不成功,便成仁。若是不小心被捕,往往会为了不泄露主家机密,毅然咬破毒囊自绝。 时下,有些世家大族或宫廷之中,也会蓄养一批死士。 然而,这毕竟是少数,想到先前的玄阳,贺令姜眉心微蹙,这遇到毒囊的概率,未免高了些。 赵妾侍这帮人看着是冲孙郡丞而来,可会与玄阳有什么关联? 她吩咐贺峥:“先将毒囊收起来,拿回去让人检验一番,看看与先前的那份是否一样。” 贺峥低声应是,又问道:“这两人该如何处置?” “让人去通知孙郡丞来吧。”贺令姜道。 这处院落地处偏僻,赵妾侍绕了一下午才到此处来,可见其小心谨慎。想来,这处院落,当有与她接头之人。 贺令姜在暗处盯着不动手,就是想看看两人还会有何动作。 天色渐暗,这两人果然要出门,谁成想,那男子倒是格外谨慎,被他察觉到不对。 这钓出背后大鱼的计划,自然泡了汤。 既然如此,索性让那孙郡丞来收尾吧。 她先前寻了孙非问话,便是借着他的口,去再次暗示赵妾侍恐有些问题。孙郡丞若是不傻,便该对赵妾侍有几分防备。 孙郡丞能在这临川郡丞的位子上坐个近十载,且还曾接连拉下过两任顶头上司,自然算不得傻。 今日这赵妾侍出府,贺令姜便注意到,除了自己这波人外,还另有一波人在暗处盯着她。 这个时候,知晓孙府的赵妾侍要出府赏曲,还要暗中盯着的,除了孙郡丞的人,想来也无旁人了。 只是,那波人如今却没跟上来,显然要么是被那歌姬给误导了,要么被赵妾侍中途给甩开了,毕竟她的人可是跟着赵妾侍绕了一个下午,几乎将大半个临川城都走遍了。 月色凉凉,洒在窄窄的巷中,如同落了一层薄霜。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得了传信的孙郡丞终于带人匆匆赶来。 一行人举着火把涌入巷中,顿时将整个巷子照得亮堂堂的。 看到巷中被缚的赵妾侍,孙郡丞面上倒无任何惊讶之色,只是上前一步,双手交叉合握,冲着贺令姜道谢:“多谢贺七娘子出手相助。” 他的人今日暗中跟随赵妾侍,却不成想被她中途甩掉,只得无功而返。 到头来,倒是要靠这贺家的七娘子,寻得赵妾侍的踪迹。 他这个一郡之丞,孙家的家主,竟还比不得这样一位还未及笄的小娘子了。 孙郡丞不免有些汗颜。 贺令姜浅浅回礼:“郡丞言重了。” 她道:“我本想再探探这二人身后可还有旁人身影,可到底有些大意,不小心露了痕迹,惊动了他二人。” “不过,方才见二人趁着夜深人静时出门,举止极为小心谨慎,想来这赵妾侍谋害孙夫人一事,也未必如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孙郡丞面上微凝,点头道:“我知晓了。此事,我定然会审个清楚。” 人都说当局者迷,他往日宠着赵妾侍时,不觉有什么,被人一点后,便也觉出几分不对来。 他不是个棒槌性子。 府中现出精怪那夜,贺家七娘子的暗示,他自然能懂,虽然嘴上不说,当下却留了心。 那夜他留赵妾侍到他院中同寝,却并未睡着。 赵妾侍偷偷起身出门的事,他也看在眼里。 等后来,孙非再与他说了贺七娘子的问话,他心中更是确定了几分,只是不动声色罢了。 赵妾侍既然要出门,便让她出门,看看她到底作何。 若是要趁机逃跑,便能逮个正着,让她无话可说。若是有同伙,也正好一起捉了。 如今,听贺七娘子的话,赵妾侍谋害夫人,定然并非普通的妻妾之争那般简单。 他心头转一转,便想起往日的事来。 他在书房处理政事,赵妾侍总能不经意间到书房来,或为她奉上热茶羹汤,或为他红袖添香。 以往不过觉得这是讨好他这个家主的手段罢了,如今看来,这行为背后的目的,怕是要多多思量。 孙郡丞面上一肃,又郑重地冲着贺令姜施了一礼道谢,而后才吩咐手下的人,将赵妾侍二人带回府去审。 正此时,几道暗箭突然疾射而来,直直地朝着被缚的二人以及站在贺令姜对面的孙郡丞要害而去。 “啊!” 一声惨叫随之响起,在空寂的巷中传开。 第九十章 共审 贺令姜眼疾手快,持剑击落直冲孙郡丞而来的暗箭,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紧着着,便听得一声惨叫,她面色一变,转头看去,便见赵妾侍胸口插着一支利箭,已经软软倒了下去。 幸亏贺峥拦的还算及时,一旁的男子倒是避过了要害,只是肩部中了一箭。 贺令姜立时朝利箭过来的方向看去,深巷墙头躲着人见一击不中,立时跃身退去,瞬间不见了踪迹。 她使了个眼色给贺峥:“去看看。” 贺峥领命跟了上去。 孙府的护卫连忙将人围护起来,避免再有人暗处偷袭。 贺令姜快步走至赵妾侍身边,蹲下身伸手探去,便见她已断了气息。 她心头不由一沉,不过一个不当心,这抓到手的人,就这么没了一个,当真令人气闷。 来人明显是来灭口的,只不知赵妾侍背后到底是何人,又如何得知,她二人已经被抓,恰到好处地赶在这档口将二人灭口? 她侧首看向一旁的男子,他肩部中了一箭,且没入极深,自然也痛得不轻,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多箭直冲要害而来,这是要他们的命! 贺令姜不知这箭上是否带毒,手上微动,在他肩部周遭几处大穴连点,为他封了穴道,以免血液流转间,裹着毒素渗入心室。 辛苦抓到的人,还未及审问就这么死了一个,她心情难免有几分不好,手上动作便重了几分。 “看到没,你们背后的人,却是巴不得你们快些死呢。” 男子闷哼一声,闻言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别笑了。”贺令姜慢吞吞吐出一个字,“丑。” 这人因着疼痛正强自忍耐,面部肌肉自是不自然,再加上他长得本就不甚好看,如此一来,这强自扯出的冷笑更添几分怪异。 然而,这般时候,又有谁会注意甚么好看与否? 听她就这般出言相讽,男子便是心头一闷,当下反口讥道:“贺七娘子倒是好一张花容月貌,如今不也是束手无策吗?” 贺令姜轻轻一笑,目中似是有几分同情:“我不过束手无策耳。而你,却是连性命都要不保了啊……” “你备好毒囊,做好一旦暴露就慨然赴死的准备,可谓是忠义感人。可是,你那背后的主人,对你似乎没有甚么旧情可言,见你无用,恨不得将你立时除去呢。” 她摇摇头,轻啧一声:“这可是一腔忠心喂了狗。” 男子觉得她眼中的讥诮之意犹如实质,他不由开口道:“我既入神宫,自是将身家性命尽付于此。如今我暴露于人前,合该自绝于世,只可惜却被你们所困,求死不能。” “郎君此举,不过是助我解脱罢了,免得困于你手,受尽折辱。” “贺七娘子,你也莫要白费力气了,便是留我一命,我也不会透露什么。” 神宫? 贺令姜眼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地与那男子打着机锋,只可惜他只说了这么几句,便咬紧了牙不再出声了。 这个神宫可会与玄阳有关? 孙府一事,与贺氏先前遭遇可会都是出自这神宫之手? 玄门五术八支七十二宫观,她未曾听过一处唤作“神宫”的。 它到底是什么组织?又有什么目的? 万千思量瞬时掠过她心头,她站起身,垂眸俯视着男子:“留你一命,是我的事。至于说不说,便是你的事了。你若扛得住严刑,自然可以不说。” 说罢,她转身不再与那人多言,而是行至孙郡丞面前,道:“郡丞,可否借一步说话?” 孙郡丞颔首,随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孙府的几名护卫远远守着,以防有人暗中偷袭。 贺令姜看看四周,低声说:“郡丞,这人背后还有人安排无疑。我怀疑他背后的神宫,可能还曾出手谋害我贺家。” 孙郡丞眼中一颤:“谋害贺家?” 贺令姜点头:“郡丞可曾听前不久,贺府被歹人围攻一事?” 这事,孙郡丞自然知道。 当日,贺府派人道,府里夜间被歹人围攻,贺府众人奋力反抗,已将歹人尽数诛杀,特来郡衙报案。 贺府被人围攻一事,虽然令人觉得有些不解,但那些人身着黑衣,手持刀械,这般闯入贺府,自然是歹人无疑。 贺府为护府中之人安全,将其诛杀,也算不得滥杀。 既然不是滥杀,只是贺府自卫之举,那便无触犯律令之说。 这事就这么在郡衙备了案,就过去了。 至于贺府为何突然被歹人夜袭的原因,虽然众说纷纭,但世家大族总有一些不为人道之事。贺府不说,旁人也不会硬揪着要弄个明白。 如今听贺七娘子说来,那夜袭贺府之事,竟可能是出自于什么神宫之手? 方才听那男子所言,赵妾侍与他应当俱是神宫之人。 这神宫找上贺氏不说,又缘何盯上了他孙府? 孙郡丞心头一时杂乱起来,面上却不动神色:“贺府之事,还是经我的手备得案。不知贺七娘子是何意?” 贺令姜扫了眼被绑在地上,不得动弹的男子,道:“今日捉拿的这人,许与我贺府被袭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请郡丞应允,将这人交由贺府来审。” 孙郡丞眉头一皱,摇头拒绝:“这事恐怕不行。这人与赵妾侍显然是同谋,赵妾侍害我孙府夫人,我自然要严查到底,又怎能将他交由贺府来审?” 贺令姜眸中微沉:“到了当下,郡丞该已明白,这赵妾侍谋害孙夫人,并非简单的妻妾之争。” “她背后牵扯的神宫,还有那男子口中所说的郎君,才是亟待要查的紧要之处。” “那人藏得如此深,仅凭郡丞一府之力,可有把握将这幕后之人还有所谓的神宫揪出?” 孙郡丞不由语塞,此番夫人被精怪所害,便是这贺家七娘子察觉的,而后更是揪出了赵妾侍与她的同谋。 他不仅多处受她提醒,便是追踪赵妾侍这事,也被手下办砸了,丢了踪迹不说,到头来还要贺七娘子遣人告知。 只是,他想到自己前两日刚收到的那封密信,就这么将人交给贺家,他也不放心。 他沉默良久,方缓缓问道:“照贺七娘子来说,该当如何?” 孙郡丞应当不是自大之辈,如今却对着她的要求百般犹疑,想来,他手上该是有些东西,让他生了不确定才是。 贺令姜看着他的神色,没有再提将那男子交由贺府一事,而是道:“那便共审。” “共审?” 贺令姜颔首:“对,共审!” 第九十一章 告密 贺孙两家联手,共审此人,如若有什么线索,两家相互交换,如此一来,也能尽快查出实情。 孙郡丞犹豫一瞬,终是点头:“那便如贺七娘子所言。” 贺令姜瞥了那男子一眼,道:“此人看起来是个硬骨头,怕是不会轻易吐露实情。玄门也有些手段,或可一时惑人心神,但对这类心志坚定之人,却无什么用处。” “想要从他口中获得有用的信息,怕是得慢慢磨了。” 她问孙郡丞道:“郡丞有何看法?” 孙郡丞思虑一番,这才道:“我掌临川郡事久矣,手下有一名专司刑讯的小吏,很是有些手段。” “贺七娘子如若放心,我且将这人关至郡衙牢房之中,命人严加看管,之后再使人细审,你看如何?” 贺令姜微微蹙眉,郡衙牢房虽有重兵看守,但毕竟人多杂乱,不便行事。 孙郡丞解释道:“牢中有专司审讯的地方,贺七娘子放心,这事我遣人悄悄来办,自不会闹得人尽皆知。” “这人关进牢中,自是瞒不过郡守的眼睛。届时,郡丞打算如何交代?”贺令姜问道。 孙郡丞闻言,只是说道:“此人想要谋害我孙府夫人,我对他严加审讯,以便找出背后指使之人。便是郡守,也不会干预。” 贺令姜盯着他,见他胸有成竹,这才垂眸点头:“既如此,这人便交给郡丞。” 此事既然定下,孙郡丞便命手下之人立刻将人押回郡衙。 男子肩部有伤,虽一时危及不了性命,也得请医官为他看诊,以免撑不住严刑就这么去了。 忙好这一切,又命人严守此人后,孙郡丞这才回府。 此时,已是深夜。 孙郡丞遣开跟在身后的仆从,自己一人进了书房,在桌前坐下。想着今日发生的诸多事情,他不由地按了按额头。 门外有仆从叩门:“郎主,贺家七娘子求见。” 孙郡丞不成想,贺令姜竟然还未歇息,来得这般及时,应是他一回府,她便往这边过来了。 想到贺家七娘子先前所说的共审一事,便知她当下应是有事与他商议,孙郡丞揉揉额心,道:“请人进来吧。” 贺令姜在仆从的引领下,进了书房,向着坐在桌案后的孙郡丞一礼:“深夜叨扰,还望郡丞海涵。” 孙郡丞扯出一个笑:“贺七娘子说的哪里话。” 他挥挥手,屏退仆从,问道:“贺七娘子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我并无什么要说。”贺令姜面上颇有几分意味深长,“深夜来此,实则是想听听郡丞这处,可有什么话可要告知与我。” 孙郡丞皱眉,问:“不知七娘子何意?先前抓住的那人,不过刚刚看守起来,还未及刑讯,我这处自然也没什么线索。” “当真?” “自然当真。” 闻言,贺令姜收了笑,愀然肃容:“郡丞要我直言?” “先前在巷中,许多话不便详说,我便未曾多问。然而,我观郡丞言行,你对夫人有此一遭劫难的原因,心下当有几分猜测。” “如今孙贺两家联手共查此事,合该互通有无,如郡丞这般遮遮掩掩,怕是不利于行事吧?” 贺令姜垂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而后寻个凳子,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我与郡丞明言,贺府之所以遭歹人夜袭,为的是贺家的一块铜符。” 孙郡丞眉梢一扬,疑道:“铜符?” 贺令姜微微颔首:“这枚铜符,乃是贺家祖上传下来的,然它到底有何用处,贺家众人也不得而知。” “我眼下既怀疑这对孙府出手之人,或与贺府之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不吝于将个中情况,告知郡丞。” “只是,郡丞您,看起来似乎并无甚诚意。”她抬眸,冷冷地看向坐在上首的孙郡丞。 桌上的烛火忽地一灭,而又星星着亮起。 孙郡丞被她凉凉的眼神望着,不由眉心一跳,这贺家的七娘子,沉下脸来,身上的这份迫人气势,竟令人不觉心惊。 她将贺府秘事告知自己,是表明合作的诚意,也是暗暗地胁迫。 这贺家七娘子的诸多手段他是见识到了,如若一个不当心泄露两句,自己怕是也讨不了好。 “贺七娘子误会了,我自是没有有意欺瞒的意思。只是,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我当真是不知晓。对于夫人遭人加害的原因,也只是隐约有几分猜测,却当不得真,自然不敢胡言。” 贺令姜眼中凉意退去几分,问道:“那依着郡丞来看,孙夫人到底会为何遇到此遭劫难?” 孙郡丞被她一个小娘子的气势压制,此时反应过来,不免有几分不自在。 他将右手虚握成拳,放至唇边清咳了一声,这才说:“夫人向来与人为善,不曾得罪过旁人。思来想去,这事最终的根源,还当是在我身上。” 他这话,倒不是说赵妾侍是因着争夺郎主宠爱,才去谋害孙夫人。 赵妾侍背后既有那神宫的痕迹,她费尽心思靠近自己,又出手谋害夫人,想来,这孙府内院或者是他孙郡丞身上有那神宫之人想要的东西。 他出身寒门,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仕途的,家中也无甚了不得的宝物,可引人垂涎。 再想到往日,每逢他在书房中处理政务之时,赵妾侍总能寻着各种理由伴在他左右,她这举动背后的目的,倒也不难思量了。 孙郡丞道:“赵妾侍自请入孙府为妾,想来,该是想从我这处入手,为那神宫之人打探消息。她之所以暗害夫人,应是为了进一步掌控孙府内宅,以便自己行事。” 贺令姜站起身,四下打量了一番他的书房,道:“郡丞近来可是在做什么大事?竟还需背后之人,派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孙郡丞苦笑:“又何曾有什么大事?近两年,临川治下徭役不兴,年谷丰稔,百姓生活也算得安乐。我自己也不知,那神宫为何要盯着我一个小小的郡丞。” 贺令姜摇头:“不对。” 她目光深深地看向孙郡丞:“郡丞还是未将你的猜测,如实告知。” 孙郡丞轻叹一口气:“贺七娘子当真聪慧,让人欺瞒不得。” 这事,涉及机要政事,如若属实,这整个临川甚至大周官场怕是要有一番动荡,本不该与她这个闺阁娘子说的。 然而当下,贺令姜步步紧逼,他若想合作,自然也瞒不下去了。 孙郡丞站起身,到书架夹层处翻出了一封书信递给她。 贺令姜伸手展开书信,随即目光不由一凝:“告密信?” 第九十二章 私采 这是一封匿名而来的告密信,上面言南丰县内的南山矿区内,有人私采铜料。 私采铜料,乃是大罪! 历朝历代一来,官私交易皆是以铜钱为主。因此,朝廷对开采铜矿、铸造铜钱一事都极为重视,皆由朝廷官办,私人不得插手,否则便是重罪。 到前朝德宗时期,朝廷为了扩大铸钱的规模,对铜的产量要求大增。在这种情况下,德宗便下令号召天下百姓自由去开采铜山。 虽则这些收来的铜是要由朝廷买卖,用来铸造铜钱。但铜资源毕竟有限,随着铜钱开采量不断增加,铜的产量却在日益的削减,再加上前朝盛行使用铜器皿,对铜的需求量巨大,这就导致铜的价格进一步攀升。 如此一来,前朝便出现了钱荒问题,致使钱重物轻,也为前朝覆灭埋下了引子。 到了今朝,大周吸取前朝教训,对私采铜矿、铸造恶钱一事,可谓是严厉打击。 如今,在这临川治下,竟会有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私采铜料? 贺令姜将手上书信折起,递还给孙郡丞:“郡丞可知这信上消息是否属实?” 孙郡丞摇摇头:“这封密信,是我前两日方收到的,已经派人去核实,现下还未有消息。” “如若此事当真,郡丞是怀疑那赵妾侍便是来盯着你,以防你发现他们私下动作的人?”贺令姜眉心微皱。 她想起深巷中冲着孙郡丞而去的那几支暗箭,双眸微眯:“先前暗处之人似想将郡丞一同射杀,可会也是因着这事?” 孙郡丞将书信藏回原处。 他在这临川已任近十载郡丞,也曾办过几件大事。若不是不愿离开故地,也该调任别处了。只是他无心在官场高升,便一直盘桓在此。 说到对这临川郡上下的了解,整个大周官场,怕是无人及得上他。 “如若这些人一开始便在临川境内私采铜矿,时日久了,总瞒不过我去。让赵妾侍盯着我的动向,以便随时应对,确实是一个选择。”孙郡丞微微点头。 “如今赵妾侍露了踪迹,自然没了用处。他们若是知晓我收了这封密信,一不做二不休,将我杀了了事。这种事,倒也说得过去。” “郡丞似乎忘了一个人。”贺令姜悠悠地看向他,“这临川的郡守,柳公。” 这些人似乎都将目光集中在孙郡丞这个居下的郡丞身上,却忘了临川的第一把手,郡守柳渊。 郡守乃一郡之长,对上承受朝廷命令,对下督责所属各县。 按理来说,这些人便是怕泄露了私采铜矿的消息,也该时刻盯着他才是。 除非—— 贺令姜眉梢微挑,有些诧异道:“郡丞怀疑,柳郡守和这些人是一伙的?” 孙郡丞目露赞许:“贺七娘子聪慧。” 郡守柳渊是一年多前才调任至此,勤于政事、体贴百姓,对待下属多有提携爱护,面对他这个佐官,更是敬重非常、蔼然可亲。 照理说,他不该怀疑柳渊的。 只是,今日他带人跟着赵妾侍,却被她中途甩开。他忙活了近一天却无功而返,只好打道回府。 等到晚间,郡守柳渊却突然登门造访,说是有要事相商,言辞间更是诸多打探。 他本未多想。 自郡守柳渊到任以来,对他多有拉拢之势。 但孙郡丞却是素来秉持不站队的为官准则,对着这种拉拢,他也便不着痕迹地推辞。 两人正言语兜转着,孙非来报,说是收到消息,寻着赵妾侍的踪迹了。 彼时,柳渊便坐在一旁,闻言不过眉梢微动,笑着道:“看来你家中有事,我便不再叨扰了,咱们以后再议。” 他送走了柳渊,便带着心腹之人匆匆去拿赵妾侍。 贺七娘子捉下赵妾侍二人后,在巷中等了他许久,都不见出现什么意外。 偏偏他不过刚到,便紧接着有人要暗杀他与赵妾侍几人。 这未免太过凑巧了。 想起那赵妾侍正是在郡守宴上,自请为妾,再去回想往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突然就疑起柳渊来。 “只是,这些还只是我的猜测,眼下并无实证。”孙郡丞叹息道。 贺令姜想到他提议要将先前捉到的男子,压到郡衙牢中的做法,恍然大悟:“郡丞要将那男子放到郡衙之中,是想试探柳郡守?” 孙郡丞点头:“正是。背后之人灭口不得,说不得会再次出手。如若郡守当真如我所想,是那背后之人,人就放在他眼皮底下审着,他定然按捺不住。” “郡丞好谋略,如此一来,便可以试得那柳郡守到底是人是鬼。”贺令姜不禁抚掌赞道。 私采铜矿这事,若真与郡守柳渊有关,也不知他在朝堂之上,背后站的又是哪尊大佛。 若是揭露出来,届时必然是一番大动荡。 也怨不得,先前这些人竟然想将孙郡丞一同灭口。 “只是这样一来,郡丞可是有些危险了,难保这些人不会再向你下手。” 孙郡丞长长叹了口气:“官场之上本就云波诡谲,指不定哪天就遭致明枪暗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私采铜矿不是小事,不仅触及大周律令,更是动摇国之根本。 此事若是为真,受到波及的人必然不少。 “为民也好,为国也罢,当此时,个人安危已是不足一提。我只能竭尽全力去探明实情,如数禀告给朝廷,由圣人来裁决。”说着,他朝着郢都的方向拱了拱手。 “郡丞一番忠心令人动容。”贺令姜道,“只是,私采铜矿之事既然发生在临川境内,郡守又有与贼人沆瀣一气之嫌,郡丞更该保重自身才是。只有郡丞安在,这案子才能查得下去。” 眼下私采铜矿一事,只有一封告密信而已,是真是伪都未得确定,但赵妾侍等人的暗中监视打探已然确定别有内情,郡守柳渊更是令人生疑。 其间种种,都需一一探查核实。 幕后之人若想迅速将此事按下去,莫过于杀了孙郡丞最为方便。 他一死,再解决了那告密之人,私采铜矿一事便无人知晓,也无官去查了。 “郡丞近来处境怕是险矣,可得多加小心。”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几张护身的符纸,递给孙郡丞:“这些乃我亲手所绘的符箓,郡丞不妨带在身边,紧要之时,或可护郡丞一次。” 这番好意,孙郡丞自然不会拒绝,他接过符纸揣入怀中:“多谢贺七娘子了。” 第九十三章 毒囊 贺令姜已在孙府呆了几日,既然致使孙夫人病重的真相已算大白,背后之人又一时拿不下,她便在第二日告辞回府去了。 贺峥昨夜去追那暗袭之人,并无所获,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孙久锡这处已经派人暗中盯着郡衙大牢,贺令姜放心不下,也让贺峥遣几个好手盯着,以免再出意外。 贺令姜刚带着阿满与青竹进了自己的院子,琼枝就立时迎了出来。 “七娘子出去了好几日,偏不带着婢子,倒是叫婢子好生挂念。” 贺令姜笑着打趣道:“去旁人家中,也不好带太多人。你素来稳重,有你看着咱们院子,我也放心些。” 琼枝本就是嗔怪一声罢了,闻言面上露出几分笑意:“一早就听说娘子今日回府,婢子已经备好了新制的茶点,就等着娘子回来品尝了。” 贺令姜随她进了屋子,看着她忙前忙后,眼中不由温软了几分。 她用了两块糕点,拿帕子擦净指尖,而后从袖中掏出一块包的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琼枝:“先前还怪我不用你,这不,现下可有了你的用武之处了。” 琼枝双手接过,眼中疑惑:“这是?” “是毒囊。”贺令姜道。 先前玄阳口中也有一粒毒囊,玄微道长为他收敛尸身后,便趁着贺令姜去云居观那次,将这粒毒囊封好交给了她。 琼枝善医,对毒物也有些心得,贺令姜便将那粒毒囊交给她研究。 后来才得知,此毒名唤钩吻,一旦入口,便会致人于死地,无可救药,常常会被那些死士藏在口中,以便急难之时服以自尽。 “你去看看,眼下这两粒毒囊,可是与玄阳口中那粒一致。” 虽则这钩吻不算罕见,就算一致,也不能就此确定玄阳与赵妾侍这几人以及他们背后的神宫有关联,但贺令姜还是要查查才放心。 “是。那婢子这便下去检验。” 琼枝屈膝行礼,这才退下回自己房中。 若想知道眼下这两粒毒囊,是否与玄阳的同为钩吻之毒,并不难。 钩吻此毒,是由西域的一种毒草提炼而成,这种毒草,人误食其叶者死。 经由炼制后,毒性更是大增,能迅速刺激心肌,引起心跳骤停,活人服之立死。 这种炼制而成的钩吻毒粉,粉末呈乳白色,触之滑腻,经高温灼烧后,则会呈蓝青色。 琼枝系上面巾,而后翻出自己检验的用具,将毒囊剥开,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洒在小小的瓷盘上。 细腻的粉末纯白若乳,她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碾磨,入手只觉轻滑。 琼枝心中已有几分猜疑,紧接着取过烛台,夹着瓷盘在烛火中加热,果然见那乳白的粉末渐渐转为蓝青之色。 她眼中一松,是钩吻无疑。 琼枝正想将东西收回,却手上一滑,瓷盘跌落在桌上打倒了烛台,那烛火顿时向桌上的一枚毒囊蜡衣燎去。 她慌忙将烛火扑灭,蜡衣已然被燎得发黑,有青灰的细烟随之腾起,空气之中隐有酸味传来,琼枝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 一般的毒囊外衣皆是由蜂蜡制成,捏成丸装,经火焚烧之后,会有焦臭之味,却不会发酸,更何况,蜡衣被烧后其烟雾应当呈黑色,怎会是青灰之色呢? 琼枝皱了皱眉心,这毒囊外衣应当不是普通的蜂蜡所制。 她眼中微亮,迅速将玄阳的那枚毒囊取出,从蜡衣上微微切下一块,而后放在烛火上燎烧,果然见有青灰烟雾腾起,鼻尖还是那股隐带酸味的烧焦气息。 相同的钩吻之毒,一样别致的毒囊蜡衣。 这前后几粒毒囊,该是出自一家! 只不知这蜡衣之中,到底又添加了何物? 琼枝另取了两只瓷碗,在里面倒入清水,又滴入几滴药水,而后在两块蜡衣上各割下一块,分别将它们浸在水中。 青竹回房时,便见她还在忙碌。 “如何?这毒囊用的可是同一种毒?” 琼枝用手拨了拨水中的外衣,点点头。 青竹疑道:“既然相同,你怎地不去同七娘子说?” 琼枝擦了擦指尖的水,道:“不仅里面的毒一样,这几只毒囊蜡衣也都与寻常用的不同。我先看看里面到底加了什么东西,如若一致,便可确定它们不仅不同于常见的毒囊,还是出处相同。” 青竹不由惊喜:“若能确认这一点,便是为娘子解了心头之惑。” 她跟着七娘子去孙府走了一遭,自然知晓,自家娘子一直怀疑那玄阳道人与赵妾侍背后的神宫有关,但却苦于没有实证。 琼枝若能证实,当真是立了一功! 她连忙走到小几前,为琼枝斟了一杯茶,笑着递给她:“琼枝姐姐当真能干!” 琼枝接过茶盏,得意地冲她一挑眉:“瞧瞧,我便是未曾跟着七娘子去孙府,也是颇有用处的不是?” “那是。”青竹笑道,“琼枝姐姐可是娘子的左膀右臂,咱们少了你可不成。” 两个婢子嬉笑闹成一团,倒是难得露出了几分小娘子的情态。 从蜡衣中,辨出其中添加的东西,不是易事,琼枝又熬了一夜,这才有了结果。 贺令姜听着她的禀告,不禁扬眉:“你是说,赵妾侍二人与玄阳口中的毒囊不仅药物一致,且蜡衣都是在蜂脂之中加入川白占制成?” 琼枝点头:“时下各类药丸的蜡衣皆是单由蜂脂所制,毒囊也不例外。” 由蜡衣密封药丸,可以防止药物与空气接触,以免霉变或挥散。 此法虽好,却也有不足,那便是蜡衣受温度或湿度影响,容易发脆或变软,导致药物流出。 “婢子先前并未听过这蜡衣还有旁的制法。但娘子拿回的这几枚,却是额外添加了川白占。” “婢子昨日试了几回,发现这蜡衣若是由蜂蜡与川白占按一定比例混合调剂制成,则更为不易破裂变形。倒是个改进蜡衣的好法子。” 说到医家之事,琼枝不禁有几分雀跃。 贺令姜眸光微深,道:“如此说来,这添加川白占之法,算是独创了?” “至少婢子是第一次听闻,医家典籍之中也未曾有过记载。” 琼枝对医术也算精通,若不然,她武艺远不如青竹,贺相山也不会放心让她贴身伺候贺七娘子。 贺令姜心下有了成算,看来玄阳必然是与那神宫有着莫大牵连了,还有她在北境时遇到那名老妪…… 真是如此的话,这神宫,手伸得倒是长。 她双眸微眯,吩咐青竹道:“去将贺峥唤来。” 第九十四章 矿区 贺峥此时正在郡衙大牢,听得青竹传话,忙命手下人盯着,自己先行回府去见七娘子。 他跟着青竹进了书房,弯腰施礼:“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郡衙大牢可审出什么东西来?” “还未。”贺峥回道,“那人实在是个硬骨头。” 确实,若想从他口中掏出来些什么,怕是不容易。 贺令姜又问:“柳渊那处可有动静?” “没有。” 贺令姜轻哼一声:“倒是沉得住气。” 然而,她却不想再守株待兔了。 那所谓的神宫,管它到底有多少人,又意欲为何,只要撞到她手上一个,她便要想办法将人一个一个连泥带土拔出来。 总有一日,她能看清这神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眼下首要的事,便是探明这南山私采一案是否属实,又是否当真与柳渊有关。 “准备一下,我们午后出发去南山矿区。” 贺峥不由一惊:“七娘子,矿区的事,孙郡丞那处已经派人去查,您若是还不放心,我带人去便是,实在无需您亲自过去。” 如若南山矿区当真有人在私采铜矿,里面定然危险得紧,七娘子又怎能亲身涉险? 贺令姜止住他接下来的话,道:“玄阳与赵妾侍二人一样,皆是与那神宫有关无疑。” 目前虽只现了玄阳这位翼宿,以及女宿二位掌星使,但从两人出现的地点各在这大周一南一北,便可知,他们背后的神宫在下一盘大棋。 贺氏不过其中小小一环,即便私采铜矿这么大的案子,未必不是如此。 她走至桌案后,取出在玄阳竹屋中寻到的那张残笺,而后又拿起案上的两封公文,递到贺峥面前。 “我回府之时,特意向孙郡丞借了柳渊的公函。” 官府案牍常人不得查看,但孙郡丞到底使了些手段,偷偷带出了两封柳渊亲笔所书的公函,方命人送了过来。 贺令姜下巴微点:“你翻开比对看看。” 这是柳渊给下级官员禀启的朱批,贺峥展开,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并未发现什么不同。 贺令姜道:“看日期。” 他顺着看去,便见两封公函,一封上书“辛巳元月三十日”,一封上书“辛巳二月十一日”。 “你瞧,这上面的字若是凑出‘元月二十一日’几个字,可是与这残笺上的笔势一模一样?” 贺峥恍然,字迹相同,且又同在临川郡内,传信的距离也对得上。 “柳渊正是那写信给玄阳之人。” 贺令姜颔首,道:“琼枝先前已然通过那毒囊,确定玄阳与赵妾侍二人同是出自神宫。” “如今,这封残笺公函又可证实,柳渊便是那与玄阳通信之人。如此便可肯定,柳渊与那神宫定然关系匪浅。” “二叔在他手下任县守,二人于公于私想来都多有接触,我贺府先前的种种变故事端一事,怕是也少不了他的手笔。” 贺令姜在桌案前坐下,又继续说:“孙郡丞怀疑柳渊或与私采铜矿事脱不了干系。既然事涉柳渊及其背后的神宫,那私采铜料之事,我贺府也不能全然置身事外。” “我们想查出到底是何人在谋算贺氏,自然要先将柳渊按住。” 她看向贺峥,面上满是不容置疑:“敌人既然递了把柄过来,我自然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这南山矿区,我定是要亲自去探一探的。” “可这事险要,七娘子不妨禀了家主,再做打算。”贺峥劝道。 “若要禀了父亲,这事怕是还要再议,届时父亲也未必会让我前去。时不我待,此事等我从南山回来,有了柳渊与私彩铜矿案有关的确凿证据后,再告知与父亲。” 贺峥皱眉:“可……” 贺令姜却已目光微沉:“贺峥,你既奉我为主,便该知晓,我并非寻常娘子,无需处处护卫,更不喜旁人约束。” “我决意要做的事,那便是定会做的。” 贺峥面色一变,忙屈膝跪下:“是属下逾越了。” 贺令姜面上微缓,上前两步扶起他,温声道:“我知晓你是关心我安危,但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了些时日,当知道我是有自保之能的。” 贺峥惭愧地低下头,七娘子何止能自保,她的本事便是自己都不及。 是他着相了,总是忍不住将七娘子当作寻常小娘子去看待。 贺令姜要出门,自然要告知家中一声。 宋氏不禁讶然:“不是刚从孙府回来吗?怎地又要出府去了?” 贺令姜笑着解释道:“听说南山附近新出了些矿石,正好可用作颜料,我想去看看。” “令姜你不是近来很少作画了吗?”宋氏道。 “虽则如此,但这矿石颜料收藏起来,以后总归有些用处。眼下既有好的,自然要先揽到自己这处。” 贺相山闻言不由笑道:“你呀,这才说你稳重了,结果还是像以前那般呀。” 他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若想去便去吧,只是一点,带好贺峥他们,路上当心点。” 贺令姜眉眼微弯,向他行了一礼:“多谢阿爷。” 此次出行,贺令姜只带了武艺较高的青竹随身相伴,另有贺峥挑了几个好手跟着。 南山县是临川治下占地最广,人口最为稀少的一个县,方圆七百多里,其中半数以上皆为连绵的山脉。 早年朝廷在南山的东南山脉处,勘得铜床,便在此开辟矿区,以怀玉山脉为中心,方圆四十里,至今已有八载。 南山矿区虽在临川治下,但距离临川郡城还是有些距离,一行人虽是速度不慢,然而等到马车晃晃悠悠地在南山矿区停下,也已是第二日的日落时分。 站在矿区外,举目远眺,远处是连绵横亘的荒山。 虽是春日,但怀玉山脉这处作为已然开采了近十年的矿区,早就失了树木葱茏的模样,处处皆是人为的荒凉之迹。 矿区荒凉,自然也无客舍旅馆安置在此,只有在此劳作为生的矿民们,高高低低的窝棚散落在周边,稍微好点的,也不过是搭了几座木屋。 此时,正是准备晚膳的时候,矿区周遭的民居内有炊烟袅袅升起。 贺令姜带着人一路走来,来往的矿民都不由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般好看的小娘子,身边仆从相随,一看就是出自大家,又怎会突然到他们这破败的矿区来? 第九十五章 借宿 恰值日落,整个矿区看起来都是荒凉灰黄的,然而贺令姜几人却衣着亮丽,如同几粒珍珠落进了灰扑扑的尘土里。 来往的矿民,无论老少,都纳闷地看着他们。 更有那跟着爷娘在矿区长大的孩童,一路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 贺令姜掏出饴糖分给他们,孩童们眼中立时一亮,跳着凑上前接了过去。 甜滋滋的饴糖入口,他们不禁享受般地眯起了眼睛。 一名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将口中的饴糖用舌尖拨至脸颊右边,鼓囊着嘴好奇地问:“这位娘子,你们来我们这儿做什么呀?” 他自生下来,便长在这矿区之中,见得最多的便是浑身漆黑的矿工,在劳作忙碌的矿民,还有便是外面来此运矿的人了。 鲜少见穿着如此好看的外人来此,更是未曾见过这般好看的小娘子。 贺令姜摸了摸孩童的脑袋,柔和一笑:“我来寻些矿石颜料。” “矿石颜料?”孩童脸上灰扑扑的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却很灵动。 贺令姜眉眼弯弯,:“是呀,这矿石颜料是用来作画用的,我素来喜好收藏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个豁着牙的孩童道,“这不就和我们喜欢收集一些各式各样的石子一般?” 贺令姜笑着点点头:“对了。” “没想到娘子你这般年纪,也同我们一样收集这些东西。往日阿娘都要骂我整日将这些没用的石子往家里拿。” 孩童眨着大大的眼睛:“你阿娘不会骂你么?” 贺令姜仔细想了想,而后摇头:“这个,倒未曾有过。” “那你阿娘真好……”孩童嘟着嘴,喃喃道。 一旁的妇人上前,作势揪了揪他的耳朵:“这位娘子收集的东西,能同你那些石块一样?” 她跟着自家男人在矿区多年,自是知道,那些能够作画的矿石颜料可是价值不菲,若是碰上稀缺的,卖掉一块,一辈子的吃喝都不用愁了。 只可惜,他们这处主要出铜,甚少见到挖到那些能用作颜料的矿石。 她看着贺令姜道:“小娘子,你若是想在这处寻些矿石颜料,怕是难寻。我们南山矿区,主要出铜,也不许私人开采。即便是能采到那名贵的矿石,也是由官府统一收取,私人是动不得的。” “无妨的。”贺令姜笑笑,“我只是在这周遭逛逛,看看在废石中能不能捡到些有用的东西,说不得可以拾个漏呢。” 妇人摇摇头:这出身富贵的小娘子,就是天真了些。 若是真能捡到什么漏,这矿区里的矿民家眷那般多,岂不是都要一哄而上了? 她看看后面跟着的青竹贺峥几人,她家里人竟也这般由她去,当真是富贵无忧啊。 贺令姜看看天色,向着那妇人问道:“我来这矿上寻石,怕是要呆个两日,不知娘子家可有地方借宿,顺便让我们也吃点热饭?” 说着,身后的青竹掏出一贯钱递了上去:“今日叨扰得有些匆忙,还要劳娘子劳累安排,这是我们此后两日的宿食费用。” 一贯钱! 妇人眼中一亮,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大周铜贵,这一贯钱,便足以支撑普通人家一月的开销还有余。 让这娘子住上两日,便顶得上自家男人在矿洞里劳作一月了。 她唯恐这差事被旁边的人抢了,连忙伸手接过那串钱,笑着道:“不麻烦不麻烦。这矿区条件虽差,但我家男人好歹是个工头,住的地方也比旁人要宽敞些,收拾收拾还是能腾出一间空屋给娘子使的。” “只是……”她看了看贺峥几个,“您这几名随从……” 贺峥开口道:“我们无碍,只需劳娘子备些吃的给我们即可,我们晚间自会寻地方睡觉。” 马车的车厢里,足可供人休息,况且他们出门在外办事,随便找个能躺的地方歇上一夜也是常事。 见贺令姜不嫌弃,妇人笑得眉梢都要飞起,连忙迎着贺令姜往自家去:“娘子来的巧,我家男人今日要从矿上回来,我早间刚去割了两斤羊肉,正好开开荤。” 矿上劳作辛苦,矿工们一进山下矿便是十天半月的,只能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便是有人送饭上去,也吃不着。 因此,他们若是回来,家中条件还行的,必然要备些好的吃食补一补。 一旁的矿民见这般好的赚钱机会,便被她这么揽了去,眼中不免露出几分艳羡。 怪只怪自己家中不过搭了个窝棚,比不得刘家娘子家中境况。 妇人家因着男人在矿上有个不大不小的差事,住的地方确实比旁人要好上一些,还有个用木栅栏简单围起来的小院。 只是,毕竟还是不大,贺令姜这些人一进去,就差不多将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看这样子,屋里是装不下这么多人的。 妇人连忙将桌子摆到院中,端了几个大瓷碗倒上水:“娘子先坐下歇着,我去准备饭食。” “辛苦了,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我姓赵,男人姓刘,小娘子喊我赵娘子或者刘家娘子都行。” 贺令姜点点头:“那我便唤你赵娘子吧。” 赵娘子哎了一声,便钻到灶间张罗起来。 家里这下凭空多了这么多张嘴,要煮的东西自然也要变多,还得多花番功夫。 青竹将带来的糕点摆在桌上,也跟着进了灶间:“赵娘子,我来帮你吧。” 赵娘子连忙挥挥手:“不用不用,小娘子去歇着便是,我一个人就成。” 这大户人家的婢子,听说过的不比普通人家养在闺中的娘子差。寻常只是干些此后自家娘子的精细活,灶间这些事,她们未必弄得明白哩。 更何况,自家收了这般多的钱,自然没有再让人忙活的道理。 青竹见她坚持,也只好作罢,实则比起琼枝来,她确实也不擅这烹饪之事。 赵娘子家的孩子如今不过七八岁,如今正坐在小院中同贺令姜说话。 “贺娘子,你平日收的那些矿石都长什么样呀?”孩童好奇地问道。 贺令姜拈起一块糕点递给他,道:“什么样的都有,有的研磨了可以作红色使,有的却可以用作蓝色、绿色。” 孩童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角,接过糕点便塞到嘴中咬了一大口,鼓囊着嘴巴道:“那可真是神奇,我往日寻的那些,都是暗灰的。” 贺令姜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这没什么,你的石头,自然有它的用处。至少,它让你挺开心的不是?” 孩童双眼微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寻的那些石块,各种形状都有,在小伙伴中可以算得上头一份。 “你们是谁?” 正说着,一道粗粝的男声突然从小院外传了过来。 第九十六章 见闻 小院外站着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子,此刻正看着院中的人皱眉,神情颇有些不善。 吃着糕点的孩童猛地跳起身来,欣喜地奔出去唤道:“阿爷!” 男子连忙将他抱起,防备地看着贺令姜等人,问:“你们是谁,又怎地在我家院中?” 眼前这群人,站在简陋荒败的院子里,是那般格格不入。 正中的那个小娘子,一看就是出身不凡,身边的几个护卫皆是身材精壮之辈,气势内敛,想来也是身手矫健。 他眯了眯眼睛,警惕地抱着孩童,微微退后半步。 贺令姜站起身,对着他微微一笑以示善意:“可是刘家郎君?我们是来此借宿的,并无恶意。” “我是。”他又打量了一眼贺令姜,眼中意思不言而喻,“你们为何来此?” 孩童闻言忙拉了拉他的衣袖:“阿爷,贺娘子是来咱们这处找石头的。” “找石头?”刘大皱眉。 “是呀,说是用来作画的。”孩童眨眨眼睛,“阿爷,你瞧也有人同我一般爱搜集石块呢。” 刘大粗粝的大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这孩子,人家寻的矿石颜料又怎会和他往日找的那些一般呢? 能够作画的矿石颜料,价值皆不菲。 且南山这处被开采的区域内,皆以出产铜矿为主。 即便能机缘巧合,真遇到那能用作颜料的矿石矿物,也都要上交,哪还轮得着旁人去寻? 他淡淡地看了眼贺令姜:“这位贺娘子,您到寻矿石颜料,怕是来错地方了。南山这一带,得朝廷批准可开采的区域,只一处铜矿区。” 贺令姜无谓地笑笑:“我这人找矿石,也只是一种爱好,无所谓贵贱。如能四处看看,许能找到心仪的石头。若是找不到,便当一番阅历也好。” “矿区内的开采要地,是不允旁人进去的。娘子便是要找石头,也只能在周遭寻探。”刘大淡淡提醒她道。 “无妨。”贺令姜摆摆手,“我就在这矿区下面看看,翻翻你们采出来的废石,总归是不妨事吧?” “更何况,南山之大,这矿区不过占十之有一罢了。我便是在这矿区寻不到什么,也可以去其他山头看看。” 她笑着道:“这矿区里在采的东西,我是动不得,但咱们大周律令可未曾说,便是连周遭山脉都不许旁人去拾捡一两块石头的。” 总而言之,她是一定要在南山这处呆上几日了。 刘大微微眯眼,没有再言语。 赵娘子从灶间探出头,惊喜唤道:“你回来了?” 她连忙从烟雾缭绕的灶房里钻出来,向着刘大介绍:“这是贺娘子,她是来南山这处寻矿石颜料的,且在咱们家住上两日。” 刘大“嗯”了一声,抱着孩童进了院中。 “你先招呼贺娘子他们,我去烧饭,今日我特意去割了几斤带骨的羊肉,正好可以煮上一锅羊汤。方才还去钱六家捉了一只鸡,也能打打牙祭。”说罢,又钻进灶间忙活起来。 天色终是暗了下来。 蜡烛价贵,一般人家是用不起的,刘大去房里端出两盏油灯,放在院中的桌上。 昏黄的灯光微微摇曳着,为小院映出一片小小的光晕。 灶间传来饭菜的香味,勾得忙碌了一天的人肚子直叫唤。 青竹探身进灶间:“赵娘子,我来帮你端菜吧。” 赵娘子转过身,笑着道:“正好,这羊汤也炖好了。” 今日人多,赵娘子特意寻了一口大锅来顿汤,这满满一锅汤,色泽光亮,呈乳白色,上面撒了一把花椒粉,闻起来鲜而不膻,勾人得紧。 她将羊汤盛到大碗内,递给青竹。 青竹伸手接过,端着羊汤出了灶房,她将汤放到贺令姜面前的桌上:“七娘子,您先用。” 坐在对面的孩童,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吸了吸鼻子。 贺令姜看着他的模样,眼中溢满了笑意,将羊汤推到他面前:“先喝着。” 孩童仰头,看了看自家阿爷,他年纪虽小,也知贺娘子是客的道理。 刘大正要说话,贺令姜却道:“孩子经不得饿,先吃便是。” 说着,她取了块馕饼递给孩童。 孩童犹豫着接过馕饼,见自家阿爷没说什么,便埋头先喝了一口汤。 刚出锅的羊汤,烫得他舌头发疼,却也舍不得吐出来。 这羊汤,可是几个月都难得喝上一次的。 他将口中的羊汤咽下,这才满足地咬了一口馕饼。 赵娘子虽然炖的多,然而院子里毕竟这么多人,一大锅羊汤分下来,也不过每人堪堪一碗。 幸而刘家的馕饼管够,一碗热辣辣的羊汤配着馕饼,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刚宰的鸡只有一只,贺峥几个没去动,留给贺令姜与刘家几人吃。 赵娘子夹了个鸡腿放到贺令姜碗里:“贺娘子,吃肉。” 这位娘子金尊玉贵的,他们家中简陋,可得尽量将人招呼好。 贺令姜没有推辞,微微点头致谢,这鸡肉倒是不柴,虽算不得多好吃,但在这矿区已是难得的美味。 一顿饭下来,倒是宾主尽欢。 用过晚膳,青竹主动收拾了碗筷,去灶间清洗,贺令姜便坐在院中与刘大夫妇闲聊。 “刘家郎君,你这次下矿,可是要休息几天?”贺令姜好奇地问。 “哪会。”赵娘子撇撇嘴,“他可没这个悠哉日子去过。这十天半月地下来一次,一回不过能待上一日罢了,过了明日,他便还要回矿上。不过,这几日,倒是难得多回了两次,好歹能多歇上一歇。” 虽是嫌弃的语气,却满满都是对自家男人的心疼。 刘大无奈笑道:“最近矿上事多,要是不抓紧些,可怎么成?” 贺令姜眼中微动,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刘郎君在矿上可曾遇到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 迎着刘大与贺娘子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人就是爱听旁人讲讲见闻。” “他啊……”赵娘子刚要开口,却被刘大打断。 “矿上那点事,哪有什么好说的,不听也罢,不听也罢。” 他笑着道,随后站起身:“不早了,贺娘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第九十七章 目的 除了灶间,刘家一共就两间土屋,一间是卧房,一间则是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因着贺令姜给钱给的大方,赵娘子索性将自家的卧房腾出来给她,把杂物间收拾了一番,一家三口挤了进去。 贺令姜见她坚持,也就随她了。 她和青竹共用一间,贺峥几个便回马车上休息。 周围民居的灯火逐渐熄了,整个矿区都陷入沉睡之中。 不远处,传来一两声鹧鸪的叫声。 深沉的夜色中,孙家的院门“吱呀”一声轻响,一道身影从院中偷偷溜了出来,向暗处走去。 “刘头,刘头。”有人在小声呼唤。 刘大顺着声音走过去,见了那人低声问:“可有消息了?” 那人摇摇头,方察觉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开口吱声:“没。” 紧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沉寂。 “刘头,你说,小四他是不是……” 那人艰难地开口,才方觉自己声音已然晦涩。 已经五日了,都不见小四回转,更不曾听闻他的消息。 刘大沉沉地叹了口气:“怕是凶多吉少。” 那人眼中顿时一酸:“早知会这样,当时就该我去。小四还那般年轻……” 刘大在他肩头按按,沉声:“这事本就危险,恐怕牵连不小,一个不好,咱们就要都掉脑袋。” 那人抹了抹眼睛,问:“郡中可有派人来?” “没有看到郡衙的人。”刘大疑摇头道,“按理说,那处如若得了消息,该有人过来查看才是,如今却无声息。” 说到这,他猛然一顿。 那位贺娘子! 如此养尊处优的大族娘子,偏偏带着几个护卫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寻什么劳什子矿石颜料。 他本就对她那一行人警惕得很,如今更是确定此人来者不善。 “怎么了,刘头?”那人察觉到他的不对。 刘大眉头一皱,低声吩咐他:“你去将钱五也唤来,悄悄地,莫要惊扰了旁人。” 那人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去做。 等到钱五到了之后,刘大悄声吩咐了两人几句,便领着人朝自家院落去。 他小声示意,而后带着两人轻悄悄地进了院子。 卧房里一片静谧,有浅浅的呼吸声传来,里面的人睡得正熟。 刘大取了一把薄刃,将门栓轻轻别开,而后极缓地推开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带着人蹑脚进了房间。 那婢女躺在床边睡得正香,靠墙睡的,应当正是那贺家娘子。 刘大与同伴示意,两人一同下手,就要将贺令姜与青竹按住。 另一人注意着他们的动作,就等人被按住后,他就及时将贺令姜二人的嘴用布帛堵上。 哪知过了老半天,刘大两人却还是只微微俯着身子,却不见动作。 他动脚轻轻踢了一下刘大,提醒他快点。 见他不动,终于忍不住轻声催他:“刘头。” 还是不见回应,这下他终于觉出不对,伸手推了推刘大两人,果然,两人不动如山。 他心头一惊,悚然道:“你们怎么了?” 一阵轻笑在夜色中突然响起。 那人顿时吓出一声冷汗:“谁!” “我呀。”贺令姜撑起身子,盘腿坐起,笑意盈盈地看向那人。 只此时屋中黑黢黢的,那人哪里看得清她的模样,只隐隐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听得一阵笑声,渗人得紧。 那人颤着手指指着她:“你……你是人……是鬼?” 贺令姜笑道:“你看看不就晓得了。” 说着,她手上一扬,桌上的煤油灯便星星着亮起。 光晕顿时驱散了屋内的黑暗,眼前亮堂了起来。 那人只见床榻上,盘膝坐着一位好看至极的小娘子,正冲着他浅浅而笑,床前站着刘大两个,微俯着身子,两双手直直地向前伸去,却一动不动。 此情此景,当真骇人得很。 那人眼皮一翻,就要昏过去。 青竹赶紧翻身起来,按了按他的人中,回头嗔道:“七娘子,瞧瞧你,可要将他吓昏过去了。” 贺令姜摊摊手:“我怎地晓得他竟如此胆小。” 那人被青竹狠狠按了两下,这才猛吸一口气,回过神来。 他瞪大眼睛看着贺令姜与青竹,来回打量了几番,才确定面前两人并非什么鬼怪。 他松了口气,而后又心头一提:“你对刘头他们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让他们老实些罢了。”贺令姜绕过两人伸出来的手臂,翻身下床,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青竹瞪了那人一眼:“不想像他们一样,就小声点,懂?” 那人连忙捂住嘴巴,点点头,七尺的大汉,此时竟显得颇为无助。 贺令姜手肘撑在膝上,双手托住下巴,盯着床边定住的两个人看。 两人虽看不到她,却总觉一道目光如芒在背,让人心惊,冷汗顺着两人额尖沁了出来。 过了许久,贺令姜方开口问:“你们可站累了?若是累了,我便让你们活动活动,不过,可不能大喊大叫招了旁人过来。若不然,我可是不会让你好过。” 她这般手段,刘大几个又怎敢搞什么幺蛾子。 他现下心头后悔得要死,本以为那些护卫都去歇息,自己便能轻易拿下这个柔弱的小娘子,谁成想,这个看起来最弱的,才是最吓人的。 他只求眼下莫要殃及家中之人,哪里敢再招旁人过来,刘大在心中疯狂点头,这一动,便觉自己能动弹了。 他不由动了动自己举得酸痛的手臂。 刘大二人回身,便见贺令姜正坐在不远处的矮凳上托腮望着他们,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可眼下,谁也不敢将面前这人,当做普通的小娘子了。 刘大清了清嗓子,终是忐忑地开口问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可莫要再说自己是来寻矿石颜料的,就她这番手段,也不像一个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小娘子。 贺令姜站起身,两人便觉她身上气势一变,已然收起了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她盯着刘大二人,眼中的光芒隐有几分迫人,而后缓缓开口道:“我来查私采铜料之事。” 刘大目光猛地一缩。 果然! 她当真是冲着这事来的! 第九十八章 截杀 刘大心下打鼓,不知这人是敌是友,更不知是否该向她说起这事。 他不开口,身旁的那人更是不敢吱声。 贺令姜等了许久,都不见两人言语,她眉梢微扬:“怎么?你们莫非要告诉我自己毫不知情?” 若是对此事一无所知,又怎会在看到贺令姜明显来送钱的借宿人时,这般警惕?又在深夜,带人偷偷潜入房内,一副要将贺令姜绑起来的模样。 “莫不是,你们方才偷偷潜进来,是见我实在富贵多金,想要偷盗,或者绑了我换些钱财?”贺令姜问。 对啊,这是个理由。 刘大刚想点头应是,却听面前的小娘子又道:“大周盗贼律有言,窃盗赃,不盈一贯,罚劳役三十天;一贯至十贯,迁之;超过十贯,黥为城旦;满十贯文,则施肉刑,断一掌或一足。更甚者——” “处死。” 她摘下腰间的锦囊,在指尖晃了晃:“光这里面的钱券,便可兑五十贯不止。你觉得,我们若是报官,这刑罚会怎么判?” “更遑论,你还想绑人勒索,这严重些,可是死刑都当得。” 说到这,贺令姜面色微沉,凉凉地看着面前两人:“你们可是想好了?” 一滴冷汗从刘大的鬓侧缓缓滑落,他咽了咽口水,艰涩地开口:“我……” 未及他开口,他身旁那人就忍不住颤声问:“你.......你想知道什么?” “钱五!”刘大喝道。 眼前的这人来历不明,更不知和那伙人是否一伙,若是贸然将他们知晓的真相告知他们,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不说,怕是还要殃及家人。 贺令姜脚下一勾,将身前的矮凳踢到钱五面前,微微扬了扬下巴:“坐下慢慢说。” 钱五吞了下口水,依言坐下。 贺令姜笑笑:“你们知晓这南山一带有人在私采铜料?” 钱五点头,刘大见状不由闭了闭眼睛。 “那么……”贺令姜行至他身前蹲下,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他,“你们可是参与其间,与人一同私采了?” 那人一愣,而后连连摆手:“未曾未曾,这可是要杀头的事,我们怎么敢呐!” 他一副急着解释的模样,倒不似作伪。 既如此,那怕什么? 贺令姜眼中微眯:“你们是告密者。”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钱五身上顿时一抖。 贺令姜见状心下了然,私采铜料是要砍头的事,但如若那群人已经打点好,便没什么好怕,反而是那些不小心发现秘事的普通矿工,该心惊胆战才是。 一旦那群人察觉,他们竟知晓了这事,为了防止他们泄密,定然会将人灭口。 更遑论,他们还派人去郡上告密了。 怨不得这群人这般小心警惕。 贺令姜站起身,看着刘大温声开头:“你们也无需那般害怕,我并非私采铜料的那帮人,也不会对你们不利。” “我从孙郡丞那处知晓,此处有人私采,所以才特来此,想要查探清楚真相。” 刘大眼中一动:“你是从郡丞那处知晓这一消息的?” 贺令姜微微颔首。 这么说,小四应是已将密信递给了郡丞,只是他怎地还未回来?郡丞又缘何只派了这个小娘子过来查探? 他将心中疑惑问出。 贺令姜眉心微蹙:“你是说,那去送密信的人还未回来?你们也不曾见过孙郡丞派来的人?” “郡丞还派过旁人前来不成?”刘大眉头微皱,疑道。 孙郡丞在临川郡内已然任职近十载,他拉下过贪污受贿的前前任郡守,也送走了结党营私、欺压百姓的前任郡守,自己却无心高升,只稳居郡丞一职,岿然不动。 在位其间,更是为临川百姓做了不少实事。 若说在临川百姓心中,最敬崇的官员是哪位,既不是他们这县内的父母官,也不是临川最高的长官郡守,首屈一指的而是这位看似居于二把手的孙郡丞。 也因此,在发现有人竟私开铜矿时,他们不曾想过报给矿上小吏或者南山县守,而是派人去寻孙郡丞。 只是,密信派出了好几日,这边却未收到丝毫消息。 他们一开始还心下打鼓,想着是不是小四被人发现出了意外,或者郡丞不愿插手此事。 没想到,郡丞竟当真派了人过来 只是,人在哪里?又缘何不见身影? “孙郡丞一收到密信,便立时派了人手前来探查。听你这般说,可是未曾见过人?”贺令姜脑中顿时有了不好的想法。 刘大心中当下也有揣测。 既然收到信,且派了人前来查探,如今矿区内却除了这贺七娘子,不见旁的外人前来。 他再想到近两日矿上的莫名紧张起来的氛围,颤了颤唇:“可是消息被那帮人知道了?小四和郡丞派来的都……” 应是如此了。 孙郡丞那处一早被人盯着,他的动作想来都在监视范围内,旁人又怎会老老实实地任他去查呢。 贺令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也幸亏她等不及孙郡丞那处探出结果,自己先行带人来了南山,否则这一来一回,又不知要耽误几日。 自从开始怀疑柳渊,贺令姜出行时就特意隐了行踪。 因而,除了贺相山几个,旁人也不知她何时出府,又去的何处。 这一路行来,倒是未曾遇到任何截杀。 想来,对方还未注意到赵妾侍暴露之事竟然与她有关,更不曾想到,贺氏竟与孙府私下联手来查这事了。 只是,她偏偏在这个档口往南山来寻石,不仅刘大他们警惕,私采铜料的那帮人想来也会很快注意到她吧。 看着神色哀戚的刘大几人,贺令姜眼中温软了几分:“他们既已遭遇不幸,我们也无力挽回。逝者已逝,你们该多注意自己的安危才是。” “对方如今知道私采铜料这事已被泄露出去。截杀孙郡丞派来查探的人,只是第一步,之后,他们该要想法子将知情者一一灭口了。” 贺令姜望向屋中的三人:“你们近来在矿上,可察觉到什么不对?” 先前被她吓着的那个弱弱地开口:“这两日,矿上在查大家伙的下矿记录、负责区域,以及在矿中的人数和行踪。” 这是要看看谁有机会靠近私采铜矿的那处地点! 也因着这,他们此次下矿后,才会坐不住,想要再一起想想法子。 第九十九章 夜探 刘大这一支开采小队负责的区域,实则并不在那私采矿域的周遭,再加上这几日矿上刚发生过一次小意外,有些混乱,这事才能一时未查到他们头上。 但小四不见的事,早晚会被察觉,那帮人也迟早要查到他们头上。 刘大不由叹了口气。 发现竟有人在私采铜料,也是偶然。 那日刚好轮到他们这支小队歇息,一行人收了工就要回去。 小四却摆摆手:“我好几日没开荤了,正好从此处绕到背面,看看能不能碰到点东西,打打牙祭。” 矿山背面还未及开采,与南山另几座未被划到开采范围的山脉相连,山上倒还算得上葱郁,偶尔有山禽小兽出没其间。 小四这孩子活泼好动,又能捕得一手好猎,时常会偷偷过去,打些野鸡丰富下伙食。 他也未曾在意,叮嘱他当心点儿,便先带人下山了。 谁知到了天色昏暗之时,小四却一脸慌张地叩响了他家的门。 “刘头,刘头。” 刘大拉开门,皱眉看着他:“怎么了?” 小四将他拉到一旁的角落,低声道:“我今日到矿区背面,见到一件不得了的事。” “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刘大看他这幅模样,心头也不由一提。 小四咽了一口唾沫:“有人在私采铜矿。” “什么!”刘大唰地一下瞪大了眼睛。 要知晓,私采铜矿可是要杀头的大罪,谁敢冒着这等危险去做。 刘大抓着他,小声问:“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会事。” 小四往四周望了望,见没有人,才继续低声说:“我今日到山后去捕猎,瞅见一只野兔子,快捉住的时候,却不小心叫它跑掉了。我便一路追着它去。” 矿区后山与另一座山脉相连,小四追着那兔子,跑了大半座山,才在那兔子堪堪窜上另一座山头时,将它揪住。 他拨开乱草丛,将摁住的兔子拎起,不经意间却看到乱草堆中竟有轮车碾过的痕迹。 除却矿区要用轮车载矿石废料,谁又会在这与矿区相连的山脉处用上轮车? 他心下好奇,便循着地上的车辙痕迹,一路摸索过去。 山路难行,这轮车痕迹没多远便消失不见了。 小四心下好奇,正想上山一探究竟,就见不远处有动静传来,他连忙寻了个深草丛伏下身子,遮住自己的身形。 隔着草丛望去,就见几道身形由远及近而来,那几人身上还背着个大大的背篓,里面似是装了重物,这几步走下来,累得口中直喘。 “轮车呢?怎地不见影子?”那人放下背篓皱眉问。 草丛中的小四看到那背篓上面露出的东西,眼中不由一缩。 是矿石! 这群人,竟在此处私采铜矿! “天色不是还未完全暗下来吗?今日出来的早,咱们先等等。” “矿里还忙着呢?人手不够,都是一个人顶两个使,耽误这会儿,可是要误了不少功夫。” “你呀,这不正好趁机休息下?” “就你会耍滑头。”先前那人道,“虽然这活是累了些,但咱们拿的钱,是寻常的三四倍,要是不能按时按量地交出东西,难交代的不还是我们?” 几人不再说话,留了一人在这守着,余下的便先回矿上忙活去了。 小四透过草阔看去,就见那几人顺着山路往上去,在树木遮挡处不见了身影。 他趴在草丛中许久,等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才见几辆轮车从山脚处过来。 守着背篓的那人见了,连忙招呼着他们将东西装上车。 “你们可要小心些,莫要被人看到了。” “知道了。”推车的那人摆摆手,“你还不放心我们?” 声音远远地传来,小四只觉得熟悉,是南山矿区的人,他却一时想不起哪个。 然而即便如此,他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有人在矿区相邻的另一处山脉私开矿道不说,竟还有矿区的人为他们暗中运送! 这群人,可是要打着南山矿区的幌子,将这些私采的矿石运往别处? 他等几人都散开,才匆匆绕着原路返回。 小四毕竟年纪还小,猛然听闻这事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寻了矿头刘大商议。 刘大听他说了来龙去脉,不禁肃容思量起来。 “刘头,你说到底该怎么办?”小四问道,“可要告知矿里的监察吏?” “听你方才所言,这矿区怕是有人帮他们打掩护,且还非普通矿民。”刘大摇摇头,“去和监察吏说,不妥。” 怕就怕,他们这一说,便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小四闻言不禁踟蹰:“那便不管了?就当我们没见着这事?” 可是,这私采铜矿乃是大罪。 即便当下不说,以后朝廷若是察觉,追查下来,南山矿区的诸多矿工与矿民难免不会受到牵连。 刘大自然也晓得此事其中的凶险之处:“这事,毕竟是大罪,若是知而不报,来日追究下来,怕是也要受罚。” 可若去报了.......若是官官勾结,一个不好,自己没命了不说,反而要牵连了家人。 他眉头紧锁,对小四道:“你去将郑二、钱五两个喊来。” 这两人也是他这支队里的较为年长稳重之人,遇事不决,与他们商量也算妥当。 几人商议之后,便决定派一人去孙郡丞处告密,余下几人为他在矿内打掩护,以免有人察觉他突然不见。 只是如今,这密是告了,小四人却回不来了。 想到这处,刘大心下不由后悔。 贺令姜看他神情,便知他心中难过,等他缓了许久,方开口说:“事情已经发生,当务之急,该是查明真相,将背后之人揪出才是。如此,才能为小四报了仇,你们安全性命也能无虞。” “你们可知那矿洞在何处?” 刘大收了面上悲戚,回想了一番:“小四与我说过,但我们未曾敢进去查探,因而也只知大概位置。” “无碍。”贺令姜道,“我对这矿区以及附近山脉不熟,今夜还要劳你们与我指明方向。” “贺娘子现下便要去探那矿洞?” 贺令姜颔首:“时间紧迫,便且去看看那矿洞之中到底有何名堂!” 第一百章 矿道 此时已是下半夜,行踪恰好被掩在沉沉夜色之中,刘大领着贺令姜一行人偷偷地绕到矿山背后。 他站在两座山脉的相邻处,指了指半山腰:“矿洞就应在那处了,只是有山中草木遮挡,不知具体位置。” 山中昏暗,只有冷冷的月光流泻而下,隐约见得几分山的影子。 贺令姜举目望去:“劳烦刘家郎君了,余下的便由我们来查,你先回去吧。” 刘大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要不我留下,为你们放风?那帮人应是选在夜间运送矿石,若是来往之时,发现有人闯入便不妙了。” 贺令姜知晓他的好意,但还是婉言拒绝:“你是矿区的人,若是不小心露了脸更是危险,还是我们来吧,以免届时再扯到你们身上。” “方才进山前,我已遣人去通知孙郡丞再暗中派人来,且留了人手暗中护着你们,你且稳住你们自己,莫要让人察觉到不对,招来祸端。” 听到她这番安排,刘大心下安稳几分。 他便先行回去,将钱五两人稳住,想法子瞒住小四不见的事。 贺令姜带着人爬到半山腰,借着月色,果然在隐蔽之处寻到了一个洞口,旁边还用杂乱的草木遮挡着。 “七娘子,我带人进去吧,您先在外面等着。”贺峥还是担心里面危险,自然由他们这些属下先探明虚实为好。 贺令姜摇摇头:“我既然来了,总要亲自去探上一探。矿洞里面并不宽敞,无需那么多人进去。你跟着我,其他人隐在洞口周遭,暗中盯着,有了异动再另行通知。” 贺峥抱拳应是,他一挥手,余下的人便散到四周,沿着那条隐秘的山道布控开来。 青竹也在洞口周遭守着,随时接应。 贺令姜微微弯下腰,同贺峥一起拂开洞口遮掩的杂草,钻入洞中。 洞口不算宽敞,只容两人并肩而入,里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贺令姜掏出两颗夜明珠托于掌心,手上捏诀微拂,而后递给贺峥一颗。 在莹莹珠光的映照下,两人这才大概可见洞中全貌。 洞壁石块嶙峋,初极狭,往前走几步倒逐渐宽敞起来,形貌如同一只横放的瓮口。 然而不过十来步,这洞口便见了底。 倘若有人误入此地,也只会当这是个寻常山洞罢了。 只是,小四既说那几人是在这附近消失不见的,他们在这周遭寻了一圈,不见任何异常,只有这处,草木遮挡下,隐着一个山洞。 贺令姜蹲下身,捡起一块滚落在地的碎石,映在明珠下看了看,小小的石块一角还带着一抹蓝紫斑,这是碎石上附带的铜矿物质,与空气接触久了之后变色。 “是这。” 她丢下石块,走到石壁前,举起明珠细看。 横在身前的石壁看上去普普通通,还带有山壁的凹凸不平之感 贺峥伸出手,跟着在石壁周遭摸索起来,突地,他手上一顿轻声唤道:“七娘子。” 是石壁上的机关! 贺令姜眸中微深,冲着贺峥点点头。 他手上用力一推,便见正中的石壁微动,沿着中轴而旋,露出两道可供人通行的空隙来。 竟是将旋转石门伪装成了石壁的模样! 等两人都进入其中后,贺峥又将石门推回远处。 由此而入,才是真正进了矿洞。 相较于石壁的另一面,这处倒是明亮了许多,几盏油灯悬在石壁四周。 此处石壁密封,贺令姜不觉好奇他们如何通风,抬头寻去,果见在石壁周遭,见到许多孔洞,靠近了,隐有气体流通,想来是与外界相通。 只是,这些孔洞较小,他们先前寻觅矿洞入口时,竟未注意到。 这处是矿洞的出入处,倒是颇为宽敞,由此而始,可见五六条密道呈不同的方向,向山体深处延伸而去。 贺令姜挑眉,点了点最左侧的主矿道,这条矿道的走向,看起来与其他矿道颇有几分不同:“我们去瞧瞧。” 贺峥跟在她身后,两人悄悄往矿道深处而去。 这条主矿道还算宽敞,每间隔十来步,石壁上便悬着一盏油灯,以供照明。 主道两旁分布着许多狭窄的矿道,这是矿工们为开矿取矿凿出来的,仅能容一人半伏着身子通过。 “七娘子,我进去看看。”贺峥道。 贺令姜微微颔首。 未过多时,便见贺峥从那狭窄的矿道里钻出来:“里面没人,这处应是矿工开采过后的废道。” “那我们再往前瞧瞧。” 沿着主矿道朝前,便见其中有人影往来,贺令姜与贺峥各自避到一旁狭窄的矿道里,就听得外面有人说话。 “如何,你那今日出了多少?” 另一道声音叹了口气,回道:“挖了整整一日,也不过出了六七十斤铜料。” 着实算不得多,因着这,自己拿的赏钱,也要少上几分。 先前那人卸下自己的背篓,安慰他:“不算少了,我这也不足百斤。咱们这处,本就不是大头。” “是呀。”另一人叹道,“这处山脉虽与南山矿区相连,却不盛产铜矿。咱这处的铜料,只是连带着采出来的,能采着这么多,已是不错的。” “我只是羡慕另几处,同样在这山里呆个一日,他们那处出来的东西可要比咱们多上不少,赏钱也要比咱们多些。” “知足吧。同是采铜,咱们这处的工钱已比那南山矿区高上许多了,至于每日能采多少,也不是你我能控制的。这每日的工钱是定下的,不过是少拿些赏钱罢了,无妨。” “也是。”那人跟他一起,将背篓里的矿石倒在主矿道的地上,便拿起空篓,继续钻入狭窄的矿道之中忙活去了。 主矿道上顿时安静下来。 躲在暗处的贺令姜停了几息,见没有声音在传来,便侧身出了矿道。 主矿道的正中堆着许多采来的矿石,就等负责输运的人前来运送。 她屈膝蹲下,拾起一块矿石,即便洞中昏暗,暗铜红的颜色也格外亮眼。 伸手一块块翻看过去,皆是如此。 是铜料无疑。 只是,想到那两人先前的对话,她不由微蹙,这处山脉并不主产铜矿? 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花了大价钱雇人在此开矿? 他们口中那几处,又到底在开采什么东西? 第一百零一章 松手 贺令姜站起身子:“我们去其他矿道中看看。”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 贺令姜瞧瞧另外四条还未及查看的矿道,点了其中两个:“你负责这两条,剩下两个归我。” “主要探清里面开采之物,若先出来了,便隐在这附近稍等。” “是,七娘子小心些。”贺峥叮嘱了她一句,便进了矿道。 贺令姜也转身进了右侧的矿道。 这条矿道,相较于先前那条,明显要热闹许多。 除却前面已经开采过的废道还算安静,往后走,便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开凿声沿着狭小的矿道传来。 几乎每条狭小的矿道中,都有人在里面忙碌。 虽是深夜,但矿道之中本就不分昼夜,这些矿工不过是累及了便睡,睡醒了就继续采矿。 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在这矿洞之中从未有过停歇之时。 贺令姜避开里面时不时出来倒矿的人,靠近中间堆积的矿物。 在周围油灯和她手中那枚明珠的映照下,矿石的颜色清晰可见。 一块块黑褐色的矿石静静堆在地上。 这不是铜矿! 贺令姜眉头微蹙。 她伸手摸索,紧接着眼中不由一缩。 是铁! 他们竟是在此处开采铁矿! 怨不得,先前那人说这处山脉并不盛产铜料,原来竟是被铁占了去。 铜矿、铁矿并非不能伴生,但两者地质毕竟有差,因此有些山脉盛产铜,有些山脉盛产铁。 如果说,南山矿区正在开采的那处,以铜矿为主,那么这处山脉想来便是以铁为主了,且还伴有少量铜料出采。 刘大他们之所以会报此处有人私采铜料,想来只是因着恰好遇到这批人运了铜料出来,亦或天色昏暗没有看清楚。 如今看来,这群人主要在采的,还是铁矿! 贺令姜双眸微眯。 私采铜料亦好,私采铁矿也罢,这两者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然而后者事态可是要比前者严重几分。 如果说,前朝还曾放开铜矿,允民间开采后再官府统一收缴。 这铁矿,却是历朝历代都牢牢把控在朝廷手中,不曾让旁人动过分毫。 铁既可制成农具,保证一国耕作之本,又能锻造兵器,助将士在战场取胜而归。 历朝历代为了确保政权稳定,均下令“铁矿官营”,是不可能交由民间经营的。 铁器的铸制,亦由官府经营,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如今却有人在此处私采,这事若是爆出,带来的动荡怕是要比私采铜矿还要厉害。 贺令姜正暗自思量,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旁边的矿道里传来,是有人出来倾倒矿物了。 她连忙侧身躲入一旁的矿道内。 “啪!” 因着她的动作,有小小的石块从头顶滚落,砸在地上。 贺令姜眉心一跳,屏住了呼吸。 “叮叮,叮叮,叮叮……” 周遭的矿道里凿石的声音不停,这小小的声响,在这矿洞之中似也算不上什么了。 出来倒矿的那人并无所觉,他将背篓里的铁矿倾倒在中间的矿堆上,不由活动活动了筋骨。 而后,便从怀里掏出一块馕饼,坐在矿堆上吃了起来。 又有人从矿道出来,见状不由道:“还有吗?也给我来一块。” 那人咧嘴而笑,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得亏我存的饼子多,呐,给你点。” 说着,他又掏出半块饼递了过去。 “谢了,兄弟。”要饼的那人伸手接过,也跟着他一屁股坐下来,“干这体力活,就是饿得快。” “是呀。还好给的工钱不低,多劳还能多得些赏钱……”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埋头啃饼。 贺令姜藏身的矿道里,安静极了,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只有凿石的声音和两人嚼着饼子的声音传来。 那两人吃过馕饼,又歇了几息,这才提起背篓,又回到各自负责的矿道之中去了。 外面安静下来,除却周遭的凿壁声,贺令姜所在的矿道里,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静极了。 她屏着呼吸,而后手上猛然动作,旋出袖间短匕向虚空中刺去。 黑暗之中,带着凌厉之势的匕首,却猛地顿住。 一只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贺令姜止住手上攻势,即便看不到,她也知晓那短匕此时正抵在对方的心口处。 她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对方也沉默不语。 两人僵持不下,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肯率先松手,只有矿道里的凿壁声一声声传来。 对方的手掐得极紧,贺令姜只觉呼吸都有些不畅,然而握着匕首的右手却稳稳不动。 她心下暗道,自己这脖颈刚刚愈合了几分,再这样下去,却是又要被这人给掐断了。 她将短匕往前顶了一分:“松……松手。” 那人的掌间却又紧了半分:“收刀。” 贺令姜不由庆幸自己并非活生生的人,否则此时难保不会被掐得昏过去。 匕首往后缩了两分,掐着她脖子的手掌也紧跟着松了松。 “我数三声,我们一起放手。”贺令姜吸了一口气道。 “好。”那人在黑暗中点点头。 “一。” “二。” “三!” 两人一动未动。 贺令姜讥道:“阁下未免有些不守诺。” “你不也是如此?”那人反讽。 说好的一起松手,他们二人却都纹丝不动,明显不信对方,又何必互相指摘呢? 贺令姜不由无话可回,但如此僵持也不是法子。 “阁下藏身于此,想来也是暗中进来,不想背矿中之人察觉。你我二人这般僵持,等到他人发现,只能一同困于此地。” 贺令姜声音微沉:“重来一次,这一次,一起松手。” 那人还是一个字:“好。” “一。” “二。” “三!” 这次,两人终是同时收回直指对方要害的手。 贺令姜那本就脆弱的脖颈终于保住了。 那人松手的瞬间,她便立时旋身出了矿道,那人也紧跟着出来。 贺令姜脚下微旋,挥袖间,周遭的油灯顿时熄灭,这半截主矿道暗了下来。 昏暗之中,那人只觉一道利刃直冲自己而来。 他伸手格开贺令姜的手,而后侧身避过她的攻势,与她拉开距离。 贺令姜手持短匕,直指那人:“阁下到底是何人?又缘何会来这矿洞之中?” 那人冷笑一声,声音清冷之中带着几分低沉,似是正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阁下连个人都不是,来这矿洞又有何目的?” 他方才扼住她的脖颈,入手只觉一片冰凉,触手之下,颈间竟无脉搏跳动,血液流通之感。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并无活人之气。 是人,皆有气,或清或浊,但都带着一股温热。 但她的气触上去,却如林中雾,山间岚,清清凉凉,毫无活气。 面前这人,并非活人! 第一百零二章 相斗 黑暗之中,贺令姜双眸微眯。 大意了,她用玄术掩藏许久,除了茜娘与她算半个同类,察觉到外。旁人便是觉得她体温偏冷,也不过是觉得她体质差罢了,何曾想过她竟非活人。 不成想,今日竟在这里暴露了。 如此,这事便不能善了了。 她今夜上山,为了方便,并未带伞,趁手的含光剑也不在,只好再次横匕,冲了上去。 那人背上倒是背了一把长剑,但矿道毕竟狭窄,施展不开,再加上短兵相接,必然会引来矿洞中的人。 他并未抽出剑来应战。 一掌击开贺令姜持刃的手,那人反手就从袖中掏出一道符箓,朝贺令姜身上贴去。 贺令姜一时不查,倒被他贴了个正着,整个人的神魂顿时剧痛,手上不由一松,短匕便朝地上落去。 那人俯身一捞,便将短匕接到了自己手中。 贺令姜连连倒退几步,她忍着那股剧痛,手上迅速捏诀施术,口中念咒,身上的那道符箓便瞬间化为一道灰烬,从她身上散落,扬在空气中不见。 矿道上没了灯光照明,昏黑一片,那人虽看不清楚,却能清楚地感觉到符箓的气,不见了。 “你竟通晓玄术!”他眸中一凝。 这道驱魂符,是专门用来对付魂体鬼物的,虽比不得长梧道长所绘,却也威力不小,没想到就这么轻飘飘地被她化解了。 贺令姜冷冷一笑:“可不止呢。” 她心头也是起了几分火气,捉鬼诛邪这么多年,除却玄阳那名不怀好意的老道,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做妖邪来捉。 更可恨的是,她竟被一道符箓贴了个正着,还伤了几分神魂。 这对以符术见长的贺令姜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既要与我比玄术,那我就奉陪到底!” 说罢,贺令姜手上结印,凌空画了道符印,而后一扬,那符印便向那人袭去。 虚空画符,以符为攻! 当今世上,有这般能耐的堪堪不过五个指头,只不知这临川城内又何时多了一位这般人物! 那人连忙侧身,避过她这一击,而后又从袖中纸符向贺令姜甩去。 贺令姜冷笑,轻巧地避开纸符。 她方才不过未曾料到这人竟随身带着纸符,一时大意罢了,如今既有防备,又怎还会被他贴中? 她手上迅速翻飞,一道道符印向那人袭去,那人一个避之不及,身上衣袍便被割掉了一片。 他脚尖在石壁上轻点,飞身跃至贺令姜身后,出掌再次向她击去。 两人虽在打斗,但都尽量避免惊动洞中开采的矿工,因而几招过下来,看着虽是激烈,却也悄然无声。 贺令姜实在烦他时不时抛出的驱魂符,深吸一口气,脚下微旋,俯身下腰避过他击来的一掌,而后从他臂下滑过,一条丝带便绕到那人腕间。 紧接着,她矮身又从那人右臂间旋到他身后,手上一紧,那人的右臂便被她反身扣到背后,动弹不得。 贺令姜扯扯手上的丝带:“你还是不要到处乱扔你那破纸符了,鸡肋!” 那人不禁无语,这符箓拿出去,便是那太清观里的掌观,也不得不赞上一声。 她倒是第二个骂自己画符鸡肋的人! 他脚下微动,顺着贺令姜的力道,左手就趁她不备向她反肘击去。 贺令姜早防着他这一招,微微侧身避过他这一击,反扣他右臂的手稳稳不动。 而后,指尖画符,就要向他背心击去。 那人眉心一皱,左手双指并拢,凌空一画,背上的长剑猛然出鞘,横到了背心处,贺令姜的符印被剑身一挡,顿时消散开去。 剑气纯正凛然,颇有一剑破万法之势。 贺令姜被这剑气一逼,本就伤到的神魂顿时有几分不稳,她连忙松开反缚着那人右臂的丝带,退到矿道旁的石壁处。 那人左手持剑,旋身直指贺令姜,右臂上还挂着她绕于其上的丝带,一端垂下在半空悠悠晃荡。 他垂眸看了看,而后抬头:“比玄术,我是比不过你。不过论起剑术,这天下能胜过我的人,我倒还未曾遇见过。” “而且我这剑,诛邪,恰巧是你的克星。” 贺令姜额角微跳,幽幽叹了一口气:“何必呢,若是放开手打起来,我虽奈何不得你,可你也拿不下我。届时,还要惊动洞中旁人。” “我观阁下,暗探矿洞,也是不想令人发现自己行踪的。'”她放软了语气,“咱们既然目的一致,不妨就将先前的一切当做误会,就此翻篇吧。” 这会儿倒要翻篇了? 那人心中冷笑,凝声说道:“阁下先前施术攻击我,可不是误会。” 她出手迅速,若是被她那符印击着,死是死不了,重伤倒也不至于,但伤在暗处,若是不小心调息修养,怕是还会影响日后的修行。 贺令姜哂然一笑:“我这不是猛然被你贴了一道驱魂符,气着了么?” “再说,方才我可是手下留情了,不过施些攻击力不强的术法罢了,若是施了全力,不等你将这剑抽出来,怕是早已被我打趴下。” 那人冷哼一声,没道,她这般收着,不过是怕惊着正在开采的矿工罢了。 同样地,他现下持剑还不出手,也不过顾忌着,不想闹出动静来。这也是他为何一开始未曾拔剑的原因。 “既如此,你我便暂且言和。一切事宜,等出了这矿洞再说,如何?”贺令姜此时的语气,可谓是甚是温和了。 那人微微颔首,又想起洞中灯光皆被她拂灭,两人虽摸黑斗了许久,她现下怕也看不清自己神情。 “好。”他又补了一声。 “那便行。这一次,咱们说准了,谁也不许诓人。” 他看了看石壁前立着的模糊身影:“自然,你也莫要忘了这话才好。” 毕竟两人在对方心中,实在都算不得守诺之人。 “记着呢。” 贺令姜行至他身前两步处,从袖中掏出明珠:“摸黑斗了半天,我也没带火折,便先用这个照明吧。” 她抬头向着那人看去。 珠子在她掌心散出莹莹的光芒,照亮了相隔两步的二人的脸庞。 猛然看到对方面容,两人眼中都是不由一震:“是你!”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 那人眼眸微眯,面前这张脸,赫然正是上元之时,他在明月湖西畔见着的那名小娘子。 只那时,他见着她时,这名小娘子刚刚收服了一只鬼物,拦了自己诛鬼的剑,一副玄士模样。 如今,她却成了妖邪鬼怪之物。 可见她遮掩之高明,若不是今日自己与她近身接触,触到她的颈间不对,凝神去感知了她身上的气,怕是再打个照面也未能察觉。 待听到贺令姜脱口而出的那声“是你”,他眉梢不由微抬。 “你认识我?” 贺令姜一顿,而后呵呵一笑:“笨鸟先飞嘛……咱们打过照面的,你这不是认得我么?” 那人眸光微深:“我认得你,是因你彼时除了面具。但我,却是一直戴着那凶兽面具的,你又何时见过我真容?” 面前这张脸,鼻梁峭挺,剑眉如裁,可谓是俊美卓绝。 明明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却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神情。 那双极为深邃的眼眸,在珠光映照下,透着幽幽的光,犹如一汪深潭,淡而冷,静而凉,愈发显得不可捉摸起来。 真不好骗。 贺令姜暗道。 她眉眼微弯,扬起一张笑容:“你虽戴着面具,但背上的这把剑却是未变。先前洞中昏暗,我未曾留意,这不看到了,才猛然想起。” “怪不得,方才觉得你的剑气这般熟悉呢。” 这般年纪,便修出一剑破万法气势的,天下间也就一个人了。 镇北王世子,裴攸,裴子越! 她先前虽觉得剑气有几分熟悉,却未多想。 不成想,面前这位,竟是故人! 只是,眼下这位故人正紧紧盯着她,一副明显不信她说辞的模样。 毕竟,她那话脱口而出时,看得可是他的脸,并未侧首去瞧他收回背后的长剑。 “说谎。”裴攸盯着她,开口道。 他这幅势要弄个明白的架势,倒是难得带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 镇北王世子裴攸,今年也不过十八岁,尚未及冠啊。 只是,这孩子,还一如既往地不好骗。 贺令姜微微耸肩:“好吧,我确实见过你,裴世子。” 裴攸眼中顿时一厉,刚想抬手,便被贺令姜按住:“说好不动手的。” “你怎地认识我?”想起先前约定,裴攸收敛了身上气息。 贺令姜眨眨眼睛,莹莹珠光映得她眼中一片潋滟:“我若说在北境,偶然曾见过世子的风姿,你可相信?” 裴攸掀了掀唇,冷冷吐出两个字:“不信。” “不信便算了。”贺令姜垂下眼睫。 反正,她说的是真话,这次可没骗他。 裴攸冷哼一声,这人却再无要解释的意思。 他知此时怕也问不出什么,只得将这个问题暂且撇到一边:“这事暂且不提。只是,你既非常人,又悄悄潜入这矿中,意欲为何?” 贺令姜无意瞒他:“我收到消息,说此处有人私采铜矿,便来查探。” 她将手中的明珠往旁边的矿堆照了照:“只是此时看来,这处似乎采的并非铜矿,而是铁矿啊……” “世子呢?你不远万里,从北境来到这临川治下的小小矿山内,又是要做什么?”贺令姜侧首看向他。 裴攸本不想答,看着她的目光,不知为何,本要咽下去的话却从口中而出:“我来查私售铁器一案。” “私售铁器?”贺令姜皱眉。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面上顿时一沉。 “莫要老是沉着一张脸,跟个老翁似的。”贺令姜拿着明珠在他面前晃了晃。 裴攸被珠光晃得眼中一花,听得这话,面上却不由跟着缓和几分。 “你我如今也算半个熟人了,你既从北境追查到这处,想来,我这私采铜料案与你那私售铁器案,都与当下这波人脱不了干系。”贺令姜道。 她知晓裴攸心中的戒备,开口道:“既然你我都要查这波人,那该暂时摒弃方才的误会,联手合作,如此才能事半功倍。若是互相提防,反而扰了各自探查的进度。” 裴攸微微拧眉:“这事,不是你该插手的。” 私售铁器的这批人,已是越过北境,将铁器偷偷运往北狄人手中。 这已不是一般的私售铁器案,更有通敌叛国之嫌。 一般人,还是莫要贸然插手的好。 贺令姜竖起食指,在他面前微摇:“世子来北境,带了几许人手?” “够用。”裴攸冷冷道。 “那花了多久查到这矿上?”贺令姜又问。 裴攸皱眉:“两月有余。” 贺令姜“啧”了一声:“太慢。” 裴攸看了她一眼,她怕是不知北境距此有多远吧? 他收到消息后,便从北境出发,上元那日方至临川,而后一路探查至此,已算不上慢了。 “世子可知我查到这里用了几日?” “几日?” 贺令姜笑笑,竖起两个指头:“两日。” “你瞧,这就是当地人的好处不是?”她似乎有些得意,“世子从北境而来,一路紧赶慢赶,也要花上近月余。任凭手下再能干,在这异地,也要再花上月余才能探得消息。” “而我只要几日便足以。”贺令姜侧首看他,“世子不如与我合作?” “既然查到此处,离揪出背后之人便不远了。”裴攸毫不动心地拒绝她的提议。 “那世子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裴攸眼中微凝:“你有?” 贺令姜肯定地点头。 “是谁?”裴攸眸中一沉。 “这便不可说了。”贺令姜摇头,“毕竟世子并不愿与我合作。既如此,咱们还是各查各的。” 裴攸额角微跳,深吸一口气:“你若真有消息,且承诺不会对旁人泄露此事,咱们也不是不可以联手。” 贺令姜好笑地看着他:“裴世子可莫要如此勉强,毕竟我这处,也不缺人手使。只是念着与世子也算半个熟人,想要顺便帮世子一把罢了。” “不勉强。”裴攸扯出一个笑容,而后微微欠身行了个叉手礼,“这位娘子若有消息,还望助我一把,攸,感激不尽。” 贺令姜这才伸手虚扶他的手臂,眼中含笑:“裴世子着实多礼了。既然世子恳切请我相助……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她又一顿,疑声问道:“只不知,世子可还要驱鬼诛邪?毕竟,我可非活人,算得上半个鬼物了。” “怎会。”裴攸强自笑了笑。“娘子都说了,你我也算是熟人。” “虽不知娘子如何成了当下境地,但几番接触,我也知晓娘子并非恶人。” “私售铁器案,更可能危及边疆安稳,娘子此时愿意出手相助,更可见心中良善。既如此,我又会不分青红皂白呢。” 贺令姜看着他的笑,可真是勉强呢:“世子,还是莫要强笑了,你这般当真有些不大好看。” 裴攸不由面上一僵,她可真是太会说话了。 第一百零四章 帮扶 裴攸收了面上的笑,问她:“如何称呼你?” 贺令姜破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姓贺,名令姜,家中行七。” “贺七娘子。”裴攸微微颔首,“幸会。不知贺娘子到底怀疑何人?” 贺令姜正要开口,身后的主矿道却又人远远而来,是有人来巡视了。 她与裴攸对视一眼,连忙将手上明珠拢回袖间,而后与他各自飞身藏至一条矿道里。 “咦?这处的油灯怎地灭了?”那人喃喃疑道,而后取出袖中火折,上前将几盏油灯一一点亮。 这处主矿道顿时又重新明亮起来。 他走至中间堆积的矿石前,围着矿堆绕了一圈:“今日出采的铁矿倒不少。” 正此时,贺令姜藏身的矿道内,一阵窸窣声由远及近而来,又有矿工要出来倾倒矿物了。 她暗道一声:今日选的藏身之处,都不怎么好。 矿道狭长,矿工手上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微弯着身子正往这处来,远远地,就看到矿道口似乎有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刚想开口问一声“是谁”,却突然觉得一股困意突然袭来,上下眼皮就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软着身子就要往前倒去。 贺令姜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捞起即将落地的油灯,一手扶住即将倒地的矿工。 这一扶,她便不由面上一苦,脚下更是沉了几分,还真是重! 不知这矿工到底采了多少东西。 这矿工加上他背上的这些矿石,得近三百斤了吧。 这下,贺令姜半蹲着身子,一手悬着一盏油灯,一手连带着自己半个肩膀撑着矿工,倒不知要如何将他轻轻放下了。 她感觉自己再动一下,那矿工就会像一座大山压下来。 松了他吧,他背上那百来斤重的矿物,就得把他压得不轻,万一惊了外面巡视的人那就更糟。 矿道内的一切都被凿壁的叮当声掩下,巡视的人不过在主矿道转了一圈,很快便走远了。 裴攸出了矿道,却不见贺令姜的身影,不由皱眉,探身进了她藏身的矿道:“怎么了?” 贺令姜苦着一张脸回头:“快帮我扶着他。” 方才同她斗了这么久,都未见她吃瘪的样子,如今见到她这幅形容,裴攸不禁心情大好,脚下却还是依言上前,伸手替贺令姜扶住了那就要倒下的矿工。 贺令姜顿觉身上一轻,她连忙蹲下身子,先将手上提着的油灯放到地上。 “他怎么了?”裴攸问。 贺令姜动了动自己酸痛的双腿:“昏睡过去罢了。” “看到你了?” 贺令姜眉心微蹙:“应当没有看清,矿道狭长幽暗,他手上虽然提着灯,但我离他有段距离,至多一道模糊的影子,而后又迅速施了昏睡咒在他身上……” 裴攸点点头:“怎么处置?” 贺令姜叹气:“就扶他坐下吧,当他不小心睡着了。” 只愿这般能骗过他,毕竟矿工累极了,在矿道里睡着也是常事。 矿工背上的一筐矿石重量不容小觑,她微俯着身子去帮裴攸扶人。 这矿道本就狭窄,这处又一下子挤了三个人。 先前贺令姜半蹲着,不曾察觉,如今她猛然站起身,就正好立到裴攸胸前。 他不由有几分不自然,轻咳一声。 “怎么了?”贺令姜问,她微微侧首,额上的发正好扫到裴攸颈间。 裴攸强自忍下那股痒意:“无事。” “现下矿道狭窄,你我站在他身前,不便扶他坐下。你先撑着他,我取下他背上的背篓,再扶他坐下。” 贺令姜点点头,那发丝又在他胸前微微晃动。 裴攸胸腔中闷咳一声,这才动手将矿工身上的背篓取下,放到矿工身后,而后又同贺令姜扶着他坐下,将他斜靠在背篓中的矿石上,一副打瞌睡的模样。 “行了。”贺令姜松了口气,猛地就要起身。 她身后裴攸却是闷哼一声,捂着自己的下颔说不出话来。 贺令姜一顿,讪讪道:“对不住,竟是不小心撞到你了。只怪这矿道太窄了。” 她重新半蹲下身子:“你先出去,世子先请。” 裴攸被她这后脑勺一撞,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但她也并非故意,与之计较又实在有失风范,只得气闷着出了矿道。 贺令姜跟在他身后从矿道里钻出来:“余下的事情,先出去再说吧。” 裴攸闷着头嗯了一声,两人飞身便沿着主矿道沿路返回。 见到贺令姜出来,隐在暗处的贺峥连忙现出身形:“七娘子。” 看到突然出现在她身旁的裴攸,他不由蹙眉:“这位是?” “也是来查私采之案的。”贺令姜未提裴攸的身份,只轻描淡写地回他。 “可探明另两条矿道里的在采之物了?”她问。 贺峥面上一肃:“是铁。” 果然如此,贺令姜心道。 “我这处也是在采铁。至于另一条……”贺令姜转头看去,她在矿道里耽误了不少时候,还未及去看。 “亦是铁。”裴攸接道,“我先前已经看过了。” 这五条主矿道,除了一处出少量铜外,其他皆以出铁为主。 这处矿洞,私采的是铁无疑了。 “既如此,我们先出去。” 如是私采铁矿,背后又扯到私售铁器与北狄之事,这事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扯得清的。 贺峥应是,上前将石门推开,三人出了矿洞。 一旁守着的青竹见他们出来,连忙上前:“七娘子。” 等看到贺令姜身旁的裴攸时,不由一愣,见自家娘子并无解释的意思,便知趣地未吭声。 既然已经探明此处确有人在私开矿物,且规模不算小,也算有所收获,贺令姜带人,先行回了南山矿区之中。 裴攸跟在她身后,眼见着她就要头也不回地进院子,终是忍不住开口:“你先前未说完的话呢?” 贺令姜转过身,眉眼一松:“我今日刚到这矿区,自还要再呆上一日,才不令人生疑。裴郎君若是着急,不如先回郡上,这未完的话,我改日必当告知。” 她现下还离不得矿区,若是告知裴攸柳渊的名姓,她敢打包票,他能立时跑到柳渊处,来一招夜探郡守府。 只是,裴攸当下还是先同她一起留在矿区为好。 矿区这处,既然已经察觉有人发觉了他们私采的秘密,且柳渊也知晓孙郡丞那处已然收到消息,截杀了高密者和派来探查的人。 柳渊若想不让这消息再外泄,最好的法子便是杀掉孙郡丞以及告密者这些知情人。 幸而她出发之前不放心,另派了人手,暗中护着孙郡丞。 若不然,等她回去,孙郡丞的小命若是不在了,这事可就不好说了。。 这两日,矿区必然也会有动静,多上裴攸一个帮手,也好应对。 只不知,他们到底会如何行事? 第一百零五章 监采 裴攸冷哼,他就知道,这人不会轻易告知与他。 没有得到她的消息,裴攸自然不愿就此离开。 贺令姜口上虽说让他先回郡上去,却不告知她怀疑之人的名姓,想来是要借此拖着他留在此处。 裴攸眯了眯眼睛:“矿上会有动静?” 聪明! 贺令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裴攸只做不觉,问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带着这么多护卫还应付不得?非得将他也扣在此处? “我也不知晓。”贺令姜面上毫无任何不好意思的模样,“正是拿不准对方会怎么做,才要将你留下来,重做帮手,以备不时之需嘛。” “毕竟,万一打起来,咱们这处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你我只是暂时联手,各取所需,届时还请贺七娘子遵诺。”裴攸冷冷道,言下之意,别跟他称咱们,他们可不是一波人。 啧,许久不见,这脾气还挺大。 “行。”贺令姜以袖掩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折腾了大半夜,天色也不早了,大伙自去休息吧。” 说罢,她挥挥手,便带着青竹进了刘家的院子。 裴攸站在院外,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自顾自去歇息了。 贺峥瞅了他一眼:“裴郎君,我们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你可暂去车中歇息。” “不用。”裴攸声音愈发冷了。 他在北境这么多年,时常跟着阿爷一同作战,风餐露宿那是常有的事,即便在这矿区,寻个隐秘的地儿休息一晚,也不是什么难事。 贺峥面有难色:“七娘子不知何时要用人,裴郎君若要相助娘子,还是和我们弟兄呆在一处为好,如此才能及时得到消息。” 合着这是将他当做自家护卫了,还得随叫随到? 裴攸冷笑一声。 这么多年,能成功气到他,又让他无可奈何的,贺令姜她是第二个。 他甩了甩衣袖:“走吧。” 第二日,在刘大家用过早食后,贺令姜便由他家的孩童伴着,一同到矿区转悠。 二月中旬的太阳不算大,但这位娘子身边的婢女,却撑着一把大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来往的矿民都不由侧目。 孩童拉着贺令姜到了一堆石块边,这是采矿时挖出的废石:“贺娘子,你看看,可有你用得着的。” 这般废石,连铜矿都未出,想要寻出那能出颜料的矿石怕也不可能,贺令姜却依言蹲下身子,在石堆上挑拣。 孩童也蹲在一旁,有模有样地选起自己觉得有趣的石块来。 远远地,有一人慢步踱了过来,周围矿民见了,都不由微微欠身,双手合握胸前,朝他施礼。 那人在贺令姜不远处停下脚步:“这位娘子并非矿区之人吧?怎会在此处?” 贺令姜转过头,便见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小吏,正皱眉看着她。 她放下手中的石块,微微拂了拂衣袖站起身:“我来此处寻些矿石。这里虽是矿区,但却非开采区域,只是倾倒废料、矿民所居之处,似乎并无律令规定旁人不得入内吧?” 小吏打量着她,看她这幅作派,当是并非小门小户出来的:“不知娘子出自哪户人家?” “临川,贺氏。”贺令姜道。 小吏眼中一惊,皱着眉头也立时舒展开来,面上便挂上了几分笑:“可是咱们临川郡内的望族贺氏?” “自是。”贺令姜颔首,“贺氏家主乃是我父,岂有作假?” 竟是贺家嫡支的小娘子! 这贺氏可谓是临川第一望族,虽然退出庙堂许久,声望却在整个临川郡都未曾削弱。 毕竟祖上是前朝重臣,而今又能出了太子妃的人家,这大周朝也没几个。 这贺家的娘子,怎会突然来了这南山矿区内? 小吏心下生疑,面上却更是柔和:“方才听贺娘子说,要来咱们这处寻些矿石,可是有什么用处?某是这南山矿区的监采吏,在这矿上多年,许能帮上一些忙。” 贺令姜轻轻蹙眉,看向那堆石头:“我是想寻些能用作颜料的矿石,可惜翻了一圈,愣是没能看到可使的。” 小吏一笑:“若要寻那矿石颜料,贺娘子可是寻错地方了。咱们这处专采铜矿,是不出那些用作颜料的矿石的。” “矿石天然相生相伴,挖采铜矿之时,发现那一两个颜料矿石不也是常事?”贺令姜疑道。 “贺娘子说得没错。可您要也知道,那些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即便被发现了,也是上交给朝廷处置。” 小吏看了眼身前的石碓:“这处只是开采出来的废料罢了,您在这处寻找,怕是寻不到什么的。” “贺娘子既出身大族,当不愁钱财使用才是。”小吏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您若真想要矿石颜料,某便想法子,去替您寻个几块。” 贺令姜皱眉,仿若一个娇气任性的小娘子:“你也说了,我不愁钱财,要想买什么样的买不到?我就是想自个儿寻上几块儿罢了。” “这亲自寻找矿石颜料的乐趣,哪是花钱就能买来的?” 小吏面上一僵,这位贺娘子可真是爱好独特。 然他们这些出身世家大族的人,本就肆意惯了,人家有底气,旁人谁又能指摘半句? 他讪讪一笑:“那某便帮不上娘子什么了。” “这可未必。”贺令姜倔强地摇头,神情中带着几分狡黠任性。 她侧身,伸手遥遥一指矿山:“这矿山不正开着么,监采可能放我上山去寻矿?” 青竹在她的示意下,连忙掏出一袋子钱,避开旁人递给他:“我家娘子若真能寻到心仪的矿石,必当还有重谢。” 小吏只觉手上一沉,他不由垫了垫,却还是强忍着将袋子塞回去:“这可使不得。山上乃开采重地,且人来人往的,贺娘子可去不得。若是被人发现了,某这小吏的位子也要不保了。” 贺令姜噗嗤一笑:“监采怕什么?这正在开采的矿山,我既去不得,那便不去了。可这矿山背后,或者紧邻的山脉呢?” “那处可无人开采,我若私下带着护卫前去,也扰不着旁人,只要监采不说,自然无人知晓。” 她递了个眼色给青竹,小吏手中便多了一张可兑百贯的飞钱券。 可这番话一出来,那小吏却顿时变了神色,看也不看地将钱券塞还给青竹:“那处亦是朝廷划分的开采要地,除却朝廷矿工,旁人都不得上去。” 他很是怀疑,面前这贺家的七娘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吏愀然肃容,一副为她着想的样子,劝诫她:“此处山脉皆不是随意可采的,贺娘子还是莫要在这里花心思了,早些回府为好。” 贺令姜歪头看着他,正如一名天真的烂漫的少女,而后微微一笑:“好。” 第一百零六章 葱花 她应得这么痛快,小吏倒不由一愣。 贺令姜笑着道:“监采既说此处山脉不得私人采取,我便也不浪费时间了。只不过,难得出来一趟,既来了这矿区,说要寻矿石,还是要尽兴而归的。” 她伸手指了指身前的石碓,和远处的数处:“我便在姑且在这处寻觅一二吧,保不准能捡个漏呢。即便寻不着,也算得了些乐趣,不算白来。” “我明日一早便回临川去。”贺令姜又冲着他道,“监采那处若有珍稀的矿料,可递给我看看。如能觅得一二心仪之物,也不算空手而归。” 小吏重又挂上先前那副笑容:“某那处是有些石头,只不知入不入得了贺娘子的眼。您若是不嫌弃,我晚些便给贺娘子送来瞧瞧。” 贺令姜点点头:“那便麻烦监采了。” “怎敢称得上麻烦。既如此,某便回去寻一寻,稍后再来送到贺娘子处。”说罢,小吏欠身一礼,便匆匆离去了。 贺令姜看着他匆忙而去的背影,双眸微眯,她微微挥手,贺峥便已意会,转身嘱人去暗中盯着那监采吏。 果然,刚到午间,贺令姜在外转了一圈回刘大家的院中歇息时,贺峥便送来了一张纸条。 “七娘子,那监采吏回到自己住处后,便掩了门,不知在里面做了些什么,过了许久,才见他偷偷摸摸地放了一只鸽子出来。” “手下人悄悄跟着那鸽子,发觉那鸽子是往临川方向去的。他唯恐漏了消息,便将那鸽子拿下,换了纸条,着人递回来的。” 贺令姜接过纸条,问:“他人呢?” 贺峥低头,似乎有些羞于启齿:“他去追那鸽子去了,说要看看收信的那方到底是何人,也好替娘子探些消息。” 实则,他这话还未说完。 追鸽子的这个,正是他先前派去盯着赵妾侍从孙府放出的雀儿的人。 当时他们被赵妾侍戏耍了一通,跟着只雀儿盯了一日,却无功而返。 可是一只咽不下这口气,这次让他盯着监采吏,正好又碰上飞鸽传信这处,他可不要势要追出背后收信的那人,好一雪前耻。 只这话,还是不要同七娘子说了,免得她以为自己这手下,只懂得同这些雀儿、鸽子较劲儿。 毕竟这手下,除了脑子偶尔转不过弯来,在办事上还是一把好手的。 贺令姜“唔”了一声:“也好。正好可以确认下,这小吏背后联系的人,可是柳渊。” 说到柳渊,她突然想起被她已经遗忘了大半日的裴攸:“裴郎君呢?” “在马车上。”贺峥回道。 裴郎君先前并未同他们一般,在矿民面前露过面,此时突然出现怕也不妥,更何况他那张脸、还有那股气势,也不是护卫的模样。 未免矿民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生疑,他这大半日都老老实实呆在马车里。 “早膳用了?” “用过了。”对七娘子这般突如其来的关切,贺峥不禁有些不习惯。 等到话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七娘子这问的应当是裴郎君,他面上不由一热。 得亏,他这话回的也巧,没说是谁用过早膳了。 贺令姜微微颔首,赵娘子正端了午膳出来。 跟着她的护卫们,除了一位看着马车的,其余都在这院中用膳,裴大世子却只能孤零零地蹲在马车里饿肚子了呢。 赵娘子今日煮了面片汤,拇指宽、两寸长、薄薄的面片盛在大碗里,上面浮着一层猪油葱花,诱人得紧。 贺令姜吩咐青竹:“去盛上两碗给马上那边送去。” “是。”青竹转身便进了灶间,取了赵娘子家的食盒,盛了两碗放进去,便提着食盒要往外去。 “等等。”贺令姜唤住青竹,“提来我看看。” 青竹打开食盒,果见食盒中两大碗面片汤上,都飘着绿油油的碎葱花。 贺令姜取了汤匙,轻轻将其中一碗上的葱花撇净,才道:“去吧。没有葱花的那碗给裴郎君。” 裴大世子不吃葱花。 她还记得,彼时小小的裴攸跟着师父和她,晚间,他们做了卷饼来吃,裴攸刚咬上一口,便吐得昏天黑地,也吐得她和师父两人全没了用膳的胃口。 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在饼中放了毒药呢。 后来,她才知,裴攸吃不得葱花。 这般飘满了葱花的面片汤递给他,他怕是要脸绿。 青竹轻轻挑眉,七娘子竟与那裴郎君如此相熟么? 她也只心中疑惑,应了声是,便拎着食盒出了院门。 等近了马车前,就见府中的护卫正在车辕上百无聊赖地坐着,时不时与车厢内裴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话。 只那车里的裴郎君实在寡言,他说上四五句,他才回上一句,当真好生无趣。 眼见着气氛越来越冷,他便看到青竹提着个食盒走了过来。 “青竹娘子。”护卫面上一喜,终于来个能说话的人了。 青竹笑笑,举了举食盒:“娘子叫我来与你们送饭。” 护卫嘿嘿一笑:“多谢娘子挂念了。” “今日吃些什么?”提到吃的,他眼中迸出几分期待。 “面片汤。”青竹将食盒放到车辕上,掀开盒盖。 那护卫就要伸手去端,青竹却拦住他:“先给裴郎君。” “对对。”护卫挠挠头,差点忘了,这位郎君看起来可不似一般人。 说着,他撩起车帘:“裴郎君,用午膳了。” 盘坐在车厢内的裴攸这才睁开眼睛,面片汤的香气铺面而来,只是,葱花那不容忽视的气味也直冲他鼻腔。 他不由皱了皱眉心。 青竹捧出撇净葱花的那碗,递到他面前,面汤清清亮亮,毫无葱花的痕迹。 他瞟了一眼食盒,里面那碗汤面上面却飘着一层翠绿的葱花。 青竹笑道:“娘子特意嘱咐的,裴郎君的这碗不带葱花。” 裴攸接过汤碗,垂下眼眸深思。 知晓他吃不得葱花的人,极少。 他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却觉得都不可能。 贺令姜,不,应该说她躯体里的那人,到底是谁? 她到底是如何识得他的,又如何知晓他饮食上的习惯? 而他,是否认识这人呢? 第一百零七章 账簿 到了下午,天突然阴沉了起来,看天色,今日恐有一场大雨。 临川那处送来了消息。 贺令姜从贺峥手中接过纸条展开,看着上面的内容,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神色。 她离开临川不过两三日,孙郡丞便遇到了各样意外,不下四回。 走到酒肆门口,差点被楼上掉落的花盆砸中。行在路上,好端端地忽有惊马直冲他而来…… 幸亏孙郡丞这处已经备好人手,暂未让对方得逞。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让人务必护好孙郡丞。” 几次小意外失败,不知对方接下去可会兵行险着,直接不管不顾地明晃晃刺杀。 孙郡丞作为临川郡的二把手,且身负接连拉下两位顶头上司的战绩,若想顺利查清楚这私采矿山案,少不了他在其中与官场众人斡旋。 如若孙郡丞不在,贺家现下无人出仕,去查这案子不仅师出无名,也有可能受到来自临川郡内甚至江州官场的掣肘。 在这个时候,他的安危就尤其重要了。 贺令姜借着寻石的名头,在矿区转了一日,除却那名监察吏露出些许异样外,并无发现其他异常。 白日匆匆而过,眨眼就到了夜间。 既然已经查明此处确然有人私采铜铁矿,接下来,就要想法子拿到些证据。 看那小吏形容,对私采铜铁矿之事必然知晓,且参与在其中。 监采吏一职,本就需将每日出采矿量如实记录于案,这是公账。 然而,那私下的开采呢? 自然也需人如数记载。 这种在底层呆了多年的小吏,往往更为圆滑老练,既冒了此等风险去帮着人做事,不可能不为自己留下后路。 柳渊自然不会与他书信,落人口舌。 但这监采吏行监采之职,擅算术之学,还有什么比一本账簿更清晰,也更有利的呢? 贺令姜要找的,便是小吏的私账。 她趁夜出了刘大家的院子,整个矿区都静悄悄的。 “人怎么样了?”她问一旁的青竹。 “方才有人暗中寻那监采吏,贺护卫带人跟去了。”青竹回道。 是要有动静了? 贺令姜颔首,她脚下微转,便向监采吏的屋舍走去。 刚走几步,便见前面立着一道人影,几要融入沉沉夜色里。 他轻轻咳了一声,暗示自己的存在。 是裴攸。 贺令姜看着他,疑道:“你怎么过来了?” 裴攸挑眉:“你按下那怀疑之人不提,不正是想差我做事么?” 只是,他在马车已然呆了一日,却不见贺令姜派人寻他,方才贺峥得了消息,去跟踪那小吏,倒将他落在此处。 “也是。”贺令姜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我正要去偷样东西,既然如此,不如同去?” 这种宵小之事,裴大世子未必愿意去吧。 “监采吏处?”裴攸倒未拒绝。 贺令姜点头。 “那便同去。” 这下倒轮到贺令姜讶然了,偷东西这事,实则也用不着这么多人。 裴攸看出她方才的话只是玩笑:“你知晓账簿藏在何处?” “不知。” “那便是了。多个人去,也能尽快寻着,毕竟你我皆不知那小吏何时回来,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他既然都不介意,贺令姜自然没什么可说。 两人一路悄悄潜进了那小吏的院子中,青竹躲在暗处,为两人望风。 矿区之中,诸人住宿皆是一切从简,即便是监采吏,也不过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各有一间书房与卧房。 贺令姜率先推开书房的门,引着桌上的油灯。 书房内的布置极为简单,不过一架书案并着椅子,书桌上摆满了文书案牍。 她与裴攸二话不说,便在书房之中翻检起来,然而两人将其翻了底朝天,都未寻到贺令姜想要的那本账簿。 “去卧房看看。”贺令姜皱眉道。 两人将书房各物恢复原样,而后拂灭案上油灯,便直奔小吏的卧房而去。 裴攸单膝跪在地上,侧身朝床榻下摸去,咔哒一声,塌下的一块暗格掉在了地上。 一旁搜查的贺令姜转过身看去:“可是有东西?” 裴攸点点头,从床榻下的隔板处摸出一本小册子来。 原来这小吏怕人发现,竟在床榻背面设了一处暗格,将册子藏在了其中。 贺令姜接过册子,凑到灯下去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账目。 承佑七年三月初五,南山矿北处私矿,出铜一千又三百斤,铁一万又三千斤。 承佑七年三月初十,南山矿北处私矿,出铜一千又八百斤,铁二万斤。 …… 从承佑七年春,到如今,每隔五日,私矿之中出采的铜铁矿,便经由这监采吏安排,私下运出这南山矿区。 到如今承佑八年,约一年的时间,粗粗算来,这运出的铜矿便有十五万斤,铁矿更是有一百万斤之巨。 铜且不说,这百万斤铁矿石已近大周年开采量的十之有一,经炼制后,打磨成铁器,那便是不小的数目。 如若被朝廷拢入库中也便算了,而今尽数散落在外不说,还有许多私售去了北狄。 怨不得裴攸不远万里,要亲自跑这一趟。 裴攸看到上面的数目后,更是眸中一寒:“北境将士为守疆域,抛头颅洒热血,却万万未曾想到,竟有国人,将这能砍去他们头颅的刀剑送入敌军手中。” 他冷笑一声,语气中已是流露几分杀意:“呵,当真是好得很。” 镇北王一族世代皆镇守北境,麾下战士亦是跟着裴家出生入死多年,他如此愤慨,自然情有可原。 便是贺令姜,也对这背后之人,起了几分杀心。 只是私采铁矿、售卖铁器这事,绝不是柳渊一个郡守便能兜得住的,只是不知这账簿上提到的“严管事”又是何方人士,与那柳渊又又有何关系。 “恐怕又与那神宫脱不了干系。”贺令姜这才将柳渊与那神宫的关系,对裴攸说了一遍。 裴攸眸光微深:“无论是谁,这事若是查明,我必得叫圣人给北境将士、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门外传来轻响,是青竹在提醒,那小吏回来了。 贺令姜赶紧将账簿收入怀中,伸手拂灭桌上的灯,她刚想开门出去,便听那脚步声已然进了院子。 贺令姜皱眉,此刻出去,必然会与那小吏撞个正着。 她扫了一下这卧房,简单得很,着实没有什么好藏身之处。 贺令姜扯了下裴攸,便顺势滚入了床榻下。 裴攸微微皱眉,只好跟着藏了进去。 这床榻本就不大,裴攸再跟着藏进去,顿时显得逼塞起来。 贺令姜眉心微皱,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紧接着,房中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一双脚,一步一步向床边走来,站定。 而后,那双脚的主人,便要俯下身子来。 贺令姜不由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脚,以及一只正缓缓垂下的手。 第一百零八章 出事 “哐当!” 正此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筐架倾倒的声音。 那只手不由一顿,而后那双脚便转身出了房门。 小吏打开门,只见院中晾晒干菜的架子已有一层已经翻倒在地。 他不由皱眉,可是有人闯入? 他回房持了油灯,在院中查看了一圈,夜色深深,但在昏暗油灯的映照下,这小小的院落也一览无遗。 即便是那昏暗的角落,他也一一看过,并无旁人到来的痕迹。 小吏眉心皱得更狠了。 “喵呜!”一声。 小吏循声看去,便见旁户院中的那只花狸,正蹲在菜架上方,冲着他轻蔑直叫。 “又是你这个不省心的!”小吏骂道,举着油灯便气冲冲去捉那只猫儿。 这该死的花狸,前两日偷吃了他新买的鱼不说,如今不知避着他,竟还趾高气昂地上门了? 还又打翻了他用来晾晒干菜的架子! 得亏这架上的菜,已在白日被他收回,否则,岂不是白晒了! 小吏心头大火。 那猫儿被他一惊,便是一声厉叫,双腿狠狠一蹬,蹿了出去。 那上层的架子可经不住它这番力气,立时又被它翻倒下来。 小吏一时避个不及,便被那架子砸了个正着,手上的油灯也落到地上,碎了个干干净净。 “噗”地一声,灯灭了。 失了光亮,院中顿时漆黑一片。 再看那只猫儿,哪里还寻得着它的身影。 小吏气狠狠地骂道:“再叫我碰着,仔细你的皮!” 他心中气愤,也懒得再寻一盏油灯来,索性摸黑回了卧房。 本要寻出账簿记账的心思,被这一打岔,也暂时没了想法,只等明日白天再记。 他行至床边,两脚一蹬,就随意将靴子甩到一旁, 而后,床榻猛地往下一沉,上面的人长长呼出一口气,便闭上了眼睛。 他似是被那猫儿气得很,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过了许久,那股气消了,床榻之上的呼吸声才逐渐平稳下来。 紧接着,那呼吸转沉,想来是主人已然进入了梦乡。 贺令姜小心翼翼地从床下爬出来,而后双指并拢,虚空画了个安眠符,印入小吏额间。 那小吏把砸了下嘴角,似是睡得更香了。 她与裴攸这才轻悄悄地出了屋子。 一旁的青竹看到二人的身影,忙上前:“七娘子,没事吧?” 她方才见那小吏进了屋子,连忙捉了旁边人家的猫儿扔入院中,还顺手打翻了一层晾晒东西的架子。 那小吏被院中声响所惊,立时出了房门,只不知他是否发现了七娘子他们。 贺令姜摇头,示意先出去。 等回到刘大的院落前,便见贺峥已经在门前等候了。 看到贺令姜带着裴攸过来,他眉梢不由微挑,而后叉手行礼:“七娘子。” “那监采吏方才去做什么了?”贺令姜问道。 贺峥见她没有避讳裴攸的意思,便如实说了出来:“有人暗中递了消息给他,说是要运些东西上山。” 这山,指得自然便是那私采的矿山。 监采吏收到消息后,便趁夜出了院子,往矿区西侧的一处偏僻处去。 贺峥一路尾随他,便见那处已然有人在等着了,身后还带着几个壮汉。 小吏一拱手,笑着迎上去:“严管事今夜怎地亲自来了?看天色,今夜许是有雨呢。” 严管事摆摆手:“收了你的消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亲自来瞧瞧。正巧,听闻山上物资将尽,我这不带人又送了一些过来。” “那贺家娘子可有异样?”严管事问道。 监采吏摇头:“许是我过于小心了,这一整日,也只见她去寻些废石,或许真是那富家娘子出来玩耍罢了。” “无事便好。你且当心着些她。” 严管事引着小吏往旁边运送物资的车马处去,他掀起篓筐上盖着的粗布,果见上面堆满了烘制好的馕饼,旁边的篓框里则装着肉干。 这十来筐东西,也足够那些矿工吃上三五日了。 严管事从车上的角落里,取出一个食盒递给小吏:“临川张氏铺子的酱肉。” 小吏打开食盒,果见里面装着足足三四斤酱肉,香气扑鼻,他面上一喜:“多谢严管事记挂了。” 严管事拍拍他的肩膀:“见外什么。你我同为柳公做事,互相惦念着也是应当。” 小吏收了食盒,看着车上的物资:“可要我叫那波人来,把这东西运上去?” 他们在这矿区中,也安排了一些人手,就住在这矿区西侧较为偏僻的地方,平日里混在矿民之中,倒没人觉察出什么不对。 到了夜间,便负责将山上采来的矿石运下山,藏到一处,然后再等严管事等人过来,将东西私下运出去。 严管事摆手:“不用他们了,还有旁的事交给他们去做。” 他指了指身后的几个壮汉:“这几个帮我把东西运上去就行。” 他又打量一番四周:“今日出采的矿石可已经运下来了?” 小吏轻声回道:“已经办妥了,此刻就藏在这附近。管事今日可是就要先把这存货运出去?” 往日里,这矿物都是每隔五日运出一次。 到此日,不过刚刚积了两日。 严管事微微颔首:“我这处有批急货,急需矿物,先前那些不足,只能先把这处的拉去应急。” “行。” 他带来的这几辆马车,卸了物资,正好可将这批东西运出。 严管事叮嘱身后的壮汉,将背篓里的东西运上山去,小吏则去了西侧的几个窝棚处,唤了几个人出来,吩咐他们趁着夜色将东西装车。 这一折腾,便到了下半夜,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一切办妥之后,严管事才带人架着车,冒着小雨出了矿区。 听完贺峥的回话,贺令姜不由挑眉,严管事? “可看清了他的长相?” 贺峥拧眉细想:“天色昏暗,属下不敢太过近前,不过也大约看到了他的模样。” 贺令姜“嗯”了一声:“明日你将他的大概面貌绘出来,我们也可派人去查,这严管事到底出自何处。” 贺峥领命应是。 几人这才各自回去休息。 春雷阵阵惊风雨,黎明时分,这雨越下越大,打得门板啪啪作响。 贺令姜正在朦胧睡梦之中,便听得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她立时眼睛一睁,清醒了过来。 打开房门,外面的风裹着雨扑面而来,贺峥浑身已被雨水淋湿,面上急切:“不好了,七娘子,出事了!” 第一百零九章 灭口 贺峥很少这般着急,贺令姜不由皱眉:“出了何事?” 莫非是孙郡丞那处出了事? 柳渊这两日都盯着孙郡丞,难道还真让他给得手了? 若是这般,那可不妙! 还好,贺峥带来的消息并没那么糟,只是也算不上好就是:“是监采吏住的屋舍走水了。” 他面带羞愧:“他现下虽被人救出,却已然没了性命。” 这人是他手下盯着的,没想到眼皮子底下竟出了这等意外。 雨夜朦胧不清,不过一个错眼的功夫,这屋子就烧起来了。 矿区的屋舍多为木制,极易燃烧,一旦烧起来,竟连这雨都一时泼不灭,旁人便是想进去,也得提着命去。 等他冲进去将人救出来,人也不成了。 监采吏竟然死了! 贺令姜面上一肃,连忙跟着贺峥往监采吏的院子里去,青竹撑着伞,匆匆跟着她身后。 天还未亮,雨也越下越大,但陡然而起的雨中大火到底惊醒了周围的矿民,各家都端着水盆,提着水桶,齐齐而上,再加上雨水,才将这火扑灭。 此时,小吏的屋舍已然被烧得焦黑,在昏暗将明的夜色中,冒着一缕缕苟延的黑烟。 火灭了,人却没了。 此时,院子周遭正围了一圈人,正对着那还冒着烟的屋舍,还有躺在院中的小吏指指点点。 “好好地,怎就烧起来了?” “谁知道呢?” “还下着雨呢,这火怎地烧得这般大?” “若是从屋内烧起来,等到火势大起,便是这雨水也一时半会儿扑不灭的。” “莫不是夜间睡觉,没有将灯熄上?” “人是没了吧?” “救不回来了,可惜……” 贺令姜蹙眉,监采吏入睡时,房间里明明是没有点灯的,那盏油灯被他打碎在院子里。 这火实在来得蹊跷。 “怎么烧起来的?”贺令姜看向一旁的护卫。 那护卫方才正在此处,将这屋舍查探了一番:“回七娘子,屋舍周遭有火油的痕迹,怕是有人故意纵火。” 果然!贺令姜眸中一深。 小吏的尸身就被安置在院中的一块木板上,她拨开人群,走了上去。 虽则已在发现起火后的第一瞬便去救人了,但彼时火大,想进去不容易,等到这小吏被救出来时,人已经没了气息不说,连身子都被火燎得发黑,雨水一浇,更是不堪入目。 见到贺令姜过来,守着尸身的护卫连忙单膝跪下请罪:“七娘子,是属下大意了,还请娘子责罚。” 贺令姜轻轻抬手,示意他起来:“这事确实是你的疏忽,但事情既已发生,此时责问与你也无甚用处,先做事,等事情了了,自去贺峥处,按着规矩来办吧。此后,还当引以为戒,下次莫要再犯了。” 那护卫低头应是,记下了她的话。 贺家治下,向来赏罚分明,贺令姜也不是一味只懂得宽宥下属的人。 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这驭下之道,自然是也当有赏有罚。 贺令姜在小吏的尸身旁蹲下,仔细看着那面皮已然有些发黑的尸体,而后目光便是一顿。 她伸出手,去摸小吏的脖颈,果然入手有些怪异,这喉颈不知何时已被人掐断。 她眼中一凝,又去看小吏的口腔和鼻腔,果然未见里面有烟屑粘黏在其上。 此事并非意外,是有人故意杀人灭口,且在这火烧起来之前,小吏已然气绝身亡了。 贺令姜收回手,旁边递来了一条帕子,她随手接过擦了擦手上的灰痕。 抬头时,却见身边立着一个人,手中还撑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寻来的雨伞:“你也来了?” 裴攸垂眸看着她,轻嗯一声:“出了这么大事,我能不来?” 他们二人刚夜探这小吏的屋舍,人转身就死了。 不知情的,还要以为这小吏是死于二人之手呢。 眼下,这屋舍又几乎烧了大半,里面的东西被尽数烧毁。 得亏他们二人提前来了一步,若是等到下半夜再来,怕是什么都寻不着。 裴攸看着她的动作,心下了然:“人可是在起火前,便已死了?” 贺令姜微微颔首,站起身来:“你怎么看?” 裴攸的目光在小吏颈喉间一滑而过:“被人灭口。可是他背后之人?” “想来也无旁人了。” 贺令姜望向小吏的屋舍,被烧得焦黑的屋子如今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骨架,成了一片还在雨中冒着烟气的废墟。 她穿过废墟,轻轻抬脚跨进了屋子,就见小吏先前还躺着的床榻也只剩焦木。 蹲下身子俯身去看,果然见床榻下的那处暗格已然被打开,阻挡暗格的那处木板掉落在地上,被烧得只剩灰屑。 “有人翻过这暗格。”裴攸眼睛微眯,他先前分明已将暗格阖上了。 这人,显然不可能是那小吏,毕竟他被印了一张安眠符,睡得正熟,没有突然起身去翻床下的暗格的道理。 那便是有人在他们走了之后,来小吏屋中翻找,寻找无果之后,便将这小吏灭口,放火烧物。 小吏掌着这近一年来私下开采、运送铜铁矿的证据。 眼下,柳渊那处几次设计孙郡丞出意外都败北而归。想来,不出两日,孙郡丞得不到派出探查消息的人回信,便会再加派人手一探究竟。 这一次,若还想顺利将人截杀下来,就难了。 孙郡丞只要派人来小心探查一番,再加上告密者的信函和证词,他的猜测便能坐实。 如此一来,便能顺理成章地去细查私采铜铁案,柳渊虽是顶头上司,也无理由去阻挠他。 甚至,这事还会惊动江州,惊动整个大周朝堂以及圣人。 届时想要再瞒,就绝无可能了。 当下杀不了孙郡丞,柳渊便选择将握了证据的监采吏杀掉。 只要没有证据,孙郡丞便是怀疑他,也毫无办法。 他做官多年,自然也晓得,无凭无据去指摘上司,不可能动摇柳渊不说,自己也绝对落不得好。 贺令姜心下微冷,她倒未曾想过,小吏就这般轻易没了性命。 明明今夜,那严管事刚带人来送东西,还与他见了面,转而就将人这般杀掉了? 更何况,杀了这监采吏,又烧了他的屋舍又如何? 孙郡丞虽然拿不到人证,但私采的矿洞就在那里,只要派人来查,虽然一时揪不出柳渊来,却也足可证实确实有人私采铜铁。 只要将此事上报,查到柳渊身上只是时间问题。 光杀了监采吏,不过拖延些许时日。 除非—— 她与裴攸对视一眼,再想到今夜那严管事反常来送的东西,两人眼中都是一凝:不好! “先护好刘大他们!”贺令姜只来得及叮嘱贺铮一声。 紧接着,便施展轻功,拔脚向后山奔去。 第一百一十章 火药 贺令姜与裴攸二人一路奔到后山的矿洞处,便见在草木掩映下,矿洞如蛰伏在暗处的巨兽,在黎明之前的雨色中静静张着一张大口,好似要将所有人都吞噬。 然而看着这完好的矿洞,她却不由松了口气。 她拂开洞口草木,同裴攸一道推开石门,进了矿洞。 矿洞之处,还如寻常一般,灯火轻轻摇曳,远处是叮叮当当的凿壁声。 矿工们如常开采,没有任何被侵扰的慌乱。 贺令姜皱眉,此处看起来,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是那波人,如今你会怎么做?”她打量了一圈周遭,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裴攸盯着石壁上悬着的灯火,幽幽吐出两个字:“炸矿。” 纵然已经猜到,贺令姜还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果然,他也这么认为。 有孙郡丞在,彻查南山私采案,便是避无可避。 柳渊既阻不了他,便可提前将所有痕迹抹掉,如此一来,便是孙郡丞能查,拿不出私采的证据,也无法牵扯到他身上。 如今,暗中为他办事的监采吏已死,输运矿石的几个人或许本就是他的人手,如今也不在矿区之中。 剩下的,便是那还在开采的矿洞以及矿洞之人了。 只要炸毁矿洞,将所有关于私采铜铁的人或物都埋于地下。 即便孙郡丞再拎出告密者来说事,柳渊也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他借着南山矿区附近山体塌方一事,来肆意攀咬。 毕竟他柳郡守,自上任以来,未做过任何出格之时。 贺令姜垂首,看着自己身上湿湿嗒嗒还在往下滴水的衣衫。 此夜大雨,春雷阵阵,且这雨还有越下越大之势。 初春时节,难得遇着这般大的雨啊! 若是在南山这般多山的地带,发生个山体坍塌的事件,也不算什么怪事。 裴攸仍在打量石壁上的灯火,贺令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到石壁之上的烛灯之时,不由一凝。 蜡烛价贵,这矿洞之中,本不该用此物照明,更何况,她记得,先前来时此处用的分明乃是油灯。 裴攸已经上前,去细看那盏烛灯。 烛芯明亮的火焰轻轻跃动,烛身中间被高温熔化,在烛芯周围积了一汪蜡油。 呼吸之间,那蜡油被烛芯汲取燃烧,而后又化出新的液体来,这蜡烛也就在这般周而复始之中,一点一点变短,到现在也不过只有两指长短了。 裴攸抬手执起蜡烛,便见那烛身底部,竟还嵌着一根引线,从蜡烛底部顺着石壁延伸下去。 这引线本就是灰色,与石壁颜色一致,且洞中昏暗,他们二人方才竟未看出。 贺令姜顺着引线摸索下去,便在紧挨着石壁的地上发现不对,此处的石块有些松动。 她从袖中掏出短匕,插到那石块缝隙一撬,石块便被撬动。 裴攸眉梢微动,蹲下身一手帮她将石块移开,露出下面埋着的物什来。 棕黑色的粉末堆在一尺见方的洞穴之中,满满当当的。 是火药粉! 贺令姜心中一凛,用短匕扎下去试探,粉末没到匕首端部也未触底。 这般多的火药,又全部堆积在小小的空间内,一旦炸开,足以动摇山体。 贺令姜抽出匕首,反手将引线隔断,而后看着一手还执着蜡烛的裴攸:“站远些!” 若是这蜡烛不小心翻下来,落到火药间,两人也就完了。 “噗!” 裴攸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将它放回原处:“怕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我能不当心么?” 贺令姜瞥了他一眼:“怕你手滑罢了。” 对面还有一处,亦是燃着蜡烛,她迅速过去,将蜡烛吹灭,举起烛身来看,果见底部又有一根引线顺延而下。 贺令姜将引线抽出,这才发现这跟引线竟还与先前那处相连。 当真是好计谋! 等到蜡烛燃尽,便会引燃底部的引线,那引线顺着石壁一路往下,连到这石板下的火药粉间。 届时,只要“嘭”地一声,整个洞口便会坍塌下来。 只怕不只这两处,柳渊既要炸矿,便会炸个彻彻底底,让人无法翻查。 贺峥也带着两名手下在此时赶到。 贺令姜此番出来,带的虽是精卫,人手也算不上多,再加上监采吏那处出了乱子,刘大几个也得人护着,此时便捉襟见肘起来。 贺令姜指了指几处主矿道,吩咐道:“一人一处,看到石壁上的蜡烛,先将烛火吹灭,而后将烛身底部的引线抽出,以免有人趁机要引燃。” “之后再通知矿工今夜大雨,此处恐有坍塌危险,让人先从矿洞之中出来,避到他处。” 她又叮嘱道:“切记,若非必要,先莫要说有人炸矿,以免引起恐慌发生事故。” “每条矿道,出来时清算人数可否齐全。” 说道这里,她眼中一厉:“若是遇到人趁机作乱,立时格杀。” 贺峥等人面上一肃,抱手应是,而后便向几条主矿道中飞身而去。 贺令姜点了点余下的两条矿道,对着裴攸道:“你我也各自一处” 裴攸颔首,飞身便向矿道内跃去。 贺令姜捡了几颗碎石子,这才进了矿道,遇到那石壁上燃着蜡烛的,便弹出石子将其打灭,而后迅速上前,将连着地下火药的引线抽出。 这一路下来,一条矿道中竟足足埋了三处火药。 如若每条矿道皆是如此,再加上洞口两处,便至少有十七处。 这般多的火药,足以将这处开采的矿洞炸得尽数塌覆,甚至能炸平小半个山头。 届时一句“大雨冲塌山体”,便能将一切掩得干干净净,让人寻不出私采的痕迹来。 贺令姜将所有的烛火和引线清理干净后,这才放声唤道:“诸位!” “今夜山中大雨,恐有山体坍塌之险,还请速速出矿洞,到他处避险!” 她用了内息,声音便顺着大大小小的矿道,一圈一圈逐渐传开。 正在凿壁的矿工们,听到这声音,不由止住了动作,待仔细听闻话中的内容后,都立时放下手中的锤凿,半弯着身子从矿道里钻了出来。 看到站在主矿道正中的贺令姜,矿工们都不由一愣:“这位娘子,方才可是你在喊话?” “是。”贺令姜道。 矿工皱眉:“你说的可是真的?莫要觉得好玩,欺骗我等。” “骗你们作甚。”贺令姜抬了抬自己湿哒哒的衣袖,“诸位看我形容,便知外面下了大雨不假。” 一名短髯的中年男子在此时站了出来:“娘子又是何人?缘何知道我等在此处采石?” 此处矿洞乃是私采,洞口隐蔽不说,更是暗设石门,没什么人知晓,便是他们这些矿工们,也是一律呆在山上,不得轻易下山。 这般年轻的小娘子缘何突然冒了出来,还能知晓他们采矿的地点? 莫不是官府发现此处有人私采,派人来诓他们出去的? 他这一说,矿洞中的人望着贺令姜的眼神便是陡然一变,心思浮动起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炸矿 贺令姜扫了一圈诸人形容,状若未曾看到他们暗中的动作:“我是何人,又如何知晓你们采石一事,并不重要。” “我知诸位疑我,但诸位不妨想想,如若山体坍塌滑坡,你们却因着心有顾虑,不愿听劝出去,届时白白送了性命,可便得不偿失了。” 矿工们对视一眼,先前问话的短髯男子沉声道:“既如此,我等便信这位娘子一回。” 如若真是官府遣人来捉,他们便是藏在这洞中,也逃不过官府搜索。但若真是要有个意外,及时出去便能保住一条性命。 孰轻孰重,他心中也算得清楚。 他是这处矿头,此时想明白了,便招呼人帮着贺令姜去唤那隐在矿道深处,还未出来的矿工们。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支道中的人便都钻了出来。 “人都齐了吗?”贺令姜转头问那短髯男子。 他目光在矿工身上一一扫去,暗暗对数:“齐了。” “先前在此处巡视的监采之人,可在此处?”贺令姜问。 短髯男子连连摇头:“不在。” 贺令姜眉心一拧,她与裴攸进来时,也并未看到监采之人。 监采人既然负责巡视各主矿道,那波人偷埋火药的事,自然瞒不了他。不知是否是得了要炸矿的消息,先行跑了出去。 她松了松眉梢:“你们先下山,远离此处山脉。” 短髯男子听了,便指挥着众人往外面退去。 贺令姜脚下微转,跟在他们身后殿后。 他们每过一盏壁灯,贺令姜袖间微拂,石壁上的灯便跟着熄灭,长长的主矿道一点一点在他们身后暗去。 正此时,贺令姜耳尖一动,众人奔跑的脚步声中,却传来一声沉沉的石块被移开的声响。 她猛地回过头,便见身后的沉沉矿道中,一道火折骤然亮起,而后拿着火折的那只手一松,燃着的火折就要朝地上落去。 下面是火药! 贺令姜的心倏地提起。 袖中的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那火折射去。 “噗!” 那火折被石子打偏,落在一旁的空地上,灭了一瞬又星星着亮起。 暗处的人见火折竟被她打偏,顾不得自己已然被发现,立时伸手去捡那火折。 贺令姜飞身而上,一刀从那人喉间划过,鲜血立时喷涌而出。 “嗬嗬。”那人喉间发出怪异的声音,一手猛地拽住贺令姜,面上却带着奇异的笑容,眼中更是亮得惊人。 他用尽手上最后一丝力气甩出,火折从黑暗中滑过一道亮光,向已然被挖出的火药中间落去。 贺令姜眸中一缩,推开那人紧攥着她的手,便向火折扑去。 那人的动作,到底阻慢了她的脚步。 眼见着火折离地不过半尺,那人濒死的面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而后,那笑容便是一凝。 就在火折将将触地的最后时刻,贺令姜终是扑倒在地,将掌心垫在下方,及时接住落下的火折子。 心脏明明不会跳动,然而就在那一刻,贺令姜感觉自己的一颗心,紧张得就要从口中跳出来一般。 等到那火折将她白皙的掌心燎出了水泡,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火折攥灭。 火折被灭,此处便又陷入黑暗。 暗处那人计划落空,终是重重地倒下,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贺令姜爬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手肘之上已是沾满了火药粉末,那紧紧攥着火折的右手,因方才紧张之下过于用力,竟一时痉挛得张不开。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将左手移过去,一个一个地掰开自己的手指。 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那方才燎出的水泡破了,已然灭了的火折稳稳地停在她掌心。 贺令姜又深吸几口气,这才恢复心绪。 此处既然有人躲在暗处,欲在计划失败后,牺牲自己来炸了这矿洞,想来别的矿道之中也可能暗中潜伏着这类人。 她连忙飞身往矿道外去,矿工们已经尽数出了矿道,正依次从石门处出去。 她望向裴攸几人:“可发现有人暗中作祟?” “是有人想要暗中引燃火药,不过已经被解决了。”裴攸道。 贺峥几处亦是如此。 还好! 还好都将人揪出来了! 若不然,届时火药引爆,不说矿洞被埋,留不下证据不说,大家都要命丧于此。 “快!动作快些!”贺令姜喊道。 此处若是被炸,山体坍塌,又加上雨水,会有大量泥土石块往下滑落,一个不小心便也能要人性命。 “不好!”矿工之中突然有人大叫,“赵武呢!” “瞎叫什么呢?赵武前两日不是腹痛,下山去了么?”有人被他惊乍的声音吓了一跳 “可是我今日明明见着赵武了!”那人扯着嗓子道。 贺令姜脚下不由一顿:“竟然还有人在矿中不成?在哪条矿道里见着他的?” 那人连忙一指,这性命攸关的事,赵武这是怎地了? 贺令姜拧眉,吩咐贺峥:“快些带人离开,我回去看看能不能阻了他的动作。” 此时矿道若是炸开,众人便是出了洞口,怕也会被倾塌而下的泥石吞没。说罢,她便纵身向矿道之中奔去。 “七娘子!” 贺峥就要提步追上去,却被裴攸止住:“你安排人避到安全处,我跟她去寻人。” 矿道之中分道重重,方才那赵武便是躲在其间,才避免被人揪出来。 他心中暗恨:“大好的计划,倒叫这群不知哪里冒出来人给破坏了!” 他们本算好了一切,那蜡烛在约莫在卯时一刻燃尽,届时火药便会被引爆。引线之间暗中相连,只要一处爆炸,其他几处也会随之而爆。 若是出了意外,便由他们这些躲在暗处的死士,直接动手引爆。 哪成想,几个同伴却出师未捷身先死,被人先行斩杀。 他也只能躲在此处,暗中再找机会。 这处矿洞是一定要炸掉的,为郎君毁掉证据。 只可惜事先备好的机关被人识破,引线也被贺令姜等人抽走,火药埋于地下,仅凭他一人之力,怕是难以同时引爆这般多的火药。 赵武将身上衣衫撕成长短不一的细布条,而后将石壁上的油灯取下,取出最长的那条从煤油中浅浅浸过。 接着便搬开石板,将浸了油的布条放置到火药粉末之间。 浸了油的布条可燃,能达到引线的效果,却因为未曾浸透,燃烧速度变慢。 如此一来,即便这现制的引线并不相连,却也足以空出时间,让他多引燃几处。 布条先引燃者长,后引燃者短,等到燃尽,时间相差无几。 届时一处爆开,便处处接连爆开,这矿洞也便不复存在了,那些不及避开的矿工,也要丧身在落石泥流之中。 他眼中露出冷静的疯狂,手上动作更快了几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泥石 那人刚放好几处布条,便听到矿道口有人由远及近,飞奔而来。 他眼中一厉:这群人,偏偏是要阻他神宫大业! 贺令姜看到他手中动作,面上便是一紧,迅速上前,欲要将其止住。 那人身上却带着几分功夫,避过贺令姜的一击。 裴攸亦抽出剑,向他攻去。 只这一击、一剑,那人便知面前这两人非自己所能及,他一把抓过油灯,手上一甩,朝身后的火药中掷去。 贺令姜弹出袖中石子,又是将那油灯打得一偏。 只是这毕竟是油灯,掉落在地便碎裂开来,一半洒在地上,一半溅在火药上。 灯芯的火焰顺着铺了一地的火油,“呼”地一下蔓延开来,眨眼间就要烧到火药之中。 裴攸猛地拉住她,便往外狂奔而去。 那人疯癫大笑,又抱着一盏油灯,视死如归般地向另一处已经掀开的石板的火药堆中扑去。 便是两处火药,也足以让这山体摇晃坍塌些许,堵住这矿山洞口。 若是炸不会整座矿洞,灭不了那些矿民,这两人便留下与他为伴吧! 贺令姜与裴攸两人足下急掠,便觉身后涌来一股热浪。 贺令姜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被烧着了,她没有回头,咬牙与裴攸继续往前奔去。 爆炸的震动传开,整座矿洞都摇晃起来,石头唰唰地从头顶往下落。 两人避开头顶大大小小的落石,转瞬奔到矿道口,而后第二声爆炸紧接着传来。 一股更加猛烈的气浪,涌了出来。 连石门处都撑不住,巨大的石头落下,就要将出口堵住。 “快!”裴攸吼道。 贺令姜心中一紧,跟着他纵身一跃,堪堪从那洞口仅余的一条缝隙中跃了出去。 转瞬之间,那洞口已被落下的巨石堵得严严实实。 爆炸的余浪传开,山体微微摇晃,巨大的落石混着泥土从山上滚落下来。 虽夹杂了雷声,但这般声响,矿工们当下离得也不算远,分明是有人炸山! 矿工们此时已经快奔到山脚,闻声心中一凛,赶紧加快动作避去对面山头,以免被落石砸伤。 贺令姜二人脚下飞奔,一路朝山下去。 雨更加猛烈了几分,疾奔之中打得人脸疼,身后的泥石越滚越快,眼见着就要将两人吞没。 裴攸猛地一跃,伸手抓住侧前方的一株大树,而后回身:“伸手!” 贺令姜闻声知意,立时握住他的手掌,整个人便凌空飞起。 两人方才所在之处,瞬间就被泥石淹了个严严实实。 半空的贺令姜迅速扫了一眼周遭状况,袖中一动,便甩出一条丝帛紧紧缠在侧前方另一株大树的枝杈间。 她握着裴攸的左手微微用力,裴攸立时将抓在大树枝杈间的手一松,脚下用力一蹬,整个人便随着她的力道,一同向那株大树落去。 先前所在的那株大树被泥石一冲,终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瞬间被吞没消失。 两人如此往复,借山树之势,向侧前方而避,终于躲开了这波滑落的泥石流。 两人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所幸,那人只是引爆了两处火药,山体动摇得不算厉害,否则大半个山头都要被炸平,这波泥石怕是更要声势浩大,他们两个躲不过不说,那些未及跑远的矿工也要尽数被埋在下面。 贺令姜将手中的丝帛叠好,收回袖中。 裴攸看着她手上动作,心中感慨,万万未曾想到,这条前两日还绑了自己的丝帛,如今倒是救了两人一命。 滚落的山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对面的矿民们紧悬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还好听了劝,及时出来了,若不然自己可不是要被埋在那矿道里? 贺峥眼中却是一沉,七娘子还未过来。 他转身告诫身后几十名矿民:“你们先在此处莫动,我去寻人。” 说罢,他吩咐自己身后带刀的几名护卫:“留两个人看着他们。” “可是去寻那位娘子与郎君?”短髯的矿头挤开人群,上前问道。 他们这群人能出来,得亏那娘子,她与那郎君之所以冒险折回,也是为了去寻赵武。 人年纪虽小,干的却都是有血性的事。 如今人不见了,他们这群受恩之人,怎能就此袖手旁观? 他面上添了几分急切之色:“我同你们一道去寻。” 他手下的矿工们闻言也都嚷道:“我也去!” “我也去!” 贺峥心中微叹,这群人也不算白救,没在此时想着趁乱逃离,若真如此,他还要分心思将人制下。 旁的矿道的矿工见状,虽然有些担心那山体再有泥石滑落下来,却也都压下心中的那些忧虑:“我们也去!” 滚落的泥石此时已经滚落下来,一半的山道都被吞没,寻不到踪迹。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污泥,爬过石块:“七娘子!” “七娘子!” 一道道呼唤声在这山间响起。 他们顺着泥石往上,许久都不见回应,贺峥心中不由一沉。 七娘子若是因此出了意外,他这罪过便是万死难赎了。 远处,一名矿民突然挥手欢呼:“他们在这处呢!” 贺峥立时施展轻功,几个跃身往那处奔去。 到了近前,果然就见七娘子与那裴郎君正完好无损地站在一株野松下。 他那颗揪紧了的心,这才猛地一松。 原来,那泥石直冲而下,他们并未一味向下奔逃,而是寻着了时机,一路朝侧前方而去,避开石流正中,躲到了边缘地带,这才避免被泥石波及。 看到贺令姜与裴攸二人无事,前来寻他们的众人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短髯矿头嘿嘿一笑:“得亏娘子你没事。” 他受了这救命之恩,若是这娘子还因此出了意外,他怕是此生都难安。 贺令姜看着面前一张张质朴而又真诚的笑脸,眉眼不由微软。 这群人,虽则私采铜矿,犯了朝廷之例,但可恶的毕竟是背后雇佣支使他们之人。 说来说去,这群生活在底层的人,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罢了。 就冲着他们没有趁机四下奔逃,反而转身来寻她的做法,贺令姜也得在孙郡丞面前为他们说几分情。 她敛身立正,向着诸人行了个叉手礼:“此番,多谢诸位前来寻我了。” 矿工们立时脸上一红,连连摆手:“娘子严重了,是我们该谢谢您才是。” 若无这位娘子和她的手下,此时他们这好几十条人命怕都要交代在里面了。 说着,在短髯矿头的带领下,矿工们又郑重向她还了一礼:“多谢娘子救我等性命。若有差遣,我等必当敬遵。” 贺令姜笑笑,下了一夜的雨,终于要停了。 她目光遥遥向远处望去,这私采铜矿案,也该查起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伤愈 她回首望向矿洞的方向,由于爆炸,整个洞口已被落石和流泥堵住,但所幸只有两处爆炸,整个矿洞并未完全坍塌下来。 届时孙郡丞来查,只需多派些人手将洞口清理,也能拿着此处在私采铜铁的实证。 难的是如何证实这私采一案确然与柳渊有关。 如今监采吏已死,只留下一本私账,虽是说清了私采铜铁数量,上面却也只提及了那严管事,未说柳渊名姓。 这些都还需一一探查。 贺令姜压下心头重重思虑,转而向矿工们肃然道:“实话与诸位说,我确实是来查私采一案的。” 她这话刚出,矿工们神色都不由一变。 竟还真是如此! 这位娘子年纪虽小,但如今看来,怕是为朝廷办事的贵人吧? 如若真是撞到朝廷手上,按着律令,这私采之罪,他们可要吃上好一番苦头。 想到自己方才不趁机溜掉,还兴冲冲地来寻人,当真是有些自投罗网的意思了。 站在后方的几个人脚下微动,想趁着贺峥几个不注意,趁机跑到山里,暂时藏匿起来。 刚想拔脚,便听那位娘子又接着道:“但我并非官府之人,诸位莫怕。” 他们脚下一顿,向那站在前方的娘子看去:“那娘子到底又是何人?” “我乃贺氏家主之女,贺家七娘贺令姜。” 嗬! 说到贺氏,这临川的百姓倒没有几个不知晓的,这位娘子竟出身如此富贵! 贺令姜看着面色各异的众人:“我并无拿着大周律法,将诸位绳之於法的想法。私采铜铁确实是重罪,但诸位不过是劳工罢了,这该要严惩的,当是那背后之人。” 听到她这般说,矿工们面上稍霁。 “娘子既非官府之人,又无意追究我们,不如便就此放我们离开吧!”人群后有人叫道。 贺令姜的目光似乎穿过重重人影,望到他们身上,而后缓缓摇头:“这却是不行的。” 矿工们的那颗心又猛然悬了起来,暗暗看了几眼佩着刀剑立于一旁的贺峥几人。 如若这位娘子当真要将他们送到官府处,他们也不能就此乖乖去呀。 私采是重罪,他们虽只是矿工,但也属知情不报,更有协助之行,怕是也要判个充劳役。 一家老小的吃喝都靠着他们这点辛苦钱,他们若是被充了劳役,这家中可便要塌了! 对于他们暗中浮动的心思,贺令姜也能猜到几分:“诸位放心,我虽不能放你们就此离开。但我可与诸位保证,若是你们能配合接下来的调查,我会尽我所能,请官府宽容几分,功过相抵。” “即便小施刑罚,也能用金赎罪,一应资费,皆由我贺家来出。事了之后,再与诸位各两贯钱。如何?” 听到两贯钱,有人心动,却也有人怀疑:“你如何肯定,官府定然会允我们功过相抵?” “是呀!” 她毕竟只是贺家的一个小娘子,纵然出身大族,又怎能左右得了官府判案。 贺令姜闻言却不生气,只是从袖中掏出一轴文牒,缓缓展开:“诸位可愿看看这上面写的内容?” 有那识字的矿工凑上来看,只见小小的文牒上,写着两排字:“为探查南山私采一案,而今特授贺家七娘子贺令姜便宜行事,遇事当有处决之权。署名:临川郡丞孙久锡。辛巳年二月十四日。” 下面盖着孙郡丞的官印! 竟是孙郡丞的手令! 这临川郡县的百姓,又有哪个不晓得这位接连拉了两任贪墨郡守下马,又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的孙郡丞。 这位贺家娘子不仅手执郡丞盖章的文牒,还特得郡丞遇事有处决之权的允诺! 这意味着什么? 矿工们想不明白,但他们清楚地知道,这贺七娘子,确然是在郡丞面前很有几分情面可寻的! 待那矿工看清了文牒上的内容和官印,一字一句地将内容传达给在场的每一个人,贺令姜这才慢条斯理地将文牒合上,重新收入袖中。 还好,不枉她费心思,寻孙郡丞要了这封手令。 “诸位可信我的话了?” 她看着矿工们动摇的神色,眉眼更是温和,说出的话却字字锤在人心上:“诸位当知,那背后之人此时炸矿,便是抱着将你们与那矿洞种种都一起掩埋的打算。” “郡丞要开始查案,在那人心中,诸位该是个死人,如此才不会泄露痕迹。” 她眉梢微扬,反声问道:“便是我放诸位离开,你们当下可能归家,又可会累及那人追到家中灭口?” 这话重重地敲打在矿工们心间,终是破了他们的心防。他们私采之事,是瞒着家里人的,也是为了避免万一事发,累及家人。 “贺七娘子,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山上之事,除了他们在场的这些人,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夜大雨,春雷阵阵,矿区那处想必听不到方才的爆炸声。便是有人注意到,也只当此处发生了塌方。 贺令姜道:“诸位可暂且隐匿起来,我派人暗中护着你们。那人也只会当此间事情,正如他的安排那般,炸毁矿洞,人物覆灭,山石倾塌。” “既已有了私采的实证,孙郡丞便会开始探查,届时诸位再为人证,便能将那人罪行定下。” 这安排,即可避过背后那人的杀人灭口,又能将功折罪,届时许能轻判几分,免了那劳役之苦。 矿工们自然没有疑议。 但这四五十号人,吃住皆不是小事,还要不能泄露了踪迹,在南山这块他们并不熟悉的地界安排起来,也不是易事。 还好刘大他们对这一带甚是熟悉,听到贺令姜回矿区悄悄问话,便道:“这官矿之中,有几处开采剩下的空矿道,寻常都无人去。” “这些矿工们可暂且隐在山林间,等入夜后,从矿山背面偷偷溜入其中藏匿起来。” 至于吃食,也不算难以解决,只要趁人不备,送些干囊过去也可暂为充饥。 既如此,贺峥便带人着手去安排。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贺令姜淋了许久的雨,又在泥石中奔逃,浑身上下已然湿透且泥泞不堪。 裴攸亦是如此。 她此番出行,带了好几套衣衫出来,但裴攸可无。 贺令姜从刘大处借了套衣衫给他,便自行回房收拾自己去了。 七娘子置换衣物,向来不让人伺候,青竹便默默立在门外守着。 贺令姜换好衣衫,抬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奔逃之下,颈间的那处遮掩伤口的轻纱早已不知掉落何处。 她的手不由一顿。 触手过去,只觉光滑一片,那条结痂的疤痕早已摸不到。 屋中简陋,并无铜镜可照,她从袖中掏出短匕,拔出来迎着灯光去看。 那短匕锻造得极好,人映照在其上毫发毕现。 只见清亮亮的刀面上,映出一条修长的脖颈,先前那些斑驳的疤痕全然不见的踪迹,只余一条凑近都难以发现的浅痕。 她抬抬手,去看自己先前额上留下的痕迹,只见那里光滑细嫩,何曾有过半分受伤的痕迹!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改命 贺令姜双眸微眯,回想起自己借贺七娘子的躯体醒来后的种种。 她初初醒来之时,颈间偌大一条刀口大咧咧地敞着,呼吸说话间还漏风,她不得不施术,用针线将伤口缝合。 彼时,即便过去多日,无论是颈间刀口亦或额角磕出来的伤处,都全无愈合的迹象。 然而等她解了贺相山身上的牵机咒,那伤口却突然有了结痂之相。 此后,她又出手破了贺子煜所中的七星转命术,杀玄阳,助贺家。额上薄的薄痂也开始结成、脱落,连颈间的伤疤看着都不如先前那般狰狞。 到如今查私采铜铁一案,她方救下矿中的数十名矿工,转头来看,这额上的肌肤竟光滑一片,毫无受伤的痕迹,脖颈间的那条致命刀口,更是仅余一条浅痕。 这伤口,即便不照镜子,她伸手间也能抚到,在此之前,可没有这般情况! 她将手上的短匕放下,不自觉地摩挲着颈间,触手光滑细腻,又哪里还有往日那股不平之感。 为何呢? 想起种种经历,她指尖不由一顿。 如若没有她误打误撞地插手,事情的走向恐怕会与当下大不相同。 贺相山会死于牵机咒。 贺宪成与玄阳合作,许能接手贺氏,然而看玄阳一行人的图谋,整个贺家恐怕也难善终。 有辛夷树灵在,孙夫人或许不会被黑猫吸尽精气而亡,但却未必能及时揪出赵妾侍,令得孙郡丞对郡守柳渊生疑。 如此一来,即便收到刘大几人的告密信,他也许会先禀给自己的上司柳渊。 柳渊派人去查,这南山的消息便能顺利成章地被遮掩住,里面的矿工们怕也难以活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盾去其一。 这盾去的一,便是冥冥之中的变数,是一线生机,留与人争。 玄门道教之中,最看中天意,所谓天意,是命中注定之数,但玄士修道练术,便是于天定之中争那一线变数生机。 贺令姜放下手,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改了他们的命数,却也无形中改了自己的命数。 自己寄身于贺七娘子的躯体时,这具身体已然凉透,后来见伤口迟迟不愈,她本以为,或许就要这样一直下去了。 然而如今,伤口已经愈合消失,仅仅余下一条几能忽略不计的淡痕。 那么,有朝一日,她是不是也能做回一个有着心脏跳动,有着温热血液的活人,无惧日光,自在行于这世间呢? 想到此处,便是贺令姜一直告诉自己,只要自己还在,是否与常人有异不重要,此刻也不由心神一震。 然而一念到自己前身,她神魂之中,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贺令姜咬牙压下那股痛意,终有一日,她定能为自己寻回公道! “七娘子。”青竹在门外轻声唤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贺令姜将短匕重又收入袖中,拂了拂衣衫站起身开门。 青竹见她出来,低声禀道:“孙郡丞处派人来了。” 贺令姜眉梢微动,反应的还不算太慢。 如今已是她到南山的第三日。 孙郡丞那处派的人,在收到告密信后应比她早两日出发。南山距离临川郡城虽有些远,但那人快马加鞭赶个来回不是难事。 想来,孙郡丞见人迟迟不归,终是觉得不对劲了。 贺令姜虽着青竹出去,便见孙非带着几个手下,候在一旁。 看到她,孙非连忙上前行了个叉手礼:“贺七娘子。” “郡丞竟将孙护卫派来探查此事?”他自己现在头顶时刻悬着把刀剑,就不怕自己有个好歹? 孙非当算得上是孙郡丞身边最得力的护卫了,这么多年他护着孙郡丞未出差错,便看出这人身手不差。 如今,背后之人几番暗中设计孙郡丞出意外未果,难保不会明晃晃地刺杀。 孙郡丞此时身边应当正是缺人的时候。 孙非知晓她是担忧自家郡丞,忙道:“贺七娘子放心,郡丞处已安排好了。” 这几日,郡丞可是大灾小灾不断,件件是要夺命的势头。 幸而孙非等人一直警惕着,再加上贺家暗中派人护着,才没叫人得逞。 想到这,他又俯身一礼:“多谢贺娘子遣人暗中护着郡丞了。” 若非如此,他怕是也不敢随意在这档口离开郡丞身边,跑到南山来。 贺令姜摆摆手:“你们郡丞可有吩咐?” 孙非挠挠头,不好意思道:“郡丞知晓贺娘子来了此处,便着某前来先寻您……” 孙郡丞见派出的人手迟迟未归不说,且未曾传信回来,便心觉不好。 私采一案这事紧要,孙非又是他心腹之人,便让他带人来探查。 孙非出发前,孙郡丞曾千叮咛万嘱咐:“你此行务必当心着,那波人对我都想要下手,想来先前派出的人,怕是也已然遭遇不幸了。” “贺七娘子这两日也应当在南山,你可先去寻她,看看她那处是否有什么发现。若是有什么难处,也好与她求助。” 孙非见识过贺七娘子的手段,也知晓她手下之人亦不可小觑,自然将此话牢牢记在心间。 也因着这,他一入南山矿区便寻人打听贺七娘子所在。 只是,这话,却不好明说,若不然,倒显得他们都要靠着贺七娘子一个小娘子了。 贺令姜看他神色,便知那未尽之意。 她倒无谓,自己早来这南山两日,探到的消息自然要比初来乍到的孙非要多些,他想着先寻自己,也是常理。 贺令姜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向他道来,只暂且隐了裴攸之事。 听到那背后之人杀了南山矿区的监采吏不说,竟还要炸矿灭口,孙非纵然跟着孙郡丞见过不少场面,还是为那人狠厉的手段蓦然一悚。 幸好,贺七娘子去的及时,将这群矿工救了下来。 那处矿洞只炸了两处,并未完全坍塌,虽则引发了落石泥流,将洞口给堵住了,但日后稍微费些人手,也能清出道来。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都在,自家郡丞行起事来也能轻松几分。 孙非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得贺令姜继续说:“这群人现下已然隐匿起来,届时可作人证。” “只是,我的话毕竟难以完全取信与他们,便借了郡丞的手令,允他们将功折罪,免了劳役之苦,其余责罚,由贺府出资来赎。” 听得她的话,孙非顿时哭笑不得,贺七娘子竟拿郡丞手令做了这般用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归去 先前赵妾侍那两人被抓,这位贺家七娘子便直言要与郡丞共审,那背后之人,不仅谋害孙夫人,更与谋算贺府一事脱不了干系。 后来,郡丞与她看了那告密信,两人便疑上了郡守柳渊。 郡丞本已派出人手。 哪成想,这贺家七娘子等不及来人回转,定要自己去南山一趟。 还在出发前向郡丞要了一封手令,说必要时,这手令得能支使得了南山县内的官员。 贺七娘子找出夫人久病的原因,揪出了赵妾侍不说,还正是因着她,才让孙郡丞将怀疑的目光放在了柳渊身上。 其间种种,贺家七娘子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 虽然这手令的内容有些逾矩,但贺家之人,倒也没有必要拿着他这手令去作威作福。 更何况,贺七娘子此行,本就是冲着探明南山是否真有人私采,以及情况到底如何而去的。 这亦是助郡丞行事。 如今,贺七娘子倒是未曾拿着这手令去支使南山的官员,却是借了郡丞的名头,允许那些矿工将功折罪,这才将人留了下来。 孙非知晓她的用意。 毕竟贺七娘子纵然出身大族,那些矿工们却不识得她。 这样一个小娘子便是再厉害,在矿工心中,说出的话也不如郡丞这在临川待了多年,政绩颇显的官员来得安定人心。 私采铜矿虽是抄家灭祖的重罪,可那也只是针对主谋。 这些矿工们不过是他们趁手的器具,顶多判个充劳役一两年。 如今,这群人既然在贺七娘子的劝说下,愿意留下作人证,也不是不能允他们将功折罪。 即便郡丞在场,想来也会同意的。 孙非又问:“方才听七娘子所言,那前来寻郡丞的告密者怕也已经不在,不知其他人的知情人,可还安好?又该如何安排?” “私采一事已是毋庸置疑,这些告密者也不知旁的情况,倒是无需过多审问。” 贺令姜看看院外的刘大几人,“但背后之人怕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孙护卫正巧带了人手来,依我看,还是要暂先留下几人,护着他们为好。” 那人眼看着事情暴露,立时杀人灭口,几十条人命在他眼中不过草芥。 眼下监采吏已死,矿洞已炸,剩下的便是解决这些告密者了。 刘大他们,处境险矣。 “行。”孙非点头,“那我便带人在此处护着人,也方便接应藏身山中的那些矿工们。” 贺令姜却并不赞成他留下:“多安排些人手护着便可,我这处也留下几人暗中盯着,加起来足够了。” 在那人看来,他们当下手里握得只有告密者,实证却已毁,便是告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刘大这些人,对他来说虽是威胁,却虚得很。 只要孙郡丞在,这事便不算完全结束。 “这才是个开始,你还是跟在郡丞左右为好。” 孙非只觉自己就这般匆匆而来,没起到什么用处。贺七娘子已将事情打探清楚不说,连证人都安排好了。 他就这般回去了,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 然而转念一想,若非贺七娘子,此事怕也未必能这般顺利。 他连忙抱拳道谢:“劳贺七娘子费心了。” 贺令姜摆摆手,这事背后或也牵扯到那所谓的神宫,不管孙郡丞如何,她都是要查的。 如今两厢联手,更便利了些罢了。 更何况,这事如今又从私采铜矿案,变成了私采铁矿,售于北狄铁器。 事涉北境,她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贺令姜这处安排好,便带着贺峥几人回临川去。 裴攸既然知晓,这事与那临川郡守柳渊脱不了干系,自然也随着她一道回郡城。 至于监采吏横死之事,孙非亦遣人去寻了南山县守前来处理。 贺令姜毕竟是躲了暗处之人的盯查,打着寻石的名头出来的。 先时,那人不知她与孙郡丞的打算,但如今南山这一遭走下来,幕后之人再是迟钝,也该觉出她与孙郡丞联手一事了。 既然瞒不住,那便不瞒了。 矿洞倾塌,那人或许已得了消息,暗地嘲她白跑了一趟吧? 孙非等人骑马自然快了些,便带人先行快马奔回。贺令姜则是在矿民们的目光中,一脸黯然地上了马车。 矿民们看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乘兴而来,又空手而归:“这位娘子来咱们这儿寻矿,看来是无所得呀?” “那可不,她寻的那些矿石颜料那是轻易寻得到的?” ...... 孙非刚至孙府门口,就连忙翻身下马,一副焦急沮丧的神色。 任谁来看,都能瞧得出,郡丞手下的得力干将孙护卫这番出去,怕是没干成差事。 孙非牢记贺七娘子指点他的话:“你回了孙府,务必要做出铩羽而归的样子,让那人以为自己的计谋成功了。” “监采吏与采矿的矿工们已死,矿洞坍塌没了痕迹,任谁也寻不出指摘他的证据来。如此一来,他便会放松警惕,也方便人探查。” 等到进了孙郡丞的书房,他才收了面上的沮丧之色,转而一肃,叉手拜道:“郡丞。” 孙郡丞见他无恙归来,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便心头疑惑,孙非这番来回,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如何?此番前去南山可有探出什么消息来?” 孙非连忙将贺令姜的行事安排一一禀来。 短短两日,南山矿区竟发生了如此惊心动魄之事,孙郡丞听来不禁咋舌。 寻得告密者,而后探矿洞,暗取账簿,在对方炸矿之时,当机立断救下矿工们,又阻了大多爆炸,免了矿洞完全坍塌倾覆。 这一桩桩,哪是常人能行得了的事? 这般手段…… 这位贺家七娘子,行事当真利索,遇事更是果决。让他这个官场沉浮多年的人,都不得不心生佩服。 末了,孙非还是提了一嘴贺令姜借着孙郡丞的手令,允诺矿工之事。 孙郡丞无奈一笑,摆摆手:“既如此,那便如贺七娘子所允那般,届时准这些人将功折罪,免了劳役之苦。” 如若是他,在当下境地下,若想留下这些矿工为证,也只能先允他们将功折罪。 人都是驱利的,若是没有好处,他们又怎会冒着可能再被灭口的危险站出来为证? 贺七娘子先前问他要了这幅手令,他给的不情不愿,不成想,如今倒有了这番用处,也不算白给了。 如今,私采之案既然为真,那他便要想法子把人给摁住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好奇 贺令姜这一行人行的慢,等到进了临川郡城已是第二日下午。 裴攸在城中也有属下接应,进了城便与她报了个地点:“若是有事,到此处寻我便是。” 他循着线索,一路从北境追查到临川,已在这临川周遭郡县踌躇了一月有余,前几日才寻到那处矿洞,发现私采铁矿的真正地点。 得贺令姜提醒,郡守柳渊也成功进入他的怀疑视线中。 既如此,那就要去安排一番,将这个柳渊查个清清楚楚。 是人是鬼,届时便可知晓。 贺令姜知晓他得知柳渊有疑,必然坐不住,也不阻他,只是开口问:“明日我去拜访郡丞府孙家四娘子,你可要同去?” 孙家四娘子? 裴攸明白过来,这是要去寻孙郡丞。 私采铜铁一案,便是由孙郡丞收到告密信而始,贺令姜与他联手要揪出柳渊来。 如今她既邀自己同往孙府,便是引他与孙郡丞相见的意思。 私采一案并非仅涉铜矿,还涉及到私采铁矿,售制铁器与北狄。 这事即便他能查清,但他并无处置一郡之长的权利,也要呈与圣人再行判夺。 但如若同孙郡丞合作,便要快上不少。 此乃临川事,江州刺史更是担着监察治下郡县官员的职责,一旦捉到柳渊私采铜铁的实证,便可由江州刺史直接将柳渊撸下官职审判,押解进京。 裴攸虽是镇北王世子,但他们的势力毕竟只在北境那一圈,到了江州这陌生的地界,便是条龙也得暂且盘着。 他若想靠着身份,在江州官场指点乾坤,怕是没几个人愿意听他差遣。 江州刺史彭着,他也知晓几分,惯是个老狐狸。 若是他突然跳出来,指摘他们江州临川有人私采铁矿,暗售铁器与北狄,这人怕是要忙着喊冤,摘清自己。 毕竟,这可是在他治下发生的事。 如此指摘,可不是在怪他失职,即便他帮着查清了这桩案子,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又怎会真正劳心劳力去探查? 但若让孙郡丞去周旋,那便不同了。 孙郡丞本就是江州治下官员,他将此事禀给彭着,由着他们江州自行去查,便是彭着这刺史这监察之职担得好,能及时发现治下的问题。 这事若是办得好,也算功绩,他彭着也能得几分圣人夸赞。 若是办得不好,彭着也能将这事尽数推到孙郡丞头上。 “去。”裴攸立时道,“我先去寻属下部署一番,明日一早去贺府寻你。” 贺令姜“嗯”了一声,看着裴攸下了马车,很快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马车继续向前行去,在贺府门前缓缓地停了下来。 贺令姜方下马车,便有仆僮小跑着前去告知郎主夫人,说是七娘子回来了。 南山离临川郡城很有些距离,她先前去时乘着紧赶慢赶,花了一日多的时候,如今回来,亦耗了近两日。 再加上在南山矿区呆了两日,粗粗算下来,她已离家五六日了。 二房与三房的人都已搬离贺府,另行开府,偌大的贺府如今只有长房一家,倒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贺令姜先回自己的院子里换了身衣衫,而后才去拜见贺相山与宋氏二人。 听闻她回来,贺云嘉与贺云楚两人也连忙到了宋氏院中。 贺令姜一进去,便见贺云嘉坐在一旁,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看得她一脸莫名。 她先向着贺相山夫妇行了一礼:“阿爷,母亲。” 贺相山点头问道:“令姜可寻找什么心仪的石头了?” 贺令姜回程时,倒是差点忘了自己此番去南山,是打着寻石的名头。 幸亏青竹提醒她,在回程途中,去买了几块品相不错的颜料矿石,免得她空手而归,惹人生疑。 “还算有些收获,大家可要看看?”贺令姜笑着问去。 “不了。”贺相山摆摆手,“你自己喜欢就好。” 一直盯着贺云嘉也跟着摇头:“我们对你这石头才没兴趣呢。不过——” 她凑过来拉着贺令姜道:“你此番出去,可是有着什么奇遇了?” “这话怎么说?”贺令姜不解。 贺云嘉指指她的额头:“你这处的伤口,怎么一下好了?” 她不说,宋氏几人倒未留意到这一点,如今闻言,都好奇地朝她看去, 先前见她,她那额角还斜斜地用一块轻纱覆着,旁人也不敢多问,只以为她这处是留了疤痕。 如今不过隔了几日没见,这处竟然光洁细嫩如斯,任谁看也想不着她这额头曾磕破了一大块。 还有那素日都用丝帛缠了一圈的颈间,也清清爽爽。 贺令姜莞尔:“本就是不小心磕着碰着的,先前也好的差不多了,只不过还有浅痕,这几天再养养,那痕迹自然不见了。” “怎地?”贺令姜好笑地看着她,“六姐莫非以为我遇着了什么绝世神医不成?” 贺云嘉素来爱看些话本子,脑瓜里整日天马行空的,什么掉落谷底习得绝世神功的少年游侠,生死人肉白骨的绝世神医……她这院子里可藏了不少。 贺令姜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 “哎……”贺云嘉失望,她还以为贺令姜遇着什么有趣的人或事了,想听上一听呢。 宋氏瞪了她一眼:“令姜这伤疤消失,是好事。你这是什么样子?” “是是是,自然是好事,我这也为令姜高兴嘛。” 贺云嘉冲着她垮了眉眼,凑上前故作委屈:“我不过就好奇令姜是不是有奇遇,阿娘,你可别凶我了。” “你啊……”宋氏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比令姜还大几个月呢,稳重些吧。” 贺云嘉皱皱鼻子,晃着宋氏的手臂撒娇:“令姜稳重,阿姐也稳重,我不得活泼点呀?若不然,天天对着她们这两个稳重的人,谁来逗阿娘你开心……” 众人不由被她这番理直气壮地的话逗得一乐。 贺令姜几日未曾归家,贺府所有的人晚间便齐聚花厅用的晚膳。 等用过晚膳后,贺令姜沿着长廊,追上正要回房去的贺相山:“阿爷,我有事要同您说。” 贺相山意有所指地一笑:“令姜,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瞒着我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相询 贺令姜随着贺相山去了前院的书房,贺成便立在书房外,静静守着。 “说吧,你这次去南山,到底所为何事?”贺相山在桌前坐下,瞅着她问道。 他毕竟是贺氏的家主,眼不花耳不聋的。 虽则贺令姜出行时让人瞒着他,然而她来回带的人手,他还是心里有数的,如今回来,莫名少了三个,他怎地不生疑? 更何况,令姜这几日虽然没在府里,老四可没闲着,派了人手专程跟在孙郡丞身边暗中保护。 想到贺令姜前几日还应孙四娘子之邀,去郡丞府住了几日,贺诗人这番举动,不难猜便是令姜安排的。 那孙郡丞近几日可是遇着不少意外,件件是要命的事。 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何事,但自家这女儿怕是与那孙郡丞不知摊上了什么大事了。 偏偏这孩子回来,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竟忍到现在才要与他吐露实情? 他面色平和,倒也没有动怒的意思。 贺令姜心知这事自己一开始瞒着贺相山,是她不对。 只是她行事素来随意惯了,若是先前同他说了这事,南山之行,贺相山怕是不放心让她再去。 她心中略微一理,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同贺相山交代个清清楚楚。 “那孙府的赵妾侍两人,竟是与玄阳一道的,是所谓的神宫之人?”贺相山拧眉。 他倒没想到,郡丞夫人久病竟是有人在暗中谋害。 令姜这孩子不过是去郡丞府小住了两日,便揪出了那幕后凶手不说,更是探明了这人同玄阳同是出自神宫。 “阿爷可曾听说这什么神宫?” 贺相山缓缓摇头:“大周立朝五十五载,倒未曾听闻哪门哪派唤作神宫的。” 看玄阳与那赵妾侍的手段,这神宫之中,怕是有不少通晓玄术之人。 这类人对常人来说,手段更是不可捉摸,对上他们必然得万分小心。 如此看来,被对方莫名盯上的贺家,不得不防着点。 待贺令姜说到,郡守柳渊十之八九也牵扯其中时,他心头更是一紧,这神宫的势力竟然这般大了吗? 一郡之长,这官职可不小,竟然也与那神宫有所勾结? 贺相山暂且压下自己心头思绪,继续问道:“你去南山,可是也与柳渊或那神宫有关?” 贺令姜点头,将有人私采铜铁,暗售铁器至北狄,后又欲要炸了矿洞毁证灭口的事一一道来。 诸多惊人的信息一一向他扑来,饶是贺相山算是见过大场面,也是不由一时反应不过来。 待回过神来,他心中便是后怕不已,令姜这孩子竟然就这么冲到矿洞里救人,可真是任性! 幸亏,幸亏她没事! 贺相山看着她一脸淡然地将这些事娓娓道来,仿佛那个差点被埋在洞里的人不是她自己,不由又是好气又是欣慰。 本来只是查柳渊与那神宫的事,没想到又扯出了这私采铜铁案。 镇北王世子既然已经亲自到了临川来,这事,必然是要直达圣听了。 贺相山翻看着她拿回来的账簿,这私账上倒是将一笔笔铜铁数量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上面却未提到柳渊,便是当下疑他,无凭无据,又该如何将人揪出来? “令姜计划如何去做?”贺相山看着行事愈发有章法的女儿,她面上不急不躁,想来心中该有打算。 贺令姜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回道:“我明日去见孙郡丞,裴世子也会暗中与我同去。” “私彩铜铁之案,贺家虽则能暗中去查,明面上却插不上手。但孙郡丞本就是江州官员,由他来办这件事,正好不过。” “如果能借此将柳渊顺利拿下,也能顺着他,探一探他背后还有什么人在。” 私采之量如此巨大,且铁器都售到了北狄去了,这必然不是柳渊这个小小的郡丞能独自办下来的,他背后必然有人支撑。 贺相山不由叹气,这桩事如今竟然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了。 如若柳渊背后那人是大周官场权势在握之人,贺氏为了自保,不得不想法子与之抗衡了。 贺相山想到贺令姜先前提到的入仕一事,他的心头又是一动。 这之后的事,贺氏虽是世家却不在官场,便无从置喙插手。 但看贺令姜与孙郡丞二人行事,便知他们必然已达成一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共查此案。 贺相山看着气定神闲的女儿:“可需我来帮忙?” 贺令姜知他担心自己应付不来,但贺相山却未曾命她就此收手,或将这事转到自己手上来做。 时人多轻视女子,更遑论让女儿来主掌大事了,他这番尊重女儿的心思,令人敬佩。 “多谢阿爷,女儿当下尚可应对。若是有了难处,届时自然要求助于阿爷。” 说着,她又眨了眨眼睛:“就是一事,我这处人手或可有些不足,阿爷可否再借我些人手?” 贺相山不由好笑,说了半天,还是拐着弯要人呐。 “借你,借你。我同贺成说上一声,你若缺人,同他去支使便是。” 贺令姜眉眼弯弯,朝着他叉手行礼:“多谢阿爷!” “去吧!”贺相山摆摆手,而后又不放心地叮嘱她,“行事切记当心点,以自己安危为重。” “我们既然知晓那柳渊有疑,慢慢查便是,但私采铜铁案牵连甚广,其间还许有官场的明争暗斗,你可得注意些。” “好,女儿记住了。”贺令姜又朝着他行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贺相山唤了贺成进来,又嘱他多留意贺令姜,及时与他回禀,这才放心了几分。 他望着廊下灯火,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是真没想到,令姜此番竟然不声不响地干出这番大事来。 为了查这私采一案,探矿区,救矿民。 有勇有谋,更难能可贵的是,心中还存有悯人之心。 他这个女儿啊,当真是养得好! 然而一旦事涉官场争斗,其间事情便又危险几分。 他们贺氏如今无官无职,就怕成了那些人明争暗斗的牺牲品啊。 贺相山眼中微深,从桌案上抽出一张信笺,提笔书写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乔装 用过早膳不久,贺峥就来报,说是裴攸已经来了,现下正在侧门外等候。 贺令姜说了要带他去郡丞府,既然人已经来了,那便可出发。 她带着阿满从侧门出去,便见自家马车静静地停在一旁。 阿满上前为她掀开车帘,就见里面端坐着一个人,她不由唬了一跳,回头去看贺令姜。 “七娘子……” 贺令姜顺着看去,就见裴攸肃着一张脸端坐在马车里,一身玄色衣袍衬得他面上气势更加冷冽了几分。 “没事。”贺令姜撑着阿满的手,上了马车,“这是裴家郎君,今日同我去郡丞府。” 看到贺令姜上车,裴攸面上的冷色稍微退了几分:“贺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点头,在他对面坐下,一双眼睛却打量着他。 裴攸暗自蹙眉:“怎么了?” “裴郎君现下没打算在临川显露身份踪迹吧?”贺令姜问他。 裴攸颔首,如今只是将私采铜铁的疑点定在柳渊身上,却无实实在在的证据,贸然显露他的身份,只会令柳渊这些人更加警惕。 除了那孙郡丞,裴攸此次或还要与他合作,靠着他周旋查探。 “既如此,你这幅样子可算不得低调。” 裴攸虽是一身简单的玄衣,这布料看上去却不菲,再顶着那样一张脸,跟着她到郡丞府去,铁定会引人关注。 当下的郡丞府,暗处可是有不少人盯着呢。 贺令姜敲敲车厢壁:“贺峥。” “七娘子?”贺峥拱手应是。 “去寻身咱们府中护卫的衣衫来。”贺令姜指指裴攸,吩咐道。 贺峥了然,不过片刻便取了一套还未上身的衣衫过来,上面还放着一盒遮掩之物。 贺令姜接过东西递给裴攸:“喏,遮掩下自己。”说罢,便带着阿满跳下了马车。 裴攸看着那些东西一愣,他倒是忘记这些了,当下利索地动手,将自己又重新拾掇了一番,这才出声道:“好了。” 贺令姜重新上了马车,就见面前的人已然换了一副样子。 身形还是那个身形,但是肤色相较之前却暗了几分,一双眼睛也经过修饰,掩盖了原有的那份深邃之感。 一身浅灰衣衫微微中和了他身上自带的那份凛冽之感,虽则看上去依然是个俊俏的少年郎,但总算少了几分夺目之感。 若是低着头不与人对视,收敛着身上的气势,旁人也不过当他是个长得俊俏些的护卫罢了。 贺令姜满意地点点头,轻叩车壁,马车这才晃悠悠地往郡丞府行去。 看到贺家七娘子,郡丞府的仆从连忙上去迎接,一人小跑着去告诉自家夫人和四娘子。 这贺七娘子先前在郡丞府住了几日,府中上下都知晓,四娘子与夫人都是很看重她的,特意命府中仆妇小心伺候着。 仆从引着贺令姜往府中去,阿满在一旁为她撑着大伞,裴攸便如同一个尽忠尽责的护卫,半垂着头,与贺峥一样跟在她的身后。 贺令姜还未踏入孙夫人院中,便见孙如锦从院中迎了出来:“令姜,你可算回来了!” 得亏令姜相助,害她阿娘的人才能被揪出来。前两日,她特意备了些谢礼送去贺府,却听说令姜不在府中。 贺令姜不动声色地避开孙如锦要拉自己手的双手,改而任她挽着自己的臂弯,笑着道:“我前几日出去寻些石头,所以离府了几日。” 贺家的七娘子,痴迷绘画与矿石颜料,时不时会出府到临川周边去寻些矿石。这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她此番出去也并不奇怪。 “那可寻到什么心仪的石头了?”孙如锦挽着她,一面侧首好奇一面向院中走去。 贺令姜眉眼含笑:“还是有几个不错的。锦娘可感兴趣?我改日送你几块。” 孙如锦摇摇头:“还是罢了,我对那些兴趣不算大,还是不夺你所好了。” 两人说笑着,这便就进了屋子。 孙如锦笑着松开贺令姜的手臂:“阿娘,令姜来了。” 贺令姜微微欠身,冲着孙夫人行礼:“夫人。” 黑猫被捉,又加上又辛夷树灵护她,孙夫人休养了几日,身子已无大碍。 从孙如锦处,她也知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对贺令姜更是心生感激。 孙夫人目光温柔,满脸笑容地连连招手:“来,快来这里坐下。” 贺令姜浅浅一笑,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落座:“看夫人神色,身体想是已然大好了。” “这还要多谢令姜你了。”孙夫人语气中尽是感激,“若不是你帮忙,我竟不知那赵妾侍还隐着这样的心思,更想不到养了许久的煤球竟是致我重病的原因。” “人心难测,说得就是如此,夫人也无需介怀。幸而,夫人身边有那树灵相护,才没有让那人得逞。”贺令姜道。 “是呀。”提到辛夷树,孙夫人面色不由黯然下来,“只是可惜了它……” 辛夷树已生了灵性,本可进一步修行,却为着护她,耗了自己一身灵气。 见她伤感,贺令姜不由宽慰她:“对树木来说,本就不知春秋,虽重修漫漫,但与它来说也不过刹那永恒罢了。” “夫人也不必愧疚,那树灵是受了夫人一家的信仰和香火之力,得而生灵,如今又为着救夫人,自愿散了自己的灵气。它内心,想必也是开心乐意的。” 孙夫人微微侧脸,拿帕子沾了沾自己的眼角,而后扯出一个笑道:“令姜说得是。它既救了我,我再徒自伤感也是白搭。正如你先前所说,我们潜心供养的数十年,也许它就又修回来了。这才是正事。” 撇开这些事不谈,孙夫人又拉着贺令姜问了问她素日的喜好,送了她一些小娘子间时兴的首饰头面,这才放她与孙如锦离开。 阿满撑着伞,就难以拿下这些首饰了,不得不将它递给裴攸贺峥二人捧着。 孙如锦指指那些首饰:“你瞧瞧,这些可是我阿娘亲自去银楼挑选了。这支碧玉簪,阿娘觉得与你甚是相衬,更是压了高价,从当时诸多心仪它的小娘子中争来的。” “我阿娘,对我的首饰可从来没这般用心过。”她不由摇摇头,故作叹惋,“更别提,为我一掷千金了。” 贺令姜好笑:“此处酸味甚重呢,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在拈酸吃醋呢?” 孙如锦不由哈哈一笑:“这醋,吃的值,你可是帮了我们家大忙呢。” “更何况……”孙如锦一臂抱在腰间,一手支在下巴下打量着她,含笑打趣,“贺家的七娘子这般貌美,别说阿娘了,连我都忍不住要将自己所有好看的首饰送给你,如此才衬得上你这般容颜了。” 贺令姜不由噗嗤一笑,摆手道:“那可不必了,我要那么多首饰作甚,莫非是要将自己堆成个金玉做的人儿不成?” 两人玩笑着出了孙夫人的院子,贺令姜这才收了笑,对着孙如锦说:“锦娘,不知郡丞可在府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商谈 孙如锦看她神色,便知她寻阿爷有事商议,上次虽然抓着了那赵妾侍,但她背后之人却还未揪出。 此后几日,阿爷便接连遇到意外。 阿爷未说,但她猜想许是与官场之事有关。 令姜手段不一般,或能助上阿爷几分。 她没有多问,只是笑着道:“阿爷在家呢。走,我们正好一道去同阿爷请安。” 孙如锦引着贺令姜到了前院书房处,守在门前的仆僮看到她们二人连忙行礼:“四娘子,贺七娘子。” 孙如锦摆摆手,示意他退到一边:“我来瞧瞧阿爷,他可在书房中?” “在呢。”仆僮点头,连忙轻声叩门,“郎主,四娘子与贺家七娘子来了。” 贺七娘子? 孙郡丞不由放下手中的文书,开口道:“请她们进来吧。” 仆僮闻言将紧合的房门推开,而后微微躬身:“四娘子,贺七娘子,请。” 两人跨进书房,便见孙郡丞正坐在桌案前处理事宜。 “阿爷。”孙如锦行礼。 贺令姜也同她一道行了一礼:“郡丞。” 孙郡丞见她登府拜访,便知有正事要说:“锦娘,贺七娘子是客,你去备些茶点来。” 孙如锦了然,这是让自己带人避开的意思。 她不知阿爷到底在忙些什么,但既然他不告知自己,便是心中另有打算。 孙如锦自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去问,只识趣地一笑:“阿爷与令姜且稍等片刻,我去带人准备。” 说罢,她带着婢女退了出去,又看向门前的仆僮:“你也同我一起去。待会儿若是备得东西多了,你也能帮把手。” “四娘子……”仆僮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地望向书房内。 “去吧。”孙郡丞的声音传来。 “是。” 既然郎主都这般吩咐了,仆僮也便跟着四娘子一道去准备茶点。 贺峥与阿满也自觉地退了出去,伸手将书房的房门合上,而后便安静地守在一边。 孙郡丞看向贺令姜身后跟着的裴攸,旁的仆婢护卫都自觉回避,眼前这个未免太没眼色了吧。 他右手握拳放在唇边清咳一声。 贺令姜神色不动,只自顾自地找了张椅子,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名护卫更是眉梢都不曾抬一下。 孙郡丞又清咳了一声,犹疑道:“贺七娘子……你这名护卫……” 贺令姜这才明白过来:“啊……这不是我的护卫。” “那这位是?”孙郡丞眉头一挑。 贺令姜侧首,冲着裴攸扬扬下巴,示意他自己说。 站在她身后,垂头不语的裴攸这才抬起头来。 仅仅一个动作,孙郡丞便觉他周身气势一变,顿时冷冽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紧接着,孙郡丞就见他从贺令姜身后走了出来,行至他面前:“我乃镇北王世子,裴攸。” 谁? 镇北王世子? 裴攸? 孙郡丞忍不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疑心自己听错了。 北境离临川近五千里,中间隔着大半个大周疆域,那镇北王世子又怎会突然出现在临川? 更何况,他十来年前,也曾在郢都见过镇北王一面,那镇北王有胡人血统,生得鼻梁高挺,一双眼睛亦是深邃,即便镇日在北境那处地方,肤色也比常人白皙了几分,可谓是俊美非常。 面前这位,虽然气势镇人,一张脸也挺俊俏,可与那镇北王可真没甚相似之处。 贺令姜看他面上变幻,便知他在心中早已转了几转。 她看着面前冷着一张脸的裴攸,不由好笑地冲着他点了点自己的脸。 裴攸见状面上更是一寒,怎地?自己这幅模样莫非当不得镇北王世子不成?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轻飘飘地抛到孙郡丞桌上:“面上作了修饰罢了,这身份令牌,可做不得假。” 孙郡丞拾起来一看,便见手掌大小的令牌中,端端正正地刻着“镇北王世子”几个大字,上面还有镇北王一族特有的标志。 孙郡丞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又看了看贺令姜,见贺令姜冲着他笑着颔首,忙从桌前站了起来,俯身一礼:“拜见裴世子。” 裴攸伸手,抬了抬他的手臂:“我在朝中无甚官职,孙郡丞无需多礼。” 孙郡丞嘴角暗暗一抽,你是没什么官职,可你阿爷有呀,便是你这世子的爵位都压了这大周九成九的官员一头呢。 他顺着裴攸的力道直起身子:“不知世子怎么突然来此?” “我来查私售铁器一案的。”裴攸淡淡道。 私售铁器? 孙郡丞不明所以,这同他们临川有什么关系吗?北境的私售铁器,怎又跑到临川来查了? 他心中蓦地想到了最近在查的私采铜矿一案,转头望向了贺令姜。 贺令姜先前并未将全部实情尽数告与孙非,今日前来,便是要与孙郡丞细说此事:“还未告知郡丞,那被人举报私采铜矿的矿洞,实则是在大量开采铁矿。” 私采铁矿! 孙郡丞不由一震,这可要比采私铜还要严重上几分,且方才裴世子分明提及,他是来查那私售铁器案的,莫不是…… 他一时有些不敢细想下去。 耳边是贺令姜的话语:“那处矿山,铜铁皆有,其中以出铁为多,所以才会被人盯上。”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递给孙郡丞:“从那监采吏所记的私账来看,这处已然开采近一年,其中出铁矿多达百万斤之巨。” “裴世子在北境发现有人私售铁器与北狄,一路追着线索而来,便到了咱们这临川郡,然后发现了这处正在私采的矿洞……” 剩下的话,她未说完,但孙郡丞已然全部明了。 这处私采的铁矿,怕是都用来制成了铁器,甚至私售到北狄去了。 他面上一苦。 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铁矿乃是朝廷死死把控的东西,若说前朝铜矿还允许民间私采,这铁矿可是从未敢放开过。 小小的临川郡上,竟还被人私采了铁矿,制成铁器售往敌国去了。这临川上上下下的官员是怎么做事的? 此时一旦查明,届时圣人怪罪下来,不说他们这整个临川郡,怕是连江州那处的官员们都落不得好! 第一百二十章 夜探 眼下,这镇北王的世子竟已一路寻着线索,查到这临川郡来了。 孙郡丞面上不由一苦:“世子到鄙人府中来,可是要追责?” 裴攸眉梢微扬:“追责一事,可轮不到我来做。” 他来这临川,为的便是揪出那私售铁器之人。当下看来,私售铁器这波人与暗采铜铁之人当是同一伙儿的。 “只是,若想查清这事,确实需得郡丞相助。” 孙郡丞不过被他突然出现惊了一跳,听他这么一说,心下一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私售铁器这等危国之事,若是由江州或临川自己的官员揪出查清,那便是功劳一件。 然而,如今这事竟然是由镇北王世子,一路从北境追查而来,朝廷怪罪下来,便是一个监察不当之罪,怕是要撸掉一波人头顶的乌纱帽。 镇北王世子此时现身,让江州或临川官场的人去查,他们此时也落不着什么好,未必尽心尽力。 但孙郡丞便不同了,私采之事,本就是他发现要查的,如今既又牵出了私售铁器之事,他也会查到底。 他是临川官员,又隶属江州,在其间周旋便能将这案子快快查清了结。 裴攸看着孙郡丞,又道:“我此行只为查清铁器案,郡丞若能将助我将案子尽快结清,届时回禀圣人,对郡丞来说也是功劳一件。” 这是要为他,在圣人面前说好话的意思。 孙郡丞捋捋胡子,他这人不贪功,若不然,也不会只安心待在这郡丞位子上,近十年都不乐意动上一动。 这事最后查清,只要不被朝廷责怪,或被柳渊牵连,他已是心满意足了。 既然都说开了,三人便趁着这次机会,商量清楚该如何拿到柳渊参与的实证,并将他给揪出来。 等到一切说定,贺令姜这才打开房门。 此时孙如锦恰好备好茶点,带着仆从送了进来:“令姜,快来尝尝我亲手备的茶点。” 那仆从心下庆幸,不曾想,四娘子备个茶点竟然要耗这般久的时间,好在郎主并没有怪罪他们动作慢的意思。 贺令姜笑着接过她递来的糕点,轻轻咬了一口:“锦娘又研制了新口味的糕点?味道很是不错呢。” “我今日备得多,你若是喜欢,稍后给你带些回去。”孙如锦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孙郡丞也不由称赞她,颇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锦娘的手艺愈发好了。” 他们几人又就着茶点,闲聊了一会儿,贺令姜这才同孙如锦回她院中去。 来了孙府,也没有匆匆便回的道理。 她在孙如锦院中消磨了一日的时光,这才带着人回府去。 日头已经下去,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不知不觉间,已是月上中天。 贺令姜一身深色衣衫,刚刚翻过贺府的墙头,便见外面立着一个人。 她眉梢微挑:“来得倒是挺早。” “我一向准时。”裴攸放下抱在胸前的双臂,“像你这般从自家出来,还要翻墙头的,倒是不多见。” 贺令姜摆摆手:“今夜做贼,便要有做贼的觉悟。” 这大半夜的,她若是大摇大摆地从贺府走出来,少不得要被门房报到宋氏处,徒自扰她担心罢了。 趁着夜色,两人便向郡守府而去。 郡守府内戒备森严,许是因着进来南山高密一事,往来巡视的护卫也要比平日多了几分。 裴攸前一天晚上已经来踩过点,两人一路避着人,顺利地摸到郡守柳渊的书房外。 此时已是深夜,书房中并没有人,然而依然有两名护卫立在门前静静守着。 躲在隐秘处的裴攸冲着贺令姜使了个眼色,无声开口:“你不是会玄术吗?让他们睡过去。” 贺令姜冲他皱眉,“你当就是抬抬手那般容易的?” 这两人离他们有段距离,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催两人入睡,且不会留下破绽,以便两人醒来发现不对劲,可不是随便动动手指就行的。 她从袖中掏出两张昏睡符,纤细的手指翻飞间,瞬间便折出两只活灵活现的仙鹤来。 纸折的鸟儿立在她素白的掌心,羽翼微展,尖尖的鸟喙向内微勾。 裴攸看着两只小小的仙鹤,眼睛不由微眯。 贺令姜右手两指并拢,在空中微微勾画,仙鹤的翅膀便轻轻颤动,随着她指上动作,两只纸鹤便晃悠悠地飞了起来。 她凝神定气,凌空勾勒了一道符纹,而后朝着书房门前的两名护卫一指,空中悬停着的纸鹤便稳住了身子,在夜色的遮掩下,无声无息地朝着前方飞去。 待到了护卫附近,贺令姜手上一动,两只纸鹤便各自悬停在护卫头顶上方不动了。 已是深夜,门前守着的护卫正努力瞪大眼睛,不让自己犯困。 她指上轻轻一点,便见小小的纸鹤,在夜色中微微闪动着不易察觉的暗金色光芒,星星点点的光屑缓缓落了下来,洒在护卫的头顶,而后消失不见。 不知是谁,先打了一声哈欠,另一个也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哈欠。 眼皮不知不觉地耷拉下来,两人终是忍不住倚着门框,合上了双眼。 贺令姜与裴攸从暗处跃出,轻轻走到两人面前,又在两人额间各自凌空画了一道昏睡符,这才悄悄推门进了书房。 未免往来巡视的护卫发现不对,贺令姜未曾点灯,从袖中掏出一颗明珠递给裴攸,两人便就着明珠的莹光查探起这书房来。 柳渊的书房很大,贺令姜与裴攸翻查了一番,却未寻着什么有用的东西。 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些柳渊常读的书册,留下的诗文丹青亦或与友人的书信往来,还留有几封已经处理好的公文。 不外是一名文官书房里会有的那些东西,看起来,都很正常。 贺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凭着她这些时日翻人书房的经验来看,柳渊这处,定当也藏着一处暗格或密道。 两人在房中的隐蔽处又轻敲暗查的一番,终于在桌案靠墙的一处,寻到了一个暗格。 贺令姜眼中一喜,找到了! 她半蹲在桌案之下,刚想伸手去碰,却又猛然一顿。 第一百二十一章 信函 一旁的裴攸不由微微侧首,看向她:“可是有什么不对?” “等等,总觉得需再小心些。”贺令姜眉心微蹙,玄阳会在自己的密道内设下机关,那么柳渊呢? 她止住手上的动作,又将明珠凑到暗格前,细细查探了一番,果然就在暗格下方发现一条几不可觉的细软丝线。 她眼睛微眯,顺着丝线看过去,就见丝线由暗格起始,一路牵到桌案左侧的一把凸起的木块处。 旁人若不知情,贸然打开暗格,丝线从中断掉,系在木块处的线力道便会猛然一松,被牵引着的木块便会立时缩回,如同有人在上面按了一下。 恐怕,届时便会触动机关。 裴攸也跟着蹲下身子,一手扯住丝线,将其中力道固定住:“我拉着它,你开暗格。” 如此一来,这处丝线有人牵引,也能避免动了机关。 贺令姜点点头,这才动手去开暗格。 除却那丝线暗藏陷阱外,这暗格开着并不算复杂,贺令姜手上微动,便将它打开了。 暗格中,静静放着一个铜匣。 贺令姜伸手,刚想将铜匣捧出,却发现动不了。 “怎么了?”裴攸扯着丝线,向她看去。 贺令姜又手上用力,铜匣依然纹丝不动,她不由无奈:“这铜匣,是嵌在暗格里的,取不出来。” 没想到,柳渊竟这般仔细,如此一来,旁人就是寻到这铜匣,也轻易带不走。 且铜匣坚固不易破,若想用外力打开,并不容易。 如此一来,只能想法子将铜匣打开。 匣子不算大,不过半尺见方。 两人却对着那铜匣同时皱了皱眉,将明珠凑上前细细查看了一番,匣子没什么异样,难就难在上面还上了一道铜锁。 铜锁横挂于匣子上,未见锁孔。 锁身大约半掌长,样式小巧,做工精美。主体两端镂刻着两只小小的兽头,形似狮首,口衔圆环,神态严峻。 这把锁中间横有一根长轴,锁节上套有七个可以旋转的轮轴,每个轮轴上面用行楷阴文刻着四个字,总计七组二十八字。 “是把藏诗锁。”裴攸看着面前的匣子道。 藏诗锁是没有钥匙的,锁上有七个铜箍,每个铜箍转换上都刻着汉字,至于这组合出来的诗句是什么,也只有制锁匠人以及锁的主人才会知道。 开锁者需要转动铜箍上的文字,使其组成正确的诗句,才能让锁鼻通过,锁才得以开启。 说是藏诗锁,然而也并非所有组合出来的都是诗句,全看匠人和主人怎么设置。 这设置的诗句或许并不优美,或许首尾不通,但它却是开锁的关键。 贺令姜微微拨弄转轮,看着其上二十八个字,每组上面刻着常见的一些祝语。 但这七组二十八个字,随机组合起来,却能组成不下千种,如何才能迅速准确地找到正确的组合排列呢? 她屈指敲敲铜匣。 “要不试试?”裴攸侧首看向她。 贺令姜皱眉:“这可是上千个组合,一一试来,怕是耗时不菲。” 但既然已经寻到这铜匣,看这番模样,里面想来也藏了些东西,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道:“还是先试试吧。” 说完,她微微弯腰,一边揣摩一边转动起轮轴来。 裴攸见状不由挑眉。 无奈,贺令姜于诗文一道着实说不上擅长,对着这二十八字,脑中更是不知要组合出什么合适的诗句来。 她转了半天,铜锁也不见开启。 贺令姜直起身子,动了动酸痛的脖颈,对着裴攸道:“你来试试。” “行。”裴攸上前,他读的诗文倒不算少,但这种排列毫无规律,还不知是不是诗句的尝试,倒叫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两个人又对着这铜匣折腾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依然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贺令姜抬头看看外面,时辰已经不早了。 在这么耗下去,难保不被人发现书房的动静。 不如先将这几组字都记下来,回去细思琢磨,明夜再来一试。 她站起身子,刚想同裴攸说话,手上明珠的幽光却映照到桌案后挂着的一副画上。 高山耸立间,云雾飘渺,有仙鹤与山峦云巅间盘旋飞翔,近处的松柏之下,有一须发皆白的老道,盘膝坐于树下。 看着那名须发皆白的老道,贺令姜不由想起自己随师父游历时,曾遇着一名疯疯癫癫的老道。 那老道见着她,便揪着她不放,幸亏师父在旁,才将他赶了去。 她依稀还记得那老道离开时,随口念来的一首诗:“人身难得今已得,大道难明今已明。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贺令姜闭上眼,在脑海中迅速地重新将那二十八个字组合排列。 只那一瞬间,脑中猛地清明起来,而后她迅速蹲下身子,将轮轴上的字拼成一行“更向何生度此身”,七个字直直地排成一条线。 紧接着,她手上轻轻一动,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锁轴便被她抽开。 这锁,开了! 裴攸眼中一亮。 贺令姜伸手将铜锁抽掉,打开铜匣,半尺见方的铜匣内放着几封书信并一本册子。 她与裴攸对视一眼,将东西拿了出来。 书信已经被人拆开,贺令姜指尖微动,便将里面的信函抽了出来。 这封信是旁人写给柳渊的,她垂眸,映着珠光细看信上的内容。 “柳公,见字如晤。朝堂近来局势复杂,兼之党项之争愈加激烈,所耗资费亦日益增多。南山一带所出铜矿似渐有缩减之势,还望柳公在此事上再多花些心思……” 是一封写给柳渊催要铜钱的书信,想来此人与这南山私采案脱不了干系! 贺令姜匆匆看过书信内容,待看到上面的落款时,她手上不由一顿。 裴攸将明珠凑过去,眼中也是一缩。 只见信函下方,盖着一枚印章,上面印着写信人的名号。 香泉山人。 一般人许是不知,但他却是知晓的,这香泉山人,乃是太子的私号!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惊动 贺令姜将手上的信笺递给裴攸,又抽出剩余的书信来看。 除却两三封其他朝廷官员的来信,其余皆是太子的书信,其上内容不外乎是与私采铜矿相关的。 这柳渊背后,竟是太子! 贺令姜眼中微眯:“这下子,整个大周朝堂怕是都要震动了。” 堂堂一国太子,竟与朝廷官员勾结,私采铜铁,无视大周律令,中饱私囊,将江山社稷都视作自己囊中之物。 圣人此番必然震怒非常。 就这些书信来看,柳渊此番行事,当是受了太子之命。 除却贪墨铜铁矿石之外,如若查明,太子还参与私售铁器与敌国,届时这朝堂到底会是怎样一副光景,还要另说。 贺令姜将书信放置一边,翻出压在下面的小册子,便见上面记载着从历次私采的铜矿数量。 她拧眉去想在南山矿区寻到的那本私账,如此对来,这私采运出的铜矿数量当是差不离。 然而,将账簿从头翻到尾,却只见记载铜矿的数目。 “私采的铁矿记载不在这里?”贺令姜皱眉。 私采铜矿虽然严重,但其中数量比起铁矿来,不过十之一二,更何况,那铁矿又被制成铁器,私售到北狄去了。 这其间意义更是严重。 柳渊竟未将它们记载同一本账簿上? 裴攸指指那些书信:“这上面也只提及了采铜一事。” “柳渊这是将铜铁分开来记账的?”贺令姜又翻了翻铜匣,然而其间确然只有几封书信并着她手上的这本账册。 他们在这书房中找了许久,却只找到了这一处暗格。 眼下他们手上只拿这些,虽能证明太子与柳渊等人私采了铜矿,却无法将他们与私采铁器一事联系起来。 裴攸不由庆幸:“幸好将那些矿工救了下来,届时有他们为证,便是拿不到铁矿私账,也能有胜算。” 贺令姜点头,除了矿工,那处矿洞也并未被完全炸毁倾塌,只要废点力气挖出洞口来,里面的矿道以及开采的痕迹都能为证。 两人不再纠结于此,贺令姜将信封与那账簿,分藏在自己于裴攸怀中,然后便将铜锁重又锁上,连带着铜箍里的汉字,也被她排成最初的顺序。 裴攸一手扯着的丝线重又绕到暗格处,将它恢复原样,这才站起身来。 两人正想出去,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两个,怎么睡着了?” 是往来巡视的护卫,发现守在门前的两人正打着瞌睡。 那两名护卫被他一惊,瞬间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不由揉了揉眼睛。 两人讪讪一笑:“不知怎地,到了后半夜就有些犯困了。” 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巡视的人皱眉盯着他们:“警醒些,可别偷懒!” 近来几日,郡守对府中的安危看得格外重,特意下了命令加派人手巡查。 书房更是郡守格外看重的地方,若是有了什么闪失,大家可都担不起责任。 “可有什么异样?”那人问道。 站在书房门口左侧的护卫摇摇头:“没有。我们不过就瞌睡了片刻,并没什么异常。” 然而嘴中这么说,两人心中却是不由打鼓。 等到那队巡视的人走了过去,他们连忙推开书房的门,点亮了灯架上的蜡烛,端着在书房认真查看。 躲在横梁之上的贺令姜与裴攸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随着两名护卫的步子,灯火一点点靠近,屋内逐渐亮了起来。 贺令姜将身子伏得更低了,借着横梁挡住自己的身形。 两名护卫将整间屋子都看了一番,又推了推紧闭窗户,见确实是没有任何异常的模样,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熄了烛灯,将书房的门紧紧阖上,重又打起精神守在了门前。 等了片刻,藏在横梁上的贺令姜与裴攸这才轻飘飘地跳了下来。 裴攸在屋内转了一圈:“翻窗出去吧。” 书房有几扇窗户,由内用窗栓叉得紧实,也因着这一点,两人方才只能由门进来。 如今那两名护卫已经被唤醒,此时正是心中警醒的时候,再施昏睡咒怕也不便。 贺令姜点点头:“这两次翻旁人家的屋子,总有些不顺,我看下次还得要再小心些才是。” 裴攸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上次那监采吏处算是意外了,不过这柳渊并非常人,再加上他最近有心警惕,哪能像在普通人家那般来去自如的?” “我昨夜翻到郡丞府里探地形,也并非那么简单的。” “行吧。”贺令姜耸肩,“我又不常翻人家的屋子,那晓得那么多弯弯道道的。” 不常翻? 裴攸不由腹诽,他看她手法娴熟得很。 他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栓,冲着贺令姜轻声道:“你先出去。” 窗户被无声无息地推开,窗户外面是一方假山,周边还种着芭蕉、细竹之物。 贺令姜微微俯身,便从窗户间跃了出去。 她回头去看裴攸,却见他并未紧跟着出来。 借着朦胧的珠光,可以看到他似乎是从头上拔下了一根长发,将发丝一端绕在木栓上,这才跃了出来。 贺令姜凑上前,借着珠光,见他靠着窗台,将两扇窗户半阖,手指透过中间缝隙微动,将木栓摆成一个奇特的姿势。 而后将窗户合拢,握着发丝另一端的手轻轻一拉。 “咔哒”一声轻响,那木栓恰恰好地横在了窗户后,将两扇窗户由内叉上。 贺令姜看了不由暗道一声,妙哉! 这般将窗户叉上,便可避免被人察觉,书房曾有人翻窗而出,也能尽量延迟柳渊发现书房信函不见的时间。 幸而她不知裴攸方才的腹诽,否则也定要回他一句“阁下这做梁上君子的功夫也不差。” 两人避着来回巡视的护卫,略施轻功,十几个起落间,便到了郡守府外。 此时,已是天光微熹。 郡守府距离贺府稍微有些距离,等到府里,届时太阳只怕老早就出来了。 贺令姜皱眉,出来做贼,也不便带伞,因而她只换了身色泽不太显眼的衣衫,哪料到竟会遇到劳什子藏诗锁,耽误了这么久。 眼下天都快亮了! 她丢下裴攸,拔腿就往外跑。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直问 裴攸看着顿时没了身影的人,不由心下无语。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这人好似是晒不得日光的。每次白日见着她,都能看到她身后跟着个撑伞的婢女。 人走了,但今日拿到的东西,还有一半在她那儿呢,裴攸没有办法,还是得往贺府去一趟。 然而,他不过走出了两条巷子远,便看着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手撑一把布伞,正立在一株树下。 看到他过来,她微微抬起伞面,露出伞下的那张脸来。 是贺令姜。 裴攸走上前去,挑眉问道:“这伞哪儿来的?” 今日出来,可未曾见她带伞。方才她还着急,跑得那般快呢。 贺令姜扬扬下巴:“喏,附近那么多户人家,随便找一户,就能买着了。” 为了离郡守府远些,不露踪迹,她还是特意多跑了两条巷子,才去敲门的。 附近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贵,家中自是各式各样的伞都不缺。 门口的仆从就见一个长得甚是好看的小娘子,张口就要买伞,且就要那厚实的桐油布伞。 这天,没要下雨呀! 哪有人买伞,找到人家府上买的? 那仆从心下奇怪,奈何小娘子给的铜钱着实多,他还是压下了要出口的疑虑,老老实实钻到自己屋里,翻出了那把桐油布伞给她。 贺令姜转了转手中的伞柄,伞面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旋转起来:“今日也算有些成果。” “我听阿满说,附近有家丁记馄饨,味道很不错。走,咱们正好尝尝去!” “你这是不急着回去了?” “有伞遮着,不着急。我极少在白日里上街,难得有个机会。”贺令姜侧首看他,“你若是不想去,便先回去吧。” “去,怎么不去。”裴攸立时接道,“忙活了一夜,我也有些饿了,先吃饱喝足了再说吧。” 幸而两人昨夜穿的衣衫,亦算得常服,只是颜色偏暗些罢了。若是真在白日一袭夜行衣出去,怕不是就大咧咧地告诉路人,我有问题。 两人隔着伞,并排而行。 裴攸时不时地侧首去看她。 他这般不加掩饰的窥视,贺令姜怎么会察觉不到? “说罢,你到底想说什么?”贺令姜开口问他,这人的目光,搁着把厚实的布伞,她亦能感觉到。 裴攸右手握拳,清了清嗓子:“那我便直接问了。” “你这……到底是人是鬼?” 贺令姜冷哼一声:“你可真是直接。” “是你让我说的。”他先前与她近距离交手,便察觉这人并非正常人类,但若说是借尸还魂之人,也并不相似。 后来两人联手去处理南山的事,他却一时未曾找到合适的机会去问。 贺令姜并未真正动气:“我也说不准。” 她神魂被人强行抽出体内,对方一心要将她绞杀,幸得定魂珠才能保住魂魄未散。 按理说,她这般的孤魂,也是要归于太山幽冥的,谁料机缘巧合下却借了贺七娘子的身躯醒了过来。 只可惜,这身体已凉,她附身其上,虽能行动自如,却无血液流动和心跳,也见不得日光。 所以啊,她这当下虽不能说是鬼,却也算不得一个人。 裴攸听了不由眉心微蹙,这般情况,他倒是未曾听说过。 他本想再问问她是因何而死,却见她眉间一亮,指指了面前的摊子:“到了!” 他只好把未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这般探人隐私亦是不妥。 这丁记馄饨的味道不错,附近往来的人都喜欢到这里来。 正是用朝食的时辰,此时馄饨摊前的桌凳上已经坐满了。 贺令姜与裴攸两个等了一会儿,才寻了个空位坐下。 “老板,来两碗馄饨,一碗不要葱花。”贺令姜喊道。 “好嘞!您稍等!”摊前忙碌的老板扬声应道。 裴攸挑眉:“你不吃葱花?” 贺令姜将手中的大伞支在桌角,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那伞柄就好似粘在桌面上似的,不倒也不动,恰好将她整个人的身形遮在伞下。 贺令姜漫不经心地回道:“吃呀。” 裴攸眼中一迫:“那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葱花?” 他在饮食上的习惯,并无多少人知晓,这个声称在北境见过他的人到底是何人? “说了,我以前……没死那会儿,见过你嘛……”贺令姜打着哈哈。 裴攸双眸微眯:“可不是每个见过我的人,都晓得我不吃葱花的。我们以前很熟?” 贺令姜摇摇头:“算不得熟,我不过无意间见过你两面罢了,裴郎君你可未曾与我说过话,我这般小人物,你哪晓得是哪个呢?” “至于这葱花的事,谁还记得哪里晓得的?也许是我曾在酒楼遇着你,偶然间知晓的,或者听旁人随口一提的?” “呵!”裴攸冷笑一声,一副明显不信的样子。 贺令姜微微耸肩:“不信便算了。” 裴攸算是明白了,面前这人若是不想说,问她也是白搭,他索性也不再问下去了。 “馄饨来喽!”摊主和了一声,端着两大碗冒着白烟的馄饨,放到两人面前。 新出锅的馄饨,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静静躺在雾气氤氲的大碗中,喜人得紧。 贺令姜持了汤匙舀了一个,送入口边吹了吹,然后咬去一大半,肉馅的鲜香瞬间溢满口腔,她不由弯了弯眼睛。 裴攸看着一脸满足的她,眼中满是疑色:“你真能吃下食物?” 她现下这幅身体人非人,鬼非鬼的,还能如常人一般吃东西? 贺令姜将余下的半只馄饨一口吞进腹中,才开口回道:“少食尚可。” 这幅身子没有心跳,且连伤疤也恢复得极慢,按理来说,难以处处等同常人。 但她是用魂力来御使躯体,少量用些食物也未尝不可,倒省了她再费心遮掩的功夫。 否则,这贺家的七娘子从来不在人前吃东西喝水,时间久了也是要令人生疑的。 “那挺好的。” 至少能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裴攸不再多问,持了汤匙低头用起馄饨来。 两人吃东西时,都不爱说话,相较于旁的桌子上聊天笑骂的喧嚣,他们这桌倒是安静得紧。 “两位,某可否在这里一坐?”一道声音从两人头顶传来。 贺令姜抬头,顺着伞沿看去,便见一个身着黄袍的俊俏郎君,笑盈盈地看着她二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笑容 贺令姜侧首看看四周,确然是没有空位了。 唯独他们这张四方桌,因着她撑了把大伞的缘故,旁人都觉得奇怪,避了开去,倒还有两个位子空着。 “你随意。”贺令姜淡淡道,说罢,又低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馄饨来。 黄衣男子翩翩一笑,掀袍在贺令姜右手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鄙人姓黄,不知两位怎么称呼?”他眉眼含笑地看着两人。 这两位的长相真是出挑呀,真可谓秀色可餐。 若是能让他天天瞧着这两位,他愿意茹素三年,心甘情愿地少食一半恶鬼。 对着他的殷切,裴攸状若未闻。 贺令姜掀起眼皮瞧瞧他:“有事?” 面对两人冷淡的态度,黄衣男子却毫不在意,面上仍挂着笑:“萍水相逢即是缘。咱们如今共坐一张桌前,也算是缘分了,某不过想认识下两位。” “小娘子如何称呼呢?”对着贺令姜,他的语气更是柔和了几分。 贺令姜动了动汤匙,她这幅身躯吃不得太多东西,这一碗馄饨不少,方才倒是忘了让摊主少煮一些了。 她索性放下汤匙:“你都说了,萍水相逢。” “阁下还是快些吃东西吧。”贺令姜下巴微动,点了点他面前刚刚上桌的馄饨。 黄衣男子也不恼,冲着一笑:“多谢小娘子提点了。” 说罢,便手持汤匙,舀起一个吹都不吹,就往嘴里送,活似觉不到烫似的。 贺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两人亦是不动声色。 等到裴攸放下汤匙,那黄衣男子也恰恰好用完一碗。 “老板,结账!” “好嘞!”摊主高应一声,小跑着上前去。 黄衣男子忽地收了面上笑容,指了指面前的贺令姜二人:“这两位的一道结了。” 贺令姜挑眉,朝他看去,却也没有说话。 “行!一共十二文。” 摊主伸手接过黄衣男子递来的铜板,笑眯眯地道:“多谢郎君、娘子惠顾了!” “不谢,不谢。”黄衣男子不耐摆手,对着这殷切的摊主,他面上却僵得很。 他这般说,倒叫摊主不知如何再回话了,只好又干笑了两声,回到摊前继续忙碌。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几枚铜板,往黄衣男子面前的桌上一放:“多谢郎君好意。不过这账,还是我们自己结吧。” 说罢,她伸手拿起桌上的布伞,站起身子,就往外走去,裴攸也紧跟着她的脚步离开。 黄衣男子一愣,难得请次客,竟还被拒了? 见贺令姜两人已渐行渐远,他又连忙将桌上的铜钱拢入袖中:“等等我,等等我呀!” 黄衣男子提着衣袍,小跑着追上贺令姜:“两位要去哪里?咱们不如一道?” 见两人不理自己,他又转而冲着裴攸念叨道:“这位郎君,你说说咱们总归是男子,哪有出门让人家小娘子请客的道理。” 说罢,又故作痛心地摇头叹息:“哎,人心不古啊……” 亏这郎君长得这般好看,竟是如此没有风度。 裴攸面色如常,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黄衣男子笑吟吟地看向贺令姜:“小娘子,你喜欢些什么东西,同我说。鄙人定然不会吝啬自己的钱囊的。” “男子嘛……必然是要舍得为小娘子花钱的。” 这般好看的小娘子,自己若能一掷千金搏一笑,那便是梦里,也都要忍不住笑醒的。 贺令姜侧首,眉头微皱:“怎地?女子就要花你的钱不成?” 她不过想请裴攸吃顿馄饨,怎倒莫名招来这么一个东西,在自己耳边叨叨个不停,还说这么一堆自大至极的话语。 这人可是数百年都在哪个深山老林杵着、闷着,不曾见过世面? 满嘴的话,一股子自大又腐朽的味儿。 “那倒也不是……”黄衣男子讪讪一笑,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小娘子若是愿意,我花你的钱也成。” 贺令姜心中一梗,冷冷道:“阁下想得倒是美。” “哈!”黄衣男子一乐,“小娘子果然懂我,我这人素来爱想些美事。可见……” 贺令姜彻底无话可说,只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只当他的话是耳旁的风。 裴攸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黄衣男子一路跟着两人,贺令姜此时倒不好直接回府去,只得撑着伞,在街巷中穿行,想着寻着一个偏僻的地方,将这人解决掉再回去。 只是此时正是早间,坊市开业,街上各行各业的人来来往往,倒是一时令人找不到个避人处。 黄衣男子紧紧跟在贺令姜右侧:“小娘子,今日未曾下雨,你撑伞做什么?” 这一路走来,可有不少人在暗中看她。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小娘子长得着实好看。 贺令姜不理他,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上元节出来时,记得不远处应当有个巷子,里面没什么住户,那处应当僻静些。 “不过,你撑伞也好看,这般出行,反而能为娘子多增添几分风姿呢……” 看到街旁的成衣铺子,黄衣男子眼中不由一亮:“小娘子,不如买件衣衫吧。虽则你已经足够好看,不必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 他打量了一番贺令姜:“你这身衣衫的颜色着实暗淡了些,配不上小娘子的容貌气质。” 黄衣男子刚在成衣铺子前停下来,却见贺令姜脚也不停地继续往前去,他连忙又追了上去。 “让让,让让,诸位让让!”有推着轮车的人,正往这边来。 轮车之上堆了满满几大袋新米,将他面前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他只得一面小心地推着轮车,一面大喊着,让路上的行人避开,以免不小心撞到路人。 谁成想,路上偏偏有一块石头,推车人一个不察,车轮便撞了上去。 推车人手上的轮车再也稳不住了,满车的米袋都倾倒下来,撒了一地,正好倒在了黄衣男子的脚上。 他眉头一皱,看着那倒在地上的推车人,面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僵,如同瞬间被冰冻住了一般。 而后,那张僵硬的面孔却又突然似被什么东西扯开了唇角。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如同上了釉的牙,朝着那倒地的推车人就要哈哈大笑。 贺令姜猛然回头。 “啪!” 两张符箓紧紧封住了黄衣男子大张的嘴巴,及时将他未出口的笑声堵了回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黄父 黄衣男子面上一顿,先前怪异的神情顿时僵在了脸上。 贺令姜走上前,一手撑伞,一手拖着他就往前去。 那人也不反抗,就直愣愣地任她拖着走。 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内,见前后无人,贺令姜手上结印,这才收了黄衣男子嘴上的符箓。 那符箓方落,黄衣男子一张僵住的脸皮就像面具一般,开始龟裂脱落,露出下面骇人的面孔来。 褪去俊俏郎君的模样,面前这黄衣男子的额头高高隆起,眼如铜铃,鼻似穹勾,一张大大嘴巴咧开来笑,几乎能咧到耳后去。 裴攸一愣,他先前就觉得这人不对劲儿,如今看来竟是一只黄父鬼。 一般的鬼怪,要么是人死后心怀怨念所化,要么是那些自然精灵而成,但黄父鬼却与他们不同,是由九耀星辰之一的黄幡星所化。 因着这一点,黄父鬼可以说是半鬼半神,可以在白日里自在行走,并不惧怕日光。 黄父鬼能食恶鬼,相传有一只名唤食邪的黄父鬼,能够早食恶鬼三百,晚吃恶鬼三百。 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黄父鬼对人间百姓还是有些好处的。 只是,黄父鬼食鬼,并非因着它有善恶之感,只是本能罢了。 黄父鬼爱穿黄衣,精于变化,有时可能会幻成一缕烟气,有时可能会变成个活泼可爱的孩童,但一眨眼间又可能成了一名垂垂老矣的翁叟。 他并不害人,但行事随心所欲,喜欢戏弄旁人,又极其喜好美色,遇到好看美丽的女子便追逐不休,遇到英俊帅气的男子也会捉弄一番。 这本不是什么问题,但有一点,每当遇到喜欢或不喜欢的人,黄父鬼都会咧开嘴巴哈哈大笑,若是那人被他笑过,便会病上一场,虽不致命,却也可能造成伤残的后果。 这也是为什么,贺令姜方才要及时出手,将那黄父鬼的笑给堵了回去。 贺令姜解了那符箓,黄父鬼便能行动自如了,他不由咦了一声:“小娘子竟然懂术法?” 而后又咧开大大的嘴巴,笑着赞道:“当真厉害!” 还是一幅翩翩郎君的模样,奈何他现在顶着这张凶神恶煞的脸,着实说不上好看就是了。 贺令姜拧眉问他:“你怎会出现在此处?” 黄父鬼在人间是很难碰着的,但如若遇着了,也很难收服,毕竟他是由天上星辰之力所化。 那黄父鬼微微思考,而后又摇头:“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在城外了嘛。” 贺令姜不由扶额:“无论如何,这人群密集的地方,你都不该来。方才若不是我拦着,你便露了原形,要对那推车人咧嘴而笑了。” “你可知,你若是那般对他笑了,他便会因此大病上一场?” 黄父鬼撇撇嘴:“这又与我又何干系?若不是他将大米都撒在我脚上,我也不会那般对他。” 大米同糯米一般,亦是驱邪之物,任哪只鬼被一堆大米撒到身上,怕是都欢喜不起来。 “他又不是故意的。” “我不管。”黄父鬼道,“他惹我不开心了。” 他们黄父鬼行事素来随心,性情乖戾,没什么好坏的说法,他不为吃了恶鬼救人而自豪,也不会为害了人而愧疚。 “你还是快些离城吧。”贺令姜觉得自己甚是苦口婆心。 “我偏不。”黄父鬼铜铃般的眼睛一转,问道,“小娘子你家在何处,我与你一道家里去吧?” 贺令姜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你当真不走?” 黄父鬼摇头:“走什么?小娘子你这般好看,我要跟着你。” 说罢,他还一脸热切地望着贺令姜。 贺令姜的眉心又是不由一跳,她驱鬼诛邪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鬼,要死要活地定要跟着她回家的。 好言难劝想挨揍的鬼。 既然他不走,她只能打到他走了。 贺令姜自觉对这只黄父鬼已颇为容忍,如今耐心告罄,她二话不说,手上结印画符,就向那黄父鬼袭去。 黄父鬼只见眼前人的气势陡然一冷,一道符印便冲着自己打来,他连忙躲了过去。 “小娘子,你怎么动手打人呢?”黄父鬼哇哇叫道。 贺令姜手下不停,又于虚空中画了几道符箓,袖间微扬,便接二连三地向着黄父鬼打去。 黄父鬼本就是乖戾之物,她这番打法,倒逼出了它身上的戾气,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一双鼻孔往外喷着热气,十指上的指甲迎风而长,变得异常锋利狭长,朝着贺令姜抓来。 贺令姜旋身避过它这一爪,足下微点,跃至黄父鬼身后,又接连甩出几道符箓,那黄父鬼一时反应不及,被打了个正着,不由发出一声嘶吼。 继而又向着贺令姜身上连挠几爪,贺令姜身形急转,还是被它勾破了衣衫。 现下是白日,她一手撑伞,打起来难免有几分顾忌。 裴攸见状,也拔剑朝着黄父鬼刺去。 他这剑,是诛邪的剑。 然而黄父鬼只能算得上半个鬼,对着那剑虽有忌讳,却也不像一般的鬼怪那般惧怕。 贺令姜冲着裴攸暗中一点头,两人顿时变换了阵势,裴攸持剑去牵引那黄父鬼的注意力,贺令姜则在一旁绘符,时不时地给它一击。 黄父鬼虽不怕裴攸那剑,但若是不小心被划上一道,也是需要不少时日恢复的,它不得不花出大半精力去应对。 倒是贺令姜的符印,此时似有力有不逮之感,落在身上也不过轻飘飘地似若针扎罢了。 黄父鬼索性不再在意她,集中了精力去对付裴攸。 眼见着他就要爪到裴攸身上,伸出的手上却猛地一顿,动弹不得了。 他转头朝贺令姜看去,就见那先前躲在一旁画符的小娘子,此时正口中念咒,两只并拢在空中微画,他的两只手就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黄父鬼大惊,刚想开口说话,贺令姜却手上一点,他的整个嘴巴顿时动弹不得。 而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娘子,手上左一划右一比,转瞬间将自己团成了个杏子那般大小的球状。 那小娘子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紧接着,黄父鬼便眼前一黑。 他竟被装到一个破锦囊里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设宴 黄父鬼气结,使足了力气往那锦囊上一撞,也不过撞得贺令姜挂在指尖的锦囊微晃。 贺令姜低下头,拎着手上的锦囊转了几圈:“老实点。” 黄父鬼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将这黄父鬼捉了,贺令姜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他是好。 这黄父鬼特殊,诛杀了吧,不好,但若往郊外随意一丢,他难保不会再回来,若是有人不小心碰着他,怕又是要倒霉。 贺令姜想了想,还是出了城,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将它放了出来。 那黄父鬼在锦囊里晃得头昏脑涨,如今出来,也早没了先前的那股戾气。 贺令姜指尖微动,在它额间画了一道符箓隐入其间,如此一来,它若是再去对着旁人大笑,还能抵消几分,虽则还是免不了病上一场,但不至于到伤残的地步。 贺令姜又耐着性子,告诫了它一番,才回城去。 那黄父鬼还想再跟着她,却被她一瞪,又想到方才被装到锦囊中的滋味,终是打消了念头。 黄父鬼先前对着她笑,她本也是非人非鬼的状态,倒是无妨。 然而裴攸虽是剑气纯然,却也未必真正抵得住,她又施术为裴攸化去身上沾染的气息,递了张护身符给他。 如此折腾一番,等贺令姜回府时,已是正午。 青竹琼枝几个知晓她昨夜出府的事,见她一夜未归,心中难免焦急,如今见到了人,才真正放下心来。 她们有心问上几句,却见贺令姜一副心有所思的样子,自顾自地回房,阖上门。 青竹琼枝对视一眼,只好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贺令姜坐到桌案前,提笔梳理私采铜铁一事。 从柳渊书房中寻出的东西,无疑是足可证实他便是那私采铜铁的主事。 矿工、矿洞、监采吏的私账以及柳渊与太子的书信来往,还有那关于铜矿开采的账簿,这些都是铁证。 虽则缺了他们二人关于私采铁矿的书信往来,但既然是一个矿洞出来的东西,便撇不开关系。 先定死了柳渊的罪名,而后再顺藤摸瓜,将太子揪出。 私采铜铁,又暗售铁器与北狄,这般通敌叛国之事,无论是太子还是那神宫,都别想全身而退! 柳渊自觉已经抹灭了南山那处的人证物证,等到他发现自己暗藏的书信已丢,必然会怀疑到孙郡丞或贺府身上。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她当真有些好奇,丢了这般致命的东西,柳渊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然而,还未等她想明白,柳渊那处已经有了动作。 贺峥那处得了孙郡丞的传信:“七娘子,郡守府今夜临时设宴,宴请了郡衙内的大小官吏。” 设宴? 贺令姜眉头一锁后又松开,想来柳渊已经发现自己私藏的书信被盗。 此时离她夜探郡守府不过隔了一日,柳渊倒是警觉,而且这般快地就有了应对之策。 宴无好宴。 贺令姜想了想,还是避开暗中盯着贺府的人,私下里出去了一趟。 虽是郡守柳公临时设宴,但明日便是休沐,这临川郡衙内的大小官吏正好可借此机会,宴饮一番。 因着这,众人下衙之后,索性也不回府了,直接结伴由郡衙欣然而往。 孙郡丞正想先借口回去,却被一名姓曹的主簿一下子挽住:“郡守难得设宴,郡丞不一起去吗?” 孙郡丞摆摆手:“今日家中有事,我便不去了,你们自去开心便是。” “那怎么成?”姓曹的主簿道,“咱这临川郡内,除了郡守,接下来就是您了。郡丞若是不去,我们这些怎敢自去寻乐呢?” “是呀,是呀。”一旁的小吏们应道。 “我这府中是真有事呀,下衙后得回去瞧瞧。”孙郡丞道。 “这有什么?”小吏们点点跟在他身后的孙非,“派个人回去传个话便是。若是当真有事离不得郡丞,府中自会派人再来请的,届时再回去便是了。” 孙郡丞给孙非使了个眼色,又道:“既然如此,我等会儿也去。只是眼下手头还有两卷文书未处理完,诸位先去便是,我等下处理好便去。” 姓曹的主簿哈哈一笑:“这有什么?郡守设的是晚宴,此时时间尚早,我们便先等郡丞一会儿,等会儿同去。” “我这处也有个文牍需要收个尾,诸位也要等等我才好。”一名小吏道。 “一起,一起。大家赶紧,先去将手头事情理好,咱们等会儿就一道去郡守府赴宴。”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诸人接二连三地忙完手头的事情,日头也落了下去,算算是时候赴宴了,便各自在郡衙前厅聚齐,又拱着孙郡丞,挟他一道往郡守府的方向去。 一时间,众人都沉浸在休沐宴饮的欢乐当中。 孙郡丞当下再推拒不得,也只好随众人同去。 郡守府就在临川郡衙不远处,这群人步行而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郡守府门前。 看到这些人,门前的仆从连忙将人迎了进去:“哎呦,诸位快快请进,郡守已经在厅中设好了宴,就等着诸位来呢!” 孙郡丞在府门前站住脚步,似有几分犹豫不决。 那姓曹的主簿回首催他:“郡丞还在等什么呢,既然已经到了,可没有再临时回去的道理。” “就是,就是。” “郡丞这护从,先前不是已往府中传过话了吗?既然郡丞夫人未说什么,郡丞放心宴饮便是。” 孙郡丞没有法子,只好随着他们进府去。 这一只脚方踏进郡丞府门,身后忽然有人唤道:“郎主!” 孙郡丞回头看去,便见一名面貌普通的仆从立在不远处。 看到他后,那仆从上前两,叉手行礼道:“郎主,夫人听说郡守设宴,特意嘱托奴来告知,家中琐事,她自行处理即可。” “郎主无需挂心。” 旁边的小吏听完哈哈一笑:“郡丞,这下您心中可无挂念了吧,自去与我们同乐便是。至于这仆从,报完信便先回去吧。” 谁料,那仆从却脚下不动,又开口道:“郎主,夫人担心您喝多了,特命小人在旁伺候着。” 嗬! 在旁的官员小吏都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神色,这哪是怕孙郡丞喝多了! 这是再怕孙郡丞从宴会上,再带回去一个妾侍吧! 去年春上,孙郡丞赴宴,得那临川最红的歌姬赵娘子另眼相看的事,他们可都还记得! 那可是羡煞了不少人呢! 但自此后,孙郡丞却是很少再与众人一同宴饮了,想来是家中的夫人,与他闹了一通。 众人心照不宣,却也不好说出来,只哈哈一笑:“是得小心伺候着。” 孙郡丞神情微讪,却也未曾说出让那仆从回去的话,只转身走了进去。 那仆从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杀机 此时还未到酉正,天色方擦黑,郡守府中已经热闹忙碌起来。 来来往往的仆从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美酒佳肴摆到案上。另有容貌秀美的婢女们,穿梭在宾客之中,端着酒壶斟酒。 宴会的主人自然位于居中的主位,其余官吏们则各自分座两旁,左右相对。 郡守柳渊举起手中的酒盏,朗声笑道:“近来恰值春种时节,郡中大小事务繁多,诸位辛苦了。来,我敬诸位一杯。” “郡守言重了。”座下诸人也跟着举起面前的酒杯,随着柳渊的动作,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 美酒入口,只觉酒香醇冽。 “好酒!”一名小吏心中顿时舒展,不由赞道。 这一杯酒尽,宴会便正式开始。 早早候在厅外的乐人抱着各色乐器,跨入厅内,手上拨弦拂笛,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厅内顿时热闹了起来。 既是晚宴,席间不谈公事,只以饮酒玩乐为趣,席间可谓是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 有那爱玩的官吏,又提议行起酒令来。 柳渊笑道:“早就备好了。” 说罢,他侧首吩咐身旁的仆从,去将行令时常用的筹筒取来。 这筹令也是文士们常行的酒令方式的一种,是文人们结合骰子令和文学典故的令辞,制作出的一种简单易行的酒令方式。 筹子上刻写各种令约和酒约,统一放在筹筒之中。行令时,只需按顺序摇筒掣筹,再按筹中规定的令约、酒约行令饮酒。 何如有态一曲终,牙筹记令红螺碗。 几轮酒令行过,在场诸人都已是微醺。 柳渊哈哈一笑,大手挥道:“今日诸位必要兴尽才归,来,我再敬诸位一杯。”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郡守豪迈!”席间诸人不由赞道。 柳渊朗声一笑,又抬手斟了满满两盏酒,起身走到孙郡丞面前。 “久锡,你我共事已久,这一年多来,还要多谢你不辞辛苦地帮衬。来,我敬你一杯!” 他将左手的酒盏往孙郡丞面前一递,酒水在杯中轻轻晃动出微波,厅内通明的烛火映照在盏中,酒波之上半明半暗。 孙郡丞微顿,抬头向柳渊看去。 柳渊笑笑,又将手中的酒盏朝孙郡丞递了几分:“怎么?久锡不愿喝下这杯酒?” “怎会。”孙郡丞面上微不自然,接过酒盏冲着柳渊一敬,“也多谢郡守对属下的照拂。” 说罢,他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痛快!” 柳渊看着他将空杯倒立,示意已经尽饮,自己也举杯跟上。 他伸手拍了拍孙郡丞的肩膀,这才回了主位。 酒过三巡,厅中之人正是酒酣,柳渊击掌,便有舞姬鱼贯而入,丝竹之声再起,身披丝帛的舞姬们便袅袅起舞。 微醺的众人,不由都斜倚在桌案上,眯眼赏起歌舞来。 伴着乐声,舞姬们的腰肢轻摆,纤瘦雪白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忽如间,水袖甩将开来,轻纱挥动,裙裾旋转,舞姬们似一只只妖娆的彩蝶,在殿中翩跹。 舞衣经香气熏染,莲步所到之处,顿觉暗香浮动,又混着酒香,愈发惑人心魂。 眼前是如花美人,清婉舞姿,耳边是声声丝竹,千回百转。 众人越发迷醉起来。 一曲终了,舞姬和乐师鱼贯退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鼓掌叫好。 推杯交盏间,又是几杯酒下肚。 柳渊又一击掌,一位蒙着轻纱,怀抱琵琶的的乐伎步入殿中。 她朝着殿中众人微微欠身施礼,而后便坐于一旁,一个起势,铮铮声起,有如水珠落入人们心潭。 正在饮酒的宾客,连带着身后站着的仆从,和那手执酒壶斟酒的婢女们都一时沉静下来。 乐伎微微垂头,轻拢慢捻间,琵琶声时而热闹轻快,如花坞春晓,百鸟乱鸣,时而豁然松旷,如月游云宇,水漫平川。 不知何时,那曲声逐渐舒缓婉和下来,如同山涧之中的冷泉细流,在翠嫩的藻间穿过,晶莹的碎石上淙淙流过,又如云中月,松间风。 一切都安静下来。 大殿之中,众人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眼,似在那清风月色之中沉醉了去。 琵琶声声,余音袅袅…… 忽然剑光一闪—— 那乐伎怀抱琵琶,右手持剑,便飞身向柳渊下首的孙郡丞刺去。 鼻尖是隐约浮动的香味,耳边琵琶声还未散去。 孙郡丞正如众人一般,微阖着双眼,沉浸在乐曲营造的美妙夜色之中,对眼前的杀机丝毫不知。 “噗!” 利剑猛地插入心间,而后手起剑拔,鲜艳的血色喷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痕迹。 孙郡丞猛地睁开眼,一双瞪大的眼睛满是不敢置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心口硕大的窟窿。 他今日穿的是浅色锦袍,鲜血迅速涌出,很快便染红了大半个胸口。 他缓缓抬手,似要想要拿手去堵心间的窟窿,然而也不过虚虚捂在胸口上,整个人便猛地一抽,斜斜地栽倒在桌案之上,再也没了声息。 大殿一片沉静,众人双眼微阖,面色迷离。 那剑上扬起的血,溅到临座之人的衣上、面上,他们却毫无所觉。 他们只沉浸在温软柔和的、有月色的梦里。 面前的可怖血案,进不到他们的梦中。 紧接着,那乐伎将剑递到弯臂抱着琵琶的左手间,右手五指微弯,在琵琶上一扯,琴弦应声而断。 “铮!” 刺耳的声音突然在大殿震响。 迷离的众人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大梦初醒。 他们刚睁开眼,便见有锋利的琴弦朝着自己疾射而来。 众人一惊,慌忙躲避,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上,还有那躲避不及地,被琴弦正好穿透了大臂。 殿中惊叫声一片。 乐伎脚下微旋,又持剑朝着主座上的柳渊刺去,柳渊慌忙避开,那把利剑在他左肩之上狠狠划下一剑,又扬起一阵血色。 那乐伎一击不中,还待要再袭,却被柳渊身后的仆从护着隔开。 “有刺客!” “来人!有刺客!” 众人大叫起来,殿外的护卫迅速涌了进来,提剑朝那乐伎涌去。 殿中混乱一片,乐伎见没了希望,也不再纠缠,挥剑冲出人群,便往殿外冲去。 众人见她冲了出去,这才不由呼出了一口气,急急从藏身的柱后走了出来。 “哎呦!” 有人慌乱之中,被绊了一脚,他反手摸去,便碰到一手湿滑。 他回头去看,便看斜倒在桌案旁的孙郡丞,大半个身子已然被鲜血染得通红,胸口间硕大的窟窿,恨不得要鲜血流尽似的。 旁边的仆从正伏着身子哀哭,先前站在那处斟酒的婢女也早就丢了手中的酒盏,一脸惊骇地呆立在一旁。 他眼中一震,不由大叫出声:“郡丞——” 郡丞被人杀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诈尸 郡丞被杀了?! 众人不敢置信地围聚上去,果然见孙郡丞软软地倒在案边。 柳渊急忙拨开众人上前,蹲下身子,伸手到孙郡丞鼻尖,果然见其已没了气息。 他神色悲戚,长叹一口气:“久锡去了……” 殿中众人眼中顿时一悲。 他们正暗自庆幸逃过一劫,不过转身间,先前还与他们推杯交盏的郡丞已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连郡守都被那刺客,拿剑狠狠刺了一道,鲜血横流。 柳渊站起身子,垂首看着面前伏在孙郡丞尸身旁哀哭的仆从:“去告诉你家夫人,让人来为郡丞收敛尸身吧。” 那仆从只低垂着头,没有说话,似是哀伤到了极致。 殿外有侍卫来报:“郡守,那刺客跑了。” 跑了? 殿中众人心头便是一提,这刺客杀了人伤了人不说,竟还跑了。 柳渊眉头一皱,厉声责道:“你们是如何做事的?这么多人,竟连一个女子都捉不到!” 那侍卫忙单膝跪下请罪:“郡守恕罪,那刺客手段颇多,属下们不敌,这才叫人跑了。” 柳渊眉头一竖,严声喝道:“还不快带人去追,务必要将那此刻捉拿归案,也好给孙郡丞一个交代!” 他这话刚刚落地,殿外就传来一个声音:“不劳郡守费心了,这刺客,我们孙府已经自行捉住了。” 柳渊眯眼看去,就见孙非推着一个双手被反缚在身后的女子走进了大殿,身后不远处还跟着贺峥。 那女子一身鹅黄衣衫,身上血迹斑斑,似是被刀剑所划。 虽然少了那张覆面的轻纱,头发也有几丝凌乱,但看身形眉眼,赫然正是先前那弹琵琶的乐妓,也是那一手主导了这殿中血色的女刺客。 柳渊眼中一动又迅速平复下来,露出欣慰的神色:“还好孙护卫将人及时捉住了。如此,也算对得住你家郎主了……他在天之灵,也能宽慰几分。” 说到此处,他不由有几分更咽。 孙非挑眉:“郡守这是何意?我家郎主怎么了,又为何说什么在天之灵?” “孙护卫方才在殿外,怕是不知……”柳渊语气悲沉,顿了顿方道,“你家郎主他……不幸被这名刺客一剑刺中,已然没了性命……” “啊……”有人不敢置信地惊叫一声。 柳渊无心去看是哪个小吏仆从发出的声音,他神色哀戚地看向孙非:“孙护卫,你先派人去府上通知一声吧,也好让孙夫人有个准备……” “郡守……” 身后的私语声不止,柳渊回头看去,便见众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他顺着众人眼光看去,就见那先前已然倒地气绝的孙郡丞,竟撑着桌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随着他起身,那胸口的窟窿还不断地往下淌着血,浸透衣衫滴到桌案上,又顺着桌案流了下去。 他终是站稳了身子,松开撑着桌案的双手,在桌案上印下血红的手印。 胸口的窟窿还大咧咧地敞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就这么冲着他咧了咧嘴,笑了。 柳渊顿时头皮一麻。 “诈尸啦!” 不知是哪个胆小的叫了起来,殿中顿时乱做一团。 “哪里来的妖邪作祟!” 柳渊反手拔下身旁护卫腰间的长刀,举刀便向孙郡丞砍去。 孙非一个箭步上前,拦下他这一刀。 他身后的孙郡丞露出半张溅了血迹的脸,声音恻恻:“郡守你杀了我一次,莫非还要杀我第二次不成?” 柳渊格开孙非的剑:“孙护卫,你家郎君已然断气,现下必然是妖邪作祟,你还是快些让开得好。” 孙非不动,稳如泰山,柳渊一名文官,竟一时拿他不得。 孙郡丞从孙非身后走出,立于众人面前道:“我可没死。只有停灵尸变的说法,我这刚被人说咽了气的人,哪来的鬼怪妖邪?” 躲在一旁的官吏见他当下神志清醒、面色平和,心中不由疑道,是呀,他便是死了,也是刚刚断气,哪有立时尸变的道理。 可看着他胸前那明晃晃的窟窿,众人顿时退缩了几分,许是真如郡守所言,有那不知名的妖邪作祟呢! 看着众人神色,孙郡丞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胸间,不由有些语塞。 他伸手,朝着自己胸膛抓去。 众人只看见,他一张血淋淋的手,就这么插到自己胸膛里,扯出一个…… 一个囊袋来。 那囊袋被他握在掌心,里面浓稠的血浆还在顺着他的指缝,不断往下滴。 囊袋? 竟然不是心脏? 众人一懵,这才明白过来,合着方才那刺客刺中的是他藏在衣间血囊,而非心房啊! 没刺中心房,郡丞也便死不成。 郡丞未死! 郡丞未死呢! 众人终是反应过来,巨大的喜悦从心间升腾开来。 那可不,任谁也不想,先前还同你一道推杯交盏的人,转眼间就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柳渊神色错愕:“你没死?” “当然没死。”孙郡丞捏了捏那血囊,他掌心的血流得更畅了。 咦……这里面得装了多少血啊,众人不由腹诽,既然没事,郡丞还握着那渗人的玩意儿作甚。 “啊……”柳渊抿了抿嘴角,扯出一个笑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上前两步,拍了拍孙郡丞的肩膀:“久锡啊,你这番可吓死我们了。” “是呀,是呀。”周围的官员小吏也连连点头附和。 先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被人刺中胸口断了气。 再是一个浑身是血的死人,又晃悠悠地爬了起来。 可不是要吓死人了么! 柳渊刚放下手,便觉得掌心滑腻腻的,他垂眸,便见自己手上从孙郡丞身上沾了那不知什么东西的血。 柳渊眉心微皱,而后又展眉道:“幸亏久锡没事,若不然,我这番可要心中难安了。” “本想设宴犒劳下诸位,哪成想竟不小心让歹人混入,伤了大家不说,还差点要了人命。” 他苦笑一声:“此番是我对不住诸位了。” 说着,柳渊俯身,郑重地向在座的各位官吏一礼。 那些个小吏心中不由一跳,他们虽受了无妄之灾,但也不能就此将这个事怨到上司的头上不是? 小吏们忙摆摆手:“这怎能怨得了郡守?歹人心思狠毒,又诡计多端,谁能又料得到有今日之事。” “幸而这刺客已经捉拿归案,咱们只要严加审问,定然将她的来历目的挖个清清楚楚。届时,便要她偿命!” “就是!”一旁的小吏同仇敌忾,“郡丞你这次险些送了性命,更是要审个清楚,好报了这一剑之仇。” 孙郡丞呵呵一笑:“这刺客却也不必审了,我倒是知晓她为何害我……” “为何?”小吏问道。 柳渊面色一变,还未待说话,便听得孙郡丞眸光往他这处一转,悠悠道:“自然是因为……咱们的郡守柳公给她下了命令,让她取我性命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目睹 一旁的官吏闻言都是一愣,郡丞方才说什么? 是郡守柳公让这女刺客去杀他? 莫非是吓糊涂了不成? 柳渊看得众人神情,唇角微勾,面色柔和地道:“久锡,你可是吓着了?这般话,可不兴乱说。” “好端端地,我让人害你作甚?连带着,连自己都要杀?” 他微抬自己受伤的肩膀,伤口还未及包扎,血液也已染红了他大半个臂膀。 方才那利剑直冲着柳公而去,大家伙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柳公躲闪得及时,此时怕已然同方才的孙郡丞一般,没了气息了。 众人不解:“是呀,郡丞,方才那刺客可是差点将郡守砍砸剑下。您虽则被那刺客一剑刺了个正着,可到底是早有防备,没有因此丧命。柳公那剑,却也是凶险地很呢。” “说来也怪……”柳渊眼中满是疑色,看向孙郡丞问道,“久锡你怎知今日会有刺客,还特意揣了个血囊来迷惑人? “这般料事如神,当真是厉害得紧......”柳渊话中别有深意。 一旁的官吏倏然变容,是呀,郡丞怎地会知晓有刺客要来刺杀他,还事先做好了准备? 他自己当下是什么事都没有,但其他人可是毫无准备,惊吓得不轻,柳公还有其他两名小吏都受了伤。 众人心下狐疑,郡丞他会不会是...... 孙郡丞不用看他们,就知道柳渊这话一句,反而引得在场这些人要疑到他头上了。 这些人也不想想,他便是派人刺杀柳渊,作何要自己装死,届时醒来,不是凭白引人猜疑?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垂头站在一旁的婢女。 难道,他要说是贺家的七娘子乔装成了这郡守府的婢女,趁着为他斟酒的时候,悄悄地给他塞了一个血囊,让他塞到怀里去的?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柳渊倒打一耙的功夫倒是不差。 刺客都被拿下了,他却丝毫不惧,还反过来将脏水破给自己,当真是自恃他手下的死士都骨头硬,审不出什么。 柳渊目露深意:“久锡,我们心头的这番疑惑,怕是还需要你来解释一番了……” 众人并未看到孙郡丞被剑刺中的场景,等他们如梦方醒,看到的便是那刺客持剑朝着他刺去,谁知道,那孙郡丞到底是何时被刺中,又躺倒地上装死的呢? 现如今,差点被一剑刺死的可是他柳渊,而不是那个假装中剑的孙郡丞。 “你要解释是吧?” 一道声音从桌案后面响起,而后站起一个人来。 柳渊眯眼看去,是孙郡丞身后跟着的那个灰衣仆从。 他此刻蹭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悠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哪还有方才伏在地上哀声痛哭的模样。 “我与你家郎君说话,你身为仆从妄自插嘴,可有规矩?”柳渊声音一沉。 “郡守说错了,我可不是这孙府的仆从。”那人悠悠道,而后抬袖将面上的遮掩之物抹去,露出自己真正的面容来。 嚯! 一旁的官吏都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吴长吏!” 柳渊神色大变,而后眸中一沉:“长吏怎地到此处来了?” 这吴长吏乃是江州刺史彭着手下的属官,官阶虽则不高,却也算是刺史府中那实打实手握权力的人物。 他是彭刺史的心腹,怎地到了临川不说,还扮作了孙郡丞的仆从? 要知晓,若在平时,这孙郡丞见了人,还要朝着他行个礼呢。 吴长吏闻言眉头一挑:“我若不来,可不就要错过这番好戏了?” “柳郡守,你今日这出戏演得当真不错……” 柳渊面色僵了下来,他知晓,方才种种定然已被吴长吏尽收眼底,若还想将这口黑锅扔给孙郡丞,怕是不行了。 “柳郡守方才不是还想要个解释吗?”吴长吏瞥了他一眼,“我现下就说给诸位听听。” 他指了指那被缚的乐妓,道:“这乐妓方才所奏的琵琶曲乃是引人入梦之曲。” 在场众人喝了酒,方才的舞姬衣袂间的暗香混着这酒香,再配上这琵琶曲,正好将人催眠过去,沉浸在乐曲营造的梦境之中,不知眼前之事。 “诸位可是听得那琵琶弦‘铮’地一声轻响,这才回过神来?回神便见那乐妓射出琴弦,提剑朝柳郡守刺出?” “正是。”一名小吏点点头。 只是他还有些不懂:“长吏为何说这是郡守所安排的?” 吴长吏冷呵一声:“你们沉在梦境中,我可看得清清楚楚。” 幸而贺七娘子扮作婢女立在一旁,暗中施术令他与孙郡丞保持清醒,又趁着倒酒的功夫,叮嘱两人若是出了意外,当怎么应对。 “那乐妓催眠众人后,便直接朝着孙郡丞的心脏刺来,待确认孙郡丞身死倒下之后,才扯断琴弦将你们从梦境中唤醒,射出琴弦迫得你们慌忙逃窜,同时令你们亲眼目睹柳郡守被刺,将他从这刺杀嫌疑中摘出。” 若不是孙郡丞怀中揣了血囊挡着,他就此殒命,旁人醒来看到眼前混乱以及已然断气的他,也只会觉得那乐妓突然持剑伤人,孙郡丞在混乱中被刺中身亡罢了。 刺客再一逃,届时,这事怎么都追究不到柳渊头上,最多暗自怪他设宴这才出了意外。 “你们说——”他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柳渊,“柳郡守可是演得一手好戏?” 柳渊强自一笑,道:“长吏您着实是误会了。这事当真与我无关,无缘无故地,我命人去杀久锡作甚?他可是我手下得力之人。” “你当然有理由了。”吴长吏从袖中抽出一份告密信,“南山私采铜铁之事,你可不想就这般被孙郡丞查出来。” 前日,孙郡丞派人带着这封告密信,还有那监采吏与柳渊的账簿去了一趟江州,向刺史举告自己的顶头上司——郡守柳渊参与私采铜铁一案。 这般大事,竟发生在江州境内。 刺史可不得趁着朝廷还不知道,赶紧查个清清楚楚,将人拿下后禀给圣人,以免圣人怪罪? 私采铜铁! 在场的官吏们脑袋不由一懵,那可是大罪。 听吴长吏这般说法,郡守可是参与在其间? 这…… 临川官场危矣! 第一百三十章 疯狂 话都说道这份儿上,柳渊自然无话辩驳。 他昨夜在书房处理完公务后,就想着看看私采铜铁的那些信函,结果打开一看,却发现暗格中的账簿和书信被盗了。 此时能来盗物的,除了孙郡丞的人或贺家,想来也无旁人了。 他立时便决定设宴,暗中嘱托那些小吏务必同孙郡丞一道来,为的便是将其灭口。 只要杀了孙郡丞,他手上便是有证据也无用。 更何况,他早已安排好,之后就将这刺杀郡丞的罪名安在贺氏头上。 甚至是一旦爆出私采铜铁之事,也可一并推到贺氏头上去。 告密者已死,南山那处的矿洞和相关的人也已经解决,无人证实他与私采之事有关。 反而是贺令姜去那南山矿区待了两日,这期间可说的,便值得推敲了。 他届时只要运作一番,往贺府放点东西,即便那贺令姜手上拿着账簿信函,他也完全可以反咬对方一口,说贺氏惧怕他查到他们头顶,反过来污蔑他。 那孙郡丞正是因着收了告密信,查到他们头上,被贺氏灭了口。 要知道,贺令姜这阵子可没少往郡丞府跑。 可眼下,从刺客这处开始,一切都和他计划的截然不同。 既如此…… 柳渊朝着厅门外的护卫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一大群持着刀剑的护卫冲了进来,将厅中的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吴长吏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剑,声音微厉:“柳渊,你这是做什么!” 柳渊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擦了擦自己微粘的手,而后将染了血的帕子轻飘飘地扔在地上:“长吏难得来临川一次,许不知这临川最是山多景好,风水宝地更是多不胜数。” “我看,长吏以后便安置在此了吧。” 吴长吏眼中一震,这人疯了不成? “至于在场的诸位……”柳渊悠悠地扫了缩在护卫刀剑之下的小吏们,“便同吴长吏一道去吧。” 疯了! 当真是疯了! 小吏们就要破口大骂,但看着已然伸到自己面前的刀剑,还是喉中一更,将这话咽了下去。 柳渊这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不成? 若是将这厅内的人都杀了,朝廷追究起来,他又怎么遮掩得过去? 柳渊却不管他们内心作何想法,扬起手,就要下令。 然而,那只举起的手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张嘴,嘴唇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来。 他心中一惊,而后反应过来,贺令姜在此处! 他方才就该想到,若不然,孙郡丞与那吴长吏怎会正好没有被那乐曲所惑? 柳渊动弹不得,只好转动眼珠微斜,果然见先前孙郡丞落座的那处桌案后,立着一个垂头不语的婢女。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婢女抬起头,唇角微勾,冲着他露出一个笑来。 柳渊分明怒极,却又动弹不得,他只觉喉中一甜,血丝便沿着他唇角蜿蜒而下。 纵然那张面容只是看着秀美,但柳渊也知晓,她必然是那该死的贺令姜! 他未曾见过贺令姜,但因着神宫的安排,他对贺府众人也有一些了结。这位貌美且爱画成痴的贺七娘子,他自然也知晓。 然真正让柳渊注意这个未曾及笄的小娘子的,却是玄阳的传信。 玄阳怀疑,那贺七娘子体内,已然换了一个魂魄,且还会施玄术。 若真是如此,对贺府的计划可就要受了影响了。 于是,玄阳决定先解决掉她,哪成想,玄阳这精通玄术之人就这么死了,想来与她脱不了干系。 柳渊本人并不通晓玄术,手下几个人的玄术也没一个能及得上玄阳的,他只好叫人暂且避其锋芒,将贺府的事暂且放一放,只暗中留意着便是。 谁料,他是不去谋那贺府了。 贺令姜却偏偏又在孙郡丞家中插了一脚,查出了赵妾侍并着她的同伴不说,还要同孙郡丞一道查这私采铜铁案。 如今,又坏了自己的好事。 柳渊气结,时也,命也! 众人只见柳渊一张脸上变幻不停,嘴巴张张合合却是发不出声音。 那持剑的护卫心中顿时一沉。 厅外传来一阵喧嚣,而后,便有身披铠甲手执长刀弓箭的府兵涌了进来。 “缴械不杀!” 厅外,一人身着官服,跨过门槛迈了进来。 “刺史。”吴长吏连忙上前,向着来人行了一礼。 刺史彭着神情威严,凝声问道:“可证实了?” “是。”吴长吏微微躬身,“临川郡守柳渊确实有异,先是设计刺杀郡丞孙久锡,被人揭露后,又欲将厅中众人灭口。” 嗬! 彭着挑眉,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他来这临川,本就是要查一查这柳渊,再拿些实证的。 毕竟,他作为一州长官,也不可能仅凭孙郡丞一人之言并着几本账簿,就将柳渊钉死,还得人证具清才好。 但柳渊如今这番作为,他便是不查,心下也有数了。 彭着面上沉沉,负手踱到柳渊面前:“柳郡守,你真是胆大包天,杀心甚重啊……” 然而,面前的柳渊却毫无声响。 彭着皱眉。 贺峥走上前,捏住柳渊的下巴,果然又从中取出一个毒囊,这才朝彭着施了一礼:“刺史,可以了。” 柳渊这才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呸了一声,溅得彭着一脸血沫。 “你!”彭着眉梢一竖,但面前这人已然一副浑然不惧的模样,倒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彭着攥着衣袖,擦去面上的血沫,这才肃容问:“柳渊,我今日来,是为着有人举告你,主使南山矿区私采铜铁一案。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柳渊冷笑一声:“说什么?成王败寇罢了。” 他们若是要查这个案子,就随他们查去便是,至于能揪出多少来,就看双方的本事。 彭着未曾想到,他竟然连辩驳、推卸两句都不曾。 这柳渊当真就这么认栽了? 彭着微微皱眉,然不管如何,这案子总归是要审的。 他负手,环顾了一圈厅中众人的神色,继而朗声道:“明日巳时,就在这临川郡衙内,本官亲自来审南山矿区私采铜铁一案。” “一切依律而行,刑罚自担!” 厅内的小吏们对视一眼,这临川的天,要变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审理 “郡丞!”外面突有那专司刑讯的小卒匆匆来报。 “何事?”孙郡丞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上前问。 这人,不是在郡衙大牢中看押那赵妾侍的同伙吗,怎地突然跑到这处来了? 小卒俯身一礼:“郡丞,方才有人暗中潜入牢中,刺杀犯人。” 孙郡丞瞟见柳渊的神情,眉心微蹙:“人可有事?” “无事。” 孙郡丞略微舒展了眉头。 那人骨头硬,审了这么多时日,除却那日被贺七娘子一激,吐出了“神宫”二字外,便再未说过什么有用的东西。 贺七娘子那处虽则已确认这柳渊与那神宫定然有些牵连,但那残笺毕竟内容不全,只能知晓柳渊在贺家四郎主被绑那日,与玄阳通过书信,却不能将他钉死。 如果能从这人口中审出柳渊与那神宫的关系来,自是最好。 如若审不出,留着这人引得柳渊动手灭口,也能将人拿个正着。 哪知柳渊却很沉得住手,迟迟不肯对那人动手,竟让他一时抓不着把柄。 这档口,柳渊竟动手了…… 若是杀了他孙郡丞,再杀了牢中那人,这事也就没人揪着不放了。 “郡守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孙郡丞冷笑一声,抚掌叹道,“只可惜……” 只可惜,他这杀人的计划却早早落了空。 孙郡丞看向来人:“可抓到了那行刺之人了?” “还未。”小卒瞟了柳渊一眼,而后俯身道,“但那名刺客,却是属下等人亲眼看着,进了这郡守府的。” 他们在牢内设了局,那人只以为自己已经将人一刀毙命,却不知死的那个,不过是个即将行刑的死囚罢了。 他自觉完成任务,便回去复命,浑然不知身后还坠着贺峥暗中布置好人手。 现下缺的,只是将这人捉个正着罢了。 “怎么回事?”彭着皱眉问道,“怎会有人竟敢明目张胆地敢去大牢行刺,且听你们所言,那人还是这郡守府之人?” “刺史说得正是。” 孙郡丞微微俯身,将赵妾侍这事的始末给他讲了一遍,只略了贺府之事。 待听得那“神宫”之说,彭着不由大怒:“如此说来,这不知哪来的邪道,竟连我大周堂堂的一郡之守都能收入麾下不成!” 柳渊私采铜铁,怕就是为这邪道敛财吧! 煌煌大周,倒叫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邪道,谋了自家铜铁,还将制出来的铁器卖给了北狄。 真是不知所谓,胆大包天,岂有此理…… 他倒要瞧瞧,这邪道到底还惑了哪些人为他做事! 第二日,还未至巳时,临川郡衙的门前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民众。 听说,郡守柳渊私采铜铁,还想要杀孙郡丞灭口,这事可是被那江州刺史府的长吏亲眼所见! 如今,连江州刺史都亲至了,要亲审这桩案子。 临川这几年已经没出过什么大案子了,百姓们自觉有热闹可瞧,都涌到郡衙门前围看起来。 孙郡丞前些年曾凭一己之力拉下两位郡守,若是这桩案子再定下来,这便是第三任了吧? 咱们孙郡丞,就是那贪官污吏专门的克星。这郡守柳渊不过上任一年多,竟然还想对郡丞动手? 君不知,郡丞先前拉下前两位郡守时,也遇到过不少危险,可他怕过谁? 对他们这些临川百姓来说,孙郡丞虽然只是二把手,可是比哪任郡守都要令人尊崇呢! 巳时到,廷杖敲地的声音响起,随着衙役们口呵“威武”二字。 刺史彭着身穿官服,坐在了堂上,孙郡丞便坐在他下手不远处。 “啪!” 惊堂木猛地一拍,堂下顿时一片肃静。 “带嫌犯临川郡守柳渊!” 已然脱去官服的柳渊,就这么被人押了上来。 彭着眉梢一竖,厉声问道:“犯官柳渊,现有临川郡丞孙久锡,举告你私采铜铁,你可认罪?” 柳渊轻笑一声:“认罪。” 彭着眉心微皱,他倒是干净利索,倒叫自己后头的话都堵了回去。 他本以为,这柳渊到了公堂之上,必然还会辩驳一番,毕竟一旦认罪就要签字画押,他可就逃不掉了。 彭着轻咳一声:“你既认罪,但本官办案,向来讲究人证物证具清,是你做的,便讨不了责罚,不是你做的,也不会强加与你。” “来呀,呈上物证,传唤证人!”彭着扬声。 差役将孙郡丞之前寻出来的账簿、信函一一呈上,又将刘大以及那私开矿洞里的矿工们唤出审问。 物证过堂,人证亦全。 如此,柳渊这私采铜铁之罪便赖不掉了。 彭着还顺带这揪出了几个被柳渊收买的小官小吏。 彭着一拍惊堂木,呵道:“大胆柳渊,私采铜铁,可是重罪!本官问你,你可还有旁的同伙?” 柳渊讽刺地一笑:“刺史英明,我哪还有什么同伙呢?” “莫要狡辩!”彭着眉心一竖,“你明明还与那唤作‘神宫’的邪道有关联,还不从实招来!” 柳渊展臂哈哈大笑:“浅陋无知之人,又知晓什么?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终有一日,神宫之光必然泽被天下,护佑万民。” “妖言惑众!那神宫邪道到底是何东西,有在何处?还不从实招来!” “神宫哪都不在,却又无处不在。刺史还是莫要费心思了,该出现的时候,神宫自然会出现的。” 彭着面色铁青,抽了一张令牌抛下:“杖十五!” 一旁的衙役立时将柳渊按下,施了十五杖,然而柳渊纵是痛得面上抽搐,却也紧要牙关,不肯再吐露事关那神宫的讯息来。 彭着还待再说,孙郡丞却起身一礼:“刺史,下官此处还有一物证,正与那柳渊勾结之人,有些关系。” 说罢,他将袖中的几封信函呈上堂去。 彭着翻开一看,面色便是一变,正想唤:“退堂,改日再审!” 然而这话还未出口,却听孙郡丞已然扬声道:“刺史,此乃柳渊与当今太子的书信来往,上面曾名言,柳渊是奉太子之命私采铜料!这信函上所盖的印章‘香泉居士’,便是太子的私印!” 彭着脑袋顿时嗡地一声。 堂下寂静一片。 太子? 这事还扯到太子身上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渗透 彭着狠狠地瞪了孙郡丞一眼。 这孙久锡举告柳渊时,只拿了柳渊的私账与那矿区监采吏的私账来,说柳渊私采铜铁,可未曾提过竟会与太子有关。 太子萧映乃是圣人与皇后的第三子。 他前面两个兄长,一个在皇家别宫猝死,一个被立为太子不久后,又因意图谋害圣人,被贬为庶人。 萧映作为圣人的第三个嫡子,就这样被推上了太子之位。 相较于他两个兄长来说,太子萧映生得才智平庸,甚而有些胆小怯懦的样子,不敢与权臣多讲两句话,就怕引得圣人猜忌,也不与旁的皇子结党。 然也因着这一点,他倒安安稳稳地在太子之位上坐了五六载。 任谁也想不到,向来活得小心的太子,竟会干出这等私采铜铁的事来! 彭着又仔细看了一眼书函上面的印章,确确实实是太子的私印无疑。 他人虽不在郢都,但这帝京之中高高坐着的各位,他还是打探得清清楚楚的。 彭着暗恨,早知这事会牵扯到太子,他便不会亲自来这一趟了,更不会当堂审查。 只让孙郡丞自个儿去折腾便是。 这么些年,太子萧映虽则平庸,圣人却没有任何要改立太子的意思,毕竟他与皇后膝下,仅余这一位嫡子了。 且太子虽则平庸,但并非乖戾暴虐之人,有着能臣辅佐,做个守成之君也足够了。 此时,若是有人跳出来直指太子勾结这临川郡的郡守,私采铜铁,得罪太子不说,便是圣人也定然不乐。 更何况,背后还有那神宫邪道的影子。 太子出了这等大差错,其他几位皇子必然乐意得紧,届时,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他可不想卷到皇权之争中去。 只是如今,孙郡丞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倒叫那堂外的百姓们听得明明白白。 彭着头疼万分,最终还是决定将此事先暂且按下,等禀了圣人再说。 他刚要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刺史且慢!” 彭着顺着声音看去,便见人群走出一个玄衣的男子来,那人看起来未及弱冠,容貌俊美惊人,一双眼睛却泛着幽凉。 “堂下何人?怎敢私闯公堂?”彭着呵道。 裴攸手执令牌,朗声道:“镇北王世子,裴攸!” 彭着看清那镇北王府的令牌后,眉心便是一跳。 镇北王一家世代镇守北境,裴世子怎又跑到这处地方来了? 他压下心中惊疑,连忙从堂上步下,朝着裴攸一礼:“不知裴世子怎么突然来了这临川郡,可是有什么要事?” 裴攸淡淡瞥了一眼跪在堂下的柳渊:“说来也巧,我来这临川,为的也是彭刺史在审的这桩私采案子……” “哦?”彭着不禁奇怪,这桩私采铜铁的案子,又与北境的镇北王一系有何干联? 只听裴攸缓缓开口:“北境有人私售铁器与敌国,我一路寻着线索而来,可不就来到了这临川郡。” 彭着眼中猛地一震,他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孙郡丞,就见孙郡丞垂下了头。 他顿时明白过来,只觉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合着孙久锡这厮,诓他来审柳渊私采铜铁一案,瞒着他太子牵扯在其中不说,竟连这铁矿被人制成铁器私售至北狄也瞒着他。 裴世子都到了这处了,显然已经早知此事,只想借着他的手,将柳渊拿下,顺便将他背后那波勾结的人都拔出来。 他若是知晓,怎会屁颠颠地跑来审这案子。 这明显是吃力不讨好! 若是这案子是被江州自行审出来的便罢,顶多是得罪了太子。 可这北境的裴世子都一路查到这里来了,届时报给朝廷,他这江州刺史便有监察不力之责,怕是也要连着一同被朝廷问责! 彭着气结,却也无可奈何。 裴攸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憋屈不满,开头询道:“不知刺史可否借一步说话?” 彭着僵着脸点点头,两人暂步后堂。 也不知裴攸与他说了什么,那彭着出来时,竟然颇有几分满面春风之感了。 他朝着裴攸一礼,重又坐回堂上,一拍“惊堂木”:“临川郡守柳渊私采铜铁,刺杀郡丞孙久锡,草菅人命,现夺其郡守之职。” “因其中牵扯甚广,便由裴世子带人,将其择日押解至帝都,亲自面禀圣人,交由三司审理!” 幸而这裴世子没有要在圣人面前参他一本的样子,且允诺不会将此事牵连到他身上。 裴世子自请将柳渊押解至京,太子、邪道那档子事也扔给他去查。 他这刺史乐得一身轻松。 若是查成了,自己也能得一两分功劳,若是不成,也不会将他牵扯其中,招来太子记恨。 彭着觉得这裴世子着实知情知趣,也就全然不计较,他与孙郡丞联手,将他扯入两难之地的事了。 反正,即便他没被那孙郡丞诓着查,只要镇北王世子一旦拿着私售铁器的名头站出来,他这刺史就免不了监察不力的罪名。 只,案子需要拖得久一些罢了。 这处柳渊的私采之罪算是板上钉钉,但他背后勾结神宫、太子一事,还需要去查。届时到了郢都,借三司之力,背后之人早晚要浮出水面来。 贺令姜回府之后,将此事禀给贺相山。 “阿爷觉得,太子可有能力驾驭柳渊背后的神宫?” 太子资质平庸,居太子之位,也不过五六载,除却他岳父韦玄贞家中有几分助力外,在这朝堂之上,可谓是势单力薄。 若说他私采铜料,谋几分钱财,还尚且可信。 但如若说是大肆采铁,制成铁器私售与北狄,那便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了。 更何况,从铁矿开采、到私制铁器再到售往北狄,这其中,种种环节都出不得错,牵扯的人力物力更是不计其数。 这样一位久居郢都的怯懦太子,当真有胆量去做这事? 贺相山摇摇头,眼中微深:“你也说了,在柳渊处仅看到太子叫他采铜之事,但铁器却并无交代……” “难保不是柳渊及其背后之人,借了太子要矿的名头,去私采私售铁器。” 即便事发,也有太子在前面顶着。 圣人若想保下太子,此事怕是会高高拿起,轻轻落下。 若是严查,那其他皇子便能趁机拉下太子。 若真是如此,那神宫已经渗透到太子身边,且能借着他名头来行事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道别 先是玄阳这玄门七十二宫观之一的观主,然后是柳渊这一郡之守,皆为那神宫所用,其势力不容小觑。 幸而经由此事,那神宫已然显于人前,且还与私采铜铁,售卖铁器与敌国这般大事牵扯在一起,朝廷必然会注意到这一直潜在暗处谋划的凶兽。 他若还想像往常那般处处躲在暗处行事,也会受到颇多掣肘。 “裴世子何时押解柳渊上京?”贺相山转而问道,背后还牵扯到私售铁器之事,届时由三司查下来,怕是还要再揪出一批人。 贺令姜想了想方才裴攸私下与她说的话:“应是安排在三日后。” 柳渊被拿下,事涉太子不说,身后还有那琢磨不透的神宫。 这一路行去,怕是会颇多事端,需得派人提前沿途打点好。 贺相山微微颔首:“这件事,我们贺家也算牵扯其中了,你觉得咱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查明私采铜铁案,咱们贺家算是出了大力气的,虽则一开始是为了探查柳渊背后的那神宫,但咱们费了这般多的心力,也不能将功劳白白送人。” 贺令姜看向贺相山,缓缓道:“女儿以为,贺家此举,于朝廷来说是功劳一件,当将此功如实禀给圣人。” “如实禀给圣人?”贺相山眉梢微扬,“令姜就不怕圣人愈发忌惮我们贺氏?” 贺令姜抬眸看向他:“阿爷觉得,咱们贺氏沉寂临川近十五载,不涉政事,还有何值得圣人忌惮的?” 贺相山一愣,而后眼中尽是无奈:“令姜,你又来套我的话了……” “阿爷可不是这般轻易被我套出话的人。”贺令姜浅浅一笑,“您既不说,我也不多问了。” 她抬手为贺相山斟了一盏茶,奉到他面前:“但正如女儿先前所说,在探查私采之案中,咱们贺氏帮了大忙,且事涉那曾经谋划贺氏的神宫,此举亦是为了自保,并无弄权之意。” “即便报与圣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更何况……”她微微一顿,颇有几位意味深长,“贺氏头上悬着一把未知的刀剑,但手握刀剑之人,却并非圣人,而是那意图动摇大周的神宫邪道......” “阿爷觉得,圣人若是知晓此事,会作何感想?” 圣人多疑,却也自负。 否则,他便不会一面猜疑贺氏,一面又放贺氏一族平安回归故里,且这么多年不曾寻过贺氏的差错。 贺氏现下主动将自己头顶悬着的那把刀剑,告知圣人。 在他看来,无疑是仓皇无奈之下,寻求庇护吧? 对这样的贺氏,他更该放心几分才是。 从当下情形来看,那神宫张开的网甚大,从北境到临川,从郡守到太子,贺氏的铜符也好,矿区的私采也罢,谁能说又便到此为止了呢? 这神宫,并非一朝一夕能完全拔除的。 圣人需要人手去查,且需要一个不会被那神宫收买渗透,又不至于大权旁弄之人。 此时的贺氏,便是他一个极佳的选择。 贺相山托起手边的空盏,置于掌心微微摩挲:“如此一来,贺氏可便是将自己化为一把刀,主动递到圣人手中给他使了。” “有何不可?”贺令姜微微挑眉,取过他掌心的茶盏,又为他添了一杯茶,“这把刀虽则握在圣人手中,可若想拿它砍人,总要磨锋利些才行。” “贺氏若想起复,这是最好的机会。”她茶盏重新递给贺相山,“至于这刀利了之后,还由不由得主人控制,那便要再另说了……” “你啊……”贺相山摇摇头,接过茶盏呷了一口放下,转而取过桌下一角的信函,“来,看看。” 贺令姜伸手接过,这是长公主驸马何晏的回函。 长公主乃是先帝的长女,虽则不是嫡女,但因着是先帝的第一个女儿,在先帝面前很是受宠。 后来,圣人登基,亦是对这位长姐颇多敬重。 只这位长公主却无心帝都繁华,常年居于京畿郊外的别庄内。 至于驸马何晏,也不过是一位闲散贵族,手中并无什么实权。 贺相山先前在郢都之时,曾与何晏乃是书院之中的好友,如今托他到圣人面前传个话,也是合情合理。 何晏信中说,他已托了长公主,将贺氏遭神秘组织谋算一事告诸圣人,并暗暗表明了贺氏一族想再入郢都的想法。 圣人只淡淡道了一句“知晓了”,便别无旁话。 贺令姜看着面前的信函,眼中恍然:“阿爷原来早已做了打算。” 算算日期,贺相山的去信应当是她从云居观回来,与他争论之后写下的。 他托人与圣人传话,便是在请示,贺氏一族想要重回郢都,亦是在变相地示弱,寻求帝王的庇护。 “知晓了……”她抚着信函之上的这几个字,轻轻一笑,“圣人当时或许并不在意贺氏的死活。然而等这临川郡内的事,传到他的耳朵里,圣人也该有了决断了吧……” 这样一个欲要起复的贺氏,这样一把主动递到手里的刀,何乐而不为呢? 接下来,便等朝廷那处传消息来了。 三日匆匆而过,今日一早,裴攸便要押解柳渊,去往郢都。 天还未亮,贺令姜便被琼枝唤醒:“七娘子,裴世子求见,婢子已将其请到小书房了。” 她睁开双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披衣出了房门,往小书房去。 刚迈进书房,便见裴攸负手立在桌案之前,兀自出神。 桌案上还放着她昨晚绘下的符箓,还有一张纸笺上,写着她教与阿满的心法口诀。 贺令姜走上前去,抽了张大纸,将桌案上的东西覆住:“世子大清早地前来,可是有事?” 裴攸看着她的动作,眸中一深:“不过是今日要走,想着贺七娘子帮了我良多,前来与你道个别。” “多谢世子这番心意了。”贺令姜微微打了个哈欠,“只要世子能将我先前托付的事情办好,我便感激不尽了。” 裴攸看着她掩唇时的样子,终是开口:“贺令姜,我有没有说过?你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很像。”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来信 裴攸话音方落,贺令姜的神魂就犹如被人狠狠扯了一道,猛地剧痛起来,威压携着雷霆之势而来。 她面上倏地一白,不由自主地颓下身子,连身形都要稳不住的样子。 裴攸一惊,连忙上前扶她:“你这是怎么了?” 贺令姜推开他的手,强自按下神魂之中的那股威势,抬眸看他,灯光映照下,她眸中光波潋滟:“世子那位故人可还尚在人世?” 裴攸点点头:“自然。她行踪虽向来缥缈不定,但旁人若想取她性命,可非易事,哪里会轻易没了性命?” 更何况,她若是真出了意外,命星陨落,长梧道长也该早就发现不对,传了书信过来才是。 “那不就结了?”贺令姜眼睫微颤,忍着那股疼痛,垂眸平声道,“人有相似,物有雷同。这又有甚奇怪的?” 是呀,人有相似,本不少见。 裴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不知怎地,一颗心却还是不甚安定。 贺令姜稳住身形,拂袖在一旁的小几前坐下,抬眸望着裴攸:“世子可还要坐坐?” “不了。”裴攸淡淡回道,“我等会儿便要出发,就不再与你多聊了。” “你且放心,此番贺氏所出的心力,我必然如实告知圣人。贺氏起复,不难。” “我便在郢都等贺七娘子大驾了。” 贺令姜轻笑一声:“世子若是长久呆在郢都,可不是好事。届时,便是你不急,镇北王也要着急了。” 镇北王一族历代镇守北境,兵权在握,这唯一的嫡子,若是久留郢都,圣人自然是高兴的,但镇北军怕就会不满了。 “你当真是很会噎人。”裴攸瞥了她一眼,“这毛病,与我那故人也挺像的。” “那……我便……多谢世子夸赞?” “不谢。”裴攸冷冷回了一声,而后便朝书房外走去,“我走了。” 贺令姜没有起身,跪坐在矮几前,看着他的背影缓缓远去,而后才转过头来。 她伸开手,迎着灯光,端详着自己素白的手,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处去了。 裴攸出了贺府府门,一旁候着的护卫迎了上来:“世子,可是现下便准备出发?” 裴攸抬头望了望天色:“嗯,准备出发吧。” 他微微侧首,又问向身旁近卫:“先前吩咐你去做的事,可安排了?” 近卫俯身回道:“属下已命人打探,想来不日便能有消息了。” 当日北境战起,王爷与世子正带人在前线与狄人作战,然而那北境的荒人却突然动乱。 这荒人乃世代长在北境荒原的蛮民,位于大周与北狄的边境处,他们虽已归大周管辖,但荒人不愿被约束管教,时常借助边地的优势在边地游移,以对抗大周治理。 近年来,王爷派了不少人去那荒人部落,教其耕作之法,教化百姓,也算略有成效。 然而,正当前线作战的关键时期,荒人部落却突然动乱起来,要反抗周人对他们的“王化”。 彼时,是萧娘子孤身一人进了荒人部落,将那带头作乱的头领斩于剑下,这才平定了这场动乱,稳定了后方。 而后,萧娘子便命人传了个话,从北境离开了。 这位萧娘子与王爷世子相熟,在北境向来来去自如。 再加上她乃是玄门中人,去留随心,踪迹飘忽不定,旁人也便当她解决了事端,去别处游历去了。 世子归来后,虽然惋惜自己未能见到她,却也知晓她向来不喜旁人打探她的踪迹,便未曾派出手下去寻她。 只这回,不知怎地从那南山回来后,世子却突然命人去打探那萧娘子的所在。 近卫虽则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裴攸颔首,走到马前,脚尖在马镫上一踩跃上马背,而后轻轻抖了抖缰绳:“走吧。” 押解柳渊与那赵妾侍同伙的马车已经停在郡衙门口,周围兵卒团团看护。 看到裴攸骑马行来,彭着上前叉手一礼:“世子。” 裴攸翻身下马,向他回礼:“彭刺史。” “您看,这处已经准备好了。”彭着侧身,让他看看是否还有缺漏之处。 裴攸绕着马车行了一圈,见押解的牢笼坚实,兵卒看起来也算骁勇,便满意地点点头:“有劳刺史费心打点了。” 彭着脸上堆笑,一双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世子说得哪里话。这押解重犯,沿路辛苦,某还要多谢世子了呢。” “还有……”彭着压低了声音,偷偷塞给他几张钱券,“私采一事,还望世子在圣人面前多说说好话……” 裴攸垂眸瞟了手中的钱券一眼,呦,金额倒不少,看来这江州刺史这么些年在任上,也并非日日在当睁眼瞎。 有钱不要,那便是傻子了。 这么多钱财,兑成粮食,也能抵镇北军几日的口粮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钱券拢入袖中,素来冷若冰霜的脸上,给面子地牵起一丝笑意:“刺史客气了。” “私采这事,自是多亏刺史还有那孙郡丞与贺家出力,才能这般快速地将犯人柳渊拿下。攸,自会如实禀与圣人。” “至于太子与那邪道之事,便由我亲自去禀,刺史不必挂心。” 彭着呵呵一笑,冲着裴攸又俯身一礼:“有劳世子了。” 私采铜铁之案,他知晓的太晚,等他到时,那孙郡丞与贺府已联手将证据都找齐,又将柳渊按下。 若在平日,他这个刺史将功劳揽过来,上折子赞自己一番也未尝不可。 可难就难在,这镇北王世子也在,且还是为着查清私售铁器案,一路从北境寻来,如此冒功,便行不通了。 在他治下竟然出了这等事,如若镇北王盛怒,参他一个监察不力,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背后还牵出了太子这事,他着实是不愿意淌这趟浑水。 裴世子愿意一手代理,且允诺在圣人面前为他说上几句好话,这无需辛劳得罪人,也能捞个功劳的好事,他怎地不愿? 裴攸又勉强耐着性子,与他客气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挥手示意:“出发!” 押解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行去。 彭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琢磨着裴攸方才的话,孙郡丞,贺家。 看来,裴世子很看好他们呀。 彭着想了想,他这折子,该怎么写,心里也便有数了。 果不其然,裴攸这处刚行了两三日,便中途遇到了黑衣人截杀,幸而他早有安排,将人拦了下来。 夜色已深,押解柳渊的队伍找了处驿站歇下。 近卫夜九轻轻叩了叩裴攸的房门:“世子,暗影传信来了。” “进来。” 裴攸刚刚沐浴完,他拢了拢衣衫,坐到了桌前。 夜九微微俯身,地上一张纸条:“是关于萧娘子的消息。” 裴攸伸手展开,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时,那颗一直隐隐悬着不定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 将纸条重新卷上,他眸中不由带了几分笑意,白白害他不安了多日,她倒好,竟自去繁华的郢都逍遥快活去了。 也好,这番去郢都,当是能与她碰个正着。 第一百三十五章 观礼 郡守被拿,这临川郡内就暂无长官,彭着索性便让孙郡丞暂代郡守一职。 孙郡丞这人,政绩是不错,但他这人不善钻营,又无心高升,离那郡守一职不过一步之遥,却总轮不着。 刺史本就有监察之职,这举荐官员也算其中之一。 彭着想着自己的那封奏折,过不了多久,这孙郡丞便要该称呼为孙郡守了吧。 若在往日,临川这一繁华大郡的郡守一职空了下来,自然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可如今,孙郡丞立了大功不说,且还又拉下来了一位郡守。 第三位! 这可是他扯下来的第三位顶头上司了! 只要这孙郡丞还在临川,谁还想去触霉头,去做他的顶头上司? 孙久锡这人,简直是临川郡守的克星! 如此一来,这郡守之职,非他莫属了。 柳渊之事暂告一段落,背后牵扯的太子、神宫自有朝廷担忧。 眼下,贺氏要做的,便是安心等待。 她又恢复了以往悠闲的生活,平日里也就闷在屋里教教阿满,亦或与贺云嘉她们闲聊玩耍。 这般悠哉的日子,方过了三五日,玄微那处却送了信来。 云居观中推举玄微接任观主之位,在二月底举行接任仪式,郢都太清观亦会派人前来观礼。 太清观是玄门之首,明面上这玄门七十二宫观自行治理,太清观不予插手,但各观对它,还是呈拱卫之姿。 云居观玄阳观主意外死亡,太清观表面上说是派人观礼,但也是会暗中查看。 玄微邀贺令姜前去,一则是请她观礼,二则这神宫之事,许能借太清观之手,再谋划一二。 二月底,正是仲春时节。 此时天气日暖,桃红李白,莺鸣燕来,一派盎然生机。 贺令姜坐在马车中,一路行来,只觉鼻尖处处萦着花香。 “令姜,咱们俩可难得一同出行,如今也算是一道郊游了。”贺云嘉微微挑开车帘,透过缝隙开着城郊的大好风光,不由愉悦地眯了眯眼睛。 贺令姜一手支颐,一手无聊地拨弄着棋篓里的棋子:“是呀,春光无限,正是同娘子们一起骑马踏青,郊游出行的好时节。你说说你,怎地偏要跟着我这个晒不得太阳的一起呢?” 贺云嘉撂下车帘,轻哼一声:“你上次去南山游玩,便未带着我。后来不是说下次定然同我一起吗?要不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你说说,你这次是不是又要忘了?” “哪敢,哪敢。”贺令姜轻轻一笑,“我要是再忘,某人可不是要哭鼻子了。” 贺云嘉就要挠她腋下:“你才哭鼻子呢,本娘子可不是那等哭包。” 贺令姜躲过她,无奈应道:“行行行,你不是行了吧?” 贺云嘉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心:“你呀你,各家娘子的赏花宴你也不去,整日里就闷在屋里,不知做些什么……” “赏花宴有甚好赏的?”贺令姜拍掉她的手,“我素日晒不得太阳,走到哪儿都离不了一把伞,去院子里赏花,凭白劳累了自己。” “我若是想赏,叫人给我搬到屋里,想怎么赏,就怎么赏便是。” 贺云嘉哑然失笑:“你可真是好品味……” “说来也是,你身子不便,还是少些出行的好。如今天气愈发暖了,日头也越来越猛,你身子可还好?” “还行吧。”贺令姜回道,“注意遮掩些便是。” 她这魂魄,相较于初醒之时,已然稳固了许多,虽则也怕光,但有伞遮着,即便走在日头下,也少了往日那份焦灼感。 贺云嘉点点头,这才放心几分:“那便好。你出门在外,更要当心些。别不小心晒了日光,到时若是冒疹子,不得见人,那便不美了。” 来看玄阳观主接任仪式的人不少,还未至楮山山脚,便远远地有那小摊小贩沿路铺了开来。 贺云嘉嗬了一声:“倒是同庙会一般,这里竟还集起生意来了。” 贺令姜透过车帘看去,果真热闹非凡:“毕竟算是盛事。” 郡守虽然翻案被拿,然而这事自有朝廷发愁,对这临川郡的百姓倒无甚影响。 大家该吃喝的便吃喝,该乐呵的便乐呵。 相较之下,云居观新任观主的接任仪式,对一心信道的百姓们来说,反而更加上心。 都想着,若能在这日请得一炷香,必然比平日里还要灵验几分。 更何况,听说今日玄门七十二宫观的子弟,都会出现在此观礼,他们若是能碰上一位仙师,得上几分机缘,岂不妙哉? 这山上山下人多,云居观内前殿的香火格外地旺。 然而,举办仪式的内殿,却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贺令姜递上请帖,殿前的小道童微微俯身,将她请了进去。 相较于前殿,这处便安静了许多,里面多是其他宫观派来观礼之人。幸而这处宫殿极大,才能容得下这么多人。 守道几个正带人招呼宾客,看到贺令姜进来,面上一僵,还是行了一个道家之礼:“贺七娘子。” “守道道长。”贺令姜当做没有看到他的不自在,自自在在地回了一礼。 “贺七娘子,请进吧。”守道右臂一展,请她入殿,并为她指明了她观礼应当所处的位置。 阿满收了伞,与贺峥立在殿外守着。 贺令姜带着贺云嘉方进去,便有那年轻的小玄士好奇地迎上来问:“两位娘子看着倒是面生,不知是哪处宫观的?” 今日乃是观礼盛事,她们竟未着各宫观的弟子服饰,但能进来的,当是玄门子弟无疑。 他倒不知,他们玄门何时多了这般容貌的女弟子。 贺云嘉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你是问我们?” 小玄士点点头。 “我们并非玄门中人。”贺云嘉摆手。 “哦?”小玄士不由好奇,“那两位娘子怎地进了这内殿来了?” 要知道,此乃玄门之事,能到这处观礼的,皆是玄门七十二宫观的弟子,旁的人,便是那世家大族,也只能在外殿请香罢了。 贺令姜正要开口,守道上前解释道:“这位贺七娘子,乃是玄阳师叔的至交好友,因而才一同请来观礼。” “至交?好友?”小玄士神情惊疑,这位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大,怎地和玄微观主都能成至交好友了? 他以为,顶多是个小辈呢。 守道心中苦笑,没有再说话。 这人能将自家师父都斩于剑下,何止是能做得玄阳师叔的至交好友,看玄微师叔素日那副恭敬的态度,便是半个师父也算得吧? 小玄士还待再问,殿门外突然传来颂声:“太清观掌殿到!” 太清观掌殿!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殿外走进一个身着青色道袍,高束莲花冠,眉目威严的中年道人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掌殿 太清观设有四殿,掌观统领整个太清观,其余诸事,便由四殿的掌殿统领。 这四位掌殿,无论哪一位,放到其余玄门派观中,也都是能任观主一职的人物。 如今,玄微接任观主,太清观竟派了一位掌殿前来观礼! 当真是给的好大的面子。 “冲虚掌殿。”见他进来,一旁的人纷纷上前和他行礼。 冲虚轻摆臂弯间的拂尘,回了一个道家之礼。 接下来,便是一番寒暄。 贺云嘉轻轻戳了戳贺令姜:“这位来头很大?” 看着这么多人,都想要与他交谈两句嘛。 “是玄门之首太清观的掌殿,确实不是一般玄士。”贺令姜轻声道。 “哦……”贺云嘉低声应道,“我们两个,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这有什么?”贺令姜轻轻一笑,“我们既是玄微道长请来观礼的,那便定心来观便是。旁的人或事,都与我们没什么干系。” 仪式就要开始,殿中顿时肃静了下来,在云居观到道童们的声声吟唱中,玄微一身观主服饰,头戴莲花冠,一手持拂尘,走了进来。 接下来,便是接任仪式。 玄门的仪式繁多,等到按照礼节将一切步骤走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一声“礼成!” 观礼的玄门宾客都高声祝道:“恭贺玄微观主!” “多谢诸位!”玄微拱手道谢,“今日观中备了食水,各位可先去歇息一番。” 殿中道童们引着观礼的宾客,到后殿歇息。过个一两日,这些宾客们便会陆陆续续地启程,回到自家宫观去了。 贺令姜正要随着众人往殿外走去,却被玄微唤住:“贺七娘子,且慢。” 她转过身,便见玄微行至面前:“贫道正好有事要寻七娘子,还请七娘子移步。” 贺令姜点点头:“六姐,你先同贺峥阿满一道,我与道长说会儿话就来。” “行。”贺云嘉没有多问,出了殿门,将阿满手中的大伞递给她,这才领着贺峥两人离开。 大殿中宾客此时已经退尽,只余贺令姜与玄微两人。 “道长有何话要说?” 玄微轻声问道:“七娘子方才应当见到冲虚掌殿了?” 贺令姜点头。 “冲虚掌殿执掌太清观中的戒律刑罚,为人最是方正。此番前来,除了观礼之外,也是想要看看师兄的死,是否有什么意外。” 先前,他担心师兄谋害世族的消息一旦被爆出,会给云居观带来动荡,便瞒着未说。 只后来听贺七娘子说,这背后涉及的那神宫,不仅谋害贺氏不说,竟还同郡守柳渊一同,私采铜铁,私制铁器售与北狄,甚而与当朝太子都有了牵扯。 照此看来,玄阳谋害贺氏,便不再是一家之事,甚而与整个大周朝堂都可能有关。 太清观作为玄门之首,本就担负着维护大周国运的职责。 那神宫里看起来也有不少通晓玄术之人,除了朝廷去查,太清观此后怕也会插手。 玄微看着贺令姜,问道:“七娘子觉得,可要事先将此事与冲虚掌殿通个气?” 至于怎么说,说什么又瞒什么,自是由她自行决定。 “还是道长想得周到。”贺令姜自然领了他这份好意。 玄阳谋取贺氏,却被她反杀一事,本就罪有应得。即便太清观知晓,也挑不出毛病来。 更何况,此时已然证明玄阳那背后还隐着一个神宫邪道,太清观更该与之割席才是,断断没有维护他的道理。 贺氏既然先前没有将这事爆出来,也是为玄门留一分颜面的意思,冲虚掌殿该知其意。 只是,那玄阳谋划贺氏的铜符,乃贺氏一族传下来的密事,眼下虽不得其意,却也不能如实告知与他。 幸而贺相山先前在写信,请驸马何晏到圣人处周旋时,便有了应对,另制了一枚一模一样的铜符,只内里笺纸不同,以备不时之需。 七分真三分假,这才能取信于人。 纵然想借旁人之力,也没有将自己全部抖空的道理。 玄阳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放下心来,也不枉自己特意请了贺七娘子来观礼。 “七娘子,请随贫道来。”玄微引着贺令姜,一路朝着殿后而去,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两名道童在院前静静站着,看到玄微过来,连忙垂头行礼:“观主。” 玄微应了一声:“去通传下吧。” “是。”一名道童匆匆跑进了院落,不过片刻又返回,“观主,冲虚掌殿请您进去。” 玄微拂了拂衣袖,这才领着贺令姜入内。 冲虚此时正在房中歇息,听闻道童传话,便让人请到了外室。 待看到玄微身后的贺令姜时,他眉头微拧:“玄微观主,这位是?” 玄微脸上带笑,介绍贺令姜给他:“冲虚掌殿,这是临川贺氏的七娘子。” “贺氏的七娘子?” 这临川贺氏,他也知晓,是先太子妃之族,也曾繁盛风光一时。 十四年前,贺氏一族尽数归于祖籍临川,整个郢都早就没了临川贺氏的地位。再是世族,如今已然是没落了。 他本以为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如此说来,竟连玄门中人都不是吗? 观主接任仪式算是玄门盛典,来贺的宾客都是玄门七十二宫观中叫得上名头的人,亦或年轻一辈的杰出子弟。 他请了个没落世族之女不说观礼不说,竟还将人带到了他这处来。 莫非是想拜入太清观门下? 可他们太清观收徒,也是要看资质的。 冲虚那张素来端严的脸,便带了几分不悦:“既非玄门中人,观主将其带来此处又是何意?” 玄微看他神色,便知他误会了:“掌殿勿恼。贫道知掌殿此行,除了观礼之外,也是想探查玄阳师兄身死之事。” “如今,我就与掌殿明说了,玄阳师兄确然非患急病而亡,乃是为人所杀。” 冲虚面上一变,果真如此! 他眼中微厉,目光如箭射向玄微,这玄微可是为了观主之位,杀了自己的师兄,如今又想从他这处入手,将此事按下? 玄微不由摇头:“掌殿误会了,杀了师兄的人,并非是我,乃是这位贺七娘子。” 冲虚一愣,贺七娘子?就是面前这个看起弱不禁风的小娘子? 玄微将她带到此处明言,又是何意? 第一百三十七章 较量 对他这种眼神,贺令姜已经司空见惯。 世人皆以貌取人,看她长得纤弱,便下意识地觉得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别说杀人了,怕是拿个刀都难,又如何杀得了玄阳那般玄士? 她右手微提,双指并拢在虚空中微画,而后轻轻一扬,只听“叮咚”一声轻响。 冲虚回身看向身后矮几上的茶盏,方才还氤氲着浅浅雾气的杯壁,已然凝了一圈薄薄的冰霜。 他那原本端严的面孔上,忽地浮出一抹难以掩饰的讶色,快步走到矮几旁,举起案上茶盏,只见他方倒的茶水,已是凝冰成块。 凝冰符,这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这一手虚空画符,隔空凝冰,便是他也无法使得这般出神入化。 冲虚手上猛地一掷,那杯盏便携着内劲朝贺令姜的面门疾射而来。 贺令姜却脚下不动,手掌相对,指尖翻飞结印,于虚空中勾勒出一道泛着淡金光芒的圆形符印,将那杯盏挡在了面前。 “啪嗒!” 杯盏掉落在地,碎裂成瓣。 她眉梢不动,右掌轻飘飘地一扬,那符印便朝着冲虚袭去。 若隐若现的符印,看似轻薄,却卷着万均之势,冲虚面上一变,连忙运掌去挡。 这一挡,脚下却不由连连退了几步,心中暗惊。 这般功力! 临川贺氏,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天纵之才? 若是以她之力,能杀了玄阳自然也不在话下。 再看向贺令姜之时,冲虚眼中就慎重了几分:“不知贺娘子,为何要对玄阳观主动手?” 虽不如先前那般轻视于她,但这话中还是有些咄咄逼人的质问之意。 贺令姜也不恼,神情悠然:“既然要杀,那必然是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冲虚不耐,板着一张脸便要开口,却被她的话堵了回去:“敢问掌殿,如若有人谋你家产,害你族人,夺你性命,你是杀也不杀?” 玄门之士,讲究修身养性并不嗜杀,然而他们修的却非慈悲道。 若有人逼到头上,自然当杀。 如此说来,这贺七娘杀玄阳,还有理了? 冲虚面上神色复杂,却也不会就此被她镇住:“无缘无故的,玄阳又因何要对贺氏出手?贺七娘子仅凭一家之言,怕难取信于人。玄阳观主之死若是有冤,我太清观定然要还他一个公道。” 贺令姜凉凉笑了一声,也不待冲虚开口请她,便拂袖在椅上坐下:“谁还谁公道,还要另说呢。” 她索性耐着性子,将玄阳谋害贺氏,还有柳渊私采铜铁之事一一道来。 待听闻玄阳、临川郡守柳渊,甚而当今太子都与那神宫或多或少有些干联之时,冲虚不由一惊。 从北境到临川,从玄门到官场,这所谓的神宫竟将手伸得这般长? 而太清观作为玄门之首,竟对此一无所知! 他心绪复杂,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贺家娘子既然将此事告知与他,怕也不仅仅是担心他发现玄阳之死的可疑处,而是另有打算吧? “贺娘子,你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言。” 贺令姜看向冲虚:“掌殿当知,那神宫邪道又与太子牵连了起来,待得柳渊被押解进京,圣人自然也便晓得这事。” “玄阳毕竟是玄门中人,竟与那歪门邪道的勾结在一处,谋害世家大族不说,还意图动摇国之根本。” “太清观作为玄门之首,可是有失察之责……”她幽幽一叹,“又焉知这玄门七十二宫观中,不会有另一个玄阳出现……” 她这般意味深长,倒叫冲虚心惊。 太清观虽然立派已久,但也并非一开始便是这玄门之首的。 前朝之时,自有那旁的宫观,得了皇室青眼,大力扶植成国教圣观,教众无数,能人辈出。 随着前朝覆灭,大周得立,自然要另立圣观,护佑王朝龙脉不说,亦是借此教化百姓,归顺新朝。 太清观便是在此时被推出,站上高位,一跃成为玄门之首,至此已有四十余载。 这其间,除却太清观确然是玄门诸宫观中,传承最为悠久,能人辈出之外,更是少不了朝廷的扶持造势。 大周高祖早在立国之初,便尊太清观前任掌观为护国国师,并且多次亲自前往太清观与之论道。 武德三年,高祖还特意下诏,言:“大道之行,肇于邃古。道,可迈两仪而运行,包万物而亭育,故能经邦致治。太清观,立世数百载,不移道心,当为天下玄门表率。” 至此,宣布太清观为天下玄门第一观。 大周皇室和朝廷对于太清观的推崇,最终还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借助玄门的力量来稳固在民间的统治秩序,宣扬天命所在。 同样地,这番与皇权的结合,也使得太清观在诸多玄门宫观中,一跃而上,居于首位。 武德五年,朝廷特设不缘司,揽天下玄门异士入司,设项考核,别授官职,其中以监司为最尊,五年一转。 太清观子弟皆凭着精深术法,独揽历届监司之职,其余玄门宫观莫有能出其右者。 但在其位,便要谋其政。 玄门之中若是出现邪道歪教,且意图动摇大周国之根本,这便是太清观和不缘司监察不力了。 贺令姜看着冲虚面上逐渐冷凝下来,便知他已想到其中紧要之处。 “那神宫所谋甚大,玄阳、贺氏甚而是这南山私采案,都不过是其中一二罢了。” “我今日之所以与掌殿明言此事,不过是因着我贺氏一族被莫名牵扯其中,想与贵观通个消息。” “事关贺氏安危,掌殿此后若是有了相关的消息,还望能知会贺氏一二。” 贺令姜起身,收了先前那股悠然之态,双手合握于胸前,微微欠身:“贺氏感激不尽。” 冲虚眼中一凝,玄阳身为云居观观主,却暗下谋害贺氏这等世族,若是被爆出来,必然影响玄门声望,让人怀疑太清观治理不力。 贺氏虽则久离朝堂,日益没落,然这百年的声望毕竟还在。 如若这贺氏,再联合其他世族,到圣人面前告玄门一状,无论是太清观还是不缘司,都免不得被圣人指责。 贺七娘子抹开不提,便是卖了太清观一个人情。 “贺娘子客气了。” 冲虚虚扶她一把,对玄阳之死再也不提:“那神宫邪道,已然不是一家之事。贫道既已知晓,日后必当慎查,也会尽量不让那神宫再有危及贺氏一族的机会。” 贺令姜微微一笑,知晓冲虚这是承诺会暗中照拂贺氏两分的意思。 神宫之中毕竟有不少通晓玄术之人,贺氏虽有她护着,却也并非万无一失。更何况,她也没有时时跟着贺氏诸人的道理。 若有太清观安排玄门之人,私下照拂一二,贺氏倒能少些再被人施术谋害的烦扰。 第一百三十八章 拦路 冲虚对贺令姜的一手玄术却很是感兴趣:“不知贺娘子师从哪门哪派,尊师又是哪位?” 能教出这般天赋异禀的小娘子,该也不是常人,只不知是哪家宫观,竟还藏着这样一位高徒秘而不宣? 贺令姜的神情微淡,眼中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怅惘:“不过乡野无名之人罢了,无门无派。师父嘱过,不得与旁人提他名姓,还望掌殿见谅。” 既然不愿说,冲虚也没有勉强的道理。 只没想到,她这手虚空画符结印的玄术使得出神入化,竟是出自乡野,并非玄门七十二宫观之一。 冲虚心下叹惋,也不再多言。 贺令姜辞别冲虚,便同玄微一道出了院子。 刚转过一个角,便听到一阵吵闹声传来。 是贺云嘉的声音! 贺令姜皱眉,快步走了过去,便见贺云嘉气呼呼地站在花圃旁,对面还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玄门少年。 “五姐,怎么了?” 贺令姜皱皱鼻子,语气中颇有几分委屈:“他说我并非玄门中人,不该在此处出现,当到外殿处去。”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神情之间颇有几分倨傲:“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此处乃是玄门中人观礼之处,你既非玄门之人,又为何在这里闲逛?” 还竟不长眼地撞到他了! “怎地?这处可曾说了只有玄门中人方能过来?”贺令姜面上微冷。 青衣少年一更,伸长脖子道:“虽则没说,可此乃玄微道长举办接任仪式的地方,往来皆是收了帖子的玄门之人。你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娘子,仗着几分富贵来此作甚!” 贺令姜从袖中抽出帖子,亮到他面前:“可看清了?我们也是这云居观请来观礼的客人。虽非出自你们玄门七十二宫观,可也是受邀而来的。” “这玄门子弟虽然修习玄术,可也并非就此高人一等了。” “既是玄门中人,就当以驱邪诛鬼、扶佑苍生为己任。漠视常人,这番自高自大之举,可非玄门子弟该为。” 贺令姜悠悠盯了他一眼:“郎君你啊……该学的,还多着呢……” 说罢,她拉着贺云嘉转身便走。 那青衣少年不服气,想他出身玄门名观,小小年纪便在同门之中脱颖而出,待得今年秋天,便获得了选拔资格,去考一考那不缘司。 除了师父,还有谁敢这样不留情面地教训他,简直是羞辱! 他看着贺令姜的背影,便要冲上去再同她论个高下。 哪成想,却脚下一个踉跄,摔了个大跟头,痛得他龇牙咧嘴,一时回不过神来。 等他终于忍痛爬起,哪里还寻的着贺令姜几人的身影? “令姜,你事情办好了?”贺云嘉随着贺令姜上了马车,看着她道。 “嗯。”贺令姜点点头,“本就是来看看这观主接任仪式的,既然已经结束,咱们就先行回去吧。” “好。”贺云嘉皱眉,嫌弃道,“本是挺好的一件事,偏偏遇到个糟心的人,真是影响心情。” 贺令姜不由好笑:“作何要在意旁人。咱们今日也算赏了景,长了见识,何苦要把那无关之人记在心头,凭白扰了自己的好心情?” 贺云嘉撇撇嘴:“你道谁都跟你一样,什么都不在意啊?” 她平白无故地被一个陌生人撞了一下不说,还被拉着骂了一通,任谁都不可能不在意。 “好了好了。”贺令姜歪头看着她,眼中满是笑意,“我若说,方才那人摔了个狗啃泥,你这心中可能舒坦些?” “当真?” “当真。” 贺云嘉噗嗤一笑,乐得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她扑上去搂住贺令姜的臂膀:“我知道,定是你干的好事,对不对!” 贺令姜食指竖在唇边:“嘘,不可说,不可说!” “哈哈,令姜,你真是太知我心意了。”听得那青衣少年倒霉,贺云嘉顿时将先前的那股郁气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马车哒哒而行,车厢里尽是她的笑声。 “吁——”行进中的马车猛地停住。 贺云嘉一个不防,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差些撞到身前的矮几上,她皱了皱:“云福,怎么了?” 握着缰绳的云福,隔着车帘回她:“五娘子,有人拦路。” “谁呀?”贺云嘉眉梢微扬,她掀开车帘,向前看去,便见一名身着黄衣的俊俏郎君,负手立在车前。 这处道路就在楮山不远处,算不得宽敞,他这么大咧咧地往正中一站,倒叫马车一时不好通行。 骑马跟在马车旁的贺峥侧首,冲着云福使了个颜色,云福点点头,扯了扯手中缰绳,手上马鞭轻扬,便驾着车试要从侧旁绕过。 那人似乎看出他的意图,脚下一动,又直愣愣地立在了车前。 贺峥见状眉心一拧,上前与其交涉,那人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就是立在此处,不愿挪动半步。 “郎君,还请让个路。” 那人冷着一张脸,吐出来两个字:“不让。” 他表情僵硬怪异,似是在极力收着,不让自己露出情绪似的。 贺峥面上罩上一层淡淡的寒霜:“郎君若是执意不让,便莫怪某无力了。” 说罢,他手上便向那人擒去,欲要将那人拿下扔到路边。 然而,那黄衣男子却滑不溜秋,任凭贺峥如何出手,就是不能将其擒下。 云福正想趁着二人打斗的间隙,驾车从旁边过去,那人却一个纵身,又拦在了车前。 贺峥剑眉紧蹙,右手搭到腰间,就要拔剑。 “住手!”身后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喝。 贺峥回头望去,自觉放下欲要拔剑的手:“七娘子。” 贺令姜提起裙裾下了车,阿满撑伞静静跟在她身后。 “莫要与他打了。”她走至贺峥身旁,淡声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七娘子……”贺峥似有不服,想他自幼修习武艺,也算得上是个高手。怎地就连这个面皮俊俏的白面郎君都拿不下? 他这剑还未出鞘呢! 贺令姜右手微抬,贺峥立时住了嘴。 “他不是常人,你与他对战,总会吃亏几分的,这与你的武艺高低无关。” 不是常人?莫非是妖邪鬼怪? 跟着七娘子久了,总能遇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物,贺峥也见怪不怪了。 他正眼去瞧那人,除了面色带着几分僵硬之外,这黄衣的郎君并无任何异样。 更何况,这可是白日!头顶的日头也不算弱。 他可未曾听过,有什么妖邪鬼怪能化成人形,且在朗朗白日出现的。 贺峥正想再问,却见七娘子已提步上前,走到了那黄衣男子面前。 “你怎地又出现了?”贺令姜看着他,颇有几分头疼的模样。 这黄父鬼,除又不好除,但四处流窜,若是有人不小心冲撞了他,又免不了被他笑一通,病上一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尺廓 看到她,黄衣男子眼中一亮,似乎想要露出笑容却又强忍着憋回去,面上更显怪异扭曲。 如此形貌,当真是有些伤眼!还不如他那原形看得人舒坦。 贺令姜忍住要扶额遮掩的冲动:“要笑便笑,这般形容,当真有些怪异。” 黄父鬼一愣,嗫嚅道:“不是你让我不要笑的么?” 贺令姜心中不由一抖,这只黄父鬼,又为何作这般小媳妇的模样? “我那是让你少对着旁人大笑,以免伤了无辜之人。” 这世间黄父鬼本就极少,她长到如今,也不过见了这一只罢了。 但无论是典籍,还是前人笔记,她可未曾听过黄父鬼这般听人话的。 贺令姜终是受不了他这幅模样,别开眼道:“我又不怕你冲着我笑,你还是莫要憋着了。只一点,对旁人,还是克制些为好。” 她先前虽给这黄父鬼施了术,可也只能削弱一两分罢了,旁人若是得了他的大笑,还是免不了倒霉。 “你拦着我的马车作甚?”贺令姜转回先前的话题。 黄父鬼咧嘴一笑:“我方才在楮山附近瞅着你了,便想着同你说说话。” 今日楮山玄门之士云集,也就他这般半鬼半神之躯,敢到楮山附近溜达了。 贺令姜点头,面上冷冷淡淡:“嗯。咱们这话也算说完了,若不然就此告别,各奔东西吧。” 说罢,她便转身要往马车上去,脚下倒颇有迫不及待。 “等等!”黄父鬼伸手将她拦下,一张俊俏的面皮笑得很是灿烂,“我也没什么地方去,不如和小娘子一道如何?” 又来了! 贺令姜额角一跳,而后恻恻地冲着他笑笑:“你莫非皮痒了?亦或,又想钻那黑乎乎的锦囊了?” 说着,她慢条斯理地从腰间取下自己随身佩戴的锦囊,挂在指尖晃了晃。 黄父鬼一见那锦囊,便是面上一僵。 贺令姜本以为他会识趣离开,谁料这次他不过瑟缩了一阵,又同她打起了商量:“我平时住着锦囊里,也不是不成……” “若不然,你每日放我出来几个时辰,透透气可好?” 合着是想,将这锦囊作窝,她还给他觅了个好住处不成? 贺令姜面上一寒:“不成。你若是不走,我可也就不手下留情了。” 她顾忌着这道上不方便动手,但若是他死赖着不走,那她便只好以武服人了。 “哎……”黄父鬼闻言眼中瞬间黯淡下来,“你是我遇着的第一个,可以随意对着笑,却不会担心伤着你的人。” 他天生就作黄父鬼,性情乖戾。 有人说他可食恶鬼,是人间的护佑,但也有人说,他所过之处,便会带来疫病,是瘟神灾星。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的,从来由不得他选。 遇着那喜欢或不喜欢的人,他就是会控制不住地发笑。 心喜是笑,心厌亦笑。 这笑,却又会给旁人带来伤残病痛。 如若是那他厌恶之人,便也罢了。 可行走世间多年,他亦会有那么一两个心中着实喜爱之人,但是这喜爱,却会给旁人带来不幸。 三十多年前,他曾遇着一个特别喜欢的知交好友,那人乃是一教书先生,却甚为光明落拓,难得与他说得来话。 虽则他已尽力克制自己的天性,又与了那好友护身之物。 可即便如此,也不经意间流露几分情绪。 日积月累下来,终致那位好友生了一场大病,又加之他体质本就较常人虚弱,竟然就这么去了。 因着这,他才避世不出三十余年。 刚出来时,便遇着了她这个着实好看的小娘子,他本性就是极爱容貌出色之人,忍不住欣喜,便上前去同她说话。 后见她身负玄术,更无惧自己的笑,心中更是欣喜非常。 这么多年,他的靠近难得不会给旁人带来灾难,他便想着,定要与这小娘子做个朋友。 只如今,这位小娘子,却很是嫌弃他。 黄父鬼面上悲伤,声音也跟着低落下来:“我只是想与你做个朋友罢了。毕竟这世间,不避我如蛇蝎的,人亦或鬼,都难得一见……” 他这话一出,便平添了感伤。 谁,又想被旁人避若蛇蝎?又想生作与众不同呢? 贺令姜心下叹惋,便是她自己,如今非人非鬼,又何尝真正能融入人群中去呢...... 看着黄父鬼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她先前那股气突然就散了,罢了罢了,养只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若想跟,便让他跟着便是。 有朝一日,他若想往别处去,自然会自行离开的。 只是,他若是靠近人,毕竟还是会给旁人带来或大或小的灾病。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一道神符递给他:“先忍着,莫要对旁人发笑。等会儿回府之后,我再施术,看看能不能将你这能力,再压制一二。” 黄父鬼接过符纸一愣,待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时,眼中便迸出欢喜来:“这……这是答应让我跟着你了?” 贺令姜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他:“记住啊,对着旁人,克制点。” 黄父鬼连连点头,欢欢喜喜地随着她上了马车。 一旁的贺峥叹了口气,七娘子竟是要将他带回去……也不知要如何与家主和夫人那处说呢。 那黄父鬼上了马车,见车上还有人,连忙收了面上的笑意,将一张面孔板了起来。 贺云嘉就见先前对着贺令姜笑得灿烂的人,忽地收了面上的笑,一张面孔又还带着那种强收的怪异感。 “令姜……他……”贺云嘉欲言又止,方才她听了几耳朵,这人似乎并非普通人。 贺令姜拍拍她的手:“放心,有我在,他不会随意伤人的。” 贺云嘉本也没有过于惧怕之意,既然令姜都如此说了,她自然放心,她只是奇怪这人面上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着实怪异。 她好奇地开口:“令姜,他叫什么?” 贺令姜一愣,这她还真不知道,她同样面带疑问地看向黄父鬼。 黄父鬼察觉到,心中一喜,但顾忌一旁还有人,连忙压住笑意:“尺廓,我叫尺廓。” “尺廓?这名字到挺少见……” 贺云嘉对他到底什么来历甚是好奇,有心多问几句,但这人就在面前,她又不知如何去问贺令姜。 尺廓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甚解人意地开口:“我是一只黄父鬼。” 贺云嘉倏地瞪大眼睛,嚯!鬼? 第一百四十章 带回 贺云嘉被他骇了一跳,连忙挤到贺令姜身边,紧紧挨着她攥着她的衣袖不放:“令姜……他开玩笑的吧?这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鬼呢……” 这只黄父鬼还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惊人。 他便是只鬼,也不用这般大咧咧地说出口吧?生怕旁人不知晓似的。 这世道啊……做鬼还是要低调。 贺令姜无奈点头。 贺云嘉身上一抖,瞪大了眼睛,一旁的阿满也是面露惊讶。 她们只道这人并非常人罢了,哪成想,他竟是一只鬼? 贺云嘉欲哭无泪,令姜是怎么回事! 被一只鬼缠着不放不说,竟还要带回去养着么? 还有,这鬼又是怎么回事? 怎地青天白日地,竟大咧咧地站到大太阳底下去挡路? 这同她在话本里看到的不一样呀! 贺令姜也没想到黄父鬼就这么说破自己的身份,倒吓了贺云嘉她们一跳。 她横了尺廓一眼,又掏出一张纸符塞给贺云嘉:“他同旁的鬼不同。” “只是若是对着你笑,会让你格外倒霉罢了。呐,有这符纸护身,便是他当真忍不住笑出来,也没什么大碍。” 贺云嘉接过纸符拢入自己掌中,这下子,可再也不敢去瞧那黄父鬼了。 她怕他冲着自己笑…… 一旁的阿满倒毫无惧色,她毕竟跟着贺令姜学了许久,也见过不少奇怪的鬼怪。 只眼前这个,能在白日出现,倒叫人惊诧。 “七娘子,他怎地不怕太阳?”阿满问道,须知鬼物乃至阴之物,若是到了日头下面,只会被灼烧消散罢了。 尺廓压下嘴角的笑意,硬板着一张脸同她解释:“我乃星辰所化,算是半鬼半神,因此并不怕日光。” 说着,又将黄父鬼的来历特性同她们讲了一番。 他声音平平,没有起伏,阿满倒听得津津有味,连带着贺云嘉都对他也少了几分惧怕之意。 马车到了贺府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贺令姜叮嘱她们:“莫要将尺廓的真实身份告诉旁人了。” 贺相山与宋氏若是知晓她带了只鬼回来,怕是要大惊失色。 “我稍后设法压制住他身上的噬力,也会尽量让他避免与常人接触。你们也多避着他些。” 尺廓指指她腰间悬着的锦囊:“我要缩进去吗?” 贺令姜瞥了他一眼,倒挺自觉,若不然,她出去一趟,就这么带了个俊俏郎君回来,她可真不好交代。 她取下锦囊,打开了一条口子,尺廓便知趣地化成一缕烟雾,钻了进去。 贺云嘉戳了戳那锦囊,便见它微微晃动,她试探着提了提,却发现重量毫无变化。 方才还那么大的一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钻进了这锦囊里! 这下,她是真确信,令姜是带了只鬼回来。 她弱弱开口:“令姜,你这符还有吗?我给阿爷阿娘他们一张。” 她还是怕这黄父鬼万一什么时候出来溜达,又恰好不好地对着他们发笑,别说患了大病,她连风寒也不想。 “我晚些让阿满给你们送去,就说咱们在云居观求来的,给府中每人都发上一张。这般也能以防万一。” 只是,贺府这么多人,她今夜许是要熬夜画符了。 贺令姜下车,同贺云嘉一道进了府。 云福同贺峥,一个就在马车前坐着,一个是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已经将尺廓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自然对这么大活人突然不见,也不奇怪了。 贺府自玄阳之事后,众人也见识了一些玄门手段。 虽则惊讶于七娘子的胆大,但她如今与那云居观的玄阳观主都能平辈相交,他们也便不再徒自烦忧了。 是夜,贺令姜便呆在书房中画符,一旁的阿满,一面为她裁纸,一面看她手上动作。 七娘子的动作极快,提笔凝神,一个呼吸间便一气呵成地绘成了一张护身符。 阿满纵然已经跟着她学了两三个月,依然看不清她笔尖勾勒变化。 “七娘子,婢子何时才能如您这般,能提笔成符呀?” 她虽然学了两三个月,到如今也不过刚能画个最简单的静心符罢了,且那成效还很是有限。 “莫急,这学绘符本就不是易事,便是我,初时刚学,也是花了许多时日才绘成的。”贺令姜慢悠悠地安慰她。 阿满好奇:“那娘子您画成第一张符箓,用了多久?” “三日。” 阿满面上一苦,皱成了个馒头褶,这叫许多时日? 贺令姜看着她的神情,不由轻笑:“我说了,我天赋不同常人。” “阿满,你不足三月绘成一道静心符,相较于旁人,速度已然是快的了。” 贺令姜放下笔:“须知一句老话,欲速则不达。竭力做好一件事,是值得赞许的。但也莫要忘了,贪多贪快,反而会得不偿失。” “你若只艳羡旁人,便会忘了自己的本心,玄术一道上,心思乱了,便再难精进了。” 她这一席话,顿如一记响钟,震得阿满心头清明,忽地发现自己的心境差点误入歧路:“是,七娘子,婢子记下了。” “好了。”贺令姜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将桌上绘好的符箓收起,“你先去歇着吧,明日将这些符箓发给府里众人。” “娘子您还不去歇着吗?” “我还有事需一个人细思,你先去吧。”贺令姜道。 “那娘子莫要熬太晚,早些歇息。”阿满不再多问,行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阖上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室内便静了下来。 烛火轻轻摇晃,贺令姜取出铜符中的纸条,在灯下细细端详起来。 贺相山为了应对后续可能会有的探查,另仿制了一枚铜符,这枚真正的铜符,就暂时藏到了她这处。 贺令姜将纸条举起,映着烛光去看,上面依然是“山水蒙,艮为山,坎为泉,山下出泉”一行字,无丝毫变化。 从赵妾侍到南山私采案,那神宫盯上的人或物,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必然有利可图。 贺氏这枚铜符,又能给那神宫带来什么呢? 他们可知这铜符中,藏有卦象之事? 门板忽地一声轻响,轻悄悄地开了一条缝。 贺令姜面上一冷,手上捏诀对着门后凌空击去,只听“哎呦”一声,门后显出一个人形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借血 尺廓揉着自己臂膀,龇牙咧嘴:“你下手怎地这么狠?” 他不过偷偷溜进来罢了,贺令姜这一击可是使了好几分功力。 “不是给你备了房间吗,为何偷溜出来?”贺令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未经我的允许,书房和内室,都是不能随意进来的。若是再有下次,我可不会留情。” “知道了。我这不是一个人显得无聊,见你还未睡,便想着找你说说话么?” 尺廓蹭到桌前,伸手去碰她翻盖在桌上的纸条:“这般晚了,你还不歇息在看什么呢?” 他还是没长记性,贺令姜面如寒霜,凝风为刃,冲着他伸出的右手狠狠一划。 尺廓吃痛,立时缩回了右手。 即便他收手及时,掌上还是被带着玄士之力的风刃划出了一道口子,沁出淡粉色的血液来。 他轻抽一口气,微微甩手,手上的血珠便滴落在了纸上。 贺令姜眉心一皱,连忙伸手要将笺纸背面的血迹抹去。 然而尺廓乃是黄父鬼,他的血液也与旁人不同,贺令姜即便反应够快,那血液还是迅速浸入纸中,晕染开来。 贺令姜面上更冷了:“你给我出去!” “好好好。”尺廓自知是自己做错了,也不好再辩,连贺令姜方才无情划破他手掌的事,也一声不吭。 若是真惹恼了她,自己可是连个与自己吵架的人,都找不到了。 尺廓垂着脑袋往门外去,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却听身后又唤道:“等等!” 他回过头,便见贺令姜拧眉盯着桌上的纸张,不知在看什么。 巴掌大小的笺纸上,在渗入淡粉色的血液后,竟然显出模糊的痕迹来。 贺令姜心中一动,抬头望向尺廓:“我许得借你血液一用。” 尺廓一听,差点儿跳起来,她划破自己的手掌不说,现下还要问自己借血? 他捂着自己的伤口,连连摇头:“不成。我们黄父鬼的血,可是很珍贵的。” 鬼魂本没有流血一说,但黄父鬼因着是半鬼半神的缘故,并非只以魂体存在,也能化出凝实的躯体来,自然也有血。 但这血液,皆是他们一身魂力凝成,一点一滴都精贵的很。 贺令姜一改先前的冷色,面上尽是柔色:“就借一点点,不痛的哦。” 她这幅神情,着实和那诱骗孩童的略人者没什么差别。 尺廓被那她眼神看得浑身一抖,义正严词地拒绝:“这是疼不疼的问题么?” “哦?那你想怎么办?”贺令姜双眼一眯,摩挲着隐有字迹的笺纸,这血液,她肯定是得借到的。 “怎么?”尺廓面上一板,指着她质问,“你这是软的不行,想来硬的不成?” 贺令姜咧嘴,柔柔一笑:“怎会呢?我这般讲道理,可不是那等强取豪夺之人。” “我看你就是!”尺廓被她笑得心中发毛,恨不得立马拔腿就跑。 “真不是。”贺令姜收了笑,面上认真又诚恳,“直接使武力,多么没意思。我这人,一般先以理服人。若是不听,那就……” 她这话意未尽,尺廓却是懂了,合着他此番倒是羊入虎口,自送上门了。 “不是我不给你,这血液就是我们黄父鬼的魂力,就如你们玄士的元气一般,若是损了那是许久都修不回来的。” “二十只恶鬼,如何?”贺令姜道。 “什么?”尺廓有些未及反应。 “你们黄父鬼不是爱食鬼么,也可助你恢复魂力。”贺令姜轻轻点了点笺纸,“你借我几滴血液,我允诺为你捉二十只恶鬼。可行否?” 现如今,政治太平,整个大周境内也勉强称得上海晏河清,可不是那百鬼横行的乱世。 尺廓虽则爱食鬼,但当下能捉到的鬼,也是有限,难以一饱口福。 他眸中一亮:“你说的可是真话?” 听说他们玄士,还有那引鬼阵之类的阵法,若是贺令姜愿意出手,捉个百来只鬼,想来也不难。 跟着她,有肉吃! 尺廓咽了咽口水,再次确认:“你可莫要骗鬼。” 贺令姜白了他一眼:“骗你作甚,我素来只骗人。” 行!借就借,几滴血换二十只恶鬼来吃,他也不亏! 尺廓一撸袖子,视死如归一般将自己的胳膊递上前:“取吧!” 贺令姜取了一只茶盏,扯过他的手掌,手上凝刃,就要一刀一下去。 尺廓闭上眼,嚷道:“你轻点,轻点。” 他可是几十年没受过皮肉伤了,也就今日一个不当心,让她划道口子见了血。 “我这还没动手呢,你一只黄父鬼,怎地这般怕疼?”贺令姜不由好笑。 “你要不要试试几十年没破过皮,被人一刀划伤的滋味?” 想他尺廓,也算是鬼中一霸,寻常玄士更拿他没有法子,如今一朝破皮见血,还是真疼啊。 “那倒不用了。”贺令姜摊开他的手掌,凝刃而下,“我这人,破皮受伤的事不在少数,还真无需特意去试的……” 这可是玄士带着术力的一刀,尺廓面上一皱,睁开眼问她:“你一个小娘子,怎地会经常受伤?” “身为玄士,这一路走来,其间险恶自然不少。想修得一身术力,没有经过风霜刀剑,可不成……” 贺令姜笑得风轻云淡,手上微微用力一挤,尺廓立时疼得龇牙咧嘴,淡粉的血液点滴落入盏中,不一会儿就已近小半盏。 贺令姜两指并拢,凌空画了道凝血符,拍入他掌心。 尺廓握着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右掌,颇有怨念:“说好只借几滴呢?” “几大滴。”贺令姜轻晃装了血液的茶盏,“我这不是怕等会儿若是不够,还要再划你一次么?” 尺廓撇嘴,合着还是为他好了? 她确定,不是贪图黄父鬼的血液珍稀难寻,特意趁机多挤了一些? “二十只恶鬼,你可别忘了。” “记着呢。” 贺令姜将笺纸铺在桌上,而后取下笔架上的毛笔,在盏中略微一蘸,笔尖瞬时沾满了血液。 她在笺纸背面一角落笔涂抹,随着笔毫落下,淡粉的血液迅速渗入纸中消失不见,原本淡黄的纸上,浮出笔墨勾勒的痕迹来。 待得整张纸面都被涂抹完,血迹消失,一张绘得极为精细的山水图便现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舆 “这是什么?”尺廓凑上去瞧了瞧。 贺令姜放下手中的毫笔,轻声道:“舆图。” 这图虽不过巴掌大,山川城池,地理地貌却勾勒得分明,称得上是一副还算精细的舆图。 “舆图?”尺廓好奇,他也算去过不少地方,但这处却没什么印象,“绘得何地?” 旁的地方,贺令姜或许不知,然而这处城池她却是曾游历去过的,她点了点左上的城池:“这是位于南诏之地的银生城,至于这处……” 她指尖从银生城,顺着标注的线路一路延伸到右下的一处山脉,在那里,绘图之人,特意圈了出来,上面写着“哀牢山”三个蝇头小字。 贺令姜眉头微皱,这处地方,她却是未曾听说过。 尺廓看着舆图,这幅舆图画得还算精细,笔画勾勒间特意以一条虚线标注了路线,直指那哀牢山,他眼中微亮。 “这是幅藏宝图!” 贺令姜紧紧盯着那圈画出来的哀牢山,此图此绘,确实会让人想到藏宝图。 莫非,这才是那神宫定要寻这贺氏家传的铜符的真正原因? 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清楚,玄阳为何谋划数年,仅仅为取一枚铜符。 她拿起笺纸,翻过来去看正面所写的两行字“山水蒙,艮为山,坎为泉,山下出泉。” 贺令姜眼中微缩,或许,这并非是一副卦象。 山下出泉,会不会是在点明那哀牢山中藏物之地? 尺廓抚掌笑道:“你哪里来的藏宝图,可是要去寻宝?” 贺令姜抿抿嘴,没有说话,若是这图,真是一张藏宝图,贺氏可真就危险了。 且不说那神宫在一旁虎视眈眈,势在必得,便是这大周天子,怕也容不得贺氏在这一点上瞒着他吧? 她将舆图重新卷起收入铜符之中,这事,还要与贺相山这位贺氏家主细商才是。 第二日,方用过早膳,贺令姜便去了贺相山的院子。 “阿爷。”贺令姜行礼。 贺相山也刚用罢早膳,他接过漱口的茶盏,漱了漱口,方问道:“令姜怎地过来了?” “女儿与阿爷有要事相商。”说罢,她看了看一旁伺候的仆从。 贺相山会意,挥了挥手:“都先下去吧。” “是,郎主。” 等到屋中仆从退下,只余贺令姜与他二人,贺相山这才开口问:“令姜有什么事?” 贺令姜从袖中取出铜符,而后拿发簪在鱼眼处一点,露出里面的笺纸来。 “阿爷前些日子将这铜符交给我保管,昨夜我闲来琢磨时,竟有些发现。” 说着,她将纸条展开,示意贺相山看其背面。 待看清上面的东西时,贺相山面上一惊:“这是……” 他倒未曾想过,这纸条背面,竟还隐着一副舆图。 且看这舆图,更像是—— 贺令姜点点头:“阿爷也应看出了,这舆图很像是一副藏宝图。” 贺相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贺氏,怎地又扯到这藏宝之事上去了? 自古以来,但凡有那藏宝图现世,无不引得世人竞相厮杀,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太平盛世,若这藏宝图在朝廷手中便算了,可若是沦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中,难免会借此凭生波澜。 “女儿正是不知如何处置,才要与阿爷相商。”贺令姜将笺纸递给贺相山。 贺相山接过这巴掌大的纸张,却觉得手上恍若千斤,这旁人趋之若鹜的藏宝图,对他们贺氏来说,可不那么令人心喜。 因着它,贺氏凭生波折,又折了几条人命进去。即便到现下,依然有那劳什子神宫在暗处盯着。 他面上复杂,心绪更是万千,太平之世却突现藏宝图,此物定是不能任那神宫拿到的。 “令姜觉得,可要将此物交给圣人?” 贺令姜眉心微蹙:“若说,将此物交给圣人,或许真能摆脱神宫图谋,将其视线转开。可阿爷与我毕竟看过这图,那神宫会不会就此放开贺氏,也是未知。” “还有圣人……纵然贺氏主动献上这藏宝图,圣人能信几分,却要另说了。万一届时寻不到传说中的宝物,我们贺氏便是吃力不讨好了。” “是呀。”贺相山幽幽叹息,“这图便是交给朝廷,当下对贺氏也无明显利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隐于临川乡野的贺氏,若是猛然窜出头,献出这样一张藏宝图来,还不知要带来多少未知的风浪。 贺相山望着面前的贺令姜,心下感慨。 私心来说,贺氏若能保住这藏宝图,他才不想凭白献给朝廷。 贺氏隐忍得已经够多了,更为了这图丢了几条性命。 它确实给贺氏带来了杀机,然而如若能经营得当,让它在合适的时机显露人前,以后未必不是一份可以权衡交易的筹码。 “先按下吧,我派人去核实,待此事确然为真,我们再定夺。” 贺相山将舆图重新卷起,递给贺令姜:“令姜擅画,就将这舆图另绘一份吧,原来这个还收到铜符里,好生收着。” 贺令姜有些心虚,如今的她,可说不上擅画,还好这舆图的绘制倒不算难事,她也可勉励而为。 她点点头,将铜符重新收入袖中:“阿爷打算何时派人去核实?” “自然是愈快愈好,令姜可是有什么想法?” 贺令姜抬眸,神情认真地看向贺相山:“阿爷若是放心,此事交由我来探查核实可好?” 贺相山眉头一挑,明了她的未尽之意:“你是想亲自去?” “是。”贺令姜答得果决,“女儿早就听说这南诏的银生,很是向往。如今既有机会,便想着也去上一趟,长长见识。” 贺相山拧眉:“这一趟可不轻松,途中或有危险,你还是莫要去了吧。” 贺令姜轻轻一笑:“阿爷可是忘了,四叔曾教了女儿剑术,如今比起他来,我也是不差什么了。” “先前同一个老道学的画符,女儿也一直在练呢,近来,玄微道长也指点我不少,可以说是突飞猛进。阿爷放心好了,女儿有自保之力。” 是了,他缠绵病榻多年,倒忘了,这个女儿已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娇弱的孩童了。 无论是玄阳的事,还是这私采一案,她都处理得极好,便是他也自愧不如。 这孩子,总归是不同的。 贺令姜含笑望着他,似能确定贺相山必然会答应她的提议。 自从贺七娘子的身上醒来,她便发觉了,贺相山待她极好,却甚少约束,更不会用大家闺秀的那套来约束她。 甚至在她提出要做事时,他虽则担心,但也往往会答应,多少存了些让她多历练的心思。 现下这事,她亦有把握。 果然,贺相山凝眉数息,还是回了一个字:“好!” (卷一终) 第一章 上巳 贺相山虽然答应了贺令姜要去银生一事,却还是要多做安排才能放下心来。 四郎主贺诗人素来喜爱行游侠之事,亦曾到过大周多地周游。 贺相山便将他寻了过来。 待听得那枚铜符中的纸条,竟极有可能是一张藏宝图时,贺诗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还真是!” 合着他原来随口一说,竟是真的,只是那时未发现其中玄机罢了。 “令姜,你是怎么发现纸上关窍的?” 尺廓的事,暂且不好告诉他们,贺令姜便换了种说法:“我昨日去云居观,机缘巧合下得了一小瓶黄父鬼的血液,晚间看那纸条时,不小心洒在了上面,不曾想竟让这笺纸显出背后的玄机来。” 贺诗人抚掌感慨:“这黄父鬼的血,可不好得。没想到,洒到这笺纸上,竟有如此奇效。” 他素来爱看些志怪之书,古籍里曾记载过这种鬼怪,但世人却极少见到,更遑论得了那黄父鬼的血呢? 贺令姜微微点头,岔开话头问:“阿爷唤四叔过来,是想让他陪着女儿同去?” “是呀。你四叔毕竟曾去大周各地游历过,对出行之事不算陌生。有他跟着,再多些人手护着,我也能放心几分。” 贺诗人闻言一亮,便是阿兄不提这事,他也本打算自告奋勇。 这可是去寻宝啊,也只有那些话本里才听过的事情,他怎生能错过呢? “阿兄,你且放心,我定然好生护着令姜。”他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 贺令姜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贺诗人被她一眼,心下发虚,是自己放大话了。 他这般身板手段,若真遇到危险,怕是要反过来,让令姜护着他才是。 但贺相山可不知其中实情,在他看来,自家女儿虽日渐稳重,可毕竟未曾在外行走过,不知世间险恶。 有个长辈在身边跟着,也好。 贺相山看向贺诗人,言辞切切地叮嘱:“老四,你是长辈,此番出行,途中或有危险,你可得谨慎点,照看好令姜。” 贺诗人闻言收了笑,肃容道:“阿兄,你放心吧。我定然让令姜无恙而归。” 既然已经定了出行,贺令姜这处便收拾起来。 她此番出门,瞒着府中众人真实去处,只说和贺诗人一道出去游历。 宋氏听闻,不由皱着眉念叨:“令姜今年十月便要及笄了,怎地还好时常往外面跑呢?” “无妨。”贺相山拍怕她的手,“咱们大周,又不像前朝那般,对女子有诸多束缚。趁着年少,多出去游历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唉,郎主,你就宠她吧!”宋氏无奈扶额,郎主都如此说了,她又能如何? 坐在下方的贺云嘉看着也很有几分心痒,然而她这话还未出口,却见贺云楚对着她轻轻摇头:“云嘉,你还是莫要想了。” 贺云嘉皱皱鼻子,压低声音问:“我怎地就不能出去了?” “你呀,就知道玩。”贺云楚点了点她额头,“可你见令姜哪次出门,又纯粹是为着玩耍的?” 令姜爱画,往常出门,也是为着寻矿石或之物颜料,翻山越岭,凿石寻料,这都不是轻松的事,但她这个看似较弱的小娘子,都做下来了。 就这一点,便是许多养在锦绣堆中的小娘子都受不得的苦。 从令姜受伤后,她便鲜少出门了,然而最近这哪次出去,又当真是只冲着玩的? 阿爷既允了令姜与四叔一同出门游历,便是自有打算。 她们自认吃不得那舟车劳顿的苦,还是莫要跟着凑乱子了。 “算了,不去就不去了吧。”贺云嘉垂头,她也就觉得好玩,可若是路上辛苦,她却未必能如令姜那般受得住。 她不得不承认,贺令姜这丫头,无论是先前学画寻石,还是如今习剑画符,都是能静得下心,吃得了苦的。 也怨不得她愈发从容厉害了。 贺云嘉侧首看向静坐在一旁的贺令姜,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贺令姜朝着她浅浅一笑。 该死!她这张脸还偏偏这般好看! 贺云嘉捧着自己乱跳的心,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五姐?”贺令姜不解歪头。 贺云嘉冲着她轻哼一声,扭头不理她。 贺云楚看着她这般孩子气,不由好笑,上前拉着贺令姜道:“过两日便是上巳节了,令姜此番出门游历,怕要许久才能归家。” “你可要同我们一道过了上巳节,再出发......” “是呀!”贺云嘉也顾不得同贺令姜较劲儿了,“你得跟我们一起过了上巳节!” “那自然了。”贺令姜笑着点头。 三月三,上巳节,是“祓禊”的日子,自古以来便有在水滨举行祓除不祥的祭礼习俗。 然而到如今,除了修禊之外,主要是以郊游踏青、临水宴饮为主了。 这一日,全城满城士庶,男女老少皆盛服以饰,倾城而出,可谓盛景。 汝水江畔,杨柳依依,好一番春日美景,然而近看却有被人撸秃的趋势。 传说柳条有驱邪的功效,因而到了这一日,人们便会编柳条、折柳条佩戴在身上。 贺云嘉踮起脚尖,折了根柳条。 “令姜,你可要?”她看着撑伞而行的贺令姜问道。 贺令姜摇头:“我不了,还是给柳树留几分体面吧。” 她听过那灞桥的杨柳,被来往折柳赠别的人,辣手摧柳折得光秃秃的。倒未曾想过,临川这汝水河畔的柳树,亦有顶上不保的一日。 “柳树极易生长,等过了这上巳节,游人日稀,要不了几日,它就能长成先前柳条健全的样子啦。” 贺云嘉将手上的柳条编成花环,戴在自己的头上:“你真不要?” “不了。”贺令姜看着她头顶绿油油的花环,再次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驱邪的柳条,她一个非人非鬼的,还是莫要佩戴了吧。 “无趣。”贺云嘉嘟囔了她一句。 贺令姜眉头一挑,冲着她看去:“戴个花环,当真如此好玩?我以为,孩童才会喜戴呢……” 贺云嘉素来说不过她,只好哼了一声:“快走吧,阿姐还在等着我们呢。” 第二章 流觞 今日,临川大族在汝水江畔的曲园共同设宴,出游的临川世族都大多齐聚在此。 园中特意设了曲水来流觞,那较为年长的为一处,年轻的郎君娘子们则在另一处游乐。 众人围坐在回环弯曲的水渠边,侍者将木质的羽觞置于上游,任其顺着曲折的水流漂浮而下。 酒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即兴赋诗,有那赋不出来的,就取杯自罚饮酒,相与为乐。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尽兴为止。 看到贺令姜二人过来,坐在曲水边的贺云楚冲她们招了招手:“令姜,云嘉,快来!” 贺令姜携着贺云嘉一同走了过去:“阿姐。” 贺云楚指指身旁的位子:“坐下一起吧。” 对贺云嘉、贺令姜二人来说,这吟诗作赋实非心头所爱。但既然过来了,也没有转身就走的道理。 两人对视一眼,老老实实在位子上跽坐下来,阿满坐在贺令姜侧后处,为她撑着大伞,免得她被日光晒到。 既是宴饮,自没有只有诗酒的道理,除了曲水流觞之外,一旁的小几上还放了新鲜的瓜果和小菜,正好配着美酒享用。 有那未曾见过贺令姜的小娘子不由好奇地望过来:“楚娘,这位便是贺府的七娘子不成?” 年轻的郎君们虽然不好直言,也直拿眼去觑看贺令姜。 “是呀。”贺云楚笑着点头,“令姜素日甚少出来宴饮,诸位可能还未怎么见过她。” 那名小娘子望着贺令姜,满眼都是欣赏之色:“一见之下,贺家七娘果真名不虚传,当真称得上秀色无双。” 一名身着鹅黄衣衫的娘子更是曼声笑道:“也得亏贺七娘子不常出来宴饮,否则咱们临川城娘子们的风头,都要被她一人遮去了。” “曼娘你呀,当真是嘴利,自己便顶着这样一副花容月貌,还偏偏说我家七娘。” 贺云楚笑着点了点她:“诸位说说,方才这曲水流觞,到底是谁夺了咱们的风头?” “就是。”先前的小娘子道,“曼娘方才连赋三首好诗,倒叫我们都汗颜了呢!” 那唤作曼娘的娘子柔柔一笑:“你们可也都不差,特别是楚娘方才那首《水竹野》,不是引得诸位争相称赞吗?” “正巧这贺家的六娘子、七娘子也都到了,咱们这处也能更热闹些。” “那便继续吧!”有那年轻的郎君叫道,“咱们也可以瞧瞧两位娘子的才情或酒量。” “正是!咱们这流觞宴,要么得有个好才情,要么就得有个好酒量!瞧瞧咱们陆九郎,已经连浮三大白了!” “卫三郎,你也已经喝了两杯,比之我可也不差呀!” 众人一时笑闹作一团。 侍者将木质羽觞中斟满酒,微微俯身放入溪水中。 酒杯随着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恰恰好在贺令姜不远处漂浮打转。 先前说话的卫三郎哈哈笑道:“看来,接下来这首诗就轮到贺七娘子来作了。” 贺令姜抬眸微微一笑:“杯子还未停下,卫三郎君这话可说得太早了些。” 她笼在袖中的手微动,打着转儿的酒杯微晃,又顺着溪水浮下,恰好不好地停在了卫三郎面前。 贺令姜看向他:“看来这首诗,还是要卫三郎君来赋了。” “哈哈,他肚里存货已然掏空,哪里赋得出诗来。”陆九郎大笑道,“卫三,喝酒喝酒。” “嘿!我这次偏得赋出一首诗来。”卫三睨了他一眼,略微思考口方开口吟道,“三月三日天气新……临川水中多丽人……” “多丽人……”然而,他踟蹰了许久,却怎么也接不出下一句来。 “你呀,还是认命喝了吧。”陆九郎笑道。 “喝就喝!”卫三端过身前的酒杯,一仰头全都吞了肚间,而后倒悬酒杯,挑眉看向陆九郎,“如何?” “爽快!”陆九郎抚掌赞道。 一盏过后,流觞继续。 然而神奇的是,在座的十几个郎君娘子,都轮到了一两次,偏偏贺令姜一人,那酒杯就似被施了法,怎么都停不到她面前去。 引得那想看她作诗的娘子郎君们争相叫唤:“这酒杯是怎么回事,本想听听贺七娘子作诗的,却如何都到不了那去?” 贺令姜微微垂首,浅浅一笑:“许是这流水亦知晓我不善诗赋,特意叫我莫要开口呢!” 卫三哇哇叫道:“那这流水可不怎地公平,偏偏宠爱我与陆九郎多番,叫我俩丢了不少面子!” 众人被他逗得不由大笑起来。 贺云嘉轻轻扯了扯贺令姜的袖子,凑到她耳边悄声问道:“你是不是施那些玄门的法子了?” 贺令姜侧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怎地?你也要?” 贺云嘉眼中一亮:“这等好事自然要带着我了!” 她对这些诗词歌赋向来头疼,方才轮到她,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来。贺令姜竟然不早说,真是不够意思! “行!”贺令姜应得爽快。 果然,接下来几轮,那酒杯就未曾靠近过贺令姜二人。 她们吃着瓜果,用着小菜,看旁人头疼作诗,倒是好不快活。 临江世族的娘子郎君们,不少还是有真才实学的。 一席流觞宴下来,倒也收了不少好诗,便如往年一般,编纂成册,抄写出来分予众人留作纪念。 有人提议道:“每年都收些诗册,没什么意思。今年恰好贺七娘子也在,早就听闻七娘子擅画,不如请七娘子绘一幅曲水流觞雅集图如何?” “好呀!正是这个理!”陆九、卫三几个也接着道。 贺令姜心下叹息:果真来了。 她可非真正的贺七娘子,于绘画一道上,也就绘符拿手,旁的虽不至于一窍不通,但也算不上擅长便是。 她面带难色地看了眼贺云楚,头疼该如何婉拒。 这正是扬名的机会,贺云楚一开始不知她为何不愿意顺势答应,但转而想到,不日,她便要同四叔出去游历,怕也抽不出时间来作画。 且这事并未大张旗鼓地宣扬出来,也不好直说。 贺云楚开口为她遮掩道:“诸位,这可不凑巧了,令姜先前不小心扭着了手腕,还未完全恢复。” 她又望了眼贺云嘉:“我与云嘉也算通几分画技,若是诸位不嫌弃,便由我二人代令姜绘这曲水流觞图如何?” 贺云嘉面上不显,心头便是一苦,她不要啊……阿姐当真是给她找了个好任务。 “楚娘画技也是一绝,若能得楚娘与五娘子作画,也算不枉此行了。”先前说话的小娘子听了欣然笑道。。 如此一来,倒也算得上皆大欢喜。 众人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这热闹的上巳节,便要随着白日的明媚春光缓缓逝去了。 等到快要子时,一道人影却趁着沉沉夜色,从贺府之中静悄悄地溜了出来,直奔城门而去。 第三章 召鬼 贺令姜望着高高的城墙,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运气内息,足下微点,跃身而起,而后在墙面上几个借力,袖中的丝帛忽地滑出,朝城墙上方一系,整个人便扯着丝帛,借力越过的城头。 而后又避开往来巡视的士卒,这才从城墙上飞身而下。 等到了城郊的乱葬岗上,贺令姜才抖了抖腰间的锦囊:“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烟雾从锦囊中蜿蜒钻出,化出个人形来。 尺廓看了看周遭,疑道:“来这里做什么,捉鬼?” “是呀。”贺令姜道,“我还欠你二十只恶鬼,后日便要出发往银生去,届时还能不能抽出来时间专程为你捉鬼,可就另说了。” 今日上巳,亦是鬼节之一。等到子时,阴气最盛,那些滞留人间的鬼魂便要出来游荡。 此时此地,正是召鬼的好时机。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几道招鬼符,贴在地上四方八方,而后脚下迈起玄妙的步伐,嘴上微微吟唱。 林中树梢摇晃,风不知何时吹了起来,刮得荒草莎莎作响。 贺令姜周围突然冒出许多灰影来,隐隐绰绰地绕着她久不散去。 尺廓眼中一亮:是鬼魂,这下有得吃了! 他张口便要将这些鬼魂吞入腹中,却被贺令姜一道符箓给止住了。 “怎么?”他疑道,为何召出鬼来,又不给他吃了? 贺令姜睨了他一眼:“你不是爱食恶鬼么,这些鬼魂给你吃,不过也是塞牙缝而已,当真能过瘾?” “那这些怎么办?”尺廓问,蚊子再小也是肉,塞牙缝便塞牙缝呗,他吃着也不嫌弃。 贺令姜屈指敲了他一下:“看看这些孤魂野鬼,连魂体都凝不实,你吃他们有什么意思?” 这些大多是死后执念不消,游荡时间久了,又忘了去黄泉的路,只能这般留滞人间。 未曾害过人,也无修炼之法,时间久了,魂力更加微弱,最后再自然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也未曾想到,这招鬼阵,倒只招出来这些魂力微弱的鬼魂。 眼下既碰着了,只需将他们超度了,送去投胎转世便是。 若是有那不肯投胎转世的,再给尺廓吃了也不迟。 “且等着,我先将他们超度了,等下看看能不能给你召些恶鬼来。” 说罢,她手上翻飞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那些隐绰着绕在她身畔的鬼魂,身上微光盈动,而后便逐渐消失在天地之间,不见了踪迹。 贺令姜放下手,长吁出一口气:“愿他们来生,能少些憾事吧。” 葬于这乱葬岗的,想来生前也大多是可怜人。 人们都觉得,可怜人做了鬼,心中有恨,那便该化成厉鬼才是,然而这世间,大多是可怜人做了可怜鬼。 超度过这些魂力微弱的鬼魂,贺令姜接下来便慎重了许多,她又往阵法之中加了一道符箓,这才凝神施法吟唱起来。 林中一片安静,连那风吹荒草,树叶晃动,似乎都停了下来。 贺令姜眉心微凝,口中吟唱不停。 倏地,狂风大起,刮得树梢弯了腰,亦将贺令姜的长发刮得纷乱,在狂风中肆意飞舞,裹了她一脸。 衣衫打在风中,猎猎有声。 尺廓不禁屏住了呼吸。 空中不时何时落下雨来,那雨越下越大,不过片刻,便将贺令姜兜头浇了个浑身湿透。 紧接着,只听一声咆哮,一个全身墨绿的身影,便出现在她眼前。 那鬼怪双眼大如铜铃,血红血红的,看到贺令姜后,便从口中喷出箭一般的气体,直直朝她射去。 贺令姜侧身避过,那气体射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还带着股植被被烧焦的怪味儿,是剧毒无疑。 这是刀劳鬼,时常出没在临川山林之间,出没的时候,常伴有大风大雨。 刀劳鬼能从口中喷出剧毒气体,人一旦被射中,半天或一天的时间,便会毒发身亡,而死亡的人不经过火烧处理,往往也会化成刀劳鬼。 他们活动区域有限,喜欢在山中潮湿阴冷的地方待着。有那进山砍柴采药的人,若是不幸遇到他们,往往要去掉一条命。 贺令姜方才加了一道符箓,竟将它给召了出来。 她屏住呼吸,冲着尺廓道:“交给你了!” 若说先前那些冥鬼是个蚊子腿,眼前这刀劳鬼便是撒了辛辣佐料的羊腿,不知尺廓一只下肚,可会觉得辣得、撑得慌。 尺廓闻言,便化出原型,心冲冲地朝着那刀劳鬼扑去。 刀劳鬼一看他竟然是个黄父鬼,心下便是一惧,拔腿便要跑掉。 这黄父鬼,可谓是众鬼的克星。 尺廓哪容得他跑,手上用力一抓,就扯下他一条臂膀来,张开大口,就这般嚼也不嚼地塞到自己嘴中。 刀劳鬼大怒,口中嘶吼一声,喷出数条利箭直奔尺廓而去,尺廓灵活避开,而后又往他胸口狠狠一抓,刀劳鬼的魂体顿时不稳,肉眼可见地消弱起来。 它口中一嚎,使劲浑身气力散出毒气来,然而尺廓根本不惧这些,眼见着刀劳鬼又被他扯下了另一条胳膊。 它神魂大伤,这下可是连魂体都凝不结实了。 尺廓张开大嘴,猛地一吸,那刀劳鬼便被他整个吞入腹中。 “可吃饱了?”贺令姜看着他一脸餍足的样子。 尺廓打了个嗝:“也不是不能再吃……” 贺令姜轻哼一声:“你胃口倒是不错。” 但既然出来了,她也不介意多麻烦几次,早日争取将欠的这笔帐还掉。 于是乎,她又带着尺廓到了临川江边,为他召了两只染了人命的水鬼,而后又在临郊的一户人家不远处,捉了只诱惑他人上吊自杀的缢鬼。 尺廓这番倒是吃了个撑,他餍足地连打几个饱嗝:“你召的这几只恶鬼滋味不错,这年头,那些鬼都变聪明了,见着我就躲着走。我已然许久没吃的这般饱了。” 贺令姜不由好笑:“这些恶鬼,可是比吃那些魂体都凝不实的冥鬼,要好多了?” 尺廓认同地点头,他也并非不挑,只如今恶鬼难遇,眼下跟着贺令姜,倒不愁这个问题了。 他心下愈发觉得自己死皮赖脸要跟着她的做法,甚是明智。 幸而贺令姜不知他心中想法,否则可能更要怄上一口气了。 第四章 夜奔 上巳过后,一切都收拾妥当,贺令姜与贺诗人便准备出发。 除却贺相山外,贺家旁的人并不知他们此行的目的,只以为四下游历,长长见识便是。 且贺令姜也说了,这番出行也不会太久,也便三个月左右就归来了。 贺云嘉拉着贺令姜的手,依依不舍地叮嘱她:“令姜,若是遇着什么趣事奇闻,你可要记得写信告诉我。” “好,知道了,五姐放心便是。”贺令姜浅笑着拍拍她的手。 等到与贺云嘉贺云楚两个话别完,贺令姜才敛身朝着贺相山与宋氏郑重行了一礼:“阿爷,母亲,令姜在此辞别了。” 宋氏虽则先前还在私下抱怨,管不动这个女儿,但都到了此时,也只得任她去了,好歹这么多年,她也从未惹过什么乱子,且近来行事也愈发稳重。 她语中满是苦口婆心:“令姜,此番出行,你可定要先顾好自己。” “游历归游历,但也莫要苦着累着了,更切莫伤着了自己。” “咱们贺家的小娘子,也是金尊玉贵的人儿呢。可莫要真学着你四叔,去行那些游侠之事,当自己是个游侠儿了。” 听她提到自己,一旁的贺诗人无奈地耸耸肩,自己这是反面例子了不成? 贺令姜笑着点头:“多谢母亲了。” 贺相山倒是言笑晏晏:“去吧,若是遇到什么事不懂,多问问你四叔。他在外游历多年,还是有些经验的。” “只一点,出门在外,万事以安危为重。” 贺令姜又连连点头,一副十足听话的模样:“女儿记下了。” 贺诗人亦连连拍着胸脯打包票:“有我在,阿兄便放心吧。” 贺相山看着马车晃悠悠地消失在街道尽头,心中不禁多了几分怅惘。 不知不觉间,那小小的孩童,都能独当一面了啊。 他拢在袖间的手指微捻,想到柳渊的队伍,不日即将到达郢都。 想来,等令姜从银生归来时,他们贺氏彼时也要应召前去郢都了吧? 贺令姜同贺诗人一行人,带着十几名护卫,由临川而始,一路不停歇。 行到傍晚时分,恰恰好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宜黄县城。 贺府护卫找了处客栈,令掌柜的收拾出两间上房,给贺令姜与贺诗人安歇,青竹琼枝一屋,其余人等则另开了几间屋子。 许是赶了一日的路,这一行人也未下楼用膳,只让店中伙计送到了房间中,匆匆用过晚膳后,便熄灯歇息下来。 等到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贺府护卫便出了屋子,问店中伙计:“马匹可都喂好了?” 小伙计迎着笑脸:“您就放心吧,这喂马用的可是上好的饲料,保管吃得饱饱的。” 护卫点点头,递给他几枚铜钱:“我们等下用好早膳,便要出发了,还劳小哥先帮我们套好车马。” “得嘞!”小伙计弯着眼,不着痕迹地将铜钱收入袖中。 早食过后,小伙计便见那大族的护卫婢女们拥着一位头戴幂篱、撑着大伞的娘子,还有一位年轻郎君,上了马车。 他看着这群人驱马驾车,往城外而去,不由心下感慨:这世族的排场,果然便是不同啊。 印着贺氏族徽的马车悠悠地出了城门,便向资溪方向而去。 日头渐渐西移,一眨眼便是一日过去。 天色擦黑,住在城外的百姓们,也结束了城内的活计。 扶老携幼的,背着背篓的,赶着牛车的,都往城外而去,以免酉时城门落下,自己落得个无处归宿。 因着这,此时的宜黄城的城门处,亦可以称得上是热闹了。 出城的百姓们各自归家,然而混在出城人群中的,有那么几人,却偏偏往城郊外的一处荒无人迹的密林处而去。 等进了密林,其中一人打了个呼哨,林中便走出四个人来。 为首一人走到那几人面前,叉手行礼:“七娘子,四郎主。” 贺诗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可都准备好了?” “已经备好。”贺峥侧身,露出密林中早已备好的几匹快马。 阿满与另外四名护卫则垂手立在一旁,他们已在此等候了许久。 见到贺令姜,阿满心下不由高兴,先前娘子派她跟着贺峥出去办事时,她还以为娘子此行不打算带她呢。 原是让自己跟着贺峥,提前准备啊。 贺令姜微微颔首:“我们今晚骑马夜奔,争取在天亮之时到达乐安。届时,再另备马车。” 贺氏暗处必有神宫的人盯着,此行前去银生,定然不可暴露目的,最好让对方连她到底去了哪里都摸不着头脑。 因而,在出发前几日,贺令姜便派了贺峥带着阿满出去办事。 她与贺诗人昨日从贺府出行时,则只带了青竹琼枝婢女,连着贺府的十来个护卫。 等到了宜黄,他们借宿一晚后便直接出城,直奔资溪而去。 然而那印着贺氏族徽马车中的人,却已经并非她同贺诗人,而是由贺府的护卫所扮。 便是青竹琼枝二人,也是由那长相清秀的护卫装扮而成。 还别提,施了粉黛之后,他们二人倒还真有几分好颜色,不枉她出发前特意挑选了一番。 而贺令姜贺诗人两人,并着青竹琼枝,早在天亮之前便乔装打扮作店中行商,溜出了客栈,另寻一家小店暂且落脚。 等那贺氏马车出城,暗中盯着人必然会跟上,一路往资溪去。 而他们几人则在白日修整一日,于城门落闸之前出城与候在城郊的贺峥汇合,趁着夜色赶往与资溪方向相反的乐安。 届时,即便对方发现不对,却也根本弄不清他们到底往何处去了,如此便可摆脱暗中盯梢的人。 贺峥阿满带了四个好手,再加上贺诗人与青竹、琼枝几人,此行一共十人,除却阿满武艺稍弱,其他都是能以一挡几的,人手便已足够。 贺令姜牵着马匹出了密林,而后翻身上马,轻轻扬鞭一指:“出发!” “是!” 夜色之中,荒道之上,便有马蹄腾腾而起,打碎了夜的宁静,一路向远方奔去。 第五章 晦气 贺令姜一行人快马奔驰一夜,终于在天色快亮之时,遥遥地看到乐安的城门。 她抬头望了望东方天际,放缓了马速,而后抽出大伞撑开,一手执伞,一手握缰,驱马缓缓而行。 幸而,她特意将自己惯用的这把大伞提前交给阿满带着了。 跟在后面的阿满见她慢了下来,不由长长嘘出了一口气。 先前一路疾行,如今放松下来,两条强自蹬着马镫的腿,便如面条那般软绵绵的。 她动了动自己的大腿,只觉大腿两侧被马鞍磨得生疼,不由呲了呲嘴。 一旁青竹看着她这副狼狈模样,不由打趣:“看吧,这骑马疾奔可不是简单的事,你这两条腿啊,得酸痛个两日了。” “还要两日啊……”阿满面上一苦,一张脸盘皱成了个大包子。 “你出行骑马少,难得一次赶这么多路,是正常的。” 琼枝安慰她道:“不是备了药物吗?等会儿入了城,我给你寻些揉一揉,好的便快了。” “多谢琼枝姐姐。”阿满听说可用药物舒缓,顿时欣喜。 到得城门不远处,贺令姜翻身下马,吩咐道:“大家分批入城,免得过于显眼。” 他们这一行十人,各个骑的高头大马,又非乐安县人,若一同入城,难免要引得守门士卒盘问。 贺诗人点头:“那咱们入城后,巳时末便到城西的坊前相聚。” 出发之时,他们都打听好了,乐安县的城西处以集市贸易为主,马匹牲畜、漆器皮革等皆在此处交易。 他们正好在此处制备马车还有路上所需的衣食。 “我同令姜先进去,四处逛逛,约莫这巳时末到,你们先去准备明日上路时所需的东西便是。” 说罢,他便拉着贺令姜往城门方向而去。 贺令姜将缰绳递给他:“四叔来牵马如何?” 她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大伞:“我这着实有些不方便。” “你就是想偷懒吧!”贺诗人睨了她一眼,方才一手撑伞一手骑马,也未曾见她有任何不便。 贺令姜只微微一笑,看着他不说话。 贺诗人轻哼一声,还是认命地接过她手中的缰绳:“请吧,贺七娘子……” “那便辛苦四叔了。”贺令姜眼中含笑,两袖拂风,一身轻松地朝城门走去。 到了城门前,她从袖中掏出提前准备的公验递给守城人。 那人看到她的容色先是心下一叹,而后翻开公验,便见上面写着:柳氏七娘柳姜。” 公验上还写着其家族出身。 守城人仔细将公验核实无误后,这才合上,递还给她,两人便这么畅通无阻地入了城。 等远离了城门,贺诗人用手肘戳了戳她的胳膊,得意一笑:“你瞧瞧,我这公验是不是备得极好?” “是呀。”贺令姜抿嘴而笑,“还是四叔法子多。” 贺诗人得意仰头:“那可不,你四叔我这么多年游历,可不是白走的。” 现下时间还早,但贺诗人赶了一夜的路,自然腹中饥饿。 恰好不远处便有一家早食摊,两人也都不是挑剔之人,懒得去寻那酒楼茶肆,便直接在小摊上坐了下来。 “来两碗面片汤,再配两只胡饼!”贺诗人撩袍坐下,回头冲着摊主道。 “好嘞,您稍等!”摊主应和一声。 不消一会儿,热腾腾的面片汤伴着胡饼便端了上来。 食物香气扑鼻,两人也不多言,抄起筷子便用起早食来。 等到一碗面片汤并着胡饼下肚,贺诗人不由打了个饱嗝。 贺令姜也缓缓放下筷子,贺诗人挑眉:“这便饱了?” 他看看贺令姜碗里,她奔波一夜,如今就吃这么些,可着实有些少了。 “你们这些小娘子啊,就爱美,该吃饱的时候不多吃些,到时有的你受。”贺诗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语重心长道。 贺令姜淡淡瞥他一眼:“我吃这些已是不错了,毕竟你们是要靠食物充饥提供力量,我这身躯,却是全凭魂力内息。” “啊……”贺诗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嘴,忘了忘了。你可莫要挂怀。” 眼前这个,术法如此精深,躯体里十有八九已经是个垂垂老妪,再好点儿,也便是个中年妇人了。 啊,对了,他甚而忘记了,这人,也有可能同他一样,是个铁骨铮铮的大好男儿,却不得不委身于这样一副较弱的小娘子身躯里…… 每每想来,就叫人忍不住心中一痛啊…… 听得自己在她面前念叨什么貌美的小娘子,她那心里可不得一刺。 他着实忍不住心头好奇,冒着被贺令姜一掌拍死的危险,睃了她一眼,轻悄悄地开口打探:“我看你术法高深,不知修习玄术多少年啦?” “将将十八年吧。”贺令姜看着路边行人,回道。 嚯! 十八年就修成这样,可见天赋了得,算算年纪,也得中年了。 他那目光如此直白,贺令姜焉能不知他又在想什么? 她扫了贺诗人两眼:“我四岁识字,便开始修习玄术,算起来,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二,没你想得那般垂垂老矣。” 贺诗人这下不淡定了,二十有二? 比他还小上两岁,就这般厉害了,甚至能碾压修道多年的玄阳! 他瞬间胯下了肩膀,哎……原是他过于平庸,给人扯后腿了。 看着贺诗人面上精彩纷呈,她又淡淡补了一句:“我是女子,可不是什么彪形大汉。” 贺诗人尴尬一笑,自己心思这般直白么?竟连这个想法都叫她看出来了…… 贺诗人正想开头解释,却听得一阵哀戚的哭声由远而近传来。 他眉头微皱,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便见一道浑身着素的队伍,朝着城门的方向缓缓而来。 当前的一人,披麻戴孝,哭声哀戚,他左右的两人时不时扬手撒上一把纸钱。 队伍经过之处,地上很快便被素白的纸钱铺满。 这早食摊子便在路边,下葬的队伍要往城外去,就要经过此处。 出殡的队伍越来越近,风一卷,便将几张纸钱卷到了摊前。 在座的食客们不由暗叹一声:“晦气!” 第六章 抬棺 贺令姜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便见那送葬队伍,不过寥寥几人。 当前的年轻人当是死者亲眷,身披素麻,面容哀戚,后面跟着的几个,应是邻里朋友,只在腰间系了一条麻绳。 队伍中间,是一副桐木棺材,看起来颇为那厚重,却只有两人一前一后地抬着这偌大的棺木。 那两名大汉面容冷峻,生得膀大腰圆,一身靛蓝衣衫,腰间系着麻绳。 虽则抬着沉厚的棺材,脚下却平稳地很。 小摊边站着避让的人群,其中有人疑道:“这是哪户人家出殡下葬?” “按着咱们此处习俗,抬棺都是八人起,只有那夭折的垂髫小儿才用二人。我看这棺木,当是成人身量,怎地竟只有二人抬棺?” “这你都不知道啊。”有位正是跟着那送葬队伍看了热闹,然后一路跟来的,“这是咱们乐安城北那块的江老木匠。” “啊……竟是江木匠……”路人心下感慨。 这江木匠,乃是乐安城内鼎鼎有名的手艺人。 他的木匠手艺可谓是炉火纯青,做出来的家具款式也是新颖别致,因此请他做木匠活的人特别多。 即便江木匠手头活多,暂且没有时间,大家伙儿也宁愿排队等着他,亦不会去寻旁的木匠。 就连他,前段时间因着女儿出嫁要打嫁妆,还特意去江木匠那处为女儿定制了一套梳妆台子。 “江木匠怎地就这般去了?” 他虽已近花甲,然而耳不聋眼不花,又生得一身好力气,比起寻常老汉看着要年轻康健不少,先前也未曾听说他患了什么病,怎地去的这般突然? “谁知道呢?”先前那人摇摇头。 前几日,一直与江木匠相依为命的孙子江封从书院回家,不料刚入家门,便发现自家祖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惊了一跳,慌忙上前,却发现江木匠已经没了气息。 江封忍不住大哭起来,街坊听到动静赶过来,这才知道江木匠竟然过世了。 虽则这江木匠去的突然,然而逝者已逝,江封身为他唯一的亲人,还是不得不按下悲痛,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将其入殓。 如今天气日暖,便按照当地习俗只停灵了三日,今日出殡。 哪知,等到出殡之时,却发生了诡异之事,八个抬棺人都抬不动他的棺材,就像是有千斤重一般,怎么都无法挪动半寸。 那八个抬棺人亦是抬棺的老手了,也算见过不少世面。 可他们抬棺多年,却未曾遇过这种情况。 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事颇为不吉,冲着江封一拱手,便辞了这差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围观的街坊邻里也不由心头打鼓。 正当江封一筹莫展之时,却有两名彪形大汉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对着江封拱了拱手,而后轻轻松松地抬起棺材,便大步流星地往屋外去。 这算是有人抬棺了! 江封也顾不得那么多,招呼了帮忙出殡的邻里便跟了上去,出殡队伍这才顺利出发。 一旁那路人听他说了那么多,心中惊叹,想不到,这江木匠的出殡上还有这般奇异之事。 坐在摊后的贺令姜,闻言却不由眯了眯双眼。 她站起身,走到小摊前面,冲着摊主浅声道:“老板,借你糯米一用。” 摊主不明所以,但他早间煮粥时,确实还剩下了一些糯米未曾用完,便从木板下取了出来。 “多谢了。”贺令姜点头致谢,而后便伸手抓起一把糯米,避开人群朝着那正往这边过来的送葬队伍前一扬。 白花花的糯米瞬间散开,而后滚落在出殡队伍的脚下。 当前的人不由停了下来。 时人土葬下棺木时,会在在棺木下方撒上糯米,以此来驱邪避祟,防止尸体变异。 然而如今棺木还未下葬,逝者魂灵未定,却遭人路上撒了糯米,这般可就大大不敬了。 江封面上不由一沉,他虽是个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对着这明显坏了习俗的行为,也是心中不快。 摊主亦是大惊,他哪成想,这小娘子借了糯米,竟是要往人家出殡送葬的队伍撒去,可不是要冲撞了逝者? 眼见着那送葬队伍当前的人停了下来,朝着这边望来,他顿时恨不得蹲到摊子下去。 江封刚想提步上前,队伍中却引起一阵骚乱。 他一回头,便见那抬棺的两名大汉,竟然脚下未停,直直越过自己这些送葬之人,脚下生风地继续往前去。 对那横撒在路上的糯米看也不看。 江封狠狠地皱了皱眉头,大声唤道:“两位且停一停!” 然而那两名大汉对身后的叫喊,却状若未闻,脚下更是快了几分,不过眨眼间,便越过早食摊子走了几丈远。 江封这下发现两人不对了,出殡路上遇事,这两名抬棺人怎地不顾逝者亲眷意愿,硬要抬着棺木向前? 他追上前,展开双臂拦到二人前面:“两位停下!” 可前面抬棺的大汉,面上却依然冷峻,神色无波,眼也不眨地就一头撞开江封,继续往前面去。 可怜江封这个文弱书生,被他一头撞翻在地,摔了个趔趄。 这两人,是要抢夺祖父的尸身不成? 江封面色大变,也顾不得身上疼痛,连忙从地上爬起,拽住后头的那名抬棺人的大腿,死活不让他们再走。 然而,那名大汉身形彪悍,哪是他这等提笔的书生能拽得动的。 撕拉只见,只听“刺啦”一声,大汉的衣衫便被他扯出一道口子,露出里头的大腿来。 抱着他大腿的江封不由一愣,这腿肤色沉沉,细看之下还有纹理,如同那上了釉的经年老木,哪里是人该有的样子。 他先前只觉这大腿膈人得紧,哪成想竟是块木头! 这人若是装了条木腿,又是如何抬着沉沉棺木还健步如飞的? 他还未及明白,便听路边人群中一声惊呼,他抬头望去,便见一把菜刀飞旋着朝自己这处射来。 日头之下,飞旋的刀面,折出冷冷的光。 他双眼不由一眯,便听“蹭”地一声,人群中又是猛地一阵惊呼:“杀人啦!” 杀人了? 可是,他却未曾觉得痛啊? 江封一脸茫然地抬头,便见那把菜刀正直愣愣地插在抬棺人的背间。 第七章 偶人 早食摊的摊主腿下一软,这小娘子竟然杀人了,用的还是他摊上的菜刀! 他正想大呼,便见那小娘子紧接着取过他摊上另一把切面食的铁刀,纤细的手腕一个用力,那把大刀便又被甩了出去。 “噌!” 这次砍中的,是前头那名抬棺人的脖颈,恰恰卡在锁骨上方处。 又杀了一个! 摊主这下子再也站不住了,强撑着案板上,才未让自己倒下。 人群之中立时一阵骚动,远远地避开这早食摊,唯恐伤到了自己,摊前瞬间空出一大片来。 那两名抬棺人被菜刀砍中,却没有立时倒下,不过脚下一顿,又抬着棺木继续往前走去。 众人不由嘘声,这……似乎不太对劲吧…… 呼吸之间,那两人的步子终于越走越慢,甚至到了最后,两人抬在中间的棺木都摇晃了起来。 终于,抬棺人再也支撑不住。 “砰”地一声,厚重的棺木沉声落地,震起地上细细的灰尘微扬。 紧接着,那两个抬棺的大汉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倒在地上,竟突然不见了身形,只余一身腰间还系着麻绳的靛蓝衣衫落在地上。 江封只觉手上一空,手上便轻飘飘地落了一件衣衫。 他一愣,拨开衣衫,便见先前抱着的抬棺人,已然化作了一个木偶人,静静地躺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他这才明白过来,先前那两名抬棺人竟然是这木偶所幻。可是那木偶人,为何要抢去祖父的尸身呢? 围观的路人亦是讶然失色,竟是木偶抬棺,怨不得方才挨了那般重的一刀,竟然不露血色,还能照常走路。 江封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两件木偶,便向着人群看去:“不知方才是哪位高人出的刀?” 众人连忙避开,露出站在摊前的贺令姜同贺诗人来。 江封匆匆上前冲着贺诗人行了一礼:“多谢郎君出手相助。” 贺诗人摇摇头,指着身旁撑伞而立的贺令姜道:“不是我,是她。” 他可也是未曾想到,贺令姜冲着人家出殡的队伍扬手撒了一把糯米后不说,竟然还紧跟着连扔两把菜刀出去,吓得他心跳都要停了。 竟然是这般一位小娘子? 江封讶然,然而都道人不可貌相,他压下心头讶色,又冲着贺令姜施礼:“多谢娘子出手相助。” 贺令姜轻轻摇头:“无妨。你还是快些命人开棺吧。” “开棺?”江封面上大变,祖父已然停灵三日,今日请人抬棺出殡,这才封了棺木,哪成想,路上竟出了此等怪异一事。 眼下,这位小娘子让他开棺,又是何意? “棺内之人并未死去,再不开棺,怕是真要出意外了。”贺令姜解释道。 祖父竟未死去? 江封心头虽仍有疑虑,然方才之事乃他亲眼所见,这小娘子的话也不能当作胡言。 他急忙请同行的邻里帮忙卸掉棺钉,推开沉沉的棺木,果然见躺在棺材中的祖父竟真的醒了过来,此时正睁着一双眼睛。 “阿翁!”江封激动地唤道,眼泪也忍不住啪啪地往下落,他先前可是差点将阿翁就这般封在棺中葬了。 然而那躺在棺中的老者,却似被什么控制住了似的,听到他的叫喊,也只睁着一双眼睛,再也没有旁的反应。 江封这才发现他的不对,急切道:“阿翁,你这是怎地了?” 他这番话,算是白问了,老者眼下动弹不得,自然也无法回答他的话。 江封连忙转头,向贺令姜望去:“这位娘子,我阿翁他……” “你且退开。”贺令姜见状上前,从袖中掏出一道黄符,俯身贴到江木匠脑门上,而后又默念了几句咒语。 只见江木匠身躯突然倏地一震,张大了嘴巴,随着贺令姜的咒语声声,他嘴中竟有黑气丝丝缕缕地溢出来。 贺令姜眼中微眯,手中捏诀捏诀一指,那江木匠猛然吐出一大口黑气,而后又倒吸了一口气,总算恢复了正常。 他动了动自己躺得酸痛的身体,一脸疑惑地望着贺令姜,还有旁边的孙子:“阿封,这是怎地了?” 听得他说话,江封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阿翁……你没事了……没事了就好……” 他拿袖子匆匆抹抹眼泪,便俯身去扶江木匠。 江木匠在他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又觉得自己额前不对劲,伸手一扯,便扯下一只黄符来。 他皱了皱眉,左右看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棺材之中,面上大惊:“我这是怎么了?” 这般多奇异之事,江封竟不知从何答起。 一旁的贺令姜浅声道:“老丈,您先前被人下了咒,所以陷入假死的状态,气息皆无。您这家人以为您已经逝世,停灵三日后出殡,正准备将您下葬。” “啊?”江木匠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先前竟然死过一回了?还差点被人就这般活埋了去? 他看着面前的小娘子,见她虽然年轻,却神色从容姿态悠然,他不由捻了捻手上的黄符:“可是这位娘子救了我?” 江封连连点头:“阿翁,得亏了这位娘子,您才能醒了过来。怪只怪孙儿,先前竟未曾发现不对……” 江木匠拍拍他的手:“怪你作甚。歹人要作怪,哪是寻常人能防得住的。” 他在孙儿的搀扶下,出了棺材,冲着贺令姜郑重一礼:“多谢娘子相救。” “老丈无须多礼。”贺令姜一手虚扶起他,“我不过是偶然遇见,觉得这抬棺人有些不对劲,这才机缘巧合下救了你罢了……” 她指了指江封随手放在棺中的两只木偶:“老丈先前并未真正死去,再加上或许另有机缘,因而八个抬棺人,也抬不动那棺木来。” “而这两只木偶,明显是被人施了傀儡咒,来此处专门抬棺的。” “不知老丈先前可曾认识过什么精通傀儡之术的人物?” 木偶? 傀儡? 江木匠面上惊疑不定,他拿起那两只木偶,细细端详。 那木偶制得极好,眉眼之间雕刻得细致不说,便是连那手指、脚趾都打磨得极为精心光滑,看着这熟悉的刀工,他心下不由一沉。 原来是他…… 第八章 学艺 这江木匠的木工活儿,可谓是在这乐安城内无人能及。 约莫大半年前,有一位外地来的落魄的异乡人,请自己为他制几个牵线木偶,以用作表演傀儡戏。 旁人寻他,多是来打制家具,然而少有人知,这江木匠一手制作木偶、木质小玩意儿的手艺,也是鲜有人及。 他当时手头的事恰好不多,便答应了。 花了整整四个时日,为那异乡人做出了五个活灵活现的木偶,手脚俱是灵活非常,拿那丝线一牵,便如同活人一般动了起来。 异乡人很是满意,对那木偶爱不释手,甚而起了要与他学制木偶的心思。 江木匠这一手好手艺,若说不想找个人传承下去,定然是无人相信。然而他那孙儿江封一心扑在读书上,对着木工手艺毫无兴趣。 他也曾收过几个学徒,但都是与他学打家具,如今没想到,竟然有人要同他学制木偶。 但这人毕竟是异乡人,且并无拜师的打算,江木匠还是出言婉拒了他。 那人却毫不气馁,一连多日都到江木匠门前求教,每次过来,都要为他携着一份礼来。 后来,江木匠实在耐不住他磨,便答应将自己这一手制木偶的手艺教给了他。 那人本就以表演傀儡戏为生,有些制木偶的手艺在身,如今跟着江木匠学起来,更是日渐惊异,很快便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半年之后,江木匠觉得自己在制作木偶上,再无旁的东西可教,便叫那人莫要再来了。 而后,那人便拜别了江木匠,离开乐安往别的地方去了。 江封听了老木匠的话,不由拧眉:“阿爷是说,您也不知那人如今现在何处?” 江木匠摇摇头:“那人前几日回咱们乐安来了,还往我们家来了一趟。我看他穿着打扮,如今想来当是风光的很。” “那他此次又是为何而来?” “他寻到家中,只说是许久未曾见我了,来看看我。不过坐在咱们屋中,喝了两盏茶,便走了。” 贺令姜看着老木匠手上的木偶,问:“老丈可能确定这木偶是那人所制?” 江木匠肯定地点点头:“那人制作木偶时,有个习惯,便是在这手脚之处,要多打磨几下,留下一个独特的弧线来。” 他微微摩挲这木偶,眼中微眯:“旁人便是会在此处打磨,也不会恰恰好与他习惯留下的弧线相同的。” 他不知害自己的人,是否正是那人,但眼下手中这怪异的傀儡,却是与那人脱不了干系的。 贺令姜接过他手上的木偶,仔细端详手脚之处,果见如此。 “那人既然能操纵傀儡抬棺抢人,定然离此处距离不算太远。老丈可知,他会躲在何处?” 江木匠细想了一番,而后才道:“我记得他的住处,便在不远处,只不知他人如今是否还在,娘子可要随我去看看?” “行。”贺令姜颔首,又转过头,同贺诗人说,“四叔去给贺峥他们传个信,我许要耽误一会儿。” 贺诗人闻言摇头:“我同你一道。” 这劳什子傀儡抬棺,还有那背后操纵木偶的傀儡师,听着着实邪乎,他得跟着才放心。 贺令姜面上一凝:“等下若到巳时,我们还不回去,贺峥他们该担心了。” “这你放心,我来安排。” 贺诗人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玉坠,又并着几十枚铜钱递给那瘫软在一旁的摊主:“老板,劳你带着信物去为我传个口信。” “就说我与这位柳娘子,要耽误些时辰,让他们且放心,我们晚些自会去寻他们。” 接着,又将如何寻到贺峥他们,以及如何与他们打交道讲了个清楚。 那摊主心下有些不乐意,他这还有摊位哪,待看到贺诗人递过来的铜钱时,心中又不由一动,这顶得上他辛苦两日赚得了。 索性早食的时辰就要过了,他本就过不久便要收摊回去,既如此,便替他们跑个腿便是。 他伸手去接贺诗人递过来的东西。 贺诗人将那玉坠和铜钱放入他手中:“你可得老老实实地去传啊,你天天在这儿摆摊,要是收了钱却不办事,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说着,他又用下巴朝着贺令姜一点:“你也瞧着了,那位小娘子耍刀的功夫可不错,你若是惹了她……” 他语意未尽,可其中意思不言而喻,摊主岂能听不明白? “郎君放心便是,某定然将话如实传到。” 贺诗人冲着贺令姜眨眼:“安排好了,走吧。” 江木匠一行人便往那人住处而去,还有那想要跟着看热闹的,暗暗地坠在他们身后跟着。 那人住的地方就在城西不远处,众人不过拐了几拐,便到了一处门庭冷落的人家。 那房屋看起来,似乎很久无人打理了,院子里都长出了不少荒草,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无一丝人烟声响。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那人怕是不在此处吧? 贺令姜伸了伸食指,嘘了一声,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而后,她便推开木门,走入了院中。 裙裾从荒草中缓缓滑过,如同风从草木间拂过。 贺令姜步上台阶,伸手在门上轻轻一推,外面的阳光从门外流泻而进,室内顿时亮堂了起来。 只见里面盘腿坐着一名身披斗篷的中年男子,手上拿着一个木偶,正要施法。 听到门口动静,他手上一顿,回过头来质问:“你是何人?” 贺令姜没有答话,只是避开日光阖上伞,进入屋内。 那人面上一沉,眼中便露出几分阴暗之色来,他正想动手,便听得一道声音唤道:“章谡。” 他不敢置信地看去,就见本应躺在棺中的江木匠,却步履平稳地找上门来。 唤作章谡的中年男子眸中一缩,他手上一动,便要将那木偶收入自己袖中,贺令姜动作却比他还快,一个闪身,就将木偶从他手上夺了过来。 江封上前两步,就见那木偶上竟刻着老木匠的生辰八字,不由大惊失色:“这是祖父的生辰八字!” 第九章 傀儡 江木匠的生辰八字? 贺令姜看着木偶上缠绕着的发丝,心下明了:“这木偶上的发丝,也该是老丈的吧?” 江封凑上前细看,果然瞧见那木偶颈间帮着三根头发,隐有灰白之色,一看便是祖父这般年长之人才有的。 这人当是借着去探望江木匠的名头,暗中偷走了他的几根头发,只后将头发绑在木偶之上,于其上刻下江木匠的生辰八字。 如此,便可利用木偶,躲在暗处谋害他。 贺令姜指了指木偶上扎着的一根短针,上面还带着已然干涸的血迹:“他利用这木偶,封住了老丈的死穴,令他陷入假死状态。这般一来,旁人皆以为老丈已死,便会将他停灵下葬。” “他这是要害祖父被人活埋!”江封气愤至极,心中又不禁很是后怕,整个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厉声质问章谡:“章谡,你为何要害我祖父?” 那章谡见自己已经被人围了起来,索性也不急着跑了,低头暗声而笑:“我活埋他作甚?” 他神色温柔地望着贺令姜手中的木偶:“我只是帮他,让他免受病痛折磨,用另一种方式永永远远地活下去啊……” 他瞧着木偶的表情,深情又疯狂,贺令姜看着不由明白过来:“你是想将他的魂魄封在这提线木偶之中,将他制成有着神魂的傀儡?” 用活人的魂魄来制成傀儡? 一旁的人,听了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只见其中摆了不少木偶人,连墙面上都挂了许多,一个个身着各色衣衫,脸上涂抹揉捻着脂粉,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屋中之人。 本来还觉得寻常的屋子,一下子令人毛骨悚然起来。 围观众人不由倒退了几步,忙不迭地避到屋外去了。 “如何?”章谡抬头笑问,“你们觉得我这法子怎样?” “顶着人身,难免有各类病痛折磨、心忧烦扰,可若是换了个木偶身,这些病痛便可尽数消去,人世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更无需挂心。岂不自在?” 他前几日去找江木匠时,就听他说起,随着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往常利索,每到阴雨天,还要隐隐作痛折磨人。 还有他那孙子,如今念了更好的书院,拜了更好的老师,今年便要下场参加科考了,这一笔笔的,都是要努力干活攒下钱财的。 既如此烦扰,不如与他做傀儡,不便省却了这无数纷扰了? 听闻他的想法,江木匠不由心下一苦。 他是着实没想到,自己许久没见章谡,不过与他聊些日常闲话,竟就这般被他惦念上了。 贺令姜冷笑一声:“你说的自在,便是被当做提线木偶,一举一动皆受你牵引?除了你,怕是没人会这般想吧……” “做个傀儡又有何不好?不用吃喝,没有病痛,也无需烦扰。”章谡目光温柔地从挂在墙上的木偶人上滑过,“我待他们,可是极好呢……” 他于傀儡一道上,向来精益求精。 用来制木偶人的木头,选的是那材质最好最耐磨的,衣衫布料不必那达官贵人查,牵引的丝线亦是选那最贵最韧的。 就连这木偶面上的妆容彩绘,都是他与那极擅粉彩的老手艺人,学了来精心绘上的。 半年前,他听说这乐安县有个老匠人,木艺功夫一等一地好,便寻了过来。 这老匠人果然不赖,除却打些家具,竟还会制木偶,那手艺没得挑。 他便索性留下来,缠着老匠人将这手制木偶的功夫教给自己,如此一来,自己这木偶雕刻便更加传神了。 那日,他本要离开乐安了,却听老匠人说自己近日来腿脚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还要操劳着为孙儿赚取读书的资费,便心下一动,不如将他收到这木偶中来,制成傀儡,烦扰也便没了。 先前那个教自己彩绘的老手艺人不也如此嘛。 人啊,上了年纪,还这么多烦恼,日子过得多苦呀,不如与自己做傀儡轻松。 他这般言辞,当真是让在场之人无话可回。 “不过是为自己害人,寻了个连立都立不住的借口罢了。”贺令姜摇头,“当真可笑。” 能这般想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脑子正常之人,与他多争几句又有何意义? 对着这般无论何时,都能为自己粉饰找借口的人,直接打得他说不出话来便是。 她冲着贺诗人轻声道:“四叔,你且带他们避到外面去。” 这是要动手了! 贺诗人点点头,护着江木匠祖孙,还有跟来看热闹的人躲到了院外。 贺令姜转了转手中合着的大伞,将背到身后:“就让我来领教下,你这傀儡师,又有哪些不得了的手段吧!” 那人咧嘴一笑:“小娘子家家的,莫要说什么大话。若是吓哭了你,我可不负责。” 贺令姜冷哼一声,抽出含光剑,便向悬在墙上的木偶一劈,丝线被砍断,木偶人掉落在地,发出“啪”地轻响。 章谡面上肌肉一抽,阴狠地吐出两个字:“找死!” 说罢,他手上一动,便从袖中掏出了两个牵丝傀儡,指尖微动,只听一声响动,屋角处原本静静立着的木偶傀儡人,突然动了。 那两个傀儡,手持双刀双剑,比常人还要高上大半个头,当下动作了便直冲贺令姜砍来。 贺令姜一剑横在身前,挡住这一击,刀剑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她侧身避过,腕上一转,又出剑朝那傀儡人的腕间看去,剑刃从傀儡的掌面划过,“刺啦”一声,竟剌出金石相撞之响。 她眼中微眯,这傀儡的形体必然经过异术锤炼,已非寻常木质可比了。 傀儡人见一击不中,另一只手一转,刀剑又朝着贺令姜面上刺来。 姿态灵活,可比先前那两个抬棺的,好使多了。 贺令姜瞥了一眼躲在后头操纵傀儡的章谡,俯身下腰避过傀儡人的袭击,紧接着从空隙处钻了过去,就要朝章谡袭去。 第十章 捉拿 那处,章谡似早已料到她的举动,连忙闪身避开,手中操纵着两名傀儡人缠了上来。 傀儡人无惧刀劈剑砍,遇到袭击也不闪不避,贺令姜竟一时难以逼退它们。 她足尖一点,便退至门口处,与那两名傀儡人暂且拉开了距离,手上挽了个剑花将含光剑收入伞中。 章谡见状,手上微动,便要操纵着傀儡人举起手中的大刀向她砍去,出手可谓是又快又狠,刀锋凌厉,甚至有呼呼作响之感。 贺令姜双眼微眯,脚下却不动,手上快速翻飞结印,在那两把大刀堪堪要至她身前时,猛地往前一扬,那两名傀儡人顿时定了下来。 章谡心中一急,又尝试着去驱使着手上的木偶,然而任他怎么动作,那两名傀儡人却一动不动。 贺令姜脚下微点,从傀儡人身前的空隙中跃过,双指并拢朝着章谡一划,他手上的丝线瞬间断裂,牵引着的偶人顿时坠落在地。 章谡面上一白,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往自己掌心一划,便蹲下身子,将鲜血抹在地上的偶人上,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那失了丝线控制的偶人,竟自顾自地动作起来。 他伸手往贺令姜一指,原本定着的两名傀儡人手上刀剑轻晃,颇有再朝着她扑来的趋势。 贺令姜衣袖微扬,抛出两道黄符恰好贴在傀儡人背上,两名傀儡人顿时又毫无动静了。 章谡眼中一厉,又在自己腕上狠划一道,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他忍着疼痛猛地一样,鲜血顿时抛洒开来,点点滴滴地落在地上、墙上的木偶之上。 贺令姜嫌弃地侧身避开他的鲜血:“你打不过就认输呗,何苦要这般割伤自己放血呢?你说说,这血撒到地上也便罢了,撒到旁人身上多膈应人?” 章谡面上得逞的笑容一僵,眼眶更是有几分发红,他按下心中怒气,也不搭理贺令姜,只口中念咒。 贺令姜立在屋中,一派悠然。 她倒是要看看这傀儡师,还有哪些招数没使出来。 咒语声声中,那些沾了章谡血液的傀儡木偶瞬间好似活了过来,动了动胳膊和腿,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贺令姜,一动不动,却满是恶意。 “上!” 随着章谡一声令下,那些或大或小、形貌各样的木偶人尽数朝着贺令姜扑来。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乱拳打死老师傅。眼前这可是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傀儡木偶,他就不信拿不下这小娘子。 贺令姜冷哼一声,这是大的打不过,数量来凑? 她从背后抽出大伞撑开,手上又画了个符箓将伞面加固,扬着伞柄,将这些木偶尽数隔开。 然而,那些木偶的招数着实刁钻,竟还朝她脚腕袭来。 贺令姜一脚将这木偶踢开,手上凌空绘了一道符印,而后左手腕间微动,将遮在身前的大伞转开。 那群傀儡人以为有机可乘,便全都朝她面上袭来。 恰在此时,贺令姜手上一推,那符印便带着灼热之势,与傀儡木偶们撞了个正着。 这一刻,那无惧刀剑的偶人们,便似纸张遇到了火,转瞬烧了起来。 贺令姜右手一样,那符印便散作无数道灵光,散了开去,但凡触及符印的傀儡木偶,都如触冥火。 一时间,傀儡木偶们都避之不及,不大的屋子里,瞬间充斥着傀儡中封印着的魂灵,鬼哭狼嚎的声音。 贺令姜被吵得额头猛地一跳。 她抽出含光剑,猛地一掷,便将那欲要趁乱逃窜的章谡连肩穿透,狠狠钉在柱上动弹不得。 而后,冲着满屋子胡乱逃窜哀嚎的傀儡凉声道:“别吵了,否则就将你们尽数烧掉。” 那傀儡木偶中,封的皆是魂灵,虽然时日渐久已然失了往日记忆,逐渐混沌起来,然而贺令姜这个杀星的威胁,它们还是听明白了,顿时忍着疼痛,安静下来。 贺令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她衣袖一扬,傀儡木偶上的冥火顿时熄灭下来。 那些个傀儡们再也没有精神去折腾什么,都尽数瘫软在地,就如先前未被章谡唤醒那般,一动不动。 但贺令姜却知晓,如若它们的主人章谡再有指令,它们还未如同先前一般,会一涌而上,恨不得将自己撕碎咬尽。 这便是傀儡的作用,它们被封了魂魄在这小小的木偶人中,无论生前是好是恶,如今都只能随着主人手上的那根丝线而动,听凭主人心意行事。 贺令姜看着被钉在柱上动弹不得的章谡:“就这么多手段了?” 章谡看着躺了一地的傀儡,被烧得手脚焦黑,不由吐出一口血来。 他想动动肩膀,然而那把剑钉得着实结实,他这一下没动得了,反而疼得出了一头冷汗。 “既无旁的手段可使了,你这傀儡我便帮你处理掉吧!” 贺令姜手掌相对结印,口中念咒,而后便见那焦黑的傀儡的木偶上有点点莹光升起,绕着她周身微微盘旋飞舞。 她手上接着一扬,那些光点便尽数消失在空气中。 先前定在原处的两只等人高的傀儡木偶,也噗通两声摔倒在地,连着那些凌乱地躺在地上的傀儡木偶一般,失去了身上的魂灵,彻底成了普通的木偶人。 “你!”章谡见状目眦欲裂,这些可都是他十来年的心血! 贺令姜瞥了他一眼:“你困了这些魂魄许久,如今便该让它们去该去的地方去。至于你欠下的人命,那就该用你自己的命去还。” “你毁了我的心血……”他心中气急,一句话未完,又“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彻底晕了过去。 “啧……”贺令姜摇摇头,这般不顶气。 她撑伞出了房门,对着院外的江木匠等人道:“这人现下已经认伏,老丈有何冤情,可去告官了。” 她又回头望了望满地的傀儡木偶:“他先前怕是用类似的手段,害了不少人,老丈若能托县守一道查明,也算是给了那些枉死之人一个交代。” 那章谡这般邪门,江木匠不成想,她这样一个小娘子,竟这般轻松将人制服了。 方才屋内的打斗声,他们也是听到的,可谓是心惊胆战。 他俯身朝着贺令姜深深一揖:“多谢娘子,某这便拿人告官去,定会尽力也给那些先前那些枉死之人,讨个公道。” 说着,他便带着江封等人,去了屋内,将章谡绑了起来。 等到他出门,想要去寻那位娘子时,却发现她与那位随行的郎君,已然不见了踪迹。 第十一章 借宿 解决了那傀儡师的事,贺令姜与贺诗人便回城去同贺峥他们会和。 看到他们二人,贺峥等人也松下了一口气。 听那摊主传话,七娘子遇着了傀儡木偶抢人、死去的老丈又突然活过来事,他们便知,此事定然同那玄术异术有些关系。 虽则相信七娘子能够处理好这事,但总归是牵挂着的,如今看到她回来才真正放下心来。 阿满上前接过贺令姜手里的伞,替她撑着,待她走入食肆之中,这才合上伞收将起来。 “七娘子,四郎主,先坐下用些午膳吧。”琼枝说着,便去张罗店中伙计上菜。 此时已过了午间,他们几个用了膳,但娘子同郎主折腾了这大半日,当还是未来得及用膳。 贺令姜点点头,问:“路上要用到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贺峥上前答道:“都备好了,七娘子放心便是。” “嗯。”贺令姜颔首,吩咐道,“准备一下,我们用过膳暂且出城,找户人家借宿一夜吧。” 贺诗人皱皱眉,有些不解:“令姜,这是为何?先前不是说,先在城中歇息一夜,明日再出发吗?” “四叔也看到了,今日街上闹的那出可不算小,想来不出一日便能传遍这整个乐安县城。你我露了头,难免引人注意。” 无论是那傀儡木偶抢人,还是死者复生都足够耸人听闻,更何况还有那傀儡师幕后操纵,故意害人的事。 这世间,传得最快的便是这些凶案异事。 贺令姜几人虽已在面上做了些修饰,但这位不知名姓的小娘子,一手奇技,想来也要被人传出去。 他们若是不想透露自己的行踪,还是早早离城为好。 贺诗人恍然大悟,一边点头一边抽了筷子去夹桌上的菜:“那我们快些。” 两人匆匆用过午膳,贺峥那处也正好安排妥当。 此次新买了两辆马车,前面一辆主要是贺令姜同贺诗人同乘,马车看上去寻常普通,里面空间倒是不小。 琼枝又添置了一些旁的东西,将里面布置得舒舒服服。 后一辆马车则是安置些采购的路上物资,若是有那骑马累了的,也可进去歇着。 为了赶速度,两辆马车皆分别配了两匹好马拉车。 贺令姜上了马车坐定,伸手在车壁上轻叩两下,贺峥翻身上马,下令道:“出发!” 一行人早间入城,此时刚过了午时,又匆匆往城外而去。 金乌西坠。 贺峥打马到了车旁,微微俯身请示:“七娘子,四郎主,前面正有个村庄,我们今夜便在此借宿可好?” 贺令姜掀开车帘,看了看不远处的村庄,此时正有炊烟袅袅升起。 她点了点头,开口道:“让琼枝一同去问下可有人家愿意借宿吧。” 相较于贺峥这些一看就极不好惹的护卫,琼枝看起来更好打交道些,也能让这些村民们放下几分警惕。 马车在村口不远处停下,贺峥与琼枝很快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名老者。 琼枝在车前一礼,道:“七娘子,这位是村中的村正,他家中正好有空房,可借给我们留宿。” 太阳已经下山,贺令姜也无需再去撑伞,她提起裙裾下了马车,冲着那老者行了个叉手礼:“如此,便多谢村正了。” 那老者看起来已过花甲,一张脸生得十分和善,听到贺令姜致谢,也只是连连摆手:“娘子无需客气。” 说是借宿,然而这些出手大方,于他们这些靠务农为生的人来说,算是难得的意外之财了。 也因着这,家中老婆子一听有人借宿,便赶紧撺掇着他,去亲自将人接回来。 “天色也不早了,既如此,几位娘子郎君不如这便进村吧?”村正笑着问,“我来为各位带路。” 村正家的屋子,正在村里居中的位置,都是平坦的路面,马车小心着,也可行进去。 贺令姜便重新上了马车,村正推拒了琼枝让她坐到车前的提议,只步行走在前方,为他们带路,将贺令姜一行人领入村中。 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炊烟阵阵,都飘起了饭香。 有人看村正领着这么多人进来,还骑着高头大马,架着马车,不禁好奇:“村正,这是何人呀?” “是来咱们村中借宿的。”村正笑呵呵地回道。 “哦……”看着这行人的穿着打扮,那人眼中一转,又继续问,“这般多的人呢?您那家中可安排的下?” 村正知晓她的意思,道:“是一下子住不了这么多人,我正想着再往各处人家去看看,如有空着的屋子,也可给客人们晚上睡上一宿。” 那人眼中一亮:“正巧呀,我家中还有间空房呢,客人们要是乐意,可以来我家住两个。” 村长没有立时答话,先回头望了望贺峥,见他微微颔首,这才笑着应道:“行。阿松娘,你可得将屋子收拾干净,等晚些客人们在我家用过晚食,便安排人来你这处歇息。” “那可不!”阿松娘甩了甩正在洗菜的手,“我家今日方晒了两床被子,正是松软舒适,正好给客人们用上。” “行。”村正冲她挥了挥手,这才领着贺令姜一行人继续往自己家中去。 家中突然多了这么多人用饭,村正一家也开始忙活起来。 等大家用过晚膳,村正便同贺令姜他们闲聊了一番,自家老婆子则和儿媳去将空出来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重新布置,留给贺令姜同贺诗人居住。 至于其余的人,则由村正安排到村中家中还有空屋的人家暂住。 单让贺令姜同贺诗人两人住在这里,贺峥自然是不放心的:“七娘子,四郎君,今夜我与青竹在此陪着两位吧?” 青竹连连点头:“我打个地铺便是,娘子不用担心。” 七娘子近来从不让婢女守夜,然而这这地儿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还是留下照应着为好。 他们是一番好意,贺令姜自也不好拒绝:“那就请麻烦村正再多备两床棉被吧。” 村正笑着摆手:“麻烦什么?我家中被褥倒是多的。” 等到都安排妥当,各人便早早去歇息了。 昨夜赶了一夜的路,白日又未及歇息,众人都累得很,这一觉倒是睡得很沉。 只是快到黎明之时,贺令姜却被一阵隐隐的叫喊声吵醒。 第十二章 难产 贺令姜微微皱眉,睁开朦胧的双眼,果然是听到有人在啼哭叫喊。 她坐起身子,翻身下床。 睡在地铺上的青竹被她动作惊醒,也连忙起了身:“七娘子,怎么了?” “你可曾听到有人叫喊的声音?” 青竹竖起耳朵,果然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是有。您先歇着,婢子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说罢,她便穿好衣衫,出了房门。 外面天色还未亮,黎明之前,正是夜色正沉的时候。 村正一家的屋子里,也都相继点了灯,屋中人的影子倒映在窗上,想来也是被这声响给吵醒了。 声音是从村正家中西侧的一户人家处传来的。 青竹正想出门去探个究竟,“吱呀”一声,村正同他的老妻王媪也从打开了房门。 “青竹娘子,你这是去作何?” 青竹回头,道:“我听外面有些吵,想去看看怎么回事。” 王媪端着油灯走过来,又朝旁边望了望:“应是林家的媳妇发动了,这才叫唤了起来。” 她低声叹息:“这女人生孩子啊……便是去那鬼门关绕上一趟……” 既是旁人在生孩子,那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青竹点点头,便回了屋子。 “七娘子,是旁边人家的媳妇要生孩子了。” 是这般情况呀…… 听这叫声,这一胎怕是生的不容易。 贺令姜表示知晓了:“天还未亮,继续睡吧。”修整了这一夜,他们白日还要继续赶路。 她重新躺回床上,闭眼继续入睡。 然而,她这处刚要隐隐睡着,那女子的叫声却倏地凄厉起来。 贺令姜睁开眼,这怕是要难产了…… 这般叫法,旁人确实也无法再入睡,她索性披上衣衫出了房门。 村正一家此时也都起了身,王媪与她那媳妇都是生产过的人,也都赶去帮忙。 林家正是乱作一团。 林家大郎已经匆匆出去,去请产婆。 那要生产的媳妇躺在床上,疼得脸色苍白,林母一人又要照顾媳妇,又要在灶间烧水,忙得团团转。 王媪与她媳妇,进了屋子,连忙接过林母手中的活:“我来帮你照顾人,你先去把热水烧好吧。” 总算有人帮忙分担,林母稍微松了一口气,一头又扎进了灶间。 王媪掀开被褥看了看,这林家媳妇羊水刚破,发动还不久,如今刚开了不过三指,这孩子要生下来,怕是还要许久。 她看着出了一头冷汗的林家媳妇,拿帕子替她沾了沾,又将她脸颊上沾着的发丝抚到耳后:“别怕。咱们女人家生孩子都是这般的,咬牙挺一挺,也便过去了。” “你家大郎已经去请产婆,等会儿便可回来了。你且安心等着,养好精神,等下一鼓作气将孩子生下来。” 说罢,她又转头对着自己儿媳道:“去给细娘煮两个糖水鸡蛋,吃了才能有力气。” 王媪媳妇点点头,转身去了灶间。 不过一会儿,热腾腾的糖水鸡蛋便煮好了。 王媪扶着林家媳妇,让她倚靠在枕上,而后从媳妇手中接过粗瓷大碗,执起汤匙散了散滚烫的热气,这才舀了一个糖水鸡蛋,喂到林家媳妇嘴边。 “来,先吃点东西。” 那林家媳妇初时的那股疼痛劲儿也稍微过了几分,虽然腹中不饿,但为着等会儿生产顺利些,还是咬咬牙将那糖水蛋咽下了肚。 等吃完两个糖水鸡蛋,王媪又扶着她躺了下去。 随着时间过去,方才褪去的那股疼痛,又猛然袭了上来,林家媳妇不由惨叫一声。 王媪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抚。 “阿娘,细娘这是马上就要生了。”王媪媳妇看了看林家媳妇身下情况道。 “这产婆,怎地还不来?”王媪不由皱眉,这孩子能生了是一回事,可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产婆在旁,也能让人放心几分。 林母那处也早已备好了热水,正翘首以盼,等产婆到来。 终于,夜色中,远远地看着林家大郎挑着一盏灯,带着一人走了过来。 她顿时心中一松:“可算是请来了。” 屋内,林家媳妇开始痛叫起来,声音颇为凄厉。 林家大郎面上一变,催促道:“快些,快去瞧瞧。” 产婆连忙小跑着进了产房,净了净手往床边去。 林家媳妇此时已是十指全开,产婆看了她状况,忙安抚她道:“娘子莫怕,这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你跟着我的指挥使劲儿就是。” 林家媳妇已经痛得头脑一片空白,闻言还是深吸一口气,咬咬牙跟着产婆的指导用劲儿。 然而,无论她怎地用力,那孩子就迟迟不肯下来。 “用力啊!”产婆出声为她鼓劲,一面还用手在她肚子上推着,帮助孩子更快降生。 一定要生出来,林家媳妇咬牙,憋了一口气又猛地使劲,可孩子就像是被一条绳子牢牢系在她腹中似的,就是不肯下来。 不能就这般认输啊,林家媳妇还想用力,腹中却似被什么狠狠抽动了一下,顿时疼痛难忍,她不由凄厉痛叫出声。 “怎么了,细娘,细娘?”林母连声问道。 然而那抽痛不停,比先前的生子破身之痛,竟还要厉害许多,林家媳妇不及说话,便痛晕了过去。 屋中顿时一片慌乱。 院中的贺令姜听着那撕心裂肺的痛叫之声,心中不由一揪。 她忍不住走出村正家的院子,往林家方向望去。 这一看之下,她眸中便不由一沉。 “青竹,赶紧去找两把雨伞,送到林家去!” “切记,一定要嘱托林家人,一把撑开放在门后,一把撑开放在床顶之上!” 村正家的院门口不远处,正好种着一棵大柳树,此时正是柳条丰茂的时节。 贺令姜快走两步,从上面折下一根长长的柳条,捏诀在上面施了一个符咒,而后将其递给青竹:“持着这柳条,在屋中各处抽打一番,特别是床顶之上,一定要注意!” 青竹不明所以,但还是连忙按着娘子的吩咐,拿着柳条和雨伞冲到了林家。 第十三章 产鬼 青竹了林家的院子,刚想进屋,就被站在屋前的林家大郎拦了下来:“你是何人?” “我是在村正家借宿的人,方才听闻此处有人难产,特来帮忙!” 林家大郎怀疑地打量着她,这小娘子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如何帮忙? 再看到她手上拿的东西,心中更是添了几分不信。 青竹急得跺脚:“若是不想让你家娘子出事,还是让我先进去!” 说罢,她拨开林家大郎,就冲进了室内。 林家大郎一个踉跄,等稳住身子,却见青竹已经冲了进去,他也连忙跟了上去。 屋中,林家媳妇早已痛晕过去,气息微博,眼见着就要不成,产婆连着床前的人,正在一边连声呼唤,一边掐她人中,想要将她唤醒。 青竹扫了眼床边那群手忙脚乱的人,没说什么,而是将手中雨伞一撑,放在了门口。 跟进来的林家大郎被那雨伞绊了一跤,正想将它移开,却被青竹呵道:“不想让人出事,就别动!” 林家大郎一愣。 青竹紧接着撑开另一把雨伞,塞到他手中:“撑在床顶上去!” 她语气之中满是不容置疑,索性也无旁的办法,林家大郎便按她说的,将伞撑到床顶上。 看着床上面色苍白,几乎没了气息的媳妇,他心中一恸,就要丢了伞扑上去。 “撑住了!”青竹厉声呵道。 林家大郎强自稳住心神,撑住雨伞。 青竹取出柳条,在产妇上方轻轻抽了几下。 王媪不明所以,满脸疑色:“青竹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这一个未婚配的小娘子,在此处添什么乱? “试试我家乡的法子。”青竹一边抽动柳条,一边道,“王媪你们继续唤产妇。” 产妇眼见着就不成了,她若是醒不过来,这孩子生不下来,便是一尸两命的结果。 产婆心下一凉,刚想开口说话,那产妇的呼吸声猛地一抽,睁开了双眼。 林家大郎一喜:“细娘!” 产婆几个也万分惊喜:“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快快,先缓一下,然后再用力,这孩子还没下来呢。” 产妇吸了几口气,觉得方才那股折磨得自己昏死过去的抽痛已然不见。 她打起精神,按着产婆的指示重新用力,而后身下猛地一痛。 “出来了,孩子出来了!”产婆喜道。 她在孩子背上拍了两下,紧接着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便响了起来。 房中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一胎,险象平生,终于是母子均安了。 贺令姜静静站在树下,等着青竹动作,果然没多久便见林家的房顶之上,有一道白影突然窜了出来,向远处飞去。 她双眼微眯,足下轻点便跟了上去,等到偏僻处,她手上画符一点,那道白影便被紧紧缚住,不得动弹。 白影的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长相如同寻常妇人,腹部鼓胀如同孕妇。 如果仔细看去,便可发现它喉间还有一道红线。 这鬼,名唤产鬼,是因难产而死的女子变幻而成的,它喉间的红线则唤作“血铒”。 产鬼就是靠着将血铒系到产妇的胞胎之上,不让婴儿降生。 而后再隐在暗处,抽动这条红线,让产妇疼痛难耐,不过抽动几下,再健壮的妇人,也会疼昏过去。 届时,产妇昏死过去,孩子生不下来,便是一尸两命,这产鬼便能成功害死人,借机吞噬死者魂魄,以此来壮大自身。 但产鬼也有弱点,便是惧怕雨伞,因而贺令姜才会命青竹拿着雨伞去林家。 那产鬼僵硬地转过脑袋,一双眼睛变得暗红,声音中满是恨意:“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若不然呢?”贺令姜四下看看,“这里又没有旁人。” “找死!”产鬼爪上指甲迎风而涨,然后便朝着她扑来。 贺令姜侧身避开,手上在腰间一勾,扯开锦囊冲着那产鬼眨眨眼:“当心了!” 那产鬼一击不中,还待再向她扑来,便见眼前突然多了一个身形,那物咧着大嘴,冲她乐呵呵地一笑。 黄父鬼! 她收爪,立时便要向远处逃去。 然而,这送上门的美食,尺廓又如何会叫它这般逃脱,手上一身,便揪住了那产鬼。 那产鬼心下着急,立时挣扎起来,叫声凄厉。 这黄父鬼,正是诸鬼的克星,若是落到他手里,怕是要尸骨无存。 尺廓扭着它不动,而后大嘴一张,整个魂体便都被他吞入腹中,产鬼的那刺耳的叫声,也瞬间消失不见。 他揉了揉肚子:“本还想怪你把我莫名唤醒呢,没想到竟是给我送食物来了。” “那你可是差点错怪我了……”贺令姜道,她这可是一番好心。 “如何,滋味可好?” “还行吧。”尺廓舔了舔嘴巴,“这产鬼也害过两条人命了,魂力还算丰厚。” “既然吃饱了,那便好好歇着吧。”说着,贺令姜又冲他张开了锦囊。 尺廓揉揉肚子:“老是呆在这锦囊中,闷得慌,若不然我今日就化成人形,跟在你旁边吧?” 贺令姜挑眉:“突然多出来一个人,你觉得我该如何说?” 贺峥阿满他们虽然知晓尺廓的事,可旁的护卫,连同这村正一家可不知晓。 她收了锦囊:“你若不想回锦囊里也行,自己幻化成旁的东西,跟着我就是了。” 反正黄父鬼皆是精于变幻,别说幻成个俊俏的郎君的,便是变作那一批骏马,跟在他们后面,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可尺廓才不想幻成旁的物事,长得不好看不说,还不能说话,那同闷在锦囊里有何差别。 他眼中微转,摇身幻作了一只色彩华丽非常的鹦鹉,然后扑腾着翅膀飞到贺令姜肩头:“走,走,七娘子快走!” 贺令姜气急反笑,伸手在它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怎么?你这是驱使起我来了?” “不敢,不敢。”鹦鹉叫道,“你看,我幻作鹦鹉,便能跟在你身边,即便突然开口讲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奇怪不是?” 更何况,这鹦鹉可比窝在锦囊里自在多了,他想飞便飞会儿,不想动了,便能蹲在旁人肩上,可不逍遥自在? 贺令姜焉能不知他心中所想,然而同个赖皮的黄父鬼,又计较什么呢? 她伸手揪了揪鹦鹉屁股上的尾翼,鹦鹉猛地痛叫一声,她这才心头满意,往村中走去。 第十四章 春旱 青竹看到她回来后,忙迎上前:“七娘子。” 贺令姜点头,望了望林家的方向:“产妇可是无虞了?” “是,母子皆安。”青竹回道。 王媪连着她家媳妇也已经回来,看着贺令姜从外面回来,不由好奇地问道:“娘子这是去了何处?” “睡不着,不过外头走了一圈罢了。”贺令姜浅笑着解释。 “哟,这是哪里来的鸟儿,这般好看?” 贺令姜走到灯下,王媪媳妇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她肩上停着一只羽翼华美的鸟儿。 鸟儿睨了她一眼,而后一扭头。 贺令姜眉梢轻弯,眼中尽是笑意:“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就跟着我不肯离开了。” “那这是认主了,可见这鸟儿有些灵性。”王媪笑着说,而后她又取出一个封红塞给贺令姜,“娘子莫要嫌弃,这是林家的谢意。” 林家媳妇方才难产,多亏得了青竹娘子的法子,才算顺利将孩子生下来。 虽则不知那她法子是否真是关键,然而原本已经晕死过去的林家媳妇,确实是在青竹娘子的放雨伞、挥柳枝之后,才醒过来,一口气将孩子顺利生下来的。 方才,林家已经谢过了青竹娘子,她却说,这法子,只是自家老家的土法子,是自家娘子命她来做的。 若不然,她一个婢子,也不能贸然行这等可能讨不着好的事情。 林家听闻,当下就要来亲自拜谢这柳娘子。 只可惜,青竹娘子却推拒了回去,只道自家娘子素来爱清静,如今正是凌晨,不愿旁人再去打扰她。 林家只好托她,将这封红转给柳娘子,另包了一份塞给了青竹娘子。 这是喜事,贺令姜也不推拒,而是顺手接了过来。 这一番折腾下来,此时已是天光微亮,王媪媳妇连忙到灶间,去准备诸人的早膳。 贺令姜便转身,先行回了屋内。 等用过早膳,贺令姜一行人婉拒了村正想再留他们一日的话,便踏上车马,启程了。 他们一路往西南方向而去,白日赶路,日头快落时,便寻个城镇或村庄落脚,偶也有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处,便暂宿郊外。 这样一连又赶了五六日,便到了邵阳境内。 贺诗人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景象,眉头微皱。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本当正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之时。 然而这邵阳境内,却是树木枝条软弱无力,花草颓败,连着那鸟雀的叫声也带着几分恹恹之感,全无春日生机。 今日已经行了好一段路了,贺峥隔着车厢,请示车内的人:“七娘子,四郎主,已到正午了,是否先暂作歇息,修整片刻?” “行。” 贺峥在路边寻了片避光的林子,停下了下来。 青竹琼枝先跳下车,从马车上拿出用具备好,这才请贺令姜同贺诗人下车。 贺令姜提着裙裾,双脚落到这邵阳的土地之上。 脚下是棕色的泥土,行走之间,似能轻轻扬起一片尘埃,干燥得紧。 她环顾一周,从那难有绿意的草木身上,便可猜出,此处怕是许久未曾落雨了。 贺诗人“啧”了一声,叹息地摇摇头。 琼枝刚在林间空地上铺好席垫,贺令姜踞坐其上,看着她正想取出茶具还有水囊,来为两人煮茶。 贺令姜止住了她的动作:“不用煮茶了,就这般喝吧,生得浪费水。” 此地一看便知干旱,贺峥几个去河边取水,却未必能如愿而归,现下的这些水,还是省着点用为好。 用来洗茶、煮茶,倒是浪费了。 琼枝点点头,打开水囊,在杯盏中斟了两杯水递给贺令姜与贺诗人。 贺令姜方饮了一盏,贺峥几个也取水回来了。 “如何?”贺诗人问道,“有水吧?” 贺峥点点头,面上却不乐观:“这河流看去,应当本也是一条大河,如今看来,这水面竟快探底了……” 这旱情,竟是如此言重。 贺令姜心头不由一沉。 此时正值春日,正是播种耕作的季节,如今春旱严重,百姓日常饮水恐怕都是问题,更别提再去灌溉庄稼田地了。 春日的粮食种不好,秋日欠收,便是凶年饥岁,百姓们这一年都不好过。 俗话说,大旱之后,必有大灾,说得也是这个道理。 然而,这自然灾祸,也非人力所能为,只盼此地官员处理得当,能为百姓多减少一些损失。 一行人稍作修整之后,又重新向前去。 渐渐地,道路两旁隐约可见村庄,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 贺令姜透过掀起的车帘望去,只见多数之人皆是灰头土脸的,一看便知是穷苦出身的百姓。 他们都提着或背着一个装水的木桶和背篓,或三三两两,或独行而往,似乎都在朝同一个方向去。 贺诗人探出头,去问一位老翁:“老人家,你们这是往哪儿去呀?” 那老翁抬起疲惫的头,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到土地庙去。” “哦?”贺诗人不禁好奇,“今日可是有什么热闹?” “郎君是外乡人吧?”老翁好奇地问。 贺诗人点点头:“正是,我们正好路过贵地。” 老翁叹了口气:“郎君只是路过还好,还能速速往他地去。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百姓,却是走不得了。” 他抬头,指了指周遭:“郎君也瞧着了,我们这处正是干旱,自正月起到如今,已经整整三月未曾落雨了。” 三月不雨,这邵阳境内的湖泊河流皆水位下降,到如今,竟有干涸的趋势了。 近处的水,被取尽了,那便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到如今,这方圆十里都已是无水可取,喝水都是一个难事了。 “那土地庙还有水源?”贺诗人好奇地问。 老翁摇摇头:“如今想再找水源,怕是要到二十里开外的地方的。” “不过,幸而咱们邵阳有善人,每隔两日会在这土地庙前施水,诸人皆可去领上一斗水,一家老小省着些用,也能用个两天了。” 说到这儿,老翁面上不由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 第十五章 躁动 贺诗人放下车帘,不禁感慨:“正值干旱缺水的时候,竟还有人这般施水,倒是少见。” 各地官府为防旱抗涝,都会兴修水利,通过水库水渠来储水泄洪。 然遇到这等大旱,即便是水库,也有枯水的时候,更何况,没有良好的引水方式,即便有水库,也难以顾及到所有百姓身上。 那些富贵人家,恨不得自家多储些水,又怎会在此时花费人力物力,去想法子弄到水库的水,再分给穷苦的百姓们。 施水的土地庙就在前方,行了几里路,就远远地看到路边的土地庙前已经排了长龙。 由于排队取水的人着实太多,车马不得不放缓了速度。 贺峥上前禀道:“七娘子,四郎主,眼下人多,咱们的车马怕是一时过不去。” “那便先停到路边,等等吧。” 透过掀起的车帘,可以看到施水的最前方,一面旌旗在空中微微飘扬,上书“太平”二字。 正中的几案上,摆着一座三尺高的神龛,只离得有些远,倒看不清上面供奉着的,是哪位神明。 提着木桶或者背着水囊的百姓,正按照施水之人的指挥,依次排队取水。 等取过水后,那些百姓都会自觉地走到那神龛前,朝着神龛一礼,表示谢意。 贺令姜远远地看着,见状不由眉头一挑。 突然,人群之中传来一阵喧嚣,是有人吵起来。 一名老汉愣愣望着自己倾翻在地水桶,一桶水倒在这干燥的泥土地上,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全都渗入土中,不见了踪迹。 他面上似乎还带着些茫然,喃喃念道:“没了?就这般没了?” 而后,他倏然反应过来,踉跄着冲上前,揪住那将他撞翻的壮年男子:“你赔我的水,赔我的水!” 壮年男子也是一愣,一面护着自己手上的水桶,一面将他拨到一边:“怎地能怪我呢?是你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我身上!” “明明是你,是你将我撞倒的,你赔我的水!”老汉拉着他丝毫不肯松手。 如今缺水,河流池塘干涸,土地开始龟裂,莫说灌溉农田了,便是日常饮用都成了问题。 幸而有太平教的善人们,不辞辛苦遥远,时常来这处施水。 但水量毕竟有限,每户人家,每两日只能领一斗,这是规定。 这桶里的一斗水,是一家老小两日的用水,如今就这般撒了,他又去哪里寻水去? 壮年男子牢牢护着自己的水,唯恐被这老汉抢走:“你快些走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两人就这般撕扯起来,原本还算平和的队伍,顿时躁动起来。 “住手住手!”施水的人眼见着要打起来,连忙上前阻拦,将两人分开,“为何在此处争执吵斗?” 老汉松开紧攥着男子衣衫的手,哭诉道:“仙长啊,是这人将我的水给撞翻了,如今又不认账!” “胡说!”男子也不甘示弱,“明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两个人虽然住了手,然而嘴上争吵却不定。 那施水的人被他们吵得头疼,连忙摇了摇手:“好了,别吵了。这位老丈,你的水既然不小心洒了,今日便特允你再额外领一斗便是。” “当真?”老汉眼中猛地迸发出惊喜,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如此一来,这两日的用水,总算有了着落了。 那人点点头:“自然。” 说罢,他又环视一圈周围众人,而后朗声道:“近来,水库的水也愈发少了,便是我们太平教倾尽全力,也只能运出这些水来,还望诸位乡亲们珍之爱之,莫要不小心洒了。” “定然如此,我们会多加小心的。太平教的诸位仙长们,能怜百姓苦难,在危难之时及时伸出援手,我等亦是感激不尽。” 众人面上皆是感激之色,朝着那人拱手作揖,表示感谢。 整个邵阳境内,三月不雨,水源亦越来越少,得亏这大半月来,有了太平教的诸位仙长施水,他们才免了为用水而四处奔波忧心之苦。 那人摆摆手:“诸位也莫要心忧。待明日,我教教尊,便会在城外的七星池台求雨祭祀,届时大雨降临,便能解了咱们这缺水之苦了。” 周遭的百姓听了,都不由眸中一亮:“教尊要祈雨了?” 如此一来,这旱情想必很快便要过去了。 人群之中不由欢腾雀跃起来。 贺诗人侧首,好奇地看向贺令姜:“太平教……看他们穿着打扮,倒像是道教中人,令姜,你可曾听闻过?” 贺令姜微微摇头:“以道教原旨为基础,衍申出来的道义教派不胜其数。虽则以玄门七十二宫观为正统,然而民间各流派,亦不在少数。这太平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能花费精力,运水分给缺水的百姓们,倒也算得上乐善好施了。”贺诗人看着车外长长的队伍道。 贺令姜未置可否。 天下宫观教派,自然不乏乐善好施、匡扶正义之辈,只是若说这善举背后,是否当真不带私心,便无人能就此下了结论。 借着施善之举,来扩大教众,树立良好名声,加深教众的信仰,亦是各教派常用的手段。 只是,这般手段,并算不得什么弄虚作假,且对部分百姓而言,确实是有些实质的好处,也便无人指摘了。 等到众人都领过水,道路上终于空了出来,贺令姜这一行人,这才驾着车马,缓缓往城内而去。 相较于其他郡城的热闹繁花,邵阳城却显得很是冷清,空气中尽是干燥之感,吸上一口气,便觉得能夹杂着不少浮在空气中的尘土。 贺令姜几人在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 邵阳干旱,小点的河流都断流了,各家井里的水,早就见了底。 大家都在为用水发愁,除却那冰铺、饮子铺还有新开的水铺生意格外火爆,其他店铺都是门可罗雀。 许多伙计,都被打发回了家,只店主或掌柜守着冷清的一个店铺。 此时,那客栈的掌柜正倚在桌前,无聊地打发时间,看到他们这一行人,车马粼粼,不由眼中一亮。 第十六章 祈雨 掌柜的打起精神,热情地上前应道:“诸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住店。” 贺峥看向满面笑容的掌柜:“店中用水可足?劳掌柜的先备些吃食和茶水,然后再将我们这些马匹也好好打理一下。” 这一路行来,除却中途歇了一次,让马匹喝了点水,此后都未见着水源,他们水囊里的水又要省着些用,这马匹已然渴了有大半日。 “客官放心,这水是有的,是咱们赶了老远,特意去水库取了水,备着的。只是……” 掌柜搓搓手,笑了笑:“这价格嘛……要比平日贵上不少。” 贺峥瞥了他一眼,掏出一贯钱递给他:“这些可够?” 看着这钱,掌柜的顿时眼中一亮:“够了够了,诸位客官稍坐,我这就让人去准备茶水吃食。” 用过饭食后,贺令姜向那掌柜打听消息:“掌柜的,先前在城郊时,看到有太平教的仙长们在施水。不知这太平教,又是何教派?” 掌柜捋了捋自己的羊角胡,悠悠道:“小娘子定然是从外地来的吧?” “这太平教,现如今,可是咱们邵阳信徒最为众多、香火最为鼎盛的教派。” “您看看,这大旱一来,大家都恨不得只顾自己,便是官府也有心无力。只有太平教的仙长们,一月余来时常施水,给了百姓多少便利。” “如今,在咱们百姓心中,这太平教才是真正顾念百姓之人呀。” 他言辞之间,尽是对那太平教的推崇:“更何况,太平教的清元教尊,还能以符水治病,百病皆可医治,符到病初,一手玄妙手段很是了不得。” 这大旱时期,本就容易滋生各种病患来,但若能求一求太平教,请教尊符水疗病,就能符到病除了。 贺令姜面露讶色:“那清元教尊竟是如此厉害,什么病都能治得不成?” “自然。”掌柜的声音微扬,“这可是我亲眼所见,那还有假不成?” 他指向外头道:“先前那东街的刘家二郎腹中胀痛不止,便是喝了教尊的符水,一下子活蹦乱跳起来。” 贺令姜“嗬”了一声:“竟是这般厉害!” “自然。”说到太平教,他颇有与有荣焉之感,“潜心信道之人,以符水饮之,疾病自愈。可若是你心中信仰不虔诚,那也莫怪这符水也救不了你了……” “那便是说,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贺令姜眉梢微微上扬,语气中便带着几分怀疑了。 掌柜面上一肃,连连摆手:“娘子可不能胡言,自个儿心中不虔诚,怎能怪清元教尊的符水救不了人呢?这要怪,只能怪自己向教之心不诚。” 贺令姜点头,心下却不置可否。 这心诚不诚,外人又怎么说得准呢? 不过是能救的,便说是心诚向教之人,不能救的,便扣顶心不虔诚的帽子与他罢了。 她本以为,这太平教便是借着施善,来吸引教众,这种行径本也无可厚非。 如今,听掌柜所言,这太平教,亦是用了不少弄虚作假的手段啊。 所谓符水治病,贺令姜身为玄门之中,自然也知晓。 就是把神符焚烧成灰,用酒或水和合饮下,使符存于心中,心有所思,符的神力就随之发出,神力发出,病疾被驱散,人就会恢复健康状态,精神饱满。 人食五谷杂粮,难免不生病,可符水虽能治病,却也不是万能。 符水所治的病症,都要有个前提,那便是因妖邪秽物所生。 那自然病变而成或意外伤病,便不在符水能治的范围了。 各行各业,各司其职,玄士有玄士擅长的领域和法子,医者亦有自己的仁心手段。 这太平教偏要说自家符水什么都能治,若是治不了,便是患者信念不诚,这便是行骗了。 掌柜笑着又道:“如今许多百姓家,都供奉着清元教尊的神龛呢。就连我这处,也供了一尊神龛。” 贺令姜眸光微转,果然见其身后的柜子上,立着一尊一尺见方的神龛,里面的道人身着法衣,手持拂尘,面容端严,想来便是那清元教尊了。 “听说,明日清元教尊要开坛做法,祈雨祭祀?”贺令姜又问。 掌柜点点头:“是呀。先前大家伙就请过教尊做法,只是那时教尊说,要等一个黄道吉日才可。可算等到明日了,待教尊做法之后,这大旱的日子也便要过去了。” 贺令姜面上浅笑:“掌柜倒是信任清元教尊。” “自然。”掌柜愀然肃容,“教尊说的事,又何时出过错?他既然定在明日开坛做法,定然能祈下雨来。” 这掌柜看起来对着太平教的清元教尊深信不疑,贺令姜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便自去回房歇息了。 虽然只初至三月中旬,然而空气燥热。 贺令姜推开窗户,抬头看看外面天色,日头已经落山,晚霞漫天,毫无要下雨的趋势。 所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自古至今,普通百姓虽无玄门占卜预测之能,但在天气变化上,也能根据生活经验,总结出许多能预测的征兆。 看这晚间云霞漫天,明日该是个大晴天才是。 然而这凭借生活经验总结出的预测之法,却也非每每都准。若是明天祈不来雨,这太平教辛苦收拢的人心,岂不是就散了,他们又怎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贺令姜吩咐琼枝,去准备了一套笔墨纸砚过来,置于房中桌上,而后凝神聚气,提笔在纸上写上一行小子。 紧接着,她又从袖中掏出三枚铜钱,重叠在一起,合于掌心,定下心来闭眼默念。 手上微动,掌心的铜钱也随着她的念想摇动起来。 过了几息,她心念一动,将手中的铜钱轻轻一抛,铜币掉落在桌面上,旋转了几圈又轻轻打了几个摆儿,终是停了下来。 贺令姜提笔,将铜钱的正反一一记在纸上,如此重复六次,便成了一个完整的六爻卦卜。 她拈起面前的写了卦象的纸张,心下了然。 明日,果真有雨。 那太平教所谓的祈雨祭祀,不过是事先通过卦卜或者天象之法,算准了何日有雨,便在那日做法祈雨,来诓骗百姓罢了。 第十七章 求见 贺令姜望着窗外,又捻了捻手上的卦纸,眉心不由拧了起来。 明日下雨,只这雨,怕非一场福事啊…… 她想了想,还是下楼去问那掌柜:“掌柜的,不知这郡守府是在那个地方呀?” 掌柜此时正在柜台前无聊地哼着曲子,闻言不禁掀起眼皮问道:“娘子问郡守府作甚?” “我们从外地而来,需或有些路引上的事情,要求见一下邵阳郡守……”贺令姜笑道。 掌柜了然:“这郡守府离咱们客栈倒不算远,可也不近。从此处过去,约摸着要小半个时辰。” 贺令姜点头,没再问什么,便抬脚重又上了楼,拾起桌上的卦纸,又是忍不住皱眉。 侍立在一旁的琼枝,终是开口问:“七娘子,方才那卦象可是有不对的地方?” 贺令姜微微颔首:“我得出去一趟了。如若四叔问起,就说我出去办事了。” 听闻她一人出去,琼枝有些担忧:“可要唤上贺峥一道?” 他们这些人里,还是要数贺峥的武艺最好,若是有什么事,他也能护住七娘子。 贺令姜看了看她忧切的神色,不由好笑:“我此番出去,又不是要需寻人打架,叫贺峥反而不便行事了。” 更何况,这事也不是将人打趴下,便能解决的。 她又看着琼枝道,“琼枝,你素来爱研习医术,对易容之术也有些研究。来,正好帮我乔装一番。” 琼枝面上皆是疑色:“娘子这是打算做什么?” “我今夜就去那郡守府上,给这邵阳郡守算上一卦。”贺令姜莞尔道。 “算卦?还去邵阳郡守府上?”琼枝这下更是不解了,合着娘子方才问那郡守府的位置,是有这般打算? “是呀。”贺令姜指指桌上的卦纸,“这卦象确实有些凶兆,大旱之后落雨,却未必全然是个福气。” “既然知道了,我便去给那邵阳郡守提个醒,也免得届时遭了殃。” 琼枝无奈点头:“咱们眼下手边东西也不齐全,婢子也只能给您勉强修饰一番,可比不得素日精细。” 贺令姜摆摆手:“这倒无事,不过是遮掩一二罢了。” 既然如此,琼枝那处也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她又下了趟楼,从马车中取出要用的物什,手脚麻利地将贺令姜从头到尾收拾了一番,然后,又给她换上备用的粗布衣衫。 一位面容清俊的年轻道长,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贺令姜对着镜子,满意地赞许:“还不错。” 这番打扮,只要不在白日细看,便不会发现什么不对。 她又伸手取过横在一旁的旗幡,这旗幡还是阿满趁着那掌柜不注意,抽了他家的竹竿,又撑了一面粗布,草草制成的,上书“测算祈雨”四个大字。 贺令姜手执旗幡,衣袖微甩便带了几分出尘之感,她用略显低沉的声音低声问道:“依几位娘子看,贫道这身行头如何?” 阿满不由抚掌:“绝妙,娘子扮起这道长来,倒是比云居观的小道长们还能取信于人。” 贺令姜不由莞尔:“你们且等着儿,我去会儿便回。” 晚霞渐渐散去,天色愈发暗淡了几分。 她推开窗子,趁着旁人不注意,一个纵身,偷偷地溜出了客栈,直奔那郡守府而去。 城中宵禁还未落下,但因着干旱,此时街上却早已没了什么行人。 贺令姜足下疾奔,到郡守府前时,这天刚刚完全黑下来。 她放缓步子,作出悠然姿态,走到郡守府的侧门前,叩了叩门。 看门的老仆打开角门,一脸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年轻道士:“这位小道长,晚间叩门,不知有何贵干?” 贺令姜举了举自己手上的幡布,示意他自己看。 “测算祈雨?”老仆幸而也识得几个大字,看罢连连摆手,“我们府上可没有人要测算祈雨的,小道长还是去旁处问问吧。” 许是他身上确实带着几分仙风道骨之姿,对着这面前的年轻道人,老仆言语倒还是客气,只低声劝他快些离开。 贺令姜脚下却不动:“我可不是来为你们府上的人测算的。郡守近来定然为大旱之事头疼,我来,便是来祈雨的。” “祈什么雨啊?有那一个太平教折腾还不够?您就别凑热闹了……” 近日来,邵阳境内突然兴起一个太平教,先是借着符水揽了一批信众,而后又借着干旱缺水之事,大肆宣扬教义引得百姓争相拜入门下。 一时间,搅得郡中百姓,皆以信奉太平教为先。 郡守素来便不喜这太平教的做法,觉得都是些弄虚作假的招式。 如今更是不满,甚至都在府中下令,不许府中诸人去私下供奉那什么清元教尊。 前两日,那太平教便放出风声,清元教尊明日要设坛作法,祭祀祈雨,邵阳郡城内外莫不欢呼雀跃。 郡守却未报什么期待,这自然天象,可是人力能改的? 但这雨一直不下,也是头疼要命的事,近来郡守急得嘴上都起了个大泡。连他这看门的老仆,远远望了一眼,便瞧着了。 如今,这小道长又要上门说什么祈雨,可不是又来找不痛快的? 看来这邵阳郡守,对那太平教没有什么好印象啊。 如此,正合她意。 贺令姜摇头,认真地冲着老仆道:“我可不是来凑热闹的,我是来为郡守解忧的。” “你说,你家郡守是不是对那太平教,大肆招揽人心之举,很是不满?” “而我,恰好能助郡守揭穿那太平教的画皮,还能解决这邵阳大旱缺水的困局。”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递给那老仆,“还望老丈为我传个话。” 郡守对那太平教不满,这府中之人皆知。 可这么久过去了,郡守也未能拿它如何,反而叫那太平教借着施水的功夫,揽了一批信众,煽动人心,隐有对抗官府之势。 这揭了太平教画皮的大话,谁不会说呀? 老仆本想拒绝,可颠了颠手中的钱串,眼中一转又转口道:“那我便替你传个话,可郡守见不见你,便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贺令姜微微点头,又掏出一张纸条塞给老仆:“劳烦老丈将这纸条一同传给郡守。” 且不说这邵阳郡守是否当真痛恨太平教,又或心系百姓。 只要他记挂着自己的官途,看了这纸上内容,定然会召见自己的。 第十八章 取信 果然,贺令姜等了片刻之后,便见那老仆匆匆过来:“先生,郡守请你进去。” 贺令姜点头,跟着那老仆穿过院子,来到了花厅前。 邵阳郡守正负手立在厅中,看到贺令姜后,他先是细细打量了一番,见面前之人虽然年轻瘦削,然一举一动间却洒脱肆意,颇有几分高人之姿,与那寻常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倒有几分不同。 他面上微凝,肃容问:“这位先生纸上所写,又是何意?” “若是胡言乱语戏弄本官,可莫要怪我届时将你打出去。”语气中已是带了几分威压。 贺令姜却浑然不惧,只是朗朗一笑:“郡守既将我请进来,不正是唯恐这纸上所写之事成真?既然如此,又何必故作姿态,来恐吓我呢……” 明日这雨,一定是会下的。且,这大雨将会连下多日而不止,生出洪涝的隐患来。 大旱之后,必有大涝,说的就是这个理。 贺令姜这张纸条,不过是将她测算出来的卦象结果告知邵阳郡守。 无论是当下大旱,还是明日的祈雨,都是他心头烦忧。 若是一直旱下去,这邵阳境内百姓就要继续受苦。 如若明日那太平教真的求下雨来,对着邵阳自然是好事。 可是如此一来,那太平教的势力影响亦会进一步扩大。 太平教与官府本就有隐隐对立之势,其地位要是进一步稳固,对这邵阳郡守的地方治理自然不是好事。 若是不小心弄出什么乱子来,届时更是难以交代。 但即便如此,邵阳郡守私心里也是希望那清元教尊真能如他所说,求下雨来,免了邵阳百姓缺水之苦。 如今,却突然有那自称是太清观的玄士上门来,说明日定然会下雨,且这暴雨多日而不止,积水成涝,后续恐会造成灾害。 他纵使心中存疑,然谨慎起见,也还是将人请了进来,多问上两句,才可放心。 “你如何断定太平教明日定会祈下雨来?”邵阳郡守眼睛微微眯起,半信半疑地问她。 贺令姜示意他看自己手中的幡布,“测算祈雨”四个大字,在厅中灯火的映照下,分外清晰。 “我们太清观中的玄士,多有一技之长。贫道擅长的,恰正是那占卜测算之法。这雨,明日会下,自然是测算出来的。自然天象,示之昭昭。” “你是说,这雨并非那太平教的清元教尊施法求来的?”邵阳郡守眉梢微动。 贺令姜面上嘲讽一笑,似是对那祈雨的说法很是不屑:“大道自然,岂是区区人力可控的?”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便是玄门之士,不过也是在大道之中,顺应而为,拼尽全力想去争那一线机缘。 “太平教所谓的祈雨,不过是事先测算,算准了明日会落雨,便提前几天放出要祈雨的风声罢了。” 邵阳郡守瞪大眼睛,彻底明白过来:“届时雨落,本是自然天象,可那清元教尊却能借机说,这是自己祈来的,以此赢得教众信服。” 他心中不由暗骂一声,那清元教尊真是奸猾,竟仗着事先测算出的下雨时机,来招揽民心! 怨不得,早些时候,邵阳百姓请清元教尊设坛施法时,他却言时机未到,原是推辞,就等着这一日呢! 那清元教尊,若能算准下雨的时机,自也算厉害。 可测算天气雨晴,与那做法祈雨,乃是两回事。 前者可不如后者那般,能收拢诸多民心和教众。 邵阳郡守心中愤恨,却也并未完全信了贺令姜的话:“你说你是通过测算,得出明日会下雨的结论,可有凭证?” 毕竟面前这玄士,说是自己出自玄门之手太清观,可却拿不出凭证,就这般上下嘴一碰,他也不能全然相信。 更何况,那纸上还说,这场雨连下七日而不止,会有洪涝之灾。 这种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若要提前做好准备,其中花费的人力物力亦不可小觑,这玄士要取信于人,还是要拿出更可信的凭证来。 贺令姜轻叹一口气,这邵阳郡守果然不会这般轻信与她。 她抬眸,凝神去朝他面上看去。 邵阳郡守只觉,那一瞬,面前之人的气势陡然一转,眼中甚有几分摄人之势。 他顿时身上一顿,不知作何反应。 然而贺令姜的目光在他面上不过停留几息,而后便转过眼去,微微阖眸片刻。 而后,才掀起眼皮道:“郡守生于岭南之地,六岁之时,遇水灾,险些落水而亡,幸得路人相助才捡回一命。” “二十五岁时,中进士,而后官海沉浮,如今四十有二,任这邵阳郡守。” 邵阳郡守心下一动,他几岁种进士,官场又如何沉浮,不难打听。可那六岁落水之事,却鲜有人知。 贺令姜的话却还未说完:“郡守这一生,子息昌盛,家族相偕,只是……” 她顿了顿,才缓缓道:“父母缘浅……终是生恩难报……” 他竟知晓! 邵阳郡守心中一震,这下子不得不信了,面前这术士,当真是有些手段的。 人人皆道,邵阳郡守事母至孝,却无人知晓,他如今的母亲,实则乃是他的婶母。 他出身寒微,未及降生之时,父亲去山中打猎便丢了性命,母亲受到刺激早产,拼死将他生下,却也就这般去了。 是他那寡居的婶母,抱回了嗷嗷待哺的他,受尽艰辛将他拉扯大,又送他念书科举。 待他稍大些时,婶母告诉了他爹娘之事,但他却一直将婶母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便是日常,也是以“阿娘”相称。 这事,除了阿娘与他,便是他的夫人子女,都是不知晓的。 这玄士,竟能从他面上推算出这么多的事来,可见不虚。 既是如此,那纸上所写,自然并非大放厥词。 明日,那清元教尊祈雨之后,定然会下雨,且这暴雨不止,洪涝将来。 想到这里,他不由拧眉。 明日落雨,只怕全城百姓都开心雀跃得紧,他若是此时提醒众人,后续可能会有洪涝,怕也难以取信于人。 他望着面前的贺令姜,将心头疑虑吐出,向她求教:“道长既能算准下雨的时机,不知可有法子,让这邵阳百姓不再轻信太平教,而是能警惕起来,提前做好防范?” 贺令姜抚了抚衣袖,压低声音道:“我这里恰有一计,郡守或可一听。” 第十九章 宣扬 “吱呀”一声沉重的声响。 邵阳城内,原本刚落闸不久的城门,又缓缓开启,十来匹快马,跃过城门,各自朝着远处的村庄奔散而去。 守门的门卒,望着那远去的快马,心中疑惑:“郡守此时派了这般多的人出城,不知要做什么事?” “谁晓得呢……” 夜间降临,普通百姓别无消遣,各家各户都早早地熄了灯,准备入睡。 悠长的巷子里,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胸前挂着一个沉重的的竹梆,左手拿一根短棒,右手提着一盏灯笼。 “!” “!” 在婆娑的夜色中,那人孤零零地行走在街巷之中,有节奏地击打竹梆,声音在空荡荡的街巷中一圈圈地漾开。 紧接着,他扯开嗓子,悠悠唱道:“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相测算,明日申时一刻,大雨滂沱,七日不止,各家各户,做好防范!” 睡梦中的赵三翻个了身,嘟囔道:“这打更人是怎地了,说什么明日大雨?” 睡在他身旁的媳妇翻身下床,推开窗子,打更人的唱声伴着干燥的夜风传来:“天相测算,明日申时一刻,大雨滂沱,七日不止,各家各户,做好防范!” 赵三媳妇眼中一喜:“说是天相测算,明日申时一刻,会有大雨呢!” 赵三这下子清醒过来,忙不迭地爬起来,竖耳去听:“果然,说明天会下雨!” “太平教的清元教尊明日不是要设坛施法,祭祀祈雨吗?看来还真是灵验……”赵三媳妇连忙拜了拜。 赵三瞥了她一眼:“你这是乐傻了吧?那清元教尊还未施法呢,可方才那打更人却说得清清楚楚,明日申时一刻有大雨。” “他怎地知道,明日何时下雨?” 赵三心头疑惑,连忙披上外衫,趿上鞋子就开了自家院门,追上那打更人。 “打更的,明日申时一刻,真会下雨?” 周围的人家,听到这打更人的念词,都忍不住打开门来问,赵三这一声,正是问道他们心头上了。 打更人又“”敲了几声竹梆子,而后才扬声开口:“这可是郡守请了太清观的仙长,测算出来的,那还有假?” “那可是太清观,大家不会不知道吧?”打更人环视了一圈众人,问道。 “知道,当然知道!”人群中有人叫道。 “这太清观,乃是天下玄门之首,里面的仙丈们,精于占卜测算,更通晓玄术,能降妖除邪。哪个能不知呀!” 只他们邵阳,虽是一郡,却地处偏远,玄门七十二宫观竟无一扎根于此,寻常便是想拜上一拜,也无机会,当真是令人叹惋。 听这打更人说,这竟是太清观的仙长算出来的! 那么,明日必然会下雨了,众人顿时雀跃起来。 人群中还是有人问道:“可是,太平教的清元教尊明日不是要祈雨吗?这雨到底是清元教尊祈来的,还是太清观的仙师算来的?” 旁边的人敲敲他的脑袋:“清元教尊还未施法呢,怎能说这雨是他祈来的呢?” 打更人见状一笑,又拉长声音大声道:“太清观的仙长说了,天象自然,非人力所能为。祈雨之说并不可信,不过是根据天象,事先测算好何日何时下雨罢了!” “若不然,何意早不祈雨,晚不祈雨,偏要在明日未时三刻再设坛作法呢?” 是呀,若不然,何以十多日前,众人求清元教尊施法祈雨,教尊却推辞说,并非良辰吉日呢? 这良辰吉日,不是他说了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下对清元教尊的那份推崇便动摇起来了。 这些百姓,并非全然都信奉太平教。 只平日里,那太平教宣扬得确实有几分了得,且自大旱以来,又施水与民,让大家都不由亲近推崇起来。 加上干旱缺水,清元的祈雨之举,更是牵动邵阳百姓的一颗心。 这祈雨嘛,本就是带着万分期望,却也带着万般不定。 雨下不来,肯定是失望的,可雨能落下来,那份期待成真的喜悦才是巨大,连带着对祈雨的人,也会自然生出推崇敬服。 可如今,郡守请了太清观的仙长测算,咬定说,明日申时一刻定然下雨。 大家对祈雨的那股期待一下子就淡了去,届时,即便落雨,也让人觉得不过是如仙师测算的那般,便是无人祈祷,那雨也自会落下。 百姓心中那股刚建起的信仰,还未来得及巩固,便有些摇摇欲坠了。 打更人看着众人面上神情,口中又道:“大家心中若是不信,只待看明日的落雨时间,是不是正如仙长所说,在申时一刻便可!” 是呀,明日看结果便是! 反正,若真如太清观仙长所言,这雨能下来,无论是不是清元教尊祈来的,对他们邵阳都是好事啊! 众人不禁又欢腾起来。 打更人又连连敲了梆子,唤着众人安静下来:“太清观的仙长亦测算而得,大雨滂沱,七日不止。” “所谓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各家各户还要早早做好防范。” “明日天亮,郡衙便会召集劳力修筑河堤,挖掘渠道。各家各户,若有壮丁报名出力,今年可免五成赋税!” “五成赋税!”有人惊呼出声,那可不少呢! “我去!” “我也去!” 一时之间,他们也不知该为三月后即将到来的大雨欣喜,还是为仙长预测的洪涝哀叹。 总而言之,一切到明日,便有了定数。 但这可免赋税的活儿,却也可以先报个名,占个名额来。 这一夜,这样的打更人,这般关于太清观仙长,降雨祈雨,以及洪涝隐患的讨论,出现在邵阳城的每一处街巷里。 就连郡城之外的各处村庄里,村正也被郡衙派来的人连夜唤醒。 他们不得不趁着夜色,满村去宣告太清观仙师的测算,提醒各家各户做好洪涝防范,与此同时,也号召劳力参与筑堤挖渠之事。 等到天亮之时,街头巷尾的孩童、乞儿口中唱的,皆是打更人那句“天相测算,申时一刻,大雨滂沱,七日不止,各家各户,做好防范!” 便是那等昨夜睡得死,没有听到街巷动静的,也听闻了这等说法。 而此时,太平教的教观之内,有弟子匆匆冲进清元教尊的袇房中:“教尊,不好了!大事不妙!” 第二十章 雨落 清元此时正在为祈雨而凝神静思,被人突然扰了清净,难免不悦。 他眉梢一皱,看向那弟子,厉声问道:“出了何事,要这般慌慌张张的?” 那弟子甚至来不及擦去额头的汗珠,猛喘了两口气,便一股脑儿地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全都倒了出来。 清元听罢,不由大怒,手掌在桌案上猛地一击,发出“啪”地一声响。 “岂有此理!竟然坏我大事!” 那弟子被他吓得浑身一僵,抹了抹额角的汗,才嗫嗫嚅嚅地问道:“教尊,您看如今咱们该怎么做?这祈雨仪式……” 一夜之间,那街头巷尾都传满了“天相测算,申时一刻,大雨滂沱”的说法,就连那三岁稚儿,都能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听城内的百姓说,这是郡守特意请来的太清观的玄士算出来的,说是今日申时一刻,滂沱大雨便会准时而至。 且,这玄士还说,大雨滂沱七日不止,后面恐会引发大涝。 因而邵阳郡守,一大早便召集了劳力,去挖渠筑堤,更许以免了五成赋税。 这话一出,百姓们哪有不心动的,各个都扛着镐头铁锹,带着箕畚去郡衙了。 如今,郡衙的人已经带着百姓们出发干活去了。 教尊今日未时三刻便要祈雨,可届时,这雨无论下来不下来,都捞不着什么好处了啊。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清元:“教尊,您看……咱这祈雨仪式还要不要继续?” “继续!怎能就这么算了!”清元又是一掌击在桌上,桌案砰砰作响。 “他们以为提前说出下雨的时机,就能让我这么灰溜溜地算了?没门!” 这雨,是他先说要祈的,那太清观的老道便是算出何时下雨又如何? 只要这雨下来,他们完全可以推说,是那人捏着他祈雨的时机,胡乱蒙的。 至于,百姓们信不信? 这些人最是愚昧,只要多找人在他们耳边念叨念叨,再另做些神迹奇象出来,不信也能信。 更何况,他在测算之时,可没算出有什么大涝的迹象。 届时,只要雨停,便可将那人的话打为谎话,就连先前算准的落雨时刻,也能顺理成章地说他是胡乱蒙的。 便是那人是太清观的又如何? 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 他冷笑一声,眼中尽是冷光。 这太清观,他们因着计划不得不蛰伏,不曾去主动招惹它这所谓的玄门之首,这些人倒是嚣张地上门来打脸了,当真是欺人太甚! 如若能借机杀杀太清观的威风,再揽一波民心,那便再好不过! 他们在南方一带的行事,也能更加便利一些。 未时二刻,清元带着一众弟子,到了七星池畔。 信奉太平教的百姓们,都围聚在一旁。 这其间,有那仍旧一脸虔诚,不改信仰的。 也有许多百姓,虽听说太清观仙长测算的下雨时刻,却也仍然忍不住了来凑个热闹,看难得一见的祈雨仪式。 到底是不是申时一刻下雨,等下便可知晓了。 清元身着道家法衣,手持拂尘,一派仙风道骨之姿,缓缓登上祭坛高台。 这祭坛的建造,乃是仿北斗七星形状,在山石上开凿而成水池。 水池走向由北向南,北高南低,可由石阶拾级而下,池中积水终年不干涸,被太平教的人称为“七星池”。 寻常的消灾祈福、投简除罪都在此处进行,如今为了祭祀祈雨,祭坛上摆了特意准备好的贡品,周遭更多了几分庄严肃穆。 清元上前,先点了三柱朝天香,跪倒在蒲团上俯身拜了三拜。 拜过青天之后,他这才起身,左手捻了一个诀,右手拂尘一甩,脚下便迈起玄妙的步伐来。 他双目半阖,脚下动作间,嘴中也开始念起咒来。 “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润泽,辅佐雷公。五湖四海,水最朝宗。神符命汝,常川听从。敢有违者,雷斧不容。” 这话,他约莫了念了三遍,而后便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从袖中抛出三道符箓,放到火上点着,而后口中猛地一喝:“急急如律令!” 被引燃的符箓,被抛到高空中打了几个卷儿,火苗在空中颤巍着越烧越旺,最终将符箓烧作灰烬。 风一扬,便消散在天际。 清元捏诀,冲着苍穹直直一指:“雨来!” 周围的人随着他的动作,也朝着天空望去。 只见,晴日当空,哪里有丝毫要落雨的痕迹? 众人望得都脖子酸痛了,却不见这老天有变脸的样子,他们不由心下打鼓,这雨能下来吧? 清元教尊法力可不浅,更何况,郡守请来的太清观仙长不也说了吗?今日必然落雨。 眼见着申时一刻就要到了,清元手上又一指,口中再次喝道:“急急如律令!雨来!” 他话音刚落,突然卷过一阵风,吹得人们不得不扶住了帽衫。 他们微微眯眼朝天望去,天上的云彩也紧跟着厚重起来,眨眼间便将先前还耀眼的日头遮得个严严实实。 云朵越来越暗,大风卷地,吹乱一池浅水,周遭的树木也猛烈地摇晃起来。 清元指上朝着苍穹再一指,这咒第三次出口:“急急如律令!雨来!” “轰隆”一声猛响,瓢泼般的大雨便落了下来。 “落雨啦!” “当真落雨了!” 众人不禁雀跃起来,不顾自己已然被淋成了个落汤鸡,高举着臂膀拥抱这难得的大雨。 整个邵阳境内,瞬间被雨云遮住,倾盆大雨如同银河倒泻,滋润着这干涸已久的土地。 城内城外,无数的百姓都涌上街头、村口,在雨中欢腾着、雀跃着。 这雨,果然在申时一刻,如时而至。 至于,这雨到底是清元教尊求来的,还是太清观的道长算准必然会下的,他们也无心去想,只想暂时沉浸在这巨大的喜悦中去。 马车上的贺令姜掀开车帘,风卷着雨水潲进车内,她喃喃道:“下雨了啊……” 风卷着她的叹息消失在雨里。 这雨,也不知是喜是忧。 第二十一章 破庙 邵阳的大雨,是要连下多日了。 贺令姜一行人既要赶路,自然是一大早便出发,争取在路上变得泥泞难走前,离开邵阳境内。 她先前已经提醒了邵阳郡守,也给他支了法子。 届时大雨多日不止,太清观仙长的测算自然就是准的,那太平教的祈雨也便是骗人的了。 这下子,他们收拢人心的计划,便要落空,说不得,百姓们对其还会生出几分招摇撞骗之感。 只是,这毕竟不是最紧要的,关键是这大旱之后紧跟着而来的水涝。 所幸,邵阳郡守已派人事先去挖渠筑堤了,亦派了人手,去提醒百姓们事先做好防范。 天象不可转。 但他们毕竟提前得知,而不是等三五日大雨下个不止之后,才逐渐觉得不对,到时候再去防范,难免就来不及了。 只愿,这提前的准备,能帮他们应对即将接踵而来的大涝吧。 马车在雨中前行,速度便放了许多,即便他们早早便出发了,现下也还未离邵阳境内。 贺诗人看着车外的滂沱大雨,暗自皱眉:“这般大的雨,我们的马车可要小心点,等会儿可别陷进泥坑里出不来了。” 他这话音刚落不久,车厢便猛地一坠,而后便停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他心头一跳。 果然,紧接着贺峥就来报:“七娘子,四郎主,车轮陷进泥坑里了,得先下来一下,想法子将车轮抬起来。” 贺诗人一拍自己的嘴巴:“果真叫我说中了。” 贺令姜瞥了他一眼:“雨天行路,难免如此。四叔拍自己作甚?这马车不可是因着你那乌鸦嘴才陷进去的。” “说谁乌鸦嘴呢?”贺诗人眉梢一扬,这话是他说的不假,可若要嘲他乌鸦嘴,他可不认。 “贺令姜,你昨夜偷偷溜出去,我可没说你吧?” “行。四叔的嘴巴,好得很。”贺令姜言不由衷地敷衍,而后也不管他了,提起裙裾下了马车。 一下马车,这才知晓外面的雨有多大,即便是撑着伞,那雨也刷刷地往伞里潲。 阿满连忙另拿了一把伞,放置她身前帮她挡着。 然而便是如此,她不过下车一会儿,裙裾也都湿了个透。 她同贺诗人站到一旁,贺峥几个则俯身齐齐使力,将这陷进去的车轮抬了出来。 赶车的护卫一扬鞭,马车往前走了两丈,远离了那水坑。 贺峥这才请他们二人,重新上了马车。 贺诗人看着这瓢泼般的大雨皱眉:“如今也快走出这邵阳境内了,再往前走,这雨应当也没这般大了。我们等会儿便先找个地方,歇息一夜吧?” 贺令姜透过雨幕,望着披着蓑衣骑在马上的贺峥几个,他们在雨中骑行,又忙着抬马车,即便有蓑衣,身上也已湿了个七七八八。 “那便先歇一宿吧,大家都换身干燥的衣衫,以免感了风寒。” 此处离邵阳郡城已经很远,再行小半日路,便可出了邵阳境内,且越往前,雨势确实也越小,倒不急在这一时。 马车冒着雨,又往前赶了许久,终于在不远处瞧见了一处破庙。 这出行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的。 平日里能寻处客栈、村庄借宿,可若是在这般荒郊野外之地,能遇得着一间破庙便是极好的了。 那破庙一看便是荒废了许久,周围杂草丛生,断壁残垣,一片破败的景象,在萧瑟风雨中尽显凄凉冷清。 在破庙的廊下,还系着几匹马,正悠悠地摇着尾巴。 看来,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然有人在此避雨了。 “七娘子,四郎主,属下先去看看情况。”贺峥说罢便下了马,当先到了破庙前,推开那两扇摇摇欲坠的大门。 门推开的一刹那,里面同时也传出警惕的声音:“谁?” 今日风雨交杂,他们一时松懈,倒未曾注意到,有人靠近了破庙。 庙中有些昏暗,贺峥闻声看去,就见破庙左侧的角落处,有四人正围着火堆烤火。 听到推门的声响,里面的三人猛地站起身子来,右手不自觉地搭在了腰间,贺峥不动声色地溜了一眼,便看到了他们腰间佩戴的刀剑。 贺峥面上神情不变,笑着道:“几位郎君,今日大雨赶路不便,我家主人想要在此避雨寄宿一晚,不知几位可否让出一块空地来?”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的道理,他们既然先进了这破庙,后来的人想再来,为了避免争执,自然问上一声为好。 他目光带着询问,望的却是被他们护着正中,端坐着未动的那人。 这位郎君容貌俊朗,气质清雅,一看便是几人之中作主的那个。 端坐的那名年轻郎君,闻言只是温润一笑:“我们虽是先进来的,但此处也不是我们的地方,贵主人若想避雨,随意便是。” 他看了看破庙,又道:“这破庙地方也不算小,我们几个待在这处,其余地方诸位自便即可。” “那便多谢了。”贺峥双手一拱,向着他行了个叉手礼,这才出去将贺令姜等人请了过来。 贺令姜到了破庙廊下,抖了抖裙裾上的雨水,这才步入破庙之中。 许是这处实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此处破庙就渐渐荒废了。 一眼看去,便是年久失修,神象已经损坏,只余下大半个不全的身子,其上蛛网结织,殿宇也有倾颓之势。 贺峥几个寻了一处空地,有捡了些未被雨水打湿的废柴,架起火堆来。 琼枝又从马车上取下席垫铺到了火堆旁,这才请贺令姜同贺诗人过来:“娘子,郎君,你们快来烤烤火。” 为了避免泄露身份,当着外人的面,琼枝他们素来都以“娘子”“郎君”来称呼贺令姜同贺诗人。 一场大雨,这春日的温度也降了许多,当下天色渐暗,便有了好几分冷意。 贺令姜点点头,同贺诗人到火堆旁坐了下来。 青竹熟练地翻出馕饼烤肉,就着火堆烘制了一番,而后分给诸人,琼枝则翻出茶具,为几人煮起热茶来。 不多时,颓败的破庙中就有茶香氤氲着传来。 破庙角落里的那位郎君,不由抬头向他们望去。 这一看,便瞧见在火光映照下,依然素白如雪的一张脸。 那人心中一跳,是她! 第二十二章 那人站起身子,朝着贺令姜这处走来。 察觉到他的动作,贺峥顿时心下警惕。 虽是同寄宿这破庙之中,但他们事先说好了各不打扰,这位郎君先前也没有要和他们套近乎的意思,如今突然上前,又是何意? 贺令姜察觉到贺峥身上的气势变化,不由侧首朝一旁望去,就见一位气质清雅的年轻郎君,朝着他们这处过来。 那人看到她的目光,脸上漾出淡淡的笑意:“当真是巧,不想竟在此处得遇娘子。” 贺令姜闻言一愣,她认识这人? 她微微凝眉,仔细看他,眼前这人五官温润如玉,言行之间更是神姿明达。 这好像是…… 那个上元灯会中,连中十题拿下最高处那盏花灯的人? 贺云嘉甚为推崇的……崔家十一郎? 贺令姜倒未曾料到,在这西南偏远之地,竟还遇到一个素日见过之人,她扯了一个笑容:“是你啊……” “是我。”崔述浅笑着微微颔首。 贺令姜方才未一时间认出他,他也不在意,只是笑着问道:“上次撞坏了娘子的面具,真是对不住了。” “啊……”贺令姜摆摆手,“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也是。”崔述低头一笑,而后又抬眸看她,“不成想,当初临川一见,竟又在此处遇到娘子了,倒是巧得很。” “嗯,是挺巧的。”贺令姜点头,幸而她与这人也不过见了一面,他不知自己身份家族,倒也不用担心一时泄了踪迹。 已是第二次见她,崔述却不知她姓谁名谁,他微微拱手,道:“相逢即是缘,在下崔述,家中行十一,不知娘子与这位郎君又该如何称呼?” 贺令姜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贺诗人,刚想开口的贺诗人立马知趣地闭上嘴巴。 她回道:“我姓柳,这是我家中兄长。” 贺诗人就这么从长辈,降到与她平辈的地步了。 但这是她二人路引上的身份,贺令姜不想旁人知晓他们身份,如此说来,倒也说得过去。 崔述倒不知其中玄机,只道她二人当真是兄妹,他好奇地问:“娘子怎地从临川到了这邵阳境内了?这两处离得可不近……” 贺令姜低叹一口气,神色间似有几分忧愁:“我家中有亲戚,正在邕州。这不……近来家中有事,需得亲友帮忙,我和阿兄这才不得不亲去一趟……” 崔述闻言,便识趣地止住了问下去的话头,毕竟这是人家家中私事,不可多问。 贺令姜抬眸,好奇地问他:“上次见崔郎君,是在临川,不知你怎地到了这处了?” 崔述清雅一笑,索性在他们这处火堆前盘膝坐了下来:“我啊,是同这叔父到安南一带涨涨见识。” 叔父? 贺令姜眉头轻蹙,不知他这位叔父又是崔家何人? 崔述似是看到她面上疑色,解释道:“我叔父家中行二,在安南都护府任职。” 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今年秋季便要参加秋闱,但也想趁着在此之前,多去各地见识见识。 以崔氏的声望和他自己的能力来说,此番科举之后,圣人必然亦会授官与他,届时想要再寻个清闲的时候,去周游见识,那便难了。 恰好过年期间,叔父手下的家将回江州送年礼,过了十五才回去。 于是,他禀了父亲,便在上元之后跟着那家将一同往安南来了一趟,这其间倒涨了不少见识。 他这么一说,贺令姜就立时明白过来了。 崔氏家族的二朗主,崔闵,正是安南都护府的都护,统治整个安南地区,与南诏毗邻。 安南都护府,离他们此行要去的银生,也不过四五日的距离。 如若说,崔家的根基是在江州、在郢都朝堂,是以崔氏家主崔怀为主,那么其在外盘结的势力,则由崔闵来拓展。 这安南都护,虽然是从二品的官职,但比起来,可不崔怀那正二品的尚书令差。 虽然这这安南远离庙堂,虽然因着瘴气丛生、蛮人难以教化,条件是恶劣了些,可也少了几分朝廷约束,崔家在此也能更好地发展自己的势力。 崔闵在这安南都护府一职上,已然待了八年,这整个安南一带也差不多是崔家的囊中之物了,纵然蛮人边民难驯,可却也无旁人染指。 “崔都护不辞辛苦,镇守安南多年,为安南无数百姓佑一方安宁,当真是令人钦佩。” 贺诗人亦朝崔述拱拱手,与他客气寒暄道:“原来,郎君竟是崔都护之侄,失敬失敬了。” 崔述连忙回了一礼,言辞清朗:“柳郎君真是折煞我也,父辈的功绩自是他们自己挣来的,小辈们不过是幸得几分荫庇罢了。” “你我平辈相交,倒也无需客气。我看柳郎君比我要略长两岁,我还得唤声柳兄才是。” 贺诗人哈哈一笑,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便不客气了。” 贺令姜想着自己往银生去,离安南的距离算不得远,便有心向他打听一些消息。 “崔郎君正好从安南回来,不知可有什么有意思的见闻?” 她眉眼微弯,含笑看向崔述:“邕州离那处有些距离,我与阿兄也未去过安南,只听人说过,心中还是有些好奇的。” 崔述闻言眼中满是笑意,他难得得遇故人,倒兴起了几分讲故事的兴趣:“安南一带,有意思的事物倒是蛮多的。” “那处毕竟是多族混居之地,他们各自的习俗不同,亦与我们汉人大异……” 说着,他便挑着自己在安南有意思的见闻,一一说来。 庙外天色已暗,几人围着火堆,听着故事,倒是言笑晏晏,让人忘记了这一路行来的疲惫,和外头的凄风苦雨了。 贺令姜微微侧首,凝神听他讲话。 崔述讲了不少安南的趣闻逸事,可若是涉及到边疆局势亦或各族关系的,却被他草草带过。 他对这些似乎是不愿多谈,也似乎是有意避免。 贺令姜心下思绪万千,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然含笑听他介绍。 第二十三章 局势 等到崔述一段趣事讲完,贺令姜合手对着贺诗人道:“阿兄,我听崔郎君说了这么多,心中对那安南更是好奇了。” “你说,咱们要邕州办好阿爷交代的事情后,便绕路再往安南去看看,如何?”说着,她眼中满是期待之色。 贺诗人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阿爷怎么说的?让我们办好事,便赶紧回去。” “邕州离安南还有好几日的路呢,你私下跑过去,若是被阿爷知晓了,可不要骂你。” 贺令姜却不曾打消这念头:“就去看看嘛,反正邕州离安南也不算远……又有崔都护守着,有什么危险的呢……” 看着面上难得带了几分小女儿神态的贺令姜,贺诗人心下不由一抖,这样的贺令姜,还真是吓人,她还是莫要强装成这般不谙世事的少女为好。 贺令姜缠完他,还不算,又转而向崔述道:“崔郎君,你说说,此时去安南也没什么吧?” 听了她的话,崔述却不像先前那般带笑,而是眉头微锁:“柳娘子,说句实话,安南现下局势并不算稳。” “安全起见,你们既然只是去邕州办事,还是莫要再绕到去安南了吧。” “哦?”贺令姜不由好奇,“安南那处怎么了?” 崔述方才同他们讲安南之事,只是挑了些有趣的来讲,如今听说贺令姜竟有想往那处去的意思,也不得不提醒她一下了。 “安南一带瘴气重,若是外人过去,极有可能适应不了。” 他凝眉,又接着道:“前不久,安南当地的蛮人部落间,爆发了好几场冲突,死伤不少人。” “都护府虽派人前去镇压安抚,但蛮人毕竟对汉人的治理,不是很信服。部落间的斗争是暂时缓下来了,但说不准何时又要打起来。” 说到这里,他不由顿了顿,下面这些是旁人或许不知,但对安南边境的人来说,却时刻都留意着:“南诏近来也似有蠢蠢欲动之势,边界摩擦颇多……” 大周在建国之初,国力一时到了顶峰。 贞元三年,西南六诏中的蒙舍诏首领细奴逻称南诏王,以巍山为首府。 后其派长子逻盛炎赴郢都朝见高祖,表示愿意归附大周。 于是,高祖便封细奴逻为南诏王,大周与南诏缔结盟约,自此后,南诏归附。 可是,人会变,国家也是一样。 南诏自细奴逻之后,到逻盛炎,再到如今的南诏王皮罗阁,南诏已日渐强盛起来,并逐渐开始一统六诏。 到如今,整个南诏境内,局势已定,其余部落尽数臣服于蒙舍诏。 现在的南诏,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大周庇佑下,在六诏中挣扎求生的蕞尔小国了。 如今的南诏王皮罗阁,乃是细奴逻幼子,是杀了他的长兄,前任南诏王逻盛炎,才成功登上王位。 相较于他的父亲与长兄,他的手段更为铁血酷戾,心中也更有一番雄心壮志,想要有一番作为。 因而,与南诏毗辖的安南一带,首当其冲。 崔闵是安南都护府的都护,所辖之地西接南诏,因着南诏颇多异动,他最近也是头疼得紧。 再加上担心局势不稳,崔述再待在此处,万一有个好歹,他可没法子向族中交代。 于是,便强行遣了刚到了安南不过月余的崔述回去。 崔述这才在回程途中,避雨到这破庙里,与贺令姜等人遇了个正着。 贺令姜听他将安南一带的局势讲了个七七八八,心中便有了计较,看来边境处并不算平稳啊....... 幸而他们此行银生,虽在南诏境内,却与安南都护府有些距离,走昆州过去,反而更方便。 “崔郎君既如此说,那我们便不去了。” 她浅笑着致谢:“本想着邕州离安南不算太远,我和兄长难得出趟远门,索性就再走远些,长长见识。” “可若是局势不稳,我们倒不好前去了,免得叫家人担心。” “柳娘子说得对,安危才是第一位的。这安南若想去,可等时机稳些再去。” 崔述朗朗一笑:“这不,我也是被我叔父赶回来的,就是怕出了个万一,我有个好歹。” 贺令姜闻言点头:“是呀,长辈们的一番爱护之心,总是叫人不好辜负的……” 说罢,她伸手取过茶盏,递给崔述:“劳崔郎君讲了这么多,也该累了,先喝茶润润嗓子。” 崔述伸手接过,只见茶汤清澈香气氤氲,他低头浅饮一口:“是好茶……” 他又抬眸,望着正低头饮茶的贺令姜与贺诗人,只见两人姿态闲适悠然,风姿俱佳。 他是世族出身,所谓听其言,观其行,这百年积淀的底蕴,便能于世族子弟的言谈举止之间,可见一斑。 这两人的衣着装饰虽然并不打眼,可这举止之间,却颇有世族风仪。 况且,他们随身的婢女与护卫,看起来都身手利索,行事稳重,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训得出来的。 这柳家娘子与郎君,看来也应当出身不凡。 他倒不知,这临川何时又出了一户姓柳的大户了。 崔述又低头轻呷一口香茶,茶香弥漫在唇齿之间。 他心下叹谓,感叹道:“上次去临川,只是匆匆而去,对临川风仪人物倒不甚了结。没想到,这临川城内,竟还有两位这般出彩的人物。” 贺令姜眉梢微扬,眼中满是讶然之色,而后浅笑着解释:“我与阿兄并非临川人氏,只是外家在临川罢了。” “听闻临川的灯会素来是江州一绝,恰好上元之时,我们同母亲回外家,便趁机去街上瞧瞧热闹……” “原来如此……”崔述恍然,“那不知两位是何处人氏呀?” 贺令姜放下手中的茶盏,浅笑着道:“我们是河东人。” 河东十八州,其中望族无数,这姓柳的家族,也有无数旁支,她这个柳,是何处的柳,她却巧妙地避开不说。 崔述这人是没什么恶意,不过是想着巧遇故人,结交一番罢了。 可这种问题,对她来说,却是个麻烦,自然是说得越笼统越好。 至于以后,若是再不幸遇着这人,届时再寻个由头解释下便是。 第二十四章 赠符 崔述手上的茶盏渐空,琼枝见状提起茶壶,问道:“崔郎君,婢子再为您添一盏吧?” 崔述点点头,咽下自己想要细问的话,将茶盏递给了琼枝。 贺令姜取了炙烤好的馕饼和肉干,浅声问向崔述:“崔郎君,可要再用些食物?” “多谢柳娘子,我方才已经用过了晚膳。”崔述笑着婉拒。 他既如此,贺令姜也没有再让,自取了食物,用了起来。 贺诗人也接过琼枝手中的馕饼,安静地低头用起这简陋的晚膳。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 贺令姜这群人只低头专注于面前的食物,篝火旁只有柴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崔述再坐在此处,便有些尴尬了。 他低头将手中的茶饮尽,而后拱手道:“我便不打扰两位用膳了,若是有事,两位叫我一声便可。” 贺令姜点头,看他走回了自家休息的位置,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邵阳境内的雨要连下多日,纵然此处雨势已然小了许多,但还是淅淅沥沥地下到了天亮。 贺令姜在雨声中醒来,等用过早膳之后,他们便收拾着,准备继续上路。 崔述那处亦是如此。 他收好东西,来与贺令姜同贺诗人道别:“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两位珍重。” “崔郎君也是。” 贺令姜望了望庙外连绵的细雨,开口提醒崔述:“邵阳近日要大雨不停,且越往前雨势越大,恐有洪涝之害,崔郎君还是绕路而行较好。” 他们这一行是从邵阳郡丞方向过来,既然如此说,这事必然就是真的了。 崔述快至邵阳时,便听说此地大旱,已然三月未曾落雨。 昨日下午刚入邵阳境内,便落了雨,他还道这处是否极泰来了。 听柳娘子的话,这大旱之后,怕还要跟着大涝了。 春种之时遇旱事,本就影响了一年的收成,如今大涝又紧跟着而来,邵阳这一年,怕是难了。 只愿朝廷能及时做出应对,拨粮扛灾,帮助邵阳百姓渡过这一劫。 他心下叹息:无论何时,这最苦的还是百姓啊…… “多谢柳娘子提醒了,我们之后便绕到衡阳,回江州去。” 崔述是无官身之人,便是到了邵阳,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早日回去,将此处消息禀给在朝中任职的父亲。 崔述提步出了破庙,外面虽然还在下雨,但相较于庙内,还是亮堂了许多。 他身边的护卫,已经备好了马匹,见他出来,忙上前请示:“郎君,可要出发了?” 崔述微微颔首,而后又向站在檐下的贺令姜二人一礼:“就此别过。” 贺诗人也拱手回礼:“别过了,崔郎君路上当心。” 细雨白日下,贺令姜看着他面上神色,却是眉心微蹙,叫住了转身正要上马的崔述:“崔郎君,且慢!” 崔述不明所以,转过身问:“柳娘子可是有事?” 贺令姜没有说话,只是皱眉细细打量着他。 崔述被她看得一脸莫名:“柳娘子?” 贺诗人也不由扯了扯她的衣袖。 贺令姜凝神看了崔述片刻,这才舒展眉心,而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包好的符箓递给他:“送给你。” 崔述伸手将符箓接了过来,面上微有疑色:“这是?” “护身符。” 崔述心中猛地一跳,似被这春日的风,吹皱了心湖。 “这……” 他正要开口,便听贺令姜肃然道:“我观你印堂发黑,面色虚暗,近来恐有血光之灾。这个护身符,还是贴身带着吧,关键时刻,也能护你一次。” 崔述面上不由一僵,印堂发黑,血光之灾,这种说法,他倒不是第一次听说,只是此情此景,倒是让人颇觉意外罢了…… 崔述身后的两名护卫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笑意。 郎君风姿绰约,走到何处,都备受小娘子们追捧,古时那掷果盈车用到郎君身上,也毫不夸张。 除了锦帕香囊,那给郎君送各种护身符、姻缘符的小娘子也不计其数。 郎君向来都是浅笑着婉拒罢了。 但是,如柳娘子这般,用“印堂发黑、血光之灾”为由头,来送东西的,倒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遭。 “怎么?你不信?”贺令姜挑眉。 这……叫他怎么说呢…… 崔述苦笑不得,却还是摇了摇头:“怎会,柳娘子既如此说,我自然是相信的。” 他嘴上说是相信,但心中到底信了几分,却还是只有他自己知晓。 贺令姜面上却无笑意,只是肃容道:“在这等事上,我从不诓人。” 至于旁人信不信,那便由他们自己了。 说罢,她微微提起裙摆,便往马车上去,阿满见状,也连忙撑伞跟上。 崔述一愣。 贺诗人怕他不信,过后又将这东西随手丢了,还是提醒他道:“我家妹子,略微通晓几分玄术。崔郎君不妨先随身带着此物,也能以防万一。” 崔述微微挑眉,柳家娘子竟还通晓玄术吗? “多谢柳郎君提点了,这护身符我会贴身带着的。” 他将那护身符收入怀中,而后又走到了贺令姜的马车前,朝着马车一礼:“述,多谢柳娘子挂念。” “绿水青山,你我他日再见。” 贺令姜掀开车帘,看着车前的崔述,道:“不用谢我。” 她做事,可不是不求回报之人。 “若这护身符真能起到作用,崔郎君便应我一个要求,如何?” 贺氏早晚要去郢都,崔述科举之后怕是也要同他父亲一般,在郢都为官。 若有一日撞见,她要是想不出搪塞的理由,也可借此让他闭口不言,不再深究她假报身份一事。 崔述身后的护卫,又互相使了个神色,瞧,这柳娘子,还是要拐着弯儿接近咱们郎君呢。 听闻她的话,崔述不由一愣,而又展颜而笑,眼中笑意如同林间清泉,缓缓从人身上流淌而过。 “可。” 贺令姜瞥到他背后随从的神色,轻笑道:“崔郎君只管放心便是,我不会提什么非分的要求。” “自然是放心娘子的。” 贺诗人此时已上了马车,贺令姜点头:“那便就此别过吧,有缘再见。” 说罢,她敲了敲车壁,马车便晃悠悠地向前驶去,行进这春风细雨之中,渐渐不见了身影。 第二十五章 村寨 崔述立在远处,看着不见了踪影的马车,又抬手摸了摸胸口的那道符箓,只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的护卫有心调笑两句,郎君这次竟收了那柳家娘子的东西,待她可与旁的小娘子,有几分不同啊…… 但看自家郎君的神色,他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 又过了片刻,那护卫方上前,打断了崔述的思绪:“郎君,咱们这便出发吧?” “好。”崔述应声。 绿水青山,终有再见。 他走至马前,翻身上了马,一扬鞭,也冲进了细雨斜风之中。 出了邵阳境内,没了风雨相阻,这后面的路就好走了许多。 贺令姜一行人又花了六七日,借道昆州,到了南诏境内。 南诏虽已统一六诏,但其中部落众多,贺令姜一行人此时所在的,便属阿宁部。 这阿宁部是南诏乌蛮三十七部之一,地处偏僻,出了大周边域再往西南方向,走一日便是,离银生则有约一两日的距离。 南诏部落,对于外地来的人,大多心存警惕。 因而一到此地,贺峥便花了大价钱,去寻了一个当地的向导来,有向导带领,他们在此地借宿或打探消息,都会方便许多。 此时已近傍晚,那向导收了好处,倒也尽心尽力。 他将贺令姜一行人带到村寨外面后,先请他们在此处等着,而后便一头钻到村寨中,去寻族长商议了。 那族长一听,是有周人来借宿,便不大乐意。 他们南诏归附大周,但每年岁贡颇重。 各部落本就艰难,年年却都得掏出不少东西,等着去送给大周朝廷。 为着这,他每年可没少头疼。 因此,阿宁部的族长便对那大周朝廷,连带着大周人都没什么好印象,总觉得他们就是些只会压迫掠夺之辈。 “哟,老族长啊……您怎么就还记着这呢……” 向导面上微皱,劝他道:“那群人不过是来咱们南诏游历的,又没怀什么不好的心思。” 他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到桌上:“您瞧瞧,他们出手可不小气。” “有了这些钱,咱们村寨中那些需要花钱修补的屋舍,不就有了着落了?” 族长瞅着桌上的财物,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们当真只是来游历的,没什么不好的心思?”老族长还是有些不放心。 “您这颗心就放肚子里吧,我可仔细瞧了,他们这群人虽不少,但里面有四个都是女子,除了一个黑壮了些,其余三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因着这,才带了几个随从贴身护着。” “我瞧他们这群人啊,不过是大周的富家子弟,仗着家中有钱,到处逛逛看看罢了……” 老族长瞧着桌上的财物,又想了想前些日子大雨,寨中不少人家的屋舍都得修缮一番。 他终是点点头:“行,就叫他们进来吧。” 向导脸上笑成一团:“您瞧瞧,这群人晚间要怎么安排?” 村中也是有人家是有空着的屋子的,老族长想了想,心中便有了打算:“你只管叫他们进来便是,至于安置的事儿,我等会儿去同寨中的人说。” “行,那我就去喊他们。”向导笑呵呵地应道,便转身朝着寨外去请贺令姜他们进来了。 阿宁部地处山区,山高坡陡,村寨中的道路并不好走,这车马是不太好进去了。 向导寻了个人,帮他们照看着,便领着贺令姜一群人,往寨中去。 山中天气阴雨多变,潮湿多雾,本不宜起居,但阿宁部却巧妙地筑了一种干爽的木楼,叫“吊脚楼”。 这木楼建在斜坡上,需把地削成所需形状的土台,土台下方再用长木柱支撑,然后按土台高度取其一段装上穿枋和横梁,与土台平行。 脚楼低的约两三丈,高者足有四五丈。屋顶用杉木皮或青瓦覆盖,平顺严密。 贺令姜一路走去,只见一幢幢吊脚楼或依着山,或傍着水,高高低低,参差错落。 她曾随着师父来过南诏之地,对这种民居倒是见怪不怪的,倒是贺诗人连着阿满几个,看得津津有味。 向导见他们感兴趣,便开口介绍:“这是咱们当地的吊脚楼,山中潮湿,这木楼以柱子支撑起来,远离地面,便能保持干爽通风。” 阿满眨眨眼睛,好奇问道:“我见你们这儿每幢木楼都有好几层,都是怎么来住呀?” 向导笑了笑,向着阿满解释:“咱这木楼,一般分为三层,上层储谷,中层住人,下层的楼脚则围栏成圈,以用作堆放杂物或关养牲畜。” “这般布置,倒是将木楼空间安排得很是得当呢……”贺诗人笑着感慨,这蛮人的生活智慧,亦是不容小觑。 村寨中难见外人过来,纵然他们面上都做了修饰遮掩,看起来不那么打眼,可向导带着他们一路走过来,贺令姜这一群人仍然很是醒目了。 有那坐在木楼上,依栏休憩的老者见了,便开口问:“乌达,你这是带了什么人回来呀?” 被唤作乌达的向导朗声回道:“是外地来游玩的客人,正准备带到族长家中去呢!” “哦!竟是外地来的客人,那今日寨中可是要设宴招待了?” 他们阿宁部,虽然有些排外,一向不太乐意外人进来。但如果能被族人真心接纳,进了寨子,那便是客人,便要好好招待一番的。 “是呀!”乌达笑道,“到时,您也来一起坐坐呗……” 听他这么说,老者一下子有了精神,站起来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要说啊……这招待客人的劝酒歌,整个寨子里,还是数我唱得最好。” “是哩。”乌达点头应和着。 他们说的是当地语言,贺令姜因着曾到南诏来过,对此地的语言,听说起来,到没有什么难度。 其中一名护卫,亦是特意挑选的,通晓南诏语。 但其余几人,虽然一路行来,跟着学了许久,也不过听个大概、粗粗说个两句罢了。 贺诗人抬头望去,就见那老者一脸热情地朝着他们挥了挥手,嘴里似再说着设宴、招待客人之类的话。 他高兴地挥手回礼。 贺令姜瞥了他一眼:“你这么开心啊……” “那是。”贺诗人一脸自豪地点头,“你瞧瞧,人家对咱们这般热情,咱们总不能太过疏离了吧?” 贺令姜“噗嗤”一声轻笑:“那老者是叫你晚间多喝些酒呢……我可记得,你这酒量,并不是很好吧……” 第二十六章 待客 贺诗人闻言脸上顿时一苦,半信半疑地去问向导:“她说的可是真的?” 乌达哈哈笑道:“是呀,柳娘子这话可没听错。” “颂里阿公是咱们寨子里最能劝酒的好手,柳郎君,您晚上可是有的喝了……” 贺诗人顿觉头大,连连摆手:“我饮酒可不成。” “这是咱们这地的风俗。”乌达好笑地看着他,“且您方才也算是答应了,郎君可不好推辞的。” 贺诗人紧闭着一张嘴,只严肃地摇头。 他们穿过寨子,便倒了族长所在的竹楼前。 因着是阿宁部的族长,这处地方倒是颇为宽敞,竹楼前还有一大片空地,以备村中人来集会时用。 老族长站在竹楼上,远远地看到他们一行人过来,带着妻儿,下来迎接他们。 竹楼前方的院落中,摆着一条长长的几案,上面是斟满酒的酒碗。 他们这群人过来后,老族长便举起酒碗,敬到了他们面前。 一旁满面笑容的乌达解释道:“这是咱们迎客的礼仪。诸位既进了咱们这处村寨,便是寨中的客人了。这迎客酒,得喝上一喝。” 还真要喝酒?贺诗人面上一苦,不会真要把人灌醉吧? 贺令姜却已经上前,接过了酒碗,一饮而尽。 这酒是果酒,凛冽中还带有几分香甜,倒是不错。 她将酒碗递还回去,冲着老族长用南诏的语言道了声谢。 老族长眼中有些惊讶,而后笑开了:“你这位大周的小娘子,竟会说些我们南诏的话?” 贺令姜唇角微弯,浅笑着道:“素闻南诏风景秀美,我一直心生向往,往日里也自己学了一些,如今真正到了此地游历,算是有些用处了。” 老族长点点头,对他们的态度,却明显更热情了几分。 南诏归附大周已久,大周的文化语言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南诏。 各个部落虽不喜周人,可也因着贸易需求的原因,也或多或少地会学上两句大周话。 老族长虽已年迈,却也能粗粗说上几句。 再加上中间还有乌达这位向导通译,一群人交流起来,倒也没什么障碍。 喝过迎客酒,老族长就将他们迎到了竹楼上。 竹楼旁有木梯与楼上层和下层相接,住人的那层设有走廊,约有半丈宽。 正中的堂屋便是迎客间了,两侧各间则隔为几个小间,为住人的内室。 客人既然已经到了,宴席便得备起来。 族长家中的女眷去忙活布置了,其余众人则坐着闲聊。 正此时,便听得屋外传来一阵吆喝声。 乌达瞅着老族长,面上满是笑容:“族长,方才颂里阿公说要来陪客呢,您瞧瞧,这便来了……” “他这个老小子!”老族长笑着道,“谁家有客,他哪次不来?” 颂里这人,素来好酒好歌,为人极是热情。寨子里哪家若是有了客人上门,都会请他到席间来陪着说话劝酒。 可这次来的是外地的周人,老族长本想着就在家中设个宴,请他们安安静静地吃上一顿,再睡一宿,到时再将人好好送走便是。 哪成想,倒叫这老小子闻着酒味儿来了。 老族长无奈地摆摆手:“去吧,去将他请上来。” 颂里阿公上了竹楼,便是冲着众人一顿寒暄,奈何这其间,除了贺令姜与那护卫能听懂外,旁人也只能连蒙带猜。 “好了好了,颂里,快些坐下吧。”老族长摆手,“你说这么多,客人却未必都能听得懂你的意思。” 颂里阿公倒也不气馁:“听不懂无妨,咱们阿宁部这劝酒的心意,全凭唱出来了。我这劝酒歌,唱的可是一绝。” 恰此时,酒菜上桌。 老族长招呼着众人用菜,颂里阿公也提起酒壶,为他们一一斟满了美酒,撩开嗓子唱了起来。 还别说,颂里阿公看起来年迈,但这一口好嗓子唱起歌来,倒是嘹亮的很。 一时间,席间言笑晏晏,可谓是宾尽主欢。 阿宁部的人,虽热情好客,但也不强迫客人一定喝酒,贺令姜几人略微喝了两杯,颂里阿公便也不再强请。 倒是苦了贺诗人,他先前因着很是热情地回复颂里阿公的话头,如今便被他认定了,要好好招待的贵客,倒是将他灌了不少酒。 等到一席吃罢,贺诗人已然是醉醺醺的了。 老族长瞪了一眼颂里阿公:“瞧瞧你这老小子,将客人都给灌醉了。” 颂里阿公又饮了一杯酒,满足地眯了眯眼睛:“醉便醉了。客人到我们这寨子里,也正好多住上一两日。” “明日啊,便是咱们寨中的三月花节,客人们正是年轻的好时候,不妨跟着一起热闹热闹。” “哦?”听到三月花节,贺令姜不禁起了兴趣:“这节日,我们也能参加?” 阿宁部离银生已经不远了,其间不过一两日的距离。 贺令姜此时倒不急着赶路了,反而想多了解了解南诏当地的情况。 南诏之地,虽也有周人往来贸易行商,可毕竟是少数。 他们一群人,即便面上做了修饰,但周人装扮毕竟还是太过醒目。 南诏部落众多,他们倒不如扮作其中的一个部落之人,这样往来行事还方便许多。 如今停在这阿宁部,正好是个机会。 颂里阿公道:“怎么不能,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自然可以参加寨中的盛事。” “没准,你们还能在这找到心仪的娘子或郎君呢……”说罢,他不由哈哈一笑。 找心仪的人? 贺令姜这下明白,这三月花节是什么节日了。 合着是青年男女相看、互诉衷肠的节日啊,与大周的上元节、上巳节以及乞巧节倒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大周这些节日,男女相看那也是含蓄内敛,不露声色。但听颂里阿公字里行间的话,这三月花节,便是要直白了许多。 既逢节日,那便在此处再呆上一日,如此也能同寨中的人说说话,了解一番阿宁部的情况,届时装扮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之后到了银生,便能见机行事了。 第二十七章 劝回 第二日便是阿宁部的三月花节。 此时正值马樱花盛开,整个村寨连带着方圆数十里的的青年男女们,在这一日都要身着盛装,聚集在当地的花山上,一同对歌。 到了晚间,大家便齐聚在村寨正中的空地上,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若有那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便成双成对第躲入密林中互诉衷肠。 一大早,贺令姜就向族长他们借了寨子中的传统服饰,让贺诗人连着贺峥阿满他们,将衣裳换上,让他们都跟着乌达去参加花节。 贺诗人一边理着自己身上的服饰,一面念叨:“你怎地不去?” 贺令姜看着他一身阿宁部的男子服饰,倒是很有几分样子。 她眼睛微弯,当着乌达的面,也不说自己晒不得太阳,只笑着道:“我今日身子不大舒服,便不去了,就留在此处同族长他们闲聊。” “咱们难得来一趟南诏,若是不见识一下他们当地的花节,岂不是可惜得很。” 她叮嘱他们几个:“你们可得好好看看,回来也同我说说。” “好了好了,知晓了。”贺诗人摆摆手。 昨日贺令姜便说了,让他们几个去跟着人去山寨各处去转转,瞧瞧当地的习俗和作派。 之后从这寨子里出去,他们便可扮作阿宁部的人,进那银生城,免得过于引人注意。 更何况,他们此行是打着游历的名头来的,若是来去匆匆,遇到盛事反而不去凑那个热闹,倒叫人平白猜疑。 贺诗人指了指桌上的那件当地的女子服饰:“这衣衫看起来还是蛮别致的,你虽不去参加花节,晚上却还有篝火会,你不如也换上看看? “是呀。”乌达笑着道,“几位小娘子都长得俊俏,若是换上咱们这的衣裳,怕是更好看呢。” 阿宁部衣衫绣纹繁复华美,女子头上的银饰更是衬得人清灵秀丽。 贺令姜这行人面上虽然都或多或少地做了修饰,但五官轮廓还是在那里,看着俊俏秀丽,因而乌达才有此说。 贺令姜指尖拂过桌上的银饰,银制的铃铛发出轻响,她眼中含笑:“多谢乌达了,我晚间便换上瞧瞧。” 一切都收拾妥当,乌达便带着贺诗人、贺峥还有阿满琼枝几个,去参加那花会。 青竹不放心她一人留下,硬要跟着她贴身护着,贺令姜也就随她去了。 老族长见她没有出去,也没说什么,只邀了她一同坐在廊下,喝当地特有的竹筒香茶。 这竹筒香茶,便是将晒清毛茶满当当地塞入一截香竹筒内,然后放在火上烘烤个半盏茶的时间。 等到竹筒内的茶叶软化萎缩,老族长便用备好的木棒,将茶叶压紧实,而后再在其中装入茶叶,再烤,再烘,如此反复,直到竹筒内的茶叶被完全填实。 紧接着,便用香竹叶子塞住竹筒口,架在火塘上,用文火慢慢烘。 日头还早,老族长便一边翻动着逐渐考得金黄的竹筒,一边同贺令姜闲聊。 贺令姜能说南诏语,老族长也能说几句周语,两人交流起来,倒也没有什么障碍。 待听得贺令姜讲到大周的种种事物之时,他不由感慨:“大周繁华,确实令人向往。” 他年轻时,也曾向往过大周这等强盛之国的繁盛,只可惜,到底是未曾走远过。 他啊…… 也只见过一些大周的商贾,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去了解些许罢了。 贺令姜浅浅一笑:“如今大周与南诏乃是盟国,两国毗邻,边境也不限制两国百姓互相往来……” “老族长若是有心,便去大周走上一遭便是。” 老族长没有说话,垂下眼皮去翻动火塘上的竹筒。 廊下一时安静了下来,只余竹香氤氲身边浮动。 良久,他才低声叹了一口气,空气顿时有些凝滞之感。 贺令姜不解:“老族长因何叹息?” “柳家娘子……”老族长沉沉摇头,而后才缓缓道,“我年纪已经大了,可没法子同你们年轻人这般,还能有精力四处奔波。” “我啊……” 他抬头看向远方,从高高的竹楼望去,整个村寨尽收眼底,一幢幢竹楼,水边浣洗衣物的妇人,还有追着鸡跑的土狗…… “这辈子便呆在这处,好好守着村寨,就心满意足了……” 贺令姜随着他的目光,也远眺而去,心中也不由怅惘起来:“是呀,四处游历虽能一览天地之大,故土之根却也难以割舍。” “有人虽纵览四海,却心如浮萍,有人虽扎根故土,却也能心中自在逍遥。” “世间种种,没什么应不应当,好不好的,全看个人选择。” 老族长闻言咧开嘴巴一笑,面上的皱纹显得愈发慈和起来:“柳娘子年轻不大,这对人生的感悟,却很有几分深沉。瞧着,倒不像你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 贺令姜垂眸,眼前的竹筒已然从碧绿变成了焦黄色。 “不过是少年人强说的忧愁罢了……”她收起面上的怅然之色,转了一副笑容道,“您瞧瞧,这茶是不是快要好了?” 老族长低头,这才发现竹筒的外围,已经呈现出焦黄,竹筒内的茶叶也应已全部烤干。 他灭了火塘,等竹筒冷却后,这才刨开竹筒,取出里面的茶叶。 不同周人常喝的茶饼,这茶叶呈深褐色的圆柱形。 老族长掰下少许放入碗中,又往里面冲入开水,茶叶便在袅袅的雾气中舒展开来。 一碗汤色黄绿、清澈透亮的竹筒香茶,便这么制好了。 他将茶碗递到贺令姜桌前:“来,尝尝。” 贺令姜端起茶碗,轻呷一口,茶香伴着竹子的清香瞬间萦绕在唇舌之间。 “滋味当真独特!”她轻赞道,“是好茶!” 自家的茶受人喜欢,老族长心下也欢喜。 他端起茶碗饮了几口,眼中满是慈祥的笑意:“柳娘子若是喜欢,我便多制几支竹筒茶,给你们带着。” “只不过……”他放下茶碗道,“出了阿宁部,你们还是莫要再往旁处去了,还是转回大周去吧……” 第二十八章 劫掠 对他的话,贺令姜不解,放下茶碗疑惑地问道:“老族长何以这般说?” 老族长叹了一口气,他们这番到寨中借宿,确实是出手大方。且,他看这群大周人,也并非那等张狂之辈,举止间颇为有礼。 面前这位柳娘子,亦是难得能同他说上几句话的大周人,他便有心提点几句。 “柳娘子许是不知,近来南诏境内并不算安稳。大周来经商贸易的商贾,多有被当地打劫的,更严重些的,还甚至因此丧了性命。” “南诏境内,如今并不安全,柳娘子这一行,还是快些回转大周为好。” 贺令姜倒是不以为意,面上神色变也未变:“这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在哪处都不少。大周境内,也有不少此类人。” “然若要因此便因噎废食,就此回转大周,便有些可惜了。” “非也。”老族长神色凝重,又沉沉叹息,“我便同柳娘子直说了吧……” “这世间打家劫舍的确实不少,可南诏这处,如今却只盯准了大周人来抢掠……” 大周本就是大国,国富民安,同南诏这处贸易往来的商人,亦是囊包鼓鼓,都略有资产,自是下手的好对象。 且他们虽然经常贸易往来,可对南诏地形地势自然不如当地人熟悉,届时抢了东西,往那林子里一钻,拐上几拐,那大周人便寻觅不得了。 竟然是盯准了大周人来抢? 贺令姜闻言,眉心微蹙:“这种情况,南诏朝廷便不管不问吗?” 大周商贾前来贸易,也大大带动了南诏境内的繁华,对南诏的繁盛和民生都有诸多好处。 若是来此经商的商贾一味被抢,大家都心有余悸,不敢再往此处来,商贾日稀,贸易渐凋,这对南诏朝廷可也并非什么好事。 “柳娘子说得道理,朝廷自然也懂……”老族长摇摇头,“只是,你也知道,我们南诏此处,部落众多……” “如今各族虽同属一国,但朝廷若想各处都伸手去管,也未必管的过来呀。” 贺令姜又问:“那部落呢?这些部落便任凭劫掠事件发生吗?” 若无周人贸易往来,各部落也只能固步自封。 她可听说,这南诏诸族,也是时有争斗,一旦固步自封,旁的部落却在贸易往来中日益繁盛,这争斗下来,必然是要落了下风的。 老族长面上也凝重了几分,想说什么,却也只能摇头叹息:“部落也是无能为力啊……” 他没再说旁的什么,但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上来看,贺令姜便瞧出了几分不对。 她面上不动声色,抬手为自己同老族长又倒了一碗茶:“自昨日进寨子来,便觉此地风光甚好。不知阿宁部在此地多少年了呀?” 说到阿宁部存在的时间,老族长倒来了兴致,甚至还有几分自得:“我们阿宁部,可以算得上南诏诸多部落中,颇为古老的那一支了,传承了得有近两百年的时间了……” “扎根于这处寨子,也有上百年之多……” 贺令姜一面侧耳倾听,一面微微点头:“如此说来,阿宁部确然是传承悠久。” 她抬首望向不远处的或浣衣或闲聊的村人,感慨道:“此地如同世外桃源一般,村人怡然自乐,倒是令人向往啊……” “哎……”说到这,老族长却有忧愁浮上心头,“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前两日一场风雨,吹翻了不少人家的屋瓦,甚至连祠堂都因吹折的屋瓦树枝,有些损坏。” “别瞧他们如今笑得那般开心,这修缮完房屋,手头可便紧了不少。” 老族长摇摇头:“也就是寨中的钱银拿出去缴纳贡赋了,手头并不宽裕,若不然,也能多帮帮他们……” 说到这,他便闭口不再多言了。 然而,贺令姜却是心下一动,贡赋? 看来这部落间对劫掠周人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满,也与这贡赋有些关系吧? 南诏既是大周的臣属,得大周庇佑多年,每年的贡奉自然是少不了的。 这贡奉又从何来? 总不能是南诏皇室一个人出,必然是要分摊到各部落头上去了。 她从临川出发前,便命人搜集了南诏的相关消息,大周今年要求南诏上供的春贡,比往年又多了两分。 这两分,自然也是要分到各部落头上。 也怨不得,以往大周商贾往来南诏没有这般频繁的劫掠,如今却屡遭此事。 怎么会以前就好好的,如今却突然无能为力了? 怕是这些部落并不想管,甚至还有几分想分上一杯羹的念头吧? 贺令姜又想到崔述所言之事。 南诏境内竟如此不稳定,各部落对大周颇有微词,也怪不得近日来,安南边境处,南诏与大周的摩擦频发。 她倒是好奇了,阿宁部竟然就这般接纳自己这群人,不生出旁的心思来? 他们这行人,带在身边的银钱可也不少,且车马出行,这一路行来,那想要打家劫舍之辈,也不是没遇到,只是被击退了罢了。 她面上警惕之色不加掩饰,便是老族长已年过花甲,这双老眼也是能瞧得清清楚楚。 他不由失笑:“柳娘子便放心吧,我们阿宁部自祖上便立下了规矩,不得劫掠过往行人,不得行打家劫舍、谋财害命之举。” “这四里八乡的,可没有旁的部落,比阿宁部更安全的了。” 他们这一行大周人,车马衣物再加上拿出来的借宿钱财,放到他们这等偏僻穷困的部落里,难免不会惹人眼红。 但即便要抢,也要掂量掂量自己。 这群周人,身上佩戴刀剑,那护卫随从亦处处防得严实,寨中之人若想将人拿下,可不是易事。 况且,他们掏出的借宿费已然十分丰裕,又何必还要让族人冒着性命危险,去行此事了呢? 贺令姜赧然一笑:“让老族长见笑了,着实是您方才说得那些劫掠商人之事,突然惊着我了。” “无妨无妨。”老族长摆摆手,“你们出行在外,多些警惕之心是好的。” 族规也好,审时度势也罢,他们阿宁部不会行此劫掠之事,可旁的部落可未必如此了。 第二十九章 银生 “依我劝,柳娘子你们也莫要再往前去了。南诏如今,并不是适合游历的好时机。” 老族长对着他们群人印象不错,如今说了一大堆,还是劝他们为了安全,回转大周去,颇有几分语重心长。 贺令姜点点头:“好,多谢老族长提点,我晚些便与阿兄说说此事。” 说到这,她眉心微蹙:“听老族长这话,周人在南诏境内出行怕也不太安全。不知可否向族长借几件当地普通的衣裳,我们换了大周衣饰,也好免得贼人记挂?” 她说的是借,实则还是要拿钱来换。 老族长明白她未尽之意,有这赚钱的机会,自然也不往外推。 “自然可以。我晚些便叫婆娘去与你们寻些衣物,你们这般走在路上,也好免得引人注意。还是尽快回大周去吧……” “我记下了……”贺令姜道。 到了日落时分,花节落幕,寨中的年轻人们也相携而归。 贺令姜看着一脸兴高采烈的贺诗人,不由问道:“如何?这一趟可是有趣?” “那是,寨中青年男女的对歌,可算是有意思得紧。” 说到这,他头上一扬:“你还别说,我在这处倒颇受欢迎,好几个小娘子对我唱歌呢……” 他面上都做了遮掩了,竟还这般受欢迎,若是褪去修饰露出本容,岂不是更要迷倒一批小娘子了。 贺令姜噗嗤而笑:“阿兄倒是抢手,可你能听得懂人家小娘子在唱些什么不成?” “确实听不懂,若不然,我倒也能对上两句。” 那几个冲着他唱歌的小娘子,见他迟迟憋不出声,竟便扭头不再理他,寻了别的郎君对起歌来。 阿宁部这处,寻那心仪之人,竟还要以歌取人了? 想到此处,贺诗人颇有几分不服气。 “你还是算了吧……”贺令姜无奈地摇摇头,“人家这处对歌,是有找心仪之人的意思,阿兄莫非要在此处,为我寻个嫂嫂不成?” 贺诗人哈哈一笑:“开玩笑罢了,我若是寻个南诏的小娘子作媳妇,回去怕是就要挨训了。” 贺令姜自也知晓他不过说说罢了,便转而将老族长先前说的话,同他又说了一遍。 贺诗人神色也凝重起来:“看来南诏这处并不安稳。我们还是快些办好事情,然后离开此处吧。” 他们这一行人,自然不怕什么流匪劫掠,可若是因此露了踪迹给那神宫知晓,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更何况,南诏若与大周冲突起来,他们身在此处地,总归是不好的。 贺令姜点头:“我们明日便出发往银生城去。我同老族长借了些阿宁部的服饰,咱们就扮作南诏当地人,别再着周人服饰。” 说着,她又问贺诗人:“你们今日跟着乌达去外面逛了一圈,可多同他打听了些阿宁部的事情?” 阿宁部除了乌达同老族长,其他会说周语的,寥寥无几。 若想打听东西,也只能从他二人身上入手。 寨中有花节,乌达作为寨子里的年轻人,肯定会去参加。 贺令姜便索性让贺诗人几人跟着他同去,一路上既能拉近距离,多打听些阿宁部的事宜,也能跟着学两句南诏当地的语言。 如此一来,也能以免此后在外面,虽穿着阿宁部的衣物,却张口就要露馅。 贺诗人点点头:“乌达也是善谈之人,今日趁着节日盛事,倒与我们介绍了不少。” 他们先前对南诏的了解,也仅限于贺令姜几年前的见闻,还有贺氏能搜寻到的前人今人的游记。 然而论了解,自然无人能比得上当地人,同他们多聊一聊,多在当地看一看,也是颇有助益的。 晚间,阿宁部还有篝火会,附近几个村寨中的年轻男女都会聚在一起,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这是难得的热闹,刚用过晚膳,乌达还有老族长,便催着他们一同参加,凑凑热闹。 对于周人来说,这样的南诏盛事并不常见。 贺令姜先前虽然来过南诏,但却未参加过这当地的篝火盛事,再加上寨中人盛情难却,她便也换上当地的服饰,一同去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各处寨子的青年男女围着篝火烤肉喝酒,等到了兴头,便全都站起来围着篝火,手挽着手跳起舞来。 贺令姜几个混入其中,旁边又有乌达跟着,不开口,倒也无人知晓他们竟然不是阿宁部的人,只当他们也是寨中的人,拉着他们跳得欢快。 贺令姜跳累了,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这种最淳朴的舞蹈,没有任何华丽的动作表演,然而这些在篝火中跃动的身影,洋溢的欢乐又是这般纯粹,让人心头也不由跟着愉悦起来。 夜色渐深,篝火会的热闹喧嚣也渐渐淡去。 年轻的男女们或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到自己的寨中去,也有那情投意合的,直接寻了个地方去互诉衷肠了。 热闹的三月花节,就随着夜色逐渐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贺令姜一行人便告别了老族长,出了阿宁部,往银生城去。 银生城离阿宁部并不算远,他们行了一日半,到了次日午间,便进了银生城内。 银生是大城,亦是方圆之内除了边界城池外,离大周最近的大城。 南诏与大周的许多贸易往来,都在此处进行,因而可以说是繁华。 如今,南诏境内对周人虽不大友好,然而利益动人心,便是为着其间贸易往来的利润,也有不少商贾冒着危险,往来其间。 如今南诏劫掠事件频发,甚至有商队,专门雇了镖队往来。 因而这银生城的热闹繁华虽比上往日,然而相较于这一路行来的城镇部落来说,已是繁盛至极。 想进银生城,先前的大周的身份文牒,自是最好不用了。 贺令姜昨日呆在阿宁部的寨子里,也并非什么都未曾做,只与老族长聊天了。 从老族长的话中,便可听说,这阿宁部今岁交了不少贡奉,寨中已然有几分窘迫。 因此,她借着请老族长为他们准备的当地服饰的机会,又请老族长另为他们另备了一份当地的身份凭证,以免回转大周时,在路上遇到麻烦。 当然,这请,自然也花了不少钱。 不过,他们缺的是南诏人的身份,借此图个安稳,老族长他们缺的是钱财,如此交换,便是各取所需,谁也不亏。 如今,借着这新的公验,他们一行的便顶着阿宁部人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进了银生城。 第三十章 不见 一走进城内,便觉车马粼粼,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如今已经过了午时,他们便先寻了处客栈,用了些午膳。 从昨日一早出发,到现在也奔波了许久,夜里也只是草草露宿。 因而,用过午膳后,贺令姜便让大家先行回房休息。 这哀牢山,在银生城的西南面,虽算不得远,可离主城也有近百里的距离。 贺令姜先前虽同师父来过南诏,可那哀牢山一带却未曾去过。 听方才当地人所言,哀牢山下,乃是罗伽部落所居之处,世世代代信奉山中神灵,很是虔诚,每年还会有祭山仪式。 贺令姜支颐坐在客房的桌前,看着面前巴掌大的舆图。 哀牢山被罗伽部人视为神山,外人若想进去,怕是不容易。 她眉头微蹙,屈指轻叩桌面,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这哀牢山,最好还是莫要带这么多人。 贺令姜正在房内想着去探哀牢山的事宜,那处贺诗人午觉醒来,初至银生城内,却有些坐不住了。 “令姜,我想出去瞧瞧,你可要同去?” 贺令姜摇摇头:“我便不去了,你若出去,便让贺行跟着你,以免出了什么岔子。” “行。”贺诗人满口答应,他不通南诏方言,出行有贺行跟着,也能更方便一些。 看着他喜滋滋地往外去的身影,贺令姜又不放心地叮嘱他:“你可莫要惹事。” “知晓了,你就放心吧……”贺诗人懒洋洋地背着她挥挥手,便带人往楼下去了。 贺令姜无奈摇头,她倒是显得喋喋不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那个长辈呢。 要去哀牢山,自然要先想好法子。 她命琼枝取了纸笔来,又结合自己今日从城中打探来的消息,去琢磨那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哀牢山中的法子。 哀牢山绵延了数十里,这山,大的很。 那舆图上,也仅仅指了此处,若想在这般大的范围内,找到一个点,寻到具体的藏宝地点,还要结合纸上卦言与实地情况来看。 即便是能避过罗伽部的人,成功潜入这哀牢山中,想要在里面探出明确的地点,也不是易事。 贺令姜此行,只打算带贺峥进入。 他武艺是这几人中最高的,又略微通些阵法,若是出了事,不仅能自保,也能助她些许。 至于其他人,便可暂留在城中以及罗伽部不远的地方接应,以防万一。 还有进山要用的东西,她也一一写了下来,便等明日天一亮,就着人去备。 等这一切做好,贺令姜动了动酸痛的脖子,道:“去把阿满喊过来吧,我准备绘些符箓,她在一旁看着,也好跟着学学。” 她们这一路行来,虽然不算轻松,倒是未曾耽误阿满的学习。 贺令姜时常会在马车上,或者借着休息的时辰,指点她如何绘符,并给她讲些玄士要学的东西。 路上见闻颇多,除却偶尔能遇到一两只厉鬼外,那些在野外游荡的孤魂野鬼倒是见了不少。 阿满开了眼,也算是见识了不少,也能试着独自去对付那些小鬼了。 “四娘子。” 阿满进来后先欠身一礼,而后便取了绘符用的黄纸和朱砂、毫笔,将它们一一摆在桌上。 她跟着贺令姜,看得多,做得也多了,对这些可谓是驾轻熟重。 贺令姜接过裁好的黄纸,伸手取了毫笔,在红艳艳的朱砂上轻蘸:“今日我要画些护身符、昏睡符和五雷符,你且看看。” 这些符箓,都是进山时以备不时之需。 阿满点头,静默站在一旁,瞪大眼睛仔细瞅她的起笔运势。 护身符也好,昏睡符和五雷符也罢,画起来都很是繁复,别说赋以灵光生效了,便是想原模原样地跟着一笔化成,就不是易事,根本不是那等玄学初入门的人学的。 然而贺令姜教人,却不一昧因循守旧。 基础的符箓自然是要画好,可时常多看看其他符箓的画法,亦是领悟其间灵光的不二法门。 所谓一点灵光就是符,绘符,很多时候缺的就是那一点灵光。 贺令姜伏在桌前埋头绘符,阿满便在一旁观摩,静静领悟其间气韵。 不知不觉间,已是暮色四合。 琼枝点亮了房中的烛台,端至贺令姜面前:“七娘子,歇歇眼睛吧,您在这处已然画许久了……” 这一低头,没想到就过去了这般久。 贺令行至窗前,看着暗沉的天色,眉头微凝:“四郎主还未回来吗?” “还未。” 贺令姜搭在窗棂上的手指不由微动。 贺诗人并非这般不着调的人,他们出行在外,便是出去逛逛,也不会走太远。 此时天色已暗,等下便要用晚膳了,他出门时未说不回来用膳,便当不会让贺令姜这一群人等他。 她拂袖转身,吩咐道:“琼枝你便在此处等着,若是四郎主回来了,就让他老老实实呆在客栈候着。” “其余人同我一道出去,去寻人!” 琼枝连忙点头,心下顿时不安起来,四郎主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他虽算不得什么高手,可是对付几个人也不在话下,更何况,还有贺行跟着。 贺行通南诏语,这是其他几人比不上的。他武艺虽然比不过其他几个,但也是贺府中的好手。 这样两个人走在这银生城里,本不该出什么意外。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琼枝看着贺令姜带人匆匆离去的身影,心中更是担忧了。 彤云向晚,城门过不了许久,也要落锁了。 贺令姜一行人,从城东一路寻到城西,也未见着贺诗人的身影。 如今街上已然没有多少人了,便是他们同路上行人打听,也未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银生城不算小,他们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将这处翻个底朝天。 更何况,当下也拿不准,贺诗人是否就一定在这城中。 贺峥带着人打听了一圈,都徒然而归:“七娘子,没问着四郎主的下落。” 贺令姜不由扶额,她倒未曾想,初到这银生城,还没做什么呢,贺诗人便先丢了。 他这么个大活人,旁边又跟着通晓当地语言的贺行,自是不会就这么跑丢了。 唯一的解释,便是被人劫了去。 他们这一行人,都已乔装打扮,换了当地服饰,莫非竟还是被人盯上了? 第三十一章 踪迹 贺令姜看着远处沉沉暮色,天色已暗,街上行人也寥寥落落,许多铺子也都已落了门,他们便是再问上一圈,怕也是寻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先回去吧。” 既然当下寻不着,在这街上折腾,也是在做无用之功,还是回去,另做谋划。 若是真是那别有用心的人,绑了贺诗人去,也当送上消息来。 她带着贺峥等人,沿着街巷小路,正准备往回走,迎面恰好走来两个相携而行的年轻南诏男子。 看这两人脚下步伐,当是才喝了酒,不知是从哪家馆子里出来的,靠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 这条街巷不算宽,贺令姜几人微微避到一边,让他们先行过去。 然而那两人喝得当是不少,走起路来也微有踉跄。 黑漆漆的路上,恰好有个小石子,其中一人不小心踩了个正着,脚下一个不稳,便向贺令姜撞来。 贺峥身形微动,挡道贺令姜身前。 那喝醉的年轻男子,撞到贺峥硬邦邦的身板上,倒是不禁“哎呦”一声,脚下一软,就要往后头跌去。 贺峥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将他稳住。 那人倒也未曾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脚下站稳后,连忙对着扶住他的贺峥道谢。 贺峥一行人穿的是当地的服饰,那人便当他是此地人氏,说的便是南诏语。 贺峥进入南诏几日,倒也能简单听懂一些,他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客气,便让他先行过去了。 他们这一行人,有男有女,被人护在身后的女子,应当是主人,这随行护卫的男子,莫不身材高大,看起来也不是好惹之人。 撞了人这事是他不对,旁人既不追究,那人便拉着自己的同伴又一礼,便继续往前头去。 两人小声调笑的声音,随着夜风传来:“你可当心,今日撞上的幸而是个护从,而未曾撞到那家女娘。” “你想想,今日大街上的那名男子,就是不小心撞到了银生郡主,就这么被她当街给抢走了。” 贺令姜心下不由一动,抬手止了贺峥等人的动作,自己提脚轻悄悄地往前跟了两步。 “去去去,瞎说什么呢!”先前那撞着贺峥的人回道,“人家银生郡主抢的那名男子,可是俊逸得很。” “你瞅瞅我这般长相,能被银生郡主瞧上,以至于要当街抢回去吗?” 先前调笑他的那人哈哈一笑,摸着下巴,点点头:“那倒也是,兄弟你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嘛……” “嘿!讨打是吧?我这长相虽比不得银生郡主今日抢的那名男子,可也在女娘中,也是受欢迎的紧……” “开玩笑,开玩笑……” 两人一边走一边玩笑,倒是轻松得很。 贺令姜眉心微蹙,出声用南诏语唤住两人:“两位且等等!” 正在玩笑的两人全身不由一僵,完了!莫不是真这般倒霉,因为险些撞上她,就要被个女娘当街抢了吧? 他俩互视一眼,冲着对方猛地一点头,便撒脚往前奔去。 不管如何,先跑了再说。 贺令姜这下眉心皱得更深了,不过喊了他们一句,为何要如撞了鬼一般,跑得那般快? 她脚下轻点,便闪身跃到了他们面前,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那两人险险止住脚步,这才未曾撞到她身上。 这女娘竟还通晓武艺,看来同那银生郡主的凶悍,不相伯仲啊。莫不是,真要…… 先前撞了贺峥的那人,抚了抚跳个不停的心房,颤巍巍地开口:“这位女娘,您这是……” 贺令姜转过身,借着路边零星的灯光,打量着两人,看来看去,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南诏男子,看衣服穿着,家中应也小有积蓄。 只是,为何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想到两人方才调笑的话,贺令姜眉梢轻扬,他们不会以为,自己是要强抢民男吧? 她心下无语,面上却还是尽量温和地安抚两人:“两位且放宽心便是,我不过是有问题,想同你们打听一下,没有旁的心思……” 那两人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尴尬笑笑,原是闹了个乌龙啊,他们这也着实是被那银生郡主吓怕了。 借着路边的灯火,两人这才看清贺令姜的长相。 只见她一身当地人的服饰,面容清秀,倒也算是个温柔娇俏的小娘子,应当不至于跋扈到同那银生郡主一般,要当街强抢美男子。 那两人对着贺令姜施了一礼,讪笑道:“让女娘见笑了……” 贺令姜微微摆手,她对两人的误会,倒也无谓,只是这二人方才口中所言之事,却让她有些在意。 “我听两位说,今日银生郡主在街上,抢了一名男子回去,不知可是确有其事?” 撞了贺峥的那人点点头,回道:“确实如此。若准确些说,应当是抢了两名男子才是……” “对。”旁边的男子也跟着点头,“那人身边的护从,也被一同抢回去了。” 贺令姜眼中一动,继续向面前两人打听:“不知那男子,是何模样?竟能引得银生郡主当街抢人?” “女娘不是银生城的人吧?”那人问道。 贺令姜轻轻点头,应道:“我们是阿宁部的人,今日才同族人一道来了这银生城。” “那也怨不得你不知晓……”那人道,“咱们银生城的郡主,极爱那长相俊美的男子。” 她眼光极高,可若能入得她的眼,银生郡主说什么,都是要想法子弄回去的。 这么多年,银生城内那稍有姿色的男子,莫不避着她走,就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这位郡主瞧中,就这般抢回府去。 “就如她今日方抢的这名男子吧,长相那是一个俊俏!”那人说着,不由竖起了大拇指。 贺令姜微微皱眉。 贺家人长得都极好,贺诗人便是他们这一代中最为出彩的那个,身上又带着几分游侠的洒脱。 若说是他本来的面目,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那银生郡主瞧中,当街抢回去,也不足为奇。 可他出门时,面上是做了遮掩的,不至于引得人当街强抢吧? 第三十二章 强抢 贺令姜心下不能确定,疑道:“那人当真是长得十分俊俏?” 男子肯定地点点头:“我俩当时就在路边呢,看得那是真真切切。这被抢的郎君,确然是难得一见的俊逸。” 说着他又遗憾地感慨:“可惜那郎君,许是知晓凭着他这幅容貌,在这银生城可算不得安全,还特意遮掩了自己的真实样貌。” 遮掩了相貌? 贺令姜本来还怀疑这人是否是贺诗人,如今心中却有了几分确定。 “既遮掩了相貌,那这人怎地又叫银生郡主瞧见了真实面容的?” 男子摇摇头,似乎为他惋惜:“这事,着实是机缘巧合了。” 那人在路上,不小心撞着了迎面过来的银生郡主。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银生郡主虽然极好男色,但也不是那等暴戾之人,他道了个歉,此事也便了了。 只是那临街的人家上,不知又有哪个挨千刀的,偏偏在此时,泼了盆洗脸水下来。 银生郡主未曾留意,眼见就要被泼了个正着。 那男子许是方才撞了人,过意不去,就上前推了郡主一把,郡主是避开了,他自己倒是被兜头泼了一盆温水。 银生郡主一愣,顿时气从心中来,登时就让手下将那胡乱泼水的人,从楼上拽下来。 那泼了水的人,一见楼下站着的竟然是银生郡主,心头便是一惊,立时吓得连连求饶,他怎地想到郡主好好地未待在城主府中,竟然从自家楼下街边经过了。 而自己,还偏偏在这时,好死不死地泼了一盆水下来。 这人哭天抢地,叫得人头疼,银生郡主立时就要着人将他拉到一旁,敲个十来板子,看看他下次还敢不敢随便再往楼下泼东西。 被泼了一身水的那人见他实在可怜,便使了个颜色给身旁护从,只说自己无什么大碍,此次便先放过他吧。 银生郡主眉间一拧,皱眉看向被淋得湿漉漉的人:“你当真无事了?” 那人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然而,先前那人泼得乃是温水,当头泼下又被他这么一抹,面上的遮掩之物,便褪去了些许,露出原来的白皙的肤色来。 南诏一带地势高,常年日照下,许多当地人的肤色都偏黑一些,如他这般白皙的倒是少见。 银生郡主心中生了趣味,便递了一条帕子给他:“先擦擦脸上的水吧。” 那人一无所觉,他那护从站在他身后,也未能及时看清他面上的不对。 等他把自己脸上擦干,那脸上的遮掩,也落得个七七八八了。 银生郡主看到他的面容,顿时心下一动,面上露出惊艳之色:“不知郎君是哪处人氏,家中可有婚配?” 她说的是南诏语,然而贺诗人近来听得学得多了,也能约莫听个半懂,然而这半懂,就让他觉得这面前的小娘子太不含蓄了,哪有上来就问陌生男子婚配与否的? 他不吭声,把手帕塞给她,提脚便走。 他这一扭头,旁边的护从才瞧见他已然露出真容,冲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面。 那人又摸了一把光滑的脸蛋,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露了真容了,怨不得方才那女子盯着他的眼神,这般奇怪。 可他天生一张风流俊逸的脸蛋,心仪他的小娘子也不在少数。 虽然未曾有人如那女子这般,上来就问他是否婚配,可那些小娘子瞧他的目光,他也早已习惯。 那人也没放在心上,也不说话,继续往前走去。 可他与那护从刚走了两步,便叫人拦了下来。 那人皱眉看去,就见银生郡主笑盈盈地走上前:“郎君就别走了,还是与我到城主府去吧!” 好家伙! 除却那被拦的两人不解其意,旁的路人都露出一副固然如此的神色,银生郡主这是见到俊俏的郎君,又要抢回府中去了。 那人要走,银生郡主这处却不让,两者相争之下,便动了手。 话说回来,那名郎君长得俊俏,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他同身旁的护从联手,银生郡主身边的七八名护从都未能一时将他拿下。 眼见这郎君就要冲出包围走出去了,银生郡主却在此时,手上一扬,冲着那两人洒出了几只小虫。 那两人躲闪不及,便叫那小虫钻入了体内。 银生郡主口中轻念,那小虫仿佛能听懂知晓主人心意,一翻腾,那两人便立时昏了过去。 这是蛊虫。 外界虽都传南诏之人善蛊,实则能修习蛊术的,也并非人人皆可的,往往只有那部落看重的人或出身贵族的子弟,才有机会修习到这般高深的蛊术。 旁人一见银生郡主竟召了蛊虫出来,连忙远远地避开,唯恐那小虫就这般钻到了自己体内。 那名郎君便是身手再好,也只能连着他那护从,被郡主的蛊虫放倒,横着抬进了城主府。 也不知,那名郎君若是知晓自己竟是这么个结局,还会不会上前帮银生郡主挡那一盆水…… 还有他方才令护从开口替那泼水人说情,也不知他醒来后,是不是要悔青了肠子…… 听面前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将银生郡主当街抢人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贺令姜心下已近肯定,那被强抢的倒霉蛋,必是贺诗人无疑了。 他只粗粗会说两三句南诏话,遇到冲突,自然也不会贸然开口,只让贺行传话。 贺令姜扶额,也不知该夸他谨慎还是要骂他大意了。 明明知道自己面上做了遮掩,也不避着些水。被水当头浇了一盆,竟还大咧咧地拿帕子去擦脸。 他这么多在外游历,得亏是身边人得力,亦或幸运,才没叫他遇着什么大的危险。 贺令姜觉得,贺相山若是知晓此事,怕是要暗自后悔,竟会认为贺诗人能顾看好她了。 但你要说他不行吧,至少还知晓,遇事的时候,倒是知晓紧闭嘴巴,不露了自己周人的身份。 贺令姜登时觉得好气又好笑,堂堂贺氏四郎主,竟叫人看中美色,当街给抢去了! 第三十三章 救人 她又与那两人打听了一些消息,这才返回原处,同其他人说了这事。 众人一听,顿时面面相觑,如今这般情况,倒叫人不知说什么是好。 当务之急,还是先想法子贺诗人救出来为好,免得他就此失了清白。 贺令姜吩咐道:“其他人先回客栈等消息,我与贺峥去将四郎主寻回。” 众人听命应是。 她与贺峥两人,便趁着夜色,偷偷潜入了城主府中。 城主府内的建筑装饰,也颇有南诏地方特色。 翠竹芭蕉的掩映下,是白壁灰瓦的精美庭院,其间更有一座座竹楼,坐落在其间。 天色已然渐晚,城主府内也逐渐安静下来,但有一处,却是灯火通明,有那身着南诏服饰的婢女时不时穿梭其间,奉上膳食衣物。 看来便是这处了。 贺令姜与贺峥互视一看,两人轻悄悄地跃身上了屋顶,掀开屋顶的瓦片,往里面去瞧。 屋子里亮堂堂的,贺诗人正静静坐在桌前,垂首不语。 他对面坐着一个身着南诏贵族服饰的年轻女子,看去应当不过双十年华,容貌妍丽中还带着几分大气,应是银生郡主无疑。 此时,她正支颐,微微歪头望着贺诗人:“郎君怎地不吃饭?可是怨我使了手段将你带回来?” 贺诗人却不肯吭声。 银生郡主皱眉:“自见到郎君后,就不曾听闻你开口说话。莫非你口不能言不成?” 贺诗人只垂着眼睛,也不搭腔。 对着南诏话,他能听懂些许,可要是说,那怕是开口就要露馅了,他还是默默做个哑巴吧。 “真不会说话?”银生郡主拧眉,而后满是遗憾地摇头,“那便有些可惜了……” 如此美人,若是不会说话,便少了许多与之交流的乐趣了。 听她这口气,似乎有些不满,贺诗人猛地抬头,比划着让她放自己离开。 银生郡主轻轻压下他的手,柔和一笑:“郎君莫要自惭形秽,我可不嫌你不会说话……” “府中那些叽叽喳喳的,便已吵得人头疼了。如郎君这般容貌,却又安安静静不作妖的,倒是少见。” “我看着你这张脸,心中便欢喜得紧,说不说话,倒是无妨了……” 贺诗人心中猛地一抖,忙不迭地抽回自己的手,紧紧护在自己身前。 银生轻笑一声,倒也不生气:“男女之事,讲得是个你情我愿。你也不用怕,我现下也不会对郎君做什么。” 她伸手勾了勾贺诗人的下巴,又在他拍掉自己的手前,及时收回了手:“你今日先好好休息吧,咱们来日方长……” 她笑得意味深长,贺诗人心中更是恶寒,奈何他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方才醒来,便听这银生郡主说了,先前只是给自己种了瞌睡昏迷的蛊虫,如今他同贺行身上的蛊虫,已经解了,便没旁的事了。 可他也听说,这西南地带的人,都擅长蛊毒。 特别是这南蛮的女子,特有一种“情蛊”,又唤作情花蛊。 这情蛊乃是她们用心血加蛊虫,炼制而成,每日以心血喂养,十年得一情蛊。 情蛊可以附在服饰上,也可以下在饭菜中。 凡是中了情蛊的男子,都会身不由己地被情所惑,即便已有心爱之人,也会义无反顾地移情于中蛊之人。 南蛮女子往往会将这种情蛊下在自己的情郎身上,借此保证情郎的一心一心,用心不移。 他可害怕,这女子一言不合,就给自己下了蛊。 因而从他醒来,便处处警惕着,不敢换洗衣物,更不敢擅用婢女送来的膳食。 银生郡主见他一脸戒备,也只笑了笑,招手示意婢女将膳食和换洗的衣物放下。 她站起身子,道:“我便先走了。你若是想通了,就自用些吃食吧。” 待走至门边,她又转身温和一笑:“郎君可莫要想着逃走……” “你与你那护从武艺虽不错,可这城主府可不是那般好出去的。就是想出去,也得问问我的那些蛊虫是否答应了。” 贺诗人倏地瞪大眼睛,她方才不是说已经将那昏睡催眠的蛊虫给解了吗? 许是他眼中的疑惑太过明显,银生郡主掩唇轻笑,好心地问他解惑:“那昏睡蛊是解了,可郎君身上,还是带了旁的蛊虫的呀……” 贺诗人一愣,想到此时自己体内不知何处正潜着一只,不,或许不止一只虫子,顿时浑身不得劲起来,便是坐也几要坐不安稳。 银生郡主安慰他:“郎君别怕,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此处,便什么也不会发生。” 说罢,她便悠悠然地出了房门,候在左右的婢女回身将门关上,便静静候在门口不动了。 贺诗人心下着急,可是如今竟也无计可施。 他当真是后悔,不该出来闲逛的,竟然无故招惹了这等事端,令姜他们迟迟不见自己归来,不知要如何着急呢…… 他心下难安,在房中踱来踱去,却也想不着离开的法子。 正在此时,后窗处突然传来几不可闻的声响。 他侧耳倾听,那声音还极有规律。 贺诗人心中猛地一跳,快步走上前去,轻轻地推开窗子,便见窗外立着两道人影。 “令姜!”他眼中顿时一喜。 “嘘!”贺令姜一个符箓过去,顿时将他的嘴巴贴了正着。 符箓静静地贴在贺诗人身上,没有任何异样,贺令姜又随手将它扯了下来,而后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噤声,以免惊动了他人。 贺诗人连忙收声,虽则对她方才举动莫名,但还是一脸欣喜地看向贺令姜。 她同贺峥此时正躲在窗边的芭蕉树下,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两人头上还各自顶着一片硕大的芭蕉叶片。 窗外幽暗,便是有人不小瞥过来,也只觉得这窗外的芭蕉叶长得过于繁茂,已然伸展到了窗下。 贺令姜轻声开口:“贺行在哪呢?没和你在一处?” 贺诗人凑过去低声道:“在偏房处呢。” 贺令姜点头,示意贺峥去将人救出来,而后便冲着贺诗人示意:“你也先出来。” 贺诗人飞扬的眉梢瞬间耷拉下来,呐呐道:“那银生郡主说,我身上还有蛊虫.......” “她唬你呢!” 第三十四章 动手 贺令姜自然也听到那银生郡主方才与他的对话,因而一见面,便往贺诗人身上贴了一道符箓试探一番。 南蛮多蛊,下蛊的手段也让人防不胜防。 因而她先前与师父到南诏游历时,便特意研绘出一种符箓,可以测试一个人是否身中蛊虫。 她方才往贺诗人身上贴的那符,便起到这个作用,若是他身中蛊虫,符箓便会瞬间化为焦纸,可若是无事,便说明这人身上是干净的。 听她解释,贺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你说,我也未曾中那劳什子情蛊吧?” “想什么呢你?”贺令姜白了他一眼,“那情蛊十年才得一条,银生郡主今日才见你而已,便是瞧中你这俊逸得惨绝人寰的一张脸,也不至于立时就下到你身上去。” 他当人南蛮女子,就是下情蛊,只看脸,都不挑拣一番的么? 贺诗人听着她这话,觉得她颇有几分在寒碜自己的意思。 可只要那蛊虫没种到自己身上,他便放心了,让她寒碜几句也无妨。 贺行处把守的人,倒不如贺诗人这处多,贺峥轻轻松松地就将人带了出来。 贺令姜如法炮制,确定贺行身上的蛊虫也已解,便领着他们悄悄往府外潜去。 还未出这处院落,周遭突然火把通明,顿时亮堂了起来。 银生郡主带着护从,当先走进院子,将他们堵了个结结实实。 她上下打量着当先的贺令姜,见不过是个面容普通、身材瘦削的小丫头,不由“啧”了一声。 而后又转而看向贺诗人,神色温柔,声音如蜜一般:“郎君,我同你说过吧,你若是要走,我这些蛊虫小宝贝可是不答应的……” 贺诗人没吭声,贺令姜却接道:“骗人可耻,他身上明明没有蛊虫,郡主为何又睁眼说瞎话?” “你说在他身上种了蛊虫,不过是吓唬他,让他不敢随意逃跑罢了……” “呦……你倒是确定我没在他身上种蛊?”银生郡主这下是肯睁眼瞧她了,“不过,我可未曾骗人。” “我只说了,我这些宝贝蛊虫不答应,可没说下在他身上了。” 贺令姜这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蛊虫嘛,用处多种多样,除了最常见的下到人身上去,留下个两只,看看门,也应当还算好使。 倒是她忽略了,怨不得这银生郡主竟来得这般快。 银生郡主皱眉睨着当先的贺令姜,神情之间尽是挑剔,而后又问向贺诗人:“郎君,这丫头又是何人?你怎地就要这般同她一起走了?” “你管我是何人作甚?”贺令姜瞧向她,指尖微微拨弄着腰间挂着的锦囊。 “郡主这般将人强行掳到府中,与那强抢民男的匪盗何异?依我看,还是快些将我们放走吧,以免还要与郡主添麻烦。” 银生郡主轻声一笑:“我既做了这事,又何曾会怕人说。你也莫拿那些话,来压我。” “这银生城内……”她微微展臂,衣袖也随之展开,“又有谁不知晓,我这银生郡主,就是喜好男色之人呢?” 贺令姜一噎:“郡主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她本想将话说软和些,留些颜面与她,奈何这银生郡主着实不要面皮,这倒出乎她的意料了。 银生郡主掩唇,动作间眼波流转,面上却毫无愧色:“小丫头倒是伶牙俐齿,可是,今日啊,任凭你怎么说,你们都是走不得了……”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再说下去也无意义了,既然如此,只好打出去了。 她既来了,自然不会将贺诗人丢在此处,若不然,一不小心没了清白,届时贺诗人哭闹起来,她可没法子同贺相山交代。 贺令姜抽出含光剑,剑刃一翻,清泠泠的剑面在灯下折射出幽幽寒光。 “郡主既不放我等离开,那便手底下见真章吧。” 只可惜,这般一动手,这阵仗就要闹大了。届时,他们这群人周人的身份,便瞒不住了。 幸而,他们这一路都避着人而行,想来那神宫之人,也不会想到他们竟到了南诏来。 至于南诏这处,便是知道他们是周人亦无妨。 银生城内一年到头来往的周人不计其数,只要他们不说,旁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哪家哪户的。 她这处,剑一抽出,银生郡主身后的护从也齐刷刷地掏出刀剑,明晃晃地直指着他们几人,只待一声令下,便冲上前来。 贺诗人三人也手持刀剑,与对方行对峙之姿。 贺令姜盯着银生郡主,她也眼睛微眯,看向贺令姜,两人不动声色间已是在眼光中厮杀了几个回合。 而后贺令姜脚下一动,便飞身跃起,剑尖只取那立于人群正中的银生郡主。 银生郡中抬起头,眼中猛地一缩,而后迅速侧身避过她这一剑。 她身旁的护从顿时缠了上来,将贺令姜与她格开。 贺诗人几个也提剑冲入人群之中。 他们这一行人,都是好手,城主府的护从虽然不弱且人数上占优势,可也一时奈他们不得。 他们在下手时,还是留了些分寸,不过将人打晕或刺伤,并未擅取人命。 眼见着周围立着的护从越来越少,躺在地上呻吟的却是越来越多,银生郡主终是稳不住了。 她抬起右手,微微晃动腕间的银铃,一阵清脆的声响便流泻而出,随着她口中的咒语,那银铃声愈发响亮,在院中一圈圈地回荡开来。 贺诗人刚用剑柄击晕了一名护从,脚下却突然猜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触感奇特,他低头一看,顿时惊了个魂飞魄散:“蛇啊!!!” 说罢,他整个都弹跳起来,一蹦三丈远,恨不得自己就没穿过脚下这双鞋。 借着朦胧的灯光看去,便见院中不知何时已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蛇虫鼠蚁。 他顿时头皮发麻,跃到了树梢,抱着树干,不肯再下来。 贺令姜回头骂他:“做什么呢你!” “我害怕……”贺诗人紧了紧自己抱着树枝的手,哭丧着一张脸,颤着嗓子道。 第三十五章 虫蛇 贺诗人平生有些颇为浪荡,想来喜爱效仿游侠行事,自诩天不怕地不怕,要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可是,他生平唯怕两物,一是蛇,二便是鼠。 一想到那软趴趴、滑溜溜的长条物体,他就浑身发抖,还有那老鼠,拖着个长长的尾巴,亦是膈应人的紧。 如今,这两物竟然同时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还在他脚下乱窜,他现在想起来,还是背后一凉,心下发颤。 贺令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那你便呆在此处,与她做第十八房夫君好了。” 银生郡主停下晃动的银铃,唇角含笑:“原来郎君并非不会说话,而是不会说南诏语,只会说大周话呀……” 贺诗人那声惨叫,她可是听了个明明白白。 怨不得这么久不肯同她说一句话,原来是怕暴露了自己周人的身份啊。 确然,因着局势,如今周朝人在南诏并不算安全了。 来往的大周商贾,许多都是乔装成当地人,才能平安将货物运到银生城。 听闻周人最重男儿气概和名声清白,堂堂男儿被个女娘当街抢回去,他这是若是传回周朝,被人知晓,怕是要被人耻笑呢。 若如此,还不如就留在此处,与她作伴呢。 反正她如今也知晓了,贺诗人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快叫这些蛇虫鼠蚁离开!” 银生郡主拨弄了一下自己腕上银铃,挑眉瞧着树上的贺诗人:“郎君是同意留在这城主府,与我双宿双飞了?” 贺诗人顿时面上一红,呸道:“你想得美!” 银生郡主遗憾地摇摇头:“那我可没法子叫这些宝贝们回去了……” 说罢,她冲着贺诗人挑唇一笑,腕间银铃继续响动。 满院子的蛇虫好似听了命令,都朝着贺诗人所在的那颗树下游去,一时间,树下虫蛇交叠蠕动,骇人得紧。 铃铛声响得越来越急,当先的几条蛇已然吐着猩红的蛇信子,沿着树根往上游去。 贺诗人一瞥之下,顿时又大叫起来。 “你傻吗?”贺令姜觉得此时的贺诗人甚蠢,“手中的剑是做什么的?将它们砍下去不就行了?” 她手上挽了个剑花,将面前的护从挑翻在地。而后,便从袖中甩出一道五雷符,朝着贺诗人那处树下抛去。 品相上佳的五雷符顿时爆开,将聚着的那群蛇虫炸了底朝天。 一时间,虫蛇焦尸乱飞,空气中弥漫着炙烤虫蛇的气味。 贺诗人只听一声响动,眼前一花,便有一条长条的东西落到了他怀间。 他低头一看,竟是被炸得只剩大半条的蛇身! 贺诗人顿时浑身汗毛竖起,忙不迭地将那东西抛了下去,抱着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 贺令姜也无暇顾及他那脆弱的内心,又受了何等伤害。 将树下那处蛇虫解决掉后,她便又接连甩出几道五雷符。 一时间,爆声频响,蛇虫鼠蚁满天乱飞,院子里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烧焦味儿。 银生郡主狼狈地避开一只朝她兜头落来的死老鼠,眼中一厉! 竟是大周玄士! 这满院子的脏邪之物,不过转瞬间,便叫贺令姜那些五雷符炸了个七七八八。 剩下的,亦是溃不成军,也难有什么攻击之力了。 银生郡主心中大恨,咬紧牙关,脸颊处的肌肉也不由控制地抽动了两下:“你竟然毁了我的虫蛇!” 南诏一带草多树茂,林木繁密,滋生了许多的虫蛇鼠蚁。若放到别处,当是叫人烦不胜烦。 可他们南蛮之人,除了擅长用蛊,亦善于因地制宜,长于驭蛇之术。 这些虫蛇,是她特意饲于偏僻幽暗处的,不成想,如今一下子毁了个七七八八。 “谁叫你好好地,叫了这么多虫蛇过来?”贺令姜耸肩,“它们若是老老实实趴着也便罢了,可又非得往人身上咬,这般行为可不好。” “你也瞧着了,你喜欢的那俊俏郎君吓得可不轻,郡主就不心疼他?着实怪不得我要动它们!” 银生郡主眼中一寒:“找死!” 对着那郎君,她本也不想出手便是死招,可如今既如此,也休要怪她心狠手辣了。 她左手窄袖一扬,便见一条银光,迅如闪电,朝着贺令姜面上袭去。 树上的贺诗人不由提了一口气。 贺令姜侧首避过那物,脚下微转,这才看清那物竟是一条浑身雪白的银蛇,身长不过十寸。 那物当时已生了灵性,见一击不中,便继续朝着贺令姜袭来。 它速度极快,倒叫贺令姜逼得一时无暇顾及旁处。 银生郡主冷笑,这银蛇含有剧毒,她这条小命,今日便留下吧! 贺诗人跳下树,一时也顾不了满院子的蛇鼠尸身,提着剑便要同贺峥几个一同去相助贺令姜。 “别管我!”贺令姜避过朝她腰间咬来的银蛇,“先去擒住那银生郡主!” 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将那银生郡主擒住,任她万般手段也无用。 贺诗人几人闻言,便掉转方向,一齐朝银生郡主袭去。 她身旁的护从已经几乎躺下了十之有九,如今不过还有两三名护卫在她身旁。 银生看着提剑朝自己而来的几人,眼中不由微眯,而后扬袖一甩,便有东西朝着贺诗人几人而来。 是蛊! 贺诗人大叫一声,跃身险险避开了这些蛊虫,没叫它们落在自己身上。 奈何此时是夜间,院中昏暗,小小的蛊虫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贺诗人几人一时不敢再动作,只小心留意这周遭,唯恐再叫那蛊虫进了体内。 贺令姜见状,一掌拍开那死缠着自己不放的银蛇。 “啪叽”一声,银蛇被她打落在地,软软地躺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她趁着这个机会,扯开自己腰间的锦囊:“尺廓,出来!” 尺廓化作一缕青烟,从锦囊中钻出,萦在她周身:“作甚!” “院中有蛊虫,你去将它们都吃了吧。” 尺廓一脸嫌弃地摇头:“不吃。这些小虫子,恶心得紧,吃进去还消化不了,吃它们作甚!” 第三十六章 蛊虫 “五只恶鬼!”贺令姜无奈,“给你再加五只恶鬼行吧?” 这些小蛊虫,隐在暗处,常人不好找,可黄父鬼本就是天地之灵,对这些东西,只要嘴巴一张,就能吸到肚中去了。 尺廓却与她讨价还价:“十只!” “行行行,十只就十只。”贺令姜道,“只是你得记住了,这蛊虫,给我一个不剩,吃干净!” “成交!” 尺廓面上一喜,这可是叫他捡了个大便宜了。 他本是半隐半透的形体,顿时彻底隐了形态,化作一缕烟雾消失在院子中,游荡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趁其不备地吞下了一只只蛊虫。 银生郡主见贺诗人几人迟迟没有种蛊的迹象,又甩出几只蛊虫。 然而,这些蛊虫却已然被尺廓神不知鬼不觉吞入腹中。 被贺令姜拍到地上的银生缓了过来,又飞身而起,如箭一般向着贺令姜射来。 她已然被这银蛇缠得有几分不耐,手上捏诀,躲过银蛇后朝着它身上勾勒几笔。 而后手上一紧,那银蛇顿时好似被一条无形的丝线束住,僵到了半空,眼瞅着就要砸到地上去。 贺令姜膝下微弯,伸手一捞,就稳稳地掐住了那银蛇的七寸。 银蛇被她掐在拇指和食指间,这下子可真是动弹不得,细长的身子和尾巴僵成了一条棍子,直愣愣地垂了下来。 银生郡主见状不由心下一急,抬步就冲上前,要从贺令姜手中将银蛇抢过来。 贺令姜脚下微动,侧身避开她,左手剑花一转,便横剑到了她颈间。 “刀剑无情,郡主可要当心了,莫要善动。” 银生郡主面上一僵,垂眸冷笑,袖间的手微动,就要将蛊虫召回。 然而她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蛊虫的声息,面前的贺令姜几人也毫无异样。 三月下旬的天,算不得多么热,然而银生郡主的额间却渐渐沁出了汗珠来。 贺令姜了然地一笑:“郡主在等什么?可是在想法子召唤你那些蛊虫们?” “你们为何毫无异样?”银生郡主终是变了脸色。 贺令姜眉眼微弯,那笑容在灯火映照下显得异常柔和,看在银生郡主眼中,却很有几分不怀好意。 “自然是你的蛊虫宝贝们,都不在了呀……” 银生郡主面色大变:“不可能!” 母蛊便在她体内,若是子蛊全数死去,她又怎会毫无所觉? 这些蛊虫是她以心血饲养多年所得,指使向来随她心意而行,怎么可能就在这短短片刻间,便全都没了? 她心中大急,也顾念不得自己颈间的剑刃,低头咬破手指,往空中一划,口中念咒,驱动体内母蛊,强行再试着召回那些蛊虫。 然而,任凭她如何作为,那些子蛊就如同睡死过去了一般,毫无动静声息。 她不信邪,往自己腕间一划,汹涌的鲜血便流淌出来,口中咒语不停,周围顿时便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 隐在夜色中的尺廓现出身形,哇哇大叫:“别折腾了你!” 不甚明亮的院子里,突然冒出个人来,银生郡主亦是骇了一跳。 她站的离贺令姜远,又加上尺廓本就是隐了身形,因而并不知晓贺令姜与他的对话。 如今虚空中,突然就猛然出现了一个人,可不是吓人? 尺廓揉着自己肚子,向着贺令姜抱怨:“我说不吃这些虫子吧,你偏要我吃。” “她如今又是放血,又是念咒的,这些虫子在我肚里闹腾得厉害。你快叫她停下来。” 他说的是大周话,但银生郡主乃是南诏贵族,自然也自小学过周话。 她闻言眼中一喜,就要向尺廓走去:“我的蛊虫还在!” 贺令姜微微提剑,迫得她不得不止下步子:“郡主可当心些,届时若是割断了脖颈,可莫要怪我。” 银生郡主颈间微微后缩,避开贴的极近的剑刃,正色看向贺令姜:“我放你们离开便是,你将那些蛊虫还还给我。” 这些蛊虫,乃是她十几年来的心血,亦是她在这银生城内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以说,她在这银生城肆意行事多年,银生城城主却不曾太过责备与她,看重的便是她这手驭蛇使蛊的手段。 如果区区几个周人罢了,只要他们能将蛊虫还回来,便放他们离开便是。 贺令姜眉梢一挑:“郡主倒是很讲条件……” “你这脖颈,如今便在我刀剑之下,任我宰割。蛊虫也尽数被他吞入腹中,捏死也不过弹指间。” 她微微歪头,神情温柔地瞧向银生郡主:“郡主何意觉得,自己是有资格同我来讲条件的?” 她如今人蛊在手,要提条件,也该是她提吧? 银生郡主被她这般温柔的眼神,瞧得浑身一毛,那感觉,好似她发现了一个什么趁手好使的宝贝似的。 银生郡主声音略僵:“你们不就是想离开城主府吗?我放你们走便是,且保证绝对不会再追究你们,对你们不利。” “至于你们周人的身份,我也保证闭紧了嘴巴,不往外说半句。” 贺令姜摇摇头:“此言差矣,我在这城主府待了一会儿,觉得此处庭院幽深雅致,很是不错,倒也不急在一时走了。” 很是不错? 银生郡主看着这满院子的虫蛇鼠蚁的残尸,不禁哑然。 “你到底想要如何?”银生郡主问道。 放他们走,她倒反而不走了,莫不是要从城主府谋些金银财物? “你若是想要财物,我让仆从取来便是。” 贺令姜疑惑地“嗯”了一声:“你觉得我是钱财可以收买之人?” 银生郡主上下扫了她衣着打扮一眼,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贺令姜将右手的银蛇甩给尺廓:“接着!” 尺廓应声接过银蛇,虽然心中不乐意,还是张大了嘴巴,要连同这银蛇也吞入腹中。 贺令姜忙补道:“这个便别吃了,反正它如今也作不了妖,捏着便是。” 银生郡主那颗悬起的心,这才落了回去。 贺令姜右手捏诀,口中念咒,绘了一道半隐半现的符箓,拍入银生郡主额中。 银生郡主瞪大这眼睛,就眼睁睁地瞧着那泛着淡淡金光的符箓,往自己额上印去。 紧接着,浑身一凉,她瞬间感觉自己整幅身躯好似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 第三十七章 缚魂 “南诏善蛊善咒,郡主对这些应该熟悉得很。”令姜移开她颈间的含光剑,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入鞘中。 “我们大周玄门,也有一种咒术,名唤缚魂咒。种此咒者,神魂皆被束缚,只要施咒者动动手指,便能叫中咒者从神魂深处痛不欲生。” 贺令姜走至她面前,冰凉的指尖,在她额间轻轻一点:“郡主中的,便是此咒。” 银生郡主只觉神魂之中,一股威压传来,不由浑身一颤。 她抬眸直视着近在咫尺的贺令姜,明明是平平无奇的脸,可其中的目光却叫与她对视者,动弹不得。 她掐了掐自己袖中的手,强行让自己头脑清晰些许,而后嘴巴一张:“你说的可是真的?” 在她说话间,一只细如牛毫的小飞虫,从她口中飘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朝着贺令姜颈间而去。 “自然是真的了。” 贺令姜轻轻一笑,似乎状若所觉。 而后才退后半步,指尖一动,手上结印圈了个小小的光球,向银生郡主面前送去:“正如这蛊虫一般,当真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银生郡主凝神看去,这才发现,那光球之中正笼着她那只细如牛毫的蛊虫。 只见那蛊虫轻飘飘地荡在光球之中,意图从里面溜出来,然而每次却在靠近光球边缘的时候,被挡了回去。 她这最后的杀手锏,竟也被她察觉了! “郡主当真是好手段呢?”贺令姜眼角微弯,唇边尽是笑意,“若是一个不当心,我可便要差点交代在这里了!” 她眼中、言中尽是笑意,另一只手却微微勾画,而后在空中猛然一抓。 “啊!” 银生郡主不由惨叫出声,整个神魂都是被人那刀剑刮过一般,疼得她再也站不住,倒在地上抱作一团。 幸而那疼痛只是一瞬,贺令姜手上不再动作,那番入魂的疼痛,也逐渐淡去。 贺令姜微微俯身,垂眸看着滚做一团的银生郡主:“现下,郡主可相信了?” 银生郡主不由颓然下来,她这般手段,由不得自己不信。 她咬咬牙,撑着手臂坐直了身子:“你意欲为何?” 这群人先前只是要走,如今她遂了他们心意,却还是不成了? “不为何。”贺令姜左右环视一周,“就是觉得这处城主府景致不错,突然想住上几日了。” “郡主可乐意?” 银生郡主能怎么回?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乐意,自是乐意之至了。” 贺令姜满意地一笑,伸手将她扶起:“地上脏污,郡主还是莫要坐在地上了。” 银生郡主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来,满身的脏污也顾念不得,只是转头向着躺在地上哀嚎的护从喝道:“还不快些起来!” “今日这些事都给我闭紧了嘴巴,不得泄与城主与世子知晓!” 她为了便宜行事,自己另辟了一处院落,专门用来安置那些外面带回来的男子。 这处院落,与城主府的主院隔得较远,因而这里虽然动作不小,但却还传不到主院去。 这些护从,又是素来跟在她身旁的,只要她下了死令,那蛊虫与银蛇皆被面前这人所拿的事,便不会传到父亲与兄长耳中去。 还清醒着的护从们忍痛爬起,诺诺应是,而后便相互搀扶着或抬着那些已然被敲晕过去护从,从院中退了出去。 “你想住在何处?”银生郡主问。 这处院落,如今遍地都是虫蛇尸首,怕是住不得了。 贺令姜当然没有住在此处,影响自己心情的爱好:“郡主看着安排便是,只要僻静些便好。” 这僻静的院落,她这里倒有好几处,银生郡主回头唤过自己的婢女:“你带着这些人,将西苑的那处院落收拾下,稍后客人便过去入住。” 婢女屈膝,便领着人出去了。 一时之间,院落里只剩银城郡主连同贺令姜几人。 她看了看被尺廓捏在手中动弹不得的银蛇:“我这银蛇……” 贺令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地笑了笑:“郡主放心便是,这银蛇倒是可爱,我先借来放在身边,养上几日。” 银生郡主攥紧了掌心,指尖扎的掌心刺痛,使她脑中清醒了几分,才没有破口大骂。 什么可爱? 她先前对银蛇下手,可是不留情面! 贺令姜上前轻轻摸了摸银蛇的脑袋,回头笑道:“你瞧,它可是乖得很。” 银生郡主看着僵如木棍的银蛇,心中顿觉悲凉,此情此景下,它便是想不乖,也没旁的法子了…… 她瞧着贺令姜手中的光团,又瞅了瞅尺廓的肚子:“蛊虫……” 从她体内母蛊感知,这些子蛊应当还未死,只是被困住了。 只不知,这人要怎样,才会将这些蛊虫还与她。 这可是她的心血! 更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蛊虫?”贺令姜托起手中光团,淡淡的荧光印的她面色更加柔和。 “只要郡主配合,这些蛊虫,我在离开南诏之时,必然如数归还。” 她点了点尺廓的肚子:“他若不想将这些蛊虫给消化掉,那它们便一时死不了。” 银生郡主不禁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完全放松,却被她接下来一句话给提了起来。 “可我此行若是不顺,郡主与这些宝贝们,便就再也无缘得见了。” 银生郡主面上不由变了几变:“你说吧,到底要我做些什么?” 贺令姜将那光球抛给尺廓,见他将那细如秋毫的蛊虫吞下后,这才悠悠道:“我想去一趟罗伽部,不知郡主手下可有能人,带着我去一趟?” 哀牢山山高陡峭,除了特定的入山口外,若想从旁处进去,需得能飞檐走壁,跃过天堑才成。 罗伽部便分布在哀牢山下,世代围绕哀牢山而居,与世隔绝。 哀牢山的入口,便在这罗伽部身后,若想进那哀牢山,必然要从罗伽部而入。 那处地形复杂,瘴气弥漫,毒虫遍地,外人轻易进不来,罗伽部的人也极少出去。 贺令姜这个外地人,若想进去,没有识得路的人带着,极易无功而返。 第三十八章 留下 银生郡主不知她为何要去罗伽部,也不想打听。 自己的小命还有宝贝现下都握在旁人手中,若是问道什么不该问的,倒霉的还是她自个儿。 大周人有句话,叫做“好奇心害死猫”,她还是知晓的。 既然她提了要求,自己只照着办就是。 “罗伽部非他们部落的人,一般人都进不去。可你既说了,我自然竭尽全力给你办好。” 等她办好事,送走了这瘟神,自己才能彻底松一口气。 银生郡主看着满院子的狼藉,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末了也只好闷声道:“你若是目前没有别的事,我便送你们去歇息吧。” 贺令姜微微颔首。 院落已由婢女们先前收拾好了。 银生郡主递给她一道令牌:“这是城主府的出入令牌,你拿着,便能随意出入其中。” 贺令姜伸手接过,挑眉问道:“郡主就没个能代表身份的私令,能支使旁人做事的?” 如银生郡主这般身份地位,自然会有自己的私令,若是差遣手下办些要事,也能随时拿出指使旁人配合。 合着,这是惦记上她的私令了。 银生郡主认命般地从袖中掏出私令,递给她:“用的时候,注意着些,莫要惹了麻烦……” 她这人虽然平日里做事虽然有些嚣张跋扈,看上好看的男子做事便有些不顾手段,可那随意草菅人命的事,她却未曾怎么做过。 这人可千万莫要拿着她这令牌招摇撞骗,行不轨之事。 若是惹出了大麻烦,便是她也兜不住底。 贺令姜扬了扬手上的私令:“郡主放心便是,我拿此令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若如意外,自也不会拿着你的名头去惹是生非。” 她说的倒是轻松,银生郡主可不会就这般放心了。 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也只能把心底的不满咽下。 贺令姜目送着她颓然离去,这才回身进了屋子:“贺峥,你去客栈一趟,告诉琼枝他们,四郎主已然找到了。” “叫两个人,同你一同到城主府来,其余的人,便暂且留在客栈中,等我吩咐。” 贺峥抱手应是,转身便往城主府外去。 贺诗人连忙凑上来,问她:“令姜,你怎么又要留下来了?” 他们明明都将那银生郡主攥在手里了,若是想走,那自然走得轻松,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改了注意,要留在这城主府里了。 贺令姜走到桌边坐下,道:“我今日看了那舆图许久,又同当地人打探了一些消息,这罗伽部并不好进。” 听说贺诗人被银生郡主强行掳走时,她也只是想着要将人带回来。 然而,待看到银生郡主并与之交手后,她便明白,眼前这人手段不低,不是光贪图美色之辈。 无论是她一手驭蛇种蛊的本领,还是她带人在这处院子打得热闹,却半点消息都未传出去,都足以见她在这城主府内,是有些地位的。 “可是,银生郡主是城主之女,且自有手段本事。进那罗伽部对我们来说不易,对她来说,可未必就那般困难了。” 贺诗人闻言,眉心微拧:“可她毕竟是南诏人,若是让她知晓我们此行的目的产了疑心,该当如何?” 贺令姜拎起自己腰间的锦囊,尺廓此时已经钻了进去:“你瞧瞧,这小命和自己的心血,都在旁人手中,若是你,你可敢妄动?” “更何况,她不知你我具体身份,便是疑你我目的,也猜不到我们要去的并非罗伽部,乃是哀牢山。” “更不可能知晓,你我不远千里,去这哀牢山的真正目的。” 哀牢山绵延近数十里,她虽有卦象提示,然即便如此,想要入山寻得那藏宝之处,都不是易事。 更别提旁的对此事毫不知情的人了。 “也是。”贺诗人点头,“既如此,我们何时出发?” “就等银生郡主找到一个能带我们,入罗伽部的人了。不过——” 贺令姜抬头瞧着他道:“四叔便别去了。” 贺诗人顿时不乐意:“你这是嫌我给你扯后腿了,嫌我无用了?” 贺令姜没答话,只低头理了理衣袖,其间意思不言而喻。 贺诗人喉中一梗,本要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确实,他这一路行来,是也没帮到令姜什么。 凭着她的本事,什么样的事情应对不得? 若不是阿兄不放心,硬要让他这个做长辈的跟着,令姜本也不必带他。 贺令姜看着他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便知他多想了。 贺诗人这人武力虽然不强,可也不弱,倒算不得扯后腿。 虽然性格没什么长辈的稳重样子,可胜在洒脱,也是难得的性情中人。 她是很喜欢如贺诗人这般的人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到银生来,目的是为了印证这舆图是否真为藏宝图。 贺相山不放心她的安危,让四处游历过的贺诗人跟着,她能理解。 况且,贺诗人是如今唯一知晓她真实情况之人,平日里也与她许多遮掩,真算不得上无用。 “四叔,我不是嫌你拖后腿。那罗伽部本就不好进,我们这么多人,哪里都能进的去?” “若是都进去了,外头没有人接应,若是都被困到了那处,又该当如何?” “那你便要一个人去吗?”贺诗人不放心。 贺令姜明白他的好意:“我计划带着贺峥一同去,更何况,还有尺廓跟着呢,四叔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罢,她拂了拂腰间悬着的锦囊。 那尺廓他往日听说过,如今倒是真见了他的本事,能一口气将银生郡主的蛊虫全都吞了,确实厉害。 还有贺峥,身手亦是诸人中最好的一个。 她确实安排的妥当,有这两个高手跟着,便是出了岔子,紧要关头不禁能自保也能助她一臂之力。 他们这些人武艺虽也过得去,可相较之下,便相形见绌了,在外头安排接应,才是最合适的。 贺诗人嘴巴一瘪,满是怨念:“哼,原来你不是嫌我没用,你是嫌我们都没用……” 第三十九章 圣果 银生郡主办事的速度很快,不过大半日,便寻到了合适的人选。 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肤色稍深,但五官却是少有的硬朗周正。 “这是岩相。”银生郡主向着贺令姜介绍,“他是罗伽部人,你若想进罗伽部,他正好能带你进去。” 贺令姜细细打量着那名年轻男子,见她看过来,他俯身行了一礼。 “竟是罗伽部人?”贺令姜道,“我听说,罗伽部的人几乎都隐世不出,没想到正好在这城主府内,倒遇着了一位。” 银生郡主瞥了她一眼:“你放心便是,岩相是地地道道的罗伽部人。若不是为了寻他那失踪的妹子,他也不会违背族规,擅自出了罗伽部。” “他如今是我的人……”她眼中满是秋波地瞧了眼静立在一旁的岩相。 贺令姜看她神色,忽然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合着,眼前的岩相竟是银生郡主的相好? “你可别误会……”银生郡主看着她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忙解释道,“岩相可不是我抢来的,他是自愿的。” 她应了岩相,要帮他寻着妹子,他便答应陪她身边。这是等价交换,可没什么强迫之说。 只是,这就要一年了,她派出了许多人手,却怎地也寻不着他那妹子的踪迹。 贺令姜点点头,好吧,自愿的,也总归是她的相好嘛。 银生郡主挺直了腰板,道:“那周遭的复杂地形对旁人来说,是个难处,岩相却熟悉得不行。你便放心吧,你若想去罗伽部,他就能带你进去。”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犹豫地问道:“你到罗伽部去,到底是要想做些什么……” 她这话,是为自己问,也是为岩相而问。 贺令姜一行人的周人身份,她不敢再与旁人泄露半分,便是岩相也不知晓。 可贺令姜若是去做了些危害旁人部落的事情,不说对不住罗伽部,便是岩相,怕也落不着好。 知晓她心中担忧,贺令姜眉梢微抬,淡声笑道:“我打听到罗伽部内,孕育着一株外界极为难得的圣树,树上结出的果子能治百病。” 这圣果能生死人肉白骨,传得神乎其神。有许多病重之人,都想要求得一枚果实,借此续命。 只一点,这圣果摘下来,不过须臾间,便会即刻腐烂,用尽一切保存的法子也是徒劳。 因此,纵然旁人想抢,却也没有什么法子,只有亲至罗伽部方可。 然而,这罗伽部周遭地形却身为复杂,旁人极难寻得进去。 这么多年来,能有幸进入罗伽部,求得一枚圣果的人,亦是闻所未闻。 “听说如今正是圣树要结果的时日,我身有隐疾,便想着到罗伽部,去求一枚圣果。”贺令姜说到此处,声音不由有苦涩。 “有隐疾?”银生郡主皱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明显不信的样子。 她昨夜与自己动手,耍的一手好剑不说,更是玄门手段频出,可不见有任何隐疾的样子。 “郡主不信?” 贺令姜叹息:“我这隐疾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便是晒不得日光,否则便会冒出红疹子……” “寻常人白日里能肆意出行游玩,我却要想尽法子避着光。郡主可能明白其中苦楚?” 晒不得日光? 银生郡主挑眉,她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症。 不过听院中婢女所言,这位客人自天亮后,便隐在屋中不出,便是偶尔要出来两步,还要撑着一把大伞遮着光。 她本以为,不过是大周女子娇弱做作,毛病多,唯恐晒黑了自己罢了。 照她这般说,她竟是见不得日光? 贺令姜站起身,走到门前,明朗的日光从门户中流泻进来,她朝着暖黄如金纱的日光伸出了手。 贺诗人见状,不由惊呼出声。 贺令姜的动作却未停,越靠近日光,身上的那股灼热感便越强,直透神魂深处。 当日光落在她手背的一刹那,她整个人的魂魄似乎被下到滚沸的油锅中,翻腾了起来。 贺令姜唰地一下白了一张脸,脚下几要不稳。 贺诗人一个箭步冲上去,扯着她的手收回来,将她避到暗淡无光处。 顾忌着岩相在旁,贺诗人不想透露周人身份,没有出声,眼神中却尽是责备。 她明明知晓,自己晒不得日光。 即便如今她与令姜的身躯已经在逐渐融合,可毕竟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那日光对她来说,无疑是火山油锅。 他难得生气,眼中便带了几分厉色。 贺令姜倒不觉害怕,反而心中一暖,有气无力道:“郡主不信我,我也只好让她眼见为实了。” 贺诗人眉梢一竖,无声张口:“胡闹!” 贺诗人抬起她的手,只见方才晒到日光的手背手指处,已然起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红疹子,看着骇人的紧。 贺令姜不能见日光,是因着她半生半死,半人半鬼。 她虽有身躯,可内里的魂魄在天道看来,便是应当归于太山幽冥的鬼魂。 鬼魂为阴,日光为阳,因而世间幽魂皆晒不得日光,严重些便会灰飞烟灭。 可她若不小心晒了日光,灼伤得该是魂体才是,这身躯应当毫无变化的。 如今不过在日光下放了一下子,便满手起了红疹。 贺诗人一瞧,便知这疹子是她使了法子,发出来的,目的就是让这银生郡主眼见为实。 他叹了一口气,举起贺令姜的那只手。 她手臂白皙,因而此时那布满了红疹的手,便衬得相当可怖,看在人眼中,更是觉得膈应得慌。 银生郡主不由挪开眼睛:“你这晒不得日光的毛病,当真是严重了些。” 如此看来,岂不是白日里都不能随意出行,还要处处当心? 这密密麻麻的红疹,长在手上都已经如此可怖,若是不小心落到脸上,这一辈子,也差不多便毁了。 她一时间,倒突然理解这丫头为何要不远千里,用尽手段,非得到那罗伽部去了。 若是她,她也得想法子将这毛病治好。否则,只能昼伏夜出,又与那鬼魂有何区别? 只是—— 银生郡主还是没给她太大期望:“我也曾听说罗伽部圣果能治百病,可毕竟只是传闻,这么多年,我未曾听谁真正求得过。” “你便是去了罗伽部,也未必能如愿。” 第四十章 密林 “郡主说的是。”一直低头立于一旁的岩相抬起头。 他看着贺令姜道:“这位女娘,我从小便在罗伽部长大,然而便是族中之人,也没有能求得圣树之果的。” “圣树被视为我族圣物,每年结出的果实,也不过三个而已,都是用来祭祀山神的珍品。” “这树生长在山中,寻常时日,族人都难得一见,更遑论外处的人了……” 他这话虽然不好听,可也是事实,这位女娘不懂其中难处,便是进了罗伽部,怕是也要失望而归的。 还不如,一开始便与她说开了去。 贺令姜闻言沉沉叹息:“其中艰难,我自然心中有数。可是这隐疾……”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望着红疹斑驳的手背眼神有些暗淡。 片刻之间,她面上的暗淡之色便被她掩了过去,重新振起精神道:“我们来此处,为的便是求这圣果。既然已经来了,自然不管多难,都要拼劲全力一搏。” “至于到底能不能拿到圣果,便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说罢,她又朗然一笑。 银生郡主看着她笑容,又想到她的手段,心下不禁同情那罗伽部,若是好商好量地不肯给,那这人,怕是便要出手抢了。 只如今,她自己的小命还有宝贝都捏在旁人手中,便是同情,也顾不得去多替那罗伽部考虑了。 至于岩相,当真只以为是个又来求圣果的人罢了,也不曾怀疑,她还会有旁的心思。 罗伽部素来不欢迎外族进入,岩相虽然已然离族一年,可对族中规定,不敢全然违背。 若是贺令姜这一行外人全都随着进去,族中自然要不悦。 因而,岩相说了,最多进去不过三人。 这也恰巧随了贺令姜的想法,她此行,本就不打算带太多人去。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银生郡主也帮她找好了引路人,她收拾了一番,便同贺峥,连着那岩相往罗伽部去。 青竹几人候在罗伽部外负责接应,贺诗人则留在城主府中等候消息,一旦遇到难处,也可让他及时去寻银生郡主帮忙。 罗伽部一带地形复杂,周遭是一大片浓密的山林,方圆十多里,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一旦进去,便让人分不着东南西北。 其间又有瘴气萦绕,若是外人进来,十之八九,都是要迷了方向,不说能成功找到罗伽部的入口,便是返回去,都有难度。 因而,若是没有罗伽部族的人带领着,许多人甚至会被困死在山林之中。 但罗伽部近百年来,也都隐世不出,能遇着引路的罗伽部人,亦是难事。 因着这,这些年来能成功越过这片山林,进入罗伽部的外族人,便稀少的很,更别提能求得圣果的了。 南诏一带的瘴气大多有毒,此处也是,岩相掏出提前备好的遮鼻的面巾递过去:“这面巾上是用驱瘴解毒的药汁浸泡过的,两位先戴上,咱们再进去。” 贺令姜点点头,取过面巾系在自己面上。 岩相见他们确实都遮严实了,这才率先钻入了林中。 贺令姜跟着他,方一迈入这山林之中,便觉眼前迷蒙了起来,越往深处走,瘴气越重。 缭绕的瘴气,遮天蔽日的密林枝叶,日光到了此处,就好似遇到了一片厚厚的屏障,丝毫穿透不进。 虽是白日,这山林中却显得阴暗潮湿,又带着几分寒气。 贺令姜索性收了大伞,将其背到自己背上。 她仔细看着岩相,许是也甚少出入此处的缘故,他脚下走得极慢,每走出一段距离,便稍微停下来,抬头看看周遭环境,似是在分辨接下来的方向。 不见天日的山林之中,也并非全然无法辨别方向。 虽然无法抬头看到日月,但树有年轮。 难免的光照和雨水都比较丰富,树木可以更好地汲取养分,生长更为粗壮,因而树轮也较为稀疏。北面则相反。 但眼前的岩相,却不是用这个法子来分辨的。 贺令姜看着他,岩相的手中,有一只细小的虫子,这虫子头顶长着两条长长的触须,一直垂到他的手掌之上。 岩相看得,便是这虫子触须,所指的方向。 贺令姜不由好奇:“此虫如何称呼,又有什么用处?” 岩相手指轻轻抚摸虫身,道:“这是我们罗伽部特有的归根虫,生下来,便吃着祭司殿前的那株圣树的落叶长大,又经特殊的方式来训练过,所以,无论它身处何处,头须都会直指圣树的方向。” 这样一来,他们罗伽部的族人,无论身在何方,都能寻找自己家的方向。 “柳娘子也看到了,此处山林树密雾中,又地形复杂,日光照不进来,又不可能没走几步,便砍了一棵树来瞧瞧。” “一步小心,便兜兜转转,又走回了原处,甚而是相反的方向。” “惟有这归根虫,能始终如一地指向圣树的方向,让族人不必忧心迷路。” 贺令姜恍然,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外人都难以进入罗伽部,原来,穿过这处密林,最好的方式,竟然是靠这一只小小的虫子。 只是,这虫子虽小,外人却难得。 出了罗伽部族人每人身边都带了几只,其他的人,便说是拥有了,便是见了没见过。 且这归根虫若是离了罗伽部的范围太远,太久,也极易衰弱而死。 岩相出部族时,身边是携了五六只的,他精心饲养,到如今,也只有两只还活着。 若是再过个一年回部族去,届时,他怕是都难成功走过这片密林了。 贺令姜同贺峥紧紧跟着他,照着归根虫指引的方向,往前走去。 他们是清晨天刚亮时进的密林,等到出了林子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贺令姜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山脚下的部落,稀稀落落的房屋,坐落其间,由南至北,环绕着哀牢山。 此时,村落中隐有炊烟袅袅升起。 岩相不由湿了眼眶:“终于回来了……” 贺令姜眺望着村落后面,蔚然连绵的哀牢山,眼睛微眯:“是呀……终于要到了……” 第四十一章 温情 远处传来几声低低的犬吠,伴着袅袅而起的炊烟,这一切,在春日的傍晚显得宁静且安详。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应当都在准备晚饭了。 此时,村寨前少有人往来。 贺令姜跟着岩相,快到寨前时,遇着了一个砍柴晚归的人。 岩相远远地便看到了那人,等到看清他的面貌时,眼中竟不由湿润起来。 “阿叔,砍柴回来啦?”岩相将泪意憋了回去,扬声向她打着招呼。 那人身上一大篓柴草,原只顾着弯腰埋头地走路,闻言才抬起头来:“你是……” “是岩相!” 他有些不敢置信,而后,眼中便迸发出猛烈的惊喜。 他连忙放下背上的篓子,一个箭步上前,搂住了岩相的肩:“你这孩子,出了寨子许久,终于知道回来了?” 岩相嘿嘿一笑,语气中却尽是歉意:“撇下阿叔阿婶,是我错了!” “你啊......知道错了就行,以后可别再这般妄为了。”那人看着岩相,眼中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你刚从外面回来,走,跟着阿叔一道,去家中吃晚饭!” “行!” 岩相上前借过他的背篓,蹲下身子背起,微微使劲,把下坠的篓子,往肩上又颠了颠。 阿叔跟着他正要抬步时,这才留意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贺令姜两人,脸上笑意一顿:“这两位似乎并非寨中之人,是你从外面带回来的?” 岩相点头应是。 那人打量着贺令姜二人,眼中隐有警惕之色:“他们这是?” 岩相凑近两步,附到他耳边说明他们二人的来意。 那人听了直摇头:“圣果可是我族圣物,便是族人都难求得一枚,更遑论外人了……” 岩相低声道:“这些道理我也同他们说了,可他们执意要亲自来求一求,我也没法子呀……” 那人横了他一眼:“你先前不听族长劝告,执意外出不说,如今又违背族令,带了外人入村,族长怕是不会轻饶了你去。” 岩相轻叹一声:“我这是也没法子……到时候,还要请阿叔多帮我在族长面前说说情。” 那人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先同我一道家去吧,后面的事,明儿个再说。” 岩相知晓他心软,高兴地“哎”了一声,转身招呼贺令姜二人同他们一起进去。 贺令姜随着他们穿过村寨中曲曲绕绕的小路,停到了一家极其简单的小院前。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整个小院笼在一片夜色之中,其间有一两处朦胧的灯火,在屋中轻轻摇曳着,很是安详静谧。 院中竹门前的一条小道,伸向旁边的低矮屋舍。 砍柴的人推开竹门,扬声道:“我回来了!” 便见那屋舍中伸出一张中年妇人的面庞,她露出笑意盈盈的脸:“回来啦!正好晚食已经做好了,我正念叨你怎地还不回来呢!” 说着,她从那屋舍中出来,顺着小道迎到院前来。 看到砍柴人背后突然多出来的几道人影,她不由一愣,正想问话。 岩相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阿婶,是我,我是岩相啊!” “岩相?”她猛地一惊,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她匆匆拉着他凑到点了灯火的屋舍前,迎着朦胧的灯光看去,终于认出了那张熟悉的年轻面庞。 “真是岩相……”妇人眼中不禁泛起了泪意。 这孩子,自去年不见了妹子,在寨中遍寻不果后,不知听谁说了句他妹子可能出了寨子,便不顾族长劝告,执意往外面去了。 这折腾了近一年,终于是回来了。 她注意到岩相身后,还跟着两人,当是一男一女。 外头天色较暗,她也瞧不清人脸,莫非是当真寻找他妹子,带回来了? 她拍拍岩相的手,便要上前去仔细去瞧贺令姜的长相。 岩相知晓她心中想法,苦笑一声:“阿婶,这并非阿妹,乃是寨外来的客人。” 妇人伸出去的手一顿,不是阿妹啊…… 那便是还未寻找…… 她心下叹息,也不再去提。 寨中这么多年来,就未曾来过外人,岩相出去这一遭,便带了两个人回来,明日族长知晓,保不准要如何生气呢。 她正想开口,中年男子却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先吃饭吧……” 也罢,这事晚些再说。 她招呼着众人进了那低矮屋舍。 贺令姜才发现,这原是一间厨房。灶下还有木柴未熄,锅上氤氲着热气。 厨房的角落里,放着一张简陋的小桌,旁边围了两个矮凳。 屋内虽是简单,却很干净整洁,看得出这妇人是个勤快人。 今日人有些多,矮凳和准备的事物都不够,妇人只好再重新准备。 她热情招呼着:“你们先坐着,今日的汤倒是不少,我再烤些饵块,炒几个鸡蛋,咱们便可吃了。” 岩相请贺令姜二人坐下,拿了碗筷摆上。 中年男人,则又去寻了两张矮凳,并着一个木桩子,摆在了桌前。 妇人端出了热腾腾的饭菜。 饭菜还是很简单的,也不过大半碟炒鸡蛋、一道素菜、一锅汤,就着些烤饵块而已。 “快吃趁热吃,今日匆忙,饭菜简陋了些,客人们别嫌弃就好。”妇人笑着招呼。 虽是外族人,可来者是客,既然人都来了,自然也没有冷脸待人的道理,若不然岩相面子上也不好看。 贺令姜笑着表示谢意,捧着粗瓷碗,喝上一口热汤,一股浓郁的香味瞬间在舌尖弥散开来。 几口下去,即便如她这般的身躯,在此刻间,四肢百骸也都仿若溢着暖意,冲淡了在密林中呆了一日的阴寒。 妇人爱怜地看了岩相一眼,夹了一大筷子鸡蛋放在他面前的小碗内,“多吃些,这一年来,瘦了……” 岩相眼眶微湿,在外面的苦楚,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可如今回了寨中,对着阿叔阿婶,那股被他强行压下去的酸楚,又忽然漫上了心头。 “谢谢阿婶……” 妇人也压下眼中泪意,笑着道:“快些吃罢。” 一旁的贺令姜默默看着他们之间的温情,看得出,岩相同这两夫妇应当很是熟稔。 第四十二章 疯子 饭后,岩相与那夫妻二人进屋聊了一会儿。 他的阿爸阿妈与阿叔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又加之阿爸阿妈去的早,他们兄妹两个,几乎是两人照看着长大的,自小便跟着他们吃住。 等到他成人,这才带着阿妹回了自家家中去住。 当初阿妹不见,阿叔号召大半个村寨的人,同他一起将整个罗伽部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便是那哀牢山中,也去寻了许久。 可就是不见阿妹身影。 为着这,阿婶几乎哭瞎了眼睛。他更是不肯放弃,发誓定要寻找阿妹。 后来,他听人偶然说,阿妹可能不小心走出了密林,到外面去了,许是没带那归根虫,也寻不着回来的路。 他一听,便立时要往外头去寻。 族长和阿叔阿婶劝他都没用,他执意要出去,这一去便是一年。 如今回来,阿叔同阿婶却已然老了许多。 他们二人,这一辈子,不过得了一个儿子,上山打猎的时候,被老虎咬伤,没了性命。 此后,便将岩相两兄妹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女疼爱,这一个丢了,一个出了寨子去寻人,就这般抛下了他们二人。 其中心酸苦楚,可想而知。 岩相与他们诉了许久情谊,这才出了屋子。 “两位,咱们便先回我家中歇息吧。求圣果的事,待明日我见过族长后,再从长计议。” 贺令姜点点头,同岩相一同往住的地方走去:“那便辛苦岩相小哥了。” 月亮已经出来,倒驱散了夜的幽黑,照得寨子中亮堂堂的。 没走多远,她突然感到背后有一道奇怪的视线。 贺令姜转过头,却发现一道人影匆匆地转过头,“啪”地一声把临着小路的窗子合上了。 岩相跟着转过头,看清是哪户人家后,道:“女娘,那是玉应阿婶,这么多年,我们村子里几乎未曾来过外人。” “因而,族人们对外面来的人,既是好奇,又是警惕。” 贺令姜点点头,随他一同转身继续往前行去,心里却一时忘不掉那道视线。 罗伽部人,对外来之人,当是不甚欢迎的,方才那对夫妻,也是看在岩相面上,才没对她立时冷了脸。 许是心里有了这个感受,接下来,贺令姜总觉得暗处有人在悄悄打量着她,可是仔细看去,却又什么也无。 “啪嗒!” 一个小石块猛地砸到贺令姜的后肩,而后又弹落到地上。 她只觉后肩一痛,借着月色,朝石块的方向看去,却空荡荡地没个人影儿,除了一个大大的石臼立在落光了叶子的榆树下。 “谁!”贺峥眉头一皱,说着,他便朝着石臼那边走去。 贺令姜随他过去,近了,才发现,石臼后方露着一块布料。 绕过石臼,赫然看到后面藏着一个人。 只是这人,头发乱糟糟的,一身衣衫,也穿得凌乱不堪。 眼下已是春日,这人却未着春秋布衫,倒是几件棉衣胡乱地套在身上。 贺令姜皱了皱眉:“你是何人?又为何要拿石块砸我?” 这人听到声音,瑟缩了下。 而后,她抬起头,紧紧盯着贺令姜:“你走!你走!” “玉兰阿妈!” 旁边的岩相大吃一惊:“怎么是你啊!” 玉兰状若不觉,她口中继续喊道:“你走,你们走,都走,都走......” 说着,还一边去推他们。 岩相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是玉兰阿妹的阿妈,她疯了以后,就只能靠村里人看顾着,这大晚上的,却不知道怎么从家里跑出来了。” “你别跟她一般计较,她......因为太过思念玉兰阿妹,脑子不大清醒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说着,他将玉兰阿姊的事情,同贺令姜二人一一道来。 这玉兰阿妹,不过比他阿妹大了两岁,住在村寨的东头,离他家也近。 她同岩相兄妹二人一样,从小失了爹,家里只她和她阿娘两个人…… 她比阿妹大了一些,出去玩儿的时候,对阿妹也总是非常照顾,两人关系极好。 只是有一天,玉兰进了趟山,便再也没有回来。 寨中人去寻的时候,也只寻到了她掉落的鞋子,还有被撕碎的半截袖子,上面还沾着血。 除了这些,旁的什么也未寻到。 寨中人都说,她这是被山中的虎豹叼走了,运气好些,还能寻着些许残肢,运气不好的话,那就什么都没。 阿妹也伤心了许久。 再后来……玉兰的阿娘就疯了。 村里人都说,她是太想玉兰了,不肯接受闺女已经去了的事实,才会难受得疯了的。 他当时也跟着伤感了许久,然而没想到,不过一年,自家阿妹也不见了踪迹。 玉兰失踪时好歹还留了些踪迹,阿妹却好似就出去了一圈,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这下才真正体会到玉兰阿妈的痛,却也不肯相信阿妹真的如玉兰那般,命丧虎口,便四处去寻,甚至听闻消息还出了寨子。 贺令姜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岩相舒了一口气,蹲下来,拉着玉兰阿妈手,指着贺令姜轻声说道:“玉兰阿妈,这是来自阿宁部的客人,她是刚来咱们村里的,不是坏人。” “你不要害怕,也不可再拿石块丢她了。”岩相指了指她身旁的小石块,“砸到人是很疼的。” “你看,她没有恶意的。” 贺令姜配合地露出一个友善的浅笑。 谁知,玉兰阿妈本来逐渐平和的神情一下子又激动起来。 她死死盯着贺令姜,嘴里无意识地念叨道:“走开!走开!你走......你走......” 到最后,竟还带着哭腔。 “玉兰阿妈!玉兰阿妈!” 她不理岩相的喊叫,嘴里还无意识地重复着,“走开......你走.....你走......” 说着,又捡起脚边的石块,朝着贺令姜掷来。 她转身避开。 玉兰阿妈见没打到,拾起脚下的石块,一股脑儿地朝她扔来。 “小心!”岩相吓了一跳,被这些突如其来的石块逼得退开身。 这石块虽大部分都是朝贺令姜而去,却也波及些到旁边。 饶是他及时看到避得快,也被一个铜钱大小的石块砸中了小腿,不由地“嘶”了一声。 第四十三章 机缘 回头见贺令姜都避开了这些石块,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他不由松了口气。 岩相朝着玉兰阿妈过去:“玉兰阿妈,你这样是要伤到人的。” 玉兰阿妈瑟缩了一下,连连往旁边避去。 贺令姜心底无声叹了口气,示意岩相不要同她计较了,送她回家便是。 岩相点头,拉过玉兰阿妈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了……我们送你回家……” “回家……回家……”玉兰阿妈闻言,无意识地重复着。 “对呀,回家。”岩相一手牵着她,一边低声安抚。 贺令姜与贺峥二人便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她渐渐平静下来。 绕过那颗榆树,向东走了不过百来米,眼前便出现了几间低矮的屋舍。 岩相推开半开的柴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院子很小,角落里杂乱地堆着些柴草,在月光下,犹如一只黑色的兽蹲在院子的角落。 山中早晚温差大,到了夜里,便有了几分凉意。 岩相带着玉兰阿妈进了屋子,又点了一盏油灯,哄她去床上躺着睡觉。 玉兰阿妈此时似已清醒了几分,老老实实地听话躺好。 岩相俯下身,又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 那被子不知缝缝补补多少遍了,上面打着一个又一个补丁,还带着许多分不清是什么的污渍。 岩相看着她,叹了口气,低低说道:“自玉兰走后,她这病,时轻时重,平日里只能靠大家伙儿帮扶着。” “我先前离开村落时,她也是这般,过得不甚好……” 贺令姜心下叹息,这样一个人,身边却没个亲人贴身照顾着。纵然有邻里帮扶,又能顶上什么大用,过得好到哪里去呢? 许是累了,玉兰阿妈很快便睡着了,进入了梦乡。 岩相吹灭了桌上的油灯,这才同贺令姜一同出了屋子。 他们穿过小小的院子,带上柴门,朝着岩相家中走去。 许是有阿叔阿婶时来收拾,岩相家中的房屋倒还算得上干净。 贺令姜与贺峥各寻了一间空房,便自去休息了。 在外面被玉兰阿妈耽误了许久,折腾了这一番,此时已经很晚了。 等过了子时,贺令姜偷偷地出了屋子,院外,贺峥也正站在暗处等待。 “岩相可睡熟了?”贺令姜问。 贺峥点头回道:“方才看了下,他已经熟睡了。” 他们是外族人,今夜看寨中人态度,对他们却未必多友好,因而能在此处待上多久,也是未知。 两人是奔着那哀牢山来的,此时有机会,自然要先去查探查探。 哀牢山的入口处,便在罗伽部村寨的西南部,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寨子便到了。 月光凉凉地撒了下来,贺令姜顺着入山的那条路望去,山中一片幽黑。 此时是夜间,并不是寻物的好时机,但先了解下,总归是好事。 贺令姜与贺峥花了约两个时辰,熟悉了下这处的环境和地形,便决定先回去。 月落日升,村寨中传来几声鸡啼,新的一日也到来了。 岩相招呼着两人用过早食,便道:“圣果的事,还需要去求一求族长和祭司。女娘不如先与我一道,去求见族长?” 他们此行并不是真的要求圣果,可既然以这个为借口,进了罗伽部,自然也要做做样子的。 如此安排,贺令姜当然没有疑议。 她同贺峥,随着岩相一路朝着族长的居处而去。 路上来往的罗伽人看到出寨岩相竟然回来了,都很惊讶,高兴地与他打着招呼。 只是对贺令姜同贺峥这两个外族人,却没那么热情了,望过来的眼神中还带着几分疏离和警惕。 贺令姜倒不以为意。 罗伽部不同与阿宁部,后者虽地处荒远,但也时不时与外人有贸易往来。 而罗伽部前有密林,后有哀牢山,举族隐世不出。 十来年中来,部族中走出去的人寥寥无几,更遑论来到此地的外人了。 因着隐世不出,与外界几无往来,便是南诏朝廷冲着各部落去收取贡赋,也要不到他们头上,倒是落了个清净。 听岩相说,罗伽一族,祖上乃是滇国皇室。 在百年之前,南诏这片土地上,一家独大的不是蒙舍诏,乃是罗伽部。 他们也曾统一过蛮族各部,只是好景不长,这个小国的政权便摇摇欲坠起来。 彼时的滇国国王,为了寻求大国的帮助,曾让滇国公主前往前朝大兴国和亲,随身更是带了厚礼,希望得到大兴国皇帝的扶持。 大兴国皇帝应了下来,亦准备下令从边疆调兵,去援助滇国王室。 奈何,毕竟山高路远,又加上音讯阻隔,等到大周援兵赶到时,滇国国王一系血脉都已被乱部斩杀。 远在大兴国的公主,收到消息后悲痛欲绝,却也已经回天无力。 她失了父亲和兄弟,不愿族人再丧命于各部的争夺和报复之中。 于是,便以滇国王室的秘密作为交换条件,请求大兴皇帝出兵,保下自己的族人。 罗伽部数百族人便从原来滇国的国都普宁城,东迁到了这寥无人烟的哀牢山下,并在村寨外便植密林,终生不再迈出此地,也算在乱世中保全的部族。 至于滇国,自此分崩决裂,各部动荡起来,又相互联合形成六诏之势,时常有摩擦战乱。 整个南诏的土地上,又陷入分裂之中。 直到大周建国之后,蒙舍诏在高祖的扶持下,渐渐势大,重新统一了六诏,建立南诏国。 对那滇国公主用来与大兴皇帝交换的秘密,贺令姜很是好奇。 她曾问过岩相,然而此事已经过去百年,他一个年轻人,又怎么会晓得那么多? 贺令姜却心中一动,想到贺氏的那张舆图与铜符来。 如若那舆图背后直指的东西,果真是宝藏。 那么,这哀牢山山中藏着宝贝,会不会就是滇国留下来的遗物呢? 可要是真的,按理来看,这秘密还有舆图,应当在前朝皇帝手中才是,又如何到了贺氏一族手中的? 贺令姜微微眯了眯眼睛,如若说,这贺氏祖传的铜符并非贺氏家族本有之物,而是先祖机缘巧合得来的呢? 第四十四章 驱赶 她想起自己在临川解铜符之谜时,曾翻过许多关于贺氏先祖的记载。 其中有一篇贺令姜曾祖的自叙,里面曾提过,前朝末年大厦将倾,国祚动荡。 当国都即将被攻破之时,前朝皇帝带着一众旧臣逃到南方,固守在宜州,贺氏曾祖便在此列。 但他们兵弱物缺,手中更无银钱充作军资,这城池也守得很是艰难。 正在此时,贺氏曾祖受命于危难之时,得陛下信任授予私信,前去寻找援驰之法。 只可惜,他行到半道之时,却惊闻噩耗,宜州被大周高祖带兵攻破,前朝末帝身首异处,皇室也尽数伏诛。 他心中顿时歇了气,便索性带着族人回了临川,自此蛰居。 他这篇自叙淹没在贺氏先祖诸多记载之中,她先前翻阅时,虽则看到了,但也未曾与那铜符联系起来。 如今听岩相讲来,猛然想到这篇自叙,心中霎时豁然开朗。 贺氏曾祖受命于前朝危难之时。 那么,他受的这个命,还有所谓的援驰之法,是否便是到哀牢山这处来取宝藏,以充作末帝招兵买马的军资? 算算时间,这滇国宝藏的秘密应是由滇国公主,告知了前朝倒数的第三位皇帝。 或许是因着山高水远,或许是因着他彼时并不缺少金银钱财,这位皇帝并未立时派人去取了宝藏,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子孙。 等到前朝末年,末帝走投无路之时,便想起了这笔宝藏的用处。 贺氏一族是上百年的大族,在前朝之时,便是股肱之臣,贺氏曾祖也颇得末帝信任。 取宝藏这事,若是交给他来做,也很说得过去。 贺令姜想清楚了这些,一直萦绕在眼前的迷雾,终是消散了许多。 她眼中微深,那神宫最近几年来盯着贺氏不放,一心要弄到那块铜符,他们可是对着铜符背后的秘密已有猜疑? 这铜符自贺氏曾祖传到到如今,已有五十余年,神宫却在近些年,才盯上贺氏的。 可见他先前并不知贺氏铜符之事,这其中又是经了什么缘由? 贺令姜心绪万千,却也一时寻不到答案。 迎着寨中人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贺令姜随着岩相穿过村寨,到了族长家中。 族长早已得旁人来报,说是岩相带着两个外族人求见。 他一听,便几乎气歪了鼻子,手上在桌面重重一击:“这小子,还敢回来!” 罗伽部人素来隐世不出,偏偏他为了寻他妹子,不听劝诫,偏要往外面去。 他早就说了,岩相的妹子十之八九,也是同玉秀一般丧身山中虎狼之腹了,他就不信。 如今,人没寻着,在外面蹉跎了一年才回寨中不说,更带了两个外族人过来! 贺令姜进了屋子,便见坐在上首的族长,约莫五六十的年纪,两鬓花白,面容端肃。 此时,他一双眼睛正冷冷打量着她同贺峥两人。 岩相看到他的神情,便是心下一抖,强自扯出了个笑,上前朝着族长施了一礼:“族长。” 族长眉头一竖,一掌拍在桌上,冷声喝道:“你还知道回来!” “岩相妄为,任凭族长处罚。”岩相连忙上前,双膝跪下,老老实实地认错。 族长冷哼一声,而后又掀起眼看着他身后的贺令姜两人:“这又是何人?岩相,你该知晓,我们族中是不允外族人进来的。” “岩相知晓。只是……” 他为难地看了眼贺令姜:“这位女娘与我有些渊源,她身患隐疾,想要到族中求一枚圣果为药。我这才……” 听他提及圣果,族长更是盛怒:“圣果乃是我族圣物,一岁所得不过三枚。皆要交由祭司施术之后,献与山神为祭,祈求我族来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若非如此,他们居于此地近百年,又怎么从无大病大灾? 这一切,皆是幸得山神护佑。 “如此之物,又怎地随意给与外族之人!” 他这话说得极其明白,又不留情面,丝毫没有顾忌还有贺令姜这两个外族人在旁。 贺令姜听了,却连眉梢都不抬一下,仿佛族长口中那两个极不受欢迎之人,不是他们似的。 族长瞥了他们一眼,见两人面上神色无波,气息都不乱一下,不由更气。 这两个外族人,竟是如此不懂得看人脸色! 他当下脸上怒气更重,手上一挥:“岩相,你去送这两位客人出寨去。” “族长……”岩相惊愕地抬起头,就这般将人赶出去了? 他知晓取圣果几乎没有可能,但族长就这么将人赶出去,确实是不留情面。 贺令姜也抬步上前,用南诏语道:“族长莫怪,我实是受隐疾所困,迫不得已之下,这才到此处求借圣果。” “我知圣果乃是罗伽部的圣物,我等自也没有白白求取的道理。族长若有什么要求,只需提出便是,我定然倾力达成族中所愿。” 她自然不是当真要那圣果,可如若当下被一言拒了所求,她却不想法子去争取,难免叫人生疑。 族长打量着她,滇国之下,有白蛮三十七部,乌蛮三十七部,到后来滇国分崩,各部族又相互倾轧。 其间变数极多,罗伽部隐而不出,对外界的事,只晓得也不甚明了。 然而看她衣着打扮,当是属于乌蛮三十七部之人。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将罗伽部的圣物就这般赠人的道理。 他冷眼瞧去,这女娘活蹦乱跳,可没瞧着什么疾病在身。便是有,那也与他们罗伽部无关。 “我们罗伽部所求不过风调雨顺,无病无灾罢了,这些自有山神护佑。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吧!” “族长……”贺令姜还待要说,却被他挥手打断。 “你们还是快些虽岩相离开,若不然,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这话语中,还带几分威胁之意。 这是请着不走,便要动手的意思。如此还赖着,便是不知好歹了。 族长凝声吩咐:“岩相,你去送人离开。” 他又狠狠刮了岩相一眼:“送完人便乖乖回来,你的账,我还要与你好好算算。” 第四十五章 祭司 岩相这一出去,便是一年,末了还未经族中同意,擅自带了求取圣果的外人进来,自有一番好罚。 他还想为贺令姜说上两句话,却被族长凉凉的眼神一横,顿时歇了心思。 罢了,反正他和郡主也只应了这位女娘,带她入罗伽部。 至于求取圣果本就是难如登天,她不信邪,偏要试上一试。如今刚同族长一照面,就被拦了回去。 这事不成,也怪不得郡主与他,毕竟,他们先前都说过了。 他看向贺令姜,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然尽力。 贺令姜面上顿时失望下来。 岩相又起身拜过族长,这领着贺令姜朝外而去。 还未出屋子,便听外面有人来报:“毕摩祭司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外面进来一个身着白袍之人,那人作巫师的打扮,头上还盖着大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见他进来,族长也忙站起身子:“毕摩祭司不是在准备三日后的祭山仪式么?怎地有空到我这处来了。” 那人伸手取下兜帽,露出面容。 贺令姜这才发现,这位祭司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瞧着甚是年轻。 略有些单薄的唇比常人少了些血色,眉间是殷红色的印记。 她本以为,这部落祭司,该是个须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老者才是,不成想,竟如此年轻。 那人浅声回道:“正巧有些事要寻族长商议。” “如今还是祭山大事为重,若是有事商议,只需差人来喊我便是,你倒无需再额外跑一趟。” 毕摩祭司笑笑,没有再说。 他目光转向贺令姜:“这两位便是岩相请来的客人?” “是。”岩相连忙应道,言语之间尽是恭敬。 毕摩不觉蹙眉:“两位入寨,所为何事?” 岩相连忙将贺令姜求取圣果的事情说了。 毕摩沉吟片刻,才摇了摇头:“圣果对族中来说甚重,便是我,也是不能随意与旁人的。” 岩相本还想再替贺令姜努力一把,闻言,只能压下心头的话。 贺令姜本来亮起的双眼,也瞬间黯淡下来。 族长不耐地冲着岩相挥手,示意他快些将人送出去。 贺令姜无奈地垂头,随岩相往外面去。 忽地,却听身后传来声音:“且慢!” 贺令姜转过身,便见毕摩祭司正提步朝她走来:“这位女娘,可否能与你借一步说话。” 她眼中微愕,似乎有些意想不到,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毕摩引着她,到院中僻静处才停了下来。 贺令姜正如一个惴惴不安的求取者,问:“祭司可是改了心意?” “若能求得圣果,我愿竭尽全力满足祭司所求,以作交换。” 她不明白,这毕摩祭司为何突然要寻她说话。 她话里话外提的皆是圣果,若是那族长听了,必然对她一再肖想罗伽部圣物的行为,万分气恼。 可毕摩祭司却未有任何不悦之色。 他双眼微眯,意味深长道:“你果真愿意,倾尽一切作为交换?” 贺令姜点点头:“若能求得圣果治好我身上的隐疾,自然愿意。” 毕摩祭司微微颔首:“你那隐疾我方才也听说了,若能得圣果为引,自然药到病除。” 贺令姜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喜:“果然如此。” 心下却暗自揣摩这毕摩祭司打得什么注意,他既不问证,又不诊脉,如何断定那圣果当真能治这病? 所谓医治百病,不过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更何况,即便它能医治百病,这世间病症也并非只有百种。 且她身上这种,自己心知肚明,那是没有的病症。 之人作如此话语,究竟是何意? 贺令姜心中思绪流转,但面上却一片欢喜。 毕摩祭司却目露怜悯,叹了一口气:“我与你颇有眼缘,也想助你早日医好此疾。只是……” “圣果难得,机缘难觅……便是我愿意借圣果与你,可若非有缘之人,食了这圣果,亦是无用。” 贺令姜急急问道:“那何谓有缘之人?保不准我便是那个有缘之人呢!” 毕摩似被她的诚心打动,这才开头道:“那我便问问你,你的生辰八字为何?” 贺令姜不解,为何要提到生辰八字? 毕摩耐心为她解惑:“圣果乃是受天地滋养,汲世间钟灵之气而生。同样地,如果有人想要借它治病,也得与之相合才成。” 她点点头,巫术也讲究看天地人物之相,这个道理她自然也懂。 便是南蛮诸族,也讲究个天相地表,生辰八字。 术法精深之人,光凭着一人的面相连同生辰八字算出许多,亦能凭此,施下许多咒法。 若她真是一心想要求取圣果的病患,自然早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知与他。 可她不是。 真将生辰八字告知与他,那便是等于将把柄放到旁人手上去了。 贺令姜心中一转,便在自己生辰八字的基础上,另构了一个与面相有七八分相合的,告知毕摩。 他听了贺令姜口中所报,心下不由一动:“你命格属阴?” 极好,极好…… “那我可是圣果的有缘之人?” 毕摩祭司面上微笑,点点头:“自然,你这命格,与圣果再相合不过。” “真是太好了!”贺令姜不禁雀跃起来,“如此一来,祭司可愿将圣果与我?我愿拿祭司想要的东西来换。” “既然你这命格与圣果相合,可见是有缘之人。我自然不可再过推辞了。” 贺令姜高兴极了:“那我今日便可去取圣果吗?” 毕摩祭司却道不急:“你方才也听到了,族长是不会应允,将圣果给予外族之人的……且三日后,我罗伽部,还要以圣果为祭。” “可你刚刚分明说……”贺令姜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我说得话,自然算话。只是,这与你圣果的时间,得放到祭山之后,且不能让族中旁人知晓。若不然,我也不好交代……” 听他这么说,贺令姜眼中又亮了起来:“那我就留在寨中等着?” 毕摩祭司摇头,负手道:“不,你要先出寨。” “那我怎么……” 贺令姜刚要开口询问,就听他又紧接着道:“此后,再避开众人,偷偷回转……” 第四十六章 出寨 贺令姜不解,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毕摩祭司轻叹一口气:“你也看到了,外族人在寨中并不受欢迎,更遑论是将圣果赠与外族人了。” “你若想得圣果入药,治好隐疾,就需得偷偷避开众人,我在祭山之后,施法将一枚圣果替换下来,为你入药治病。” 贺令姜面上顿时欢喜起来。 毕摩却肃容叮嘱道:“只一点,这事不得泄露给旁人,便是你那同行之人,也须得避开。” “我私换圣果给你,若是被人知晓,即便身为祭司,届时也要受族规责罚。因而,此事也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贺令姜不知他到底是何谋算,然而她此行还未细探哀牢山,就被这么轰了出去,本就是要再回转的。 不管这毕摩有什么心思,她暂且接招便是。 她连连点头,一如找到治病良方的病患,郑重道:“祭司能心怀仁心善意,与我圣果。我自然也能做到不多言一句,以免累及祭司。” 毕摩颔首,紧接着从袖中掏出一只小木匣。 他修长的手指微动,便“啪嗒”一声打开了木匣,里面是一只通体翠绿的小虫,不过小拇指三分之一个甲盖大小。 贺令姜唰地一下瞪大眼睛:“是蛊虫!” 毕摩眼中含笑:“对。咱们南诏族人,许多人都擅长驭蛊。” 他手掌微伸,那只小虫便爬到了他掌心。 不同于南诏多数人偏深的肤色,这位毕摩祭司的皮肤却很苍白,碧绿的虫身衬着白皙的掌心,更显其翠。 他一手捏诀绕着蛊虫晃了两圈,似是在施法,而后伸手到贺令姜面前:“呐,吞下去。” 贺令姜捂住自己的嘴巴,后退了两步:“为何要让我吃蛊虫?” “你虽说了不会将此事告知旁人,但也应当知晓,口说无凭。” 毕摩点着自己掌心的蛊虫道:“这叫诺蛊,只要许下承诺的人,对着此蛊发下誓言,再由蛊主对着此虫施法,将其种下。” “一旦许诺之人违背自己曾经许下的誓言,此虫便会日日夜夜啃食着其内心,直至身死。” 他微微挑眉,看向贺令姜:“吃不吃在你,我不会强人所难。” 他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可言下之意,却是不吃这蛊虫,圣果便不可能有。 贺令姜又不是真的要寻圣果,完全可以拂袖而去。 可是毕摩祭司却以为她当真是冲着圣果来的。 这人避开众人,一步一步以圣果为诱,让她食下诺蛊,并令她偷偷返回寨中,又是有何目的? 贺令姜当真是好奇的紧。 她微微歪头,恰似她这般年纪天真烂漫、却又不知行事轻重的蛮族少女:“我若遵守承诺,祭司是否就会把这蛊虫引出?” “自然。”毕摩眼神温柔地望着掌心的蛊虫,恰如那是一枚宝贝:“这蛊虫可是极为难得的。你若在此事上守诺,我可不舍得就将这蛊虫留在你体内。” 贺令姜颤着手取过蛊虫,然后眼睛一闭,将它吞了下去。 毕摩见状,眼中流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而后,他又从袖中掏出个竹编的镂空竹盒,里面装的正是一只归根虫。 他将竹盒递给贺令姜:“你既然是同岩相一起入寨来的,自然知晓这归根虫的用处。” 罗伽部外那方圆十几里的密林,任谁在里头都要绕晕,可有了这归根虫,便能准确找到圣树所在的方向,也能顺利出了密林到达罗伽部。 “你虽岩相出去后,想办法避开同行之人,在明日再回转回来便是。” 毕摩眼皮微垂,淡淡看着贺令姜,叮嘱道:“切记,出了密林便先避在一旁,莫要入寨。到了晚间,我自会来寻你,带你到神堂去。” “结着圣果的神树,便在神堂之中。” 贺令姜眼中一亮,忙不迭地从他手中接过竹盒:“我记下了。” 毕摩轻“嗯”一声,没再说旁的什么,拂袖负手便向厅堂中走去。 贺令姜则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她同毕摩祭司一露面,厅堂中的人便好奇地看过来。 祭司与她又不认识,如今又有什么话要说? 毕摩祭司淡然一笑,主动向着诸人解释:“我也听说这位女娘的所求了。她远道而来,我们虽没有法子达成她的愿景,便与她一些旁的建议罢了。” 南诏诸多部族中,巫与医相同,身为罗伽部的祭司,他不禁通晓无数,对医药亦有修习。 这女娘能得祭司指点,也算是她的造化。 “祭司仁心。”族长感叹道,而后挥手示意他们几人出去,自己还要与祭司商议祭山事宜。 贺令姜跟着岩相向他们行礼辞别之后,也没再说什么,垂首向外而去。 岩相又花了近一个白日的功夫,将他们送出了密林。 “此行未达成女娘所求,当真是对不住了。”岩相神情愧疚地朝着贺令姜一礼。 “女娘也看到了,圣果实是族中祭山的必备圣物,事关族中大事,无论是族长还是祭司,都不会赠与旁人的。我人微言轻,也无能为力……” 贺令姜虚虚扶起他:“我并未责怪与你,此行虽未得圣果,但得祭司提点,也不算一无所获。如此,还要多谢岩相小哥了。” 岩相赧然一笑:“女娘不怪我与郡主便好。” 他听银生郡主说,自己被这下小女娘握住了把柄,只是那把柄是什么,郡主却闭口不提。只说,她当下不得不照着这女娘吩咐办事。 这一年来,银生郡主对他着实不差,在寻找妹妹一事上,更是从未松懈过。 也因着这,岩相才不愿她吃落挂,答应了这女娘的要求,擅自带了他们回族中。 谁料这女娘,一开口就是要圣果。 他此行本就不抱希望,只是带着她走一遭罢了。如今她能不怪郡主与他,那便是最好的了。 岩相得了族长吩咐,还要回族中去请罪。 他离开族中一年,借了银生郡主之力,去各处寻找自己的妹子,却也一无所获。 今遭回族,瞧见阿叔阿婶头上的白发,又看到玉兰娘的样子时,他不由扪心问自己:“自己是否也同玉兰娘一样,迟迟不肯接受现实,陷入了另一种魔障之中?” 第四十七章 中蛊 在外一年,岩相也见识了外面的各式繁华,可于他心中,总是深深记挂着那个安宁祥和的罗伽部。 如今这一遭,也算是机缘。 他也是时候与自己心中的那份执念和解,伴于阿叔阿婶膝下,为他们好好养老了。 岩相朝着贺令姜又郑重行了一礼:“劳烦女娘转告郡主,这一年来,多谢郡主照顾。我此番,便回族不出了。还请她多多保重。” 贺令姜看着他,点点头。 岩相这才转身,步入密林,身影逐渐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 他们就这么出来了? 这一路上,七娘子竟然未曾有过别的动作,贺峥颇有一些不可思议。 见岩相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正欲开口说话,却被贺令姜抬手止住。 她手上捏诀,对着自己掀起衣袖的手臂。 小小的蛊虫在血管中缓缓移动着,只见她雪白的小臂上,缓缓鼓起一个包,而后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前移去。 是蛊! 贺峥瞪大了眼睛,娘子是何时被下了蛊虫的? 贺令姜催出蛊虫的身形,倒不急着将它赶出体外了。 她这幅躯体血液流通不畅,这蛊虫呆在里面,怕也憋闷得紧。 时日久了,怕不是就要这般被憋死了,哪还有旁的力气在她体内游移? 她手上绘符,而后将符纹印在小臂上,把那蛊虫与外界的联系彻底隔绝开来。 毕摩说这是诺蛊,可他的话也没保障。 她可听说了,南诏还有一种蛊虫,名唤应声蛊。 这种蛊虫,能听得宿主与旁人谈话,借由身上的皮毛和触角摩擦,然后将震动传给母蛊,母蛊再模仿出宿虫的摩擦方式,能发出近乎人声的声音。 这是用来窃听的一种极为隐秘的手段。 此虫极为难得,她也未曾见过,可也不能下结论说,她身上的这只就不是。 安全起见,还是先断了它与外界联系,再说话为好。 “说罢。”贺令姜放下手道。 贺峥早忘了他先前要问的东西,而是惊呼:“七娘子,您何时被下了蛊虫。” 贺令姜摆摆手:“无妨,治这些蛊虫,对我来说也不是大事。” 贺峥看她确实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想到两人不过到那罗伽部呆了一晚,便被其族人这么推了出来,他眉心便是一拧。 “七娘子,您可有法子再入罗伽部?” 这密林甚是绕,再加上天然瘴气在其间迷惑,比其有章可循的阵法来,更要难走。 岩相先前虽带着他们走了一边,可如今再走,他们也未必能绕得出去。 早知晓,应该将那岩相打晕,将他手中的归根虫抢了过来。 可彼时,七娘子尚未吩咐,他自然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岩相捧着归根虫走远。 贺令姜自然知晓他心中担忧,昨夜不过略微探了下哀牢山入口处,却未曾深入其间。 如若再不能进去,岂不是无功而返。 她笑而不语,只是从掌中掏出毕摩给她的那只竹盒,打开竹盒,里面赫然是顶着长长触须的归根虫。 贺峥不由一喜:“您竟拿到了归根虫!” 这下子,算是有法子了。 “我们现在便进去吗?”贺峥问道。 贺令姜摇头,将毕摩今日找他说的话,一一述来。 贺峥面上微肃,皱着眉头道:“您是觉得,这毕摩有问题?” 贺令姜合上竹盒,点了点头:“毕摩以圣果为诱,引我避开众人,再入罗伽部。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但——” 她晃了晃手上的竹盒:“他既给了归根虫,也算方便我们再入罗伽部了。” “我便按他所说,明日再去,且瞧瞧,他到底是何意。” “至于这番进去罗伽部,什么时候出来,那便是我们说得算了。” 贺峥面上顿时一变:“那毕摩十之八九没安好心,因此才让七娘子您避开众人,偷偷溜进去。” 届时,七娘子若是在罗伽部中出了什么意外,除了他,也没有旁人知晓。 当真是打得一副如意算盘! “咱们不知他实力,您若是独自一人前往,若是有个万一该如何?” 贺令姜轻轻一笑,将竹盒收入袖中:“谁说我要一人去了?” “我虽应承了他,可却并不打算守诺的,这说是能噬咬人心的诺蛊,对我可没什么约束。” “明日,还是你与我同去。只要躲在暗处,不要被那毕摩发现便是。” 一脸紧张的贺峥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天色已暗,正是要休息的时候,再往前走两步,便见青竹在一旁隐蔽处扎了营,默默地守在此处。 听到动静,守营的护从用南诏语喝道:“谁!” 贺令姜同贺峥从密林处渐渐走出,靠近了营地,才回道:“是我。” 突然听闻她的声音,青竹先是一愣,而后便欢喜起来:“七娘子!” 她连忙站起身子,提步迎上前去:“您怎地这般快便回来了?可是此行已然有收获了?” 贺令姜跟着她在篝火旁坐下,笑着回道:“回来做些准备罢了,明日一早,我们还要再进去一趟。” 青竹望了望四周:“银生郡主找的那罗伽人,没同你们一道回来?” 贺令姜接过她递来的水杯,低头饮了一大口,方回道:“这次用不着他了。明日我同贺峥两人进去,便足矣。” 青竹点点头,掏出新鲜的馕饼再火上热了热,这才递给她:“那您先吃些东西,吃饱喝足,等会儿早些休息,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出发。” 贺令姜撕了一块儿囊,蘸了蘸茶水,这才觉硬邦邦的馕饼稍微软了几分。 她将食物塞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又转头吩咐青竹:“你去装些干囊,还有便于在山林中使用的用具给贺峥,明日让他带着。” 他们先前同岩相一道,再去带这些山林所用的东西,难免惹人生疑。 于是,除了揣了些求取圣果的金银珍宝外,两人并未带旁的东西。 如今岩相不在旁,自然要把东西给备齐全了。 他们这番入罗伽部,再进哀牢山,怕是要呆个好几日才能出来。 第四十八章 巨树 修整过一夜,贺令姜同贺峥,便又重新进了密林。 他们此时手中有归根虫,辨起方向来,倒也轻松。 快出密林时,贺令姜令贺峥止住脚步。 “林外不知是否有那毕摩祭司的眼线,你先在此处稍等,我去瞧瞧。” 贺令姜握着归根虫,探出密林,此时,天边已然彤云层层,到了向晚时分。 然而天色毕竟还未完全暗下来,毕摩想要避开众人,此时倒也未曾出现。 她重又返回密林,领着贺峥穿过林子边界出来。 贺峥望望密林四周,空寂无人。 除却毕摩,无人知晓七娘子手中还有一只归根虫,更想不到他们会再入罗伽部。 若是入夜后,两人穿过罗伽部的村寨,偷偷潜入哀牢山,便是悄无声息,不会惊动任何人。 “七娘子,你当真要先同那毕摩祭司,到神堂去?” 七娘子不惧蛊虫,他们稍后便是不如约现身,毕摩也拿她没有法子,更不会想到两人进了哀牢山。 他们避开毕摩,神不知鬼不觉地再进哀牢山,是最好的法子。 贺令姜轻轻摩挲着封在左臂的蛊虫:“绕开毕摩,直入哀牢山,自然是好的。可是却无法弄清,他先前诸多算计,到底意欲为何了。” “我这人啊……”她遥遥望着村寨,眯了眯眼睛,“最不喜旁人来算计我了。” 他们一行人,从临川到了银生,再到这罗伽部,当是无人知晓的。 可那毕摩却偏偏在听说,岩相带了他们来寨中,便突然冒出头来,还想法子诱她再独入罗伽部。 他最好不要是在打什么要命的注意,否则,她难保不会反过来,要了他的命。 “毕摩此行诱我入寨,是避开罗伽部众人的。既然如此,这事便无人知晓。” “我便遂他的意,悄悄而去,届时弄清前因后果之后,咱们再行打算。” 总之,这次入了罗伽部,她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叫人赶出去了,非得去哀牢山中,探明舆图实情才行。 贺峥背上,还背着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入山要用的东西。 贺令姜本想叫他先入哀牢山,在上次他们标记的地方,等着她解决掉毕摩之时后再行会和。 然而,贺峥却担心她贸然对上毕摩,若是有个万一,便是不妙。 “七娘子,属下还是坠在不远处,远远地跟着吧。” “您手段虽然厉害,身边又有尺廓跟着,可毕竟对毕摩不了解。属下跟着您,若是有什么事,也可帮衬一二。” 贺令姜略微一想,便应了他的提议。 她现在这幅躯体,虽然不如先前那般碰到一点日光,便神魂翻滚的厉害,可总归是怕光的,白日行事,依然要小心避光。 有贺峥跟着也好。 既然决定先入神堂,去探一探毕摩的谋算,背上这些东西,带着便不方便了。 贺令姜看着他,寻了一个偏僻处,将东西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而后,便潜藏在那处,彻底隐了自己的气息。 贺令姜则略微走远了一些,寻了一块石头坐下。 她撩开衣袖,右手捏诀,便解开了对左臂蛊虫的限制。 因着血液过冷,这蛊虫便是没了束缚,依然蛰伏在原处,一动不动。 贺令姜为了避免毕摩察觉不对,甚而又施法略微刺激下蛊虫,让它恢复一些活力。 而后,她就静静坐在原处,等着毕摩前来。 彤云渐暗,最后一丝残阳消失在天边。 她收起大伞,放在手边,支颐看着天色越来越暗。 远远望去,寨中的人家,已然星星着亮起灯火。 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听到沉沉的夜色中,有细微的衣袂摩擦声传来。 贺令姜只作不觉,等那人走到面前,这才抬头,然后惊喜地站起身:“祭司!” 来人正是毕摩祭司。 只是,这次他为了避人耳目,却穿了一袭黑色衣袍。 看到贺令姜依约前来,他微微狗吹:“女娘守诺。” 贺令姜笑着道:“我可是等着圣果治病,自然要依约前来。” 说罢,她又指了指自己:“祭司可否能将这蛊虫取出了?它在我体内,我心中总觉得有些害怕。” “女娘的胆子委实小了些,于乌蛮白蛮七十四部族来说,这蛊虫可不是司空见惯的?” 贺令姜撇了撇嘴:“种在旁人身上,我自然是不怕。可如今这蛊虫在我身上,总觉得心中有些发毛。” 毕摩闻言一笑,苍白淡漠的面容上也难得多了几分平易之感:“女娘无需担心,这蛊虫,在你出寨前,我必然为你解掉。只如今,还是先莫要提了……” “好吧……”贺令姜声音微暗,毕竟任谁体内藏了只蛊虫,都会觉得不舒服。 毕摩只作没有察觉她的黯然,不动声色道:“走,我领你到神堂去。” “我们族中的圣树,便长在此处。圣果已经成熟,再过两日便要摘下,用作祭山了。” “圣果!” 贺令姜那份闷闷顿时一扫而空,面上重又欣喜起来。 毕摩垂眸将她的神情收在眼底,心中却放心几分。 贺令姜跟着他一路行去,却发现这处小道,并非先前岩相带他们入寨的道路。 毕摩领着她,并未穿寨而过,而是绕着寨子转了几圈,再经由一处隐蔽的小道,到了神堂所在的地方。 神堂位于整个罗伽部的最东处,占地极广。它背靠哀牢山,左右前方,则由族中长老的住所,将其拱卫其中。 若非族中盛事,或祭司允许,寻常人等都不得进入。 贺令姜此时所站的地方,便是神堂的后方。 不过几丈远处,便是哀牢山的崖壁。 她仰起脖子,微微眯眼去看哀牢山,高耸的山崖直冲苍穹,又隐在夜色中,让人看不到尽头。 这神堂的位置,倒是选的极妙。 前后左右,皆极难有人能擅自进入。 毕摩引着她,穿过一条暗道,进了神堂之中。 许是他事先嘱咐过,神堂里面,并不见旁人踪迹。 正中的堂祠,当是他素日祈祝、祭祀之处,此时灯火通明,照的院中一片明亮。 堂祠正前方,一棵参天巨树静静地立在夜色之中。 第四十九章 祭拜 贺令姜顿时眼前一亮:“这可是圣树?” 毕摩微微颔首,抬步走到了树下,负手仰头望着这棵已近百年的巨树。 贺令姜也快步跟上前去,在灯火的映照下,果然见浓密的枝叶中,隐着几个浑身通红的果子。 她定睛看去,甚而能见到其周遭隐有一层薄薄荧光萦绕,还泛着淡淡的粉。 此等果子,当真是前所未见。 贺令姜喃喃道:“这便是圣果了吧……当真是美好呀……” “此时,可还不是圣果最好的时候。”毕摩负手,望着树上的果子道。 贺令姜闻言转过头:“那何时才是最好的时辰?可是要到祭山前一日,才是采摘圣果的最佳时机?” 毕摩移转目光,看着树下的她:“等到有缘之时,自然便是采摘圣果最佳的时候……” 灯火映照下,他眼中的光微微跳动着,隐隐绰绰,让人猜不透其中神色。 贺令姜不懂他话中之意,索性也不再问他,而是抬步上前,微微摩挲着圣树巨大的树身。 经历了百年时光的风霜磋磨,树干的表皮处,结着或深或浅的痂。 若是能结出这等果子的圣树,该是有些灵性在的。 然而,再触到树干的那一刹那,她却不由皱了皱眉。 贺令姜再抬起头,打量了一番枝叶繁茂的树冠和其上泛着粉光的圣果,又绕着圣树,踱了两圈。 毕摩只当她初见圣树和圣果,心中好奇欢喜,也没阻止她。 直到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这才对贺令姜道:“夜色已深,你先去休息吧。” 贺令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跟着毕摩绕过正中的神堂,往后走了不远,便到了住处。 毕摩为她安排的屋舍,便在他自己的院落中,离他自己的卧房也不过一房之隔。 若是在大周,如此待女客,自然是极为不合理的。 然而,此时是在民风开放的南诏,且毕摩不欲旁人知晓她在神堂之中,便将她就近安排在此处,心中也能放心。 毕摩推开房门,对着贺令姜道:“你便暂且歇在此处,我的院落里,平日里是不允许旁人进来的。” “可为了妥当,你白日最好也不要踏出房门,以免被神殿之人瞧见,平白引来事端。” 贺令姜点点头,进了屋子扫视一圈,便见里面收拾得倒是干净。 “那我饮食该如何安排?” “我会给你送来的。”毕摩道,“过了明日,便是祭山仪式。这之后,我自会与你一枚圣果,医治你身上隐疾。你且安心等着便是。” 贺令姜点点头,此处有吃有喝,她便依毕摩之言而行。 想来祭山之后,也便能知晓他到底再打什么注意了。 一日时光晃晃而过,这一日,贺令姜便如毕摩所说,不曾踏出房屋半步。 等到了晚间,毕摩屏退神堂诸人之后,端着一个托盘到了贺令姜门前,上面以一块丝布覆盖着。 贺令姜掀开丝布,便见其上放着一身素色衣衫。 衣裳一看便是新制的,以棉麻纺织而成,摸起来倒也还柔软。 有别于南诏人常着的或蜡染或刺绣的衣衫,也不同于蛮族女子常着的窄袖, 这衣裳全身上下,无一点他色,皆为素白,衣袍宽松,长长的大袖恰恰垂至裙裾间。 贺令姜看了看毕摩身上素白祭司大袍,这衣裳倒与他身上所着似有异曲同工之妙,看着皆像是为了做法祭祀而穿的。 迎着她疑惑不解的眼神,毕摩神色淡漠地将托盘放到桌上:“明日便是祭山仪式,圣果乃是其间最为珍贵的祭品。” “你是外族人,若想取用圣果,还需得提前洁身更衣,提前祭拜圣树圣果才行。” 贺令姜自然没有疑议。 既然要祭拜圣树,体内再带着蛊虫,便不佳了。 毕摩伸手,将她体内的蛊虫引出,而后领着她往沐浴的地方去。 神堂之中,自有专供人沐浴的地方。 她跟着毕摩一路走来,偌大的神堂之中,竟然空无一人,仿若只有她同毕摩两人。 贺令姜眸中微晃,却什么也没问。 到了浴房门前,她推门进去,便见浴池之中雾气氤氲,空气猛然地流通,带动屋内的灯火,轻轻摇曳起来。 房间不大,除却中间的汤池外,旁边便只放了一张小榻,供人稍作歇息。 周遭的窗户都闭得紧紧的,不透丝毫缝隙。 她眉梢不着痕迹地微扬。 “你先洁身更衣,而后便坐在榻上稍候,过后我回带你去圣树前祭拜。”毕摩说罢,便为她带上门走了。 贺令姜缓缓行至小榻旁,塌边放着一只小小的香炉,此刻其中正有香气袅袅着升起。 她微微俯身,轻嗅一口,便觉香气幽缈。 贺令姜皱眉,后退了几步,又行至浴池旁,微微俯身,撩起池中的水看了看。 这浴汤温热,水泽透明清澈,拈在指尖,也无异感,她又凑近鼻尖闻了闻,亦未曾发现什么不对。 她心中有了数,到了后窗边,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而后指上捏诀,微微勾勒。 隐在不远处的贺峥坠在腰间竹球里的突然动了动,而后便扇动着翅膀,在竹球中乱撞。 竹编的小球轻飘飘的,被它们这么一撞,便晃动了起来。 这虫子,还是银生郡主的,被尺廓全部收了去。 入罗伽部时,贺令姜特意寻了两只体型较大的出来,又在它们身上种下印记,装到竹球中,给了贺峥。 如若遇到事情,需要唤潜在暗处的贺峥上前时,她便催动蛊虫体内的印记,使之躁动翻腾起来,以此告知贺峥。 贺峥得了消息,又警惕地张望了一番四周,这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了窗前。 “七娘子。” 贺令姜透着窗子的缝隙,轻声吩咐道:“你去偷偷唤岩相到神堂来,就说此处可能会有他阿妹的消息。” 说着,她从窗缝中塞出一张传信的纸条给他,上面以南诏语写着要传给岩相的话。 贺峥的南诏语说的不算地道,因着这,他入罗伽部来,未曾开口说过半句话,岩相只以为他是个苦命的哑巴护从。 “切记,一定要悄悄地将人带来,莫要闹出任何动静。” “还有,等会儿若无我的吩咐,都不可冲动,更不可有任何动作。你只要记住了,我心中已有打算,出不了事便成。” 贺峥虽不知她要如何做,却还是点点头,领命而去。 第五十章 人祭 贺令姜对毕摩的打算,心中隐约有了猜测,索性就当真迅速沐浴了一番。 而后,她换上了那身宽大的素袍,将自己身上带着的东西,藏到贴身不易察觉处,便坐在窗前的榻上,闭眼凝思起来。 窗外的树木枝杈斜斜地映在窗子上,寂静无声。 脚边的香炉,青烟袅袅,香气丝丝缕缕地朝她鼻腔中钻去。 原本坐直了的身子,不知不觉间竟然歪斜了起来,最终斜斜地倚在了窗前。 除了细微的呼吸声,室中一片寂静。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那脚步在门前停了下来,似乎有人立在门前凝神细听。 再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宽大的衣袍从门槛上轻轻滑过,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在贺令姜面前站定。 他垂眸凝神盯了她许久,而后轻声唤道:“醒醒,该去祭拜圣树了。” 贺令姜却仿若未闻,呼吸幽沉绵长,似已陷入睡梦之中。 那人又等了几息,微微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没走出多远,贺令姜便觉自己被平放了下来,身下当是硬邦邦的石板,还带着些冰凉。 时有微风,缓缓从面上拂过。 这该是在屋外。 毕摩将她放下后,便退后了几步,而后便拿起案旁的铜铃,摇晃起来,脚下绕着躺在正中的贺令姜微旋。 贺令姜闭着眼,耳畔是一阵摇晃铜铃的声音,紧接着,古老而神秘的咒语缓缓流出,在她耳边隐隐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咒语停了下来,铜铃声渐止。 恍惚间,夜风卷着宽大的衣袖从她脸上凉凉拂过,有人又走了上来。 贺令姜猛地睁开眼,便见眼前含光一闪,她翻身一避,滚落在地。 “刺啦!”锋利的匕首落空,划在石案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贺令姜一手撑地,这才看清,自己原是正在这神堂前的圣树之下。 只是,这里不知何时竟在地上点满的烛灯,上百支蜡烛被摆成诡秘的阵法模样。 中间安置着一张石案,自己方才就是从上面滚落下来的。 石案旁,站着一身素白大袍的毕摩。 他眉心一点朱砂,右手正持着一把薄刃,看到贺令姜突然醒来,不禁有些怔然,而后又淡漠一笑。 “你醒来的倒早,莫非方才是装晕不成?” 贺令姜紧紧盯着他,质问道:“你究竟要作何?” 毕摩收回薄刃,低头淡淡拂了拂衣袖:“如你所见,我正要——祭树罢了。” 贺令姜瞥了眼那石案,又瞧了瞧他手中的薄刃:“可你看起来,却似要取我性命的模样。” 毕摩轻声一笑:“两者并不冲突,我不过是,拿你的命,来祭树罢了。” 贺令姜双眸微眯,果真如此,怪不得昨夜她触到这圣树之时,却感知到了一丝血气。 “你是属阴的命格,体内之血,用来浇灌圣树最为合适不过了。” 毕摩抬头,望着浓郁的树冠笑了笑:“这身躯可也不能浪费,葬于这圣树之下,正好做了树肥,岂不妙哉?” 贺令姜心中不由一寒,原来这毕摩,竟是打得这般注意? 以人祭树,他倒是好谋算。 贺令姜想到这罗伽部中两年间接连消失的两名少女,她们不见的时日,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 她眼中微颤:“玉兰和岩相阿妹,如今便在这树下?” 毕摩垂眸开来,轻声笑道:“你倒是聪明。” 果真如此! 贺令姜想到疯疯癫癫的玉兰阿妈,还有寻了阿妹一年的岩相,心中不由悲悯起来。 她站起身子,夜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卷起她身上的衣袍在风中微扬。 “祭司既要以我祭树,那可否让我死个明白?这罗伽部传说中能治百病的圣果,当真是需要人血来灌溉?” “也罢,你心心念念着圣果而来,如今,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毕摩的神情不禁怅惘起来:“我族的圣树圣果,自然不是那汲人精血之物了。只可惜……” “时光流转,这树或许也要有日渐颓败枯萎的一日吧。” 约莫到了五年前,圣树结出的果子,便灵气日渐稀少,直至三年前,灵气稀薄到几乎要与普通的果实无异了。 每年特定的祭山之日前,圣果便会长到最佳的成熟时机,以供人祭山使用。 然而那时,及近祭山之日,圣果却迟迟不见成熟。 神堂之人,莫不惊慌,便是他,心中也有诸多不安。 圣果祭山,是罗伽部百年来的习俗,也因着这,这百年来罗伽部风调雨顺,不生灾祸。 可若圣果迟迟不熟,耽误了祭祀的仪式,届时会有什么后果,谁也说不清楚。 毕摩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翻遍了族中的典籍,这才找到一个催熟之法。 圣果乃是蕴天地灵气而生,汲取日月星辰、风霜雨露的气,衍出生命之力。 若是能同样以生命之灵祭之,便能在一夜之间,补足其灵气,催熟圣果。 在自然界的诸多生命之灵中,人,衍出七情六欲,生出智慧之心,是最为高等的生灵。 以人命为祭,人血浇灌,是最好不过。 其中,这世间清灵之气最足的,便当属十四五岁的少女。女子属阴,而又以命格属阴的少女为最佳。 他有了法子,便着手去做。 毕摩是寨中的祭司,这寨子中,哪家少女的生辰八字,他都能轻易得知。 因而,第一个消失的,便是玉秀。 她去山中采药,便就这么不见了踪迹。她阿妈也因此变得神志不清起来。 只祭山开始后两日,神堂都允寨中之人来往祭拜圣树。 玉秀阿娘不知怎地,在树下竟扒拉出玉秀手上掉落的一个戒子,又开始闹着要寻人起来。 幸而他说,玉秀先前来过此处,许是那是掉落在此的,才掩盖了过去。 她既如此疯癫,又执意要寻孩子,毕摩索性使了些手段,让她疯得更严重一些。 接下来,便是岩相阿妹。 岩相阿妹同玉秀一般,都是属阴的命格,毕摩在第二年,自然而然就盯上了她,并在祭山之前,将她掳走。 第五十一章 所用 贺令姜听他就这般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平平诉来,毫无愧色。 她心中不由腾起一股怒火:“就为着这几个果子,你就不惜杀害无辜族人?” “祭山若是没了圣果,寻旁的祭品便是,何必定要以人命来催生?” 毕摩淡漠道:“我们罗伽部,百年来皆是以圣果为祭,若是触动山神,又有谁能承受得起后果?” 贺令姜冷笑一声,质问道:“山神既然是护佑百姓之灵,又怎会允旁人擅自戕害人命?” “你口口声声说着山神,这哀牢山中,可当真孕育出了神灵?” 山石亦是自然之物,受人供养久了,因着百姓的香火与信仰之力,或能孕育出灵性来,是为山神。 然而,此等际遇毕竟难觅,千万年来,能衍生出其一,便是天大的幸事。 山石不同于草木花鸟、鱼虫兽禽,它天生没有生命之力孕于其间,几乎不可能借自己之力,修得灵智。 便是借百姓香火信仰之力,化出性灵来,亦要比其他生物难上百倍千倍。 因着这,世间信封山神的村民百姓,不计其数,然而其山中能真正萌生出山神的,却是寥寥无几。 罗伽部移至哀牢山下不过百年,在此之前,哀牢山虽占地甚广,然方圆百里却寥无人烟,更谈不上有人诚心信奉。 便是罗伽部到了此处,便开始信奉此山,在浩渺天地间,这百年,也就是弹指一瞬间罢了。 能真正孕育出山灵的概率,可谓是微乎其微。 再换个角度,即便是有山灵,那用来作为祭品的圣果,却突然沾染了她所庇佑的族人的鲜血性命,山灵当真有智,又怎会无动于衷、安心接受供奉? 信奉山神的人,开启了她的灵性,又与她源源不断的信仰之力,供她逐渐强大生长。她却反过来,食信众之血,汲信众之命。 此种做法,是不容易天地之间的,便是她生了灵,也会受到反噬。 可听罗伽部人所言,即便是这两年,哀牢山一如既往地沉默屹立于天地间,他们部落之中,也无甚大灾大难发生。 这,便不合理了。 山神之说,当只是他们心中信仰罢了,实则,这哀牢山中应当未曾真正孕育出山灵来。 身为祭司的毕摩,对此应当一清二楚,可他却口口声声都扯着山神,言之凿凿。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深深望着毕摩:“你催生圣果,怕是并非真的为了祭山,而是另有所用吧?” 她竟能想到此处? 毕摩面上露出讶然之色:“你当真是比我想的,要聪明多了。” 这哀牢山中,是否当真有山神居于此,他再清楚不过了。 这圣树,在罗伽部迁来之前,便长于此处,就其形貌来看,彼时便有数百年的树龄。 因为长在这廖无人烟处,常年得日月雨露之精华,终于生出了些许灵性,结出的果子,更是其灵气之所在。 罗伽部的族人,皆用其来作为圣品祭山。 圣果只要离树,不过在须臾间,其灵气便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历任祭司,皆是用秘法,在圣果被摘下后,将其灵气封于起身。 等到祭祀仪式行进中,再解开封印,将其灵气释放于天地间,便是祭给山神,供其享纳了。 然而,数年前,上一代祭司去后,毕摩接任其职,心中却动了旁的心思。 这般圣灵之物,祭给那不知何时才能生出灵智的大山,反倒可惜,不如将其取来,留作己用。 采摘圣果之时,族中德高望重之人皆需在场,再由族长亲自捧着,奉至祭台。 然而在祭祀仪式开始之时,除却施法的祭司本人,寨中诸人都得远远站于台下,看不清台上情况。 毕摩就趁机做了手脚,将封有灵气的圣果替换下来,以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赝品代替。 如此一来,这三枚圣果,便都属他一人,供他修炼之用。 也是靠着这圣果,他的秘法才会精进得如此之快。 贺令姜瞧着他那张苍白年轻的脸,眼角微眯:“我听岩相说,祭司你今年已是知天命之年了。你这秘法,莫非便是修得驻颜之术不成?” “驻颜之术?”毕摩似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不由扬天哈哈而笑。 “以人之精血,圣果之灵,制成秘药,色如彤霞,服之体轻,可保容颜不老。长生术、不老药啊,怨不得人人都想要……” “可是,对修术之人来说,驻颜又算得了什么呢?” 毕摩止了笑声,面上似带了几分忿忿不满:“我所寻求的,不过是希望自己的术法能达登峰造极的地步罢了。” “然而,这费尽心思凝出来的秘药,偏偏使了一半的劲头,到修容驻颜、延年益寿上去了,在术法上与人的助益倒只有我预想的一半。” 可即便如此,那也比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修习,要精进的快上许多。 他抚了抚自己的脸:“驻容延年,倒也不算坏事。至少族人见我不老,愈发敬我、畏我术法精深了……” “只要我活得够久,这术法渐进,总有一日,我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自他跟着上任祭司修习巫术,便时常被嫌弃天资寻常,跟同在祭司身边的师兄想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师兄一点就通的地方,他总是需花上十倍百倍的时辰,才能领悟出来。 师兄一学就会的小术法,他却要练上十遍百遍。 他不服气,难道他这一辈子就要被师兄压在下面,永远背着这个天资寻常的说法,翻不得身吗? 可即便他再努力,他与师兄的差距还是越来越大。 眼见着祭司就要选定继承之人,他心中忽然生了一计,故意将师兄骗到哀牢山里的高崖之上,说那险要处有难得一见的灵草。 师兄果然信了,他略施小计,从此,世间便没了这么个人。 祭司继承人的头衔,也只能落到了他的头上。 然后,他在借圣果之力,一步一步修炼到如今。 便是老祭司再站到他面前,说他天资寻常,比不过师兄,他也能轻轻松松地将师兄打倒了。 毕摩不由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笑意隐现,好似在畅享那一雪前耻的极乐之感。 贺令姜眼中一凝,趁机突然暴起,旋出袖中短刃,便向毕摩狠狠刺去。 第五十二章 尸蛾 刀声破风,带出凛冽的杀意。 毕摩顿时一惊,瞬间清醒过来,狼狈避开贺令姜的一击。 他连连退后几步,摸了摸被刺伤的右臂,而后将染血的食指放至唇间,轻轻一舔,露出冰凉的笑来。 “好本事。”他轻轻抚掌,“我一时不察,竟差点叫你刺中。先前倒不该为你解了蛊虫。” 贺令姜见他唇色被血染得殷红,只觉他这笑容,甚是让人不舒服得紧。 自己刚刚错过了一击必中的机会,毕摩任祭司多年,又修习了不知什么秘书,现下自己便要多当心点他的手段了。 毕摩见她神情不动,倒觉无趣,横起手中薄刃,以它作刀,向贺令姜攻来。 早在初见毕摩之时,贺令姜见其气息绵长,步履轻盈,便已猜测这人除却术法之外,亦怀有功夫。 如今见他攻来的架势,不至高明到极致,可也是练了几十年的。 贺令姜眼中一缩,急急旋身,出招应对。 毕摩随机挥掌排出,贺令姜闪身躲避,而后弯腰刺向他小腹。 他斜身倒退,左掌拍向贺令姜,右手薄刃随即而至。 贺令姜提到一挡,利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毕摩已是明显落了下风。 他这么多年研习秘术,内力上却不甚强劲,再加身法不如贺令姜轻灵,再这般交手下去,早晚是要败的。 毕摩迅速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而后手上作巫家之印,朝着贺令姜一点,立于圣树之下的贺令姜,周遭突然大亮起来。 不过一瞬,这亮光,便暗了下去,留下荧光,久久萦绕不去。 猛然而起的亮光,晃得人眼睛一花,贺令姜不禁抬起袖子微挡。 等到光线暗下,便见不远处的地方,毕摩手上继续翻转结印,宽大的衣袍一挥,暗夜之中,突然有簌簌的声音由近及远而来。 初时似是风吹树叶的声音,然而近了,却觉当是乌泱泱地一片。 贺令姜凝神看去,便见无数只飞蛾从四面八方而来,朝着她扑来。 飞蛾扑火,她所在之地,又是黑夜中最亮,自然全都朝着她扑来。 贺令姜脚下微挪,就要朝着旁边而去。 然而毕摩先前施法,就是防着她这一招,那荧光就似附在她的衣衫之上,躲也躲不过去。 她连忙从袖中掏出纸符,朝着那群乌泱泱的飞蛾扔去。 毕摩眼中一颤,竟是玄士! 她不是南诏之人! 符箓在飞蛾群中猛然爆开,发出灿热的火焰光芒。 空中的飞蛾被火焰燎着,发出刺啦的声音,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股令人欲呕的气味。 贺令姜不禁皱了皱眉,旋身避开簌簌往下落的飞蛾尸首。 然而,她头顶的飞蛾着实太多,即便小心避着,还是免不了被那烧焦的飞蛾砸到身上。 黑漆漆的蛾尸落到素白的衣袍上,便留下一处又一处墨点。 还有那被灼热的火焰惊着,四处乱窜的飞蛾,不小心撞到了贺令姜的手背之上。 贺令姜顿觉手上一滑,似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她低头去瞧,便见自己素白的手上开始出现紫红色的癍块。 这是尸癍的颜色! 她连忙右手结印,在手背之处连点几下,而后掏出短刃,将那一块现出紫红瘢块的皮肉,薄薄削去一层。 而后又手上勾勒绘符,将伤口浅裹了一圈。 薄薄的皮肉,带着血气,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那群飞蛾顿时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恶圈,一哄而上,层层叠叠地将那片皮肉围了个严严实实。 贺令姜眼中一沉,这飞蛾可不是普通的飞蛾。 她手背不过被轻轻碰了一下,便出现了紫红色的尸癍,这飞蛾又如此嗜血,当是尸蛾无疑。 据南诏典籍记载,尸蛾是于死人体内生出的飞蛾,生命力极其顽强,侵略性也极强,生性嗜活人血肉。 它们的翅膀都沾染着尸粉,且含有剧毒。 尸蛾见光就扑,一旦沾到活人皮肤,就会生起尸癍。 而后,长了尸癍的这处,便渐渐僵硬,动弹不得,那尸毒也便渐渐扩散,能要人性命。 贺令姜手上薄刃微旋,割下一片衣袍盖到自己头上,将自己的头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用贺家七娘子的身躯这么久,还未曾让这身子受过什么伤。 如今一个不慎,便去了一块皮肉,当真是令她心疼的紧。 光这块皮肉,也不知要花多少功夫,耗多少时日才能长好。 宽大的衣袖旋起,将欲要靠近她身边的尸蛾全都挥退。 贺令姜手上迅速结印,掌间便散出莹莹光芒来。 眼见着那群尸蛾又要上前,她猛地一扬,那道荧光便朝着毕摩而去。 立在不远处的毕摩,立时也同她先前一般,周身顿时被荧光笼了起来。 本要朝着她手上这束光扑来的尸蛾,顿时追着往毕摩那处去。 贺令姜这才心下稍顺,便也让他尝尝被自己召来的尸蛾围攻的滋味。 然而,不过片刻,她的心气顿时又不顺起来。 尸蛾到了毕摩身前,却迟迟不敢往他身上去,只绕着他周身打转。 毕摩看着贺令姜,冷哼一声:“你便别白费心思了,我既引了它们过来,自要有克制的法子。” 说罢,他手上微动,先前惧于贺令姜周遭符箓火焰的尸蛾,突然更加不要命一般,朝着她便乌压压而来。 贺令姜又连连甩出几道引火符,又从百忙中唤出尺廓:“尺廓,今日与你加餐饭!” 尺廓方在空中现了形态,一看朝着她层层叠叠扑过去的尸蛾,顿时一阵酸水直泛心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了回去。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我这些时日吃的已经够多了。先前的蛊虫也便算了,还勉强说得上干净。” “这东西,可是从死人腐烂的尸体里养出来的,我怕是无福消受。” “你还是自己解决吧!” 贺令姜顿时气结,关键时刻却不顶用了,说得便是他这样的吧! 眼见着乌泱泱的尸蛾群朝着她压来,贺令姜不由蹲下了身子。 第五十三章 痋人 毕摩心下冷笑,他初时想着用武艺制服她,无奈这人身手上佳,这才让他没了法子,引这尸蛾来。 尸蛾扑人,便会留下尸癍。 她是祭祀要用的祭品,身上若是留下过多癍痕,反倒不是上品了,难免辜负他精挑细选的心思。 因而,一开始他也是控制着,只是想着震慑她一番,再借尸蛾下处毒,令她暂且动弹不得。 而后,自己便可继续祭树仪式,取血浇灌圣树,催熟圣果。 可是后来,看她施术之法,竟是出自玄门。 前朝大兴,还有如今的大周,皆是玄门兴旺,休息玄术的玄士亦是众多。 可他们滇南一带,却是修习巫术的! 这人必然并非南诏之人,而是又大周而来,到此处,又不知是何目的。 既如此,便不必再收着手留情,只需速战速决便是。 她身上便是布满尸癍,也无甚了不得的。 虽不好看了些,可届时解了毒,那血还是能勉强一用。 虽不知她先前所说的生辰八字可是为真,可便是假的,玄士的血来祭树,也是值当了。 他冷眼瞧着就要被尸蛾群团团裹住的贺令姜,心下便是快意。 有谁能想到,今日竟还能得一位玄士之血来祭树? 当真是好得很。 毕摩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似要忍不住流泻出来,然而,紧接着,他眼中便是一凝。 只见那被飞蛾团团裹住的大茧之中,猛然迸出刺眼的光芒来。 不过一瞬,光团倏地爆开,绕在她四周的尸蛾便被尽数弹开,瞬间没了生机。 贺令姜站起身来,毕摩这才看到她手上结着奇怪的印诀,方才那股威势极大的光团,似乎就是由此而来。 他心下暗恨,没想到此人手段竟然如此之多! 先前几乎所有的尸蛾,全都扑着她而去,如今这一击之下,自然也没有几个幸免。 余下些许,贺令姜又施了引火符,将其烧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扯下遮住自己头脸的衣袍,提步朝着毕摩走去。 无数的尸蛾的残尸在她脚边堆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轻轻软软,宽大的衣袍裙裾从其上扫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毕摩似乎都能听到尸蛾烧焦的残尸,在她脚下碎裂成灰的声音。 然而,面前这人,却神色不变。 他不由后退了两步,而后又强自镇定地站稳了身子,恢复了往常那副淡漠的模样。 贺令姜微微抬起自己被符箓裹着的左手:“祭司当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她抬眸瞧着毕摩,眼中甚至还有一些浅浅的笑意:“我这人,素来讲究礼尚往来。祭司既然送礼与我,我不回你一份,也说不过去。” 说着,她手上就要动作。 毕摩顿时眼中一颤,迅速又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贺令姜掏出袖中的一条丝带,将缠着符箓的左手,又缠了一圈,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祭司退什么?莫非是怕我不成?”贺令姜微微歪头,戏谑地瞧着他。 毕摩似乎从其中看到一股不屑。 他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时期,老祭司总是在他耳边念叨着:“你资质平平,比不得你师兄,便更要勤能补拙,多花些力气。” “修习巫术,需得心思纯净,你心中杂念过多,这才迟迟没有进步。” …… 毕摩心中暗恨,眼中似要腾起一股火焰而来。 他旋身便向神堂之内的一角扑去。 贺令姜连忙提身跟上,就见他进到神堂侧殿,而后在偏僻处的桌案后轻轻一按。 只听一阵轻响,里面便露出一间密室来。 借着神堂的烛光看去,那密室似乎不大,正中停着一座石棺。 贺令姜皱眉,神堂之侧,又怎地会摆着棺材? 便是寨中的祭司长老,也该按他们的族规,葬于合适之处才是。 她刚想上前细究,便见毕摩在石棺之上一拍,那棺材的盖子顿时发出咔咔的声音,移了开来。 莫非里面还有密道? 贺令姜正要提步上前,便见石棺之中“蹭”地一下飞出一道身影来。 那道身影在昏暗处立着,贺令姜也看得不甚分明,只觉得似要比常人矮上许多,不过到人腰间的样子。 他停顿片刻,而后就一步一步朝着密室外挪了来。 神堂的烛光,斜斜地照进密室之中,在入口处,留下一片光亮。 等到他从阴影处露出形貌,贺令姜不由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人竟是个半人半虫之姿的怪物! 他上半身似是一位六七十岁老者的样子,头须花白,满面皱纹,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瞧向贺令姜的方向,却不带任何情感。 那双眼睛是那般沉,便是烛光映在眼中,也未曾反射出任何光芒来。 更叫人惊骇的是,他自腰部往下,竟然都是虫形! 一条虫尾拖在地上,露出十几双触足来。 想来,方才他行走挪动,便是靠得这十几双触足。 毕摩缓缓行至他身后,盯着他,眼中神色流转不定。 老祭司,你先前那般待我,可莫要怪我将你制作痋人。我就是要你瞧瞧,我也能做成你和师兄做不成的事情。 痋术乃是滇南的秘术,能炼成此术的人,古往今来亦是寥寥无几。 可他,却做成了呢! 只要“痋引”被活人吞下,便会寄生于人体内产卵。 只需要大约三至五日的时间,人体内的卵便会越产越多,人体中的血肉内脏也会全成了蚴虫的养分,取而代之填充了进去。 由于短时间内快速地失去水分,人皮就会迅速干枯,硬如树皮石壳。 在人皮形成的外壳里,当虫卵吸食尽人体内所有的汁液和脏器后,蚴虫之间再相互撕咬拼杀,以同类为食。 最终,择出最强的那条,借人的身形而生,形成半人半虫的样子。 其余蚴虫便以其为王,臣服于此。 寻常时候,都蛰伏于这人体之中,等到虫体动作时,便听其支使。 这样炼成的痋人,半人半虫,身形敏捷,兼具人与昆虫的优势。 且浑身上下,皆是痋毒,蹭上便能要人性命。 此刻,毕摩正念诀,支使着这虫形痋人,朝她过来。 第五十四章 交手 贺令姜自诩往日见过不少幽魂鬼怪,其中那形象可怖的,也不在少数。 然而,和眼前这只半人半虫的怪物比起来,那些媸陋的鬼怪,倒算不得什么了。 那痋人先时动作还有些迟缓,但随着毕摩施咒,他适应过来后,速度便越来越快,挪动下肢,朝着贺令姜扑来。 贺令姜连忙回身,朝神堂之外而去。 她眼下手中也只一把短刃,看这痋人形貌,浑身上下怕是少不了沾着毒素或致命的虫卵之类。 若是不小心碰着,怕也是麻烦。 贺令姜跃回宽敞的院落之中,尽量与其拉开距离。 痋人见她竟然出了神堂,也跟着冲了出来,行动之间,却是迅捷无比。 贺令姜眼见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连忙又后跃了几步,大叫道:“拿剑来!” 她顾忌岩相或许在旁,说的是南诏话。 不过此话简单,隐在暗处的贺峥还是能听懂的,他立时一个翻身从隐蔽的地方窜了出来。 他先前带了岩相偷偷潜入圣树附近时,便瞧见七娘子已与那毕摩交起手来。 两人的对话,也乘着夜风,清晰地传入隐在暗处的贺峥与岩相耳中。 岩相一听,自家妹子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且还是死于毕摩之手,顿时目眦欲裂,就要跳出来与之理论。 得亏贺峥眼疾手快,将他及时定住,这才没让他出去枉送了性命。 岩相瞪着他,一双眼睛红的都要滴下血来。 贺峥只是沉沉地冲着他,摇了摇头,便专心看向圣树下的战局。 七娘子并未出声唤她,便是无需帮忙,贺峥就耐心躲在暗处,观察着局势。 那毕摩召出的尸蛾倒是难缠,但还是被七娘子尽数剿灭。 贺峥提着的心,不由微微放下些许。 眼见着毕摩就要被擒,他却突然间窜入神堂之中,七娘子立时提步追了上去。 贺峥刚想上前相助,可转头看了看被他定在原处的岩相,又想着七娘子未曾出言唤人,便暂且按了下去。 他等了不过片刻,想想还是不放心,正要出去,就见一身素白衣袍的七娘子从神堂之中跃了出来。 紧接着,一道身影也极快地跟着她冲了过去。 贺峥本以为是毕摩,然而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一只半人半虫的怪物! 听得七娘子要剑,他从隐身处手上一扬,装着含光剑的大伞便朝贺令姜飞去。 贺令姜一个跃身,将大伞收入掌中,手上一动,含光剑便被抽了出来。 恰在此时,痋人提爪抓了上来,泛黑的十指让人看着就心惊。 她顿时横剑去挡。 剑刃与痋人手掌相碰,发出金石从石块上划过的声音,刺挠得很。 贺令姜格剑将其两掌挡开,趁着此时,贺峥提剑便向痋人劈去。 然而这一剑劈到它后颈间,也如同碰到石块一般,连条划痕都未曾留下。 痋人迅速转身,便朝着贺峥飞扑而去。 贺峥脚下轻点,侧身避开,又一连劈了几剑到它身上要害各处,然而无一处能伤到痋人,不过又激发了几分凶性罢了。 痋人攻击的速度越来越快,亦越来越凶猛,便是贺峥,都有了几分力有不逮之感。 贺令姜看着它身下的触足,双眸微眯,趁着它分神对付贺峥,提剑便砍了过去。 剑气至前,痋人便灵敏地察觉到了危险,顿时下身一摆,躲了过去。 然而贺令姜出剑亦是极快,一剑不中,又是连砍几剑,再加上一旁还有贺峥相助,逼得那痋人左支右绌起来。 终于,贺令姜看准了一个机会,手上运足内力,一剑而下。 “吼!” 痋人猛地嘶吼,一只触足便被她这么砍了下来。 那只触足滚落在地,紧接着,便有无数只小虫从其中爬了出来,朝着贺令姜二人而来。 她连忙扯着贺峥后退几步,这才没叫那些小虫子沾了身。 贺令姜甩出一道符箓,将那些小虫烧了个精光,这才又同贺峥提剑朝痋人的下肢砍去。 相较于硬如石块的上身,它的下身乃是虫身,虽则速度极快,却也并非砍不动。 贺令姜同贺峥两人配合着,看准时机,又将痋人下身的触足砍去一只。 一连少了两只触足,虽则痋人感觉不到痛处,但行动之间,已然不如先前那般迅捷。 贺峥正想再接再厉,乘胜再多砍上几只,却见那痋人突然嘴巴大张一吐,顿时乌压压的东西便朝他兜头而来。 一旁贺令姜立时将微微俯身的他,拽远了几分,随即甩开大伞挡在了二人面前。 那群乌压压的东西,被伞面一挡,有的掉落在地,有的则继续沿着伞面向他们爬去。 贺峥低头,迎着院中的灯火这才瞧清,这群乌压压的东西,竟是痋虫。 他不由又往后退了几步,以免不小心被它们爬到脚上。 贺令姜左手持着伞柄,右手握着含光剑的剑柄,手腕微动,便以剑身画了一道符箓,而后朝大伞上一印。 伞面顿时光芒大盛,似腾起一层火焰,伏在其上的痋虫顿时被炙烤而死,化成焦尸簌簌地落地。 眨眼间,地上便是黑压压地一层。 贺令姜旋了旋伞柄,原本布满痋虫的伞面,瞬时变得干干净净。 她手上一扬,将大伞撑起,右手的含光剑又勾勒出一道符箓,在地上一划,还在地上蠕动的那些痋虫也顿时化为焦土。 她扯开腰间的锦囊,小声道:“尺廓,你且出来助我。” 原本缩在锦囊之中的尺廓也不再偷懒,顿时化作人形,立在她身前。 他瞥了眼地上的痋虫焦尸,眼中尽是嫌弃:“助你可以,只是,你可别叫我再吃这些虫子了。” 这些虫子,都是死人身体里养出来的,不洁得很。 “放心便是。”这痋人浑身上下都是痋虫,便是尺廓愿意吃,怕也吃不下那般多。 “你只要注意着些,莫叫那痋虫挨了我们的身便行。” 这个自然是没问题了,他身形多变,来去自如,只要不让他吃,挡一挡那些痋虫是易如反掌。 而另一处,痋人见自己先是触足被砍,如今放出的痋虫又全数被烧焦,顿时暴怒起来。 第五十五章 生翼 夜色之中,痋人身上传来让人发麻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在它体内潜着,如今正要破体而出。 贺令姜朝它看去,便见那痋人背后竟冒出两条细小透明的羽翼来。 不好! 它竟是要生出翅膀了! 趁着羽翼方生,贺令姜提剑便朝它砍去。 然而,痋人却对这双羽翼看护得紧,几乎贺令姜一动,它便也立时有了动作,撑开自己的手掌,挡在了面前。 它后背的羽翼微颤,不过几个呼吸间,那羽翼便迎风而长,顿时长到了大半人高。 那双鳞翅,便如同巨蛾的翅膀一般,具有许多细小鳞片和翼毛。其上长着各种线纹和斑纹,在黑夜中显得异常鲜艳。 不消说,这鳞翅定然沾着剧毒。 那鳞翅忽闪,便朝它身前的贺令姜打来。 贺令姜猛地一个用力,抽过痋人握在掌心的剑,迅速退了开去。 贺峥见状,立时接着朝它的羽翼根部砍去。 只是,痋人的鳞翅已成,还不到贺峥的剑砍到面前,它已刷地一下飞离地面,避了开去。 痋人本就动作敏捷,如今生了鳞翅,更是如虎添翼。 贺令姜两人再想去砍它的触足,也没那么容易了。 痋人更是直接飞至半空中,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他们袭来。 人形大的痋人,两只鳞翅张开,更是有一丈见宽,翅膀扑闪间,就掀起了大风,将人的衣衫卷得猎猎作响。 院中的圣树的枝冠,也在风中摇晃刷刷响动。 这痋人除了下身稍惧刀剑,其余旁处皆是坚硬得很,便是那张鳞翅,也全无普通昆虫翅膀的特性,似是以金鳞银丝构成,也甚是坚实。 贺令姜连同贺峥几剑下去,要么落了空,要么便是被它的手掌或羽翼挡下。 兼之痋人又是浑身皆毒,还时不时吐撒出一些痋虫来,当真是难缠得紧。 贺令姜眼中迅速扫视了一圈周遭,却未瞧见毕摩的身形,便知他定是躲在暗处,观察操控着痋人。 如若能将毕摩拿下,一切便好办了。 贺令姜使了个眼色给贺峥,示意他先拖着痋人。 然而那痋人却似猜到了她的意图,贺令姜不过刚要朝神堂那处去,痋人便一个飞身而上,将她拦了下来。 贺令姜脚尖迎着它的掌心微点,不得不暂且退了回去。 看这痋人的架势,不讲他们二人拿下,怕是绝不会放人离开的。 既然刀剑所起的攻效甚微,贺令姜微退两步,将含光剑收入剑鞘之中,而后将大伞收至身后。 痋人见她收了兵器,挥动着翅膀便向她紧着猛袭而去。 贺峥立时上前,提剑将它拦了下来。 另一旁,贺令姜掌心相抵,十指翻飞间结印念咒,紧接着,右脚向前轻迈一步。 这一步,便是阵法之起。 霎时间,她周身气势顿时大变,突来的风卷起她的衣袍飞扬。 贺令姜脚下步伐不停,手上亦随着口中之咒,结印、勾勒、成符。 她口中每轻喝一声,手上便在虚空中一点。 那一刹间,痋人周身的空中如同水面起了涟漪,隐现一点浮光,而后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痋人刚想去抓这泛着淡金色的浮光,然而手刚伸出,就不见了踪迹,那浮光又紧跟着在旁处现起。 如此反复,贺令姜脚下所踏之处,已在无形中构成了一张缚灵阵法。 痋人那处已被这时不时隐现的浮光,扰得烦躁起来。 它翅膀一震,将贺峥扇至一旁。 紧接着,便张嘴又喷出一大堆痋虫,飞身朝着贺令姜抓来,似要将其立时撕碎。 贺令姜手上顿时又结印,绘出一道半丈见方的符印,猛地向前一推。 黑压压的痋虫撞到上面,顿时化作了焦灰。 便是来势汹汹的痋人,也被这一道带着力道与威压的符印,冲得稳不住身形,不得不得暂且落到了地上。 正是此时! 贺令姜瞅准机会,指尖翻飞,便见痋人所立之处,地上顿时浮金一闪,顺着贺令姜方才步伐所至之处,连成了一道缚灵阵。 痋人顿时大惊,就要扇动着翅膀飞起,然而,它的下肢却被牢牢缚在原处,怎地也动弹不得,离不得地面。 它张开翅膀,狂乱地扫着地面,一时间,神堂院前飞沙走石,扰得人睁不开眼睛来,更是近前不了。 贺令姜微眯着双眸,而后,手掌翻转,又朝着虚空处一点,又一抓。 虚空中方才隐现的浮光,顿时金光大作,勾连成一张大网,兜头将痋人紧紧缚住。 先前还狂躁的痋人,顿时动弹不得。 痋人怎肯就此束手就擒,它张开大嘴,便要再吐出痋虫出来。 贺令姜却直立于它面前,不躲也不避,两指并拢飞快画符,而后朝着痋人口中一指,一道金符便以迅雷之势,直冲痋人口中体内而去。 金符所过之处,无数痋虫顿时化作焦灰纷纷落地。 痋人还未及反应,那道金符便冲入了它体内。 它只觉腹中一热,恰有一道火焰自它口中而入,携着不灭之势,将它体内蛰伏的痋虫卵蛊烧了了干干净净。 贺峥便眼睁睁瞧着,那痋人先是一愣,而后体内便隐有光芒大盛。 它那绚丽的鳞翅顿时化为灰沫,飘散在空气中之中,一阵风一吹,便不见了踪迹。 而后便是它的下肢,那硕大带着十几双触足的虫身,猛然抽搐了几下,眨眼便仅余焦黑。 不过片刻间,那半人半虫,还肋生双翼的怪物,便只剩下一个硬邦邦的上半身。 “噗通!”一声,它的身形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贺峥试探着上前,只见先前还能动弹的躯体,不过只剩了下一个硬邦邦的空壳,里面是一堆烧成了焦灰的痋虫。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到底是何怪物?里面装得竟然全都是虫卵之物! 与此同时,神堂之中的毕摩,也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乌黑的头发瞬间转为灰败,皱纹眨眼间爬上了他的面庞。 原本年轻的容颜,不过几个呼吸间,已是苍老如耄耋老人。 第五十六章 入山 毕摩修的秘法,乃是禁术。 这炼制痋人之术,更是邪恶残忍。 用传统的法子炼制的痋人,是没有神智,也不受人支使的,然而毕摩却以自己的血液为引,真正将痋人控制起来,受他驱使。 这种法子,虽能支使痋人御敌,看起来所向披靡。躲在痋人背后,也不用担心伤及自身。 可痋人一旦被毁,控制痋人之人,自身也要受到反噬,献祭出自己大半条性命。 这种邪术,当真是残忍至极,不可谓不险恶。 毕摩当初炼成痋人,本就是志得意满之时。 更不想让这由老祭司身体炼就的痋人,整日里就这般躺在石棺中一动不动,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他便以自身血液为引,研究出了控制痋人的法子。 痋人动作敏捷,浑身是毒,又几乎刀枪不入,且能在险要之时,生出双翼来御敌。 他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这痋人连带着全部的痋虫,就这般没了...... 贺令姜带着贺峥寻进神堂之内时,毕摩正颓然倒在地上。 此时此刻,他的精气神已然去了大半,便是再想对贺令姜出手,也是力有不逮了。 贺令姜行至他面前,微微垂眸,看着萎靡伏在地上的毕摩。 此时的他,就是一副日薄西山的老叟之态,哪里还有先前的风姿。 “那怪物已死,你这是受了反噬?” 毕摩抹了抹自己唇角的血迹,冷冷一笑:“你也是修术之人,自然该知晓,既然用术,便要做好反噬的准备。” 贺令姜微微摇头:“我又不用禁术、邪术,正宗术法顺天道而行,又怎会有反噬之力?你若是不走旁门左道,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能在转瞬间变成这幅样子,想来炼制那怪物的手段,很是为天地所不容。 毕摩咧嘴笑了笑,露出牙上沾着的血沫,莫名有几分骇人:“禁术如何?邪术又如何?至少,我做到了前人所不能。” “老祭司若是神魂尚在,也该知晓,当初是他有眼无珠,看错了我。” “只可惜,彼时只以他的身躯炼制成痋人,却未曾将他神魂及时留下……”毕摩语中,尽是婉转叹息。 贺令姜不由瞪大了眼睛,那老祭司,当是毕摩的师父吧? “你竟拿了自己的师父来制痋人?” 如此欺师灭祖之辈,当真是丧心病狂了。 毕摩桀桀而笑:“他不是一向看不上我吗?我就让他瞧瞧我的本事。” 若不是当时老祭司自毁魂魄,他本也有机会,将他的神魂炼制后,一起封入痋人之中的。 贺令姜不禁心下一寒。 他为了自己心中那份所谓的屈辱执念,先是害了自己的师兄师父,而后又盗用族中圣果偷偷修炼秘法。 其后,更是接连又害了玉秀同岩相阿妹两条鲜活的性命。 有这等人任祭司,哀牢山中便是有山灵,怕也不敢接受他们的供奉吧。 贺令姜瞥了眼门口,门外走出一个人影来。 是岩相! 此时的他,眼中通红,浓浓的恨意似要从眼眶里流泻而出。 若不是贺峥拦着他,他立时便要上前,将毕摩撕个粉碎了。 阿妹连同玉秀都死在他手中,岩相安有不恨之理? 听他方才口中所说,便是老祭司,都被他害死制成了方才院中的那只怪物。 岩相年轻,老祭司在世时,他才出生不久,已然不知他的模样。 可听阿叔阿婶说,老祭司是多么慈善的一个人呐,竟然也被人害成了这般模样! 贺令姜看着上前的岩相:“你方才也该听到了。” “院中还躺着的那痋人残躯,想来就是你们族中的老祭司了。至于你阿妹之事,若要验明真伪,只需要人到圣树下面挖一挖,便知晓了。” 岩相咽下嘴中的涩意,弯腰朝着她行了一礼:“多谢女娘了。” 这女娘本是来寻圣果的,本是无果而归。可不知又怎地被祭司盯上,暗中让她回转,想要以她为祭。 幸亏这女娘一身好本事,才能保得一命,免了同阿妹一般的下场。 贺令姜微微颔首:“你们罗伽部之事,我一个外人,也不会插手。你且寻了族中族长和长老,前来查验处置便是。” “至于这圣果……”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也不要了……” 以人血为祭,人命为饲才结出来的圣果,想来也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纯粹清灵了吧。 一旁的毕摩冷笑一声:“你当真是奔着圣果而来的?” 凭着她的本事,若是真想取圣果,彼时族中之人赶她出去时,她知晓使些手段,潜到神堂之中,直接盗取圣果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她配合着他做戏,明面上出了罗伽部,暗中又避开众人回转。 她先前的行为姿态,当真是如同一个烂漫天真,一心只想要治好自己隐疾的少女。 可如今瞧了她的手段,有着这般手段的人,又怎会真的如此天真好骗? 更何况,她可并非南诏人,而是伪装的周人,且还出自玄门! 大周玄门之人,到这罗伽部来,又有何目的? “你——” 毕摩刚想开口质问,却发现自己喉咙一凝,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欲指向贺令姜,却只觉四肢瘫软,使不上力来,浑身上下痛得直打颤,恨不得立誓晕死过去。 贺令姜收回手,转身对着岩相道:“他是祭司,出口便能施咒,还是当心些为好。” “圣果一事,算是有缘无分,我也不再强求,便出寨去了。至于,你们寨中的事,便自行处置吧。” 她指了指瘫软在地的毕摩:“我已卸了他四肢筋脉,任他手段众多,之后也使不出什么花头来,对你们也不会再有旁的威胁,你且放心便是。” 毕摩如今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又加上受到反噬,浑身术力几近于无。 她方才动手时,又动了些手脚,如今也只剩喘口气的力气了。 贺令姜便无需担心,他会泄了自己是周人一事。 至于这岩相,他非修习术法之人,更分不清南诏各处巫术与大周玄术的区别。看着她与毕摩还有痋人缠斗半天,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 然而即便如此,贺令姜还是让岩相对着哀牢山中的山神立誓,说她方才所施术法,乃是族中秘术,他不得与外人谈起。 岩相感念她帮助寻了自家阿妹的下落,自然依言而行。 贺令姜与贺峥对视一眼,飞身出了神堂。 然而,她却未立时离开,而是同贺峥比了个手势,让他先在此处稍等,自己回身重又潜进了毕摩的院子,暗中取了一物,两人这才往寨外疾行。 而后,两人取了藏在密林旁的包裹,脚下一转,便避开众人朝哀牢山中而去。 第五十七章 哀牢 此时天还未亮,并不是探查山岩的好时机。 贺令姜同贺峥先前也趁夜进过哀牢山一次,对入口山势有了大概的了解。 他们二人寻了个隐蔽处,便研究怎么才能找出舆图卦象上所说的“山水蒙,艮为山,坎为泉,山下出泉”之处。 “七娘子,不如以哀牢山入山口为始,再按着整个哀牢山地势,一层层地搜寻,您看如何?”贺峥提议道。 贺令姜摇摇头:“太慢了。” 这般搜寻,不知要寻到猴年马日去了。 说的也是,贺峥也犯了难。 这偌大的哀牢山,绵延近百里。若想一处一处去寻,凭着他们二人之力,要耽误不少时间。 七娘子所持舆图之上的哀牢山,却也不过寥寥两笔绘过,他们未知全貌,全靠一寸一寸去搜,也不靠谱。 贺令姜看着贺峥犯愁,从袖中掏出了一物:“先看看这个再说。” 贺峥映着火堆的光,凑过去低头一看,竟是哀牢山的舆图! “七娘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方到南诏时,他们也曾到处寻过哀牢山的舆图,可是其地界,都围住着罗伽部众人,外面的世人,对其也不知全貌。 他们便是想寻,也是寻不着。 “方才从毕摩院中取来的。” 外人不知哀牢山全貌,可罗伽部一族,世代围绕哀牢山而居,至今已有百年时光。 寨中百姓,寻常又靠哀牢山为生,对山中大略形貌,当是清楚的。 她当时选择从罗伽部入哀牢山,一者是因其余地方山势高峻,极易难跃,二者则是想瞧瞧,在此处能否寻找山貌舆图。 只是,普通寨众,毕竟不通书画,便是通晓山中形貌,也不大可能将其绘制下来。 她曾侧面从岩相处打听过,也没什么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可毕摩就不同了,他乃寨中祭司,又身兼祭山之任,必然要做到对哀牢山地貌了然于心,才能更好履职。 这是贺令姜看到毕摩之时的第一个念头。 遍寻不着的哀牢山舆图,也许就落在毕摩身上了! 他身为祭司,虽不至于要走遍哀牢山中的每一寸每一处,可借着寨众的描述,绘成一副大略的舆图,也不是难事。 但这毕竟只是她的猜想,毕摩身边,到底是否绘有哀牢山舆图,她也是不确定的。 因而,毕摩以圣果诱她再入罗伽部时,她几乎没怎么想,就答应了。 一方面,是这毕摩的行为着实令人生疑,另一方面,她也是想借此机会,看看是否能寻到舆图。 她住到毕摩的院中,虽当真按着他的吩咐,未曾出过院落,可却也暗中偷偷溜进过他的屋子,查看了一番。 毕摩的居室之中,正挂着一幅以丝帛绘制而成的舆图。 方才贺令姜回转,取得便是此物。 贺峥眼中大喜:“有了此物,咱们寻起东西来就能便利许多了。” 就着篝火的光亮,两人仔细去看面前的舆图。 细笔勾勒出哀牢山的整体形貌,就如一只巨龟。 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应当就在这巨龟的咽喉之处。 这幅舆图,从罗伽部入口处起,都画的颇为细致,峰岩、山泉,以及何处有猛虎巨兽,皆有标注。 只是到了龟身腹地,却笼统不清起来。 上面只在腹地外围标注了一层密林,除此之外,再无旁的标志。 此处是哀牢山深处,距离罗伽部距离遥远不说,又山形复杂,想来寨中百姓几乎未曾深入过此处,因而对此也没有进行详细的描述记载。 贺峥数了数舆图上标注清楚的部分,道:“七娘子,这些已经标注出来,同时又有山有泉的,共有二十一处,我们可是要一一寻去?” 贺令姜看着舆图,微微凝眉细思:“或许能使些旁的法子,迅速判断这二十一处,是否为我们所寻之地。” 卦象所提之地,当有山有泉,又暗符道家八卦之势。 她坐在火堆旁,提了根树枝,便依照着这二十一处的所处方位以及在哀牢山中的位置,去一一衍算。 等她算清之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贺令姜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她这一夜,先是与毕摩还有那痋人对战,如今又是来衍算方位,当真是耗费了不少心神。 便是她身体上吃的消,然而神魂却有些撑不住了。 “如何?”贺峥急切地瞧过来。 贺令姜微微摇头:“如若舆图上所绘地貌精准,这二十一处,当是并无我们所寻之处的。” 贺峥一愣:“那……” 贺令姜点了点巨龟的腹部:“十之八九是在这里。” 此处,便是连寨中百姓也几乎未曾涉足,但周遭,甚至在绕过它的后方,也有人迹所至的痕迹。 可见,其间要么是山形地貌过于复杂,要么便是有天险屏障之类的遮挡,以至于寨中百姓不愿贸然进入此处。 若是藏宝,此处也是最佳之地。 贺峥闻言眼中一亮:“那我们便直接去此处?” 贺令姜摩挲着下巴,而后点头:“就这般办吧。若是查探此处无果,我们届时再另做打算。” 两人商议出了一个大概,便各自闭目修养起来。 不知不觉间,寂静的山林之中,开始热闹起来,头顶上是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 日光穿过林间,缓缓地掀开了山中的雾气薄纱。 贺令姜睁开双眼,去溪边简单洗漱了一番,又同贺峥简单用了些干囊,便朝山中继续行进。 他们此刻还在哀牢山的外围一圈,今日本是罗伽部祭山的时辰,若是往日,在入山口的祭台处,当是热闹非凡。 然而昨夜出了那般事情,想来他们此时头大的紧,也无甚心力再往山中来。 既如此,倒也不担心再撞上罗伽部的人。 越往山中去,里面愈发林深树密,无数山岩重叠,道路盘旋弯曲,更是让人摸不清方向。 再往里一些,甚至都不见了人迹踩踏出来的山路,行走之间,只能借助刀剑拨开挡路的荒草乱林。 贺令姜他们就这般朝着哀牢山腹部行去。 等到第三日,天色昏黄之时,两人在一处密林前,停了下来。 第五十八章 山魈 前方尽是密林,如今时辰渐晚,再往前走便不合适了。 贺令姜二人索性起了篝火,在密林一旁的山岩下,暂作修整,等到明日天亮之时,再往前走。 他们在山中行了三日,这密林之后,便是哀牢山的腹地了。 此处山深林密,几乎没见到有前人进来的痕迹。 按理来说,罗伽部人在哀牢山下居住了这么多年,不至于走不到此处来,可既然止步不前,想来前方定有避而不进的原因。 山中多猛兽,贺峥在周遭巡视了一圈,又洒下驱逐野兽的药粉,这才回到了火堆旁:“七娘子,您先歇息,属下来守夜。” 贺令姜点了点头:“那我便歇息,等到下半夜,就由我来守夜。” 贺峥应了一声,取了树枝拨弄着火堆,先前快要暗下去的火焰,腾地一下又亮了起来。 他们这几日,皆是分上下夜,轮流守夜歇息,一路行来,倒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贺令姜斜倚着身后的山岩,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朦胧间,似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穿过林间草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贺令姜皱了皱眉,睁开眼睛,就倏然对上一双大大的眼睛。 她顿时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那双眼睛看到她醒了过来,似乎有些很不高兴,鲜红色的鼻梁猛地一抽。 贺令姜猛地翻身避开,拉远了自己与眼前之物的距离。 只见眼前之物,人面长臂,黑身有毛,脸如鬼魅,还长着一道特别鲜红的鼻梁。 更奇特的是,它只有一只脚,且还是向后长着的。 是山魈! 山魈乃山中精怪,汲取山林灵气而生,向来隐在山林深处,夜出昼藏。能口吐瘴气,致人麻痹昏厥。 如若遇人,山魈常会逗弄一番,待得兴趣殆尽,便以其为食。 贺令姜看向贺峥的方向,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昏睡过去了,旁边还围着另两只山魈,正打算着要将他抬起。 想来,这几只山魈,应当是趁着夜色,偷偷潜到了四周,而后吐出瘴气,将贺峥迷晕了过去。 先前洒下的驱兽药物,对着它们是没什么用处的。 她若是没有及时醒来,两人怕是就要被抬到山魈的洞府之中,成了它们的盘中餐了。 贺令姜抽出一道符箓,朝着贺峥的方向扔去。 符箓在空中猛地炸开,惊得两只山魈嘶叫一声,跳将开来。 贺令姜一个箭步上前,将贺峥扯了过来,而后在他眉心一点。 昏睡过去的贺峥,顿觉脑中一片清明,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一惊,瞪大眼睛瞧着眼前的贺令姜:“七娘子,您没事吧?” 山林之中,雾气深重,也不是稀罕的事。 他们先前驻扎的地方,到了夜间,也会有雾气缭绕。 然而,谁晓得,这旁边的山林中的雾气却不同。 趁着夜色遮挡,这缥缈的雾气,便趁着山风,吹到了贺峥四周。 他莫名间就觉得头昏起来,贺峥顿时便觉不好,刚想开口唤人,哪成想,那雾气却甚是霸道,他就这般一头昏了过去。 “我是没事。”贺令姜摇头,“不过要是再晚些醒来,你怕是要不好了。” 贺峥顿时面上一红,这次是他大意了,不小心着了道。 贺令姜拍了怕他的肩膀:“这是山魈,乃山中精怪,能口吐瘴气。若是不小心吸入,轻者昏迷,重者便就此中毒没了生机。” “它们并非普通山兽,若不是它们方才主动现身,便是我也难以寻着它们踪迹。” 贺峥点了点头,原来是精怪呀,怪不得手段这般让人无知无觉。 他朝着自己方才睡着的地方看去,那两只山魈被贺令姜抛出的符箓燎了毛发,正气得直叫。 另一处的山魈呢,一愣神的功夫,就见贺令姜没了踪迹不说,还出手伤了自己的同伴,更是气得不行。 当下间,它们便朝着贺令姜二人扑来。 贺峥连忙提剑去挡,那山魈也不躲不避,一剑挥来,身形顿时被劈为两半。 他不由一愣,就这般没了? 然而不过转瞬间,那裂为两半的山魈身形,便立时又化为两只稍小一些的山魈。 这两只新成的山魈,依然是人面长臂,黑身有毛的样子,继续向他扑来。 此物乃是精怪,便是身形,亦是可虚可实。 普通的刀剑,很难伤得了它们,便是将其砍为两半,也不过是让它多化一个形态罢了。 如此下去,这山魈数量,岂不是要越来越多了? 贺峥提着手中的剑,一时竟不知接下来砍还是不砍。 “发什么愣?” 贺令姜绕到他身旁,为他挡开山魈的一击,而后袖中一挥,将山魈逼退了几步。 紧接着,她手上捏诀,凝了一道符箓印入贺峥剑中:“放心砍去!” 贺峥顿时精神一振,提剑重新又朝着山魈而去。 山魈本还无所顾忌,然而等到贺峥再一剑砍来,将它再次劈为两半之时,它的形体却如何也凝不到实处。 山魈顿时大急,只好借自己缥缈的身形,躲避贺峥的攻势。 这符箓竟有如此神效! 贺峥心中振奋,提剑继续向山魈袭去。 纵然山魈身姿缥缈,可贺峥亦是使剑的好手,几番下来,也被他左砍一剑,又刺了一道。 因着那符箓之故,山魈被刀剑砍刺之处,竟一时无法重新凝结回来,只能一块一块地,漂浮在空中,如同山间缥缈的雾气。 而另一处,围攻贺令姜的两只山魈也被她逼得没有法子,张开大嘴,便要吐出瘴气毒雾来。 只可惜,贺令姜早就有了防备,如今岂能再轻易被迷晕? 她手上结印,一道风符过去,那些瘴气毒雾全被卷了个干干净净。 贺令姜一面提剑,将山魈身形砍得七零八落,飘在空中,绕着她四处游荡,一面问锦囊中的尺廓:“山魈,你吃吗?” 尺廓懒懒地从锦囊中钻出:“这些山魈,也就这几分能力了,着实比不上恶鬼好吃。” “不过,如今条件有限,我便也不嫌弃了。”说罢,嘴巴一张,顿时将那些原本想要逃遁的山魈吞入了腹中。 第五十九章 有毒 解决了山魈,山林中也顿时安静下来了。 贺令姜指了指火堆旁的岩石,对着尺廓道:“今日也算给了你一些好处,接下来你来守夜如何?” “你一整日都待在锦囊里,不如出来松松筋骨。” 明日他们便要进入哀牢山腹地了,还是要先养足精神为好。 尺廓这人,如今愈发懒惰了,当下能逮着个机会支使他,可不就得好好利用? 尺廓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而后摆了摆手:“行行行,你们去休息便是。” 贺令姜叮嘱他:“你方才吃了那三只山魈,保不准,它们附近还有同伴,想要来复仇。你可得警醒点儿,莫要让它们找上前来。” “放心便是。”尺廓化成人形,在火堆旁一屁股坐了下来,“这山中精怪,若想逃过我的眼睛,也不容易。” 他生性特殊,自然有这能力。 贺令姜放心下来,便重新斜倚着山石,闭目休息起来。 等到第二日天亮,尺廓也索性不再缩回锦囊之中,而是就这般作人形,随着贺令姜一起进了山林。 哀牢山腹地以此山林为界,将其间隔开来。 既然以往罗伽部众人都避开此处,不曾进入过,便可想见,其中当是有些蹊跷。 联想到昨夜遇到的山魈,这山林之中或许也有其他的山魈精怪栖居其间。 贺令姜递给贺峥两张护身符箓,这才钻入浓密的山林之中。 他们这一行人,方斩了几只山魈,不说贺令姜特意外泄出玄士之气,便说尺廓这个能**怪的在旁,山林中即便有想要为同伴复仇的山魈,也一时不敢现身。 行走于山林之中,瘴气缭绕。 贺峥抚了抚覆在面上的面巾,手落到实处,心中才更加放心几分。 幸而七娘子一早寻了山中药草,捣成药汁,浸撒到面巾之上。 如此一来,倒也不用过于惧怕这山中瘴气。 林中薄雾如同轻纱,虚无缥缈,萦绕在人身四周。 贺峥正想继续抬步向前,却发现自己的衣衫,被一株大树上盘着的藤蔓勾住。 他提剑,就想将藤蔓砍断。 谁料剑刚提起,那藤蔓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了回去。 是精怪! 贺峥瞪大眼睛:“七娘子,这藤蔓有些古怪。” 贺令姜眉头一挑,闻言走上前。 面前的这株巨树,极为挺拔高大。然而在树干顶部,却有一道雷击的痕迹,留下醒目的焦黑。 那被雷击中的一半身躯都失去了生机,只有另一半,还在盎然地生长着。 大树身上,缠绕着一株巨大的藤蔓。 只见那依附着大树而生的藤蔓,主干呈暗褐色,根部约有碗口粗细,扭成了蜿蜒的螺旋状,从根部攀着大树往上爬,在树上挂了个满满当当。 那大树枝干挂不住的部分,便从树枝上垂了下来,一支支纤细柔软的细小枝条,向四周舒展开去,自在汲取着山中的风霜雨露。 方才勾住贺峥的,便是垂下的细小藤蔓。 贺令姜伸出手,轻轻摩挲着藤蔓的主干,树上的藤蔓枝条瞬间猛地一抖。 她轻轻一笑,屈指弹了弹那藤蔓:“无事。不过是快要生出灵性的藤蔓和大树罢了。” 山中本就是气韵清灵之地,时间久了,生长在其中草木若能得到机缘,便能萌生灵智,开始修炼。 她看这大树曾被雷击,虽然损了一半树躯,可说不准也因此得了一两分机缘。 而这藤蔓则是附在它周身,两者可谓是相伴相生。 大树得了机缘,它身边的藤蔓也便跟着沾了光,也未尝不可能。 然而,这份灵智也不过是懵懵懂懂,因而见有人经过,才不知畏惧地勾了衣衫。 要说恶意,当下的它们,怕是还生不出来。 贺令姜将藤蔓细细的枝叶绕于指间,叶子微微颤动却也没有如先前那般缩了回去。 “先是山魈,再是隐约萌生了灵智的草木。这哀牢山中腹地,倒是灵气极为充沛。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若不是她有事在身,倒挺乐意在此处修习一段时日,想来定然能精进得极快。 毕摩一直用圣果之灵来助益自己修炼,却不曾入过哀牢山腹地,难免有些错失宝地了。 贺令姜松开藤蔓:“让它们自在生长吧,我们继续向前便是。” 贺峥点点头,跟上了她与尺廓的脚步。 等到极近正午时分,贺令姜一行人终于出了山林。 眼前便是一大片清澈的湖泊,有山泉自一旁的山峰之间流泻而出,又汇聚于此。 湖泊分布极广,横隔山林与彼岸之中,对岸有山峰岩石林立,当是哀牢山的中心腹地。 贺令姜他们沿着湖边走了大半圈,看了看四周地形,才停了下来。 几人在林间走了小半日,身上也难免有些狼狈。 尺廓虽则是半人半鬼,但也先自己身上沾了林间泥土枯叶。 他一面往湖面走去,一面念叨:“早知道还是躲到锦囊里去了,倒不至于这般脏兮兮的。” “不是你自己想要趁着山中无人,多透透气么?你这身形本就是幻化而成,有什么好嫌弃的。”贺令姜瞥了他一眼。 尺廓轻哼一声,就要俯身去撩水洗手。 贺令姜却一个掌风过去,将他的手打得一偏。 尺廓立时缩回手,眉梢倒竖不满道:“你又做什么?” 贺令姜指了指四周:“你看看这处,可有游鱼飞鸟,亦或山林小兽?” 水中清澈无鱼也便算了,可他们到湖边也有好一会儿了,这其间,却未曾听到鸟叫虫鸣,亦不曾见过山间小兽出没饮水。 这种现象,又怎地称得上正常? 尺廓愀然变容:“这湖水有问题?” 他扯过贺峥的手,双指并拢,往他食指处一划,一滴鲜血便滴入了湖水之中。 贺峥眉心一跳,这只黄父鬼自己怕痛,不敢割七娘子的手指,便来割自己的,当真是柿子要捡软的捏! “滴!” 殷红的血液,在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缓缓沉入水中。 然而,透过清澈的水面,他们却清楚地看到,那殷红的血液,一点一点变得灰暗起来,直至转成黑色。 而后,缓缓地沉在湖底,融入其中不见。 “这湖水有毒……” 第六十章 借力 尺廓不禁抱怨:“好好的山湖,怎地偏偏有毒?” 谁知道呢?贺令姜耸了耸肩。 也许这山湖本就因天然之故,湖中含有毒素。 亦或许,这处当真有些蹊跷,是后人特意在其中施了手段,让本来好好的一汪清泉,成了毒水。 她行至湖边,蹲下身子,而后手上一松,一片树叶便轻飘飘地从她指尖落下,在湖面上浮了两息,又缓缓沉了下去。 “这湖水竟不能浮物?”尺廓皱眉。 这湖泊宽广,占地又极大。 方才绕着湖泊走了大半圈看下来,他们要寻的东西,恐怕还要渡过湖泊,到对面的山岩林立处去。 若是,这湖水不能浮物,他是能过去,可贺令姜与贺峥两个毕竟是人,再是武艺再高,也没有御风而行的能力。 这湖水,就要将人拦在此处了不成? 贺令姜摇头,又抛下一片叶子,那树叶同样是浮了片刻之后便沉入湖底。 “非也,你瞧,这不是能浮的么?只不过,这湖水的浮力,确实是弱于寻常水体。” 真正不能浮物的,那是传说中的弱水。 据玄门经典记载,这弱水在昆仑之北,其力不能胜芥,鸿毛不浮,不可以越也。 眼前这湖水,还是能载轻叶一时片刻的,只是浮力过弱了些罢了。 只是,若是以竹筏置于其上,怕是眨眼便会沉下去。若想借助外物,载人渡于对岸,更是艰难,需要特制的船只才可。 他们当下可没有法子去制。 可若说借助轻功飞渡过去吧,贺令姜想了想,便是那佛家传说中的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到了这里,也是顷刻就沉。 她虽修习玄术,可这么多年,也没听说世间有哪位,修到了典籍中所提的逍遥游的境界。 这般时候,若真是个鬼魂,倒是能轻飘飘地过去了。 尺廓问道:“接下来该如何?” 他化为虚影,飘在贺令姜周身:“若不然,你们就留在这处?我去帮你去寻便是。” 支颐盘坐在湖边的贺令姜点了点头:“这也是个省时省力的好法子。” “不过湖对面,到底是个什么情景,我也说不清楚。” “更何况,所寻之物,到底藏在何处,我也拿不定注意,便是你一人过去了,怕也难以真正探个明白。” 尺廓哀叹一声,又化作人形落在地上:“那你说说怎么办?” 贺令姜歪头瞧着他:“你可能背人?” 尺廓闻言差点一个仰倒:“你倒是支使起人来,不嫌旁人累得慌。” 贺令姜眼中一亮:“那是可以了?” 尺廓摇了摇头:“不可以。” 贺令姜目露怀疑,一副觉得他躲懒不肯做的模样。 就连一旁的贺峥,也是一脸“别扯谎,你就是偷懒不肯受累”的模样。 尺廓气结,他这下子可知晓了,自己的懒惰形象当真是深入人心了。 “我是真的背不了人。” “黄父鬼虽然可自由幻化,可若想来去自如,那便需幻成虚渺之体。若幻成实体,那便是有实体的生命,也要受制于所幻成的躯体本身。” “我若要飘到对岸去,是得幻成虚体吧?既如此,又如何背的了你们?” 贺令姜食指微摇:“你似乎忘了一件事,先前,你还幻成一只鹦鹉来着。” “瞧瞧,这鹦鹉不就是能飞的实体?” 尺廓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你不会这么残忍无情,让我幻成一只小小的鹦鹉背你过去吧?” 贺令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明白了,这尺廓的脑袋,确实不太好使。 幸而,他这脑袋不太好使,自己才能时不时地支持他一番。 她只得把话说明白:“你幻成一只大点儿的鸟儿不就成了?” 可这世间,再大的鸟儿,也驼不起一个人呀?否则,怎地不见哪位玄门之人,养只巨鸟作自己的坐骑? 他便是精于变幻,也只能幻成天地间有的东西。 她莫不是跟着贺云嘉一道,看多那什么神雕的话本子? 尺廓刚要开口反驳,贺令姜便伸手拦住了他的话头:“别急别急,我可没打算叫你幻成鸟儿来驼人。” “你瞧瞧,无论是一苇渡江也好,还是乘船而行,这世间都少不了一个借力。” “我要说的,其实便是借力罢了。” “你幻成能飞的实体鸟儿,只需在我们施展轻功,即将力竭之时,借我们一两分力道便是。” 尺廓面色这才好转过来:“这倒不是不可。” 贺令姜眼中含笑,夸赞地瞧着尺廓:“那届时便要辛苦你了。” 瞧着她面上笑容,尺廓心中突然警铃大作:“你这借力,预备要怎么个借法?” 可千万不是他心中想的那般吧? 很快,他便知晓贺令姜的借力之法,立时感叹自己过于单纯,应她应得太快。 这借力之法,也没比驼人好到哪里去。 说实话,他幻成鸟身,若真能驼一个人上来,他宁愿背着过去,也不要他们劳什子借力。 贺令姜看着一脸哀怨的尺廓,出声安慰:“好了,这也不是没法子吗?” “你放心,我已在我们二人身上施了轻身符,不会太重了。” “我等会靠自己过去,可若不成,那肯定还是得从你身上借力。” 她借助术法,或许能勉强不从尺廓身上借力,可贺峥却是不成,得有尺廓从旁帮扶才可。 尺廓不情愿地点点头:“只此一次。” “行。”贺令姜明智地没提,还有他们返回之时,怕也少不了尺廓相助。 她看了看贺峥,道:“等会儿我先过去,湖面宽广,前半段,你先借尺廓之力,到后半段,我施术从旁助你。” 贺峥点头:“七娘子,您也当心点。” 这湖面浮力微弱,且湖水之中又有剧毒,若是不小心落入其中,便危险了。 贺令姜微微颔首。 她一手撑伞,而后脚下轻点,便飞身而起,跃至半空之中。 而此时,尺廓也幻成一只大鹰,从高处俯冲而下,贴着湖面约半丈的距离,随在她身边,朝对面飞去。 等到贺令姜跃出约四五丈远的距离之后,身子便不由力竭,往水面坠去。 第六十一章 洞穴 她手上立时结印,贴着水面在虚空画了一道三尺宽的圆形符印,这符印自带相斥之力,人一触及,便会有力道弹开。 而后,她便借着符印之力,脚下轻点,继续往前跃去。 如此反复,贺令姜一路竟借着符印的力道,到了对岸。 等双脚落于实地之上时,便是贺令姜,也不由长长吁出一口气,这种法子,当真是颇耗心神。 尺廓盘旋着落于她身旁:“你倒是厉害,竟当真未曾借我之力。这么多年来,我可是第一个瞧见如你这般的术士。” 她年纪不大,然而在玄术一道上,造诣却颇深,确实少见。 “那便多谢你夸奖了?” 贺令姜稳了稳气息,而后盘腿坐下,打坐调息了半刻钟,之后才站起来:“接下来,就要劳烦你到对岸助贺峥过来了。” 尺廓依言过去。 贺峥只通武艺,却不晓玄术,这水面又几乎没有浮力。 他想渡过宽广的湖面来,就需得尺廓相助。 就如贺令姜先前一般,贺峥脚下一点,飞身向上跃起,等到他身形往下坠,无以为继时,尺廓便恰好飞至他身旁,用自己大鹰的身躯,供他借力。 贺峥脚尖在大鹰背上轻点,整个人又向前跃去,而大鹰却不由往下微坠,他拍打着翅膀,又往前飞去。 一连数次,贺峥便过了湖水中央,继续朝对岸而去。 大鹰背上受力,到了后半段,也难免有些不易,贺令姜见状,连忙手上又结了一个圆盘符印,推至贺峥脚下。 于是,这后半段,他便也同贺令姜一般,借着符印之力,到了对岸。 等到完全落于实地时,他才觉得脚下一软。 毕竟方才一路行来,便与行于空中没什么不同,一旦摔下来,便是落入湖中性命难保。 他习武多年,也踏水而行过无数次,然而这般水面几无浮力,又水中尽是剧毒的险地,倒是第一次踏及。 尺廓摇身幻回人形,冲着贺峥皱眉:“我先前可被你那几脚踩得不轻。” 若不是他强自撑着,怕是要被他一脚踏入水中去了。 虽则,这劳什子毒水尚且毒不死他这只黄父鬼,可若是不小心掉下去,成了落汤的大鸟,那当真是没面子得紧。 贺峥面有愧然,也不计较尺廓先前割他手指的行径了,而是向着尺廓一礼:“多谢,此番确然是劳你辛苦受累了。” 这次渡水,对尺廓与七娘子不是什么难事,只他肉体凡胎又不通术法,难免束手束脚,要他们多加助力。 冲着这黄父鬼平日不羁的性格,如今能忍着被人踩上几脚,却没有立时撂挑子不干,将他丢到水里,就得好好谢上一番。 他真心诚意地道谢,本来颇多怨言的尺廓,倒是一下子泄了劲儿。 他摆摆手:“知道我辛苦就行。” 说罢,他右手一挥,当先走到前面:“走,我们到前面瞧瞧去!” 前方便是哀牢山的腹地中心之处,可谓是群峰叠翠,万木峥嵘。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日光正烈。 然而由于此处沟谷深幽,林海茫茫,再伴着山泉水气蒸腾,云雾缭绕,置身其间只觉沁凉。 贺令姜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那股清凉之意,沁入心脾。 她一面往前去,一面打量着周遭情形。 耳边听闻水声轰轰,似有瀑布自山峰之间冲泻而出。 一行人循声而去,便见不远处,高大的山峰石壁前,果然有流泉瀑布飞漱其间。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有山,有泉,雾气朦胧…… 她将四周地形收入眼中,心中也迅速勾勒出哀牢山的整幅地貌。 山水蒙,艮为山,坎为泉,山下出泉。 面前高耸入云的山峰所处之地,恰好正合了这卦象。 “先探探此处峰石。” 贺峥闻言,立时飞身跃至这山峰之前。 这座山峰极为险要,周身石壁几乎成垂直之势,若想攀登而上,并不容易。 他们先在山峰底部周围探寻了一圈之后,便开始沿着石壁往上,看看是否有什么机窍之处。 尺廓化作虚形,也沿着石壁寻找起来。 过了许久,等他们几要放弃之时,尺廓那处突然传来呼喊:“瀑布后有蹊跷!” 贺令姜闻言,立时贴着石壁,飞身跃至瀑布旁。 刚靠近瀑布,她身上的衣衫就被溅起的水珠打了个半湿。 水流从崖壁倾泻而下,碰撞到底部的岩石,那一刻犹如飞珠溅玉,掀起层层白色水气,让人犹如置身仙境,震撼人心。 这瀑布水势极猛,激荡出的水声更是震耳欲聋。 贺令姜扒着一块略微的凸起的的石块,大声问道:“在何处?” 尺廓顿时显出身形,从瀑布处伸出一只手招了招:“此处瀑布后面有山洞!” 他又使劲挥了挥自己的双手:“你们朝这处冲进来便是!” 瀑布后面看不清具体情况,外面的人若是贸然冲进去,撞到石壁上就糟了。 尺廓说完便想到了这一点,连忙补道:“洞口约有这么大,便在瀑布后的这个位置,你们照着方位,冲进来即可!” 说罢,他又幻作一缕青烟,出了瀑布。 青烟缭绕,在瀑布前面结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形,在素白瀑布前倒是显眼。 贺令姜心中有了数,脚下在石壁上一点,而后猛地一跃,便一头扎入瀑布之中。 湍急的水流兜头而下,那一瞬间,她耳中只余下一阵嗡鸣声。 等到她双脚落于实地,耳中的那片嗡鸣才渐渐远去。 贺峥依着她的样子,也冲进了瀑布之中。 见两人都无碍进来,尺廓这才重新幻作人形,落回了瀑布后面的山洞之中。 此处山洞,倒是颇为宽敞,他们三人站在其间,也不嫌逼塞。 看着周围石壁,当是自然形成,其间所经时光更是不知凡几。 三人顺着山洞,摸索着一路往前而去。 这山洞不知多深,然而越往前去,便越显逼塞狭小起来。 到后来,便是贺令姜,也不得不微伏着身子。 就这般往前走了约一炷香的时辰,眼前却倏地宽阔起来。 第六十二章 巨蟒 贺峥翻出火折,又将事先浇了火油的布条,绕在自己进洞前捡的一根木棍上。 “哧”地一声,洞穴之内,顿时明亮起来。 狭窄的山洞尽头,是一处数十丈见方的空旷区域。 高约三丈,洞顶乱石参差,其间还坠着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和石笋,脚下是细碎的石块。 洞穴之旁,还零散分布着几个或大或小的洞室。 他们刚想上前仔细探查这些洞室,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从最大的那处洞室之中,由远及近而来。 贺令姜抬手,止住了贺峥连同尺廓的步伐,微微后退了两步。 洞穴之中,不知何处突然生了风,引得贺峥手中的火把焰光微微跳动。 贺令姜眼睛微眯,便见那当中的洞室顶上,竟然游出一条几有水桶粗的巨蟒来。 那巨蟒浑身鳞片呈暗黑之色,在火把映下的光芒中,反射着淡淡的冷光。 “这般粗的巨蟒……”尺廓皱眉,“它等会儿要是怒起来,怕不是要将搅乱石块,将这洞穴给埋了……” “那就别激怒它。”贺令姜道。 看着尺廓忍不住要甩袖子,她连忙一个眼神扫过去,“别动!” 蛇蟒眼神不好,也没有听力,然而它们却能通过外物震动、嗅觉以及对热度的感知能力,来迅速地定位敌人。 这巨蟒明显是感知到洞穴中的动静,才从洞室中出来的。 尺廓再动下去,那巨蟒便要立时朝着几人冲过来了。 “那你说怎办?可还要往洞室之中去?”尺廓僵住身子,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问道。 “来都来了,自然要去瞧瞧了。” 这洞穴可谓隐秘,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那这巨蟒该如何对付?”尺廓朝着它皱了皱鼻子,“杀了?” 这般大的蟒蛇,除非能一招致命,否则等它翻滚起来,埋了那洞室事小,若是将出去的那处洞口给埋了,才是让人后悔莫及。 “先不急着大动干戈,其他洞室中是否还有旁的东西还未可知,我们贸然下了死手,若是惊动了旁的东西,反倒不美。” 贺令姜眉心轻蹙:“或许……可以先试着让它动弹不得,睡过去。” “怎地?你还会给蟒蛇催眠?尺廓不由挑眉。 贺令姜摇头,答得很是诚实:“这我倒真没试过……如今拿它练练手,看看成不成吧……” 蛇类皆有冬眠的习惯。 贺令姜便想着施术降低周遭温度,然后再辅以催眠之术,让它迅速进入冬眠状态。 “若是狭小的洞穴也便罢了,可它如今都出来了,这块地方可不小,你若想施术降低温度,那可不容易。” 贺令姜眼角微弯,瞧向尺廓:“所以就得你来相助了不是?” 尺廓眉心一跳,她这是又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莫要一副惊得花容失色的模样。” 贺令姜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不过就让你在它周边,形成一个结界,将巨蟒周边与旁处隔绝罢了。” 此处空间极大,然而贺令姜施术,只需逮着巨蟒周身下手便可,旁的地方以结界格开,不至于冷气外泄到旁的地方。 如此一来,巨蟒周遭气温便能迅速下降,届时,她再施催眠之术,许能将这巨蟒昏睡过去。 凝个结界罢了,这倒不是难事。 黄父鬼乃是星辰之力幻化而成,本就是自然之物,又精于变化。 尺廓化作雾气,无声无息地飘到巨蟒周身,便沿着它凝出一圈结界出来。 便是敏感如蛇类,也未曾察觉不对。 结印既成,这外界的轻微动静,便也被隔离开来。 贺令姜提步上前,靠近巨蟒,而后在离它三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紧接着,她十指相扣,又迅速翻飞结印,口中微微轻喝一声,巨蟒之上的虚空中,突然凝出一道淡冰色的圆形符印来。 尺廓见状,立时将结界的上方拉开一道口子,淡冰色的符印悬在结界上方,在半空之中转动。 贺令姜手掌微微下压,符印便向着巨蟒靠近。 周围气势顿时有了变化,巨蟒似乎察觉不对,微微躁动起来,瞳孔猛地一竖,后尾也不安地摆了摆。 尺廓见状迅速补上结界。 除了初时那一瞬的感知,周围又好像未曾有过什么变化。 符印在结界之内,闪着若隐若现的银光,淡淡的冷气,无声无息地从巨蟒上方倾洒而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结界内的温度也愈来愈低。 巨蟒先前还微微摆动着的尾巴,此时也懒怠下来,一动不动。 贺令姜朝着尺廓使了个眼色,绕在巨蟒周身的结界顿时卸去。 她手掌翻转,再往下一压,那道冰色符印便无声无息地印入巨蟒体内。 而后,她又迅速勾勒出两道催眠符箓,挥袖间,便又没入巨蟒额间。 尺廓唤作人形落地,轻声问道:“这是成了?” 贺令姜收回手,调息片刻道:“应该是吧。要不你试试?” 尺廓凑到巨蟒的头颅前,只见巨蟒的身上,已经凝了一层淡淡的冰霜。 冻成这样,它要是还不冬眠,就能说是条蛇。 更何况,贺令姜还另外施了催眠符,虽然她也不晓得,这催眠符对蛇类是否一样有效。 他左瞅右瞅半天,都不见这巨蟒有任何反应。 可见,巨蟒这下子是真的冬眠了,还睡得甚是沉。 既然解决了这条拦路蟒蛇,他们便要抓紧时间去洞室中瞧瞧。 这几处洞室,大的可容两人并肩直立走过,小的则连匍匐而入都难。 他们自然先捡当中最为宽敞的那个探看,且这巨蟒方才也是从这处出来的。 贺峥举着火把,当先进了洞室之中。 黑黢黢的洞穴中猛地照进光亮,变得昏黄亮堂起来。 贺令姜四下打量了一番,便见这处洞穴周边石壁,与方才所见有些不同。 从瀑布处的那处山洞一路走来,再到方才有数十丈见方的宽敞的洞穴,从头顶、左右再到脚下的石壁,都是自然经由地势变动和流水空气侵蚀形成。 而此处石壁,虽然已经尽力去模仿自然形成的形状纹路,却还是留下了打磨的痕迹。 贺令姜心下顿时有了数,这处应当是经由人力特意开凿出来的。 第六十三章 钥匙 贺峥俯身捡了几块碎石子,夹于指间,手上一扬,石子便向石壁四周疾射而去,打在壁上和地上,发出“啪”地几声轻响。 火把上的焰火晃了晃,空寂的洞室之中,突然有破风之声传来。 “俯身!” 贺峥轻喝一声,身后的贺令姜与尺廓也立时蹲下身子。 十几支利箭从他们头顶,险险擦过。 有机关! 贺令姜眼中一眯,看来这处,当真是藏着一些东西。 他们放缓了脚步,小心试探着向前。 不知惊动了何处,只听一阵簌簌的声响,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便从黑暗的角落中涌出,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爬来。 贺令姜几人连忙退至一处,三人相背而站,警惕地看着这些虫子。 到了南诏之后,他们着实是见识了诸多虫蛊。 这黑色甲虫虽不知是何物,但既然能与巨蟒共处一室,却相安无事,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那尖尖的牙齿还有厚重的甲壳,莫不彰显着它的不好对付。 贺令姜暗庆自己这番备足了符箓,她手上一动,便从袖中甩出两道符箓。 符箓遇着黑色甲虫,便燃了起来,以燎原之势向甲虫群中席卷而去。 微暗的火焰所过之处,只听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烧焦爆裂的声响。 然而,这甲虫却毫无畏惧,源源不断地继续向围在正中的三人爬来。 尺廓手上微动,以三人所立之处为中心,在地上画了一道火圈,将甲虫隔离在外。 冲进火圈的甲虫,又噼啪噼啪地发出被烧焦的声音。 只是这甲虫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并非只拦住了脚下便可的。 贺令姜抬头,便见头顶石壁上亦爬满了层层叠叠的甲虫,眼见着就要朝他们几人身上落来。 她左手立时背到身后,抽出大伞张开,右手甩出两道符箓印于伞面之上。 大伞微旋,绕着三人旋了一圈,将他们严严实实地兜在了伞下。 贺令姜手持伞柄,衣袖一甩,将身前的重重叠叠的甲虫尸身挥开。 “继续往前走!” “我挡着上面的,还有清出道来。尺廓,你就负责从旁处涌来的甲虫,贺峥你给尺廓帮忙。” 尺廓同贺峥一起点点头:“行!” 三人同样以相背之姿,缓缓地向前挪去。 黑色甲虫数量极多,即便他们一路以火相攻,也未能一时将其全部烧尽。 幸而这甲虫的活动范围似乎有限,等他们走出约莫七八丈远,跨过洞室之中的一道石阶之后,那些黑色甲虫竟然全都不再上前。 贺令姜心下惊奇,看来此处,当是对那些甲虫下了禁制,它们能活动的范围,不过那一段距离罢了。 可即便只是这一段,也足以吓退了无数想要入洞一探的人,更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沿着石阶往前走了一段,面前便是光秃秃的石壁,看起来,此处洞室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贺令姜蹙眉,上前打量着石壁。 精心凿出一个洞室来,总不会是为着养条巨蟒或甲虫吧? 石壁之后,会不会另有天地呢? 果然,仔细探寻不久,三人便在石壁上,寻到了一道几乎与周遭石壁融为一体的石门。 尺廓上前推了推石门,石门纹丝不动。 “按着话本子里说的,此处必然设有机关,能打开石门。” 他站直了身子,便踱步向石门周遭寻去,看看有没有那处能按上一下,便能洞开石门的。 然而,他这还未曾伏下身子细看,便听“咔嚓”一声声响,厚重的石门竟微微晃动了一下。 石门,似乎开了! 尺廓愕然,瞧向贺令姜:“你从哪处寻到的机关?怎地这么快……” 贺令姜瞧了瞧手上的铜符,淡淡道:“有没有机关我是不知晓,倒是我手上这个,似乎是开启这石门的钥匙……” 尺廓凑上前,便见她手上的铜符呈鲤鱼之状,鱼首部分如今正被贺令姜握在掌心,至于鱼尾部分,正陷在石门上的一处凹槽内。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指着铜符道:“这个竟然是钥匙?” 贺令姜耸耸肩:“我也没想到……” 她方才打量石门时,见其上如同周围石壁一般,凹凸不平,可居中之处,却有一道凹痕,似乎带着些人工雕琢的痕迹。 凑近了细看,便见其中凹槽形状竟然有些类似鱼尾。 怀中铜符的形状,顿时映出她的脑海之中。 贺令姜就掏出来,试了一试,没想到正好能卡进凹槽之中,她手上方微微用力一旋,石门便发出了声响。 “快打开瞧瞧!”尺廓不由催促道。 贺令姜点头,手下又用力旋转铜符,石门微动,石壁洞顶之上又微尘也跟着被抖了下来。 她心下一定,将铜符旋到底,石门发出“咔”地一声沉响。 贺令姜立时抽出了鱼符。 紧接着,便见厚重的石门,缓缓向上缩起,在地上露出一条缝隙来! 开了! 尺廓眼中一亮。 他低头打量着石门底部,便发现它先前应当是牢牢卡在地下石块之中的。 若不是那把钥匙,单靠蛮力,这有一尺厚的石门,怕是没人能开得了。 随着石门缓缓上升,终于露出一条可供人通行的缝隙来。 尺廓立时就要弯腰过去,却被贺令姜伸手扯了一下。 他不解地侧首瞧过去:“又怎么了?” 贺令姜叹了一口气,这只黄父鬼在人世间的经历,着实算不得丰富。 “你就不怕石门突然落下?届时光凭你我之力,可未必抬得起这重逾千钧的石门。” 里面若是封闭的空间,只要这石门一落下,他们可就困死在里面了。 便是尺廓是只黄父鬼,也没有法子出去。 尺廓明白过来:“说的对。” 他四下打量了下,便见石壁的角落处,静静立着一块高约一尺,半丈见方的大石。 “快来帮我把这石块搬过去,可以拦到石门处。” 贺峥闻言,上前与他一道用力,俯身就要将这大石移过来。 正这是,他脚下却猛然一软,踩到了一物。 贺峥低头去看,竟是一张蛇蜕! 其上黑色的纹路细密,一看便知就是洞口那只巨蟒留下的。 第六十四章 珍宝 贺峥连忙移开了自己的脚,换了方位,去搬身前的大石。 这石面平滑,又兼之旁边还有蛇蜕,可见此处应当是巨蟒的休憩之所。 只不知,那巨蟒若是知晓自己的安眠之榻,马上就要被垫到石门下面去了,该作何感想。 这石块可不轻,尺廓连同贺峥吭哧搬了半天,才勉强将它一道石门下头。 尺廓这下可放心了。 他拍了拍手,当先进了石室之中。 贺令姜紧跟着而上。 一进石门,贺令姜就不由眯了眯眼睛。 着实是相较于外面的昏暗危机四伏,此处着实是过于华丽富贵了些。 石室约莫着有十来丈见方,鸡蛋大的夜明珠,石室之中的墙壁上缀了一圈,将室内照的清清楚楚。 其中堆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堆堆几乎都有小山那般高,几要装满了整个石室。 珠宝堆成的小山,在明珠荧光映照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 满室的珠光宝气,几要化成实质流泻而出。 尺廓夸张地捂了捂自己的眼睛:“哎呦,这可要闪瞎我的眼了!” 贺令姜不禁白了他一眼:“至于吗?” 这处金银珠宝虽多,可光线毕竟只靠夜明珠散发的光芒。 夜明光乃是冷光,光度暗,便是折射出金银珠光,也比外界温和得多。 尺廓冲着她一仰头:“当然至于!我做黄父鬼这么多年,可是第一次瞧见这般多的珠宝财物!” 说罢,他就冲上去,躺到珠宝堆里,又将一堆金银拢到自己怀中,美美地打了一个滚儿。 哎,竟还是只好金银的黄父鬼,他也不嫌膈得慌。 “那你是得好好看看……”贺令姜无奈地摇了摇头。 做黄父鬼,还能做得这般没见识,可当真是令人心生怜爱呢。 又来气人了! 尺廓站起身,指了指脚边堆得便是的金块,叉手瞧着她同贺峥:“你们瞧过这般多的珠宝?” 贺峥摇摇头。 尺廓又眉梢一挑,瞧向贺令姜:“你见过?” 贺令姜也摇了摇头:“也没见过。” “那不就得了?”尺廓扬了扬下巴,言语间颇多自豪,“你们见过的,说不准还没我多呢。” 贺令姜顿觉好笑,逗他道:“可我们也没同你这般,活了上百岁了呀……” 尺廓不由一噎。 “更何况,你还能自在变幻,哪里去不得?” “这处金银虽多,可若比起前朝的国库,亦或如今大周的国库,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贺令姜不禁好奇:“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去国库里逛一逛?” 尺廓摆了摆手,面上一副正色:“你瞧我像是那等看重身外之物的人?国库再大,不过是个冷冰冰的仓库罢了,有甚好看的。” 贺令姜瞥了眼他方才还在其中打滚儿的金银小山,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尺廓还死鸭子嘴硬:“我身为黄父鬼,要什么东西没有?对那国库才没兴趣。” 难道不是皇宫戒备森严,有帝王之气震着不说,还有各家玄门高手守卫其间,他不敢进去随便游荡? 不过,这话可不能同他说,否则他非得跳脚不成。 “是是是……”贺令姜也不和他犟了,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她不再管抱着珠宝乐呵的尺廓,绕过小山般的珠宝,到了后方。 只见珠宝后方,还留出了一小块空地。 空地之上,置了一座高台,上面摆着一只由琉璃雕刻而成的匣子。 贺令姜拾级而上,到了琉璃匣前。 透过晶莹剔透的琉璃,可以隐隐看到一朵青莲舒展着花瓣,悠然浮于匣中的玄冰之上,身下莲叶青翠。 从滇国亡国算起,此处已有百年的时光,然而这青莲却开得正好,毫无凋败之势,当真是令人惊奇。 只不知,到底是何种珍宝,竟被滇国王室同这满室珍宝,置于一处,还慎而又慎地安置在高台之上的琉璃匣内。 贺令姜方靠近匣子边壁,便觉一股冰凉之意传来,可以想见匣内温度当是更低。 她眼睫微垂,凝神瞧着面前的安然卧于冰上的青莲,莲蕊根根分明,上面还缀着冰晶,剔透晶莹。 贮于玄冰之上,历经百年不颓…… 青色,重瓣,冰蕊…… 贺令姜眉头不由蹙成了一个疙瘩。 冰蕊,冰蕊…… 是冰魄青莲! 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冰魄青莲,她也不过是多年前,同师父一同游历南诏之时,从一位当地年老的巫祝处听来的。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回想起那遥远的记忆来。 彼时,那位已是耄耋的巫祝颤巍巍开口,声音犹如从遥远的时光中传来:“要说我们这处,最为习术之人向往的珍宝啊……当数那冰魄青莲了……” “冰魄青莲乃是滇国至宝,世间只此一株。” “至于,它从何处而来,何处而生,世人众说纷纭,已是说不清楚了。” “然而,它却被整个滇国视为圣物、至宝……” 传说,这冰魄青莲盛开之时,花瓣可入药,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如若能连服九瓣,则能永得长生。 其莲心,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只可惜,这冰魄青莲到滇国王室手上传了几代,也不过堪堪开了一个花苞。 据说,滇国倒数第二位国君彼时正值壮年,却突然病重,命不久矣。 他请了国内最有声望的巫祝祭司,倾尽举国之力,想尽法子让青莲开放。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诚心打动了青莲,那花苞终于颤颤巍巍地开出了一瓣出来,而后便再无动弹。 虽则只有一瓣,青莲也并未真正盛开,然滇王性命依然垂危。 主持的祭司,便取了那仅开的一瓣入药,滇王竟然就此痊愈,身子康健地活到了古稀之年才故去。 只可惜,青莲失了那一瓣花瓣后,不说再开下去,便连已然有打开之势的花苞,也牢牢缩了回去。 滇王无法,只得命人将冰魄青莲好生供养起来,等待它有朝一日能盛开。 只可惜,此后数十年,都未曾听说青莲盛开的消息,而后滇国灭亡,这冰魄青莲,也便成了传说之物。 贺令姜心中一动,若真是冰魄青莲,不说这满室的珍宝,这趟南诏,来得是真值了。 第六十五章 禁制 这延年益寿亦或长生不死的功效,她是没什么兴趣。 然而,那老巫祝还曾说过,冰魄青莲蕴集天地清灵之气,呼吸吞吐之间,与天地同韵。 修习术法之人,若能借冰魄青莲一同修炼,其速度便能达到一日千里的地步。 贺令姜得益于先前的修炼心得和经历,借着这幅身躯重新修习,一开始确实进益极快。 然而,随着愈发接近前世的水平,她这修习精进的速度便慢了下去。 这不过是回到她未换身躯之前的修炼速度罢了,毕竟等到这幅身躯她先前术法水平一致,她的神魂之力,也只能依着前世速度,走下去。 虽然比世间多数术士,这速度已然快了不知凡几。 可对骤然被人夺了舍,不得不换副身体寄生的贺令姜来说,这样的速度,却让她有些着急。 敌人不知身处何方,又不知为何夺她身躯,她又怎能一直躲藏下去? 对她来说,除了借贺七娘子的身躯活过来,去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外。 她更想做的,是走到那人面前,真正地做回自己。 这一切,当然要积蓄好力量才成。什么把握都没有,就这般一股脑地冲上前,只会叫人摁在案板上,任人宰杀。 她自小习术,自然知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可若是能得青莲助力,岂不更佳? 贺令姜刚想伸手去开琉璃匣,却发现那匣子周身竟无一条缝隙,冰魄青莲就好似被凭空安置到了琉璃匣中的。 匣子被人施了禁制,若不先解禁,除非摔碎琉璃匣,否则便找不到开匣的地方。 可若直接摔碎匣子,里面的冰魄青莲是否还能无碍,便是未知了。 她不由蹙眉。 怨不得这匣子,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到高台之上。 古法禁制,并非那么容易便能打开的。 贺令姜施了几种法子,那琉璃匣却丝毫没有变化,她一时间竟也没了法子。 上面的禁制,想来当是由百年前的滇国巫祝所施,至于如何去解,想来还要查查流传下来的滇国典籍,亦或去问问南诏之地的巫祝。 尺廓那处也察觉她的动作,终于舍得从金银堆里起身,跑到高台之侧。 “这是何物?” 尺廓好奇地瞅着琉璃匣中绽放的青莲,只见莲蕊点点,晶莹如冰,卧于玄冰之上,却开得正盛。 他虽然生于百年之前,可未曾到过南诏一带,自然也未曾听说过此物。 贺令姜将自己方才的猜测说了,尺廓不由惊诧。 “就这么一朵冰莲,竟有如此功效?” 贺令姜垂眸瞧着安然卧于冰上的莲花,缓缓开口:“或许吧……毕竟都是后人传说,至于其真正有何用处,还是得能打开这琉璃匣再说。” 尺廓一撸袖子:“我来试试。” 说着,他手上结印,便朝着匣子施术。 然而,等他试遍自己知晓的所有解禁之术,高台之上的琉璃匣,还是安然如初。 他气馁摆手:“我是没法子了,可帮不了你了……” 尺廓身为黄父鬼,这么多年,除了自身生而有之的,亦修习了不少术法。 然而,便是他,也没甚法子。可见这匣子上的禁制,多半是滇国秘法。 贺令姜面上也无失望之色,只是浅浅一笑:“愈是难解,便可愈见其中之物珍稀。” “说得有理。”尺廓点点头,又瞧向满地的珍宝,“这番南诏之行,当真是算得上所获甚丰。” 贺令姜对那些珍宝无甚兴趣,此行也不过是想验明,贺氏手上到底握着什么东西,让神宫死咬不放。 如今真相既明,那一切就好说了。 这般多的珍宝,贺氏若能守得住,亦或利用得当,那便能助贺氏家族更上一层。 可若要守不住,也只能徒然招来灭族之祸罢了。 如今的贺氏,虽然仍是百年世族,可已然并非十余年前权势在握的模样了。 出发来南诏之前,贺令姜便同贺相山商议过,若藏宝为假,那便罢了。 可若是为真,此行也不能贸然取出,露了痕迹。 这处珍宝,便是如今贺氏手中最大的筹码。 想与这大周的当权者周旋,以此更进一步也好,想要彻底除去神宫带来的危机也罢。 这,便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可旁的不带,这冰魄青莲,她却是要带走,探个究竟的。 青莲花开难得,她这次是赶了个巧,但花期多久,却无人说得清。 如若就将它放在此处,即便以后能有机会再见,可过了盛放之时,也是徒然。 冰魄雪莲,长于玄冰之上。 玄冰乃是历经千年,方可凝结而成的珍品,更能历经数百年而不化。 这琉璃匣内的玄冰,应当已放置了百年,却依然安然如初,便可见其亦非凡品。 即便如此,贺令姜还是结印施术,又在琉璃匣上印上一道凝冰符,借此保证匣子周身温度能和洞穴中保持一致。 洞穴深处的温度,本就低于外面许多,若是就这么直接将琉璃匣拿出去,她可不放心。 等施了凝冰符后,她迅速在符纸上新绘了一道符箓,将其封在匣子外面。 琉璃匣子安然卧于高台之上,不知即将被人取走的命运。 贺令姜正要抬手将匣子拿起,然而手到旁边,却猛然一顿,移了开去。 她微微蹲下身子,视线与托着匣子的高台齐平。 高台的石面平滑,琉璃匣静静置于上方,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 可是,这么个珍宝,就当真这般大咧咧摆在此处? 即便是匣上下了禁制,旁人打不开。 可若有心思不轨之人,误打误撞将冰魄雪莲连带着匣子,一道拿走,又该当如何? 她绕着高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摸索过去,却未曾发现任何机关之处。 难道真就这般简单了? 尺廓看着她明明已经封了符印,却不动手去取,而是盯着细瞧个不停,不由心生好奇。 “怎么?这处还有蹊跷?” 贺令姜微微摇头:“暂时还没发现。” “那不就得了。既然此物你一定是要带走的,又何须顾忌那么多?直接取了便是。”尺廓说着,就要伸手替她去拿琉璃匣。 “慢着!” 那双手刚刚放到琉璃匣上,却被贺令姜一声叫停,不由止住了动作。 第六十六章 机括 “怎么?还真有问题?”尺廓心上一跳,手上便不由一抖。 轻微的声响,从琉璃匣下传来。 “别动!”贺令姜轻喝,“手上稳住。” 她盯着匣子所放的位置,眼眸微眯,方才的轻响,似乎就是从此处传来的。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自己先前对付毕摩的短匕,在手上旋了个刀花,而后反手握住刀柄,刀刃向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放缓了声音:“你可稳住了,我觉得这下面似乎有东西。” 那轻响,似乎是机括的声音。 极有可能,旁人一旦移动这琉璃匣,改变了其上重量,便会触动匣下的机括。 届时,会发生什么事,都是未知。 尺廓呼吸不由一轻:“那怎么办……” “你稳住力道,不要去抬匣子,也不要在上面施力。剩下的,我来解决……” 贺令姜面色平缓,尺廓顿时定了心,她都不怕,自己一只黄父鬼,又要怕什么? “贺峥,你注意着周围,若有不对,及时出手拦下!” 说罢,贺令姜反握匕首,刀刃贴着琉璃匣的地步,轻而缓地刺了进去。 她的动作极慢,又极轻,唯恐不小心触动了什么东西。 短刃刚入了一个刀头,一切都无碍,下面似乎没有什么东西。 然而,再往前推了些许,等近一半刀身都没入匣下时,手上便突然一阻,似乎有东西,挡在了刀刃之前。 贺令姜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往后略微撤回些许,刀面贴着石板及匣子底部微转了方向,又再次向前推去。 如此反复几回,她心中便对下方机括的大小有了数。 这机括,就在琉璃匣正中部位,被匣子压在下方。 一旦有人挪动匣子的位置,机括的受力位置和力道,就会立时发生变动,如此一来,机括弹起,便可能触动石室内的其他机关。 贺令姜又微旋着匕首,用刀刃感知着机括形貌。 尺廓看着她这谨慎细微的模样,心上忽然又不安定起来。 “有法子了吗?” 忽然,刀刃似乎触及一处凹槽,贺令姜不禁眼中一亮。 她又试探了一番,心中微定,对着尺廓道:“我数一二三,等数到三时,你便立时拿起琉璃匣。可行?” 尺廓想要点头,又怕牵动手上,连忙眨眨眼:“好。” “一!” “二!” “三!” 这声“三”刚刚落下,尺廓便迅速抬手拿起了石台的琉璃匣,正在这时,贺令姜手上一个施力,反握的匕首刀刃,恰恰好卡在了机括的凹槽处。 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抱着琉璃匣的尺廓,也跟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还好没事,若是不小心触动了机关,那就麻烦了。 贺令姜松了短刃,将其留在高台上,这才站直了身子。 尺廓将琉璃匣塞到她怀里,犹如抛了个荡手山芋:“呐,给你!” 冰凉的琉璃匣入怀,激得人身上一颤,贺令姜撕下自己身上的一块衣衫,动手将琉璃匣裹了起来,又牢牢地系在自己腰间。 “多谢你了!” 尺廓这下子,也算是误打误撞,发现了琉璃匣下的机括。 “别谢,别谢!”尺廓连连摆手,他还觉得自己差点儿惹了祸呢。 不过,见贺令姜并没有怪他的意思,他性子那种乖张又出来了:“你若是真要谢我,也不是不可以。” 他立时跑到金银堆里,装了些自己看着顺眼的珍宝,塞到自己怀中,瞬间将自己身上装了个满满当当。 贺令姜不由扶额:“你带这些东西作甚?” 他一只黄父鬼,素日也用不着钱财,便是用得着了,也自有贺家来付。 “好不容易见了这么多珍宝,当然要收些作纪念。”尺廓又往自己怀中塞了颗明珠,“你就把这些送我作谢礼吧!” 贺令姜摇摇头:“你作人形时,还能带着这些东西,可若要幻作虚物时,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又给谁拿着?” 他先前吞的银生郡主的那些蛊虫,还有法子尚可一藏。 可这些沉甸甸的金银之物,就要麻烦许多了。 尺廓只好悻悻地将这些东西,放了回去。 他只是喜好这些闪亮的东西罢了,可若要为此,还要耗气力,去想办法安置,他顿觉索然无味起来。 毕竟,他也不是真的缺少金银之物。 看着尺廓垂头丧气的模样,贺令姜出声安抚他:“你若想要这类东西,等回了临川,我再给你寻,不比这些差。” “那行,就多寻些精美的明珠、金玉来玩儿吧。”尺廓顿时又开心起来。 他素来好美人,对美物,也不吝啬喜爱之情。 先前跟着贺令姜,吃了她捉的恶鬼,他就不好意思再要旁的了,既然如今她都这般说了,那他便也不客气了。 贺令姜眼中不由好笑:“行,一定给你多寻些。” 贺氏虽然退出了权力中心,可累及的财富,却也不是那些新兴的士族比得上的。 不过是些金玉之物,并不难寻。 说罢,她又看向贺峥:“此番跟着来南诏的,也都吃了不少苦。届时,我禀了阿爷,也一定多给你们慰劳。” 贺峥连忙抱拳:“多谢七娘子。” 自他曾祖起,贺峥一家便与贺氏共荣辱,世代忠心侍主。 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家主向来给得大方,他还真不缺。 更何况,他如今是真心奉七娘子为主,亦愈加为她的手段、气度所折服。 便是七娘子不提犒劳,他心中也不会在意。 可她既然这般说,做手下的自也没有推辞的道理。 做属下的,便是不该取的,打死也不妄想分毫,可若是主人真心相待,他也只需安然受之便可。 他们一行人出了石室,又将拦门的大石块搬回了原处。 尺廓累得连喘了几口气:“这搬来搬去的,也没用着,竟是累人了……” “若真用得着,那可是糟糕了。”贺令姜瞥了他一眼。 能用得着这石块,便说明他们不小心触动了石室之内的机关,才导致石门落下。 方才琉璃匣下的机括,不知是否便是作这种用途。 贺令姜将石门落下,三人这才回转去。 第六十七章 急用 对目前的贺氏来说,这些珍宝并无取出来的必要,即便避过罗伽部人,将其运出来,也只是徒增累赘。 贺氏要做的,便是在确认此处有宝后,安坐钓鱼台即可。 只要他们手握这张藏宝图和开启洞门的钥匙,便可据此作为谋算的筹码。 步下台阶,便要到甲虫密布的地界了。 贺令姜心下无奈,她是真不想再火烧甲虫了。 毕竟,这宝藏并未取出,身携剧毒的甲虫们,便是最好的看守者。 她方才要进来,自然杀得毫不手软。然而如今,换了角度来看,这些黑黢黢的甲虫,竟似还有些可爱了呢。 只可惜,她是不想动手,那些甲虫却未必肯放过她了。 贺令姜撑起大伞,抬脚跨过台阶,指尖也夹着一道符箓,预备着随时甩出。 然而惊奇的是,那些甲虫却并未像方才那般,感受到活人气息,便蜂拥而上,而是全都躲到了石缝之中,不露丝毫踪迹。 他们方才过来,虽杀了不少,可此处甲虫黑压压的,根本杀也杀不尽,怎地就一下子全不见了? 尺廓眉梢微扬:“这是方才被烧怕了?” “你瞧瞧它们方才火烧都不退的样子,像是害怕火烧?”贺令姜也是心下疑惑。 如今和方才的唯一不同,便是她身上多了一个冰魄青莲。 她垂眸看了看系在腰间的琉璃匣。 万物相生相克,这甲虫说不准,怕得便是冰魄青莲的气息。 青莲虽被封在琉璃匣中,可其作为滇国至宝,所在之处,定然也浸染了许多清灵之气。 若不然,先前这些甲虫,也不会追他们追到台阶处,却突然就止步不前了。 不同于方才的万虫追杀,如今他们这段路,当真是走的顺畅无比。 地上干干净净,便是先前已然被烧焦的甲虫尸身也不见了踪迹。 这些已死的,自然不会动。 但昆虫之间,同类相食并非少见,想是同伴将其扯回了巢穴,留作食粮了。 贺令姜三人出了狭长的通道,又顺势探了探其他几个能进人的洞室。 只可惜其他几处,不过是天然形成的洞室,他们很快便走到了底,也未在其中发现另辟的藏物石室。 想来,那安置宝藏的人,就是看准了此处有多处洞室,可作迷惑之用罢了。 贺令姜俯身出了洞室,又施术解去巨蟒身上的符印。 等到他们一行人离开之后,巨蟒周身便会慢慢回暖。 就如寒冬过去迎来春暖一般,这冬眠的蟒蛇,自然也会逐渐苏醒过来。 出了瀑布,他们便朝着哀牢山外而去,而后又趁着夜色,出了罗伽部。 等到他们从密林之中出来时,天刚蒙蒙亮。 尺廓则重新化为青烟,钻入贺令姜腰间的锦囊之中。 看到当先从林子里出来的贺令姜,青竹眼中的惊喜之色几乎要溢出来,她连忙迎上前:“七娘子,你们可出来!” 七娘子与贺峥再入罗伽部,到如今出来,已然过去了近十日,他们几人在此处也守了多日,惴着一个心,唯恐出了什么意外。 眼下见她平安无事地归来,当真是开心得紧。 贺令姜颔首,笑着道:“此行总归是将事情解决了,我们先回银生城,休息一两日,便尽快回转临川。” “是。”青竹提高声音应道,而后便兴冲冲地指挥人,去将林间的东西收好。 “七娘子,您幸而回来了,四郎主那处,已然传了好几封书信过来,催问您的情况。” “若是再收不到您的消息,他怕是便要亲自去寻您了……” 贺令姜接过青竹递来的缰绳,闻言眉心一皱:“四叔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青竹摇摇头:“四郎主并未说。” 他如今住在城主府内,虽则有银生郡主护着,很是安全,可做事也要避人耳目。 这些书信是贺府护从亲手传来的,可是其上也只是写了些催促七娘子快些回转的话,并未提及旁的事情。 贺令姜轻声嗯了一声,脚下在马镫上一踩,飞身上马:“那便回去瞧瞧。” 贺峥几人,也紧跟着跃上马背,一行人朝着银生城疾驰而去。 到了城主府的侧门前,贺令姜刚跳下马背,银生郡主便扑了出来,紧紧抓住了贺令姜的衣袖不放:“你可回来了!” 贺令姜蹙眉,这一个两个的,都怎地这般急切地盼着她快些回来呢? 她先前可没发现,自己竟是这般叫人牵肠挂肚。 “我的蛊虫和银蛇可还好?如今能不能还给我了?”银生郡主一脸急切。 贺令姜恍然,原是惦记着她那蛊虫…… “它们都好得很,你不用担心。” 尺廓先前将蛊虫吞进肚里,虽没有将其立时消化,却也怕撞到腹中久了,那些蛊虫便没了气息,成了一堆死虫。 若真如此,银生郡主翻起脸来,这银生城便没那么好离开了。 因而,他还特意施术,制了一个小小的笼匣,将这些蛊虫全都拢入其中。 又唯恐它们,彼此吞噬了彼此,还细心地隔将开来。 可谓是养得精心的很。 如今,那小小的笼匣,也一并装在贺令姜腰间的锦囊里。 至于银蛇,则被贺令姜施术禁锢起来,带在青竹身边了。 可要说现下就把这些东西还回,贺令姜摇摇头:“先前便说了,在我们离开银生城之时,便将这些蛊虫银蛇,一并还给你。” “如今,我人还站在这处,郡主还是莫要心急吧。” 银生郡主气得跺了跺脚:“我当真是有急用,你快些将它们给我吧!” 贺令姜不由挑眉:“郡主又何急用?这么多时日都等得,缘何就等不了这一时片刻了?” “我们再修整一两日,便会离城。届时,自会将东西如数奉还。” 素来张狂的银生郡主,如今不得不软下语气求她:“你不晓得,我为了等你回来,已经耽误了好几日。” 蛊虫和银蛇,乃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阿爹子女众多,她便是凭着一手驭蛊御蛇的能力,才能被尊为郡主,得了阿爹另眼相待。 此番有大事发生,阿爹要她同拓也一道前去,可她却苦于蛊虫银蛇不在,再加上中了缚魂术,不敢妄动。 她迟迟不肯出发,阿爹那处,早就失了耐心。 届时,她这银生郡主的名头,还能不能保得住,便要另说了。 第六十八章 乱起 银生郡主当真是急得很,若不是她也进不去那密林,她几乎要冲入罗伽部去寻贺令姜了。 方才听府中人来报,说贺令姜回来了,她立时就屏退身边仆从,从侧门迫不及待地扑上来迎接她。 这般急切,为的便是她能大手一抬,解了自己身上的缚魂术,并将蛊虫银蛇还她。 阿爹昨日便已经出发前往姚州,她再不快些想法子跟上,之后再城主府的地位,怕就要岌岌可危了。 贺令姜扯开拽着她衣袖的手:“蛊虫的事,等会儿再说。” “我先去换身衣衫,郡主不至于连这一会儿,也等不得吧?” 银生郡主松开手。 她看这人此番回来,依然撑着大伞,想来圣果之事并不顺利,她若以此为借口,不还蛊虫银蛇,自己也无法子。 然而,这人既然没有再立时拒绝,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贺令姜越过她,走向贺诗人暂居的院落,银生郡主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院中的贺诗人看到贺令姜时,立时眼前一亮:“你可回来了!” 贺令姜不禁好笑:“多日不见,四叔竟这般惦记着我?” 此处院落除了落在她身后的银生郡主,皆是贺府之人,因而,贺令姜开口说的便是周话。 贺诗人面上却无笑意,他瞥了一眼跟在贺令姜身后进来的银生郡主,扯着贺令姜进了屋子:“你跟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贺令姜难得见他这般严肃的模样,心下疑惑。 她回头使了个颜色给青竹,便跟着贺诗人进了屋子。 银生郡主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却被青竹伸手拦了下来。 她瞧着这婢女面无表情的模样,还是止住了步子,回身坐到了院中的石桌前,等着他们两人说完话。 贺诗人进了屋子,便立时回身阖上房门,面上还带着几分紧张之色。 看他形貌,贺令姜不禁皱眉:“四叔,到底是有何时要说?” 贺诗人面上一肃,压低了声音凑到她面前,吐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姚州乱了!” “什么?”贺令姜怀疑自己没听清。 “南诏反了,现下已经攻破了姚城县。”贺诗人重复道。 贺令姜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姚州虽地处偏僻,却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略地位十分险要,一直有“六诏之中分,三川之门户,南中之锁钥”的说法。 大周初立之时,设置姚州都督府,主要目的便是安定西南,绥怀六诏。 后在姚州都督府的支持下,蒙舍诏坐大,打败另外五诏,统一了滇洱地区,建议了南诏国。 可以说,姚州都督府,是六诏得以一统的重要推手,故一直有“六诏之中分”的说辞。 姚州地理位置绝佳,一面是大周蜀地,一面是南诏滇洱,可以说是进出蜀地、连接滇洱的咽喉之地,因而还被喻为“三川之门户”。 除此之外,姚州还被称为“南中之锁钥”。 这是因为,想要控制、稳定南中地区,姚州都督府之得失可谓事关全局。谁能控制姚州,谁就有了开启南中的钥匙。 自大周设立姚州都督府以来,这把钥匙一直握在大周手中。 因而才能打开西南之地的门户,让中原王朝的权力通过姚州这个门户,经由蜀地,通达滇池、洱海地区,最终促成了六诏统一,也为大周西南边疆势力的巩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当初,贺令姜一行人便是从姚州入了南诏。 彼时,姚州并无任何战起的迹象,蜀地和滇洱地区的商贾经由此处,往来贸易,亦是一切如常。 途径阿宁部时,虽说南诏之地近来时有劫掠大周商人的事件发生,可也并未见其在与姚州毗邻的边疆之地产生冲突。 便是先前到了银生城,也未曾听闻要两国边界要起战事。 缘何,她不过刚入罗伽部十来日,外头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姚城县乃是姚州都督府的附郭县,距离姚州都督府,约莫百余里的距离。 一旦姚城县被拿下,南诏大军长驱直入,便可聚兵姚州城下。 她在邵阳之时,从崔述那处听闻,西南一带地势不稳。 但彼时,言语之间,不过是谈到了南诏的最南端与安南都护府的小摩擦罢了。 便是有战事起,众人也皆以为冲突会在安南都护府处爆发,毕竟安南都护府除了毗邻南诏,镇守西南之地外,更多的,是管治安南地带的蛮人。 如今,怎地却陡然一转,转到约莫千里之外的姚州去了? 要知晓,安南位于南诏的最南端,姚州却是在南诏毗邻大周国境的北端。 贺令姜愀然肃容,看向贺诗人:“这消息,四叔是从何处得来?” 她方才从罗伽部回转银生城时,路上所遇百姓,皆是面色安然,并无大战将起的模样,沿路也不曾听人提及此事。 “是从银生郡主那处偷听而来的。”贺诗人道。 自贺令姜离了城主府,他一人躲在院中无所事事,时常也会趁着夜色,在这城主府内避开众人溜达一圈。 较之武艺之外,轻功这门逃跑用的本事,他学得可谓不俗,又加之身上还带着银生郡主给的令牌,溜达起来,倒是无所顾忌。 南诏之地的人,或许是玩蛊的好手,可这轻功比起他来,还是差了不少。 除了城主所居之地守卫森严,他不敢贸然接近。 其他地方,却被他转得差不多了,竟也没有侍卫发现他。 前两日,贺诗人正好伏在少城主拓也的屋顶之上听墙角,过了不久,便见银生郡主竟然也过来。 “拓也,阿爹此行应大王之诏,要前去姚州。你可是也要跟着去?” 少城主拓也摇摇头:“阿爹此行,乃是带军打仗,不得不去。可银生城内大小事务,也不可无人主持。” “阿爹说了,他此次前往姚州,便留我镇守银生,以免出现意外。” 这是阿爹对他的信任。 拓也瞥了面带愁色的银生郡主一眼:“阿爹不是让你同去吗?你为何这般模样?” 这几年,银生郡主凭着一手驭蛊御蛇之术,助阿爹轻松镇压了那些不服银生城的小部落。 因着立了不少功,阿爹才对她另眼相待,甚至为她求了银生郡主的封号。 这个封号,便是他的胞妹也未能得,却被她这个行事浪荡的野种得了去。 拓也掩去眼中的不屑,不愧是同她那个出身低微的阿妈一样。 第六十九章 试探 银生郡主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没有注意到拓也眼中的鄙夷不屑。 “我此行……怕是不能同阿爹一道去了……” “什么?”拓也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年,哪次阿爹出去平定部落,她不是积极跟着,要卖弄自己的本事的? 如今,竟然说不要同阿爹一道去了? 当真是天上落了红雨! 银生郡主低下脑袋,素来扬得高高的下巴,终于不再盛气凌人。 “我有些事情,不能同阿爹一道了……” 拓也挑眉:“什么事情,竟比攻打姚州还要紧要?” “姚城县已然破了,银生离南诏与姚州边境最近,必然要前去支援。届时只要拿下姚州,你跟着阿爹,又是大功一件。” “这功劳,许是比你以往跟着阿爹收服部落的功劳,还要大……” 银生郡主却不为所动,摇摇头:“此事对我来说,确实重要。” 说着,她抬眸看向拓也:“你能不能帮我同阿爹说说情?” 她不敢同阿爹直言,就怕瞒不过去。 拓也嗤笑一声:“不能去是你的事情,我缘何要去帮你说?” 他不知银生郡主到底为何,放着这般好的立功机会不愿去。 可她既然不去,便势必要惹怒阿爹。 自己前去说情,不过是触霉头罢了。 这些年,银生郡主凭着她这手本事,确实跟着阿爹立下不少功劳,哄得阿爹求了银生郡主的封号给她,更对她肆意妄为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银生城主先前在外时,与一个偏僻村寨中的苗女,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后来,阿爹便回了银生城,更不知自己在外还留下了一个女儿。 过了十多年,那苗女病逝,银生郡主却突然寻来认亲。 阿爹儿女众多,自然不在乎多了或少了她这一个,便将她收入城主府中,就那么住着。 她在城主府,没有丝毫根基,旁人背地里都会嘲她一声“野种”。 有那胆大的,便是当着她的面,也直接这么唤她。 未曾料,她地位虽卑,性子却张扬不屈的很。 有敢当面嘲讽她的,莫不被她折腾了个死去活来。 如此必然要闹到银生城主面前去,告状的本以为会看到这野种被狠狠惩治,赶出城主府的下场。 哪成想,城主却对她一手驭蛊御蛇的本事很感兴趣。 如此一来,她竟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如今的地位。 少城主拓也自然看她万般不顺眼,可她能帮着阿爹收服村寨部落,也是好事。 毕竟,这银生城的天下,最终还是要传到他手中的。 银生郡主即便是本事再大,可她一无根基,二来名声极差,也不过是银生城的一把刀而已。 阿爹能用,此后,他便也能用。 这么些年,他便冷眼看着她行事张狂,甚而还时不时暗中添上一笔。 如今这般好的立功机会,她却不愿上前了? 拓也迎着灯光,向她瞧去。 听说,她前些日子,劫了一个俊俏的男子回来,还特意辟出了一个院落给他,不让旁人接近。 除此之外,她一直安安静静,除了偶尔到那男子院中去,便是呆在自己的院中。 只是,这对行事素来张狂肆意的银生郡主来说,未免有些过于安静了。 拓也眼眸微眯,化掌为拳,向坐于他对面的银生郡主袭去。 拳风如刀,银生郡主起身急急避过,带倒了身下的凳子在地上打了个圈儿。 她被拓也这突如其来的一招,顿时大怒:“拓也,你这是做什么?” 拓也却不答话,只是提拳继续向她攻去。 银生郡主连连后退,避过他这一击,也不由恼怒起来,抬掌向他回击。 只是,她毕竟以蛊术见长,两人过了几招,她便逐渐落于下风。 拓也逼得她左支右绌,却也不停手。 直到银生郡主一个躲避不及,被他一拳击到左肩跌倒在地,他才收回手。 拓也垂眸瞧着她,口中意味深长:“银霜,你的武艺还是没什么长进。只是,那驭蛊御蛇本事,怎地也使不出来了?” 他先前并非没有同银生郡主动过手,彼时,她可不会被自己逼得这般狼狈。 无论是她身上的那条银蛇,亦或手中层出不穷的各式蛊虫,都能反过来叫自己吃一番苦头。 那时,她可开心得意得紧。 一向张狂的银生郡主,想来不会叫人把自己逼到这般狼狈模样的。 相反,她更喜欢,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瞧着别人被她那些虫蛇戏弄,唯恐自己不小心被咬了一口,便就此一命呜呼。 银生郡主手上一撑,面上尽是寒霜:“我不过让你同阿爹说说情罢了,你不愿便罢,又缘何突然动手?” 她冷笑一声,讥讽地瞧着拓也:“我倒不晓得,你竟这般喜欢被虫蛇戏弄。既然如此,先前被我那银蛇逼得面色发白,怎地就要开口求饶了?” “你!”拓也顿时大怒。 正想开口反斥,银生郡主却已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我便不劳烦你了。你既喜欢虫蛇,便好好与它们为伴便是!” 说罢,她便出了拓也的院落。 “野种!”拓也眼中迸出强烈的恨意,一掌击在桌上,发出清脆的桌裂声响。 看着她还有些用处,他这么多年,对她颇多忍让。 便是偶有争执,惹了她动手,用那蛊虫银蛇戏弄,自己也便吞声咽下了。 没想到,这野种却仗着自己的本事,如今竟还出言讥讽于他。 拓也大怒,眼中暗光流动。 她以为自己这银生郡主的名头的是怎么来的? 阿爹给她,不过是看她有用、听话罢了。 可如今,她既然偏要违背阿爹命令,放弃大好的立功机会不要,便别怪他出手对付她了。 还有,她方才那般狼狈,都不肯出手…… 拓也正想得出神,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叫。 这惊叫,先是一声,而后便在院中此起彼伏起来。 整个院落顿时嚷成一片。 拓也怒气冲冲地打开房门,便是一愣。 只见他这宽敞的院落里,一眼望去,尽是各色虫蛇,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院落。 如今,那些虫蛇,正游曳着,朝他脚下而来。 拓也大恨:银霜! 第七十章 离开 立在拓也院外角落中的银生郡主,冷冷地扯起了一个笑。 她自然清楚,自己在城主府中的处境,若没了用处,不说这银生郡主的名头,便凭着她先前得罪了那般多的人,届时还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 她如今因为缚魂术的缘故,再加上用来护身、伤人的蛊蛇,都被贺令姜收拢了去,不敢擅自离开银生城。 阿爹命她一道前往姚州,便是打着借她的蛊蛇之术,来对付敌军。 可如今自己竟然不遵父令,拒绝前去。 战事当前,阿爹眼下顾不得处置她,可等到事了,自己在城主府的日子可就未必这么好过了。 她本想让拓也帮着说情,留她在城主府。 毕竟,他不满忌惮自己多年。 一面想着,可以同阿爹一般利用她行事,一面却又忍不住暗自怀疑,她会将这城主府的大权分揽了去。 她若是能助阿爹,成功拿下姚州,届时,他这少城主的威势,势必也要受到影响。 拓也想趁着此次机会将银生城握在手中,可也定然不乐意见自己越过他,再立功劳。 如今她主动放弃这机会,拓也该乐见其成才是。 没想到,竟是引起了拓也的怀疑,出手试探。 她虽没了蛊虫银蛇,可驱使虫蛇的本事还在。 银生郡主当下便召些虫蛇来围了他的院子,虽不至于凶悍到要人性命,可用来吓吓他院中之人,给他添些麻烦倒不是难事。 如此,也叫他知晓,自己并非当真就好欺了。 贺令姜听着贺诗人讲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才明白过来,缘何她一回来,银生郡主便急着让她解术、归蛊蛇。 原是想要立时赶往姚州去。 “只是,南诏怎地就突然去攻姚州都督府了,还这般快地拿下了姚城县?”贺令姜问。 如若说,安南都护府,镇守了安南一带,同时又威慑着毗邻的南诏最南之地。 那么,姚州,便是压制着南诏北部的滇洱地带,是大周蜀地与南诏边界的守门神。 姚州都督府既是连通周地与南诏的险要之地,大周自然派了重兵驻守,怎会这么快就失守一县? 贺诗人摇摇头:“他们言语间,并未提及其中因由。” 银生郡主同少城主拓也,说的是南诏话。 在贺诗人看来,他能听得懂,都已是万幸。 这还要得亏他这一路来,未曾松懈过去学南诏话。 虽然能说的寥寥无几,但听个大概,还是没什么难处。 “令姜,你说,咱们要不要将那银生郡主喊来问问?” 他昨夜听了这消息后,就一直想同银生郡主再打探些详情。 可他们毕竟是周人。 如今战事初起,看这城主府昨夜动态,这消息似乎还一直瞒着外界,并未惊动银生城中的百姓。 银生城主收到诏令后,当夜便厉兵秣马,今日天还未亮,便动身赶往姚州。 银生百姓也只以为,他是同往常一样,出去收服部落村寨,也并未放在心上。 因着这,他亦担心自己贸然发问,会让银生郡主误以为,他们这些人是大周派来的细作。 若是她拼着不要性命和蛊虫的念头,将他们一股脑儿地都绑起来,那就糟糕了。 更何况战事已起,他们要如何回转临川去,也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贺诗人心下焦急,只得连夜派人去罗伽部的密林外探看消息,瞧瞧贺令姜何时能归来,也能找人商议。 银生城城主带兵出发,已有七八个时辰。 银生距离姚州,大约两百来里,日夜兼程行军,想来明日便能到姚州边境了。 南诏与大周开战的消息,也会很快传遍整个银生城,这事早晚人尽皆知。 当务之急,他们要先想法子离开银生城,再回临川去。 如今战事已起,离开银生城简单,可要想顺利回转临川,可就要多耗费心思了。 贺令姜低声对贺诗人道:“四叔,我先去试探下银生郡主。” 说着,她眼中微冷:“你和贺峥他们做好准备,届时若有不对,大家只管冲出去便是。” 方才进府来时,她并未察觉银生郡主在院子周围布置了人手。 她的性命,连同安身立命之本,皆在自己手中握着,若是想好好活着,当不会轻举妄动才是。 可若是等会儿,那银生郡主非得想不开,要挣个鱼死网破,他们便只能蛮冲去了。 贺诗人点头,看着她打开房门,朝着银生郡主走去。 他使了个眼色给贺峥、青竹他们,几人聚到一处,远远地瞧着她们,看似安然,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腰间的刀剑。 银生郡主正焦急地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望见贺令姜朝她而来,不由站起身子。 贺令姜微微抬手下压:“郡主莫急,先坐。” 银生郡主按下心中的焦躁,又坐了回去。 “你能帮我,先把缚魂术解了吗?还有那蛊虫和银蛇……” 瞧着贺令姜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她心下更是不确定起来:“你放心,只要你帮我解术,归还了虫蛇,先前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我定然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你在这银生城内,依然来去自如。” 贺令姜听了她的话,不由勾唇轻轻一笑:“郡主说的倒是好听。可是万一,我这处刚一解术,郡主便召了府兵前来,将我们团团围住,那可该如何是好?” “毕竟,能与郡主近距离相对,施下此术的机会,可不多……” 银生郡主一凝:“你若是不信我,也可现下就出城去。我定然不让一人跟着,你只要选个自己安心的地方,帮我解了术,便可自由来去,也无旁人阻你。” 贺令姜轻轻拂了拂自己的下巴:“这倒是个好主意。” 银生郡主眼中顿时一亮:“你既同意,我们现下便出发。” 她现下也不想着找回场子了,只要成功将缚魂术给解了,拿回蛊虫,她便立时往姚州去。 如今南诏同大周开战,这群周人,再继续住在城主府内,若是不小心露了身份,反而为她无端招来祸端。 拓也眼下正盯着她,若是让他知晓自己院中竟然住了一群周人,定然会把与周人勾结的帽子扣到她头上。 银生郡主对贺令姜这群周人来南诏到底有何目的,并不感兴趣。 她要做的,只是站稳自己的位置,不让自己再像初至城主府时那般落魄可期! 第七十一章 抉择 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轻松之色,贺令姜不由挑眉。 她未曾想到,银生郡主竟然答应的如此利索,丝毫没有因着当下局势,便疑心他们是大周细作的意思。 贺令姜这行人,自然不是冲着作细作而来的。 可是银生郡主面对他们这群明显并非普通人的周人,却丝毫没有试探怀疑,也不曾想着将他们就此扣留。 除了她的小命被人握在手中外,她这位南诏银生城的郡主,怕是并无多少家国情思吧? 贺诗人这些时日,也并未闲着,倒是打听了不少城主府的旧事。 想到银生郡主的身世处境,贺令姜心中顿时有了打算。 她站起身,柔和一笑:“便如郡主所言,咱们立时出发。” 城主府的守门之人,见着银生郡主领着八九个婢女护从,要往府外去,连忙向她俯身一礼:“郡主。” 银生郡主摆摆手,同贺令姜一道弯腰上了马车,贺峥几个则骑马,跟在马车旁侧,身后还牵着三匹空置的骏马。 赶车的是贺府之人,马鞭一扬,一行人便往城外方向去。 其中一名守卫见状,立时回身禀告给少城主拓也。 “郡主带人出城去了?”拓也皱眉。 她昨夜不愿同阿爹一起往姚州去,为此还惹怒了阿爹,如今又带着仆婢往城外去,这又是打得什么主意? 拓也立时唤了自己的手下来:“你去盯着郡主,看她到底在做些什么。” 那名手下领命,立时骑了快马,往城外跟去。 马车晃悠悠地出了城,等到了日落之时,贺令姜唤人停了下来。 这是准备给自己解术了吗? 银生郡主当先跳下马车,又伸手接向贺令姜:“我扶你。” 贺令姜莞尔一笑,也不拒绝,将手搭在她腕间下了马车 她手掌冰凉,触及银生郡主的手腕,冰得她不由一颤。 贺峥将空置的骏马牵过来,递上马缰:“七娘子。” 贺令姜伸手接过,而后又塞到银生郡主手中:“郡主,请上马。” “上马?”银生郡主一愣。 她朝着四周张望了一圈,渺无人烟,只有一条长长的道路延伸到远方去。 “这处不是已经离银生城很远了吗?你还要再走?” 贺令姜点点头:“当然要走。从此处到姚州,跨马加鞭,可还要近一个日夜。” “姚州?”银生郡主不由的瞪大眼睛,“你要往姚州去?” “郡主不也是要往姚州去吗?”贺令姜脚踩马镫,跃上马背。 “我是周人,如今回转大周,自然也要从姚州过。既如此,你我一道多好……” 银生郡主退后一步,眼中满是警惕:“你们偷听到我谈话?” 贺令姜唇角微弯,笑而不语地瞧向她。 银生郡主心中急转:“边境如今正是战起,你们此时想要通过姚州,回转大周,怕是不易。” “是呀……”贺令姜幽幽叹息,“所以才要同郡主一道啊……” “银生城主此时就在姚州边境处,寻常人是靠近不得那处,可若是跟着郡主,那就容易多了。” “银生城主先前不是还令郡主跟着他前往边境吗?郡主彼时碍于缚魂术,不便前往,如今我们便同郡主一道。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先前期待解了缚魂术的念头,顿时去了个干干净净。 银生郡主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你想利用我越过边境?” “即便南诏边境让你自由通行,可如今两国交战,姚州城门紧闭,你便是过了南诏,也进不得姚州城。” 两军正是交战之时,又怎会随意放人进去? 贺令姜浅浅一笑:“那便是我的事了。” 银生郡主看着这张乔装过的面容,她不知这人真实长相,然而就面前这张脸,当真是可恨的紧。 “我看你先前行事,应当并非大周细作。可如今这般行为,又是为何?” “你是想趁机潜入南诏军中,扰乱军心,来为大周谋事?” 贺令姜没有再扯谎瞒她,毕竟事到如今,她便是说旁的,银生郡主也不会相信了。 “我们确然并非细作,可身为大周子民,焉有明知边境危急,却束手旁观的道理?” “正如南诏战起,郡主也想要立时赶往边界,为南诏打下城池一般。” “郡主想要守护、壮大自己的国家,与我们而言,当然也是怀有这样一颗忠心的。” 银生郡主闻言冷冷嗤笑一声:“你当真是把我想的太好了。” 她前往姚州,为的不过是自己的利益罢了。 南诏胜了,她也便能跟着立功,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不说能稳固自己在城主府的地位,若是能立下大功,便是这城主继承人的位置,也未尝不可争上一争。 她自然晓得旁人是如何想她的,不过是仗着自己驭蛊御蛇的本事,嚣张跋扈罢了。 可任凭他们恨得要死,只要她有这本事,便能屹立不倒,甚而能更进一步。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她要活着。 她得先活着,才能拥有这一切。 否则,便是南诏占了大周又如何?也与她无关。 她幼年便过的凄惨,阿妈虽生下了她,教她蛊蛇之术,可却也将对负心人的那份恨意,带到了无辜的她身上。 稍有不如意,便对她非打即骂,让她饿肚子,那也是常有的事。 有一日,发热的她被阿妈扔在牛棚里,活活饿了两日,甚而忍住与耕牛抢起食来。 从那时起,她便知晓,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说其他的。 要是这条命都没了,一切都是白搭。 后来,她到了城主府,也是拼劲全力,让自己活下去,且还活得越来越好了。 她自幼没受过什么温情,大了,所得一切,也是与人利益交换,却未曾被赋予过真心。 家也好,国也罢。 这一切,还真比不得,她自己能活得好。 她瞧着贺令姜:“我不懂你的忠心,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更好地活着罢了。” “你这想做的事,无疑是将我架在火上烤,若是阿爹亦或南诏将领知晓,我竟带了周人混入军营之中,安得还有命在?” 听到银生郡主的话,贺令姜从马背上伏下身子,冲着她灿然一笑:“可郡主若是不这般做,现下便会没了性命。” “那么,你会如何选呢?” 第七十二章 诱惑 贺令姜面上笑得烂漫,然而看着银生郡主眼中,却令人心里一寒。 她不禁后悔,方才不该急着解术,就这般轻信与她,不带护从就同她出了城主府。 如今,她自己一人,对方连着贺令姜在内,却足有八人,如何逃脱的了? 这下子,可是将自己带到坑里了。 带她前去南诏军营,若是被阿爹知晓,倒霉的是她。 可若是拒绝她,她丝毫不怀疑,自己现下便极有可能埋骨此处了。 银生郡主不由握紧了手中的马缰。 如今跨马逃脱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这个念头,不过在她脑中一转,便被她抛将了开去。 贺令姜高高端坐在马上,垂眸瞧着面前纠结犹疑的银生郡主,却没有出声催促。 果然,思虑之后,银生郡主还是咬牙应下:“好!” 贺令姜眉眼舒展开来:“郡主既然答应了,可就要遵约而行。” 银生郡主扬了扬下巴:“我既应了,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应了,还能多活一时,此后再想法子借机摆脱她的挟制。 不应,却是连明日的太阳都见不着了。 贺令姜自然不至于看不透她这些心思:“郡主晓得遵诺便行。” “否则,你这身上的缚魂术,亦或蛊虫和银蛇出了些意外,那可当真是令人惋惜。” 她伸出右手,捏诀在空中微微勾勒,而后轻轻一点,银生郡主顿觉有淡淡的灼热之感,从自己额间传来。 “您瞧,这缚魂术就是这点好,即便届时南诏士兵将我们围了个严严实实,我隔着他们催施此术,却是易如反掌的。” 银生郡主顿时心下一凛。 贺令姜收了手,又轻轻一笑:“当然,这缚魂术,我瞧未必用得着。” 银生郡主眼中微动,抬首朝她瞧去。 她此时眸中满是柔光和意,看上去,当真无害的紧,可说出来的话语,却搅得人心中不定起来。 “郡主先前在城主府的境遇,我也听闻了一些。” “凭着自己的一身本事,在城主府立足,获下如此荣耀地位,郡主所为,当真是令人钦佩。” “无奈那少城主对你却颇多忌惮……” 贺令姜意味深长道:“有朝一日,待这银生城不再需要您去帮着收服镇压村寨部落,亦或少城主上位,唯恐你夺了他的权柄,对你下手。” “郡主可曾想过,届时,您又该当如何?” 贺令姜瞧着她,又缓缓抛出一个问题:“你这身本事,到底是能助你登上高位,还是会成为断送性命的推手呢?” 银生郡主面上一寒,她说的这些话,自己自然知晓。 这些年来,自己这银生郡主看起来,风光无比。 然而在这银生城中,留下的不过是恶女之名罢了。 除了借机培养了自己的些许心腹外,这城主府的权柄,自己却未触及分毫。 阿爹始终当她是一把趁手的刀,如若有一日,敌人杀尽了亦或这刀钝了,她这把刀也便没了用处,可以被随意弃置一旁。 可是,她又怎会甘心如此? 她随着阿爹奔战多年,夺了多少部落村寨的人命,才让他们弯下脊梁,将其收服。 但这些人心中的恨意,当真会就此一笔勾销吗? 她是银生郡主,受城主看重之时,这些人自然怕她、敬她。 可若有朝一日,她跌下高位,那些人心中的恨意便会全部释放,会迫不及待地上前来辱她、欺她,甚而杀她。 更何况,还有城主府那些素来看她不顺眼的人,如若自己这往日高高在上的野种一朝跌落,他们怕是都迫不及待地踩上一脚吧? 她要活着,更要好好活着。 尝过了高高在上的滋味,她又怎会再容许自己被人肆意折辱? 贺令姜唇角微勾,眼中闪出诡谲诱惑的光芒:“郡主该知晓,这世上能护人性命无忧,荣耀不改的,也只有权柄。” “而这权柄,若是依靠别人的施舍所得,总有一日,会被尽数收回,落得个两手空空下场。” 她伏下身子,目光深深地望进银生郡主心中:“权柄嘛……自然是靠自己谋得,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最为安心可靠。” “城主带兵在外,难免会有诸多意外,届时这兵权,会落入谁的手中,还是未知呢……” 她目光幽幽地瞧着银生郡主,似要看进她心里:“如若郡主乐意,咱们如今就一道,去谋一谋这权柄,如何?” 银生郡主眼睫猛地一颤,刚想开口问她,贺令姜却已然坐直了身子:“郡主,上马吧。” 说罢,她微微扬鞭,已然一骑当先地向远方疾驰而去。 银生郡主瞧着她的背影,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缰绳,而后终于下定决心,翻身上马跟着她向远处驶去。 夜间骑马赶路,无需担心日晒的问题,这对贺令姜来说,是个好事。 只是晚间路黑,难免有些不便,幸而有冷冷的月光倾泻而下,还是能勉强照亮前路。 等到日出之时,他们恰好到了先前来南诏时,借宿过的阿宁部附近。 若是寻常时候,阿宁部的族人此时应当已经开始忙活起来,部落中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人声也跟着喧嚣起来,充满生机。 然而,如今却一片安寂。 贺令姜远远地眺望着寥寥而起的炊烟,在清晨的晓雾轻风下,风一吹,那炊烟便散了个干干净净,全无往日的生气。 即便没有踏进寨子,她也可以想见,此时的阿宁部,定然是一片愁云惨淡。 银生郡主跟着她定下马驻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阿宁部地属银生,又离边界极近。征讨姚州的行军到了此处,必然是会抽掉寨中壮丁的。” 南诏王手下虽有强兵,然而,毕竟人数有限,除了驻守在国都附近之外,其余的都驻扎在与其他小国毗邻的边疆之地。 至于大周这处,南诏早年自称为臣,在南诏与周毗邻的边界,却未分布太多兵力,而是摆出属国之姿,任由大周协治。 无论是姚州这处,还是安南都护府,素日的南诏兵力,都是不算多的。 只是近来,两国摩擦,南诏调了许多兵力到与安南都护府交界的地方,大有不服管治,打上一仗的趋势。 谁料到,如今倒是在姚州都督府这处打了起来。 第七十三章 战由 南诏部落众多,蒙舍诏虽然统一六诏,然而各部落实质上多是自治,各有自己组建的军队。 如今兵力不足,自然是要到临近边界的各部落中抽调。 贺令姜对这种做法并不惊奇。 只是想起老族长泡的悠悠茶香,想起那对歌欢舞的年轻男女,想起那水边浣洗衣物的妇人,还有追着鸡跑的土狗…… 一时间,有些怅惘罢了。 战事起,无人能置身事外,边界之民所受其害,尤甚。 贺令姜又望了一眼静默立于群山之中的阿宁部村寨,马鞭一挥,又继续向前奔去。 她这晒不得日光,还要带着幂篱、撑着伞的模样,当真是太过显眼。 别说是进南诏军中了,便是远远地靠近,也能叫那侦查的士兵早早地瞧见。 幸而,他们一路紧赶,到达南诏驻军所在之地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收了伞的贺令姜,就如一个普通却略通武艺的南诏侍女,骑马跟在银生郡主身侧。 看到有人前来,守营的士兵立时将人拦下:“来者何人?” 银生郡主掏出腰牌,在他眼前一亮:“我乃银生郡主,现下特来助我阿爹。” 守营的士兵对视一眼,而后伸出手道:“还请先将腰牌与我,待我等前去同银生城主核实后,再归还与你。” 此处守营的士兵,乃是王庭之兵,他们自然并非不识银生城的令牌。 可如今乃是紧要关头,更得谨慎小心,谨防有人拿着令牌冒充。 他还要将这令牌递给银生城城主府的人看了,再将人亲自来辨认之后,才能放心将人放进去。 银生郡主将令牌抛到他手上,吩咐道:“快些!” 那小兵点点头,拿着令牌,往银生城驻兵所在之地小跑而去。 等了没多久,便见那小兵带着一人过来了。 那人瞧见来人果然是银生郡主后,不禁心中纳闷。 郡主不是说,此次便不和城主一道出战姚州了吗? 为此,城主大怒,还打碎了好几件珍品。 他本还在心下嘀咕,等此番回去,这银生郡主在城主府中的地位怕是难保。 没想到,她这般快又追了过来。 这可是想通了? 那人压下面上思绪,朝着银生郡主一礼:“郡主。” 银生郡主微微抬手:“无需多礼。阿爹如今可在军中?” “在。” 城主今日晌午才带兵到了此处,刚刚修整一番,就待晚间同王庭将领还有二王子逻炎一道议事了。 他微微侧身:“郡主且随属下一道进来吧。” 银生郡主颔首,守营的士兵也连忙让了开去,让她当先进入。 贺令姜等人,牵着马匹,垂首跟在银生郡主身后。 守营的士兵自然当他们是银生郡主的婢女护从,没有多加盘问,就放了他们进去。 南诏的这处营寨极大,一路走来,可见巡逻的队伍,在营地周围,还有各营帐之间来来回回地巡逻。 一眼瞟过去,可见军中纪律言明,不见任何松散之色。 巡逻队伍,也自有其章法。 这样一支军队,可完全不像临时拉过来的,分明是早做了准备。 等她随着银生郡主,到了银生城主的大帐前,看着那些士兵们井井有条地在做战前准备时。 心头的那股怀疑,已然是有了几分确定。 银生城主是前天夜间,带兵从银生城里出发的。 他们跨马加鞭,都赶了近一个日夜的距离,银生城主不过用了一日半便赶到了。 先不说他彼时集结兵力的速度如此之迅,就说当下,这些士兵们,可不像被匆匆拉来,毫无作战准备的样子。 贺令姜眼中微眯,若说这场战事,乃是大周欺人太甚,致使南诏忍无可忍,愤而起兵的意外之举,这可不像。 赶路之时,她已经从银生郡主弄清楚了此战前因后果。 前几日,乃是南诏对大周上缴春贡的时日。 南诏大王子阁罗带着自己的妻子,前往姚州都督府拜谒,并预备将春贡交由姚州太守。 哪成想,宴席之后,姚州太守张虔陀竟然看上他的妻子。 暗中派人传话,非要人家相赠,还向阁罗索要更多财物,以作私用。 阁罗自然不肯。 张虔陀便派人前去阁罗所住的驿馆,大肆辱骂。 南诏虽是大周属国,可近年来,南诏国力已然蒸蒸日上,哪里还是那个唯唯诺诺,匍匐在大周脚下的小国? 阁罗怎么着也是南诏的大王子,是未来最有可能继承王位之人,他又怎能忍得下这般屈辱? 阁罗大怒,立时带着自己手下之人,强行闯入了太守府,势要将他揍上一顿解气方可。 彼时张虔陀正在自家园子里赏花,听说手下来报,阁罗带人闯进来了,不由大惊失色。 但阁罗毕竟是南诏大王子,太守府的人,又不能下死手阻拦,就这么让阁罗闯了进来。 张虔陀站起身,刚要向他打招呼,那阁罗却拳上生风,一拳头将他打了个倒仰。 张虔陀怒极,捂着自己带血的鼻子,便要开骂,阁罗的拳头却又紧接着而来。 他刚想还手,却脚下一滑,又猝不及防地被阁罗击了个正着。 阁罗这拳极重,一下子就将他击倒。 张虔陀倒下之时,后脑勺恰好磕在了一块碎石上,整个人抽搐了一下,就这般瞪着眼睛没了气息。 南诏的大王子两拳打死了姚州太守,这还得了! 太守府的护从们,立时带着兵器冲了上来,势要将阁罗拿下,让他给个说法。 阁罗也不曾想,自己本来只是想揍张虔陀这臭不要脸的一顿,出出心头恶气,谁料人竟这般没了。 他也一时慌了神,带着人就要往外冲。 于是,众人顿时混战成一团,你打我,我打你,斗得好不热闹。 推搡打斗之间,大家心头的火气越来越重,不知道哪个手中的刀,失了力道和方向,竟然就这个好巧不巧地插到了阁罗的胸口上。 两边的人,顿时都呆了。 便是那手上握刀带血的太守府的护从,也吓软了腿。 他是想将南诏大王子扣下,可却没真想过,要将人捅死在这里呀。 第七十四章 难援 太守和南诏大王子,竟然都死了! 他们如何交代得了? 众人连忙去将姚州掌管军政的都督韩正请来。 韩正过来时,瞧见的便是张虔陀和阁罗两人的尸体。 他顿时大惊,如此一来,可不是要引起两国邦交之乱了? 韩正立时让人将太守府中的人,全都扣下,自己便匆匆回转都督府,去吩咐部下,提起精神来严守边疆。 哪成想,这吩咐刚刚下去不过半日,便传来了姚城县被南诏攻陷的消息,带兵的人,乃是南诏二王子逻炎。 他本是跟着大王子一道来拜谒太守张虔陀的,谁料快到姚州城内时,却不知为何惹怒了大王子阁罗。 阁罗将他臭骂了一顿,不耐他再跟着一道,便让他回转南诏去。 二王子逻炎被如此落了面子,自然也不愿再与他同去,就带着自己的近侍还有卫队走了。 等到姚城县时,便以天黑不便赶路,稍作停留。 他是南诏二王子,又是跟着一道来交纳贡赋的,如今半路回转到了姚城县,县令自然怠慢不得,特意设了酒宴招待。 谁料,宴席正酣之时,逻炎却突然摔了杯子,抽出大刀将县令的脑袋砍了下来。 带血的脑袋滚落在地,还打了个转儿,顿时惊煞了在场众人。 逻炎身后的护从们也全都抽出刀剑来,肆意杀戮,一时间,惨叫声四起。 县城诸人何曾想过,本来上贡的南诏王子,竟会突然暴起杀人? 等到援兵赶到之时,县衙已然被逻炎带人占领,还掳了县令的亲眷以及其他与宴的小吏留作人质。 当此时,城门处,也突有无数南诏士兵袭来。 本来紧闭的城门,被人暗中打开。 南诏士兵冲入城中,便又是一番烧杀。 火光映着人们哭嚎的面孔,怎一番惨痛了得! 与南诏地界不过数十里之隔的姚城县,就这么一夜之间被人攻破了。 姚城县全城老少不过三千人,逻炎占领姚城县后,放任士兵大肆烧杀抢掠,一时竟去了大半。 想到此处,贺令姜心中的怒气不由翻腾而起。 她看着银生郡主进了城主的大掌,垂眸攥紧了自己掌心。 逻炎占领姚城后,便带领南诏大军继续向前,振臂一呼,说大周欺人太甚,要为枉死的大王子阁罗复仇。 如今,这支南诏大军便驻扎在姚州城外。 贺令姜心下冷笑,大王子阁罗酉时方死,二王子逻炎却已经在戊时的宴席间砍了姚城县令,振臂一呼,要为阁罗复仇了。 姚城县距姚州可有近百里,且都督韩正第一时间还封锁了南诏大王子身死的消息。 他这消息,未免收到得太快了些。 这场战事,明显是二王子逻炎早就谋划好的。 大王子身死,不仅剔除了一个王位的竞争对手,更让他这场战事,师出有名,将过错反而推到大周身上。 银生郡主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因而,同贺令姜讲这事的前因后果时,都是小心翼翼地,唯恐一不小心惹怒了她,自己这条小命便不保了。 此次突袭姚州,南诏王庭秘而出兵五万。 再加上银生城主带来的两万人,以及由阿宁部征召而来的,共计逾七万之众。 据她所知,姚州驻守兵力当只有三万,如若要应对这七万之众,怕是吃力。 更何况,逻炎攻下姚城县后,便命人绑了得以幸存的百姓,以其为质,在围攻姚州城时,先阵前屠戮百姓,以乱大周军心。 如今,逻炎已然围困姚州整整一日,光这一日,便有无数百姓无辜惨死。 大周将士,无数次想要出城救下百姓。 然而等到大周将士出城应战之时,南诏军队却又带人立时后退,避而不战。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如此下去,若是想守住这姚州城,便难了。 贺令姜抬眸,看向银生城主的大帐。 南诏先前以五万对大周三万兵力,并无全然胜算,因而才借着屠杀大周百姓扰乱军心。 如今,银生城主带人赶到,以七万对三万,便多了许多胜算。 攻打姚州一事不可拖,若是只围不攻,大周援兵赶到,南诏这趟就白白谋划。 因而,等到银生城的士兵修整一夜后,南诏这处必然会开始猛攻。 果然,银生郡主带着贺令姜等人回到她暂歇的营帐之后,便开口道:“阿爹说了,明日一早,我们便会出兵攻打姚州,务必尽快将姚州拿下。” 贺令姜眸中微冷:“南诏如今虽有七万兵力,可毕竟是攻方。姚州城易守难攻,逻炎缘何确定,自己此行,定然会在大周援兵到来之前,攻下姚州?” 银生郡主犹疑了一番,还是开口道:“离姚州最近的援兵,当属戎州和曲州。如今,两地境内应是民乱正起,怕是难以抽掉大量兵力来支援姚州。” “如若等其他再远点的州郡来支援,怕是要等上好些时候了。” “民乱?”贺令姜不由皱眉。 银生郡主低声道:“似是一个唤作太平教的民间教派,集结百姓又联合许多绿林盗匪掀起的。” 贺令姜心中顿时一惊:“竟是太平教!” 她来南诏之时,途径邵阳郡,其间便有太平教人借着春旱之时,招摇撞骗,欺揽百姓。 本以为不过仅集在邵阳一带,惑乱百姓罢了。 先前破了他那所谓的祈雨之势,算是将其威信打破了去,再加上邵阳郡守在其中运作,应当不至于出了大乱子。 不曾想,便是戎州和曲州也有太平教众,如今竟还联合起来一同作乱了。 南诏这处掀起战事,欲攻姚州,紧邻姚州的戎曲二州,却被这民乱牵着难以有大动作。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这两者之间,可有联系? 先前从临川一路走来之时,她可未曾听说,大周境内有太平教掀起的民乱。 算来,这民乱最早应当是她进入南诏地界左右时而起的。 这时日,离今不过二十天。 若只是南诏看准了戎曲二州有乱,且会有燎原之势,牵扯得戎曲二州不敢大动,于是一早谋划,在此时突袭姚州。 那便是她,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南诏算准了趋势,更是寻了个好时机。 可若是这两者之间,是有人故意为之…… 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由一凛。 第七十五章 机会 贺令姜深吸了一口气,让心绪平复下来,而后绕过银生郡主,坐在了桌边垂眸不语。 银生郡主偷偷地瞧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沉沉,一时间不敢多言。 帐内灯火,微微晃动,一如她惴惴不安的心。 实是如今两国战起,她们便天然地敌对起来,自己的小命如今握在她手上,她除了乖乖听话外,竟无别的选择。 逻炎此次攻破姚城县,杀了不少无辜百姓。 她若是怒起来,先拿自己开刀,那自己也着实没有法子。 过了许久,银生郡主还是出口打破了帐内的沉寂:“逻炎王子请我和阿爹在酉时,到大帐之中商议明日攻城之事。” “就要打起来了……”她瞧向贺令姜,轻声问道,“你预备怎么做?” 贺令姜不由沉沉地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眉心。 银生郡主看着她头疼的模样,连忙又住了嘴。 良久,贺令姜方开口问:“郡主可知被缚的大周百姓,如今关押在何处?” 明日一旦开战,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周民,南诏必然会杀其祭旗,借此先扰大周军心。 银生郡主点点头:“我方才从阿爹帐中出来后,先到营地各处看了一圈。” “那些周民被关押在西南之地,约莫有十来个士兵看守着他们。” 贺令姜微微颔首:“还有多少人?” “大约五六百人吧。”银生郡主不确定地道。 本来姚城百姓活下来的约有一千多人,只可惜其中一般,已然在姚州城前被屠。 她瞅了贺令姜一眼:“你想把他们救出来?” “这是当然。”贺令姜声音很坚定,却也难免带了些疲惫,“他们是大周百姓,如若不救,明日便要被在阵前屠戮,丢了性命。” 只是,她一时不知,等到救出这些大周百姓后,又该如何安排他们。 即便能趁乱出了南诏军营,往后,是南诏地界,往前,姚州却未必让他们进。 如今正是战时,这四五百人说自己是大周百姓,可姚州将士却不一定信。 若是就这般放他们进去,万一里面混入奸细,那可是能带来大祸。 现下的姚州,冒不起这个险。 可如此一来,这些百姓也便进退维谷了。 “郡主可有此处军营舆图?”贺令姜抬头问道。 银生郡主摸了摸袖中舆图,却没有立即拿出来。 “你先前同我说,或可帮我谋一谋权柄……”她深吸一口气,还是问了出来,“这可当真?” 贺令姜挑眉,这一路,银生郡主都未再提过此事,她还以为,银生郡主不会再问了呢? “城主之位。”贺令姜缓缓吐出几个字,“我助你谋得这银生城的城主之位,如何?” 城主之位…… 银生郡主的呼吸不禁一屏。 “你有法子?” 贺令姜手指微曲,在桌上轻叩着,咚咚的轻响,一下一下,似乎敲在银生郡主心间。 过了好几息,她终于开口:“法子总是比困难多的。” “哦?”银生郡主眼中一亮,“愿闻其详。” 贺令姜蘸了蘸桌上的茶水,在桌面上用南诏文写了一个“兵”字。 “自古以来,想要谋得上位者,手上莫不握着一个‘兵’字。只有兵权在手,挥刀所向之处,才能令敌人望而披靡。” “我先前就同郡主说过,老城主如今行军在外,不定会出些什么意外。届时,若是他爬都爬不起来,这银生城的两万士兵,又会交给谁来率领?” “二王子逻炎虽在,可老城主是否愿意将自己的兵交由他带领呢?要知道,兵权这东西,一旦落到旁人手里,就很难拿得回来了……” 银生郡主皱眉,想到银生城主的性子,王庭近年来,对各城主手下的兵权已然垂涎许久,只是没有法子谋得罢了。 阿爹对这兵权看得甚重,这次出兵姚州,也是王庭许了好处,阿爹才会如此配合的。 可若是将兵权暂交二王子,他却定然不会乐意的。 只是…… “阿爹手下有一名心腹,能征善战,阿爹对他素来信任。他即便不便带兵,想来也会将这兵权暂且交给这名心腹,而不是给我这女儿。” 贺令姜冷然一笑:“那便让他无心腹可用便是。明日便是最好的时机,两军交战,刀剑无言。我让人混入其中,郡主放心便是,他并非郡主的阻碍。” “届时,老城主自己动不了,身边心腹也已不在,这两万大军,又能交给谁带领才好呢?” “郡主毕竟跟着老城主征战部落村寨多年,不会到了这个地步,还拿不下来这兵权来吧?” 银生郡主眼眸一深:“你若真能解决这名心腹,我倒不至于如此无用。” 至于这兵权到了她手上,还会不会还回去,那就两说了。 她心中一狠,机会难得,如若到了必要之时,阿爹他……便是伤重不治,也不是不可以…… 这么多年,他们这浅薄的父女之情,也不过是靠着利益牵扯罢了。 既然始于利益,又何妨终于利益呢? 只不过,即便老城主逝去,银生城中却还有个少城主呢。 她皱起眉头,问向贺令姜:“拓也又该当如何?” 贺令姜却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反问起她来:“我们来姚州之时,路上一直缀着一条尾巴,郡主可知?” “尾巴?”银生郡主蹙眉,而后脑中灵光一闪,“是拓也派来的?” “是不是,我便不清楚了。只是那人,是城主府的人无疑。” 那人跟踪他们时,为了谨慎起见,离得并不算近。 还是快到南诏军营之时,那人忽然拉近了些许距离,被她给察觉了。 她使了个眼色给贺峥,贺令姜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了后面,将那人给打晕了过去,又堵了嘴巴,绑起来扔到了草丛里。 如今如若去寻,那人应当还躺在草丛子里忍着蚊虫叮咬。 他身上的令牌乃是城主府的。 这个时候,会暗中跟踪银生郡主的,十有八九是少城主拓也的人。 “郡主稍晚些,不妨出营去瞧瞧。那人躺着的地方,应当距离此处不过八九里。” “如若真是少城主拓也的手下,这不正是送上门的机会么?” 银生郡主眉梢微挑:“此话又怎说?” 第七十六章 朱雀 贺令姜拨了拨桌上的油灯,声音轻缓如流水。 银生郡主听罢不由击掌叹道:“这个法子,当真是绝妙!” 贺令姜面上却无笑意。 绝妙也好,无耻也罢。 战乱、夺权,本就是一滩浑水,容不得心慈手软。 她并非端方君子,非常时期亦要行非常手段。 拓也虽与她无怨无恨,可如今两国既然战起,他们天然立场便不相同。 相较之下,银生郡主如今却能为她所控,便怨不得她要推银生郡主上位了。 既然这事说清了,银生郡主心中便再无犹疑。 在她看来,与大周开战并非明智之举。 南诏即便近年来发展装大了许多,也不过是蛮荒小国,自然不可能吞下大周。 野心,也需得有实力相配才可。 拿下姚州,已是此战最好的结局。 可等到大周回过神来,震怒反攻,南诏却未必吃得消。 除非—— 她不由眯了眯眼睛,除非,南诏有把握,即便它夺下了姚州城,大周也不会对其大规模用兵。 他们南诏的这任国君,可不是个只懂得顾头不顾尾的人。 这后手,想来便要落在西蕃了。 如此一想,她心下更是安定。 既然如此,此战胜败于她,更是无足轻重了。 只要不会过于殃及银生城,那么她可便安安心心地去夺其中权力。 她将军营中的舆图递给贺令姜:“这么多人,可不是好安置的。” “北面有深山,山势回环,易守难攻。依我看,不如让他们暂且避于山中,等到战事平定,再另做打算。” 贺令姜接过舆图,果然瞧见银生郡主所指的地方,绘了一座大山。 眼下如若进不得姚州城,最好的法子也莫过于此了。 山中虽有虫蛇猛兽,可相较于南诏掀起的战乱和杀戮来,却要好了许多。 银生郡主还想再问她,帐外却传来话声。 是贺府的那名擅说南诏语的护从在和来人对话。 银生郡主掀开大帐出去,便见先前在军营入口处迎她的那人,正在帐前,让贺府护从通禀。 瞧见她出来了,那人躬身行了一礼,道:“郡主,城主喊您同去二王子帐中。” 银生郡主颔首,吩咐站在帐旁的护从:“你们就守在此处,不用跟着了。” 他们并非全都擅说南诏语,虽则已然装扮成她身边护从婢女的模样,可若是不小心露了馅,那便麻烦了。 不如安守在此处,还能稳妥些。 几名护从行了个南诏的礼,低声应是。 银生摆摆手,便当先往银生城主那处去。 银生城主瞥了眼她的身后,淡淡道了一句:“你此番带的人手,倒是有些面生……” 银生郡主心头猛地一跳,脸上却面色如常地笑道:“是女儿新近招揽的人才,身手都很不错。” “他们跟着我也有些时日了,阿爹您事务繁忙,怕是不曾留意过。” 银生城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他这个女儿,素来妄为,光是身边人状告她又抢了什么男子,他便听得要耳朵长茧了。 后来,他不耐烦了,身边的人,自然也就不说了。 对于她身边跟着什么人,又招揽了什么人才,他向来不在意。 只要还有用,他便允她妄为又如何。 银生郡主落后他小半步,两人穿过大营,很快便到了二王子逻炎的帐前。 立在帐前的护从连忙掀开大帐,请二人进内。 银生郡主跟着老城主迈进帐中,这才发下帐中除了二王子逻炎外,竟还有旁的人在。 帐内灯火通明,将帐内人形貌照的清清楚楚。 那是一名女子,看年纪,大约有三四十岁。 然而,她的容貌却很美,那种美,是一种深邃还暗带一丝杀气的美。 便是眼角的细纹,都掩不住其面上的独特神韵。 此时的她,一身暗红的衣衫,正端坐在二王子身侧,见到银生郡主二人进来,斜眼看来,颇有一股睥睨之感。 她身后,还立着一名身着灰衣的中年男子。 看二人穿着打扮,并非南诏之人,倒很有些周人的模样。 看到银生城主,二王子逻炎连忙起身迎上前来,那名女子却依然端坐在远处,动也不动,似乎面前这二人根本不值得她站起身来。 银生城主眉心不由微皱。 逻炎连忙拉着他介绍道:“城主,这位是碧云玄师,亦是咱们此战的军师。” 玄师? 银生郡主心中一挑,是大周玄士? 既然如此,又怎会成了南诏二王子的军师,还被尊为军师了? 她不着痕迹地朝逻炎瞧去,莫非这二王子也同自己一般,亦被这些大周玄士施了什么要命的咒术? 然而逻炎面上言笑晏晏,可没有丝毫勉强的意思。 言行之间,更是对面前这位碧云玄师颇为尊崇。 “南诏此番能顺利拿下姚城县,靠的便是玄师助力。如今姚州被围,但那戎曲二州,之所以抽不出大量兵力支援,也是多亏了玄师谋划。” 竟然如此厉害! 无论是一夜攻陷姚城县,还是掀起戎曲二州之乱,这其中,哪一桩都非易事。 这般大的举动,竟然都出自面前之人的谋划? 银生城主自然知晓大周玄士多精通术法,不成想,这人竟还有如此谋略。 他心中先前对这名女子倨傲待人的不满,稍微消退了几分。 若能有如此才能,便是倨傲无礼些,也未尝不可。 听得逻炎如此夸赞,碧云玄师却无欣喜自得之色,只是冷冷地冲着银生城主点了点头。 逻炎也不以为意,又对着银生城主道:“明日便要围攻姚州,因着特意寻了城主连同郡主来,一道商议具体战策。” “城主带兵,想来是咱们南诏数一数二的,麾下将士亦是英勇善战之辈。” “依着小王看,便由城主带兵首攻如何?” 说是首攻,这便是要让他打头阵的意思。 南诏大军已齐,姚州将士定然会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打头阵的此时冲上去强攻,无非是拿自己的血肉去填,让后面的大军能踩着前人血肉上去罢了。 银生城主心中冷笑,他打的倒是好主意! 第七十七章 明了 先前逻炎借兵之时,可未曾说过,要让他的人来全权负责首攻之事。 要掀起对周之战的,是王庭,可非他们银生城。 如今,这等消耗兵力的事宜,不说该让银生城避开,便是要上,也得各半才合适。 他面上隐有不快之色,逻炎自然也不至于毫无所觉。 要能让他舍得用人,王庭这处,自然也要许以重利,逻炎在心头微转,在原先开出的价码上,又加了几成。 银生城主眼中一闪,脸上的那股不满,渐渐淡去,然而也没有立即应下,似乎还在纠结犹疑。 逻炎见状也不催促,只是看向银生郡主:“小王听闻,郡主擅驭蛊御蛇之术,这些年更是辅佐城主收服不少部落村寨。” “有郡主在,攻城之时,只要以虫蛇开道,想来定然能够事半功倍。” “二王子过奖了。”银生郡主浅笑着谢过他的夸赞,面上却很有几分难色。 “只是,此战并非部落间的小打小闹,便是这些虫蛇蚁鼠,到战场上,能发挥几分作用,还要另说了……” “大周将士亦皆是英勇善战之辈,带兵强攻,定然要做好损失巨大的准备……” 逻炎打的主意,她焉能不知,不过是暗示他们有蛇蛊可借,实际上的损折未必那么多。 这另加的几分价码,换他们一个头阵,不亏。 银生郡主虽决心要夺权,可遇到这种利益相关的事,她自然还是站到银生城城主一边。 能多为银生城谋些利益,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父女俩,分明是坐地起价,想要多谋些利益。 逻炎瞧向身旁由始至终都未置一词的碧云:“玄师可有什么建议?” 碧云淡淡地瞥了眼银生城城主两人,将二人的心思瞧得清清楚楚。 两人一副纠结为难之色,不过是想要趁机再多捞一笔罢了。 她素来厌烦这种满眼皆是小利小惠之人。 那几分多加的价码,已是她同逻炎商量好的,这两人却临事头了,想顺杆子往上爬。 碧云掀起眼皮,瞧向银生城主:“二王子方才说的,很是在理。姚州一战,城主既然想从中得利,又岂能什么都不肯付出?” “如今起战的名头有了,姚城县也已攻下,就差姚州城这一战了。” “前者城主先前都不曾参与谋事,如今既想从中分杯羹,不抓住此次大好机会,又还要犹疑到何时呢?” “城主若要还继续犹疑……”她话中微冷,“届时两手空空不说,王庭对您,说不得还要颇有微词了……” 这话中,已然隐含威胁之意。 银生城主也懂得见好就收,转了笑容道:“玄师所言,我又怎地不知?先前说好了,要助王庭成事,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方才纠结,不过是想着如何将咱们的兵力损失降到最小罢了。毕竟,损失的愈小,对咱们此战亦愈有益处。” “咱们虽有八万兵力,可若姚州坚守不出,咱们强攻,也是一时拿不下来。若是拖得久了,等大周从旁处派了援兵过来,那便糟了。” 碧云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逻炎却走到银生城主面前,爽朗笑道:“城主的好意,小王自然都懂。” “中原的兵法上面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据线人所报,姚城兵力当在两万左右,咱们虽则没有它的五倍,可也不差。” “更何况……”他笑盈盈地瞧向坐在帐中上首的碧云,“玄师术法精深,咱们此战有玄师谋划帮衬,定然是能迅速拿下姚州城,凯旋大胜。” “如此甚好!”银生城主抚掌而笑,至于碧云、逻炎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他便作未觉。 银生郡主却不由对碧云好奇:“不知玄师,是否出自大周玄门?” 碧云冷冷地瞧了她一眼:“郡主问这个又是何意?” 银生郡主笑了笑,接着道:“我听闻大周玄门皆是人才。” “我们南诏的巫蛊之术虽是小道,但与玄门之术,也算得上是同源而出。如今若能有机会与玄师一道探讨其中玄妙,亦是一种机缘。” 碧云嗤笑一声,口气中满是不屑:“我可不是大周玄师。告诉郡主一声也无妨,我等神宫之人,可不屑与大周玄师为伍。” 神宫? 银生郡主先前可未曾听说,但看她形貌秉性,应当是中原人无疑。 只不知,中原地界,又何时出了个神宫了? 她瞧向二王子逻炎,却见他面上自然平静,想来对那神宫应该已有了解,若不然,也不会这般放心与碧云合作才是。 碧云似对大周玄门很是瞧不上:“如今的大周玄门,可算不得什么人才辈出,不过多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罢了。郡主对着他们,倒不必那般夸赞。” “哦?”银生郡主不由挑眉,“大周玄门竟是徒有虚名了不成?” 碧云垂眸,低头浅饮了一口热茶,而后鄙夷道:“不过尔尔。” 听她这般说,这出自神宫的碧云玄师竟是要比那些大周玄士要厉害了? 银生郡主眼中微亮,正想开口问她可知缚魂之术。 然而这话还未出口,便见碧云放下手中的茶盏,冷淡开口:“巫术玄术,虽出自一家,那也已是千年前的事了。” “如今,两者衍化发展大不相同。我与郡主,怕是没什么好探讨的……” 说是巫术玄术不同,可她这话,对银生郡主也没有多友好便是了。 银生郡主方到嘴边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又被她咽了下去。 这人未免过于冷淡、倨傲了。 银生郡主不知她到底是何身份,且这女子对自己父女二人,明显没有什么好脸色。 去求这样一个性子的人,还未必能解得开自己身上的缚魂术,银生郡主想了想,自己还是定心去和贺令姜合作吧。 好歹她说话虽气人了些,可也没有如碧云这般处处瞧不起人。 更何况,跟着贺令姜,自己的蛊蛇,还有想谋的银生城权柄,也才能有些着落。 银生郡主干干一笑:“玄师说得也是,确实没什么好探讨的。” 回了自己的帐中,银生郡主的面色明显不太好。 贺令姜正定好了今夜的计策,抬头瞧向她:“怎地?逻炎的攻城计策,让郡主不太满意?” 银生郡主冷着脸摇头:“攻城的计策,我是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逻炎请来的那位碧云玄师,倒是太气人了些。” 碧云玄师? 贺令姜挑眉,放下手中的笔,听银生郡主一股脑儿地将方才帐中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南诏大王子与姚州太守张虔陀横死,攻陷姚城,围攻姚州,戎曲民乱,太平教…… 还有逻炎帐中的神宫玄师…… 贺令姜恍然,这一切,终于连起来了。 第七十八章 救人 贺令姜盯着眼前晃动的灯火,跳动的烛光映在她眼中,却只一片冷然。 神宫下的这盘棋,果真极大。 相较起来,谋夺贺府的令牌,不过是其中小小一环罢了。 私采铜铁,私售铁器至北狄,太平教之乱,再到如今的南诏围攻姚州,哪一桩都是拎出来惊天的事。 它这是,要掀翻整个大周的平静啊…… 贺令姜不由想起裴攸。 他在北境发现有人私售铁器至北狄,而后,循着这条线,一路查到了临川。 柳渊私采的铁器,已然运到了万里之外的北狄之地,那么南诏呢? 离临川要近上许多的南诏之地,运输起来,可要比北狄方便许多。 大周地大物博,出铁量更是远远高于边夷蛮远之地,其中的炼制铁器的技巧,更是这些地方远远比不得的。 南诏此次突袭大周边境,她自入营便注意到了,这些兵士手上的兵器,可不像是旧器不堪用的样子。 神宫谋算了这么多,为了达到扰乱大周的目的,焉有不为其奉上兵刃的道理? 贺令姜眉心紧蹙,这神宫到底是何方势力? 自前朝到如今,中原王朝的东南西北各处,皆有夷族环绕。 虽则地广人多,无论地界还是国力,都胜过他们许多。 然而,周围有饿狼环绕,自是时刻心存忧患之心,放松不得。 太祖建朝之初,凭着强悍的国力,让南诏等西南撮尔小国俯首称臣,东夷与大周隔海相望,亦时常来朝。 至于北狄之处,虽然凶悍且国力也不算弱,但因着有镇北王一族世代镇守,亦不敢有大的动作,也只敢小打小闹罢了。 五十载来,这三地都尚且算得上安稳。 惟西蕃一处,敢与大周正面交手,屡屡在大周西南之处燃起战火。 究其原因,就是西蕃国力乃是四方之中最为强盛者,自觉有和大周叫板的底气。 西蕃同北狄一般,皆是游牧民族,民众皆擅长骑马射箭,这就促使其军队发展迅猛,兵力强盛。 然而,北狄天气过寒,不利耕作,因着这一限制,北狄即便兵力强悍,也难以真正地发展壮大起来。 然而西蕃便不同了,它的气候相较而言,适合大力发展耕作。 也许无法与中原地区的环境相提并论,但这却为西蕃人提供了其他游牧民族所没有的农业基础,同时也成为其得以发展成为一个强大政权的重要根基。 比起北狄,西蕃在地理位置上更有利的一处,便是其身处高原,无论是中原王朝亦或与它相邻的外族部落亦或王朝,注定无法全力攻伐西蕃本土,将其真正覆灭。 至于其他,对它来说则无关痛痒。 因着这,西蕃更是有恃无恐,不断尝试着向外扩张。 南诏境除却毗邻大周之外,其西北之处更是与西蕃相邻。 作为大周属国,南诏却突然反攻姚州,若说这背后没有西蕃的鼓动,贺令姜是不信的。 只是如今又牵扯到了神宫,它的手竟伸得如此长了么? 如今在南诏大营中的这位,又会是四宫二十八宿中的哪位呢? 按着方位来看,当时南方七宿,除了玄阳、柳渊,这位碧云玄师,可会是南方朱雀? 她眼中一闪,指尖微动,而后攥入了掌心,似要将什么拢在其中似的。 思绪如水,在夜色中缓缓流淌。 夜,深了。 无论如何,今夜都是要先将这几百名被缚的大周百姓救出去的。 贺令姜套上一身夜行衣,又在脸上蒙了一张面巾,将五官全都遮掩起来。 身边的贺峥等人,也是同她一般的打扮。 银生郡主瞧着这几个黑漆漆的人,轻声叮嘱道:“你们可小心些,莫要露了踪迹。” 若是被人察觉,他们竟是从自己帐中出来的,那可要糟糕了! “郡主放心便是。” 贺令姜又回头交代了贺峥等人几句,这才俯身吹灭了桌上的烛灯。 大帐之中顿时漆黑一片,安静地只余几人的呼吸声。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他们避过巡逻的士兵,潜入夜色中向定好的地方摸去。 许是觉得这些周人已经皆被绑缚着,不远处又时有巡逻往来,在此看押他们的士兵,并不算多,入了夜只有八九人而已,零散着分布在关押人的围栅四周。 贺令姜打了个手势,贺峥几人立时分散开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他们身边。 而后几乎是在同时,他们手上一个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轻响,这些南诏的士兵便皆没了声息。 他们并未将人立时放倒,将人轻轻地靠在栅栏亦或门框处,仍作出一副站立在此的模样。 贺令姜手上又一挥,其中两道身影便向军营的另一处奔去,另两道则向关押百姓的西面探去。 推开大半人高的栅栏木门,地上或坐或躺,挤满了人。 这些皆是姚城县的百姓,家园被毁,同胞亦被接连被屠,已经攻破了他们的心防,便是到了夜间入睡,亦是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当然,还有许多人,是睡不着的。 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们也只睁着一双木木的眼睛,瞧了过来,以为不过是南诏士兵来查看他们这些待宰的人畜是否还在罢了。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一颗明珠,微微照亮了自己身前这块地界。 “嘘!” 她将食指竖在唇前,轻声嘘道。 醒着的人,眼睛看着光亮,还有明珠前那张蒙着面巾的脸,呆愣的眼神终是动了动。 贺令姜轻声开口:“我们亦是周人,是来救你们。你们千万莫要发出声响,一切听我们吩咐。” 姚城县的百姓初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便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方要开口,却立时记起贺令姜方才说的话,顿时又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平日里坚毅的一个男子,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贺令姜几人掏出匕首,将缚在他们手上脚间的绳索隔断,而后又让他们轻声唤醒那些还睡着的人。 成人倒还好,有那本就惊惧交加的小小孩童被陡然唤醒,嘴巴一瘪就要哭出声来,贺令姜眼疾手快,及时将那孩子点晕了过去。 第七十九章 火烧 孩童身边的妇人顿时露出紧张之色,以为自家孩子出了意外。 “他没事,只是暂且晕过去了。”贺令姜出声安抚她,“他年纪不大,等下便由人背着走便是!” 还好,其余孩童年纪稍长,未曾再出现这种状况。 他们被自己身边的人唤醒,并未哭闹,而是紧紧捂着嘴巴,听着他们的吩咐。 不过两日,这些小小的孩童,接连失去家园、兄妹、爷娘,还目睹了无数的死亡,这些经历,已然让他们懂得,哭闹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如今有人救他们,更须得隐忍,不发出一点声响。 如此,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先醒来的人,便帮着去唤醒睡着的人,并为他们解绑,不一会儿,这几百号人便都摆脱了绳索的束缚。 他们微微活动那自己被绑得酸痛的手腕和脚腕。 一双双渴求着生的眼睛,齐刷刷地朝贺令姜几人望来。 贺令姜只是吐出几个字:“且先等等!” 说罢,她便抬头,朝着军营的另一处望去。 姚城百姓不知她在瞧什么,却也没问,只是跟着她,一同朝那处望去。 深沉的夜,望过去黑漆漆的一片。 望得久了,一个孩童,忍不住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然后,便瞧见远处漆黑的夜空中,突然隐有一大片亮色腾空而起,愈来愈亮,愈来愈红,似要照亮整个黑夜。 是冲天的火光! 军营之中,顿时喧闹起来。 “起火了!” “救火啊!” “粮帐被烧了!快来救火!” 军粮! 无数的南诏士兵,都慌忙抄起了水具,舀着水便朝那处冲去! 贺令姜面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而后手上一挥:“走!” 姚城百姓们相互搀扶着站起身,跟着她往外面去。 出了围圈他们的栅栏,没有人上前阻拦。 那些看管他们的南诏士兵,还依着木栅而立,却已然成了一具动弹不得的尸体。 远处,是喧嚣的救火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奔到粮帐处,亦或去护着南诏二王子同银生城主的大帐了。 没有人在意他们这些明天就要死去的周民。 姚城百姓们互看一眼,眼中有悲,也有喜。 贺令姜带着他们朝西面快速赶去,两名贺府护从已然在此处接应:“七娘子!” 这处是最西面,又紧挨着身后的大山,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因而也是守卫最弱之处。 他们方才,已经将守在此处的几名兵卒解决掉了。 贺令姜点点头,转身吩咐贺诗人:“四叔,你同琼枝,领着百姓们暂且避入山中。” 银生郡主这次入营,都知道她是带了侍从婢女的。 如果只少一两个还无妨,可若是大多都不见了,那便不合理了。 琼枝善医,能看护这些本就受了伤,侥幸活下来的百姓。 贺诗人武艺也尚可,若有猛兽来袭,也能同琼枝一道,驱逐猛兽,暂且护佑这些百姓安全。 至于他们其他人,还是要立时回转南诏军营,守在银生郡主身边,伺机而动。 贺诗人严肃地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将这事做好,护他们无恙。” 这一瞬间,便是素来浪荡的他,亦生出了深沉的责任感。 他自幼习武,想的不就是护佑弱小吗? 如果连这都做不好,他又有何用? 贺令姜心中一慰,看着贺诗人与琼枝,领着姚城百姓向大山深处而去。 待到明日,南诏便是发现这些人质不见,想来也无暇顾及了。 “走,回去!” 贺令姜转身,当先飞身进了夜色之中,避开来往救火的人,朝银生郡主帐中而去。 去放火烧粮的贺峥,也已经带人回转。 银生郡主看到他们全都无恙回来,不由松了一口气:“快将自己收拾妥当。” “大火估计一会儿便会被扑灭了,到时营中肯定会四处查探追捕,你们可别露了马脚。” 贺令姜几人将身上的夜行衣以及面巾扯下,而后全都塞到银生郡主榻下挖的一个坑洞里,又盖上了木板。 他们方收拾妥当,帐外便传来士兵队伍小跑而来的脚步声。 银生郡主连忙带着贺令姜等人出去, 带队的是银生城主手下的那名心腹,唤作执吴。 “郡主,城主让我来瞧瞧您这处,是否安全。” 银生郡主心中冷笑,现下才想起她的安全,未免有些太晚了吧? 粮帐突然起火,还烧得冲天,这种境况,定然是有周人混入营中了。 银生城主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安全,银生城的精锐自然都围在他周遭,旁的便是被他派去救火了。 当下过来,不过是营中动乱烧平,要来四处查看捉拿那放火之人罢了。 银生郡主倒庆幸,自己入营时,选的这处大帐没紧挨着银生城主,而是毗邻边角,这才能叫贺令姜他们来回得顺利些。 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银生郡主面上还是那个张狂的郡主的模样,扬了扬下巴道:“多谢阿爹关心了,我这处并未有什么事。” “没事便好。” 执吴瞧了瞧她身后跟的侍从,不由皱眉:“军中大乱,这些护从怎地不好好在帐前守着郡主,竟都进了帐中了?” “呵!”银生郡主冷笑一声,眼角微挑道:“营中大乱,大家都去忙着救火。无奈我这处竟没什么人可支使,只得唤了自己的护从,在帐内护着我了……” 毕竟,护卫在帐外,可没在自己身边来得安稳。 “执吴将军着实来的快了些。”银生郡主语气讥诮,“若不然,等动乱完全平定,就能瞧着我这些护从老老实实立在帐外的情形了。” 这位银生郡主,仗着自己的本事,除了在城主面前尚且低得下头,对着旁人,从来都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执吴素来不喜她这性子,不过也不会当真和她对上。 他只是微微低头,道:“郡主说笑了。” “眼下营中怕是有周人混入,为了安全起见,属下还是先将您这处仔细看看吧。” 银生郡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就在帐中,周人要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钻进来,也是厉害。” “不过,将军职责所在,要查便查吧。” 说罢,她当先进了大帐,坐在自己榻上懒懒挥手:“快些快些,莫要耽误我休息了。” 第八十章 刺杀 银生郡主就斜斜倚在榻上,她身上此时着的是便衣,宽大的裙摆,沿着床沿垂落下来。 执吴手下的兵卒们自然不敢上前去掀她的裙摆,将大帐中的其他地方检查了一遍,便退了出去。 执吴道:“营中混入周人,我便多留些兵卒,在郡主周围看护着吧?” 银生郡主挥挥手,懒洋洋地道:“免了。营中安定下来了,兵卒们各司其职便是。” “我这处有兵士来往巡逻,再加上身边有护从们守着,倒是无妨。” “方才的话,不过是说笑罢了,将军不会觉得本郡主故意在讥讽你吧?”她眼尾微挑,笑盈盈地看向执吴。 “怎会?”执吴那张肃容也扯开一个笑意,“我不过是挂念郡主安危罢了。” “郡主若不需要,那我便嘱咐这些巡逻的人,多往这处看看便是。” 银生郡主颔首,也不再说旁的。 执吴见状,便带兵出了大帐:“明日出战,郡主早些歇息吧。” 瞧着执吴带人逐渐远去,银生郡主这才松了一口气:“人顺利救出去了?” 贺令姜点头。 “接下来呢,你预备如何?”银生郡主问道。 明日便要出兵攻打姚州城,二王子逻炎与银生城主已经定好了攻城策略,她可推辞不得。 姚州之战,势在必行,除非—— 除非,主帅出了意外! “你不会真想这么做吧?” 银生郡主瞧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不由骇了一跳。 “逻炎身边还有那神宫的玄师,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对那些玄门的术法,他们想来早有防备。你若想像当初一样去施术,可没那么容易了。” “若是偷偷潜入刺杀,想必也没什么可能。方才火烧军粮,已然引起了他们的警惕,逻炎身边此时定然层层围了几圈,怕是一只苍蝇都难以飞的进去。”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这些,她自然知晓。 依着他们现下的人手,火烧军粮之后,只能趁乱去做一件事。 一个是刺杀逻炎,结果是未知。 一个则是救出明日便会被在阵前屠杀的姚城百姓,由于他们并不受重视,因而成功的可能性要大上许多。 贺令姜选择了后者,可是,到如今,她依然还想再去试一试这成功几率不高的前者。 “我去瞧瞧可有机会,旁的人,先去休息,为明日做好准备。” 银生郡主欲言又止地看向她:“我阿爹那处……” “郡主放心便是。”贺令姜眸中一闪,“明日,银生城主必然无法带兵作战。” “到时再趁乱结果了城主心腹,这银生城的兵权,自然就落到了郡主手中。” “只我有一要求,郡主可得记住了。”贺令姜沉声道,“一旦郡主手握兵权,需得立时撤兵回银生城去。” 届时,少了银生城的助力,逻炎这处也好应对些。 银生郡主不知她要用什么手段,但既然如此言之凿凿,她便且信了便是。 “我可对蛊神立誓,只要兵权到手,我便立时撤兵。” 至于那二王子逻炎,还有银生城与王庭的约定,届时谁还要管他们? 看着她肃然起誓,贺令姜不禁舒展了眉心:“一言为定。” 她垂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笼匣并着锦袋,一道儿递给银生郡主:“这是郡主的蛊虫与银蛇,我如今便物归原主了。” 说罢她又指了指自己几人:“他们这些人身上都带了符箓护身,郡主可莫要再四处撒你这些宝贝了。届时,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是她的蛊虫和银蛇呢! 银生郡主眼中满是亮色,连连点头。 她身上的缚魂术还未解呢,有贺令姜这个杀星在这儿,她可不会再擅自招惹他们这群人。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笼匣,便见里面分成一个个小格,装的全是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宝贝,看起来,似乎还活得好好的。 银生郡主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捏诀念咒,将这些蛊虫又重新召回到自己身上。 锦袋之中,银蛇静静地盘踞在里面,一动不动。 银生郡主不由一愣:“银蛇它……” 贺令姜垂眸瞥了一眼,淡淡道:“冬眠罢了,郡主揣怀里暖一暖便好了。” 冬眠…… 银蛇郡主嘴角一抽,他们南诏这处的蛇,还真没要冬眠的…… 可银蛇既然没事,她便放心了。 银生郡主将锦囊揣到自己怀中,又轻轻地拍了拍。 能护着自己,亦要旁人性命的蛊虫银蛇入手,她心中这才踏实下来。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贺令姜又翻出那身夜行衣套上,而后拿出自己的大伞背到身上。 她唤过贺峥几人,将后续安排,仔细叮嘱了一番,便趁着夜色往逻炎的大帐附近去。 果然,作为此战主帅,逻炎的大帐周围被围得密不透风,可谓是五步一人,十步一岗,戒备得甚是森严。 大帐周围,还时有巡逻的兵卒,往来其间。 贺令姜便是想寻个间隙溜进去,都是难得很。 她伏在暗处,悄悄地盯着守在大帐四周的兵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守夜的小卒不知凑近自己的同伴说了句什么,然后便夹着屁股,往大帐后的偏僻处而去。 机会来了! 贺令姜眼中一亮,同时凌空绘了两道入眠符,神不知鬼不觉地拍入与那小卒相邻的两人身上。 两名兵卒不由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也跟着打起架来,一时之间,只觉脑袋昏昏涨涨。 一道夜风,似乎从自己身边吹过。 贺令姜割开大帐一角,轻悄悄地潜入帐中。 里面传来阵阵呼吸声。 逻炎此时睡得似是正熟。 贺令姜掏出袖中短刃,便朝着榻边而去。 然而,方靠近离床榻不过两丈的地方,她脚下便是一顿。 她右手猛地甩出匕首,尖利的刀刃在黑夜中闪着寒光,朝榻上的逻炎疾射而去。 然而那匕首却未射中逻炎,榻上猛地闪出一道淡光,将那把匕首挡了回去。 与此同时,贺令姜手上迅速捏诀结印,猛地往自己脚下一划,整个人迅速朝帐外窜去。 “叮铃当啷!” 帐中似有铃铛和兵刃落地的声音响起,惊动了帐内的逻炎,帐外的兵卒。 他们抽出刀剑回头,便见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来。 第八十一章 张宿 还未及兵卒们反应过来,贺令姜已然接连抛了几张符箓出去。 品相极佳的雷霆符在人群中猛然炸开,顿时逼得那些围上来的兵卒不得不暂避锋芒。 贺令姜飞身一跃,已是冲破包围,朝外奔去。 她脚下极快,脑下又已记下了营中的舆图和布防,不一会儿,就将那些追在她身后的人甩了开去。 然而,贺令姜却未立时回转到银生郡主的帐中,而是脚下一转,朝营外奔去。 等出了南诏大营,贺令姜就往姚州城下而去。 一路奔到姚州城池之下后,她才放缓了脚步,而后猛地回身,抬掌向来人击去。 那人似是被她猝不及防的回袭惊了一下,连忙抬手将她的掌风隔开,旋身避过她接连几击,与贺令姜避开了几句。 来人是一名中年男子,身着宽衣道袍,似是大周人氏。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想来这位便是跟在那位神宫玄师身边的玄士了? 明明已经避过南诏兵卒的追捕,面前这名玄士却还是追了上来,想来,问题便出在了自己方才不小心踏入的阵法当中。 她未曾料得,神宫这些玄士在逻炎榻边设下护阵不说,还特意设了一个困灵阵。 帐中黑黢黢的,她靠近时并没有察觉,然而当脚下方踏进去,她便立时察觉到了不对。 这才猛地甩出匕首朝逻炎刺去,手上也迅速结印破了此阵,掠出了大帐。 幸而这困灵阵多是玄门用来困捕精怪的,倒不算难解。 可比较恼人的,一旦踏入困灵阵,入阵之人或精怪身上,便会被标注印记,能三日不消。 设阵之人知晓手持罗盘,便能紧跟其后。 若想抹除这个印记,要费些功夫。 方才贺令姜急于奔命,哪里有时间去抹除它? 这才叫这玄士跟了上来。 他既来了,南诏的追兵想也不远了。 贺令姜反手抽出背上的含光剑,提剑便向他刺去。 那人连忙抽出自己腰间刀剑去挡,他是神宫之人,自然也精通武艺。 然而贺令姜此人出剑,身姿轻灵,剑招诡谲,倒逼得他一时左支右绌起来。 两人的打斗声,惊动了姚州城上的守卫,他们扶着城墙,朝城下不远处望去。 此时已然过了黎明的至暗时刻,天色开始要朦胧着亮着。 借着这几分暗白之色,便瞧见城墙前方,有两人正手持刀剑,你来我往地打得正是激烈。 守城的将领皱眉,上前喝道:“城下何人?” 如今南诏正与姚州开战,是何人这般不要性命,竟跑到姚州城下斗殴起来? 莫不是又是南诏人使的阴谋诡计? 贺令姜避过中年玄士的一击,而后退后几步,趁机大声喊道:“我,周人!” “对面这个,是南诏王庭请来的帮手,乃是邪道神宫之人!” 俯身看着下面的将领不由皱眉,口说无凭,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南诏奸细,故意演了这场戏,想潜入城中? 若真是身处南诏的周人,为了保命,此时该躲得严严实实才是,怎会跑到南诏与大周交战的前线来。 贺令姜自然没想着仅凭几句话,就让这将领打开城门,让她进去。 若真如此,她倒是要为大周的边防叹息了。 贺令姜说过这几句后,又提剑朝着中年玄士刺去,一剑划破他的衣衫,一枚令牌顿时从他怀中掉落下来。 中年玄士刚想俯身去捡,贺令姜已经又一剑刺来,他不得不退后几步,避开锋芒。 贺令姜伸手将令牌捞起,借着昏白的光,将令牌的形貌收入眼中。 这令牌,她熟得紧。 繁复的花纹上,勾点着六星,形状如同张开的弓矢。 南方七宿第五宿——张宿。 果然是神宫的星使! 贺令姜心里顿时有了数,看来那名被逻炎奉为上宾的女玄士,当是南方朱雀宫使了! 那中年玄士见自己的身份令牌竟被她夺了过去,心中气急。 光靠着刀剑,是一时拿不下这人了。 他手中一动,从袖中顿时接连抛了几道天雷符,想着贺令姜袭来。 贺令姜脚下疾旋,避过符箓一击。 天雷符所击之处,顿时一阵巨响,炸出一个坑来。 呦!这符品相不错! 贺令姜将令牌揣进自己袖中,一手持剑,一手亦抛出了两道雷霆符。 符箓于半空相撞,顿时爆出刺眼的光芒,如同雷霆万钧,轰鸣而至将地面轰出一个两丈见方的大坑。 中年玄士不由倒退几步,心中便是一惊,大意了,方才不该独自来追这人。 这名女子手段明显不一般。看她抛出的符箓,可不比自己的差。 他一咬牙,用掌心在剑上一划,剑身便被鲜血浸染。 中年玄士左手捏诀,口中念咒,而后又提剑朝贺令姜刺去。 剑气所到之处,便有雷霆隐约而起。 她侧身避过,然而,衣衫擦着剑气边缘而过,竟被燎了一块。 这玄士还挺能耐! 中年玄士猛地举剑朝天一指,便有刺啦的雷霆顺着剑身而下,剑指之处,便是雷霆所至之处。 贺令姜跃起避过这一击。 远远地,有人马之声朝着此处过来。 南诏的追兵来了…… 她眸光一闪,右手以剑结印,挡下中年玄士的又一击,同时左手捏诀画符,猛地一掌向他胸口拍去。 猝不及防间,中年玄士被她这带着玄力的一掌击了个正着,冰冷的寒气猛然侵入他胸间,冻得他浑身真力一凝,不由吐出一口血来。 贺令姜右手瞬时挽了个剑花,一剑向他腕间劈去。 “哐当”一声,中年玄士的那把剑,带着半截小臂就这般落到了地上。 剧痛猛然袭来,中年玄士看着自己掉落在尘土里的小臂,又痛又怒,面上顿时扭曲起来。 “杀了她!” 他双眼通红地盯着贺令姜,完好地那只手直直地指向她。 身后已经追来的南诏士兵,顿时一涌而上,提刀朝着贺令姜砍去。 贺令姜一面避开四处而来的刀剑,一面暗暗地向姚州城墙处退去。 快了,快了! 她看着南诏的士兵们,似乎已然忘了此处正是姚州城下,只听着中年玄士的命令,一股脑儿地朝她扑来。 正是时候! 贺令姜眼中一亮,朝着城上大喊:“愣着干什么!放箭!” 说罢,她反手抽出背后的大伞,撑开挡在自己头顶,飞身跃起,脚尖踏着南诏兵卒的头顶,跃到中年玄士身前。 手起,剑落。 紧接着,一个头颅便掉到了地上,在灰扑扑的地上,打了几个滚。 第八十二章 凭证 城墙之上,无数利箭破空而出,如同密雨一般刷刷而下。 前方二三十丈距离范围内的兵卒,不由发出声声惨叫,一瞬间,便已倒下了一片。 有那反应过来的兵卒立时就要往后退去,然而不过跑了几步便被利箭射中后背,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还有那侥幸避过箭雨的,却被贺令姜手起剑落间,收割了性命。 跟在中年玄士后来追拿贺令姜的南诏小队,约摸着有一两百人,并不算少。 然而箭雨森森,剑气凛冽。 不过转瞬,城门前的空地上,除了撑伞提剑而立的贺令姜,再无活人。 她掀开伞面,抬首望着城墙之上。 “我当真是周人,且是为助姚州而来,诸位可信?” 为首的将领瞧着一身黑衣,又黑巾遮面的贺令姜,不由皱眉。 她确实助他们杀了不少南诏兵卒,可即便如此,放这样一个身份不明还手段甚是凌厉的人入城,也太过冒险了。 南诏那处已然围了姚州城两日,随时可能发动攻城。 面前这个,又不知是否以人命做戏,特意诱了他们,趁机混入城中。 要知道,凭着她的身手,便是要暗中刺杀守城大将,亦是没什么不可能的。 “你可有凭证?”守城将领高高地俯视着站在城门前的贺令姜。 凭证? 贺令姜自然是有的,她这一路来,都是以河东柳家的身份走过来的。 然而如今境遇下,再用这个身份,便不合适了。 有心人只要一查,便能瞧出其中不对之处。 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牌:“我乃临川贺氏的七娘子。” 她当初用柳家的身份,是为了甩脱神宫暗中监察之人,掩人耳目,不想让他们对贺氏一行人到南诏地界的目的生疑。 然而如今,这姚州边境,南诏营内竟有神宫星使甚而宫使在此。 她贺家被那神宫暗中谋算多年,如今沿着线索探查到了此处,又有何说不过去? 便是那神宫之人,恐怕也会误以为,她这一路是冲着神宫而来的吧? 如此,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贺令姜飞身跃起,而后脚下在城墙壁上一点,跃至半高,手上紧接着用力一抛,小小的铜牌从空中划过,跃至城头。 “将军核实便是!” 守城将领伸手按住欲要拉弓射箭的士兵,大掌一捞,便将那枚铜牌握在了掌中。 铜牌精致,其上镂着繁复的花纹,还有贺氏一族的族徽。 临川贺氏,十来年前,也算得是声名赫赫的百年世家,族中人才辈出,又因着前太子妃乃是出自其族风头一时无两。 虽则近年来已然没落于乡野之间,可他也是知晓的。 前些日子轰动整个大周官场的临川私采案,听说可与这临川贺氏脱不了干系。 姚州出事之前,他方从都督处听闻邸报。 私采案乃是镇北王世子裴攸,从北境一路探查至此,而后与临川郡丞、江州刺史彭着以及贺氏一族联手,共同揪出了主导此案的临川郡守柳渊。 此案事涉太子,还有那被圣人斥为邪道的神宫,背后牵连颇深。 贺氏就这么冲出来了,当真是舍得一身剐,敢将太子拉下马。 据闻,太子被圣人勒令在东宫思过,在此案未明之前,不得出东宫半步呢! 而如今,贺家的人,不远千里从临川一路至此,又是为了何事? 他心中思虑万千,面上却不动声色,垂首瞧着独身立于城下的贺令姜。 这位贺家七娘子,可不同一般…… 贺令姜任凭他打量,只抬头冲着他淡淡一笑:“城上城下,难免相距太远。将军若想将我瞧个仔细,不如放我入城了再看?” 守城将领不由一噎。 思虑了半晌,他最终还是下了城楼,大手一挥,沉声道:“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守城将领带着一大队人马,快速出了城门,将立在城门前的贺令姜团团围住。 贺令姜瞧着手持刀枪,一脸戒备地瞧着自己的众人,面上神色却依旧淡然。 她伸手扯下面巾,含笑看向守城将领:“多谢将军亲自出来相迎了。” 是不是相迎,那还要另说。 守城将领瞧着面前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一瞬间怀疑自己被她诓了。 出了一个太子妃的贺家,会生出这样一位相貌普通,几乎叫人过目即忘的小娘子? 他眸光微深,右手也不经意间摸上自己腰间的佩剑。 贺令姜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神情淡然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 “虽则方才说了任凭打量,可将军这般露骨地盯着一个小娘子瞅,难免折了大周将士的威武,我劝您啊……还是收敛些好……” 守城将领一名三十多岁的大汉,竟被一个小娘子这般拐弯抹角地斥责无礼,顿时不由涨红了脸。 搭在佩剑上的手,也跟着一紧。 那处,贺令姜却已又慢悠悠地说道:“出行在外多有不便,难免在面上做了些修饰。将军不会要以貌取人,觉着我这般不像贺家的娘子吧?” 守城将领眸光又在她面上滑过,冷硬地吐出两个字:“怎会。” “可将军这架势,可不像信我的样子。” 他带了大队人马下来,一出城就将自己团团围住,看来是打定主意,若是稍有不对,便将人立时斩杀在此的样子。 守城将领眼中微冷,肃容道:“世家大族的身份凭证,确实是做不得假。只是……身上携带此物的人,可却未必就是贺家之人。” 果然,这姚州城,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方才收到袖中的张宿令牌,手上一扬抛给守城将领:“这枚令牌,乃是方才从那中年玄士身上掉出,然后被我拢到袖中的。” “将军方才在城墙之上一直盯着我们两人动静,应当看得清楚吧?” 守城将领伸手接过令牌,就见令牌上面缀着六星,形如弓矢。 这令牌,确实是他瞧着从那玄士怀中掉出,然后被这女子抢了过去的。 她拿了这枚令牌出来,又是何意? 第八十三章 入城 “将军也看到了,这人使得一手好玄术,如若我未猜错,当是邪道神宫的张宿使。” “便是身处姚州之地,临川的私采铜铁一案,将军想必也听闻了。” “私采之案虽然事涉太子,但背后与这邪道亦脱不了干系,贺氏一族为了揪出祸首,这才循着痕迹到了南诏之地。” 谁料想,南诏却突袭姚城县,掀起动乱。 贺令姜指了指满地伏尸:“将军道,这些人为何要追我至此?无非是我带人烧了南诏军粮,放了姚城百姓,又意图刺杀南诏二王子逻炎罢了……” 守城将领看着倒在地上的百来具南诏士兵的尸体,还有中年玄士那滚到一旁的脑袋,心中一动。 这百来名南诏士兵,或许算不得什么,可以拿来作饵使计。 可有着这般手段的玄士,可不常见…… 当此时,士兵中有人凑近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守城将领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斥候来报,南诏营中确然出现大火,且出了不小的动乱。 他紧紧盯着贺令姜:“既然你说放了姚城百姓,他们如今又在何处?” 贺令姜便将自己先前的安排与他说了:“如今只我一人,将军还盘查得如此仔细,便是姚城百姓逃至城门下,将军也未必放心放人进去。” “既然如此,不若让他们避入山中,也好过在战火中挣扎。” “至于事实真伪,将军只需派斥候去探查一番便可证实,我又何必扯谎?” 确实如此…… 守城将领的疑虑渐去,心中反复思虑后,终于大掌一挥,放声道:“开城门,回城。” 贺令姜在士兵们的团团围簇下,就这般步态悠然地进了城门。 守城将领下马道:“战事一触即发,贺娘子方才在外御敌,杀了不少敌寇,先随人去歇息歇息吧。若是南诏来袭,届时怕是一刻不得歇息了。” 说罢,他便吩咐自己身边之人,带着贺令姜前去休息。 贺令姜微微颔首,她奔波劳碌了一夜,确实需要打坐调息一下。 不过,她还是出言提醒:“银生城主带兵已至,我在南诏军中听闻,今日晌午,南诏应当便会率大军围攻姚州城。” 守城将领心中一凛,约莫只剩两个时辰。姚州将士严阵以待这般久,看来这场大战,很快就要到来了…… 提醒之后,贺令姜便随着引领的士兵朝营帐处而去,在她身后,还缀了十来个佩戴刀剑的士兵。 这是还没完全放心她…… 贺令姜也不在意,任凭他们盯着便是。 守城将领望着她的背影,眼光微眯,而后便匆匆朝都督大帐中赶去。 战事一触即发,都督韩正并未在都督府内,而是同将士们一道住在军营之中。 他此时在推演守城之策。 丁奉进了大帐,先朝着韩正行了一礼:“都督。” 韩正从沙盘中抬起头,问道:“可是有要事来报?” “末将方才得到消息,今日晌午,南诏许是就要攻城了。”丁奉道。 韩正眼中微深,转头瞧向沙盘:“终于……要来了啊……” 再拖下去,若是别处的援兵赶到姚州,南诏这战可就不好打了。 逻炎不傻,岂会不知速战速决的道理? 韩正心中激荡,南诏人多势众又如何?他们这些姚州将士也不是吃白饭的! 他韩某人固守姚州十余载,如今便誓与姚城共存亡!只要他在,就绝不会叫那南诏蛮夷进入姚州城! 韩正转身,就让人为他着甲。 丁奉看着他身上铠甲穿戴齐整,又出声禀告:“末将方才放了一人入城。”说着,他将手中的令牌递了过去,“这是她随身所带的身份令牌。” 韩正将刀剑佩于腰间,接过令牌打量:“贺氏的人?” “是。” 既然他如此说,便是心中确定了。 韩正却不由好奇:“此时正是关键时刻,依着你的谨慎,便是她是贺氏之人,也不值当你冒一丝风险,如今怎地竟放了她入城?” 丁奉垂手,将方才城前之事说了一遍。 韩正明白过来:“你这是瞧中了她的手段?” “是。”丁奉垂首道,“张太守一事,着实蹊跷……” 姚州太守张虔陀虽说不上多么清正廉洁,但为人处世还尚可,更懂得权衡利弊。 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因着瞧中南诏大王子的爱妻,便要强行让人相送,还上门辱骂? 可据太守府中之人所言,这事确然是太守亲口交代的。 只是,他既做了此事,又怎会等那南诏大王子上门算账时,却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 看南诏后来做法,此事定然是南诏之处暗中使了手段,故意为之。 这里面,瞧着还有些术士的邪乎之法。 南诏之地,多巫蛊。 他们从军之人,虽一身血气,不惧那些劳什子邪祟鬼怪之说。 可对方若是在暗处,行什么妖邪手段,他们这亏便吃得莫名了。 贺家七娘子与那神宫邪道的打斗,他瞧得仔细,这位手段可不容小觑。 让她入城,有用! “年纪轻轻,又有这般本事,可当真少见。”韩正暗暗点头,他站起身来,“走,上城墙前,先带我去瞧瞧这位贺家的娘子。” 他当年闲赋在郢都之时,与贺家之人,也算相识。竟不知,没落了十几年的贺氏,在如今的小辈中,还出了这等人物? 此时的贺令姜,方将自己满身的血气收拾了一番,正坐在帐中打坐。 帐外有士兵来报:“贺娘子,都督和丁副将来了。” 丁副将就是先前那守城将领。 贺令姜将内息拢入丹田之处,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掀开营帐,便瞧见一位年约五旬的将领,在丁副将的陪伴下,朝着大帐这处走来,想来便是这姚州的都督韩正韩老将军。 他身着铠甲,步态沉稳,面上神态刚毅自然,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将领。 据闻,这位韩都督,已然镇守姚州十六七年。 这些年间,姚州都未曾出过什么意外,然而南诏这次,着实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本是来上交贡赋的南诏王子,一个突然死了,另一个又反手轻而易举地占了姚城县,还带着大兵围攻而来? 第八十四章 重伤 此时已经天亮,贺令姜便未曾出账,而是立在帐门口,遥遥向韩正行了个叉手礼:“韩都督。” “我晒不得日光,便不出去了。” 韩正心中微讶,却没有多问,而是朗笑着走近:“无妨。” 此时并不是闲聊的时候,韩正此次前来,也不过是想瞧瞧,丁奉口中那个手段不凡的贺氏小娘子是何等人物。 她已经卸去面上掩饰,露出原来的模样。 许是晒不得日光的缘故,这位贺七娘子面色有些过于苍白,然而一双巴掌大的脸上,却是修眉如画,目似琉璃。 这样一位看着纤弱非常的小娘子,竟有那般手段! 韩正敛了笑意,眼睛微眯,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便扑面而来,叫人心中都不由颤上一颤。 贺令姜却连眉梢都不曾抖一下,神情自若地迎着他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一个隐含迫人之势,一个却平和从容。 韩正率先移开了目光,抱拳向贺令姜郑重行了一礼:“听闻贺娘子救出了姚城百姓,韩某在此谢过贺七娘子了。” “都督说得哪里话?”贺令姜微抬右手,韩正便觉一股柔和之力,托起了自己双手。 “我乃周人,既有余力,国人受难,岂能置之不理?” 韩正闻言直起身子,一张刚肃的脸上扬起了笑意:“贺娘子大义。听闻贺娘子擅玄术,如此,后面若有事情,还要多劳贺娘子辛苦了。” 合着这是来拉自己卖力来了? 这位韩都督瞧着一副刚直武将的模样,没想到话里行间,倒是多有狡诈之意。 果然,能手握一方大全的,都不是简单的主。 贺令姜倒也不介意他的心思,毕竟她先前便计划好了,若是刺杀二王子逻炎失败,便直接往姚州城这处来。 姚州百姓既已救出,南诏二王子逻炎也一时杀不得。再加上,她白日出行需得遮掩,还留在南诏大营行事,反倒多有不便。 大战将起,她还不如就此进了姚州城,如此也能相助一番。 神宫之人在此,若是想在城内亦或战场上,施些什么手段,她也好及时防范。 瞧着韩正眼中的期冀,贺令姜叉手回礼,郑重应允:“都督放心,我必尽力而为。” 韩正闻言,终于放下了心。 “南诏即将攻城,我便带人先上城楼了。贺娘子既不便晒日光,可先在帐中歇息,若需要贺娘子相助,我再唤人请你前去。” 贺令姜摇摇头,伸手取过大伞撑开:“我与都督同去吧。” 韩正见她已然撑伞出了大帐,想了想,也便未阻拦。 几人登上城楼,姚州将士已然全都严阵以待,弓箭长枪、火油金汁、滚石檑木等守城所用之物,都早已备好。 空气中凝着一股沉沉的肃杀之气。 贺令姜站在城墙上远眺过去,空荡荡的一片,南诏大军还未行至。 她索性找了处避阳的地方,先打起坐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突闻鼓声阵阵,震耳欲聋。 贺令姜睁开眼,南诏大军,来了! 远处,先是滚滚的烟尘腾空而起,等近了,便瞧见无数南诏士兵,如同潮水一般,浩浩荡荡地朝这处围来。 当先举着的军旗,是银生城的。 贺令姜眼睛微眯。 等到大军走进,便瞧见一骑当前的那名将领,并非原本应当带兵的银生城主,而是他手下的那名心腹——执吴。 成了! 贺令姜眼中一松。 她在昨夜火烧南诏军粮之前,便派了尺廓出营,到那荒草从中去寻被贺峥丢在其间的少城主拓也的心腹。 尺廓精于变化,由他幻作那名心腹的模样,是再合适不过的。 而后,尺廓便能顶着他的模样,到南诏营中,去寻银生城主。 有了银生郡主相助,尺廓便能轻而易举到了银生城主身边,便是连他突然寻来大营的理由,都能由银生郡主给他寻个妥当的。 城中事务上出了乱子,少城主特来派他来请示城主。 至于这乱子是什么,尺廓虽不晓得,可他只要照银生郡主教的说便是。 他也懂些南诏话,简单对答起来,并无什么难处。 而这其间,尺廓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笑,多多地冲着老城主笑。 虽然尺廓很不喜欢这一点,可是,黄父鬼的笑,确确实实是能削弱他人气运的。 只要是被他笑过的人,便会病上一场,要是气运弱些的人,不死也残。 银生城主既身居高位,自身气运自然非普通人所能及。 且南诏人亦通巫蛊,像他这样的人,出行在外,焉能不作防护,以免邪祟侵害? 可黄父鬼是由星辰之力所化,乃半人半鬼之身,并非寻常邪祟。 银生城主身上的防护,虽能抵挡些许,却也无法全然规避。 且这银生城主,也并非二王子逻炎,身边还有玄师贴身跟着,让人不好下手。 尺廓身上还特意带了贺令姜交给的符箓,这符箓亦能削弱旁人气运。 两相叠加之下,不说让他大病一场,但让他倒个霉还是不难的。 于是乎,在尺廓见缝插针地跟着银生城主,时刻笑脸相迎之后,银生城主终于在大军出征,翻身上马之时,一个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当此时,那马匹不知被什么惊了一下。 众人反应不及,竟让马匹一脚踏到了银生城主胸口上,将他踩得吐了好大一口血。 众人顿时大惊,慌忙将银生城主拉出来。 临了出兵之时,银生军的主帅却受了这等重伤,士兵们顿时都视为不吉,心中打起了鼓。 然而,事到临头,二王子逻炎又怎肯容许银生军就这般退却,不上了? 幸而银生城主并未立时昏死过去,他又多许了一分利,这才让银生城主挣扎着开口,大军由将领执吴统帅,按照原计划攻城。 说完这话,他便立时昏了过去。 因着这,南诏大军到达姚州城前的时间,还比原计划晚了两刻。 银生城主倒下,接下来,便是将领执吴了! 贺令姜立于城墙边,看着南诏大军越来越近。 第八十五章 一箭 等到城前约三四十丈的距离时,执吴却举起右手,示意众人停了下来。 再往前去,便是到弓箭的射程范围内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城门前堆成小山的南诏士兵的尸身。 城门头,还悬着一颗早就干了血迹的头颅,风一吹,那颗头颅,便跟着打了个转儿。 一张死气沉寂的脸上,还大睁着两只眼睛,木木地瞅向前方。 是碧云玄师身边的那位玄士! 执吴暗自咬牙,竟然将人如此折辱! 天亮时斥候来报,昨夜前来捉拿刺客的士兵,无一生还,就连那身负玄术的神宫玄士,都折了进去。 碧云玄师一听,便立时怒了,立时让二王子逻炎点兵,立时攻打姚州,势要将姚州城一举拿下,为她的得力属下复仇。 如今,那碧云玄师,便在大军后方坐镇呢。 那晓得,忙中出乱,城主竟不知为何猝然跌下了马匹,还被踩伤不轻。 无奈之下,他只得临危受命。 丁奉瞧着南诏浩浩荡荡的大军,却毫无惧色。 他抽出腰间长剑,高声叱道:“南诏蛮夷,背信弃义!这,便是反复无义之辈的下场!” 说罢,手中长剑直指那悬在城门前的头颅! 城墙上的姚州将士们,都立时执起长枪,跟着喊道:“背信弃义,下场如此!” “背信弃义,下场如此!” 执吴眼中一寒,此时本该是他们以姚城百姓为质,在阵前杀杀对方士气的。 没想到,出师未捷,姚城百姓被人趁乱放走。 如今,自己这方的士兵倒陈尸阵前,叫周人凭白得意。 他抬手高声喊道:“大国不仁,屠杀我南诏王子,如此对待盟国,何以立世?我南诏将士,如今就势要攻下姚州,为大王子复仇!” 说罢,他手下将领也跟着喊了起来。 “复仇!” “复仇!” 这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原本有些低迷的南诏士气,就叫他这般鼓动起来。 贺令姜心中冷哼,大周说他不义,他便反过来指责大周不仁,倒是找的好借口。 执吴倒未曾急着动手,而是侧首看向落在他身后半步的银生郡主:“郡主,该您出手了。” 由银生郡主出手召来带毒的虫蛇,沿着城墙攀援而上,用不着南诏出手,大周将士便能先死伤一批。 如此一来,也能挫一挫周人的士气。 银生郡主微微颔首,抬手捏诀微摇,腕上银铃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在空旷之地算不得响亮,然而却顺着风,一圈一圈地荡开去。 不多时,两旁山林草丛之地,便有密密麻麻的虫蛇,蠕动着身子,爬了出来。 银生郡中口中念咒,双手往前一指,那些虫蛇便以铺天盖地之姿,朝着姚州城墙的方向而去。 这般多的虫蛇,那些周人士兵必然大惊失色,便是忙不迭地倒下火油金汁来抵挡,不过是徒然耗费资用罢了。 然而,这些虫蛇到了城墙前约莫十丈远的距离处,却突然止步不前了。 执吴眉头微皱,回首看向银生郡主。 银生郡主也已察觉到不对,正竭力晃动银铃,口中咒词不停,驭使着这些虫蛇。 奈何它们却好似被一堵无形的墙堵住了去路,就此裹足不前。 “郡主?”执吴皱眉疑问。 银生郡主没有回他,目光紧紧盯着阵前密密麻麻的虫蛇,额角已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过了良久,她才颓然地垂下眸,停止了晃动腕间银铃。 “他们应当事先在城墙前撒了驱逐虫蛇的药物,且用量还不少……” 执吴心中一凉:“郡主是说,这些虫蛇过不去了?” “虫蛇虽能受人施法驱使,可天性却改不了,前面有它们死活不愿靠近的东西,便是我也无可奈何……”银生郡主摇摇头。 “未曾想到,周人竟然提早防着这一招了。事到如今,也只能作罢……” 银生郡主语气之中尽是无奈。 执吴是眼睁睁看着她施法召来虫蛇的,又怎会料到,眼前的银生郡主早与贺令姜站到一处了,如今只是唤出虫蛇做做样子罢了? 既然虫蛇不成,那便真刀实剑地来! 瞧着银生郡主将围在城墙前的的虫蛇召回散开,执吴立时抽出腰间大刀,气势汹汹地往前一指:“众将士听令,攻城!” “冲!” 无数的南诏士兵扛着攻城之具,朝着城门冲去。 于此同时,城墙之上,也有数不尽的利箭如雨,朝着这些冲上前的士兵射去。 未及靠近城门,前面的南诏士兵已然倒下一片。 战场的血腥气,非但让他们退缩,反而更激发出几分狠意来,一个个不要命地往前冲。 巨大的冲车裹着千钧之力,朝着城门撞去,发出沉重的声响,又被掩在士兵们的呐喊声中。 而那些到了城墙之下的南诏士兵们,则架起云梯,飞快地往上攀去。 姚州守城的将士们,立时抛下粗重的滚木、硕大的石块。 只听一阵惨叫,还未及攀上云梯的敌兵已然倒下了一片。 碎裂的头骨,压扁的躯壳,就这般堆了一地,却挡不住南诏士兵前仆后继而来。 灰暗的城墙上,被飞溅而起的血迹,添了一层鲜艳之色。 贺令姜眯眼,看着远远站在后方指挥的执吴。 南诏攻势如此之猛,必须要尽快解决此人才是。 她侧首向丁奉借过一张大弓,而后又取过一支长箭,手上微动,箭尖以及箭尾的位置,便多了两张符箓。 丁奉一名副将,却不得不暂时为她撑着那把大伞。 贺令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又睁开双眼,运足浑身的魂力和内息,缓缓拉开大弓,将弓弦拉至最满。 “咻!” 长箭破空而去,猛然被松开的弓弦在风中发出细微嗡鸣,久久不散。 那长箭,裹着她注入的内息,直直地朝执吴疾射而去。 立于士兵簇拥中的执吴,一抬头,便见一支长箭携着凛冽的杀气朝自己而来。 这箭竟能射得这样远! 他眸中一缩,连忙提起大刀将箭格开。 “噌!” 箭身与刀刃相撞,发出轻微震响,立时偏了方向,朝他侧后方偏去。 而后,便听“嘭”地巨响,那长箭上的符箓竟在他身后炸开。 执吴只觉耳边“嗡”地一声,身下的坐骑猛地嘶鸣,就要向前落蹄狂奔。 第八十六章 身死 执吴连忙拽紧手中缰绳,马儿嘶鸣着竖直了身子,被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马背上的执吴,竭力稳住了身子,才避免被掀翻落地。 他的身后,早已乱了起来。 符箓落到人群中,猛地炸开,巨大的冲力和声响,立时将执吴身后护着的人逼得不由倒退了几步,连带着人倒了不少。 便是银生郡主,也被这声响迫得,连连退了开去。 一时间,尽是人仰马翻之声。 正当此时,两道身着南诏士兵服饰的身影,却悄然靠近了执吴。 执吴好容易才制住了惊马,正想大喝后面的人稳下来,刚回头,余光中却见一道剑光如同弯月,向自己颈间而来。 他心中大惊,一个翻身重重地坠下马去。 然而,他还来不及觉得痛,便见一道剑光又朝自己身上砍来。 执吴连忙打了几个滚,避过这紧接着而来的一剑,提刀将其格开。 他稳下心,正想就势站起,谁料,胸口却猛地一凉,他半屈着膝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 自己的胸口,已然被人一剑刺了个对穿。 而后,只觉后颈一凉,执吴只觉自己的脑袋一下子滚落在地,打了两个滚儿,天旋地转间,便彻底没了意识。 他背后,贺峥收回自己的染血的长剑。 而后一个箭步上前,提起执吴的脑袋,飞身跃上马背,运起内力用南诏语大喊:“执吴已死,银生将士,还不速速退兵!” “执吴已死!” 这声音裹着内力,一圈一圈地散开,传到了高立于城楼上的贺令姜耳中。 她不由微微一笑,跟着放声喊道:“执吴已死,银生将士,还不速速退兵!” 姚州将士们士气大震,也跟着高声喝道:“执吴已死!” “执吴已死!” 本在攻城的银生将士,猛然心头一惊,似被什么东西唤回了神,原先那股被杀意血气的笼罩的双眼,渐渐迷茫起来。 攻城的声势,顿时缓了下来。 韩正抬起右手,原本细如密雨的箭矢也停了下来。 贺峥避开朝自己砍来的刀剑,将执吴的脑袋往银生郡主怀中一抛,便同青竹一道,向前方飞身跃去。 冷不丁地,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入怀,便是如银生郡主这般取过不少人命的,也不禁骇了一跳。 她瞬时就想将这脑袋抛出去,还好及时反应过来,死死地摁住了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城楼之上的贺令姜又射出附有符箓的一箭,逼退了贺峥两人身后的追兵。 他们便朝着城墙这处,飞掠而来。 贺令姜看了眼韩正:“都督。” 韩正会意:“放绳索。” 贺峥两人方掠至城墙前,两道长长的绳索,便从上落了下来,他们立时飞身攥上,借着绳索之力,一个回身将近前想要攀援而上的敌兵砍倒。 几息之间,两人已顺着绳索,飞身上了城墙。 待他们站定,贺令姜这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便是银生郡主的事了。 却说银生郡主,抱着执吴的脑袋,愣了片刻之后,终是将它捧了起来:“执吴将军已逝,银生诸将士听我命令,暂停攻城,退到此处来!” 这声音经由她身旁护从运足内力,齐声喊出,顿时传开了去。 身旁将士刚想开口阻拦,可转念一想,如今执吴将军已逝,这两万南诏大军,也只有郡主能指挥了。 今日出战,先是城主重伤,再是执吴将军丧命,当真是不顺得很! 再这样下去,还不知要出什么意外。 还不如正如郡主所言,暂且撤兵。 战鼓擂擂,从阵前传到后方去。 本在后方压阵的逻炎顿时骂出声来:“怎地?银生这是要退兵不成?” 有了神宫玄师以及银生城主为助,他本来信心满满,能迅速拿下姚州城。 如今,战事开打未多久,执吴便于阵前丧了性命不说,现下银生竟还要撤兵了? 他猛地一掌,拍到了战车的扶手横木之上。 “传我命令,令银生郡主继续带兵攻城,不许后退!” 传令兵立时挥舞着旗子,将他的命令传到前方去。 然而,银生郡主此时又怎肯再听他的命令? 如今,银生城主已然重伤昏迷,将领执吴也已命丧黄泉,这银生大军,正如贺令姜所言那般,到了她手中。 她眼下要做的,不是徒自消耗兵力,去攻打姚州,而是要想法子将这大军牢牢握在手里,回银生去同拓也争个高低。 姚州城便是打下,又如何? 等到大周空出手来,出兵夺回来,也并非难事。 即便届时受到西蕃掣肘,就这般将姚州拱手让给南诏,与她而言,也无甚么好处。 阿爹一直筹划着,要借此为银生城多谋些利益,甚至想着能分一杯羹,将一部分姚州地界拢入自己手中。 可与她而言,与其伸手去够那空口许下的好处,还不如就握住当前,将银生城连同自己的命运,真正地握在手里。 扩张地界,自然是好的。 可又有谁问过,那些被强自征召而来的部落村寨之人,他们可愿意为此没了平静,失了性命? 银生郡主手一挥,鼓声雷雷,银生士兵立时撤转回来,要向后方退去。 如此一来,银生这支前军就转成了后军。 身处后方的逻炎更是气得不行。 他率大军固守后方,本想等银生攻完第一波后,自己再派兵接上。 而今银生军回转,他这处的王庭大军,前也前不得,只能后退。 再加上此战经过这般波折,士气已颓,逻炎不得不命人王庭大军也先行撤回大营,再做商议。 等银生郡主带人回了大帐,逻炎便气冲冲地掀帘闯了进来。 “郡主是何意?缘何突然退兵?” 银生郡主此时安排人手,将执吴的头颅和尸身妆奁起来。 因着要商议后续事情,帐中还坐着银生城中的几位中低层将领。 听到逻炎的质问,她不由皱紧眉心:“为着姚州一战,先是我阿爹受了重伤,再是执吴将军失了性命,连着银生的将士们,都在攻城之时,牺牲了不少。” “二王子这是还嫌银生城不够尽心?”说着,她面上也凝上一层寒意。 第八十七章 撤退 逻炎此时火大得紧,语气中便带着几分咄咄逼人之势:“银生城若是尽心,又怎会突地回转?战前做逃兵,按罪当斩!” 银生郡主面上寒意更甚:“二王子可莫要给我们银生城的将士们扣这般大的罪名!” “你如此说,也得看我们银生城的诸位将领们答应与否!” 她的眸光不着痕迹地从那些坐在一旁将领面上滑过,便见都隐有忿忿不满之色。 逃兵,这罪名和羞辱,可就大了! 带兵作战的,没有人乐意听旁人如此指摘羞辱自己。 更何况,他们阵前失了统帅,乱了军心,一昧攻打下去,也只会损失更重。 此时回转,乃是无奈之下的最佳决策,与逃兵之举,又有何相同之处? 何必要辱人至此! 逻炎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就这般一下触了为将者的底线。 银生郡主掩去眸中闪动的光,眉梢一竖,接着道:“此番情形,我银生已然为了此战牺牲良多。二王子如此指摘,莫非是要我银生将士全都奉上性命,才满意不成!” 她这般揣测,逻炎可不敢认下,先前的那股怒气,也硬是被他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小王并无此意,只是银生城主先前已然同王庭做了约定,此战由银生首攻,王庭大军紧跟而上。如今,银生大军猛然撤退,当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银生郡主冷笑一声,回道:“可二王子也瞧见了,那般情况,银生再不撤军,无人指挥,也不过是让将士们白白送死罢了。” “这银生城的将士,对二王子来说,不过是攻城的器具,可于我而言,却皆是银生子民百姓!断然没有白白送命的道理!” 就是! 一旁的银生将领虽未开口插话,却也不禁心中和道。 银生郡主瞥了眼在座的将领,又转向逻炎开口道:“如今战事方起,我银生便出了这般多的意外,此战已是不适再继续下去。” “等大军稍作修整后,我便会率兵回转银生城去,不再掺和到此事中。” 她话音还为落下,逻炎便已愀然变色:“郡主竟要背弃我与城主先前的约定不成?” “二王子许下的好处,我们银生城可是半点都未曾见着,谈何说得上背弃?” “且约定是阿爹与二王子定下的。”银生郡主语气微转,“即便要履诺,那也是阿爹要做的事。我如今站在此处,只想着如何保全这两万多银生将士,不再做无谓牺牲!” 说着,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阿爹为着征战重伤昏迷不醒,还失了执吴将军,也不知醒来是否会后悔……” 一旁的将领们,内心也不由暗自动摇起来,今日一战,便可见姚州将士,并非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们当初,也是被二王子逻炎这般快地拿下姚城县,而鼓动了起来。 如今瞧来,还是趁早抽身为好。 逻炎瞧着在座的银生将领,竟都是颇为认同银生郡主说法的样子,不禁气结:“郡主就不怕王庭届时问罪?” 银生郡主叹了口气:“即便是王庭,也没有迫着各部强行牺牲将士的道理呀……” 她迎上逻炎即将要喷出火焰来的双眸:“若王庭到时真要追究,就由我一力承担便是!” 南诏虽以王庭为尊,可各部之间亦是各自为政。 他们银生城占据了南诏东部偏北的一块,兵力不小,又与大周边界相近,倒不怕南诏怒极反过来寻他们麻烦。 毕竟,这战,若是胜了,他们该想着如何抵住大周的反攻。 若是败了,更要想法子与大周讲和。 再去内部掀起动荡,凭白便宜了周人罢了,南诏王庭一时可不会这般做。 逻炎不禁攥紧了自己的手心,那一瞬,他甚而想到借碧云玄师之力,想法子将银生郡主给控制住。 可想了想,银生郡主亦通巫蛊之术,这事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反倒会引得银生将士拔刀相向。 若是他们阵前倒戈,王庭大军可就腹背受敌了。 他只得作罢,眼睁睁地瞧着银生郡主派人去安排回转银生城的事宜。 姚州城内,都督韩正不由朗声一笑,将手上斥候传来的书信递给贺令姜。 “果真如贺七娘子所言,银生大军退了……” 贺令姜接过书信,迅速浏览而过,眼中也不禁露出了几分轻松:“没了银生相助,王庭大军加起来约有五万余众。都督估着,咱们能坚守多久?” 韩正抚了抚自己颔下胡须,凝眉深思:“咱们姚州驻兵虽不多,但城池筑得高大坚固。即便南诏人多势众,只要我们坚守不出,多护这城池三五日,当是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银生撤退后,南诏王庭之军却仍然固守于此,看来是势要拿下姚州。” “今日之后,南诏必然更是要强攻、急攻。如果援兵一直不来,姚州城孤立无援,到底能撑到何时,也是未知……”他目光凝重了下来。 贺令姜点点头,戎曲两州被牵制着,无力增援。 现下境遇,也只能希望旁处能及时收到传讯,及时增援了。 南诏八万大军,如今一下子去了三万,逻炎却仍旧不愿就此作罢,一副对姚州势在必得的模样。 想到仍在南诏营中的碧云,她眼中微深,不足一日,就失了一名星使不说,连银生大军也回转不干了。 神宫,可不会让它精心谋算才掀起的风浪、混乱,就这般平静下去。 它既选择以南诏这一战为刃,直指大周,必然会想尽法子,伤了大周元气才是。 贺令姜蹙紧眉心,碧云这身处南诏大营的朱雀宫使,又会怎么安排,才能助南诏迅速拿下姚州呢? 她侧首望向韩正:“都督,我听闻,姚州太守与南诏大王子一事,乃是南诏方面有意为之?” 韩正闻言点头,语气间带着几分愤慨:“先前也只是怀疑,可后来看逻炎行事,必然是早就策划好的。” “这南诏大王子,实则并非是如今南诏王皮罗阁的亲子,而是他的长兄,也就是前任南诏王的遗腹子。” 第八十八章 入瓮 前任南诏王登上王位,也算励精图治,可耐不住,他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兄弟,整日想着要弄死长兄,自己上位。 后来,皮罗阁果真使计杀死了前任南诏王,血洗王庭,这才登上了王位。 对外,只宣称前任南诏王乃是因病而逝,然而这些事,即便做的隐蔽,又怎能瞒得住有心人呢? 姚州这处,既然镇守在滇蜀之界,自然是要想法子将其权势更迭,弄个清楚的。 大王子乃是前任南诏王的遗腹子,本也活不了。 然而,南诏王皮罗阁许是为了彰显自己大度,愣是让他生了下来,还封为大王子,极尽宠爱。 甚而,他还曾说过,自己这王位乃是兄长病重临终前传给自己的,到以后,南诏王位,还是会由他交还给大王子这个长兄血脉。 他此话一出,不知内里真情的,还真当他重情重义呢。 如今,南诏大王子前往姚州,交纳贡赋之时,就这般没了性命。 南诏二王子逻炎转脸就率着王庭之军,朝着姚州攻来,口口声声要为大王子复仇。 说白了,这大王子,不过是个棋子罢了。 活着,可以激励那些皮罗阁身下的王子们,让他们松懈不得,都卯足了劲儿,想方设法地去比拼争夺王位。 死了,还能给个南诏背弃大周的由头。 为了权势啊,一个人总是恨不得生出千八百个心眼儿来。 贺令姜瞧向韩正,问道:“这场意外既然是南诏早就谋算好的,当时在场的人身上,必然有些猫腻。不知都督是如何安排的?” “当时一片混乱,我匆匆而来,也只能立时下令,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扣住。只是……” 说道此处,韩正不禁暗自皱眉:“我从都督府赶到太守府中,毕竟要耗些时间,那暗中施手段,害了张太守同南诏大王子之人,可未必老实等着我前去扣人……” “这两日,我虽一心应付南诏攻城之事,可也派了手下得力之人去审讯这些人。到如今,依然一无所获……” 贺令姜明了他的未尽之意,想来,那有猫腻的人,老早就趁着众人混乱之时,溜出太守府了。 韩正叹息一声:“如若那人出城去,倒还好了。怕就怕,这些人暗中潜伏在城中,趁人不备在紧要处使些绊子。” 如今正是战事要紧处,他这两日反复叮嘱人,一定要加强巡视,唯恐城中被人钻了空子。 贺令姜指尖微微摩挲着手中的纸条,缓缓开口:“如今银生退兵的消息已然传了开去。城中若是还有南诏细作,那些躲在暗处之人,想必也已听闻。” “都督派人守得紧,他们先前未曾找到机会,如今怕是要忍不住冒险一试了……” 韩正闻言,心中紧跟着一动,侧目看向贺令姜:“贺七娘子的意思是?” 贺令姜眼中微深,抬眸对上韩正若有所思的目光,轻轻一笑:“依我看,不如就给他们一个机会可好?” “瓮中捉鳖!”韩正不由抚掌笑道,“贺七娘子倒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们不妨就借着今日机会,故意露出些许破绽,诱那南诏细作上钩,届时将人一网打尽,也省的还要时刻担忧有人在背后坏事。 夜半时分,城楼上还是火把通明,守在城头的将士们个个都打足了精神,以防南诏突然夜袭。 然而在城中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中,却是黑黢黢的一片。 在寂静深沉的夜色之中,有几道身影悄悄从一座破旧的小院中钻了出来,向军中大营以及城中紧要处潜去。 韩正这老头子,最近着实警惕得紧,这军中大营,守得更是严实。 他们留在城里的人不多,即便想做些大事,竟然一时寻不着机会。 然而,如今银生退兵,八万兵力一下子便去了两三万,二王子逻炎处必然着急的紧,想来也不会再等下去,定然会尽快强攻。 他们既然要助南诏成事,此时必然要发挥些作用才成。 黑影静静伏在暗处,等待时机。 许是今夜恰巧赶上了轮值的间隙,竟让人他们寻到了一个空子,轻悄悄地潜了进去。 黑影避开营中巡视的兵卒,一路奔着营中水井处摸去。 城中粮仓以及各处井水,韩正都派人轮流值守,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守着。营中的这几处,定然更是守得严实。 黑影掏出袖中短刃,心中暗下决定,既然寻不到机会,那他们也只好冒险一搏,想法子将人刺杀。 只希望,莫要惊动旁人,让人发现不对才好。 他短刃出袖,刚想潜伏上前,却见那兵卒捂着肚子“哎呦”一声,紧接着便匆匆跑开了去。 他身旁的士兵抱怨了一声,但紧接着就是面色一变,腹中翻江倒海起来:“小五,你今日给我的那包酱牛肉是不是有问题!” 说罢,他也不由收紧了屁股,捂着肚子匆匆往前面黑漆漆的草丛里钻。 黑影眼中一亮,好机会! 他连忙将短刃送入袖中,又掏出一个纸包,左右张望一番见并无巡视士兵,佝偻着身子往井边鬼鬼祟祟靠近。 他屏住了呼吸,展开纸包,就要将其中的药粉倒进去。 然而还不待他将纸包完全展开,一阵疾风袭来,自己只觉手上一空,那纸包就换了个位置,到了对方手中。 他心中一凉,完了,暴露了! 他们这分明是特意露了空隙,好将自己这些人放进来,一网打尽! 黑衣人立时从袖中掏出响箭,就要提醒自己潜到旁处的同伙,却被贺令姜眼疾手快地打落在地。 他顿时恨及,不成功,便成仁! 黑衣人一咬牙,掏出袖中短刃就朝着贺令姜刺去。 贺令姜侧身避开,一掌将其击翻在地,那人被击了个正着,血脉翻涌,不由吐出一大口鲜血。 跟在她身后的几名士兵立时上前,手脚利索地将那人的手脚下巴卸下,押解下去了。 这南诏的细作,审一审,说不得还能审出来些有用的东西来。 第八十九章 合谋 贺令姜低头瞧着手上纸包,展开轻轻嗅了一下,不由皱眉。 是毒粉。 这毒粉气味并不浓,溶到水中,虽不至于能立时致死,却也能叫服用者上吐下泻、腿脚发软地站不起身来。 营中的炊饭饮水,皆是取自这几处水井,届时将士们一个个都倒下,这偌大的姚州城,又由谁来守? 她将纸包收好,这才转身回了大帐。 不多时,便听到兵卒来报,营中其他几处,也都将人捉着了。 贺令姜同韩正一道瞧着从那些细作身上搜下来的东西。 看到摆在案上的几道黄符时,她眼中不由微眯,语气肯定地道:“这些是神宫的人。” 南诏人可没有随身带着黄符的习惯,特别是,有的黄符周边,还绘着繁复的花纹,不正是那神宫特有的标志? 这些神宫之人,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贺令姜拂袖,将那些符箓扫到一旁,而后伸手取过桌上的号箭。 这号箭有两色,一个是方才黑衣人想取来发射,却被她打落的。 贺令姜取的,则是另外一种。 她将号箭递给丁奉,开口建议:“丁副将不妨让人去靠近城墙的偏僻处,将这号箭引响。” 丁奉了然。 正如姚州派了斥候,南诏大营外想方设法去打探消息,这姚州城外,也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伏着南诏亦或那神宫的人呢。 引了这只号箭,也好叫他们放宽了心。 没过多久,姚州靠近城墙的偏僻处,便有几道白色的光芒窜至空中,在苍穹中无声闪了数息,才暗淡下来。 贺令姜站在帐前,抬头瞧着暗沉天幕上的光芒消散,回身同韩正道了一声,这才往自己帐中而去。 南诏处今日失了银生近三万将士,逻炎怕是还在重新定策,未必会立时攻城。 贺令姜盘膝坐在榻上,闭目调息。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亮。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大帐之中,正静静坐着一个人,在还带些昏暗的帐中,身影如剪。 瞧见她睁开双眼,那人也跟着瞧过来,冲着她得意一笑,露出一口牙。 贺令姜神色平静,缓缓开口道:“你回来了。” “你怎地一点也不惊讶?” 尺廓的自得之色顿时僵住了,要知晓,他们黄父鬼出入什么地方,向来都是无声无息的。 她睁开眼就瞧见自己在这处,不该先是惊诧,然后再自省自个儿大意了么? 贺令姜下榻,趿上鞋子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觉着我这营帐,还真这般好进?” 尺廓化作一缕幽烟飘进来,外头的士兵们是不晓得,可他方进了帐子,便触了贺令姜设下的阵法了。 只他自己不晓得,一心要惊贺令姜一跳罢了。 “那怎地不早说话?瞧瞧我,为了不打扰你练功,可是枯坐了许久。”尺廓这下子可是彻底收了面上自得之色,抱怨道。 贺令姜不由好笑,放下手中的杯子道:“你难得坐的住,我还能不给你这个机会?” 说罢,她转而问道:“银生郡主处安排好了?” “好了好了。”尺廓嘟囔道,“就知道你记挂着这事,我这不一做成,就回来给你报信了?” 他拎过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水,头一仰,就全部下了肚。 尺廓先前化作银生少城主的那名心腹,卯足了气力才让银生城主倒了个大霉。 而后,银生郡主说要率领大军回去,他自然也要跟着走。 且在半道上,干出了换药谋害银生城主的勾当,被银生城主身边的近侍撞了个正着。 这下人赃并获,可还能推得了? 他们当即就将人压到了银生郡主还有军中诸位将领面前。 银生郡主自然是大吃一惊,只道这人是奉少城主之命,来同城主禀事的。 想到城主就是这人出现之后,才出了意外,众人不得不怀疑其真正目的。 那人见自己已然无可辩驳,击伤押解着他的人,就挟持了银生郡主,让人放他离开。 城主病重昏迷,执吴将军也没了,要是再失了郡主,那可是要真正一团糟了。 好歹,先前收服镇压那些村寨部落时,他们不少人都曾跟着郡主并肩作战过。 众人没有法子,只好暂且让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唯恐他伤了人。 可那人实在狡猾,竟然在即将脱身之时,就要取银生郡主性命。 幸而她及时避开,又借银蛇脱了他的掌控,众人这才一起将这人拿下。 不成想,打斗之间,那人身上竟然掉下一封密信,乃是姚州都督韩正写给少城主拓也的。 只道,此战两人合作甚是愉快,等到姚州之围解除,定然会再奉上厚礼,恭贺拓也登上城主之位。 众人顿时哗然,合着先前种种,竟是少城主与姚州都督合谋而成? 一个除了城主,便能安然无忧地登上城主之位。 毕竟城主如今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少城主拓也想上位,少说还要再等十来年。 另一个呢,则趁机逼退银生大军,为姚州谋得喘息之隙。 众人心思顿时纷繁起来。 而执吴手下的将领,则是愤慨冲天:“将军若是因奸人算计丧命,吾等必然誓死为他讨回公道!” 银生郡主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将人安抚下来。 到了夜间,尺廓才从被关押的地方,偷偷溜了出来,将真正的拓也心腹替换了进去。 事情是尺廓顶着他的样貌做的,他届时便是开口道自己无辜,也是枉然。 这口黑锅,只能给他还有那少城主拓也背。 拓也当时派出心腹跟踪银生郡主时,怕是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事情竟会变成当下这番境遇。 “这遭辛苦你了。”贺令姜笑眯眯地又为他倒了一盏茶。 银生郡主的事情,到此也算告了段落。 银生城主昏迷,将军执吴已死,这两万余大军也到了她手中,便是少城主拓也那处,她也设计了一口大锅落到他头上。 这般好的机会,银生郡主若是还抓不住,那真是枉费了她自己这么多年跟着银生城主出生入死,收服部落的那些手段。 尺廓扬起下巴,接过贺令姜递来的茶水:“你教给我,让我给银生郡主解咒的法子,也是糊弄人的吧?” “我瞧着,她可没中什么缚魂咒。” 第九十章 阴兵 贺令姜低头呷了一口茶水,老老实实点头:“没错。” 缚魂咒是害人之术,亦是玄门禁术,擅自使用,是要受反噬之力的。就她当下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可不敢轻易去用。 她当时不过是用了另一种秘法,牵动了银生郡主的神魂,作出对她施了缚魂咒的样子,让银生郡主误以为自己中咒,不得不配合她行事罢了。 尺廓不由哑然,长久之后才感慨:“贺令姜,你可真是,真是……” 他憋了半天,还是没敢把那个词吐出来。 “真是无耻?”贺令姜见他要说不说的样子,索性自己说出来了。 她可真有自知之明…… 尺廓连连点头,迎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头上顿时一僵,立时又不动了。 “我没这么可怕吧?”贺令姜不禁失笑。 尺廓摇头,心中却更加下定决心,以后可万万不可随便得罪贺令姜。 能以魂魄之体,寄居已死之躯,且还能以魂力支撑着躯体如常,果然不是一般人,也不是一般鬼。 她这身玄门手段便不说了,便是心思,也能转个万八千道。 同她一比,自己这只百年老鬼,倒是显得忒天真无邪了。 贺令姜也无意猜他心中又在怎么念叨自己,只悠悠然叹道:“我可未曾说过,自己是那等光风霁月、含霜履雪的人物......” 她这么多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浪荡江湖。 除妖驱邪之时,见识过鬼性,也瞧了不少人心,诛过鬼怪,也取过人命。 她啊……可不是什么正直磊落之人。 那一瞬,尺廓觉得,她身上似乎笼了一层淡淡的伤感,朦胧如雾。 他摆了摆手,笑着道:“做甚定要做众人口中的那类人呢!瞧瞧那些玄门正统,整天端着自己,累得慌!” 他先前那么说,可没有指责她欺瞒银生郡主的意思。 毕竟,两者天然立场不同。 更何况,贺令姜这般做,是达成自己的目的,助了姚州,可那银生郡主也算得到自己想得的东西。 “你这般样子就挺好。我平白活了百年,行事倒比不上你良多。” 尺廓难得夸赞她,贺令姜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阿满同另外两名贺府护从,也离了银生大军的队伍,回到了姚州城中。 银生郡主也道派人去办事,对着她身边的几名不显眼的护从,旁人自然也不会上心。 而逻炎这处,得了城内传的讯号后,白日却未派大军猛攻,而是派出几支队伍到城门前叫骂挑衅,亦或做攻城之态。 丁奉低头瞧着城下的兵卒,眼中微沉。 这是南诏的计谋,就是借这些兵卒,消磨守城将士的士气和精气神。 他们这般时不时佯攻一次,满城的将士便得始终绷着一根弦,丝毫松懈不得。 丁奉抬手下令,让士兵们间隔着轮流歇息,以免被耗去了全部心神。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光亮终于消失在天际。 夜,越来越深,天空被抹上浓郁的黑色,沉沉的仿佛要坠落下来。 深沉的夜色中,突然有鬼哭神嚎之声从远处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逐渐变得震耳欲聋,哀鸣遍野。 夜风卷过,城墙之上的将士竟觉得有些发冷起来。 抬目望去,黑漆漆的一片,不见人形,但那嘶厉的嚎声却在耳边越来越近,似有千军万马,穿过浓浓黑夜浩浩荡荡而来。 齐刷刷的脚步声踏在大地上,发出的震动,让人的心都不由跟着一颤。 “敌袭!”丁奉立时挥手喝道。 一旁的士卒这才反应过来,抡起鼓槌敲响了战鼓。 一时之间,鼓声雷雷,号角声声,城墙上,城池中,顿时如临大敌,一下子紧张喧闹起来。 灿灿的火把,点燃了整个城墙上方,也映照处城前数丈范围内的情形。 黑夜之中,那支不知名的队伍终于越来越近。 然而,那支大军却没有任何火把,黑漆漆的一片,让人看不清楚形容,只无数点暗红的幽光悬在半空中,向着姚州城逼来。 耳边是萧萧嘶厉的嚎叫,眼前是瞧不着人形的幽光,这种情形,如同有无数鬼兵从天而降,要将姚州城吞噬殆尽。 城头之上,举着火把的兵卒手上不由一抖。 丁奉眼中一沉,厉声道:“稳住!不过是装神弄鬼之辈罢了!” 城头之上的将士心中顿时一定,是呀,他们乃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身上都是血气,怕什么鬼怪! 黑漆漆的大军越来越近,丁奉估算着距离,而后大掌一挥:“放箭!” 霎时间,数不尽的箭矢便向黑夜之中的敌军身上射去。 然而,这夜色之中,除了那无孔不入的如鬼嘶嚎,还有越来越响亮的行军步声,竟无任何被利箭射中的痛叫哀吟传来。 太反常了! 握着弓箭的士兵不禁汗湿了掌心。 站在城楼上的贺令姜,也跟着蹙紧了眉心。 敌军迫得越来越近,身形也在城头火光的映照下,逐渐显现出来。 只见当先一人,身骑高头大马,着暗黑灰色铠甲,一张面皮罩在头盔里看不清楚,只有眼眶处,发出两团暗红色的幽光,如同要噬人一般。 而他身后,拥着数不尽的兵卒,形容都与他别无二致。 一眼望去,除了黑漆漆的身形,便是眼眶处悬着的两团幽光。 丁奉眉心一跳,手上再一挥,数不尽的箭矢又刷刷朝着他们射去。 然而这利箭射到他们身上,不过一声闷响,便跌落在地,那些身着黑甲的兵卒,又继续齐步向城门处逼来。 行走之间,凄厉的嘶嚎又从他们口中发出,暗沉的苍穹之上,不知何时卷起了一片云团,停在了姚州城上方。 风起,云却不散。 随着那云团越凝越大,突然,一阵刺耳的桀笑突然从云头传出。 紧接着,阴风一卷,便有无数道灰白的鬼影向城头袭来。 鬼影所过之处,城墙上的火把顿时“噗”地一声熄了下去。 城墙下方,亦搭起了云梯,那些身着黑甲的兵卒携着鬼影,就要向城头爬来。 “是阴兵!” 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声,城头顿时骚动起来。 ------题外话------ 手头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明天开始恢复双更~ 第九十一章 火烧 燃烧的火把光芒撒下,对方一面鬼旗迎风招展。 看那些攻城士兵身上的服制,确然并非南诏今朝所有,瞧着倒像是出自一两百年前的滇国。 前朝之初,姚州地界并非中原王朝所有,乃是由滇洱之地部落统御。 前朝为了争夺此地,曾命十万大军攻下姚州。 固守此地的将士百姓誓死不退,于是前朝将领便下令屠杀全城,一时哀嚎漫天,惨绝人寰。 此后,滇国主动退避数百里,默认此处归了中原王朝。 然而,不知何时,这姚州境内却开始有了鬼兵的传闻。 说是当夜幕降临之后,便能听到远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兵马声。 如果细看,却只能看到一簇乌黑的云向前延伸着,如同拥着千军万马一般,刀光剑影重重,逐渐消失在远方。 每每到了夜里,城外还会传来兵马经过的声音。 这些古老的传闻,不少驻守姚州的将士都曾听说过。 只是这已经是一两百年前的事情,当初屠城的前朝王权也已然覆灭。 今者不过是当作几句鬼怪戏谈罢了。 然而眼前此情此景,不正如传闻中所言那般! 姚州城头的兵卒,心中不由一怵。 所谓阴兵,乃是由鬼魂组成的军队。 这些鬼魂,都是在战场上悲惨死去的将士。因为怨气不散,死后魂灵依然陷于战场之中,保持着生前打斗的姿态,杀意不改。 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这些阴兵就会出现在生前的战场之上,继续作战,一如生时。 看着那些被箭矢射中,却依然无知无觉的身影,还有城墙周围那些四处乱卷的灰白鬼影,城楼上的兵卒们都不由狠狠咽了口唾沫,握着武器的手,也跟着颤了颤。 城楼上的火把,被灰影卷灭,原本通明的城楼,逐渐暗淡下来。 城墙下方的敌军正搭了云梯,就要往上攀爬,耳边是铺天盖地的鬼哭神嚎之声。 贺令姜运气内息,大声喝道:“哪有什么鬼兵!不过是唤了些孤魂野鬼,配着些障眼法子,动摇人心罢了!” “诸位可莫要被眼前景象所惑!” 说罢,她手上一动,便甩出几张符箓朝着城楼上的灰影射去。 “滋”地一声,几道本要卷向士兵脖颈的灰影,顿时消散了去。 “瞧,便是这些孤魂野鬼,也无甚好惧的!诸位定心应战,这些交给我对付便是!” 接着,她转头喝道:“阿满,护住火把!” “是!”阿满立时应道。 她照着贺令姜所教,从袖中掏出符箓,口中念咒,抛向火把周遭。 随着她的动作,那些本在鬼影卷拂下要熄掉的火把“噌”地又跳了起来,看着竟比先前还要明亮几分。 暗淡下来的城池,一下子又灿灿起来,将下面想趁机攻城的黑影,映照出来。 贺令姜甩出一道符箓下去,符箓轻飘飘地贴在了攻城士卒的额间。 那士卒被一道符箓贴到面前,先是一愣,而后便若无其事地扯了下来,继续扶着梯子往上爬。 贺令姜眼中一眯:“贺峥,投石!” 贺峥闻言,立时运气内力,搬起一块巨大的滚石,朝着城墙下的黑影狠狠投掷而下。 巨石携着千钧之力,从上落下,只听“咔哒”一声,脖颈断裂的声响便旋即被淹没在充斥四周的鬼嚎声中。 当先的敌方兵卒被砸了个正着,脑袋一歪,鲜血顿时从勃颈处崩裂出来,巨石带着他的身子继续向下压去。 他身后的将士顿时倒了一片,被巨石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映着城楼灯火朝下看,可以隐约见倒在地上的兵卒,已然没了气息。 贺令姜垂首瞧着城下,冷声道:“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没有死不成的道理。” 一旁的丁奉顿时眼中一亮,这些人并非阴兵,果然是装神弄鬼。 他顿时振臂高呼:“大家瞧见了,这所谓阴兵,不过普通兵卒假扮而成!一块滚石,便能砸死!” “诸将士听令,杀!” “杀!杀!杀!” 铺天盖地的喊声从城头响起,将方才低落的士气一扫而空。 瞧见贺峥那一石将几名敌军砸得没了动静,守城将士心中大定,精神顿时昂扬起来。 滚石、檑木、金汁…… 数不尽的杀器,全都朝着攻城的敌军头上招呼去。 对方一个一个倒了下去,再无先前那般杀不死的骇人气息。 然而,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杀了一群还有一群,密密麻麻的敌方兵卒从后方补来,踩着同伴的尸身继续往城墙攻去。 不知他们身上做了什么防护,弓箭射不死他们,照此下去,这城墙必然要被他们攻破。 韩正挥着大刀,向一名爬上城墙的兵卒砍去。 “噌!” 大刀砍到他身上,却只留下一声闷响,让那人歪了歪身子,险些从云梯上掉落罢了。 一旁的贺令姜双眸微凝,抽剑向那人颈间砍去。 细薄的剑身正好贴着他的脖颈而过,将脑袋齐刷刷地割了下来。 圆圆的脑袋顿时飞了出去,那人一愣,而后没了脑袋的身子便向后跌去。 贺令姜此时却手一伸,揪住那人的身子。 “贺七娘子……”韩正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伸手同贺令姜一道,将那人尸身甩到了城楼上。 紧接着反手一刀,将又爬上来的敌军头颅砍掉:“直接砍脖子!” 一旁的守城将士见状,也都立时对准了敌军脖颈。 只是,这种境况下,速度便要慢上许多,有时,自己的刀剑还未砍到对方脖颈,便已命丧他人刀下。 瞧着那些先前还曾与她说话的兵卒,转瞬失了性命,贺令姜眼中微冷,她高喝一声:“退后!” 而后,袖中便甩出几道雷霆符,符箓贴着方爬到城墙上的敌军炸开,将人都掀了下去,才暂且缓了这波危难。 她立时回身,蹲了下去,扒开方才被她扯到城墙之上的尸身衣衫。 黑色的军服里,是暗灰藤条织成的铠甲,轻便却刀枪不入,斧钺难伤。 贺令姜凑近铠甲轻嗅,一股浓郁的油味冲入鼻腔。 果然!是山中藤条经由油泡,才编织的铠甲。 韩正也明显发现了其中玄机,眼中一亮,立时站起身来,高声令道:“诸将士听令,火烧敌军!” 第九十二章 鬼王 韩正说罢,自己立时高举火把,向着攀援到城头的南诏兵卒燎烧而去。 “滋啦”一声,那兵卒如同干柴遇火,整个人顿时烧了起来,不过转瞬便化作火人,掉落城墙下去。 其他守城将领,也连忙照着跟上。 一时之间,滚石,裹着火油的檑木,都朝着城墙下袭去。 数不尽的火箭,也如漫天流星,朝着源源不断补上来的南诏兵卒射去。 这一回,箭矢可不再如先前一般轻飘飘地伤不得人。 火箭上身,那些身着藤条铠甲的南诏士兵,顿时全都燃了起来。 城墙之下,顿时化为一片火海,先前那股故作的鬼嚎之声渐弱,铺天盖地的哭叫之声顿时传了过来。 城楼之上悬着的那团黑云见状,顿时厉声嘶叫,数不尽的鬼影,从云头顿时扑下,朝着城楼上的将士们扑去。 这些鬼影,比先前,可要厉害许多。 纵然守城将士身上本就带着铁血之气,旁边又有贺令姜相助,仍然难免为鬼影所伤。 不过刚学玄术几个月的阿满,顿时有些支撑不住。 贺令姜飞身而上,一掌将那些围着阿满的灰影击散,而后扯开腰间锦囊,放出了尺廓。 “这些可都是恶鬼,够你吃个痛快了!” 尺廓幻成半透明的人形,悬在半空,看到灰影所过之处,不由吞了吞口水。 这一路行来,贺令姜不过是偶尔为他捉只恶鬼解解馋,这般饕餮盛宴,可是见所未见。 看这些灰影魂魄气息,当是害了不少性命,炼了许久才成。 这样吃起来,才够嚼头! 不等贺令姜再说,尺廓已然扑飞上去,大口一张,就吞下了几道灰影。 一旁应付得手忙脚乱的士卒,顿时松了口气。 黑云似乎注意到尺廓所为,顿时暴怒起来,阴风卷过,几要将城头火把全数扑灭。 贺令姜抬头瞧着黑云,眼中微深。 她取过弓箭,咬破指尖凝出几滴血液,而后捏诀在箭身绘了一道极其繁复的符箓。 泛着金光的符箓悬在半空中一闪,便印入了箭身消失不见。 她右脚微撤半步,而后手上运起内息,拉弦,满弓,瞄准。 “嗡!” 箭矢已然化作一道流光,朝着黑云射去,只余弓弦兀自颤动,久久不散。 那黑云悬得本就不高,贺令姜这一箭,直射正中。 金光在黑云之中猛地一闪,霎时照亮了半个天空。 黑云上传来一声吃痛,紧接着便滚下一个黑漆漆的身影来,稍显狼狈地落在了城头上。 那东西周身的黑气凝得极实,身处夜色之中,却有种比夜色更深之感。 浓郁的气息,裹着沉沉的死气,逼得周遭的将士,不由连连后退。 那东西冷冷桀笑一声,便掀起一股黑气,向周边将士扼去。 呼吸之间,已然有人命丧黄泉。 贺令姜眼中一缩,手上结印,结出一道圆形符印,猛地向那黑影袭去,将它又即将出手的杀招挡了回去。 整个人亦飞身而上,持剑朝它刺去。 她这一剑,注了魂力,黑影被她剑上强横的魂力所迫,竟不得不连连后退,从城头退了开去。 贺令姜反手抽出背后大伞,手上一甩伞面应声而开。 她脚上往城墙上轻点,便跟着跃了下去。 韩正见状,一颗老心脏不由提了起来,见她无恙落地,这才松了口气,提刀继续杀敌。 黑影方落地,身上浓郁的黑气,便卷起一阵杀气,逼退了周遭的南诏士兵。 不等贺令姜近前,便伸出利爪,朝她袭来。 就是这人,命那黄父鬼吞了自己召来的恶鬼,又迫得自己跌落云头! 贺令姜还未站稳,便见一只利爪朝自己抓来,那利爪迎风而长,黑漆漆地似是沾满了剧毒。 她立时将头顶大伞甩到前方,挡过这一击。 利爪抓过伞面,发出利刃刮过石面的刺耳声响。 贺令姜不由暗庆,幸而自己这伞面用材甚好,后来还特意用了多道符箓加固。 否则,可经不得自己这般造。 她手上撤力,脚下微旋避开黑影。 那黑影见一抓不中,浓郁的黑气中突然闪出一双暗红的眼睛来,死死地盯住了贺令姜。 里面的怨毒,似是恨不得将她立时生吞活剐了。 紧接着,它仰天嘶吼一声,周身便突地暴涨起来,杀意死气刮得人面皮发疼。 城楼上尺廓未及吞噬的恶鬼,全都被它召回,融入他的魂体之中。 附近的荒野之中,也浮出无数幽魂,鬼影重重,朝着它这边而来。 是鬼王! 贺令姜眼中微眯,将大伞收回背后,心下也更是慎重。 它这般模样,可不是当初混迹在明月湖茜娘能比的。 眼前这只,明显吞噬过许多幽魂厉鬼,又经过修炼,实力可非同一般。 贺令姜往剑上绘了几道符,而后不等他吞噬完周遭鬼魂,便提剑朝他砍去。 她这一剑,乃是凝了除妖诛邪的符力,一剑破去,鬼王身边笼着的黑气瞬时如同被撕开一条裂缝。 那些气息微弱的幽魂,只被剑风扫到,便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鬼王见状大怒,强自运力挡下这一剑。 这一剑未能将其立地诛杀,也本在贺令姜意料之中。 毕竟是鬼王,可不是一剑便能诛杀的。 她腕上微动,剑身一转便换了个方向,继续向它连砍了几剑。 剑剑落到黑影之上,这其间力道,虽则被它强行挡住,然而鬼王周身黑气眼瞧着就这般一点点稀薄下去。 鬼王嘶吼一声,大地顿时颤了一颤,霎时间阴风大起,鬼声重重,铺天盖地般朝着贺令姜袭来,似要将其碾杀在其中。 黑影也瞬时涨了几分,虚空之中突然涌出千万只利爪,在那声嘶吼中,从四面八方朝着她抓来。 贺令姜一剑划过头顶,破开虚空,而后反手将含光剑收回伞中,脚下重重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便向上飞身跃至半空。 紧接着,她整个人倒立而下,双手合掌,拇指交叠,而后迅速翻飞结印。 虚空之中,顿时显出一圈半丈见方的圆形金符。 不过一息之间,那符印便于半空盘旋着愈发宽广。 贺令姜眼眸一眯,右掌猛地向下一拍,符印便以雷霆之势,向下方的黑影压去。 第九十三章 朱雀 “轰!” 一声巨响,那道先前还死气浓郁的黑影,一下子被拍扁在地。 鬼王的魂体,先是猛地一颤,而后便丝丝缕缕地溃散开来,周身的黑气愈发浅淡,甚而隐隐呈出几分灰白之色。 “尺廓!”贺令姜朗声唤道。 尺廓立时闻音知意,将自己的身形也展开,愈变愈大,而后他大嘴一张,鬼王身上流泄而出的黑气,便被他吸入腹中。 鬼王大惊失色,它如今魂体溃散,鬼气外泄,如何挡得住这专食恶鬼的黄父鬼猛吸? 若是在平日,它自是不怕黄父鬼。 便是他喜食恶鬼,但却是拿自己这般修炼多年、睥睨一方的鬼王没有什么法子的。 可如今,自己被这玄士一道符箓竟然击得魂体溃散,再不及时固魂,只能就这般消散于世间了。 眼瞅着黄父鬼正贪婪地吸食着自己身上的鬼气,而那玄士长剑在手,似是下一瞬就要再给自己补上两剑。 深觉自己鬼命难保的鬼王,用尽仅余之力,化作一道灰白的光影,向南诏后方逃去。 尺廓手上一动,就要将它拦下,刚伸出的手却被贺令姜按了下去。 “别动手,跟着它!”说罢,自己已然运起轻功,提步缀在灰影身后。 那灰影哪里还顾得着身后是否有人跟着,直接朝南诏藤甲军后方而去。 贺令姜避开向她砍来的刀剑,亦紧随而上。 藤甲军后方不远处,有一座山崖,此时碧云就高踞在此,盘膝坐在山崖之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战场局势。 灰影瞧见她的身影,顿时飞身卷了过去。 碧云伸手将它收起,眉头一竖:“当真无用!怎地伤成了这般模样?” 她擅驭鬼之术,这鬼王,更是她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因着今夜一战至关重要,她才将它派了出来,自己择寻了一处,远远操纵。 这鬼王,乃是她特意以秘法豢养的,助它吞噬无数鬼魂才修炼而成,其间耗了不少气力。 不成想,竟被人伤成这般,连魂体都溃散了大半。 碧云大怒,顿时想到了那名将张宿斩杀的女子。 贺令姜,贺家七娘子! 她双眼微厉,贺家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先是谋取贺氏铜符的玄阳折在了贺家人手中,而后那私采铜铁案被爆出,后面依然少不了贺家人的身影。 到如今,竟然嚣张到了她面前来! 那个安居乡野的贺氏一族,任神宫谋了数条性命的贺氏,何时变得这般厉害? 她正想开口细问,一道符光如同流星过隙,便向自己袭来。 她立时俯身下腰避开这一击,而后迅速站起身来。 而后,便见一道人影,在冷冷夜色中踏着山崖,飞快地攀援而来,不过一个眨眼,那人便飞身上了山崖,与自己相对而立。 黑云鬼影散去,此时,空中露出一道如镰的新月来,冷冷的月光穿过薄薄云层洒下。 “贺、令、姜!”碧云眼中恨意闪动,眯眼瞧着月下而立的少女。 看其形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除了长得格外好看些,与旁的小娘子,瞧着并无什么不同。 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个瞧起来柔弱之至的小娘子,多番坏了神宫大事。 贺令姜下巴微扬,淡淡回道:“幸会,朱雀宫使。” “你知晓我的身份。” 碧云心中杀机顿现,看来她此行又是冲着神宫而来。 她手上微动,守在四周的士兵,便持着刀剑朝着贺令姜砍去。 贺令姜一剑荡开剑气,将人震开,而后唤道:“尺廓!” 隐在她身后的尺廓立时显出身形来。 碧云见状不由一惊,这是什么鬼怪? 缩在她袖中的鬼王顿时道:“这是黄父鬼,爱食厉鬼,你可得当心些。” 黄父鬼! 碧云心中大呼倒霉,那此鬼可当真是她的克星,她素来所擅的,便是驭鬼之术。 若是放出一只,被他吞噬一只,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本来想要召鬼的动作一顿。 贺令姜瞥见她的动作,心下了然,微微侧首对着尺廓道:“这些兵卒便暂且交给你解决了。” 她目光沉沉,看向碧云:“我且向朱雀宫使,领教几招。” 尺廓方跟着她,吃了个大饱,如今有机会活动手脚,自然连连点头。 他凝成实体,冲向提着刀剑围来的士卒。 贺令姜反手抽出背上的含光剑,提剑便向碧云刺去。 碧云亦抽出腰间长剑,迎了上去。 贺令姜的剑道上算不得最顶级的,然而这以剑杀人之术,她用得当真是娴熟。 碧云之所以能稳居宫使之位,靠的是自己的驭鬼之术还有谋略,在剑术上,当真是比不得她。 这般打斗了十几个回合,倒被贺令姜逼得连连后退。 她瞧瞧了已经被南诏兵卒团团围住的尺廓,眼中微动,而后一掌击向贺令姜。 贺令姜亦伸手与她两掌相击,碧云借机后退几步,稳住了身子。 紧接着,碧云便结印念咒,一阵阴风刮起,方才还露出形状的新月,再次被乌云遮挡住。 山崖之上,陷入黑暗之中。 紧接着,只听呜声大起,黑夜里显出无数缥缈的鬼影来。 她还是召了恶鬼为助,在碧云的指挥下,这些恶鬼嚎叫着便向贺令姜撕咬而去。 世间鬼怪,多惧光喜阴,吸食活人阳气为补。 碧云要做的,便是让这些恶鬼去扑上去,想法子去吸食贺令姜身上的阳气。 双拳难敌四手,单人也难抵众鬼。 碍于贺令姜先前对付鬼王的手段,碧云也不让那些恶鬼上去取她性命。而是驱使着它们将贺令姜团团围住,趁机吸食她身上阳气。 这足以铺天盖地的恶鬼们一同扑上去猛吸,便是身手再高的玄士,也难以挡得住。 只要阳气渐弱,生机稀薄,她这名玄士,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如今趁着尺廓被南诏士兵围着,顾及不得此处,碧云放出大批恶鬼对付她,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然而,等到群鬼将贺令姜围住,卯足了劲儿去吸食她身上阳气之时,却吸了个空。 她身上,哪里又有阳气可言? 死气还差不多! “你不是人!”碧云心中大震。 她与贺令姜打斗纠缠许久,竟然不曾察觉。 若不是这些恶鬼运起魂力吸食时,却从她身上感知不到丝毫阳气,旁人又怎会想到这么一名玄士,身上却无生机? 遮掩得当真是毫无纰漏! 贺令姜“啧”了一声,不高兴地道:“打不过,可不兴骂人的。” 第九十四章 雷霆 碧云不由一噎,而后冷声道:“你知道我是何意!” “没想到,堂堂贺家七娘子,竟是一具行尸走肉!”她双眼微眯,“你到底是何人?偏要处处与我神宫作对?” 先前的贺氏,可没出那般多的幺蛾子,如若贺家七娘子真是这般人物,玄阳的手段怕也起不了作用。 眼前这个,到底是哪来的厉鬼! 贺令姜眼睫轻颤,抬眸看向碧云,语气平和:“正如你所知,我就是贺家七娘子,贺令姜罢了。” 她并指轻轻抹过右手提着的含光剑,指腹被锋利的剑锋割破,划下一道血迹来,口中却悠悠道:“至于那作对之说……也许咱们命中有缘,注定相看两相厌?” 碧云脸上一厉:“莫要与我打玄机,真正的贺家七娘子,绝无可能有如此手段。” “呵。”贺令姜冷笑一声,“不信便罢了。” 真正的贺七娘子,是被神宫之人取了性命,而她这个贺令姜,也是栽到了神宫手里。 如此,可不是有缘的很,且还都是恶缘! 她眼中寒凉,手腕一转,提剑将围在四周的恶鬼砍散,便飞身继续向碧云扑去。 剑气森然,竟比先前还要凌厉几分。 碧云立时召了无数恶鬼缠在贺令姜周身,虽伤不得她性命,然而这般多的幽魂鬼魄,绊绊她的手脚却是不难。 趁着贺令姜提剑砍向恶鬼的时机,碧云这处,则迅速从袖中甩出几道驱魂的符箓,向她甩去。 眼前这个既然并非活人,那便是魂体强自附于死人之躯。 借尸还魂,对玄门之人听来,并不稀奇。只是古往今来,能得机缘的,千万中也不得其一。 眼前这个,纵然棘手些,可也是魂魄之体。只要想法子,将其神魂驱出躯体,再施以诛鬼之法,便好对付了。 碧云这几道符箓,皆是极佳的上品,裹着驱邪逐魂的玄力,就向贺令姜周身贴去。 贺令姜腕间剑花翻转,割开几缕缠着她脚腕的游魂,脚下微转,避开那几张驱魂符。 碧云见一击不中,又接连抛出几道,然而要不是被贺令姜避开,要不就是被她一剑劈了开去。 眼见着,贺令姜一剑便劈散了几道鬼气,而尺廓那处亦摆脱了南诏士兵的的重围,跟着贺令姜吞噬起那些自己的鬼魄来。 两人正一步一步,朝着这处而来。 她一面心疼自己那些被尺廓吞噬的恶鬼,一面又不甘心就此放过贺令姜这个屡次与神宫作对的人物,面上几经变换,终是咬牙从怀中掏出一物。 这是一道玉符。 符身不大,眼下握在碧云素白的掌心,正发出莹莹的光来,通透高洁,不染尘埃。 这玉符乃是神宫至宝,幸得尊主青眼相赐,这让其余宫使羡慕嫉恨不易。 这么多年来,碧云一直贴身携带,将它视作最后一道用来保命的杀器。 然而,既然得遇贺令姜,自然不能轻易放了她归去。 碧云此时已然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将贺令姜除掉。 既如此,这至宝,就不得不用! 她眸中寒光一闪,右手捏诀,口中念咒,对着自己掌心的玉符结起印来。 紧接着,她伸出食指,狠狠往自己剑上一抹,鲜红的血迹便涌了出来。 碧云口中念咒声不停,右手食指则在莹白的玉符上绘起繁复的符纹。 一道符纹绘成,玉符之上猛地灵光一闪,那原本浮在符面的殷红血液,竟然在几息之间,全然渗入玉符之内。 原本通透莹白的玉符,顿时无端多了几抹瑰丽之色。 “魔星恶鬼,古洞精灵,举头同视,俯首同听,上有六甲,下有六丁,骚扰为历,定干雷霆,太上有令,命我施行!” 碧云口中念道,而后眼中厉色骤起,猛地甩出玉符向贺令姜袭去:“诛!” 贺令姜心中猛地一跳,立时便要侧身要避过 然而那一瞬,玉符之上似有一股威慑之力,竟令她一时失神动弹不得。 一旁的尺廓猛地扑到前面,想要替她将玉符之力挡了一下。 然而即便他是半神半鬼之身,却也阻挡不了玉符之势,自己反而被波及受了伤。 幸而他这一挡,略微缓了玉符的威压,贺令姜这才倏然回神,立时结印去挡。 可是那玉符却以所向披靡之势,径直地破开她的符印,向她而来。 贺令姜根本避不及,被那玉符猛地一击,便重重地扑倒在地,“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原本已经与身躯逐渐融合的魂体,却似要往外飘去。 贺令姜登时强自凝神,将其锁在体内。 “贺令姜!”尺廓大惊,连忙扑上前将她扶起。 那玉符一击而中后,却未立时失了效用掉落在地。 而是随着碧玉的咒语声,逐渐升至半空,一时之间,雷声阵阵。 黑漆漆的天空之中,风起云卷,突然聚起摄人心魂的雷霆和霹雳。 耳边是轰隆隆的巨响,一道闪电如同利剑,霎时划破了天幕,闪着寒光,眼见着就要向立于下方的贺令姜打来。 那一瞬,贺令姜觉得躯体内那不能跳动的心脏,似乎都禁不住惊惧起来。 她立时反手抽出背上大伞,猛地往上一抛,掌心狠狠从含光剑上划过,鲜血便喷涌而出。 竭力稳住已然有些不稳的魂体,贺令姜掌心一扬,奔涌而出的鲜血,便被她立时扬到半空之中。 而后,她闭上双眼,双手交握后迅速展开,十指翻飞结印,被扬起的血液,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随着她手上翻动,悬于半空的鲜血也跟着变幻,竟以血迹勾勒出一道泛着金光的符印来。 这血迹由她的魂力滋养许久,用来绘符最佳。 正此时,天光一闪,凝聚了许久的雷霆霹雳呼啸而下,朝着她劈来。 贺令姜猛地睁开眼,口中喝道:“去!” 那符印被她猛地一推,便向大伞印去,伞面倏地一亮,霎时照得周遭亮如白昼,山石草木纤毫可辨。 霹雳携着要诛尽一切妖邪的浩然之力,长驱而下,直直地劈到悬于贺令姜上方的大伞之上。 周遭的恶鬼未及一声惨叫,便化作青烟不见了痕迹。 第九十五章 离魂 贺令姜仰着头,结成印势的双手高举着,拼尽全身魂力抵挡那致命一击。 霹雳打在伞面上,两相碰撞之下光芒大盛,发出訇然响声,震得周遭草木都跟着震颤起来。 喉头一甜,缕缕血迹又从贺令姜嘴角溢了出来。 她眸中愈发坚毅,忍住神魂与躯体几要剥离的痛楚,苦苦支撑着雷霆之怒。 幸而这携了天地浩然之力的雷霆,在漫长的几息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贺令姜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胸口,单膝跪地这才没让自己立时倒了下去。 先前灵光闪动的大伞,也顿时变得黯淡起来,伞面残破,骨柄焦黑,轻飘飘地坠落在地。 “叮当”一声脆响,先前召出雷霆之力的玉符,也掉落在地碎成两瓣,再无初时的荧光。 竟然没能以天地之力,诛了这妖邪! 碧云眼中寒光一闪,抽出长剑,便向虚弱不堪的贺令姜刺去。 尺廓见状,连忙上前阻挡,两人一时便缠斗起来。 碧云先前召出的恶鬼幽魂,已被这雷霆一击,全数劈尽。 如今与尺廓打斗,便只能用玄术来对付。 他们二人,一个擅食鬼,一个却擅驭鬼,倒颇有相克之感。 尺廓是黄父鬼,一般的玄士,奈何不得他。 可碧云毕竟是以驭鬼之术见长,这么些年,她遇着的各类鬼物不知凡几,便是称霸一方的鬼王,也为她所用。 这黄父鬼,也是她先前不曾有机会遇着,否则未必不可收到麾下。 碧云眼中一转,便使出了控鬼的秘法。 幸而尺廓是半神半鬼之身,才能没叫她用驭鬼之法,控了神魂。 然而即便如此,尺廓也逐渐落了下风,被她的秘法,搅得神魂有些不稳起来。 碧云见状,迅速从袖中又连连甩出几道符箓,将尺廓避开,而后便提剑直冲贺令姜颈间而去。 砍了她的脑袋,看这鬼魂还能寄居何处! 剑光如雪,来势汹汹,势要一吟项上之血。 此时的贺令姜,正半跪在地上,垂眸半阖着双眼,一幅奄奄一息的模样。似是丝毫不觉那森然杀气。 眼见着,剑刃即将吻血,正在这时,贺令姜却突然动了,猛地往后一扬避过这一击。 而后,她袖中便飞起一道素白的丝绫,缠在落在一旁的含光剑剑柄之上。 碧云见一击不中,就要再次提剑补上。 贺令姜侧身微转,长剑便贴着她颈间险险掠过,直直地刺到左肩胛之上。 她立时反手紧紧攥住剑刃。 碧云正想抽剑再砍,却发现这剑刃在她手中握得极紧,竟一下未曾抽动。 她跪坐在地上,殷红的血液,瞬时染红了她的衣衫,掌上的鲜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裙裾之上。 碧云皱眉,却见她似无知无痛,只微微侧首冲着她清浅一笑。 满脸的鲜血,配着这笑容,简直是诡异至极。 碧云不知怎地,竟忍不住打了个颤。 她一咬牙猛地抽出长剑,锋利的剑锋从贺令姜手中划过,几要削掉她半个手掌。 贺令姜垂在袖下的右手也猛地抬起,似要跟着伸手去握剑刃。 碧云心下冷哼,提剑就再次向她颈间砍去。 长剑离她颈间还有三寸,碧云手上动作却倏然一顿,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鲜血从她口中缓缓溢出。 长剑哐当一声落地,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而后栽到了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逐渐断了生机。 在她背心处,一柄绕着白绫的长剑正中心脏,正在夜风中兀自哀吟。 风卷过发梢,微微拂动。 贺令姜瞧着眼前一切,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尺廓心中大急,施术将围上来的南诏兵卒拦住,而后迅速冲上前将贺令姜负起,衣袖一卷,收起含光剑与大伞,便避开追兵,朝偏僻处而躲去。 朦朦胧胧间,贺令姜只觉自己的神魂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战火、厮杀、喷涌的热血,还有满地的残肢似乎都越来越远。 飘飘荡荡,她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眼前是一座华美恢弘的宫阙,高阁耸立,天还未亮,薄薄的雾霭托出一对突兀的凤阙,恰似要凌空腾飞。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两名身着宫装的婢女推门进了寝殿,在榻前半丈远的地方停下,俯身柔声唤道:“公主,该起了。” 床榻上的女子轻声“唔”了一声,声音之中并无朦胧呓语的样子。 想来,在她们踏入大殿之时,她便已经醒了。 宫婢这才上前卷起床上的纱帐,扶着女子坐起。 另一名则双掌轻击,殿外等候的宫婢便捧着各类洗漱之物,鱼贯而入。 贺令姜浮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瞧着映在镜中的那张脸。 长发被全数拢起,梳成朝云髻的样式,发间点缀着金钗玉篦,华美非常。 额心贴着殷红的凤尾花钿,蛾眉轻扫点绛唇。 这张脸,当是极美的。 然而,贺令姜眼前却总似有一团雾气,笼在其间,让她看不真切。 一切就绪,那名女子站起身来,发间的步摇轻微晃动,一身正色宫装朝服,其上绣着大朵的牡丹,隐隐透着凤纹。 当真是华美动人得紧。 她抬步出了殿门,裙裾在地面逶迤滑过,而后上了车辇。 贺令姜也飘着跟了上去。 车辇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停了下来。 女子下车,步行到了御殿前,行六肃三跪三叩礼,拜谢皇帝册封。而后又行至皇后宫,依前又行了六肃三跪三叩礼。 见她行完礼,皇后连忙让身边女官将人扶起,将金色的制册递给她,拉过她的手慈蔼笑道:“这些年飘零在外,当真是苦了你了,阿姮。” 阿姮? 贺令姜脑中猛地一震,似有清风卷起,吹散了笼在那女子面容前的雾霭。 那,是她的脸,是她以前的脸。 “阿姮……阿姮……” “阿姮,快醒醒!” “阿姮……” 耳边似有人如同大头苍蝇一般,嗡嗡叫嚷个不停。 贺令姜皱眉,终是不耐地睁开眼。 她转过头,竟然瞧见一张意想不到的脸,正惊喜地看着她。 第九十六章 萧姮 “你终于醒了!” 少年眼中迸出难掩的喜色,将他面上那股忧切的憔悴之色,冲淡了些去。 贺令姜倒还有闲心与他开玩笑:“世子,你这张老脸竟然生动起来了,当真难得……” 她又在捉弄自己了。 裴攸低低地叹了一声气,无奈地唤道:“阿姮……” 阿姮? 贺令姜皱眉,这才反应过来,先前在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并非梦境,而是确然有人这么呼唤自己。 可奇怪的是,他这般喊破自己身份,先前处处压制着自己的天道竟无反应。 每当她想起亦或欲要提及自己先前身份之时,那股神魂中传来的威压竟然未曾出现。 她沉默片刻,而后又开口问道:“你叫我什么?” “阿姮。”裴攸静静瞧着她,一双素来沉静寒凉的眸子里,竟然隐有水光浮动。 他守着贺令姜守了两个通宵,彻夜未睡,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 如今,这北境不可一世的裴世子声音中似乎带了几分哽咽之意:“萧姮,我知道是你……” 那一刻,贺令姜觉得胸膛里那颗安静了许久的心脏,竟似要蠢蠢欲动起来。 她抚了抚自己的胸膛,没动。 她似乎还是那个寄居他人之躯的幽魂。 哎! 贺令姜心中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瞧着面前直直盯着她的裴攸,突然“噗嗤”笑了。 裴攸拧眉,莫非到了眼下这般时候,她还要否认不成? 他一双乌黑的眸子,沉静地盯着贺令姜,一颗心却悬了起来。 贺令姜见他又板起了那张俊俏的脸庞,不由戏谑:“瞧,又作小老头的样子了。” 她长声叹息,摇头道:“阿裴,你不仅性子和以前一样,且还是同先前那般不懂的如何唤人呢。” “你该唤我阿姐,可别老是阿姮、阿姮地直呼……” 这般说,她便是承认了。 裴攸心中猛地一松,竟难得带了几分孩子气,同她犟嘴道:“我不管,我就唤你阿姮。先前这么唤,以后我还这么唤。” 贺令姜大了他四岁,然而裴攸从来不唤她阿姐。 初时是不乐意就这么低人一头,后来,则是有了私心,不愿这么唤了…… 他在这一点上,倒是颇为执拗,连镇北王说他,都没法子。 贺令姜无奈地睃了他一眼:“随你吧……” 她坐直了身子,话头一转:“说说罢,你怎么就认出我来了?” 先前在临川时,裴攸虽心有疑虑,可后来便很快打消了荒谬的猜想,怎才月余不见,他竟能如此断言了? 裴攸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微沉,缓缓道:“我在郢都见着你了。” 贺令姜眸中猛地一缩,他说的“你”,自然是“萧姮”,抑或说是夺了萧姮躯体的那个人。 她想到了自己的梦境,眸光沉沉:“这萧姮,可是摇身一变,成了这大周的公主?” “我离开郢都时,她方入宫不久,圣人与皇后,确实是认了她为公主。到如今,怕是应当已颁了金册,入了宗室玉碟吧……”裴攸回道。 贺令姜冷笑一声:“那她还真是厉害,竟还能哄得圣人皇后做到如此地步。” 要知晓,这大周的公主封号,除了皇帝亲生的女儿外,也就身兼和亲之任的宗室女子能得其殊荣。 她总归不是要去和亲吧? “阿姮,这次,倒是你想岔了……”裴攸摇头,“她,或者说你,当真是帝后亲女,是咱们这大周的永穆公主。” 什么! 贺令姜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自记事以来,就跟着师父四处漂泊,初时没有父母相伴,自然也就不知晓何为父母。 可等到她再大些,听到别的孩童欢欢快快地喊“阿爷”“阿娘”,看到一脸慈爱的男女时,也曾好奇地问过师父。 师父说,他也不晓得自己的阿爷、阿娘为何人。 彼时,西蕃与大周的战火蔓延到了益州境内。无数孩童流离失所,无父母可依,无家室可归。 他是在一个死人堆里,发现自己的。 小小的婴孩,被奶娘护在身下,睡得正是香甜,似乎浑然不知此处已然经了一片厮杀。 小的时候,她也曾催着让师父去起卦算上一算,可师父说,一缘起一缘灭。 她天生亲缘淡薄,若是强要续上这父母缘份,他们师徒之间的缘分,也便要尽了。 对当时的贺令姜来说,那素不曾谋面的父母,又怎抵得过手把手教自己识字、绘符的师父呢? 因而,这念头方起,便不了了之了。 到后来,她日渐长大,更是再没了那份想法。 更兼之,命相素来有“算人不算己”的说法,她术法愈发精进,反而愈发算不到事关自己的东西了。 别说是她,连带着师父,都算不清她的命数为何了。卦象迷雾重重,险象环生。 师父不放心,还是又慎重另起了一卦,抵着反噬之力,终于为她算出一道死劫,再往后,就什么都看不出了。 因着这,师父特寻了玄门至宝定魂珠,让她随身佩戴。 人生本就是如此,若是什么都算得着,也便失之人生的惊喜和惊险了。到底是一番坦途,还是奇崛惊险,全凭自己去走一走,淌一淌。 只不过,贺令姜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一遭,还竟让人抢了躯体去,成了幽魂寄居旁人之躯。 死劫,确然是来了,只不过因着定魂珠这份机缘,没叫自己死彻底罢了。 而那个夺了自己身躯之人,竟还借此成了这大周的公主。 贺令姜双眸微眯。 益州乱起时,圣人当时为王,封地恰在益州,他曾带人奔赴前线作战。皇后则带着全城百姓,仓皇撤退。 一行人却在撤退途中遇到敌袭,混乱之中,抱着帝后嫡长女的奶娘跌下了马车,被追兵赶上,一刀砍刺过去,血溅三尺,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躲过追兵后,帝后亦曾派人前去寻找,却如何也不见了奶娘与公主的尸身。 连生三子之后,才盼来的嫡长女,然而出生不过半年,未及封赏,便夭折在襁褓之中。 彼时尚且为王的帝后悲痛欲绝,虽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只心中还隐隐残留一份期许和奢望。 第九十八章 往事 只要抛出些线索,偏偏于此时恰巧出现的永穆公主,必然引起朝廷警惕。 皇室所谓的亲情呀,又有多少能抵得住利益权势的试探呢? 若真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圣人前面两位嫡子,怎么就没能得到一个好的结局? 养在身边几十年的嫡子尚且如此,更遑论一个流落江湖多年,不曾抱过、养过的女儿。 皇后或许还会有慈母之心,对嫡长女心存愧疚,添些补偿的心思。 可就今上处置前面两个儿子的手段来看,他可不是什么能期许的慈父。 至于裴攸担忧的其他…… 贺令姜笑道:“若是能得机缘,夺回自己的身躯,你再来助我洗清污名,不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毕竟,北境荒人那一乱的真相到底为何,没有比镇北王父子更清楚的了。 背后或许真少不了神宫在翻云覆雨,但真正的萧姮确然是一人独斩了那带头作乱的头领,这才平定了这场动乱,让在前线与北狄作战的镇北军再无后顾之忧。 其间来龙去脉,镇北王父子以及麾下将士,皆可为证。 萧姮师徒与镇北王府来往多年,她的秉性为人,镇北王父子是清楚的。 可也正因着这一点,他们只需放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即便不直指萧姮这幅身躯,也足以引得圣人对她生疑。 她先前就说过,这位圣人,是自负且又多疑的。 自负有自负的弱点,多疑也有多疑的好处。 至于那皇室中的温情,是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亦是她也从来不会去期许奢望的。 她若能夺回身躯,只要躯壳尚全、性命安好就行,至于旁人疑虑,与她无干。因为她从未想过,要去皇室之中谋一湾温情。 她若是不能夺回……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也没有便宜旁人,让人借着作威作福的道理。 裴攸眸中一松,瞧着她捏着笔杆葱白手指,缓缓一笑:“是我着相了……” 经此一遭,他唯恐她再受了伤害,便是连她那幅如今叫人占了去的躯体,都不忍让她负了污名。 却也忘了,真正的萧姮,又何曾惧过这世间坎坷? 他眼光微移,静静瞧着垂头写信的贺令姜。 烛火微曳,轻轻晃动,一如他跳动的心房。 他竟不知,她在北境遭了这样一番生死大劫,沦落到寄魂他人之躯的地步。 如若当时,他能及时回来,或派人跟在她身后护着…… 她也不会如此,她便能还是那个他记忆中的阿姮,还是那个潇洒肆意、来去自如的阿姮,无惧日光,亦不需遮掩。 裴攸眼中不由一痛。 贺令姜似有所觉,侧首对上了他的视线。 面前的裴攸,眼中涌着沉沉的痛色,是那个一剑破法、沉稳肃重的北境世子,从未有过的模样。 她不由一愣,沉默了几息,方缓缓道:“阿裴,这是我命中之劫。你挡不得,旁人挡不得,便是连我师父他,也挡不得……” “正所谓有因必有果,成果必有因。天道昭昭,因果循环,非人力所能改的。我们这些修习玄术之人,不过是竭尽全力,在其间衍出一线变化罢了。” “你……”她定定瞧着眼前的裴攸,“当真不必如此悲痛。” “你瞧——” 她冲着裴攸眨眨眼睛,而后手上捏诀微勾,便甩出了一道符印,印到裴攸胸前,“我如今手脚俱全不说,还能像以前那般施法捉弄你呢……” 裴攸眼中痛色还未及消失,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意流转,他面上终于透出几分少年人的爽朗轻快来。 而后那笑意愈发抑制不住,一声叠着一声,久久不断。 裴攸不得不捂住自己的面颊,强行按回那抑制不住的笑声,向她低下了脑袋。 “好了好了,阿姮,是我想岔了,你就放过我吧……” 这符印,乃是贺令姜为了捉弄他,特意独创的。 彼时,他们师徒在北狄人手中,机缘巧合下救下了这个不过八岁的裴攸。问他名姓,他只沉默着也不说,师徒两人只好将他暂且带在身边。 可谁知,时年八岁的裴攸,竟然全无孩童的活泼跳脱,你若是不同他讲话,他能自己闷着一日,一张脸也是凝然着毫无波澜。 贺令姜同师父可都不是这般性子,焉能忍得住身边跟着这样一个人,于是就想尽法子逗他开心。 甚至,贺令姜还为此剑走偏锋,琢磨出了一种能令人发笑的符箓来,但凡中此符者,一刻钟内,便会忍不住地发笑。 有了这符,这小小的孩童,终于有些声响动静了,一张凝着的脸上,也终于见了笑意。 只可惜,八岁的裴攸虽然终于笑了,彼时十二岁的贺令姜,却被师父给臭骂了一顿。 毕竟,他说的逗人开心,可不是这般施术强行让人发笑。 她被臭骂了一顿,落得个灰溜溜的下场,沮丧不已,可小小的裴攸竟然睨着她,终于咧开嘴笑了,只可惜,那笑容讽意十足。 贺令姜恍然,合着这孩子不是不会笑,而是人家不屑啊。 后来,她才知晓,这小小的孩童竟是镇北王世子。 前不久,镇北王妃病逝,他一个人悲伤之下偷跑出来,却不幸被北狄人掳去。 好在遇到了贺令姜师徒二人,救了他一条小命。 镇北王府找人的阵仗可不小,师父自然很快就知晓了,就要将人送回。 谁料,小小的裴攸竟然打死也不要回去,说要跟着师父一道修习玄术、走遍天下。 堂堂镇北王世子,怎么可能跟着旁人四处浪荡江湖? 他既有了世子的名头,便担了镇北一族的使命,如何能够随心所欲。 但镇北王毕竟不想让儿子失望,恳请师父留下,教授裴攸的,却被师父婉拒。 “我年轻时曾为自己起过一卦。我这一生啊,命中注定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眼前这个,另一个虽如雾中花不知何处,但贫道能确认的是,那名徒弟,也非世子。” “我与世子有缘,却无师徒之份。” 第九十九章 心跳 在镇北王的再三请求下,师父还是答应指点他一段时间。 裴攸在玄术上资质算不得极其出众,可于剑术一道,却谓是天纵奇才。其生辰八字,又是纯阳命格,天生百邪难侵。 这般天资体质,再加上后天勤学巧练,保不准就能修成前人所说的一剑破万法的境界。 镇北王知晓后,更是大喜。 镇北王一脉,本就是征战沙场、镇守家国的。 继承人能真正带着将士们,身先士卒,提剑杀贼御虏,雄姿英发,才是他心中期许。 他遍寻天下剑士,费劲心思,请了隐居山林十余载的大剑师孤独聿出山。 学习术法那么久,裴攸早就认清了自己在玄术一道上,是难以超越萧姮了。 可她在剑术上的天赋造诣却比不得他,若是能修成一剑破万法,看她还怎么拿术法捉弄自己! 小孩子要较劲儿,自然没有二话,拼尽全力求了孤独聿首肯收他为徒。 裴攸确实能吃苦,旁的孩童玩耍、修习的时候,他却能风雨无阻地练习剑术。 不足十八,便有一剑破万法的气势了。 初时,萧姮还能用术法捉弄他,到后来,却逐渐拿他没法子了。 可也奇怪,八岁的裴攸,一心想着,要剑术大成,让那个素爱捉弄自己的人,再也奈何他不得。 可十八岁的他,却不知何时竟没这个念头。 他瞧着眼前面容苍白、却因施术得逞而眉飞色舞的贺令姜,默默地想:罢了,就这般让她逗弄一辈子,也不算太差。 贺令姜也不是真的作弄他,见他眼中也已是满满笑意,便伸手将这道符箓解了。 等将写好的信函收好,贺令姜这才想起来问裴攸:“你怎地突然出现在此地了?” 裴攸无奈笑笑,道:“也是机缘巧合。” 他押解柳渊入郢都,将事宜禀给圣人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萧姮。 然而这人一打照面,话没说上两句,裴攸便觉出不对来。 眼前的萧姮,面容还是那个模样,可即便她眉目间流露的神韵,还有言谈举止,却与他记忆中的不同。 旁人或许无法一下子辨出来,可他与阿姮相识十年,虽然未必能时常见着她,但阿姮的神韵气质,早已刻入他心间,如何辨别不出? 再想到临川所遇的贺令姜,他突然就有些明白了。 裴攸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手头的要事,余下的不是短日能查得清的,便交由自己的手下负责。 而后,他便带人日夜兼程返回了临川。 谁知,此时的贺令姜早已不在临川城内,问她去了哪里,贺氏家主贺相山也只说她去游历了,再问下去,便三缄其口。 阿姮就如此消失,可是被贺家人发现不对,除了去? 裴攸立时拔剑相向,逼问他们贺氏到底对阿姮做了什么。 见他如此动怒,贺相山虽不明所以,但也只好再三保证,贺令姜此行身边有人贴身护从,性命无虞。 他这么说,便说明阿姮的身份并未就此暴露。 裴攸松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激动下的所为,实在容易令贺相山生疑。 幸而他方才未曾直接提到阿姮的名字。 他悻悻地放下剑,解释道:“听闻神宫之人对贺七娘子欲有不利之举,她毕竟先前才立了大功,我这也是担心,贺氏一个不当心,没护好人……” “方才心急了些……还望贺公莫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贺相山瞧着他终于放下剑,悬着的心也松了下来,“关心则乱嘛……” 然而这话一出口,他立时便悔得几要抽自己一个巴掌。 呸! 什么关心则乱! 镇北王家这小子,凭什么这么在意自家女儿! 贺相山一张笑颜立时冷了下来。 裴攸不明所以,却也无心去琢磨他在想些什么东西。 郢都的事,每日里都有人消息传来,铜铁私采案已然由三司并着镇北王府的人一道审查。短期内,怕是查不出什么头绪。 贺令姜此行,没个大半月,怕是回不来的。 裴攸本想先回转郢都,然而却又意外发现神宫炼制铁器的一处窝点。 他顺着蛛丝马迹一路探查过去,竟将人朝着南诏方向引去。 只是方到戎曲二州境内,便恰巧遇上民乱,耽误了几日,而后,又是惊闻南诏围攻姚州。 裴攸既到处,自然不可能佯作不知,便率人助戎州刺史先平了民乱,让他得意腾出手来,派人相助姚州,自己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只是他们到来时,已近黎明,战事已近尾声。 这一战,打得惨烈,敌我双方皆是死伤无数。 但幸而有贺令姜先破了藤甲兵,又灭了那鬼王,才让姚州城撑了下来,没有被立时攻破。 南诏二王子逻炎见久攻不下,又惊闻碧云玄师丢了性命,心中更是惶恐,正预备退兵再作商议。 戎州援兵恰巧赶到,绕到后方将余下的南诏士兵包抄起来,城内城外联合,又有裴攸这等剑术超群之人相助,顺利地俘获了逻炎。 姚州一战,终于平定。 裴攸瞧着贺令姜,道:“你昏迷两日了。那黄父鬼将你背回来后,怕人发现你身上不对,便守着你不肯让旁人接近。” “那名唤作贺峥的护从,几乎要与他打起来。” “幸而,贺诗人及时赶回,将他按了回去,说你身上的这伤,需得通晓玄术之人医治才行。” 裴攸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贺诗人是竟知晓贺令姜的情况,能够如此为她遮掩,她这便宜四叔,倒是真心为她好。 他只说了尺廓、贺诗人这些,却未提他自己。 然而,贺令姜看他面上神色,便知他必然也是跟着两个昼夜,未曾好好休息了。 她强行赶了裴攸回去歇息。 帐内再无旁人,贺令姜才掀开衣衫,看向自己的左肩胛骨。 那里,一道剑伤醒目刺眼。 这伤口,若想好起来,怕是难了。 贺令姜闭上眼,盘腿调息。等到第二日天亮,她才出了大帐,准备到城内看看。 太阳已经升起,她先前的那把大伞在打斗中毁坏了,裴攸便另寻了一把大伞,跟在她身侧为她撑伞。 “贺七娘子。” 看到她竟然出了大帐,一旁的士兵连忙唤道,声音之中满是敬意和感激。 没有贺七娘子拼死与异士为战,他们姚州将士,未必能挡得住那一场人鬼森然的夜袭,撑到戎州来援。 是他们守住了城池,可却是贺七娘子救了他们的性命,保下了全城百姓。 “贺七娘子。” “贺七娘子。” 凡是贺令姜所过之处,皆是一道道充满敬意的唤声,将士们莫不微微俯身,以示谢意。 心中,似乎有暖流缓缓涌过。 等出了大营,走到大街之上,往来百姓看到那一把大伞,还有伞下的那一道身影时,都不由停下脚步,上前关切询问:“贺七娘子,您醒啦?” “贺七娘子,您的伤如何了?” “贺七娘子,我家炖了土鸡汤,您来尝尝吧……” “贺七娘子……” 噗通!噗通!噗通! 贺令姜觉得,自己那一潭死水般的心房,好似竟开始跳动起来了。 第一百章 为人 她有些怔怔地抚上自己的胸膛,掌心之下,传来隐隐的震动。 那声响先是极慢极缓,而后便逐渐紧促、有力起来。 噗通!噗通! 是真的,这具身体的心脏,真的开始跳动了。 四肢百骸间的血液,也恰似被春风吹化了的冰面,缓缓地流动起来。 她呆愣愣地抬起手,慢慢地伸出伞面,阳光落于素白的掌心,在指尖轻轻地跳动,还带着些暖意。 她瞧着葱白的手指,眉眼微弯,禁不住莞尔一笑。 那笑容,是那般柔和,又那般欢愉,如同微风拂过杨柳梢。 “贺七娘子笑起来真好看!”一个孩童围在她身边,拍掌笑道。 裴攸垂首看去,正巧瞧见她眉眼间的盈盈笑意,他的双眸也不由温软起来。 然后,便见着她竟将右手伸出了伞面外。 “阿姮!”裴攸立时将大伞移过去,将她整个人连带着那只手,都遮在大伞的阴凉下。 贺令姜轻轻摇头,将伞柄轻轻推开,整个人往外迈出一步,立到了阳光之下。 她迎着阳光双手微展,在人群中微旋一圈,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晃动。 风中,是她愉悦的笑声。 周围的孩童们,也不由围着她,欢笑着转起圈来。 贺令姜侧首瞧向人群中撑伞呆愣的裴攸,眨眼道:“你瞧,我好了。” “哇哦,贺七娘子好了!” “贺七娘子病好了。” 孩童们连带着周围百姓的欢呼声,一声声传入裴攸的耳中。 他知晓,阿姮所说的“好了”却与百姓们所言不一样。 她不再畏惧日光了。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能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了? 能自在行走、无惧日光。 裴攸心潮起伏,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撑伞立在人群中,看她与孩童们嬉闹。 贺令姜陪着孩童们玩闹了一会儿,又婉拒了百姓们相邀的好意,穿过人群走到了裴攸面前。 “走吧?”她微微歪头,含笑瞧着裴攸。 “好。” 裴攸将大伞撑到了她的头顶,而后才反应过来,她以后,当是不需要此物了。 他收起大伞,这才同贺令姜并肩,朝营中走去。 贺令姜侧首看向裴攸,好笑:“想问就问,你作甚要偷偷摸摸地瞧我?” 自方才起,裴攸的眼神就时不时落到她身上,虽然他已竭力遮掩,但这充满了探究意味的眼神,她着实是忽略不了呀。 裴攸耳尖不由微红:“我……你……你能见日光了?” 贺令姜点头:“你方才不是瞧到了?” “嗯。”裴攸应道,又清了清嗓子问她,“这可算是真正地融到贺七娘子这具身躯当中了?” “应当是吧。”贺令姜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唯恐眼前又是一场梦境。 她将手掌抚到胸膛处,感知着掌心底下清晰的心跳,唇边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有心跳了。” 裴攸一愣。 贺令姜抬首瞧着他,又笑着说了一遍:“我有心跳了。” 她扯过裴攸的手放至自己腕间:“你看,是有脉搏跃动的。” 指尖下是白嫩细滑的肌肤,带着些微微凉,裴攸呼吸不由一窒,耳尖又悄摸摸地爬上了红晕。 “是吧?我没感觉错吧?”贺令姜凑到他面前问道。 “嗯。”裴攸闷声回她,这才回过神来。 柔如凝脂的肌肤下,是微微跳动的脉搏,算不得十分有力,可也清晰地彰显着,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活人。 裴攸想到,他们在南山县初遇时,彼时的贺令姜被他扼住脖颈,入手一片冰凉,颈间也无脉搏跳动。 他凝神,细细感知她身上的那股气,山岚雾霭之中,有金色的阳光穿过林间枝杈流泻而下,暖暖的。 这股温热,亦是活气。 阿姮她,当真是真的活过来了。 裴攸瞧着笑开了颜的贺令姜,也不由跟着笑出声来。 此时离营地还有些距离,周围空旷无甚人烟,两人就这么站在此处,望着彼此笑开了花。 贺令姜回了营中,便立时拆了左手缠着的布条。 她这左手,因着先前握着碧云那一剑,险些被削下半个手掌来,到后来包扎好,也有深深的断痕。 如今,这掌心细白幼嫩,何曾有过受伤的痕迹。 她又转到帐后,扒开衣襟,细细瞅着左肩胛处的伤口。 昨夜还有的痕迹,此时已然不见了踪迹,连带着先前玄阳在她颈间划下的刀口,也全无疤痕。 这幅身躯,从头到脚,伤疤旧痕全都褪去,好似经历了一场新生。 不,这确然是一场新生。 从此以后,那个以幽魂之体,寄居死者身躯的萧姮,那个为天道所不容的萧姮,终于能够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行于这世间。 以萧姮之魂,以贺令姜之名,结成了一次新生。 她从帐后走出,裴攸正背对着她,坐在桌边等她出来。 贺令姜提步坐在他身侧,抬手为两人各自斟了一杯茶。 裴攸看着她白皙的左手,眼中微松:“你身上的伤,也都痊愈了?” “是呀。”贺令姜将茶盏递给他,笑着道,“此番也是因祸得福了。” 她立于姚州城上奋力抗敌,追到山崖之上与碧云拼死相搏时,可未曾想过,这一役,不仅为姚州百姓拼出了一条生路,也为自己搏来一个新生。 南山矿洞一遭,她便知晓,她借贺七娘子躯体行走于事件,便会在无意中影响改动旁人的命数,以至于在无形中,也改了自己的命数。 她曾想过,要着意去做此类的事情,好早日助自己做回常人。 可是,身为修道之人,她亦知晓,天道非人力所能控。 若是一心执着于此,看似是顺着天道而为,可也容易不经意间误入歧途。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循其一。 随心随性,逍遥自然,才能顺天道、觅变数,争生机。 只是,连她自己也曾想到,姚州一役,竟会因她生出这般大的变数,以至于天道竟然能循出一线生机,留给她这个本该归于太山的幽魂。 神宫与南诏王庭合谋,这姚州,本该覆灭,死伤无数。如今,竟然得以保全。 于姚州,于大周,这,自然是大大的变数。 贺令姜眼睛微眯,那么,接下来,也该叫魑魅魍魉之辈付出代价来了。 第一百零一章 战和 “令姜!令姜!” 帐外传来贺诗人的叫声,紧接着,他整个人就如同一团风般,卷了进来。 “听说你方才没有撑伞便回来了?”贺诗人冲上前问道。 “嗯。”贺令姜点点头。 不知真相的贺峥等人,被贺诗人留在了帐外,如此当下说起此事,倒也不必忌讳。 贺诗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能见日光,可是意味着你是真正活过来了?” “是呀,算是新生了。”贺令姜展开自己的左手,本来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口,此时早就没了痕迹。 “连带着身体上那些伤痕也全都痊愈一新。得了天道默认,以后,我就如这世间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般,终于可以自在行走了。” “太好了。”贺诗人不禁大喜,“以后啊,你也终于不用再怕那些玄门之人,老拿那些对付孤魂野鬼的法子,来对付你了。” 说实话,贺令姜身上见不得日光这一点,确实是个大弱点。 她素日虽遮掩得很好,可是若遇到术法特别高深的,难保不被发现。 玄门之人嘛,对待孤魂野鬼,那是法子众多,她便是能应对,也是颇多掣肘。 如今,终于不用再心忧于此。 贺令姜也唇角微弯,笑着点头:“是呀,不怕了。” 她先前身上伤势甚重,然而因着贺诗人同尺廓坚持,贺峥、琼枝他们几个,也未能近前细看。 因此,对她身上伤情到底如何,并不明确知晓。 可随着她这一路走来,几人也见过了许多诡谲之事,玄妙之法。 如今一朝病好,虽然有些惊奇,可让贺诗人出面解释,再加上尺廓在旁,倒也说得过去。 至于那不能见光之事,本就是猛然而发的急症,如今猛然褪去,也没什么奇怪。 毕竟连孙老大夫初时都说了,这对日光过于敏感的症状,本就让人说不准情况。 如今首要之事,该是考量如何处置这南诏二王子逻炎以及他背后的神宫势力。 南诏一事,事关国事,不是当下的贺令姜亦或贺氏能插手的。 然而,趁机向姚州都督韩正打探一些消息,并非不可。 恰在此时,韩正方听了士卒来报,说贺七娘子醒来身子大好的消息。 如今战事一了,加之姚州太守张虔陀已死,等着他处置的事情愈发多了。 他连忙将手边的事办好,便立时从都督府到营中来探望她。 进了大帐,韩正便细细打量着贺令姜,见她除却面色苍白了些,行动举止都与先前无异,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实是贺七娘子在姚州这一役中,出了大力。 若无她相助,这些守城将士怕要陷在南诏营造的阴兵之相中,节节败退了。 更遑论,后来对方所召出的鬼王,更是他们这些不同玄术之人能应对的。 只是这一役,也致使她伤重昏迷。 众人看到满身鲜血的她时,一颗心都不由揪了起来。 只她身旁那名唤作尺廓的郎君,除却让贺家四郎主同裴家世子近前外,竟不容旁人接近半步,让他也急得不行。 好在,贺七娘子眼下瞧着是好了。 韩正神色微肃,抱拳置于胸前,而后俯身,郑重向贺令姜施了一礼:“我代姚州将士百姓,在此谢过贺七娘子了。” 这一礼,代表姚州上下的深沉谢意,亦是一位驻守边疆多年的铁血将领的忠心敬佩。 贺家的这位七娘子,当得。 在他身后,丁奉也跟着郑重行礼,无限感激连着钦佩,尽在不言之中。 贺令姜没有避,静静地看着韩正弯腰行礼。 等到一礼毕,她亦叉手合握身前,微微俯身,向着韩正回了一礼:“我亦多谢姚州将士百姓,予我一份机缘。” 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她无意中护了姚州,姚州亦助她在大道之中,觅得了那一线生机。 韩正不明她是何意,却也只是朗朗一笑,没有再多问。 贺令姜直起身子,请他坐在桌旁。 “都督,此役南诏大败,南诏二王子逻炎也已被俘,不知后续要如何安排?” 她听裴攸道,逻炎已然被俘,如今就关押在这军营之中,派了重兵层层把守。 他是南诏王的得意之子,自然不会就这般简单地将人杀了。 韩正将他关押起来,也是想着要以他为质,无论是战是和,逻炎都是一粒好棋。 他捋了捋自己颔下的短须,凝眉道:“姚州一战已然平定,南诏大败,短时之内定然无力再袭。” 姚城县也已收复,他已派了将士,前去镇守。至于那些幸存下来的姚城县百姓,他则命人将人暂时安排在姚州城内。 “这一站过后,是战是和还是未知。我已呈了急报于圣人,到底如何定夺,还要听朝廷定夺。” 往前,可再战,挺进南诏境内,一血姚城县被屠血耻。 往后,可谋和,让南诏王庭为贸然掀动战火,付出惨痛代价。 贺令姜看着他面上神情,缓缓道:“朝廷诏书未达,但我瞧都督心中,对朝廷的决策,似乎已有猜度。” 韩正放下茶盏,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笑意:“贺七娘子真是聪慧的紧。” “依我看啊……”他垂眸看着微晃的茶水,沉沉叹了一声,也不知是忧是喜,是定心还是无奈。 “朝廷此番商议的结果,定然是一个字——” 他用食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和”。 攻入南诏境内并非难事,可是之后呢? 打下一两处城池,并不算什么,真正想将这个边陲小国打得一蹶不振,只能攻下其国都太和城,让其与历史上的滇国一般,泯为尘烟才可。 届时,无南诏王庭统率,各部落为了自己的权势,自然会争打起来。 这个日渐强大的西南国度,也便如同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了。 可是,攻入太和城,可非易事。 南方此地驻兵不足,朝廷必然要派大军支援,然而南诏境内瘴气重重、虫蛇众多,那些士兵到了此地,十之八九要水土不服。 战未起,人却可能有大量伤亡。 这也是,从前朝到大周,中原王权势大却甚少深入南诏境内的原因。 更何况,除却南诏,这西南一带,如今还有一个西蕃在一旁虎视眈眈。 第一百零二章 利用 光凭南诏一个蛮荒小国,虽然国力日渐强盛,可又如何敢就这么去大周地盘上拔虎须? 除了那邪道神宫在背后为其谋算外,它的底气更多的是来自站在一旁的西蕃。 西蕃与南诏相邻,又地接大周。 因着近年来对外族部落不断地扩张,兵力强悍,气焰也日渐嚣张起来,多次侵扰大周西部边境不说,更是屡屡燃起战火。 大周立国以来,几次大的对外战事,约有一半以上都是对西蕃的。 此番说是南诏突袭姚州,可背后却未尝没有西蕃的影子。 西蕃与大周边境的局势日紧,因而西南之地的多数兵力,都驻扎在那一带。 除却安南都护府,因着要统御安南一带的蛮人,兵力较足之外,其余城池,驻兵皆是勉强算够,一旦爆发战事,还需相邻州郡派兵支援。 而南诏就趁机,扑到姚州猛咬一口。 若是成了,两相得益。 若是不成,大周怒而反攻,它也不怕。 一旦大周将士深入南诏腹地,对付的可未必只是小小的南诏国了,而是极有可能是南诏与西蕃结成的“蕃诏联军”。 若是大周这处长驱直入,而南诏王庭却向西蕃求援,西蕃派兵进入南诏,两处一道夹击大周将士,倒是进退失据,才是糟糕。 韩正毕竟是做了几十年的老将,又在这处镇守了十余载,对边境的局势,也算透彻于心。 若不是此次有那神宫暗中使了手段,姚州也不会差点孤立无援,险些难保。 贺令姜静静看着他在桌上写下的“和”字,沉默良久才重又开口:“这想必也是都督的意思吧?” “贺七娘子猜的没错,我亦认为不宜再战。” 韩正颔首,沉声叹息:“姚城县被屠杀将士百姓们何其无辜啊……若按着将士们的想法,自然是当提刀杀过去,恨不得将南诏撮尔小国立时覆灭,为此役无辜丧命之人复仇。” “可这却并非一场战役那般简单……”他语气渐渐带了几分凝沉,“战与和背后,也不得不反复权衡取舍……” 戎州支援来得虽晚了些,可也算起了大用,在南诏将退之时,与姚州将士联合将余下南诏士兵绞杀大半,余下的都尽数被俘。 便是统领此战的南诏二王子逻炎,也被俘虏押解回营。 如此一来,也算勉强慰藉了因着此战而亡的大周军民的在天之灵。 “都督说的,我自然明白。”想到那些无辜丧命之人,贺令姜心中沉沉。 谋和之举,是局势所需,亦是无奈之下的最为明智之举。 大周自然不怕南诏一个小国,可一旁有西蕃虎视眈眈,北狄也不甚安稳,内里还有神宫欲要兴风作浪。 一战起,容易。 可要因此掀起血雨腥风,甚而动了大周气脉,那便得不偿失了。 如今,南诏一方已然奉上求和书。 连韩正这等驻守姚州多年的老将,都心中属意谋和了,朝廷自然会多加考量。 若无意外,此战最终走向,也就是如此了。 只是,大周也没有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道理。 恶犬咬了人,若不狠打一顿,让它长长记性,岂非以后张口就敢再乱来? 贺令姜瞧向韩正,好奇问道:“对于此次南诏求和一事,都督觉着朝廷会如何去做?” 他们如今有逻炎以及数千俘兵在手,便有极大的筹码,交易起来,也便占尽优势。 南诏背后即便有西蕃做靠山,可此战之后,也再无力肆无忌惮。 “依着我瞧……”韩正虎目半眯,“朝廷十之八九,会让南诏拿出大量珍宝来赎回逻炎。每年向大周上缴的贡赋,怕是要往上再提个两成。” 南诏之地,便是让它割地求和,大周也不甚乐意。 此处山多林密,瘴气又重,加之南蛮难驯,便是大周接手过来,治理上要花不少精力不说,还极有可能吃力不讨好。 瞧瞧那安南都护府一带,大周为了统御那处,可是耗了不少财力兵力进去。 朝廷没落着什么好处,反而叫那崔氏愈发昌盛了。 对于南诏这等蛮荒之国,即便它如今叛周,除非大周下定决心,一举将其覆灭,否则还真没什么好法子。 贺令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都督可知,南诏境内诸多部落,都对大周沉重贡赋颇多不满,甚而屡生劫掠大周商人之事?” 以加重贡赋为议和条件,虽是能充盈大周国库,可却也让南诏各部落对大周更加怨恨。 否则,此战也不会南诏王庭振臂一呼,银生城主便率兵而上了。 除了南诏王庭许以利益外,各部对大周早就心怀怨恨不满,亦是其因。 一味加赋,并非最适宜之策。 先前,南诏作为大周属国,能转而背周,冲上来咬了大周一口。 如今,又能因战事不利,转而再降周。 这以后,未必又不会再行叛周之事。 “对于这等无义之国,得它一时之利,却要日日防备着,它同外人勾结,随时再反过来咬你一口。”贺令姜摇摇头,“不是长久之计。” 韩正长叹一声:“是呀,我亦如此认为。只是两国之交,本就是权衡反复。有利可图,则因而取之。无利可谋,则反而背之。” “南诏这等撮尔小国,又怎会讲什么大义呢?”他无奈摇头,“有西蕃盘踞在旁,就注定了南诏此国,会在大周和西蕃间反复横跳。” 贺令姜将桌上空盏移到自己这处,两只杯盏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既然如此,趁它降周之际,不如挟着它一致对外。用其作矛,也可为大周谋得几分利益。” 说着,她手上一推,两只杯盏已然陈兵于韩正附近,一左一右,剑拔弩张。 韩正心中豁然开朗:“贺七娘子是想着,让南诏反过来对付吐蕃?” 贺令姜笑着点头。 韩正思虑一番后,不禁击掌称赞:“此计若成,可谓是一石二鸟。” 南诏既然可为吐蕃所诱,背义叛周去谋取利益,如今又为何不能因局势所迫,为大周所用,转而对付西蕃呢? 第一百零三章 耀武 只要大周陈兵于南诏边境,将那神宫朱雀宫使的尸身于阵前一挂,佯装要攻入太和城内,这便是十足的威慑。 南诏必然会再派人来求和。 这一次,则予以利诱。 直言此次攻周之策,大周已知是那西蕃与神宫的谋划。 南诏若是想真心求和,与大周还像以往那般以属国相交,和平共处,便该同大周同仇敌忾,一致直指罪魁祸首——西蕃。 只要南诏从西北方向率兵攻打西蕃,大周从能旁出兵相助,攻下城池土地,尽数归于南诏,所获财物大周也只取五分。 南诏这等夹于大周与西蕃中间的小国,本就只能二择其一。 大周如今手握人质筹码,他即便明知是大周胁迫,又能如何去选? 除非南诏铁了心一心要与虎视眈眈的西蕃结盟,想要与虎谋皮,也不管自己是否会被大周一怒覆灭。 否则,盟约多年的大周,还是它最佳的选择。 “对南诏实施威慑利诱之策,让其对西蕃用兵。如此一来,既可让那西蕃尝尝引火烧身的滋味,又能在无形之中,进一步削弱南诏军力。” 韩正眼中不禁一亮。 “对于南诏各部……”贺令姜双眸微眯,继续道,“不如分而治之。” 自大周立国以来,比起西部和北方,对南方边疆的治理算不得过于上心。 虽有安南都护府和姚州都督府,可前者主要是安抚驯化安南、胶州一带的蛮民,后者则是镇守在南诏与大周边境处,守着这“三川之门户”。 大周虽封了南诏王,可却允其自治,一向不插手南诏事务。 因而,大周与南诏虽未君臣之国,南诏年年上交贡赋,虽是为臣的姿态,却并无真正臣服敬重之心。 如此一来,南诏叛周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依我看,大周不如借着这次机会,在南诏境内设云南安抚司,管辖南诏,协助统治境内。同时,也可分化南诏各部与王庭之间的联系。” 若无各部相助,单凭南诏王庭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韩正拧眉,捋着短须道:“此计也甚好,只是却不是一年两年,便能立竿见影的。朝廷未必肯花这般大的心力和时间去做。” 贺令姜轻轻叹息:“是呀,治国之事,本就是求的长远之计。可若是能花上十余载,将南方边疆真正纳入大周版图,也算得上是功利千秋之事了……” “贺七娘子此话倒也有理。”韩正镇守姚州多年,自也知晓南诏反复不定的危害。 若是能以安抚司弱化南诏王庭的统御,再潜移默化中实施王化,这对大周来说,着实算得上好事。 他心中微转,便有了想法。 韩正抱拳向着贺令姜一礼道:“多谢贺七娘子提点了。我稍后将其间事宜梳理一遍,再修军情急报一封,命人速速传至郢都。” “若圣人真能应允此事,贺七娘子该占首功。” “都督真是折煞我了。贺令姜笑着摇摇头,“我也不过是闲来无事,读了些兵书国策,对治国之事,也只是纸上谈兵而罢了。” “具体可行与否,还是要看圣人与朝廷诸位大人的决议了。” 韩正笑笑,没再说话。 虽说这贺七娘子只是女娘,然而她在探讨这些国家大事之时,所展现出来的眼界和目光,却是非普通官员所能及的。 临川贺氏,竟然出了这么一个人才。 他在心中暗暗叹息,可惜是个小娘子,若是名郎君,好好培养一番,封侯拜相也当得啊…… 可惜了…… 然而待抬头看着垂眸浅笑着斟茶的贺令姜,茶盏在素白的指尖微微转动。 他心中又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巴掌。 可惜什么! 人家即便只是个小娘子,可那谋策、那手段、那英勇,又有几个世家郎君能及? 姚州一役之后,这贺家七娘子的名头和事迹,必然能传遍整个大周。 贺家能派她来南方之地来探查那神宫一事,便可见并未将她作闺阁女娘将养。 且他们这一行人,虽有贺家四郎主在,可瞧着一行人中也是皆以她为尊。 由此可见,贺家还真是在着意培养她的。 临川贺氏,怕是很快便要重归郢都,再复百年世族的辉煌了啊…… 韩正又与贺令姜、裴攸就当下局势探讨了一会儿,而后便匆匆回转都督府,去召自己的幕僚,撰写奏报去了。 贺令姜侧首瞧向贺诗人与裴攸二人:“我们去探探逻炎?” 她先前已与韩正说过此事,二人自然没什么异议。 逻炎被俘获后,就关押在营中严加看守。即便作为一国王子,可身为战俘,他这境遇也当真是好不了。 贺令姜沿着台阶步下,阴暗的地牢之中,关着一个蓬头垢面之人。 那人手戴枷锁,此时正斜倚在角落里之上,素不见天日的地牢突然有灯光亮起,他不由眯着眼睛抬眸望去。 台阶之上,立着立着两三道身影,在灯火之下,身形隐隐绰绰。 等到近了,逻炎这才看清来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素青色衣衫的少女,不过十五岁的年纪。 他眸中微寒,缓缓开口:“贺令姜。” 他说的是大周话,语调虽不自然还带着几分生硬怪异,可也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贺令姜隔着栅栏,在他面前站定,微微颔首应道:“久仰,逻炎王子。” 果然是她! 逻炎眼中杀意顿显,整个人立时站起,就要向她扑去。 就是这人,害得他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然而,他还未触及栅栏,便觉一股大力猛地袭来,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飞起,“扑通”一声已是又重重摔回地上。 贺令姜收回手,拂了拂自己的衣袖,居高临下地瞧着狼狈倒地的逻炎,柔声劝道:“王子如今已是阶下之囚,还是老实些为好。若不然,我虽是不能立时要了您这小命,可让你吃些苦头,却是轻而易举的。” 逻炎动了动身体,只觉浑身疼痛欲裂,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将痛色隐下,而后冷声看向贺令姜,问道:“怎么?是韩正那老匹夫派你来耀武扬威的?” 第一百零四章 逼问 “二王子这可是误会我了,我岂是那等得志猖狂之人?”贺令姜缓缓摇头,“我呀……不过是来与二王子闲谈几句罢了。” 闲谈? 逻炎心中警惕,她这般姿态,可不是只是要闲谈的样子。 果然,只听贺令姜又柔声道:“若相谈得宜,咱们便都落得个开心高兴。可若谈不来……” 她上下轻瞥着扑倒在地逻炎,接着说道:“那就要劳二王子多受些苦楚了。” 逻炎心里不由猛地一跳,这是严刑逼供来了? 地牢中油灯的灯光微微晃动,在昏暗的角落里撒下层层阴影。 潮湿的空间内,时不时有低语和痛吟声,渐渐地融入暗色中消失不见。 等贺令姜几人走出地牢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猛然从暗黑的环境走到日光下,她不由眯了眯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继续向前走去。 不用撑伞,就这般走在日光之下,这感觉,甚而还有些陌生。 她伸出一只手,感受着微风、阳光从指尖拂过。 这样的贺令姜,倒难得有了几分少女的纯真无忧,仿若方才还对逻炎施了凌厉手段的那人不是她似的。 想起逻炎痛楚扭曲的模样,贺诗人心下不由一颤,而后恨恨地暗道了一声,该! 他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裴攸,低声问:“裴世子,你先就认识她的吧?” 裴攸只是轻“嗯”了一声。 贺诗人不死心,又追问道:“她先前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么被人迫害成要寄居旁人之躯的?” 她是什么人呢? 是那个游于江湖、逍遥自在的乡野术士,是那个天资独秀、术法精深的玄门天才,亦或是如今一昔归朝、赫赫富贵的大周公主呢? 裴攸心里想,无论她是哪个,即便她如今都换了幅身躯,她都是他八岁时遇到的那个阿姮…… 日光从前方斜斜而下,他瞧着眼前人的身影,好似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沉静的眼中也不由泛起了清浅的笑意。 贺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良久得不到他的回答,不由又伸手去戳他。 没想到,这一遭手刚伸过去,就被裴攸伸手肃容挡住。 “这是阿姮的事情,四郎主若想知晓,该去问她,问我再多也是无益。” “哦……”贺诗人拉长了声音道,“我知晓了,她先前叫阿姮。” 可是,这世间叫阿姮的女子千千万万,光凭着这个,哪个又知道她到底是谁呢。 裴攸瞥了他一眼,转开头不再理他。 贺诗人问了个没趣,也只好悻悻闭上了嘴巴,想着以后有机会再打听。 他在后面动作,贺令姜自然知晓,只是先前之事,她不欲再让旁人知晓,裴攸心中自然心中有数,也不会乱说。 因而,她也便未曾开口,只任凭贺诗人折腾去了。 如今碧云已死,趁着这次机会,最好能一举将神宫在南方的势力连根拔起。 否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们这次去见逻炎,便是想着能从他口中再挖出些神宫的事情。 只可惜,逻炎对其所知却不甚详细,只能略微吐露几处他们在南方的据点。 贺令姜同裴攸二人,又去拜访了都督府韩郑,向他借了一些人手,接下来几日,便将姚州彻底清查了一遍,揪出了不少同神宫有关联人出来。 姚州此次这场动荡,这邪道神宫在背后使了不少力,便是韩郑先前未曾留意过他们,自此后也对其格外警惕起来,势要严防死守。 姚州战定,然而这议和之事,却非短期内能定下来的,更非贺令姜等人能参与干涉的。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归家。 他们这一行人,来时简单,走的时候亦是轻车简行。 然而等出了大营,看着城内街道两旁相送的百姓和将士时,贺令姜的心又不由轻颤了一下,她何其有幸…… “多谢贺七娘子!” “谢过贺七娘子!” “自此一别,愿贺七娘子此生绵绵,平安顺遂!” 声声谢意和祝愿不绝于耳,直到马车出了城门,走出了许远,还能隐有呼喊从身后隐隐传来。 贺令姜掀开车帘,看着城门远眺的百姓和将士们,又向他们挥了挥手,再次道别。 风中有马儿的嘶鸣声传来,众人就立在远处,望着那车马沿着古道渐行渐远,逐渐瞧不见踪迹…… 姚州往前,便是毗邻的戎曲二州。 戎州地界的民乱失了领头人,已经逐渐平定下来。 而随着南诏求和、戎州乱定,曲州一带的乱军也渐渐露出颓势。 裴攸本就是为着探查神宫与南诏勾结一事而来,而贺令姜一行人出现在姚州,用的也是这个名头。 这掀起民乱的太平教,十之八九与神宫也脱不了干系。他们遇到可能与神宫相关的事宜,自然不会就此不管。 于是,一行人还是在这两处停留了十余日,由裴攸出面,借着手上在查的私采铜铁案,联合戎曲二州的刺史,将那太平教掀了个底朝天。 果不其然,这太平教就是神宫爪牙。 几方联手之下,民乱彻底平定,而太平教的那些头目也被尽数缉拿归案,其间甚而还有两名神宫在南方的星使。 他们不知碧云已然死去的事情,被捕之时,还正幻想着借太平教兴风作浪,搅乱一团浑水之后能为神宫立下大功。 只可惜,贺令姜这人素来不爱给旁人幻想的机会。 她瞧着牢牢被缚的两名星使,悠悠地道:“你们那朱雀宫使,已然没了性命。两位若是还想着再为神宫立下汗马功劳,那可就是白想了……” “呸!黄毛丫头莫要口出狂言!” 两名星使可不相信,然而等她慢悠悠地掏出碧云的身份令牌时,二人顿时如遭雷劈,面色瞬时苍白起来。 四方宫使,二十四星使,若非丧命,这身份令牌都不可离身。 宫使她……竟然真不在了…… 贺令姜使了个眼色给裴攸,他手下之人便立时将其中一人暂且押了下去。 她缓缓地走到余下的那名星使前,开口道:“星使倒不如与我说说,你们这神宫,到底是何来头?” 第一百零五章 天一 星使心中暗恨,想不着南诏这一役,他们还未曾捞着好处,却连宫使都没了。 就连着他们两个,也都栽到了这黄毛丫头手里。 他的舌尖在牙上刮过一圈,空荡荡的后牙槽,彰显着自己那藏着的毒囊已然被人无情取掉的事实。 贺令姜看着他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由提醒他:“毒囊已无,我奉劝阁下就别想着咬舌自尽那套了。” “你那手玄术虽则有些不济,但也应知道咬舌那套,只是话本子上编出来骗人的吧?” “阁下若是真想试试,无外乎两种结果,第一种是疼到几乎要死却死不掉,第二种则是先疼到昏厥过去,然后被倒流的血液堵塞住气管窒息而死。” 她垂眸上下瞧了那人两眼:“有这么多人瞧着,第二种情况,自然不会让它发生,至于第一种,你若真想试试,我也不拦着。” 那人顶在后牙槽的舌尖不由一僵,他虽无惧生死,可也没有自讨苦吃的喜好。 贺令姜见状,眉目微展神色柔和道:“阁下肯听劝,那便是最好的了。如此,也可少受些苦头不是?” 她这般柔声细语,才最是瘆人。 那名星使心中不禁猛地一跳,面上却冷哼一声,闭上眼睛,一副打死也不会说的样子。 用刑审问犯人,贺令姜是没什么经验的,然而掌刑之人有掌刑之人的法子,玄士亦有玄士的手段。 然而,事情正如她先前所料,这些人,不是那般简单便能审出来的。 莫说星使,便连他们之前所抓的柳渊的手下之人,都对那神宫有一种不容动摇的信仰,似乎被教义所驯化了一般,悍不畏死。 死都不惧,严刑拷问之下,亦不肯多言一句。 若不是贺令姜自己是那个逼问之人,她都要禁不住赞一声“好风骨”了。 审是不容易审出东西来,可也不能就此放弃。 这刑讯就如同熬鹰,不急在一时,单看哪个先撑不住就是了。 贺令姜同裴攸出了牢房,两人走到一旁商议了一会儿,便侧首同旁边人吩咐。 而后,看守的人便寻了医官,好医好药地将两人诊治起来。 后续,竟也见有人来严刑逼供了。 那两名星使倒不知二人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莫非是怕他们伤重死得太快不成? 然而,过了三四日,两名星使便后悔莫及,自己当真是低估了这群大周人的狠毒。 这般折磨人! 倒还不如严刑拷打或者给个痛快了得呢。 一连几日,那两名星使是未曾再受严刑拷打,然而两人却是几十个时辰,从头到尾都未曾合过眼。 虽无痛楚加深,然而两人却被分别安置在特制的牢房之中,里面灯火通明,甚至还使了铜镜,将光线直至反射聚到面上,强光刺激下,让他们安歇不得。 每当二人撑不住想要睡去之时,便有人将两人唤醒,便是撑也要撑着他们的眼皮子,不让耷拉下来。 如此一连熬了三四日,两人的神智便逐渐恍惚起来。 许是到了深夜,不知何处卷来一阵风,将牢内的油灯“噗”地几声熄灭。 原本灿明得让人闭不上眼睛的牢房,突然昏暗了下去。 被迫撑了许久的眼皮终于可以耷拉下来,昏昏涨涨的脑袋再也支撑不住,沉到梦境之中。 似有舒缓的风,熏得人沉醉的香,还有缥缥缈缈的笛声,如雾一般一点一点渗入心间。 紧绷疲乏多日的神魂,似乎得到了抚慰,禁不住舒展放松起来。 一梦沉沉,不知何方。 贺令姜从地牢中走出来时,已是将近黎明时分了。 她将玉笛拢入袖中,呼出了一口浊气:“想不到,这神宫竟与前朝有莫大关联。” 大周立国已然五十载,这么多年来,打着前朝名头,想要行复国之事的,不在少数,然而却无一个能如这神宫一般,掀起这般大的风浪。 他们与前朝、与皇室是有些关联,贺令姜本以为或是前朝遗臣心有不甘,兴风作浪。 却没想到,这神宫,竟是出自于前朝的天一道。 如若说,今朝的玄门之首为太清观,那么身为前朝国教的天一道,则是彼时的玄门至尊。 只是到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前朝覆灭、新朝立世看起来似乎已然是大势所趋。 天下玄门,虽不说早早站到大周一处,却也都摆明了两不相帮,不掺和到皇权之争中去。 天一道本也可就此束手旁观,可它毕竟与前朝牵扯得太深了,亦是盘根错节难分彼此。 若新旧朝代交替,焉能留下前朝国教?天一道不说会被全数覆灭,然就此沉寂下去,已是可以预料的了。 彼时的天一道道尊,自然不甘心于此。 他设坛作法,夜观天象,费尽心机终于算出前朝国运还有一道转机,如若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前朝统治亦可再延续近百年。 既有际遇,又怎能白白放过? 前朝皇室并着天一道,动用血术,以千民性命为祭设下大阵,以此抵挡周军。 那一战,可谓山河变色,周军死伤无数。 然而即便如此,前朝最终还是败了。 前朝皇室尽数伏诛,天一道自然也紧跟着覆灭,教众皆作鸟兽散。 此后,太清观被大周扶持着成为玄门之首,这几十年来,确然亦是人才辈出。 曾经那个前朝的天一道,早被后人遗忘,亦不再被玄门之人提起,也只有翻阅玄门典籍时,能看到寥寥几笔罢了。 贺令姜没有想到,她再次听闻天一道的名头,竟然是从神宫的星使口中得知。 “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神宫之光,荡清世间,泽被天下,护佑万民!” 她想起两名星使,如醉如狂地念叨的那两句话,眼中不由微凉起来。 这天一道,若说对前朝多么忠心耿耿,即便前朝覆灭多年,也要想着掀翻大周统治复国,那便是无稽之谈。 一个已然死去多年的腐朽王朝,又何必再花力气,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它从头到尾,真正想要的是颠覆大周,以所谓的神宫教义,来代替世俗统治,重建一个以天一道为尊的崭新王朝…… 第一百零六章 心仪 古往今来,想要推翻皇权建立新朝之人多不胜数,便是那些打着以善道教化百姓来推翻朝廷昏聩统治的教派,亦不在少数。 然而,如神宫这般,蛰伏几十载,接连与北境南疆掀起战事,又引得南方民乱四起的,却没几个。 说是涤荡世间不平,以致天下大同,不过还是为自己牟利罢了。 如今的大周,正是鼎盛之时,何曾到了民不聊生,万民需要神宫庇佑方能求活的地步? 只是,但凡有人处,便有人心浮动,高者想要一山更比一山高,低者则忿郁不平想要翻身而上。 多数人都是朝上看,却很少往下去望一望,如此瞧来,倒好似上天总是对他薄待几分,却对旁人甚好,从而生出忿忿不平之心。 天灾、人祸、权势、地位,这世间又哪有绝对的公道可言? 只要神宫想,这些人心,自然处处皆可可利用。 只不知,神宫这把利刃,是握在何人手中? 贺令姜借助笛声催眠营造梦境,本想进一步探寻,却没想到,却不知碰到何处,本已沉浸睡梦之中的星使却猛然脑中一阵剧痛,清醒过来。 神宫在他们神魂之中种下了制约之术,若是有外人意图通过催摄神魂,来窥伺神宫秘事,便会触动咒术,将被催眠之人唤醒。 贺令姜虽则小心,然而随着问题逐渐深入,还是不小心触动了禁术。 二人既然已经清醒,他们便没法子再继续问下去了,且经此一事,二人心中更筑起心房,以后若想再用此法,怕是难了。 她不由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这神宫,不愧是出自曾经的玄门之首天一道,手段也不少。 她侧首瞧向裴攸:“且把今日所得消息告知圣人吧。至于旁的,只能一点一点去查了。” “好。”裴攸沉眸点头,“那神宫既然谋划几十载,其背后的势力,便不是一朝一夕能拔出的。这事,还是得借朝廷之力才可行。” 朝廷设有不缘司,专司天下玄门妖邪之事,而太清观又是如今玄门之首,七十二宫观皆唯其马首是瞻。 若想彻查神宫之事,将其清除干净,少不了朝廷的支持,更少不了不缘司还有各处玄门宫观相助。 “是呀……”贺令姜叹息,“如今南方这处虽然清了七七八八,但漏网之鱼也不在少数。虽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若是想掀起些小乱,亦不是难事。” “至于西北东三处,怕也少不了神宫的谋划。若不严查,不知什么时候还要弄出如姚州这般的大乱来……” 听她提到北方,裴攸不由拧眉:“如今细想,年前北境荒人部落的那场动乱,十之八九当真是神宫之人故意掀起的。” 只要荒人部落成功暴动,再联合北狄,便能打在前方作战的镇北军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他们没想到萧姮会突然出现在北境,手持长剑斩下作乱的荒人首领,助余下镇守在北境的将士,平定了这场动乱。 而后,萧姮便于荒原奔逃,一连遭到几波截杀,最终不敌被人夺了身躯。 可是—— 裴攸眉心紧皱,瞧向贺令姜:“阿姮,你不觉得那波人,出现的着实太凑巧了吗?” 夺舍,自没有随机选人的道理,更何况,他们选中的这具身躯,还恰恰是这大周流落在外的公主。 可阿姮自幼跟随长梧道长四处游历,养成了一副自由洒脱的性子,行踪向来不定,便是他,一年中亦有大半年是不知她具体去向的。 然而这些人,却好似一早就算准了阿姮会出现在荒人部落,派人跟在她身后多方截杀,最后再出手夺舍。 人世间,虽有玄学之数,可算的东西有很多,但不可算的东西亦有很多。 如阿姮这般手段的玄士,是不可能叫人随意算出自己的行为走向的。 若不然,长梧道长也不会为了帮阿姮算出命数,却被反噬伤了神魂气运。近两年,都大多都呆在东海处的一座小岛上避世修炼。 他们出现的,实在是太巧了。 贺令姜眼中微深:“是巧的很。这世间之事,若是巧合太过,那便是人为了。” 裴攸心中一凛:“问题……可会是出在镇北军身上?” 彼时,能知晓阿姮动向的,也就镇守在城中的镇北军了。他不禁攥紧了拳头,一张沉静面孔几要凝出冰霜来。 看着他这幅模样,贺令姜不由笑出声:“莫说此事同镇北军没有关系,便是有,我又不会错怪到你身上去。你作甚这般冷着脸?” 她入荒人部落一事,也只告诉了当时的守城将领而已。 他这人跟随镇北王一支,在北境已然呆了几十年,素来忠心耿耿。贺令姜更是与他相识多年,这人是信得过的。 北境荒原一事,她自从贺七娘子身上醒来,便来回想了无数次。 那名将领是没问题的,只是,这神宫到底是如何盯上她的,确然是个谜团,怕也只有那夺舍的永穆公主亦或荒原之上出现的老妪才能解释了。 至于裴攸的担心,当真是没有必要。 贺令姜伸手在他额间轻点:“阿裴,你白白长了一张俊俏脸蛋,可若这般模样对人,可是会失了小娘子欢心的。” “讨她们欢心作甚?”裴攸轻哼一声,却没避开她戳过来的手指,“我只要我心仪的小娘子欢喜便是。” “哟!”贺令姜闻言不由挑眉戏谑,“小阿裴莫非已经有了心仪的小娘子不成?” 听到她的问话,不知怎地,裴攸的面孔竟然“唰”地一下便红了。 贺令姜眼神好,映着帐中通明的灯火,更是瞧了清清楚楚。 她当真是好奇起来了,凑到裴攸面前,一双眼睛直通通地盯着他涨得通红的面孔:“小阿裴,你当真有心仪的小娘子了?哪家的?快同我说说。” 裴攸垂眸瞧着她凑过来的素白面孔,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在他耳边噗通噗通地响。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她那张笑盈盈的脸推了开去:“阿姮,你太吵了……” 第一百零七章 奏报 贺令姜顺势坐正了身子,一副儿大不由娘的模样,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小阿裴,你竟然开始有秘密,要瞒着我了。” 裴攸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禁闭眼扶额:“你别做出这幅老母亲的样子,我眼疼。” 贺令姜冷哼一声:“长姐如母,你没听过吗?” “不。”裴攸摇头拒绝,“你老想着占我便宜。” 他放下手,瞧着一脸没放在心上的贺令姜,不禁肃容道:“阿姮,我不小了。你不是我阿姐,也莫要一直想着做我阿姐了。” 他指指贺令姜的面皮:“你瞧,如今算起来,你比我可还是要小上几岁呢。” 贺令姜不禁瞪大眼睛:“好呀,原来在这等着我呢。你小子这些年死活不肯唤我一身阿姐,如今我虎落平阳,你竟还妄想我反过来唤你阿兄不成?” 裴攸不由一噎,长久才无奈叹息:“我可没想过要做你阿兄……” “阿姮……”他定定瞧着面前的贺令姜,眼中情绪涌动,“我……” 她一心痴迷于玄术,从未起过旁的心思。而自己对她的一番心思,却不知何时掺杂了别的东西进去。 其间种种,他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在十二岁的萧姮眼中,他是偶然救下的木讷孩童,在二十二岁的萧姮眼中,他也依然是那个比他小了四岁,需要她去照拂的小阿裴。 那么,对如今的贺令姜而言,他们两者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呢? 他一双黝黑的眸子定定地瞧着贺令姜,眼中情绪涌动如潮,似在克制又似要不经意间就要掀起一场滔天巨变。 贺令姜心中不由猛地一跳,她倏然站起了身子,系在腰间锦囊从衣衫上滑落,在空中轻轻地打了一个转儿。 “算了算了,不逗你了。”她顿了一瞬,才笑着道,而后便回身朝书案边走去,“我这有纸笔,你且将关于神宫的消息写下,遣人先传回郢都吧。” 裴攸静静瞧着她动作,良久才垂眸低低应了一句:“好。” 这处书信还未提笔写就,韩郑那处关于姚州战役的封封奏报,已然早就送到了圣人案头。 姚州战事起的急,解决得也快。 从姚城县被突袭陷落,再到南诏求和,前后不过隔了四五日,差了几封战报。 朝内前两日还在为姚州被围,戎曲两州民乱四起,无人支援姚州一境而头疼争吵,没想到隔天,就收到了姚州传来的捷报。 这封捷报,与前一封相差不过两日。 听到传信兵的呼声,皇帝不由抚掌大乐:“善!韩卿不愧是老将,不过短短两日,就解了姚州之困。” 他瞧着下方那些方才还因姚州之事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心中不禁摇头,若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这姚州怕是早就落入南诏囊中了。 皇帝从近侍手中接过那封奏报展开,韩郑写得一手好战报,虽然战事已了,然而从他的字里行间似乎也能看到姚州将士们浴血奋战、与敌厮杀时的场景。 待看到贺令姜的名字时,他眉梢不禁微扬。 “姚州一役,贺氏七娘子贺令姜当表首攻……” 他的大拇指不禁在贺令姜几个字上反复摩挲,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他竟不知,贺氏七娘子贺令姜不仅拥有一身好武艺,还使得一手好玄术。 杀执吴、退银生、破阴兵、诛鬼王、灭朱雀…… 这贺氏,当真是将她养得极好,极好啊! 他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还有那神宫,将人安插到太子身边,私采铜铁售制铁器与北狄不说,竟还勾结南诏,掀起戎曲二州民乱,趁机谋夺姚州。 他眼中微寒,这神宫,必然要诛! 想起先前长公主驸马何宴提起的贺氏之事,被人盯上迫害也好,不再甘于乡野也罢,这贺氏,终于是在临川呆不住了。 他先前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如今这一遭,不过是再推了一把而已。 贺氏,还有这个贺令姜,也许当真是对付那神宫的一把好刀。 既如此,那便将他们握到自己手中,且看看是否锋利好使便是。 幸好,幸好她只是个小娘子。否则,他倒还要担心万一不小心,反过来割伤自己了…… 下方站着的臣子,就见先前还为姚州大捷而欣喜的皇帝,面色突然凝重变幻起来,众人顿时一肃。 皇帝反应过来,面上重新挂起笑意:“姚州大捷乃是乐事,诸卿何以这般凝重?” 说着,他挥了挥手,身边的近侍便执起那封战报,清了清嗓子,将其上内容一一念出。 前有大军压境,后无援军,姚州这一役,必然守得不易。 只是,诸臣却未曾想过,竟是一名还未及笄的小娘子横空出世、力换狂澜,助姚州将士顶住了南诏的诡策猛攻。 后来镇北王世子裴攸连同戎州援军,恰巧赶到,这才将南诏残余大军围杀,并且成功俘获了南诏二王子逻炎。 后面这战事看起来似与贺令姜无关,可若无她先前之举,姚州也便早被攻破了,后面即使援军再来,亦是束手无策。 战场之事,本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贺氏七娘子? 贺氏? 诸臣面面相觑,先是疑惑,而后在脑中一转,猛然醒悟过来,可是那个临川贺氏? 临川贺氏乃是延续百年的世族,到了今朝又人才辈出,还出了个女娘嫁与懿文太子为妃。 这懿文太子乃是先皇人到中年才得的嫡子,一生下来便被封了太子,寄予厚望。 所幸,先太子亦不负先皇期许,文韬武略、治国理政,样样精通,无疑是最为合适的东宫之选。 只可惜彼时先皇长子、三子却对先太子颇不服气,联手发起宫变,东宫上下更是被血洗一空。 彼时先太子妃已然怀了二胎,正是临产之时,惊乱之下难产,一尸两命,也没了气息。 叛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胁迫先王传位于长子。彼时尚在封地为王的圣人,立时帅兵救驾,将二叛王斩于马下。 只可惜,懿文太子一脉已绝,先皇毕竟年事已高,伤心过度之下,匆匆传位于当今圣上便驾崩了。 新皇登基,自此后,那曾显赫一时的临川贺氏,也逐渐被人遗忘了。 如今,这临川贺氏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一百零八章 封赏 皇帝冷眼瞧着下首诸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心中了然,这群臣子,素来是揣摩帝心的好手。 自懿文太子去后,贺家也逐渐淡出郢都权利中心,甚至很快举族迁回了临川旧地。 看在一些臣子眼中,便是他这新登基的帝王对懿文太子妃的母家心存芥蒂,不愿重用。因而这么多年,自也无人在他耳边提起贺氏之事。 没成想,如今贺家七娘却一朝名扬,甚至那韩郑都亲自在奏报上为其请功。 众人现下不说话,怕也是正在心中揣摩他对贺氏的态度吧? 他右手微抬,读完奏报的近侍连忙弓着身子将奏报放到他手上。 皇帝翻开奏报,凝声道:“姚州战了,南诏求和,这一役,可以说是未曾让朝廷费心便平定下来了。” “但诸卿方才也应听到韩卿所言,南诏围攻姚州一事背后还是有那邪道神宫的影子。” 说到此处,他面上不禁一寒:“不知何处来的魑魅魍魉之辈,竟然屡屡行动摇我大周国本之事。这神宫,必灭!” 皇帝出声问道:“邵卿,柳渊那处可查出眉目来了?” 诸臣之中,走出一位身着朝服的中年男子,躬身回道:“回圣人,那柳渊着实嘴紧,他咬死了乃是听太子命私采铜铁,旁的竟是一概未言。” 这人乃是大理寺卿邵展,如今正与刑部、御史台共同审理柳渊私采铜铁一案,只可惜到如今依然进程缓慢。 皇帝不禁皱眉:“他也未曾吐露那邪道神宫之事?” 邵展摇头请罪:“臣无能。” “你们这一个个,整日里只会说无能。”皇帝不由将手上奏报重重甩到案上,斥道,“临川一处将人抓了移到郢都来,这都过去月余了,贺家七娘子在南诏又各诛杀了一名宫使连同星使,你们若是再什么都审不出来,那可就当真是无能了!” 负责此案的官员,立时跪了一地:“圣人息怒。” 皇帝撑肘,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而后道:“郑卿,朕记得自你年前接任御史大夫后,中丞一职还尚未补缺吧?” 郑度心中猛地一跳,而后伏身应道:“回圣人,正是如此。” “既然这般,这职位,便留给贺氏家主吧。届时,便由他来主审私采铜铁一案。” 皇帝扬手道,“私采铜铁案,包括这姚州之事,贺家立了大功。贺卿离开郢都多年,是时候该回来了……” 郑度心中一惊,而后垂首应道:“是。” 御史负责监查百官,直属圣人麾下,不受三省管制。除了极高的独立性之外,大周御史的地位也极为特殊。 虽然御史各院品阶不高,即便混到他这最高的位置也不过是正三品,其余普通御史品阶更是不如郡县官员,但是御史却拥有其他五品官不具备的朝会权,能够在百官面前上奏天子。 这空出来的御史中丞一职,是无数人抢破了脑袋想要的,如今,圣人就这般给了贺氏家主,还令他主审私采铜铁一案。 此事可是涉及到太子,若不是圣人放心之人,怕也不敢随意交付…… 看来,这贺氏也并不如传闻中的那么讨圣人嫌。 诸臣相视一眼,姚州一役后,没落许久的临川贺氏怕是要就此重现当年风采了啊…… “至于这神宫之事,涉及玄门异术,便由不缘司协同太清观一道去查吧。” 说到此处,他似是终于想起自己说了那么多,却未曾提及那该表首功的贺七娘子贺令姜。 “至于贺七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当为天下表率,改日朕亲自下诏封赏。” 然而这封赏,却未提如何个封赏法。 古往今来,凡立下大功的女子,往往是嘉其父兄夫子,给家族带来荣耀。于其自身而言,能得帝后下旨褒奖,依然是闺中女子莫大的美誉了。 贺七娘子这功劳,若是放到年轻的郎君身上,不仅会荣耀家族,连同自身也能一跃而上,大受重用。 可这贺七娘子毕竟是女娘,大周女子不能为官,这再大的功劳,也只能得一旨褒奖,无数珍宝。 她非皇室血脉,顶了天便是再得一个乡君、县君之类的封号。 这等封赏,与朝政无碍,诸臣自然也不在意。 哪知皇帝却又转而道:“听韩卿奏报中所言,这贺七娘子使得一手好玄术,若当真如此厉害,待她到郢都后,不如就由不缘司设置考核,如能顺利通过,便将贺七娘子纳入不缘司麾下,共同追查神宫之事,诸卿以为如何?” 进不缘司? 诸臣面面相觑,本以为一旨封赏已是顶了天,听圣人这意思,竟是有意让贺七娘子进入不缘司? 大周女子确然是不得为官,然而独有一处例外,那便是不缘司。 不缘司集天下玄门异士,这玄士嘛,靠的主要是天资,自然男女皆有。因而,若有女子天资胜人,亦能在不缘司谋得一席之地。 然天下间修习玄术的女子本就不多,能高出众人者更是寥寥无几。 圣人这是要重用贺七娘子的意思? 众臣一想,也觉合情合理,毕竟,她在姚州一役所展现出来的天资手段,确实厉害。 不缘司的掌司并未参与今日朝议,这等事情不过是皇帝说出来知会一声罢了,具体细则自然是和不缘司掌司商议,诸臣自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皇帝眉目舒展,而后又肃容道:“不管如何,姚州大捷乃是乐事,功者当赏,有能者当用。如今,南诏那处已然奉上求和书,诸卿可一道商议,这议和该如何个议法?” 韩郑后来所奏的议和之策比战报要晚了一日发出,如今还未及送达。于是,就这议和之事,君臣又是好一番商讨。 不知不觉,已然去了大半日。 姚州得守,且大败南诏军,俘获南诏二王子逻炎的好消息也紧跟着传遍了宫廷上下。 而此时,皇宫之内的一座宫阙中,身着华美宫装的女子正对镜理云鬓。 听闻宫婢来禀的消息,她手中的玉篦不禁“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碎成了两段。 不该如此啊…… “承佑八年四月,南诏率大军突袭周诏边境,破姚州,斩杀大周将士百姓无数,自此,大周西南陷入动荡之中。” 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第一百零九章 不同 宫婢见玉篦摔落在地,连忙上前将碎玉捡起,奉到她面前,语气中尽是不安:“公主……” 永穆公主却瞧也没瞧那断作两节的美玉,而是怔怔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那宫婢猛然松了一口气,忙将南诏战败求和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她只沉浸在宫廷内外皆在欢庆的喜事之中,却没注意到,公主那华美的面容映在镜中,面色已然是愈来愈沉。 “姚州被破,西南动荡。” 姚州得守,南诏战败…… 这一切,怎么就与与她记忆中的不同了呢? 她猛地闭上眼睛,脑中思绪万千。 《大周史》载:“承佑八年四月,南诏率大军突袭周诏边境,姚州都督韩郑率全城将士死守城池,最终寡不敌众,以身报国。南诏破姚州,借着戎曲二州民乱方兴,大肆作乱,大周南方陷入动荡。” “承佑八年七月,大周平定戎曲二州民乱,将领鲜于通率兵十万出戎曲二州,往击南诏。南诏王皮逻阁遣使谢罪请和,请还其所虏掠,表示愿意重新归附于周朝鲜于通不许,进军至西洱河,兵临南诏首都大和城。” “承佑九年,南诏联和西蕃,两相夹击之下再加之大周将士对南诏水土多有不服,死伤无数。周兵死六万人,伐诏一役大败而归。” 自此,南诏归命西蕃,大周于南方彻底失了对南诏的管辖权,直到十年之后,兴和元年,西蕃大败,南诏方又重新归附大周,由周朝统辖。 可如今……姚州竟然成功守住了? 那后面这些,又是否会因而变得不同起来? 还有…… 她猛地睁开眼,定定地盯着镜前这张由清雅逐渐变得明艳的面孔,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面颊。 这张脸,这个人,又是否会受到影响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数? 她眉梢不禁凝上了一层薄霜:“将姚州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讲一遍。” 宫婢慌忙称喏,然而其中细节,她也不知,目前传遍宫廷的,说来说去也只是姚州得胜,南诏大败的事罢了。具体事宜,还得去向那些伺候圣人的近侍去打听。 永穆公主有些不耐,摆摆手便让人下去了。 空荡荡的宫殿里,顿时只余她一人坐在妆台前,阳光从外面斜射进来,将她的身形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永穆公主看着镜中的人,双眼不禁微眯,那神宫竟然如此没用,怎会在这件事上都搞砸了呢? 她心中满是疑虑,然而如今也不得随意出宫,更无法暂时去寻找神宫之人,再多疑虑也只得暂时按下。 不过,到了晚间,永穆公主还是解了心中之惑。 这诸多变数,也只是因为一个人罢了。 她静坐在位子上,浅笑着去瞧上首的皇后。 “你父皇说了,这贺家七娘子在姚州一战中立了大功,褒奖归褒奖,这封赏还是少不了的。” “照我说,封个乡君已然是天大的恩泽了,没曾想,你父皇竟还想将人送到不缘司去。” “不过也是,这贺七娘子使得一手好玄术,如今那邪道神宫又甚是猖獗,正是用人的时候,自然使得……” 永穆公主一面含笑听着她说着给那贺七娘子要封赏些什么,一面心中暗自琢磨。 临川贺氏,她隐约有些印象,是懿文太子妃的母家。 可这临川贺氏,不是早在懿文太子去后便隐于乡野了吗?此后几十载,亦是籍籍无名,不知家族存续与否。 她听闻,太子私采铜铁案背后,便隐有这贺氏在其中探查的身影。 可彼时贺氏名声毕竟未显,瞧起来不过是历史之中不值一提的一粒沙砾罢了,她便未曾放在心间。 如今,这个后世未闻的没落世家,怎地又一朝显名了? 贺家七娘子,贺令姜。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人物? 她双眸微眯,若真因她一人之故,竟出了如此大的变数,这贺七,留不得。 “阿姮,永穆。”耳边是皇后不满的唤声。 永穆公主回过神,歉意地一笑:“对不住,母后,方才是我出神了。” “想什么呢?”皇后端坐在上首,居高问道。 “女儿不过是在想这贺七娘子的风姿罢了。” 永穆公主笑着回她,“听说她还未及笄呢,如此年纪,便能破阴兵、诛鬼王,甚至灭了那神宫的宫使,当真是令女儿好生好奇。” “是呀,便是我,也对她很是好奇呢。”皇后眼中含笑,“这般禀赋,也怨不得你父皇想要招她入不缘司。” 圣人既如此重视这贺家七娘子,那封赏自然不会差了去,想来怕是不止这乡君的封号。 一时之间,皇后心中便有了数。 “说到这玄术,你也不是不差吗?”皇后瞧向永穆公主,“你当初救下小五的那一手,可是被她夸赞得神乎其神。” 永穆公主抿唇一笑,谦虚道:“是小五夸大了。我虽是自幼修习玄术,可却也未必及得上这贺七娘子。” 她自身于玄术一道,天赋不算差,可比起真正的萧姮,却是不如的。当初她与乌媪也是趁她被连番追杀,筋疲力竭,这才有了可乘之机。 萧姮这幅身体,确然是在修习玄术上得天独厚,真元玄力更是浑厚。 只可惜玄术之道,不仅仅是凭着真元便可的,天资、术法、领悟缺一不可。 她占了萧姮的躯体,有了萧姮修炼多年的真元,却无她的记忆,更无她那般惊人的领悟之力,且比不得她自幼四处游历,所掌术法广博繁杂。 如今,她对玄术的驾驭,虽高于一般玄士,怕还是远不如对方。 幸而,这世间已无萧姮。 而今后,再提起萧姮,也只能是她,是这大周的永穆公主…… 即便不能达到她那般天资又如何?这世间,毕竟只有她这一个萧姮,再无旁人了。 至于那贺七,天资独秀又如何?不过是皇家的一把刀罢了。 若真是因她一人,而产生了偌大变数,那便休怪她下狠手了。 她心中微转,看向皇后:“母后,父皇既有意招贺七娘子入不缘司,您瞧瞧,女儿又如何?” 第一百一十章 心思 听到永穆公主的话,皇后不禁讶然:“你也想入不缘司?” 不缘司在世人眼中,自然是个值得向往的好地方。更难得的是,不缘司选人不拘于性别、出身,能者居之。 因此,连不少出身世族的娘子郎君,也想着能修习玄术得入不缘司。 只是,世间能有几分资质得以修习玄术者,万中不足其一,得进不缘司的,又是万万中其一。 自不缘司成立以来,能真正凭实力进不缘司的世族或皇室中人,可谓是屈指可数。 倒不是说世族或皇室中人天资多差,只是他们本就出身富贵,一生不愁,极少有人能吃得那份苦头、耐得住那份寂寞去打坐画符,修炼术法的。 更何况,出身世族自也有世族的规矩传承要学,又怎能真正一天到晚地只钻玄术? 但永穆却是特例,她生于皇室长于乡野,流落江湖多年,却也因此得了一份机缘。而且,她确然是难得的天资出众之人,便是太清观的掌观,都曾亲口赞过。 皇后先前不曾起过让她入不缘司的念头,毕竟不缘司整日里去同那些邪祟精怪打交道,她堂堂一国公主,又何至于此? “永穆,你当真想入不缘司?”皇后凝容问道。 “那是自然。”永穆公主笑着点头,“女儿可是对不缘司已然向往许久了。” “更何况,那贺七娘子能进,母后觉得女儿如何进不得?”说罢,她朝着皇后娇俏一笑。 进入不缘司,本就是她作为萧姮要走的路。只是入宫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去同皇帝提罢了。 这不缘司,不归百官监查,而是直属于皇帝。 她是皇帝嫡女,又身怀玄术,本来要入这不缘司只是说上一句的事,可偏偏太子在此时又被人弹劾,卷入了私采铜铁一案还有勾结神宫之事中。 身为太子胞妹,若在此时贸然开口入不缘司,并不是好的时机。 太子因私采铜铁案,被勒令在东宫闭门思过,不得外出半步。 先前有这么一遭事吗? 还是确然发生过,却并未被记载下来? 贺氏……这背后依然有那临川贺氏的影子。 永穆公主双眸微眯。 也罢,如今便暂借皇帝欲要提用贺令姜一事,自然而然地提出此事。至于后事,那就要再多加思虑了。 “我的女儿,自然不必旁人差。”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想到如今还被圣人关在东宫的太子,她心中微转,“那好,那我便与你父皇提上一提。” 皇帝听闻永穆公主想入不缘司的事,也只是眉梢微扬,并未一口答应,却也未曾拒绝。 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一身好本事,能为皇室出力,自是最好的。只是,如今太子被困东宫,她这个方回宫的嫡妹便要进不缘司,在他看来,难免有几分皇后在背后指点的意思。 他脑中微转,方才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在皇后瞧来,这便是答应了。 她露出一抹温婉端庄的笑:“如今神宫之事不甚烦扰,永穆毕竟通晓玄术,能入不缘司,也是为圣人分忧了。” 她这个女儿,倒是大才,一手玄术不说,还曾执剑独身入那北境的荒人部落,一剑斩乱首,且瞧她背后,似乎还与北境镇北王一族隐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对太子都是助益。 太子这事,她面上虽不急,可心中到底害怕圣人对他彻底失了念头,打起旁的主意来。 但若能有一个手段了得、背后也隐有势力的胞妹相助,那便不同了。 皇后心中思绪翻动,面上却满是哀愁,为皇帝奉上一盏茶,缓缓道:“太子之事,妾身可未曾怨圣人。毕竟是他自己不争气,让人钻了空子。只是……”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咱们身下三子二女,当初因西蕃之乱,圣人率兵在前线抵挡,妾身则在后方安排百姓撤退,谁知顾全了所有却单单没顾住阿姮,让她自小流落江湖,受了不少苦头,妾身对她,当真是有愧……” “前头两个逆子好似被猪油蒙了心,胆敢做出胆大包天之事。如今连太子也……”她声音低下去,没有再说。 皇帝叹息一声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太子的事,朕心里有数。他毕竟是在你我膝下长大的,都说知子莫若母,可朕这做父亲的,对他又何尝不了解。” “就他这性子,若说他私采铜矿贪些小便宜,朕是信的。可若是说他竟敢私采铁矿,还售制铁器给北狄,谅他也没那个胆子。” “朕就是气啊……”皇帝不禁摇头,“堂堂一国太子,竟被人利用到这种程度。” “太子身为储君,朕也不求他有什么宏图大志、经天纬地之才,亦不要他去北定狄人、西平西蕃。他只要能老老实实地做个守成之君便成。” “可只一条,他不能太蠢啊……” 他膝下三个嫡子,前两个是心思过多,后一个则是心思太浅。他本觉得,心思浅些也没什么,只要能守住他手中传下来的江山便成。 但如今,他竟蠢到被人利用损害国本还不自知,那便是蠢过头了! 看着皇帝面色,皇后心中不由一跳,垂眸哀声自责:“都是妾身的错,没有教好太子……” 皇帝瞧着她内疚自责的模样,心中叹息:“朕又没怪你。太子如今这般模样,也是怪我,对他两个哥哥手段太狠了些,对他却又太松了些……” 这才叫他养成怯懦却又愚蠢不自知的性子。 “皇后莫要伤心了,你我如今就这一个嫡子了,总归要好好教养,让他早日担起重任来。” 他与皇后自微末之时便一路携手走来,至今已然三十载,其间共经无数风雨,阴谋诡计。两人虽说不上推心置腹,可毕竟也是年少夫妻,情谊深厚。 自古以来,立储当立嫡。当初若不是懿文太子遭难,他即便年长,也没有法子越过他为皇。 到如今,他自然也是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可若是太子当真如此担不得事……他眼中微眯,余下的话未曾出口。 第一百一十一章 归家 谁料,皇帝那处方允了永穆公主进不缘司的事,太清观的掌观却入宫来了。 而一心等着要进不缘司的永穆公主,竟发现本已定下的不缘司迟迟没了下文,她到皇后处,旁击侧敲地打探了几次,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身为帝后的嫡长女,又身怀玄术,要入那不缘司并非难事。若说皇帝是因着太子之事,连带着对她也不放心,那么一开始便不会应下来。 可如今,这事竟然迟迟未曾落实。 她坐在案前,一面在素白的纸上写画,一面凝眉细思。 说好的事,却出了变故,那定然是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是什么呢? 她思索着自己这两日打探来的消息,而后笔尖便在太清观几个字上面一顿。 按照皇后的说法,第二日便会有不缘司的人来请她过去,给她安排事务。可她等了两三日,却未见人来,等到她亲至不缘司时,他们也只是恭恭敬敬地拜见了一番,却丝毫不提入司的事情。 在这之前,只有一个人拜见了皇帝。 永穆公主双眼微眯,太清观掌观——云虚子。 自己这身皇家血脉是毋庸置疑的,可他到底说了什么,竟令皇帝绝口不再提入不缘司的事? 她放下笔,广袖轻拂,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便落到了一旁的火盆里,取了火折一引,满张纸顿时化作灰烬。 她轻轻拂了拂衣袖,而后便站起身出了大殿,往皇帝殿中而去。 等了这么几日,已然尽显一个归朝不久却知分寸的公主形象。那么接下来,何不直接去问一问皇帝呢? 心中惦念的事,迟迟没有落实,不问不急,才是怪事。不管皇帝是因何原因改了主意,她亲自去试探一番,才能知晓如何去从容应对。 这不缘司,她是一定要进的,且还要让皇帝放心地让她进去,无所顾虑地重用她。 若他担心太子因此势大,那便让他放心,若他疑心自己,那便消了他这份疑虑。 轻轻的一声“吱呀”,守门的太监为她推开殿门,永穆公主目光沉静,抬首向恢宏的大殿中一步一步走去…… 且不论郢都是何等人心难测、风云变幻,贺令姜这处却已然顺利入了临川城。 贺家诸人知晓她今日回来的消息,一早便到了正门处迎她。 马车转过街口,刚进了贺府所在的那条街巷,便有人叫唤起来:“回来了!” “七娘子同四郎主回来了!” 贺云嘉等不住,立时跨出大门在街上伸头张望。 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快声响,终于,赶车的护从“吁”了一声,手上缰绳微紧,马车缓缓停到了她的面前。 她雀跃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掀开车帘大声唤道:“令姜!” 车帘被人突然掀开,贺令姜便瞧见了她灿亮的脸庞和眼睛,心中也不由跟着欢喜起来:“云嘉。” 无外人时,她素来都是直称贺云嘉的名字,贺云嘉先前不乐意,后来也就随她去了。 她提起裙裾,俯身便要下车去,却被贺云嘉皱眉伸手拦住:“伞呢?外面日头大,你当心些。” “我没事了。”贺令姜将手伸到马车外,日光从她指间穿过又落到地上,“现下不怕日光晒了。” “当真?”贺云嘉惊喜地瞪大眼睛,“那这可是好事,以后也不用那么麻烦,处处撑伞了。” “是呀,真好了。”贺令姜笑着回道。 不过这大伞,她却是不打算丢了去,撑伞这么多日,她倒发觉,与人打架时,这伞是格外趁手好使。 只可惜与碧云那一战,将它给损坏了。如今回来了,正好寻些材料将它补好,夏日渐近,日头渐毒,平常出门撑着也好防晒不是? 贺云嘉才不管她这些心思,在她眼里,不怕日光了,那便做什么都方便了,便是出去游玩嬉戏也不用束手束脚,岂不是乐事? 贺诗人跟在贺令姜后头下了马车,没好气地瞪了贺云嘉一眼:“小六,你如今眼中是只有令姜,瞧不见我这个四叔了是吧?” 贺云嘉笑嘻嘻地跳到他面前:“怎会呢?我对四叔也是想得紧呢,四叔还是一如既往地风姿不改、光彩照人呀。” 她眨眼看向贺诗人:“不知此次出门,四叔可给我们带回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你呀,哪是想四叔,就只是惦记着这些东西吧?”贺诗人不由戳了戳她的额头。 贺云嘉“哎呦”一声捂住自己的脑袋:“戳伤了侄女我,等会儿四叔可是要拿东西来赔的。” “行行行,给你给你……”贺诗人不由摇头。 “云嘉,别闹腾了。”宋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贺令姜抬头看去,便见贺相山同宋氏领着一大家子也迎了出来,见着她,面上也皆是笑意。 贺令姜快走两步,到了贺相山夫妇面前,双手于胸前交握,向着二人俯身行礼。 “阿爷,母亲。” 贺相山忙笑着托起她的手:“快起来。”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儿,约两月不见,容貌上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然而面色却不再像年初时那般苍白,眉目之间也更添了几分活力。 而后,贺相山这才注意到,她竟然未曾撑伞。听到贺令姜解释,他心中更是欢喜。 好好好!贺相山眼中满是笑意,这般才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有的模样。 这一趟南诏,去的值。 不仅治好了那见不得日光的毛病,竟还阴差阳错地立下大功。如今这天下,又有谁不知临川贺七娘子贺令姜的名字? 他这女儿,到底不是普通人呀。 “好了,别在门口站着了,有什么话,咱们进去再说吧。”宋氏笑着道,“令姜和四弟他们赶了许久的路,先回府坐下歇歇。我已经吩咐人备了你们爱吃的菜色,在外面这么多时日,怕是想家中的饭菜了吧?” “是呀。”贺云楚也跟着道,“令姜长这般大,倒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也不知道在外吃不吃的惯……” 几人相携着,便向府中走去。 而贺相山这才注意到,跟着马车回来的,竟然还有裴攸一行人。 瞧着下马朝着他这处走来的裴家世子,他一张满是笑意的脸不由淡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诏令 裴攸追查神宫之事,一路查到了南面,而后竟在姚州与令姜遇了个正着,这事,贺相山是知晓的。 只是,眼下事情已了,这人怎么却未回转郢都与圣人面呈此事,却跟着令姜一路又到临川来了? 贺相山扯出一抹笑意,上前问:“世子怎地未回郢都?” 裴攸正瞧着贺令姜被人簇拥着的身影,闻言侧首回道:“是要回郢都的。不过此行正巧顺路,我便想着,先护从贺七娘子一道到临川,稍作歇息后再去郢都。” 顺路? 从姚州到郢都,临川顺哪门子的路?他莫不是真在打令姜的主意吧? 贺相山皱眉,却也明智地没再多问什么,只是客气道:“有劳世子了。想必世子现下事务繁忙,我也便不请世子进去坐了,晚些必当备上厚礼,为世子践行。” 裴攸摆摆手,如同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没什么繁忙的了。该禀给圣人的事宜,我已着人送去,其他的倒不急于一时。贺公若不介意,便容我在贵府借宿两日?” 介意! 怎地不介意? 贺相山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在急转如何不失面子地回绝了他。 理由还没想到,却听裴攸那处又说道:“关于神宫还有郢都,我倒是还有些事宜要同贺公说一说。” 话都说到这般地步,贺相山还能怎样,只得应承下来:“既如此,我着人安排世子到客院稍作歇息。等到明日,我再来寻世子说话。” 贺府家人相聚,裴攸自然不会没眼色地前去打扰。 素来跟着长梧道长四处漂泊,自他到东海修养后,便总是独来独往的阿姮,如今有了一个新的家,也有了能给她温暖关怀的家人呢。 只希望,在以后,阿姮的家人中也会有他。 裴攸微微垂首向着贺相山施了一礼:“劳烦贺公了。” 贺府里面如今正是欢声笑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贺令姜这次游历的所见所闻,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令姜,南诏那处当真有能控制人心的蛊虫?” “南方瘴气是不是真能杀死人?” “还有还有,姚州那一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讲讲。” 他们所知道的,到底也都是贺诗人后来写了书信告知,还有旁人传回的,转了几道的事情,哪里有亲历之人来讲,叫人惊心动魄? 贺令姜同贺诗人捡着可说的地方,同他们讲了一些,也是听得厅中众人不禁心惊肉跳。 见贺云嘉还要张口再问,宋氏连忙止住她:“行了行了,令姜他们刚回来,你也莫要缠着一直问了,等他们好生歇息歇息,改日再同你们细说。” 贺云嘉这才住了嘴,一双眼睛却还绕着贺令姜打转儿:“行,那边改日再说。令姜,明日你可不许嫌我烦你。” 宋氏不禁摇头。 此时也要到用膳之时,她侧首吩咐,一道道备好的精致饭食便被奉了上来。 免了那食不言的规矩,刚归家这一餐,亦是热闹的很。 等用过晚膳,贺令姜却并未立时回院中休息,而是跟着贺相山到了书房。 哀牢山中确然藏着无数金银珠宝,贺相山听了,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怨不得那神宫盯我们盯得紧,想来是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怀疑前朝皇帝将藏宝图给了咱们贺氏先祖。” 可即便如此,贺氏手中有图这事,却是万万不能认的,认了就如手中持宝还偏要拿出来炫耀,总归会招来各路人马的觊觎,便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帝王,也会立时对贺氏再生疑心。 可只要他们不认不说,便是神宫怀疑,也无旁的法子。 但凡神宫还惦念着这宝藏,便不会主动透露给旁人,引得别人一同争抢,这贺家也就暂且不用担心惹来旁的杀身之祸。 更何况,如今那神宫彻底失了在南方的势力,又被朝廷盯上,以后便是众矢之的。 姚州这一役之后,贺家便不再如同那般默默沉寂,这神宫若想再动手脚,就更难上几分。 历朝历代的藏宝之物,一旦出世,便是血雨腥风。 于如今贺氏而言,这哀牢山中的宝藏,并无什么用处,反像个隐含危机的火药,可有朝一日,这道火药,未必不会成为贺氏的助益。 说罢银生之事,贺相山便讲起了郢都传来的消息,他将桌上的一封诏书递给贺令姜:“你瞧瞧。” 是皇帝的诏令! 召临川贺氏家主贺相山入朝为官,任御史中丞,协同三司共查私售铁器案。 这私售铁器案不难查,说白了幕后的主使就是那神宫之人。 但皇帝要的不是这个结果,他是要肃清大周官场,将后面的人物都一一揪出来。 经了谁的手,从什么途径,哪些人同神宫有关联…… 这些东西要一一查清,不是件容易的事,且背后牵扯的人物利益或许更是复杂。 拔出萝卜带出泥,对着大周官场这些人,有些人查的了,有些人却未必有人愿查、敢查、深查。 但贺相山不一样。 临川贺氏已经离开大周官场近十五载,人脉或许还有些许,但和官场这些人物的牵连却远远不如其他官员那般紧密。 他在官场上已无朋党,说白了,能依靠的也只是一个皇帝而已。 而此时的临川贺氏,又想重回郢都,再入官场,这么一把递上来的刀,皇帝又怎能不抓住用呢? 由他来参与审查此案,最合适不过。 贺令姜将手中的诏令收起,递还给贺相山,眉眼中也尽是笑意:“恭喜阿爷了!圣人这番下的本,不小。” “是呀。”贺相山点头,“虽只是一个御史中丞,可在朝中也是各党派争破了脑袋要拿的位子。” 虽然并非肥差,然而这般能监查弹劾百官的官职,哪位朝廷大员不想在里面安排点儿自己的人手进去呢? 皇帝这番,确实是要高高捧起贺氏,好为他所用。至于待揪出了神宫逆贼,肃清了大周官场,贺氏这把刀还有没有用,便全凭他的心意了。 贺氏这一遭去郢都,是险棋,可他既然下了决心,定然要为不甘再继续沉寂的贺氏族人争出一条出路来! (第二卷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新路 召贺相山为官的令书既然已下,贺府便要忙碌起来了。 贺家已然离开郢都十五载,如今要再次入京,自有一番要准备的。 除了那些要带的东西,人口安排上亦是要费心的。哪些人要跟着一同往郢都去,哪些人暂留临川,这些都是事。 一时之间,贺相山还有宋氏忙得团团转。便是缠着贺令姜要听故事的贺云嘉,也被揪了过去帮忙打下手了。 至于贺令姜同贺诗人二人,回来休息不过一日,也得开始忙起来。旁的他们可以不管,但自己院中的人和事,还是需要他们亲自过问安排。 宋氏有心锻炼几位小娘子的掌家能力,更是恨不得日日将她们带在身边指点。 贺云楚今年便要出嫁,老早就跟在宋氏身边看着学着,饶是如此,这偌大的事务,还是几要压得喘不过气来,更别提贺云嘉了。 反倒是贺令姜,她长这么大未曾接触过什么掌家事宜,却显得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贺云嘉好奇问她,她却抛了两卷兵书国策给她。 “贺令姜!你是不是又在逗弄我?”贺云嘉气得大叫。 贺令姜摇头,一副无辜认真的模样:“古语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反过来,治小家亦同治军治国有相通之处呀。” “呵!”贺云嘉无话可说。 治家,同治军治国自是不同的,更何况贺令姜她也未曾率过兵、治过国,不过是纸上谈兵。 可耐不住她这人极善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她跟着宋氏瞧了一两日,便自有一番应对之策了。 贺云嘉气得捧心:“上天怎地如此不公!” 忙得不仅是贺府,贺氏族中也跟着忙碌起来了。 随着贺相山的召令下来,贺氏起复已经是大势,如何保证不倒,才是他们当前要思虑的。 一个世族的覆灭或许只需一人一代,然而想真正昌盛延绵,却是需无数族人共同支撑。 贺相山自己当下是要重回官场了,可是仅凭他一人或长房一脉,那亦是独木难成林。 他早在计划重回郢都之时,便从族中挑选了几个有可造之材的年轻后辈,跟着同去。 贺氏这么多年,虽然一直半隐于临川,可毕竟是百年世族,族中对子辈的学业上的要求从未落下过。 只是因着贺相山先前下了令,贺氏一族的郎君们,虽则颇有才学,却从未再往上一级去参加朝廷的选拔。 然而如今贺氏既要起复,今年的秋闱,未必不可搏上一搏。 因而贺府连带着整个贺氏一族,都为此忙碌热闹起来。 裴攸见状,也正如他所言,不过在贺府停留了两日,便带人往郢都去了。 反正过不了多久,阿姮他们便要迁往郢都去了,到时候自可相见。 贺氏此番重新入京,自然有不少族人心思活络起来,都想跟着同去,便连三房郎主都过来寻他好几遭了。 然而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贺氏一族若要一下子举族全迁,未免太招人眼。更何况,贺氏这一去,有机遇亦是暗藏风险。 贺相山先前便与族中长老商议好了,先由长房在郢都站稳了脚跟,同时再由部分族人,将族中的一部分产业铺回郢都。 族中的年轻人今年如能在秋闱中取得好名次或觅得好出路,再将其家人接到郢都去。 若有那不想搬迁的族人,便留在临川旧地守着祖业。 他们这处正忙碌,没想到朝廷竟然又传了一道诏书过来。 这道诏书是给贺令姜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临川贺氏之女贺令姜,聪慧果敢,不让须眉,于姚州一役中立下大功。着即封为县君,封号安阳,钦此!” 传旨的内侍收了诏书,奉至贺令姜面前,笑眯眯地道:“安阳县君,接旨吧。” 贺令姜微微垂头,双手平展着抬起:“谢圣人洪恩。” 内侍将诏书放置她手上,而后将她扶起,笑着又说:“圣人说了,安阳县君身怀玄术,有大才,当大用。不日县君跟着贺公一道入京,便可入不缘司了。” 原来如此。 怪不得皇帝又突然下诏封她为县君,原来是想着用她呢。 一个五品县君,空有封号,却未言食邑,可在许多人眼中看来,已是天大的恩赐。 皇帝怕是想用她入不缘司彻查神宫,毕竟她剑斩神宫张宿星使,又诛杀宫使朱雀,是许多人亲眼所见。 这般锋刃的刀剑,又怎可弃之不用? 用她来剑指神宫,正好。 且她坏了神宫大计,那神宫怕是恨她正恨的牙痒,凡她所到之处,未必不会引来神宫之人的报复暗杀。 如此一来,正好能露了线索踪迹给不缘司。 皇帝当真是打得好主意,不仅用了贺相山,还要连同贺令姜一道用起来,让这父女两人顶在前面,与神宫势力缠斗,自己则高居上位,静看大周官场沉浮,坐收渔利。 一个御史中丞,一个安阳县君。 他就这般将东西明晃晃地摆在你面前,你贺氏不是想要起复吗?我给你机会。 与你高官厚禄,与你名头荣耀,但同样地,你也得甘心以身做刀,为我所用,能助我破局杀敌。 至于事了之后,会不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便又是另一场盘算了。 他不会说,贺氏也不会问。 贺令姜自小随师父漂泊江湖,四处游历,从未觉得厌倦过,也不曾想过要去争夺什么名利来。 否则,以他们二师徒之能,在天下玄门间闯出一番天地,不是难事。 自从贺七娘子的身躯中醒来,到如今真正做成了一个人,贺令姜亦曾未生出什么雄心大志过,如今却成了人人艳羡的县君,更是得皇帝亲许入不缘司。 这一瞬,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路,好似在都在竭尽全力,争着天道之中的那份生机。可反过来,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它牵动,一路推着往前走呢? 那些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想要做人的渴望,欲要复仇的隐念,虽然未曾被她宣之于口,却一直蛰伏在她心中,似是宿命一般,推着她一路往前,化了贺氏之险,查了南山私采,探了银生宝藏,亦解了姚州之围。 不知不觉间,她已然深入其中,走得越来越远,亦陷得愈来愈深,再不是那个只要轻拂衣袖便可立时抽身而去的萧姮。 而今,命运又摆了一条路在她面前。 这条路上,有危机,亦有机遇,有束缚,亦需担当,是素来自在的萧姮不曾走过的一条路。 可如今…… 贺令姜垂眸,瞧了瞧自己手上的诏令,又抬头看向内侍那张含笑的脸,眉目微弯,而后缓缓开口:“多谢圣上赏识,贺氏令姜,定不负圣望。” (卷二终) 第一章 出名 既要入京赴职,自没有拖沓许久的道理。 幸而贺家在先前已然有所安排,余下的不过几日,便都收拾安排妥当。 辞别亲友之后,贺家众人便启程往郢都去了。 十数辆马车,并着护从仆婢,浩浩荡荡地出了临川城,沿着官道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天际。 站在城门前相送的孙郡守,看着身旁哀伤垂泪的孙如锦,开口安慰道:“好了,锦娘莫要太过难过了。” 孙如锦垂首沾了沾自己的眼角,低声道:“令姜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人生本就是如此,相识聚散皆是因缘。你能与贺七娘子相识一场,咱们孙家又得她相助,便是结缘。” 他轻轻拍了拍孙如锦的肩头:“以后若是还有缘分在,咱们保不准还能再得相见呢。” “是呀。”孙如锦抹去眼泪,精神不由一振,“我以后还可以去郢都瞧瞧令姜。长这么大,我却还未曾去过郢都呢。阿爷、阿娘,以后若是有机会,你们可不许拦我。” 孙夫人不禁失笑:“好好好,我同你阿爷绝不拦你。” 心中却道,如她这般年纪的小娘子,很快便要嫁人成家了,届时俗事缠身,以后哪还有机会再特意去寻旧时故友呢。 孙郡守笑着摇摇头,负手眺望着远方,心头不禁生起无限感慨:这一去,便是风云际会。贺氏,也不再是原先那个贺氏了。 郢都地处大周中部,距离南方的临川将尽两千里,即便是快马加鞭,也要行上五六日,贺氏这一大家人,走走停停,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行至郢都。 远远地,便瞧见一座巨大的城池耸立在平原之上,恢弘壮观,宽阔的护城河环绕着城池,将其环在其中。 此时正值白日,城桥落下,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百姓车马络绎不绝。 初夏的日光透过天上的云,给宏伟肃穆的郢都城池镀上了一层金辉。 贺云嘉掀起车帘,抬头望着高大的城池,叹谓道:“这就是郢都啊……” 她生于郢都,却又在襁褓时跟着贺氏一族迁回了临川。在贺云嘉的记忆中,这确然是第一次见着郢都的模样。 是呀,这就是郢都。 贺令姜也透过车帘向外眺望,她幼时曾跟着师父游历到过郢都一次,却未曾久居过。 繁华富贵迷人眼,名利财帛动人心。 师父并不喜郢都,连带着她对此处也不曾生过什么向往之心。 然而,从此后,这郢都便是她新的开始了。 贺峥取了公验,递给守城的士卒。 待看到临川贺氏时,士卒眼中不由一亮:“可是安阳县君贺七娘子家?” 他问的是贺七娘子,却并非贺氏家主贺相山。 对这些守城的士兵们来说,他们见到的往来世族权贵多了去了,可是那以巾帼之身,助将士们守下姚州城,诛鬼王、灭邪道的贺七娘子,却是少见。 战场热血、家国之情,再加上凶恶的鬼怪、玄妙的术法,这哪一个不吸引人? 贺七娘子的事情自姚州传回来后,便被那脑袋活络的穷酸书生,迅速写成了话本子。 如今,整个郢都内,最受百姓欢迎的,可不再是那些才子佳人、快意恩仇的故事,便是连先前永穆公主萧姮独身入北荒,一剑斩乱首的事迹,也一时淡了去。 时下最受人欢迎的故事,当属这来自临川的贺七娘子。 便是那些茶馆,也多是在说贺七娘子的事迹。 多厉害的小娘子啊,比起永穆公主来那可是丝毫不差,更何况,人家还未曾及笄呢。 两个都是巾帼之躯,又都曾持剑杀敌,通晓玄术。 有那消息灵通的人说,圣人召了贺七娘子,要入不缘司呢。 要知晓,前两日永穆公主也刚入了不缘司。 这下子,郢都可是有了两位巾帼之才,也怨不得百姓们兴奋。 一时之间,民间甚至还有好事者,专门分了两个阵营出来,一方为永穆公主摇旗呐喊,一方则为贺七娘子争相叫好。 可以说,贺令姜还未入郢都,已然成了当地的红人。 幸而贺令姜还不知此事,否则她定要叹一声:不愧是繁华之地,郢都百姓,当真是奇思百出,闲出了花样。 士卒一双眼睛瞪得锃亮,伸着脑袋朝贺峥身后一辆辆马车望去。 只可惜,马车车门紧闭,许是到了人多的地方,车中的人也将车帘放了下来,让人瞧不清贺七娘子到底在何处。 他伸长脖子去瞧,却迟迟未验手上的公验。 贺峥不由轻咳一声,旁边的士卒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同伴。 两人讪讪一笑,而后将公验递还给贺峥:“见笑了。久闻贺七娘子大名,我们着实对她敬佩好奇得紧。” 贺峥伸手接过公验,不禁与有荣焉:“无妨。” 士卒挥挥手,后头的士兵们也跟着放行。 贺氏浩浩荡荡的车马便犹如长龙一般,向城中行去。 一旁的百姓不禁好奇问道:“这是哪家迁到郢都来了,竟如此大的阵仗?” “方才听那守城的说,似乎是临川贺氏,贺七娘子家。”另一人低声应道。 “贺七娘子!” 先前那人眼中一亮,连忙快走几步,涌到前面,想要瞧一瞧这故事里的巾帼英雄到底是何等模样。 只可惜,有着贺府护从在旁,他再想瞧,也是近前不得了。 贺云嘉透过车帘翻起的缝隙,朝外面偷偷瞄了几眼:“令姜,看起来你如今在郢都很是出名呢,那些百姓似乎对你很好奇呀。” “你瞧你瞧,那便还有人在朝着我们这处招手呢!”说罢,她也隔着帘子,偷偷地挥了挥手。 看着她这幅样子,贺令姜不由扶额:“隔着帘子,他们可瞧不着你。” 贺云嘉轻哼一声,转过身来:“我当然知晓了,我就是觉得好玩儿。” 她蹭过去,拿胳膊肘戳了戳贺令姜:“嘿!你如今可是出名了呢,怎地一点都不激动?” 贺令姜把自己身上的胳膊肘扒拉下来,敷衍地笑了一声:“谢过,当真是激动地很呢。” 一路热闹喧嚣,马车终于晃悠悠地在贺宅门前停下了。 第二章 新宅 当初贺氏一族迁回临川时,为表远离郢都的态度,便将宅子卖掉了。此后十几年,贺氏也未曾在郢都置办宅子。 眼下这处宅子,还是新置的。 郢都居大不易,可对贺氏这等世族来说,买个宅子是易如反掌的事。难就难在,要买个宅院甚大且位置合适的。 贺相山在郢都官场已然没了什么人脉,这也是皇帝放心让他来查彻查铜铁案的原因。 他便是有,也不会在此时用起来。 幸而,这么多年,他与长公主驸马何晏还偶有书信往来。 长公主常年居于京郊,驸马何晏亦不过是名闲散贵族,两人手中并无什么实权。这般人物接触起来,皇帝也放心。 因而,早在年初他去信给何晏时,便托他留意着,看看郢都是否有合适的宅子。 如今这处宅院,正位于在城东的安仁坊内,其间多是达官贵人的宅邸,离皇城也近。 要说能买到这处宅子,也是赶了巧。 朝中前任御史大夫要致仕回祖籍,何晏得了消息,便立时将这宅子拿下来了,正巧留给了贺相山这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 贺府管家早就带人先行到了郢都,将宅子又稍加修缮了一番,便是焕然一新。 这是座三进三出的宅子,虽则比不得贺氏在临川的故宅那般宽敞,但在寸土寸金的城东,已然不算小了。 许是前任主人尤好园林,宅内可谓是一步一景。 亭台楼阁的建造,颇有几分古意,再搭配着假山池沼,以回廊曲桥隔开,远看近看,都是一副美景。 此时正是初夏,花木扶疏点缀其间,好生妙意! 这般好的宅子,不知多少人抢破了头想要。 若不是老御史想着回乡后继续筑室种树,修建园林,资耗必多,而贺氏这番出的价格极高,又加上驸马何晏软磨硬泡,这宅院怕是落不到他们头上呢。 贺相山瞧着院子,心下满意:“何驸马这次可是帮了咱们大忙,改日,咱们可得设宴好生答谢一番。” “好。”宋氏笑着道,“等这两日安置下来,妾身好好安排。” 他们如今重回郢都,物是人非,十五载的时间,足以让无数家族没落,又让许多不起眼的人物崛起了。 驸马何晏算是他们这么多年,唯一没有断掉的联系了。 宅子不小,院落亦众多。 主院自是留给贺相山夫妇来住,至于族中一道来的几位年轻后辈,已然及冠,不好再留在后宅之中,自当住到前院去。其余仆妇婢僮、护从侍卫亦各有安排。 毕竟赶了多日的路,宋氏安排好了各人去处,便叫人先回自个儿院落去歇息了。 贺令姜所住的这处院落,是她特意另选的,离主院稍有一些距离,但环境却很是幽静。 她素日要修习玄术,安静些的地方,自然是最好的。 宋氏本觉得她一个小娘子,住的稍微偏远了些,可见她执意如此,也只好随了她的意。 院落已然由贺成派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日常起居所需之物,还是要再另行安排布置。 于是,刚进院子,青竹琼枝几个便开始忙碌起来了。 贺氏这次到郢都来,自是不可能将府中所有仆婢都带来。 贺令姜身边也只带了青竹、琼枝、阿满,连带着两个小婢。这几个人,收拾起偌大的院子,自然是不容易。 幸而管家已然在郢都重新置办好了人手,也调教了月余的时间,当下还算得用。 有了这些人,这院落收拾起来便快了。 贺令姜坐在廊下,支着下巴,看仆婢们进进出出来回忙活,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腰间的锦囊跳了一跳。 贺令姜垂头扯开锦囊,低声问:“怎么了?” “记得给我备间屋子。”缩成一团的尺廓在袋子里道。 他才不要一天到晚地住在这锦囊里呢。 “知道了,知道了。”贺令姜回道,“不过你白日里可不要随便出来。” 尺廓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怎地不成,我又不怕光。” “你是不怕光,可这些人怕你啊……” 她虽然已经用术法压制住了尺廓那一笑就让人倒霉的怪异能力,也给了贺府众人护身符随身带着。 可这些新的仆妇婢僮身上,是没有她亲手绘制的符箓的。 若是尺廓这处出个什么意外,溢出了一两丝气息,倒要叫人平白倒霉一场了。 更何况,贺令姜凉凉瞥了他一眼:“你见谁家的小娘子院中,时不时有男子的身影在其间来来去去的?” 她是不在乎这些,贺府众人对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尺廓也见怪不怪了。 毕竟自家娘子身怀异术,身边有个什么奇奇怪怪的朋友,也不足为奇。 可是这些新的仆妇婢僮,却是不知晓的。 她也不打算现下便让尺廓出来,去满府溜达惹人注意。 人多嘴杂,贺氏又初入郢都,正是引人瞩目的时候,一切还是当心些好。 宋氏先前便下令,让跟着一道来郢都的仆妇婢僮、护从侍卫们都谨言慎行。 如今府中这些新入的仆婢虽然已经由管家筛选调教过一遍,可却还不知具体秉性,想来过不了两日,她就会着手在府中再筛选一波下人。 尺廓眼中一转,明白了过来:“哦,你这是有防人之心啊……” “你既知道,就先老实些。”贺令姜抖了抖锦囊,“等府中整顿好了之后,只要不进不该进的地方,届时随你怎么游荡。” 尺廓被她晃得一阵头昏脑涨,骂骂咧咧地蜷成一团,自去睡觉了。 贺令姜这般低头喃喃自语的怪异模样,青竹几个是心知肚明,可是对那些新来的仆婢来说,便是觉得万分奇怪了。 一名婢女远远地瞧见了,不由和身旁的同伴议论:“七娘子这是在念叨些什么呢?” 她们离得远,贺令姜说话的声音又极轻,自是什么都听不着。 “谁知道呢?”那婢女抬头望了一眼,又埋头继续干活。 她手上一面动作,一面闲闲道:“听说咱们七娘子乃是通晓玄术之人,许是身边跟着什么东西,是咱们瞧不见的呢。” “嚯!”先前发问的婢女顿时心头一跳,撇了撇嘴巴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你可别吓唬我!我胆小……” 第三章 修炼 到了傍晚时分,院子终于都收拾妥当。 大家都累了一天,因而并未再聚到一处共同用膳,而是在各自院落中简单用些,便早早歇下了。 贺令姜的院落中,灯火也逐渐熄下,陷入沉睡之中。 她却未曾睡下,而是趁着夜色出了院子。 这处院落地处偏僻,极为幽静,在不远处便是一处宽广的池沼,内植莲花。 此时还未到莲花开放的时候,一眼望去,田田莲叶在微风中打着颤。 霎时起了风,本来密密挨着的叶子,同时往一个方向伏去,宛然在池面荡出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今夜月色甚好,皎洁的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泻在这一片莲叶上。薄薄的青雾仿若轻纱,淡淡地飘在池面,如同旖旎的梦。 池边有一座亭子,飞檐翘角,空凌秀丽。 贺令姜抬头瞧了瞧,纵身一跃便上了亭顶。 站在高处望去,月光下的景色尽收眼底,周遭的假山花木更是一览无遗。 她扯开锦囊放出了尺廓:“帮我守着。” 尺廓懒懒地打了声哈欠,他早就习惯贺令姜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僻静无人的地方去修炼了。 谁叫人家先前那般慷慨地喂了自己那么多恶鬼呢。 如今被她叫醒,他也没抱怨,自觉化作一道青烟浮在亭子上空,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四周。 贺令姜盘腿坐在亭子上,掏出一物,摆在了身旁。 是从哀牢山中取来的冰魄青莲。 她掀开琉璃匣子,玄冰的丝丝寒气瞬间浸润到空气中,让周遭都跟着冷了几分。 匣中的青莲绽得正盛,缕缕清香从莲花身上散出,幽幽地飘到鼻腔之中,沁人心脾。 贺令姜双手捏诀,绕着青莲周身勾出一道符箓,而后便闭上了眼睛,调动起体内的真元。 莲花的幽香,丝丝缕缕地从莲瓣花心传来,在贺令姜的动作下,那本无色的清香竟凝成了一道泛着冰色的纱雾,萦绕在她周身。 她手上翻飞,又接连结了几道符印,而后那田田的莲叶竟似触了雷电一般,在微风中猛地颤动起来。 不过两息,又平缓了下去。 夏风轻轻,月色温柔。 月光之下,碧绿的莲叶间有星星点点的碧色荧光升起,缓缓向贺令姜周身的纱雾中漂浮而去。 而后,那碧色的光点便融入了纱雾之中,原本只是冰色的纱雾,也跟着浮起淡淡的青色微光。 贺令姜闭上眼睛,感受着周身的灵气,而后将它们一点一点引入体内,引到着这股灵气同自己的体内真元一起运行。 沁凉的灵气同她原有的真元,渐渐交融在一起,最后融为一道细流,在她的引导下,在四肢百骸间游走起来。 等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贺令姜手印微变,而后手上结印,萦在她周身的纱雾猛地一闪,方才渐淡的青色,竟又浓郁了几分。 她手上轻轻一扬,纱雾微颤,有少数碧色光点从它身上溢出,又轻轻地向池塘中的莲叶间浮去,隐入其间不见了。 而那股纱雾,也从她周身渐渐撤去,重又隐入青莲之中。 贺令姜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收印睁开了眼睛。 尺廓见她已然结束,化成人形坐到了她身边,低头去瞧那冰魄青莲。 “这莲花开得倒是愈发好了。”他轻抽鼻子嗅了嗅,“连带着香气也比先前更加幽深了几分呢。” “是呀。”贺令姜伸出手指,在莲瓣上微点,似是感受到她的气息,莲心也几不可见地跟着轻轻颤动起来。 “我费了那么多力,带着它一道修炼,它若是再不开得再好些,岂不是让我白耗心思了?” 她借着冰魄青莲之力,吸收天地灵气,然后将其引入自己体内化作真元。。 可是每次引着真元在体内运行一圈后,她最后都会分出一丝反育给青莲。 如此一来,青莲之灵气欲强,也能助她精进得更快。 同样地,她精进得愈快,也能让青莲灵气更强,能吸纳更多的天地灵气过来。 至于那些贺令姜返给它的真元,青莲也不会尽数吸纳,而是再返回少许给那些献了灵气的花草树木、月华雨露。 所谓修炼,本就是借于天地,再归于天地。 万物相生,相辅相成。 贺令姜垂眸瞧着青莲的花瓣,她不伸手碰它,那青莲便如同一朵冰莲一般,动也不动。 她慢悠悠地开口戏谑道:“它若是真的毫无动静,我还不如将它吃了呢。虽不知传言真假,但好歹也能得个延年益寿吧……” 吃了? 花蕊猛地一颤,莲瓣抖得像是在风中打摆儿。 尺廓不由惊奇地道:“呦,这小莲花似乎还能听得懂你的话呢。瞧瞧这摆的,这得激动成什么样呀?” 贺令姜又伸手戳了戳它的花瓣:“是挺激动的嘛。怎地先前就是不戳一下,就动也不动呢?” 这回青莲懂事了许多,她的手指刚靠过来,花瓣便展开了几分绕到了指尖,莲心也不住地轻轻摇摆着。 尺廓瞧得有趣,也想伸手去摸一摸,哪知他刚刚靠近,那莲瓣便合了起来,散发出的股股冷气几要冻掉他的手指头。 “哼!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尺廓没好气地白了它一眼。 贺令姜却高兴了:“这怎么能算是欺软怕硬呢?这般识时务的小莲花,当得一赞。” 说着她手上结印一挥,一层淡金色的薄雾便轻飘飘地洒在了青莲身上。 青莲的花蕊和花瓣,这下可是欢快地抖动了。 “呵!你就宠它吧!”尺廓一摇身,便幻作了青烟缩回了锦囊里,而后大咧咧地吩咐:“快点回去,小爷要睡觉。” 贺令姜食指轻挑,系着锦囊的袋子便被她挑到了指尖,在空中微微打着晃儿。 她垂头瞧着袋子,默默地想,她最近是不是对尺廓太好了呢,竟然还有鬼对着自己称小爷? 指尖微勾,那锦囊便被她挑着在空中转了几圈儿。 于是乎,贺令姜就这般一面百无聊赖地晃着锦囊,一面缓缓地往自己院中踱去。 锦囊里满是尺廓哇哇大叫,还有问候人的声音。 然而贺令姜不在乎,因为,她听不着。 第四章 来人 一连几日,贺府都是热火朝天的架势。 宋氏忙着整顿府中事务,果然清理出了几个心思不纯的仆从。这些人盯着的,除了贺相山处,便就数贺令姜的院落了。 贺氏采买仆从时,便有那嗅觉敏感的,想着贺氏是不是要借私采案重归郢都。 到后来,贺七娘子在姚州的事迹传到郢都,圣人更是直接下了诏令,召贺相山入朝为官,同时封赏贺七娘子为安阳县君,召她入不缘司。 朝中各户甚至还有那暗处的神宫,自然都盯着一时炙手可热起来的贺府呢。 贺令姜冷眼瞧着自己院中的一名婢女被拖走,也不阻拦。 这几日,确实见到这婢子时常朝着自己屋中探头探脑,即便不是什么心思纯恶的,但总归是不太老实罢了。 远远地,还可听到那婢女哭喊的声音传来。垂手立在院中的几个仆婢都不由心中一抖。 管家上前朝着贺令姜躬身一礼:“七娘子,如今您院中少了一人,待夫人那处挑选后,再与您补上。” 贺令姜摆手:“用不着了,就这几个吧。” “可这……”管家抬头,“少了一个,就凑不成双数了,总归是不美。” 七娘子身边本就有临川带来的琼枝五个,再加上外面采买的五个,正好凑成了十个。 贺令姜笑笑,不在意地道:“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这加起来九人,长长久久岂不更好?。” 她走下台阶,负手在余下的四名仆婢前踱了一圈,目光从她们身上缓缓滑过。 几人连连低下头,不敢直视。 初夏日头渐烈,两名仆妇,连带着先前瞧见贺令姜对着空气念叨的小婢额间都不由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倒是之前那一心埋头干活的婢女,清清爽爽,见贺令姜从她身前走过,也只是有垂了垂脑袋。 贺令姜不着痕迹地又瞧了她一眼,而后回身对着管家道:“好了,就这么着吧。” 她既坚持,管家也只能应是,便带着人退下了。 对着余下的几名仆婢,她也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谨言慎行,各司其职”,便让人自去忙碌了。 宋氏忙着整顿府中事务,而另一处,贺相山已紧跟着走马上任,正式参与到铜铁案审查的案件中去了。 从临川事发到如今,牵扯到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不少,这积累的案卷更是半身高的一摞。 贺相山一面要将这些宗卷一一捋顺,又要一面跟着三司去审讯。 因而这几日,他都是忙到天黑才归府。等到天一亮,便又往官衙去了。 宋氏见了不免心疼:“你们阿爷以前哪曾忙过这般模样?安安稳稳的富家翁不做,偏要蹚这一潭浑水。” 贺云嘉撇嘴:“阿娘忘了咱们贺府年初的那事了?待在临川,咱们也未必能一直安稳下去。” 是呀……宋氏无话可说,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贺氏再继续在临川沉寂下去,不说那背后觊觎的神宫,便是族中新长成的一辈,也要按不住了。 老二不就是个例子? 可离了郢都十五载,若是不付出些什么,又怎能这般简单地重返官场呢? 贺云嘉上前抱着她胳膊安慰道:“阿娘心疼阿爷,便多为他炖些羹汤补补便是了。” “若是有那多余的……”她笑盈盈地瞧着宋氏,一副嘴馋模样,“女儿也乐意效劳帮阿娘喝掉。” “你呀。”宋氏不由戳了戳她的额头,“这般大的人了,就知道吃,多与你阿姐学学。” 一旁的贺云楚瞧着她这幅模样,抿嘴轻笑。 “阿姐马上就要出嫁了,我可是还小着呢,可不得多吃些。”贺云嘉理直气壮。 “好呀。”贺云楚作势要去揪她耳朵,“你这是暗示比你老吗?” 两人说着,便笑闹作一团。 宋氏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笑意。 云楚这未来夫家乃怀州大族,离临川距离遥远,她本不想应,奈何两个年轻人有缘,瞧对了眼,她也无可奈何。 如今他们搬到郢都来,反倒离怀州近了些些。如此一来,到了九月,云楚便可在郢都出嫁。 贺云嘉躲过贺云楚挠过来的手,扑到贺令姜身边,抱着她叫道:“令姜,快帮帮我!” 贺云楚指着贺令姜道:“令姜,你可不许帮她,否则我可是连你一块儿挠。” 贺令姜爱莫能助:“云嘉,你可别怪我不帮你了,你瞧,阿姐都发话了,我哪敢?” “哼!不帮我,你也逃不了。”说着她手指微屈,便向贺令姜腋下挠来。 这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贺令姜连忙避开,一时之间,三人的笑声萦绕在耳边。 宋氏眉眼间也尽是笑意,孩子们都大了,能像这般肆意欢笑闹腾的时光,也不多了啊…… 等到几人玩闹过后,屋中才渐渐安静下来。 贺云嘉理了理身上被弄皱的衣裙,好奇地问道:“令姜,阿爷都去御史台了,你何时去不缘司呀?” 她听说不缘司里皆是能人异士,可以说是汇集天下玄门英才,她可是好奇得紧。 贺令姜摇头:“我也不知。” 皇帝招了她入不缘司,可是依着不缘司规矩,她还是要过了考核,才能正式进入。 如今,她已至郢都几日了,不缘司处也没人送消息来,告知她考核的时候。 莫不是,这还是要自己去问的? 贺令姜坐在桌边,支颐想着:要不,明日便着贺峥去问问。 她虽不急,但也不好太过懈怠了,若不然,那皇帝还以为她无心效力呢。 谁知,还没等她遣人去问,第二日一早,便有不缘司的人送了消息过来。 那人看起来并无玄力在身,想来只是不缘司跑腿的人物。 见到整个郢都传得神乎其神的贺七娘子,他不禁讶然,早就听闻贺七娘子还未及笄,可没曾想,竟还如此貌美! 他俯身行了一礼,笑盈盈地将手中的信函交给贺令姜:“贺七娘子,这是袁掌司亲书的公函。” “明日巳时,不缘司特为您设下考核,还望贺七娘子能准时到来。” 第五章 想见 既然不缘司都通知了考核的时间,贺令姜还窝在府中便不合适了。 因而,第二日,她一大早便起身用了早膳,之后拜别宋氏后,由阿满和贺峥陪着往府外去。 贺云嘉知晓她今日要去不缘司,也硬缠着要一道去,一早就瞒着宋氏悄摸摸地上了马车。 等了许久,几要睡过去的贺云嘉,终于听到外面有动静过来,她连忙掀开车帘瞧去。 就见贺令姜一身素雅衣衫,缓缓朝这处走来,阿满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手上还抱着她那把大伞。 贺云嘉不由皱眉:“你不是好了么,怎地还带着这把大伞?莫不是那见了日光会起疹子的怪病又要犯了?” “别担心,我现下可是好得很。”贺令姜浅浅一笑,抬头看着天上道,“日头渐烈,带着伞等会儿也可遮阳防晒不是?” 她俯身登上了马车,而后又回身从阿满手中接过大伞,手上一动,伞柄里就露出一柄细剑来。 “更何况,我这伞可是打架的利器呢。” 这把大伞在与碧云一战中,为她挡下了一劫,只可惜伞面却被天雷劈坏,伞骨也变得焦黄。 没想到,机缘巧合下,这伞骨也因此变得更加坚韧。 贺令姜寻了能工巧匠将其修复,又耗了不少心思以符箓加固。 这把大伞如今,也算得上半个法器了。 贺云嘉倒是第一次知晓,她这素日带在身边的大伞竟还有这等玄机,凑上去,对着竹伞瞧了又瞧,摸了又摸。 若不是她不通武艺,定然也要备上这么一把。 “好了,别瞧了。”贺令姜将大伞抽回,递上了一袋糕点给她,“你还没吃早膳吧?呐,先垫垫肚子。” 贺云嘉顿时笑弯了眼睛:“令姜,你真好!”说着,她就要朝着贺令姜抱去。 令姜可是肯帮她瞒着阿娘,带她到不缘司长见识,还记得给她带糕点呢! 贺令姜连忙后仰,手中的大伞往前面一挡,将她隔开:“吃罢,吃罢。” 一旁的阿满看了不由好笑,明明六娘子要大上三个月,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七娘子才是阿姐呢。 不缘司离贺府算不得太远,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就在不缘司大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看到带有贺府印记的马车,门前的守卫对视一眼:“可是贺七娘子来了?” 两人伸长脖子望去,就见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又黑又壮的小娘子来,动作潇洒利索,怀中还抱着一柄大伞。 这…… 诛鬼王、灭邪道的贺七娘子不会是长这幅模样吧?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怪只怪,贺令姜这几日到郢都后都是深居简出,未曾露过一面。 至于贺府仆从,宋氏近日查得紧,因而都紧闭着嘴巴,更不曾敢乱说。 一时之间,外界对贺令姜的长相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女肖男相,五大三粗,有人说她俊若少年,清朗洒脱,也有人说她貌若天仙,柔美动人…… 问起那昨日去了贺府送信的人,也只道了句:“你们见着便知晓了。” 两名守卫心下失望,便见那黑壮的小娘子回身掀起了车帘,车内又跳下一名身着鹅黄衣衫的明丽少女。 两人眼前一亮,莫不是是这个? 就是……着实忒年轻了些,果然是未曾及笄的样子。 两人正想开口去问,却见那车帘微动,车上又下来一位着霜色衣衫的小娘子来。 夏日渐浓,天气眼见着逐渐热起来了,然而这位小娘子一出现,却让人心头顿觉清凉。 一张素白的脸,如花树堆雪,清灵无双。明明瞧着纤弱的身姿,行动之间却有着几分难言的洒脱。 啊…… 必然是这位了! 果然,就见先前那位身着鹅黄衣衫的小娘子,回身扯了扯后头那位小娘子的衣袖:“令姜,这就是不缘司了啊……” 贺令姜点头,当先步上台阶行至大门前,微微颔首道:“临川贺氏贺七,前来应考。” 守卫忙拱手行了一礼:“贺七娘子,请!” 原来,这就是那一战震大周的贺七娘子,竟是这般模样,这般风姿。 “多谢。”贺令姜点头示意,便要带人朝不缘司内去。 正此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且慢!” 贺令姜脚下不由一顿,这声音当真是熟悉得紧! 只是,如今听起来,却也怪异得紧。 她掌心微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轻轻吐出,徐徐转过身去。 一张清雅中却带着几分明艳的的面庞,缓缓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便是贺氏的七娘子,贺令姜?”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此时带着些疑惑,一双眼睛正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贺令姜内心哂笑,颔首回道:“是。阁下是?” 那人却缓缓笑了,没说自己是谁,而是道:“原来贺七娘子是长这幅模样……如此清灵隽秀、姝色无双,倒叫人想不到,这幅纤弱的身躯里,竟还有那般雷霆手段。” 她话语中尽是称赞,但不知怎地,却叫人听到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谬赞了。”贺令姜扯了扯唇角,明目张胆地将身前这人从头到脚瞧了一圈。 她自幼跟着师父修道,衣着也皆以素色为主,倒是未曾着过这般华美的衣衫,更别提如这人一般云鬓高耸、金翠步摇,轻点花钿绛唇了。 如此瞧来,倒将她原来的那股清雅压了去,衬出几分明艳夺目来。 当真是…… 与先前夺她身躯的那名女子,像极了…… 贺令姜眼中微深,眉目却愈发柔和:“若说颜色,这位娘子的容貌也是美得紧呢。” 还别说,她还是第一次这般对着自己,夸赞自己。 这感觉…… 有些奇怪。 “只是……”她不解道,“我有些好奇,你鬓侧的那把步摇好看是好看,可若是动作起来,是否会甩到面颊呀?” 她一脸认真,眼中尽是好奇,仿佛是发自内心的疑惑。 贺云嘉先是一愣,而后禁不住“噗嗤”低笑出声。 她可算是明白了,贺令姜为何从来不戴步摇,合着是怕那垂下来的流苏打到自己的脸啊…… 第六章 考核 对于女子而言,带些发簪步摇本就是为了装点好看,至于那些许不便,倒极少有人放在心间。 更何况,这样的问题,便是真有人好奇,也不会这般问出来叫人不知如何去答。 可贺令姜偏偏就这么问了…… 贺云嘉“噗嗤”一声笑出来之后,才发现周遭一片安静。 问话的贺令姜眨着一双眼睛,一脸好奇地瞧向对方。被问的那个,则静静凝视着她,没有回话。 两人的静默无言间,却似隐有一种剑拔弩张之感。 贺云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立时绷住了面上的笑意。 守卫心中亦是一跳,怎么贺七娘子刚来这处,竟似要将永穆公主得罪了? 她再是年少成名,可也比不得永穆公主出身皇家呀,更何况,人家一手玄术亦是使得出神入化,先她一步通过考核入了不缘司。 她若是就将人这般得罪了,以后可要麻烦。 毕竟在这郢都的贵族中,贺家的七娘子算不得什么,在能人异士辈出的不缘司,她虽则天资纵横,可也不是非她不可。 他忙上前半步,小声提醒道:“贺七娘子,这位是永穆公主。” “哦?竟是永穆公主?”贺令姜顿了一刻,然后似是才反应过来,双手于胸前合握,微微俯身一礼:“不知是公主亲至,失礼了。” 至于,方才那刁钻的提问,她却是说也不说,好似并不觉得自己那般问有何不对。 永穆公主盯着她深深看了一眼,而后缓缓笑道,仿若也并未将方才的事放到心上:“无妨。听闻贺七娘子今日入不缘司参加考核,因而我特意来瞧瞧。” “如今一见之下,贺七娘子果然不同常人。” 贺令姜无意再自谦或互相吹捧下去,闻言只微微点头,一副颇为认同的模样。 永穆公主要说的话,顿时更在了喉间。 这位贺七娘子,面皮当真不是一般的厚…… 贺令姜又问:“听闻公主也入了不缘司?” “是呀。”永穆公主颔首,笑着看向她,“贺七娘子今日参加考核,可是想要到我这处取取经?” 贺令姜摇摇头:“多谢公主好意,只是既是考核,还是诚信些好。若是提前知道考题,岂不是与作弊无异了?” 这一番话,说得好似永穆公主要泄题给她一样。 永穆公主牵起唇角,笑意深了几分:“贺七娘子当真率直。不过,即便是你想问,本宫这也没法子告诉你什么。一切呀,还是得靠你自己才行。” 说罢,她便进了不缘司的大门。 贺令姜转身瞧着她的背影,双眸微眯,也提步跟了上去。 不缘司设置考核的地方在正厅,如今还未到巳时,但宽阔的厅中已然坐了不少人。 当前上首一人,其余人等在左右两列分坐。 不缘司内分五类十八科,这些便是掌管十八科的人了。无论哪一个,放到外面都是天下玄门七十二宫观中的佼佼者。 至于坐在正中上首那位,一身道袍头戴莲花观,正是这不缘司的掌司袁不吝。 他出身太清观,乃是上一代中天赋实力最为强悍之人。 老观主本想授予他衣钵,但无奈他却对观中事务不感兴趣,无疑坐那高高在上淡泊名利的掌观,而是选择入不缘司,一路坐到了掌司的位置。 袁不吝,亦是不缘司自建立来的第二任掌司。 永穆公主当先进了正厅,在座的各人瞧见她,也并未慌忙站起来行礼,而是微微点头致意。 不缘司虽是归皇帝直辖,却不受俗世礼仪束缚。 司中皆是玄门中人,既然入了不缘司,便要按照玄门中的礼数来。 除了皇帝,即便是太子公主,也不例外。 永穆公主自然知晓这一点,她走到袁不吝面前,行了一个玄门之礼:“掌司。” 袁不吝颔首,伸手示意道:“公主既也来了,便落座观看吧。” 永穆公主点点头,到了一旁的空位上坐下。 而另一处,贺令姜却被人在正厅前拦了下来。 “贺七娘子,时辰还未到。劳您先同我到偏厅稍等片刻,到了时间再随我进去。” 贺令姜瞧着前方不远处,永穆公主的裙裾在自己眼前划过,而后脚下一转,消失在拐角处。 她垂眸,低声应了声:“好。” 日头一点一点升起,在地上拉下影子,角落里的滴漏点滴而下。 巳时到了。 那人俯身对着贺令姜展开一手:“贺七娘子,请。” 贺令姜微微颔首,随着他进了正厅。 不缘司考核,是不准外人观看的,因而贺云嘉几个来虽来了,却也只能留在偏厅候着。 贺云嘉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能得入不缘司将里面光景看了一圈,这一趟来得也不亏。 贺令姜随人进了正厅,在座的人都不由朝她看来 除了永穆公主,这是第二个非玄门出身,却得入不缘司的人物。 同那永穆公主一般,这位贺七娘子亦是一战成名。 杀执吴、退银生、破阴兵、诛鬼王、灭朱雀…… 这位尚未及笄的临川贺七,传下的事迹,却远比永穆公主更令人好奇惊诧。 一时之间,各种充满探究的眼神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贺令姜脚下不顿,泰然自若地行至前方,冲着上首的袁不吝行了一礼:“袁掌司。” 袁不吝轻抬右掌,贺令姜便觉自己的双手被一股柔和之力托起:“贺七娘子不必多礼。” 这股力道万分柔和,却裹着精纯的玄力,贺令姜眸中一深,这位袁掌司的实力不容小觑呀,怨不得能高居掌司之位几十载。 “虽则圣人招了贺七娘子入不缘司,但不缘司的规矩不能废,还是要通过考核,方能正式进入不缘司的。” “如今,便由我不缘司开始考察,不知贺七娘子可有异议?” “自无。”贺令姜摇头。 袁不吝微微点头,手上在空中一划,悬于他身旁的一只古朴铜铃便无风而震,发出悠远浑厚的声响来。 那铜铃之声不大,却在大厅内一圈圈荡开,传到了门外。 紧接着,五个身着道袍的童子,便各自高高奉着一捧卷轴鱼贯而入。 袁不吝瞧着立于下首的贺令姜,缓缓开口:“玄门五术十八门,贺七娘子可择其一应考。” 第七章 选择 山、医、命、相、卜,统称为玄门五术,同宗同源,都是以阴阳五行为根本。 其中,山术是通过丹法、玄典、拳法、符咒等方法来修炼“肉体”与“精神”。 医术,则是利用方药、灵治等方法来治疗疾病,相较于寻常医者,玄门中人又尤擅灵治,如祝由十三科,就是用符咒来调治身心的疾病。 至于命理,相术,卜筮,这三者看起来相似,却是有本质区别。 命理属先天论,出生注定命运,主要是透过生辰八字方式,来通晓人生际遇,知天命而尽人力。 相术则属后天论,一为相天观星,二为相地风水,三为相人吉凶。相随天地自然、人心变化而生。 至于卜筮,应当算作即时论,因事而占,其目的在于预测及处理事情,其中又包含了奇门、太乙、六壬之类。 只不过,不缘司虽是揽天下玄门之才,倒也不会叫人每样都会。设下的考核,不外乎是让人从这五术十八门中,任择其一罢了。 高居上位的袁不吝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不由开口问道:“贺七娘子,你可定好要选哪一个了?” “掌司见谅,还请容我权衡片刻。”贺令姜垂下眼睫,状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 在座的人,有的便不由轻蹙了眉头,这有何好权衡的?选择一个她最为擅长的便是。 但凡出自玄门者,对这玄门五术都或多或少有些了解。 然而要入这不缘司,可不是略微通晓便可了,而是要精通,能在其中一道上有所造诣。 天下玄士众多,这五术诸门之中,能敢称得上精通其一者,已是不可多得。 至于那能涉猎两样以上却还能兼修精进的,更是凤毛麟角。 这贺七娘子,又有何可为难的? 听这贺七娘子在姚州战场的事迹,她当是精通山术中的符咒吧? 莫非,是怕她所擅那道入不了不缘司? 贺令姜倒不管旁人在想什么,而是瞧向一旁的永穆公主:“不知公主当初选的是哪个?” 不缘司的考核,都是不对外公布的,且永穆公主进入不缘司后,并未被归到哪门之下,而是直接跟着掌司袁不吝做事。 因而,贺令姜也只是同外面众人一般,知晓她入了不缘司,却不知她具体做何。 瞧到这样一张熟悉的脸,贺令姜倒是真的好奇起来。 她的师父长梧道长精通玄门五术,是这世间少有的人物。只可惜,师父这一生不爱名利,不曾显名于世间,而是醉心于逍遥自然。 跟着这样的师父长大,自然人生际遇也不同寻常。 她在襁褓之时起,便听着师父念着玄典入眠,四岁开始正式修习玄术,至今一十八载。 玄门五术中,主修山术,其中尤以符咒之术见长,对命相卜三术亦有所涉猎。 而眼前这个萧姮,又选了哪类呢? 永穆公主眉头微皱,还是回道:“我选的灵治。” 传说中一剑斩贼首、身怀萧姮真元的永穆公主,却偏偏选了医术中的灵治。 这,当真是有意思极了。 要么,是她精通几门,随便选了灵治之术来应试。 要么,便是她虽通晓玄术,却是以灵治之术见长,因而即便身怀萧姮真元,却也施展不出她那般术力功法,索性避而不用。 想起那荒原之上,从头到尾都未曾出手的女子,贺令姜眼中微深,而后缓缓笑开:“那当真是巧了……” “怎么?”永穆微抬下颔,凉凉瞧向贺令姜,“贺七娘子也要选灵治不成?” 她自幼便修习灵治之术,精通祝由十三科。 若说于这医一道,世间能出其右者怕是还没有,便是这不缘司内掌医科的司属,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只可惜,这灵治之术救得了旁人,却最终救不得她自己的身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其衰败凋零。 幸而,还有萧姮。 这幅身躯和命数,可是比她先前的那幅更好啊,也不枉她耗尽心思谋来。 她看着面前身姿纤弱的贺令姜,眸中微凉。 只是…… 本来顺利的一切,却偏偏出现了贺令姜这个变数…… 贺令姜迎上她意味不明的目光,摇了摇头:“公主误会了。” “你擅医道,我呢,则是除了医道,其他四术都略通一二,可不正是巧了?” 竟还有这么个巧法? 众人真是长了眼界了。 更何况,这贺七娘子觉得不缘司是什么地方,又岂是略通一二便能进的? 永穆公主牵起唇角轻轻一笑:“那可真是巧……不知贺七娘子要选哪个?” 贺令姜瞧了瞧道童托着的卷轴:“那便选卜术中的奇门吧。” 袁不吝眉心轻蹙:“贺七娘子可是确定了?这考核之项若是定下,便不得再更改了。届时若是结果不在意料之内,也是要记录在册,以此为准的。” 这是怕她年轻气盛,选了自己不擅长的,导致没能顺利通过考核。 毕竟是皇帝亲自下令招进来的,若是她在考核上便扑了下去,不禁她自己没面子,便是连皇帝也面上无光。 “多谢袁掌司提点了。”贺令姜温和一笑,“我已然确定,不会再改了。” 这世间天才不少,在座能入不缘司的,哪个又何尝不是在各自的领域里绽放出光芒的英才,曾引得世人争相追捧推崇? 可是,等进了这不缘司内,他们也只能居于袁不吝下首,安安稳稳,泯于众人之中。 世人皆以她只擅山术符箓,能得入不缘司归于山部,已是莫大机缘。 可如今她既决定要入不缘司,又怎会只甘心昙花一现后,便淹没诸多英才之中? 眼下可不是韬光养晦的时候,她若想叫人不敢再轻视自己,而是慎而重之,自是要显出较旁的玄士更有优势的一面来。 不缘司不缺在五术十八门上各有造诣的人物,可那能兼学精通诸门的,却是极少数。 她么,自然要成为与众不同的那个。 她抬首瞧着高居上位的袁不吝,目光坚定。 这种性子里的骄傲自负,倒是与一位故人很有几分相像啊…… 袁不吝心中感慨,眉目间也不由温和了几分:“既然如此,临川贺氏贺令姜便应考卜术奇门。” “展卷轴!” 第八章 入画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手捧卜门卷轴的小童便往前站了半步,将掌心的卷轴缓缓展开,而后朗声念道:“卜术奇门,戊申,七九。” 不缘司五门十八科的考核题目,皆是随机抽出的,因而即便是考同一科,不同的人遇到的题目十之八九也并不相同。 戊申,七九。 这道题,倒是许久未曾有人抽到过了。 袁不吝站起身,手上微扬,他身后的八卦圆盘便发出“咔哒”一声,缓缓向两边移开,露出背后的模样。 圆盘之后,是一排巨大的木架,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格子。 他右掌微摆,序号为戊申七九的格子便被凭空抽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袁不吝走上前,将这道属于贺令姜的试题取出。 “这道题可不算容易,限时三炷香的时间,贺七娘子可准备好了?”袁不吝一掌托着画轴,瞧着立于下首的贺令姜问。 贺令姜微微一笑:“掌司出题便是。” 袁不吝颔首,衣袖一挥,犹如一阵风来,大厅的几扇门便被阖上,厅中顿时显得昏暗起来。 他右掌托着那画轴往前轻轻一送,画轴便悬浮在空中,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缓缓凌空展开,在昏暗的厅中泛着淡淡的光芒。 那是一卷《风雪暮归图》。 暮色降临,山野显得辽阔而苍茫,延绵无尽的山路深处,有茅屋露出一角,显出此处并非空无人迹。 纷扬的大雪间,有樵夫背着柴薪,正顶着风雪朝艰难跋涉在山野之上,朝着茅屋的方向归去。 其身后,还远远坠着一点,似乎还隐含着暗藏的危机。 袁不吝手上结印,朝着贺令姜额间一指。 她只觉眼前一晃,而后,脸颊两旁便是刺骨地疼。 呼啸不停的寒风卷着雪花,朝她面上割来。破絮般的雪花迎面扑到她眼前,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睛。 明明是初夏的季节,眼前却是大雪纷飞。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打量着四周。 苍茫的暮色,空旷的山野,还有纷飞的大雪。 她这是入画来了? 从她立身之处看去,茫茫一片,让人辨不清方向。先前画卷中的蜿蜒山路,以及露出一角的茅屋,更是不见踪迹。 这是要让她于风雪之中,找到归家的方向? 以图为阵? 可若说是阵法,总得摆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八门的阵势来吧。 瞧瞧这四周,天地昏暗苍茫,低头不见草木,抬首不见星辰。 一圈看过去,除了白还是白,毫无不同,没有边界,就余她一人,是这天地间的一点。 贺令姜闭目,感受风来的方向,空寂的山野之中,风吹雪花的声音格外地清晰。 她却不由蹙眉,风的方向,在变。 这种变化虽然细微,然而循环往复,却能与她本以为的方向大相径庭。 贺令姜睁开眼,却突然与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雪野之上,暗色之中,有一头体型消瘦毛色灰暗的野物,正朝着这边逼近。 是狼。 原来那画上于樵夫身后远远坠着的模糊一点,竟是匹饿狼啊…… 风雪之夜,出现野狼,似是在正常不过的现象了。 晚归的樵夫,凶残的饿狼,怎么瞧都有一方要倒霉。 然而她却立在原处,没有动弹。 饿狼紧紧地盯着前方,离她越来越近,终于似是忍不住猎物的诱惑,猛地朝着贺令姜的方向扑起。 她却眼睛眨也不眨,那饿狼的身形与她擦肩而过,一下扑倒了地上,而后,她眼前一红,一道血迹便喷溅在她的脚旁。 离她不远的地方,大雪覆盖之中,趴着一只已然没了气息的兔子。 那只饿狼捕得了猎物,便埋头啃食起来,野兔被撕咬得四分五裂的尸体映在她眼中。 贺令姜瞧着面前这幅情形,眼中微深,而后蹲下身子,伸手去拂那溅了一层野兔血迹的积雪。 然而,无论她怎么拂动,那层血迹都是虚虚浮在雪地之上。 她伸手去触碰野狼,手指也只是从它身上虚虚穿过。 她不由挑眉,这幅画竟然还是虚中有虚? 她目前所处的位置,已然是画中虚构的世界了,然而那饿狼出现后,明明面前站着她这么一个大活人,气息竟然并无任何变化,行为举动更是没有任何声响,怪异至极。 原来是两个空间的叠加呀,画卷空间交叠,视觉同步趋于一致,但听觉却不共通。 怪不得,她耳边明明能听得到风声、雪声,却听不到饿狼扑食野兔的声响。 她垂眸盯着脚边那滩血迹,看来,她所处的这幅场景与《野狼捕猎图》是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画卷空间。 贺令姜眼中微深,既然这幅《野狼捕猎图》是叠加上去的,那么,她眼前所处的这幅图画,会不会并非《风雪暮归图》的全貌? 她眺望四周,无尽无际的雪和山野,还有她,从画外看来,当是风雪、旅人。 而那杳然不见踪迹的山路、茅屋,想来便在另一层画卷空间吧? 《风雪暮归》和《深山茅屋》这两幅完全不同的画作,两相叠加之下,才最终呈出那幅《风雪暮归图》的形貌。 怪不得此地白茫茫的一片,看不着任何边际,原来是因为,这方天地就是这幅画卷的整个空间。 因而,无论从哪个方向去,走出多远,她必然走不出这片雪野,也一定寻不见要找的山路茅屋。她若是一个劲儿地在此处寻觅,无疑是缘木求鱼。 眼下要做的,便是想法子破开这处空间。 她看着面前埋头吃得正欢的饿狼。 身为画中人樵夫,术法受空间法则限制。她如今背上负着柴薪,腰侧则悬着一把柴刀,有豺狼近前,她必然要提刀而御。 可身处两个不同空间,一刀下去,饿狼却无变化,岂不是瞬间就暴露了饿狼乃是另一层虚景的事实? 若是如此,那这提示未免也太过明显了吧? 贺令姜皱眉,不缘司就这般明晃晃地将线索摆到面前? 看到饿狼,大部分人第一反应就是将其击杀。 这幅画卷会不会是反其道而行之? 以刀杀狼的一瞬,空间界限同时也被破开,二幅图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融为一体。 画中人在杀狼的同时,反而会忽略两个空间是叠合而成的事实…… 贺令姜瞅着身前的饿狼,又低头瞧了瞧腰侧的柴刀,手指微动。 第九章 破卷 挂在腰侧的柴刀被取下,她运力高高举起,而后便向野狼头颈劈去。 柴刀破风而去,饿狼却吃得正欢。 然而等刀刃离那饿狼约莫还有一尺远的时候,空间似乎有一瞬间的波动,埋头啃食猎物的饿狼猛地抬起头,一双绿幽幽的眼睛,警惕地看了过来。 柴刀在它头顶一尺远的地方,不动了。 那饿狼似乎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竟有一场杀机,它再也顾不得好不容易得来的食物,身下一翻,从刀下避开,而后便迅速与贺令姜拉开了距离。 饿狼在雪上翻滚动作,留下簌簌的声响。 空间破开了。 两幅画卷,融为其一。 那饿狼瞪着不远处的贺令姜,龇牙咧嘴,全身的毛发皆都竖起,一副要随时扑上来与她决一死战的模样。 贺令姜却悠悠地收回了柴刀:“不杀你。” 若不是它,自己怕是还一时意识不到,此处画卷竟是由几幅空间叠合而成呢。 那饿狼却不认为眼前这樵夫人畜无害,毕竟,她先前还提着刀要砍自己呢! 它鼻孔不自觉地扩大,散出热气,一张一翕下那饿狼便朝着贺令姜扑来。 贺令姜一掌拍到它额间,饿狼便被猛地推开,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 “说了不杀你,你便莫要自寻死路了,可好?”贺令姜走至它身前,半蹲着身子,垂首看它。 一声“可好”,带着玄士的威压。 那本要挣扎着再向她扑来的饿狼,顿时浑身一颤,不敢再动弹。 此方天地虽然限制了术法的使用,可玄士神魂的威压还是在的。 她这一声问下,可不是要吓得饿狼心肝颤动? 毕竟,此画虽是虚境,其间生物却还是由外界神魂所化。 贺令姜起身,看着这茫茫天地。 寒风、雪花、饿狼、死兔,还有一个她。 既然,饿狼是破了那幅画卷空间的关键,那么,在这幅《风雪樵夫》画卷里,哪一个又是关键呢? 她方才一刀砍向饿狼,才破了那处空间界限。 如今,而这《风雪樵夫》图里的活物,却只余她一个。 不缘司总不会叫人提刀砍了自己,才能破开空间吧? 贺令姜连连否定,如此设置也未免过于恶趣了。 方才,她能瞧得见饿狼捕猎的情形,但饿狼却瞧不着她。可见,这浮于上层的画卷空间,是看不着下一层情形的。 而身处下卷之人,却能瞧得见上卷情形,只要找准关键,便能破开空间,将两者合二为一。 如今,她见不着山路茅屋,想来自己所处的这方画卷空间,应是悬于《深山茅屋》图之上。 饿狼捕猎图,风雪樵夫图,深山茅屋图,这三者应是自上而下的关系。 自下而上能瞧得见事物,想要破开空间容易。只是,她如今却身处《风雪樵夫》卷,又去何处找寻那破开下层空间的关键? 贺令姜抬起头,破絮般的雪花从苍茫空中纷扬而下,落在她身上、脸上和眼睫之上。 眼睫轻眨,那雪花便落入她的眼中融化开来,凉凉的。 原来,这画中的雪,也是会融化的啊。 她闭上眼睛,用神魂去感受着这方天地。 风悄悄地变着方向,雪花也被寒风裹挟着变幻着飘落的方向,四周是一片风雪之声,可是却有一处,安静极了。 没有风,雪花也只静悄悄地往下落,悄无声息。 她猛地睁开眼睛,一切都在变化的空间内,唯一不变的那处,便是最大的变数。 贺令姜紧紧盯着那处,脚下急掠,而后手起刀落。 原本静谧的空间,瞬时被打破,雪野的风呼啸而过,卷起那方天地的雪花,四散飘扬起来。 风雪所至,隐于最下的深山茅屋图,也缓缓显露在贺令姜眼前。 雪野之上,有一条浅浅的小道,虽被大雪覆盖了大半却也隐约可见,正向山野深处延伸而去。 山野深处,有茅屋露出一角。 出来了,贺令姜眼中一亮。 她收了柴刀,便继续负起柴薪,沿着山路朝茅屋的方向走去。 那匹饿狼此时也已然爬起,远远跟在她身后,不敢上前却也不退后,在暮色之中,化作模糊的一团。 风雪、樵夫、深山、茅屋,还有缀在身后的一团暗影。 那幅《风雪暮归图》,全了。 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到了茅屋前。 简陋的茅屋,静静立在深山风雪之中。 贺令姜伸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柴门便被推了开去。 一阵犬吠声传来,而后一道苍黄的身影便扑了过来,欢快地摇着尾巴,围着她的脚边打转。 贺令姜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脑袋,这才提步进了院子。 院落并不大,她将背上的柴薪卸下,堆在角落安置柴火的地方,又往黄狗的食盆里添了些吃的,这才跺了跺脚上的雪,进了屋子。 相较与外面风雪刺骨,这极其简陋的屋子倒显得温暖起来。 她走到桌边,将桌上的油灯点亮,昏暗的屋子一下子便亮堂了起来。 远远瞧去,这亮着灯火的茅屋,倒衬得深山雪夜显出几分暖色来。 浮在半空之中的《风雪暮归图》微光一闪,再转眼,贺令姜就发现自己已然出了画卷。 坐于上位的袁不吝右掌在空中一收,那幅展开的画卷便又缓缓合上,落于他的掌间。 “恭喜贺七娘子,顺利通过考核。” 嗯?还真就这般过了? 她落于画卷之时,袁不吝并未说到底要做什么,她也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行事。 原来,这场奇门考核,还真是让人发现画卷重叠之谜,而后破开空间,以樵夫之身真正完成这幅《风雪暮归图》啊…… 袁不吝瞧了瞧身侧的香,第一炷香堪堪燃尽。 这么多年,不缘司内抽到此题者,能顺利解出的,十之不过一二。更遑论这般快的速度,且解得这般完美的了。 风雪、樵夫、深山、茅屋,还有缀在身后的孤狼,一个不缺,她甚至将樵夫背上的柴薪摆好,还喂了黄狗。 这又何止是资质禀赋奇绝,便是连天性本心亦超于寻常玄士许多。 袁不吝静静瞧着立于下首的贺令姜,眉目微和:“不知贺七娘子师从何人?” 第十章 领命 听闻袁不吝问及师父名号,贺令姜不由抬头朝他看去,而后缓缓摇头:“家师素来逍遥自在,不爱显名于人前。还请袁掌司见谅。” 袁不吝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 能教出她这等人才的,必然也是个高人。 高人嘛,总是有些自己的脾气秉性,那些隐于乡野的世外之人,大多厌烦俗世烦扰,不愿透露名号,也是人之常情。 他瞧了瞧坐在一旁的永穆公主,开口道:“公主之师亦是隐世不出的高人,不愿显名于世间。你们二位,倒是有颇多相似之处。” 贺令姜挑眉,心中不由玩味起来,公主之师,这指的又是哪位呢? 是萧姮的师父长梧道长,还是教了她医道之人? 师父长梧道长名声不显于世间,可是在北境,他们毕竟与镇北王府偶有来往,若是有心人去打听,总能知道的。 她既然背靠神宫,能盯上自己夺了身躯,对师父的名号总该是知晓的吧? 贺令姜是不能说。 她呢?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呢? 也是,毕竟这师父也只是萧姮的师父。 永穆公主这手灵治之术,并非学自她的师父长梧道长,若认了他人为师,岂不就是欺师灭祖了? 只是,这夺舍之事都做得来的人,又岂会在意这欺师灭祖之行径? 四术皆通却偏于医道上无甚天赋的萧姮,如今竟然能以一手灵治之术,得入不缘司。 这消息若是让师父知晓,怕是要笑掉大牙吧?毕竟,她初初接触医道时的表现,委实过于惊天地泣鬼神了些。 贺令姜侧首看向永穆公主,冲着她柔柔一笑:“是呀,听袁掌司所言,公主,你我当真是有缘呢……” 那张素白的面孔,笑意柔柔,一副人畜无害的小娘子模样。 光是看着这张脸,又有谁能想得到,这位瞧起来纤弱柔和的贺七娘子,竟能提得起刀,杀得了人呢? 她这笑,当真是刺目得紧。 永穆公主眼中微深,而后也缓缓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是挺有缘的。” 只是这缘分,却是一份孽缘! 贺七,留不得。 永穆公主心下后悔,临川贺氏在私采案上初初冒头时,她并未放在心间,从而错过了将人一举扼杀的机会。 如今贺氏入了郢都,声望比之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且皇帝摆明了要重用贺相山、贺令姜父女。 此时动手,已然不是时机。 北境荒人一乱,当初是由萧姮提剑孤身深入,斩杀了那荒人首领,这才助留守北境的镇北军及时平定了内乱。 这事,朝廷后来自然也知晓了。 因而,她方至皇宫时,皇帝也对她很是欣赏,在皇后劝说下,更是动了重用她的心思。 谁知那太清观的掌观进了趟宫,皇帝的态度却突然变了。 她在帝后周身多番打探,才知晓皇帝竟疑起自己和神宫的关系来。 萧姮这幅身躯,怎地可能会与神宫有关?那太清观的老道莫非是老眼昏花、头脑糊涂了不成! 奈何,皇帝偏偏对她起了疑心。 她耗尽心思,这才让皇帝暂且打消了对她的怀疑,准她进入不缘司。 眼下,她自身都不稳,自然不好再随意对贺令姜动手。 她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是扼腕叹息。 袁不吝不知晓二人的心思,看着她二人道:“你们既然有缘,不如,贺七娘子就如公主一般,莫入五部了,直接归到我这里,协助我理事吧。”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都不由面色微变。 永穆公主一手灵治之术,确然无人能及,便是医部的司属都多有不及。再加上她是圣人亲女,掌司将她归于座下,协助他理事,旁人亦不会多言。 可是,这贺七娘子…… 再是天纵奇才,在这不缘司内,也只是个新人,毫无资历。 掌司却要将她直接归于座下,来协助理事。 他是应圣人所令,做出重用她的意思,还是,当真想要培养这无门无派的贺七娘子? “掌司,这怕是不合规矩……”有人拱手上前劝阻道。 袁不吝不禁挑眉:“有何不合规矩?” “贺七娘子毕竟是初入不缘司……” 袁不吝笑了:“公主不也是初入不缘司?既然同是天资出众之辈,又缘何要区分对待?” 那人顿时一愣,说不出话来,心中却不由暗诽,您也知晓,另一位可是公主啊…… 袁不吝摆摆手,道:“我知晓,近日因着邪道神宫之事,大家手中事务都繁多起来。有天赋的年轻人嘛,你们各部自然都想要。可我毕竟是个掌司不是?” “这挑选手下人,你们可不许与我抢。” 他这话,就是给人台阶下了。 那人自然并非不知好歹,低低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他既然如此说了,旁人也不好再阻。 算了,算了,这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更何况,这贺七娘子在考核中的表现,他们也瞧见了。 她善符咒杀伐,若是那战场之事未曾夸大,便是他们也做不到那般地步。如今应考奇门,更是在一炷香内,完美地破阵而出。 如若她口中所言的玄学四门的略通,都是这般模样,那可当真是有些可怕…… 医部,她肯定是不会进的。 可她要是进了自己这部,身为司属却压不住对方,岂不是徒自丢人? 这么个烫手山芋,掌司自己要接手,便任他接便是。 至于这贺七娘子之后会是何等模样,谁又说得准呢? 这么一想,众人心头顿时舒坦了。 袁不吝含笑望向贺令姜:“贺七娘子,不知你可愿意?” 在不缘司掌司手下办事,身份地位自然要高出寻常玄士一截,可这其间的麻烦,想来也不会少。 可既然她都来了,又何惧这些? 神宫一定是要除的,皇帝,也一定是要防着他鸟尽弓藏的。 跟着袁不吝做事,手中的权力自然会比泯然众人的玄士要多上许多。 至于这权力到了她手中,旁人还拿不拿得回去,就各凭本事了。 贺令姜双手交叠,对着袁不吝行了一个玄门之礼:“贺七领命。” 第十一章 来旨 贺令姜顺利通过考核,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她若不是真在玄术上有所造诣,韩郑这老将也不会在战报中如此为她表功。 皇帝惊讶的是,袁不吝竟也如此看重她,竟将她直接拢到了自己手下。 袁不吝这人,他也知晓,虽是在他手下做事,可毕竟是出自玄门之首,又是天纵奇才,心中是有些傲气的。 若不是他真正欣赏的人,即便皇帝开了口让人入不缘司,也只会将人分到五部之中,而不是亲自开口将人收下。 永穆之所以能够直接到他手下,一方面是因着自己确然出众,另一方面,也是或多或少看在她是皇帝亲女的面上。 皇帝看着面前禀了司中事务后便默然立于一旁的袁不吝,眸光微深:“袁掌司倒是对贺七娘子颇为看重。” 袁不吝一笑,道:“既是奇才,自当看重。若不然,圣人届时知晓了,岂不是要骂我一句“有眼无珠”了?” 皇帝哈哈大笑:“也就是你敢这么说了。自己起了惜才之心,偏要扯上朕。” “圣人慧眼识珠,召了贺七娘子入不缘司,微臣可不敢轻忽,使得明珠蒙尘。”袁不吝躬身道。 “好好好。”皇帝抚掌,而后愀然肃容道,“既然这人才,朕都与你寻来了,那邪道神宫,可得抓紧严查,争取将人都给朕揪出来!” 经由裴攸处探查,年前北境那场动乱,是与神宫脱不了干系的。便是永穆,都差点被卷了进去。 后来,永穆虽是为自己澄清了,可却也叫皇帝心中生了警惕。 先是太子,后是永穆,不管有没有和神宫勾结到一起,却都与其扯上了关系。 这也让皇帝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那神宫的势力,或许已经渗入到他身边来了。 他虽自负,却也多疑。 眼下身边这些,又有谁能真正信任呢? 宫廷之中,是至亲至疏之人,夫妻、父子之间却掺杂着权势人心。 朝堂之上,是奸纯难辨之臣,文官、武吏所为未必不是汲汲于名利。 不缘司虽是直接归他统率,袁不吝这个掌权人,对他又有几分忠诚? 他虽用之,却也防之。 还有这贺氏,他虽不怕他们与神宫勾结,要将贺氏架起重用以助他肃清神宫余孽,可是这权力给出去容易,可若要收回来,便没那么简单了。 临川贺氏,因着懿文太子之故,这么多年,他未曾想过要重用。 如今形式所趋,却也不得不好好将其用起来。 贺令姜南方一行,岂是只立下姚州之功,便是连那神宫在南方的据点,都叫她连同裴攸捣毁了个七七八八。 这样一把好用的刀剑,放到急需肃清神宫的皇帝面前,便是他对贺氏颇有忌讳,也忍不住提起来掂量一番。 幸而,她只是个小娘子。 否则,他当初怕是不会让临川贺氏,就这般轻松地离开郢都。 更容不得她这十四载来安稳长大,成长到让他在提刀之时,都忍不住担心会不会割伤自己的地步。 也幸好,韩郑上书给皇帝细陈议和之策,建议迫南诏反过来对西蕃用兵时,并未提及此策乃是贺令姜所出。 若不然,临川贺氏怕是不会这般顺利地起复。 毕竟,像贺令姜这般,若只是通晓玄术,倒没什么,可若是连心智计谋都高于常人许多,朝政国事都了然于心,那便叫皇帝不得不提防了。 贺令姜虽是女子,但她的身份,一早便注定了她这一生可有才名,却不可掌权术。 便是先皇宠爱的长公主,如今不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做个闲散公主,不涉朝政吗? 皇帝看着眼前的袁不吝,眼中微暗:“袁掌司,朕可不希望再听到那邪道神宫再折腾出动摇国本之事了。” “是!”袁不吝拱手应道。 只是,这神宫之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它毕竟自立国来便蛰伏了几十年,织下的那张大网,如今也只是露出了一角。 若想破网而出,将整个大网都给掀开,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 南方据点覆灭之后,神宫便更加蛰伏安静起来。 如今的大周,瞧上去一片风平浪静,然而也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知晓水下暗涌。 贺令姜自从入了不缘司,一向闲散的人,倒也开始忙碌起来。 不缘司中,追查神宫之事是大头,可旁的事务也不能放。 正如禁军担着整个宫廷,尤其是皇帝的安危之任,那么不缘司,则是确保皇宫之内甚至是整个郢都,无妖邪作祟。 宫廷之内,人心诡谲暂且不说,但这巫蛊邪祟却要确保没有的,否则贵人们又如何住得安稳? 因而,不缘司在宫廷之中,每日都安排玄士当值巡视。 贺令姜既在袁不吝手下做事,这些当值巡视之事,倒用不着她去。 只是,旁的事务,却不算少。 大周境内,但凡有妖邪犯禁、鬼魅害人之事,亦或有算命相卜、祝由灵治之需,百姓们多是求玄门之士或乡野高人出手。 可各类事务多了,总会遇到些疑难之处,玄士们力有不逮,便会求到这不缘司来。 等闲情况下,这些事情自也安排不到贺令姜头上。 可袁不吝有心要历练她,除却和医道相关的疑难,旁的不管归属哪部,但凡见她有空余,总要叫她跟着一道去处置,美其名曰“长长见识”“多与各部玄士们切磋切磋”。 贺令姜自是知晓他是为自己好,毕竟她无甚资历就直接到了掌司手下办事,若是还高高架起,其他玄士怎么可能认同她? 震慑众人,光凭玄术手段自是可以的,可若要让人真正心悦诚服,光凭玄术一道却是不成。 因着这,贺令姜虽然暗自腹诽袁不吝,可着她一人薅羊毛,但也老老实实去照他说的做。 见识倒是没长多少,不过旁的玄士对她的态度,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敬而远之。 如此忙了几日,终于有一日无事,贺令姜可以喘口气。 内廷却来了人传旨:“贺七娘子,皇后娘娘召您进宫坐坐呢。” 第十二章 母女 皇后召她进宫?贺令姜皱眉。 她至郢都已然多日,入不缘司也好几天了,皇后此时召她入宫又有何事? 莫非真只如那内侍所言,对她这个贺家的七娘子生了好奇之心,想要见上一见? 虽然心下猜测不定,她还是换了身衣衫,随着内侍到了皇宫所在。 入目所及,是巍峨高耸的宫墙,隐隐地还可看到宫廷之内露出的一角飞檐琉璃瓦。 穿过重重宫门,便到了皇后的居所。 远远地,就听到殿中传来的笑声,隐约还能听到少女撒娇的声音。 贺令姜站在殿外立了片刻,才听那进殿回禀的内侍出来俯身道:“贺七娘子,娘娘请您进去。” 贺令姜微微颔首,这才跟着他进了殿内。 一眼望去,大殿上首坐着一名雍容娴雅的华美女子,纵使已然四十有余,可周身风姿却令人折服。 这,便是大周的皇后,亦是她萧姮的母亲。 在她左右两侧各坐着两名年轻的女子,一张便是贺令姜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一个则是年约十六七的模样,看上去娇俏烂漫,想来当是传说中帝后最为宠爱的永乐公主。 方才的笑声,想来便是这永乐公主所出。 当真无忧无虑啊…… “拜见皇后殿下。”她垂头,朝着皇后恭敬行了一礼。 “起来吧,贺七娘子不必多礼。”一道柔和的声音传来,“还不快些请贺七娘子落下。” 贺令姜谢过起身,而后跟着宫婢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一抬头,便见两道好奇的目光朝她往来。 一道是皇后,一道则是来自永乐公主。 “早就听闻贺七娘子的事迹了,本宫一直好奇。如今得见,不曾想,提剑御术的贺七娘子竟然这般貌美……”皇后笑着道。 贺令姜垂眸一笑:“殿下过誉了。” 永乐公主则是对她的那些事迹更感兴趣,虽则她已听说宫人讲过了几回,还是要让贺令姜再亲自为她讲一遍。 贺令姜并未拒绝,而是挑着好说的,稍加删减给她说了几件。 她讲得绘声绘色,听者更是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便是皇后虽然已知后事,都不由得被她讲的故事引得惊心起来。 永穆公主就坐在一边,面上含笑,冷眼瞧着贺令姜。 对她目光中的意味不明,贺令姜只作不知。 永乐公主虽是一直听说这贺家七娘子擅长玄术,且在不缘司考核之时,还得了袁掌司的赞赏,可她却未曾见过贺令姜出手,如今得见其人心下更是痒痒。 “早就听闻你厉害,贺七娘子,你不若施个玄术给我们瞧瞧?” 贺令姜微诧,但见皇后没有发话,也便点了点头,随意施了几个小术法,且逗这永乐公主开心便是。 永乐公主却看得不过瘾:“这些小术法,不缘司的那些玄士们也都会,没什么新奇的。你再来几个厉害些的?” 还真当她是杂耍的? 贺令姜无意应付了,浅浅一笑:“旁的术法,多是杀敌之术,戾气颇重,在此处施展怕是不合适……” “你……” 永乐公主还待再说,却被皇后叫住:“永乐,不得无礼。” 贺家七娘子毕竟是圣人亲封的安阳县君,且贺氏亦是大族,如今皇帝摆明了要重用贺家。 永乐先前要求尚不过分,可若是还任性待人,便是圣人宠她,也怕是要招致不快。 “女儿知晓了……”永乐公主摆摆手,“我本来还想瞧瞧她和阿姐哪个更厉害些呢。” “就你主意多!”皇后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 永乐公主嗔怪一声,便拉着皇后的胳膊不肯松手。 皇后无奈:“你可是比贺七娘子还要大上两岁,莫要再做这幅小孩子模样了。瞧瞧贺七娘子,她已然能在不缘司,跟着袁掌司做事了。也不怕贺七娘子和你阿姐笑话你……” 永乐公主轻哼一声,这才坐正了身子:“谁能笑话我!” “是是是,没人笑话你……”皇后无奈笑道。 一个骄矜烂漫,一个慈蔼可亲,这般瞧去,倒是母慈女孝、和乐融融。 只是,此情此景下,端坐在一旁的永穆公主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纵然她一直面带笑意,然而那股亲昵温馨,却是她这个在外漂泊二十二载刚刚归宫的公主,融不进去的。 本以为借着萧姮的身躯入了宫,帝后对其有愧,便会极尽宠爱。 如今,这愧确然是有些,封赏也有了。 可是,这份宠爱,毕竟是远远不及养在膝下十六载、看着长大的永乐公主。 光有血缘天性,却无情感积淀维系,这份亲情也未必牢固啊…… 贺令姜低头,吹了吹盏中的热茶,轻轻呷了一口。 哎,真是叫人尴尬呀…… 她一副看戏的悠然模样,浑然不在意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萧姮。 若非被人夺了身躯,如今看着阿娘妹妹母慈女孝,自己却被冷落一旁的那人,就该轮到她了。 不过,师父也说了,她本就是亲缘淡薄之人。 对着这二十二载未曾见过的父母,她从未有过孺慕之心,对他们偏宠幼妹的做法,也委实生不出什么委屈的心思便是。 殿内言笑晏晏,此时一道声音从殿外传了过来:“在外面就听到你们的笑声了,这是在说些什么呢?” 贺令姜抬头看去,便见一身龙袍、威严庄重的中年男子已提脚进了大殿。 是皇帝。 她起身朝着皇帝行礼:“贺氏令姜拜见圣人。” 皇帝垂眸,深深地看了一眼她低下去的头颅,这才朗声笑道:“这便是贺卿家的七娘子,朕亲封的安阳县君?” “朕今日来的倒是巧了。” “先前听姚州都督韩郑,还有你们袁掌司夸你,却一直没机会见过,如今看来,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呀……” 贺令姜微微低头:“贺七还要多谢圣人赏识。” 她这下子是明白了,今日皇后特意召了自己入宫,怕不是还有皇帝的心思在。 只是,她如今便在不缘司办差,皇帝若真想见她,便直接下令召见便是,又何必多次一举,让皇后下旨召人入宫来? 第十三章 女童 皇帝到底是怎样一番心思,贺令姜想不明白,索性便也不去琢磨了。 总之,无外乎是用着却又防着贺家,防着她便是了。 不管心中如何想,她面上却仍是一副恭敬模样。 皇帝坐在上首,瞧着还低头保持着先前礼节的贺令姜:“先起身吧。” “谢圣人。”贺令姜这才微微抬首,立直了身子。 皇帝瞧着她露出来的半张眉眼,其上隐约可见故人神韵。 他眼中不由微深:“贺七娘子还未曾及笄吧?” “是。”贺令姜回道。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当真是难得。”皇帝赞道,转而又问,“你是师从何处?” 能教出她这样一手玄术的人,必然也是个人物。 只不知,贺相山是从何处为她寻的师父。 他将这贺氏七娘养得这般好,又是打着什么心思? 哎,贺令姜心下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又来了。 自她从姚州一役出名之后,便先后有许多人问过这一问题。 有的只是纯粹敬仰名人高士,有的却也打着旁的心思,探一探这教出了贺七娘子的师父愿不愿意再收个徒弟。 如今皇帝既然这般问,定然还是对贺氏有疑,她若是还是像先前那般敷衍以对,打消不了他的疑虑不说,怕是还会引得皇帝不悦。 贺令姜心头微转,面上一副为难之色:“回圣人。家师乃乡野之人,素不喜俗世烦扰,因而当初也特意叮嘱我,出去不可随意报出他的名号……” 皇帝皱眉,面色微沉,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贺令姜又继续道:“可如今圣人既然问了,臣女自然不敢隐瞒。” “臣女与家师,乃是在临川云居山相识的。彼时,臣女尚且年幼,随着家中人到观中上香,趁着仆从不备,偷偷地溜出去玩。” “没想到,在半山上却遇到了一个老道,非拉着我不放,说我天资奇佳,是修习玄术的好苗子。” “我彼时也不懂玄术到底是何物,只觉得那老道施出的术法好玩儿地紧,便答应跟着他一道学了,认了他为师。” “自此后,师父他便隔三差五地偷偷溜进贺府教授臣女,只是却严正要求臣女不得将此事告知旁人。就这样约莫过了两年,我渐渐上了正途,师父来得便少了,只留些典籍让我自行修炼,偶尔才出现指点我一番。” “哦?”皇帝不由挑眉,“临川竟还有如此高人?” 贺令姜摇头:“臣女也不知师父到底是何地人氏,他老人家喜爱游历四海为家,那几年为了教授我,却是在临川呆了段时间。到后来,却甚少留在临川了。” “师父他老人家向来行踪不定,如今也不知又去到了何处游历……” 皇帝眉心微皱,乡野之间确实也有些能人异士,不爱显名于世间。 “不知你这师父又该如何称呼?对这样的人物,朕倒是好奇得紧。” “不敢欺瞒圣人,臣女师父道号,瞿鹊子。”贺令姜微微垂首,恭敬回道。 长梧,瞿鹊。也不知,师父喜不喜欢自己他取的新道号? 万望师父莫要怪她,她这是也没法子呀。 贺令姜心中沉沉叹息。 “瞿鹊子?”皇帝皱眉,他倒是未曾听过这个名号。 不过既然有其名,便派人去查便是。 贺令姜又接着道:“师父不乐意让人知晓他名号,这么多年,便是教授我玄术一事,都是让我瞒着家中之人的。” “我身处临川,也无甚不平之事发生。寻常也不过是趁着到处寻石的功夫,顺带瞧瞧有没有野鬼邪祟,顺手一除罢了。便是家中父母都不晓得,我竟学了一身玄术。” 她低头,声音中有些沉沉:“若不是那神宫谋害我贺氏一族,臣女这身玄术或许永远不会施展于人前……” 贺七娘子前十四年,确然从未在人前施过玄术,也确然喜好四处寻石,这些事都是有迹可循,便是皇帝派人去查,也不会发觉其间不对。 皇帝此次唤她前来,打的便就是再探一探贺家的主意吧? 自家女儿竟然玄术一事,便是连贺相山也弄不清楚,先前她在贺府,也只说了是跟着一个老道学习画符,旁的她不愿多说,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多问。 可如今到了郢都,必然要有一个前后对得上的说辞了。 因而,贺令姜一早便与贺相山将此事说了一遍,前后并无不同,在玄阳一事前,贺家确然是不知她通晓玄术的,皇帝再去打探考证,也只是这个结果。 皇帝点了点头,不知对她所说之话,是信了还是存疑。 贺令姜也不再多说,其后只是他问一句,便答一句。 走出宫门坐上贺家的马车后,贺令姜这才真正放松下来,斜斜地倚在靠枕上,揉了揉眉心。 宫廷之中,皆得谨言慎行。 一个皇帝对贺家本就不算信任,言语之间尽是机锋试探。 至于一旁的永穆公主,更是对她暗藏杀心。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自己屡次三番地坏了神宫之事,她面上含笑,心中怕是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吧? 至于那母慈女孝的皇后和永乐公主,也不是全无心机之人。 也是,在这宫廷之中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又有哪个是全然单纯的?便是那传说中怯懦胆小的太子,也是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啊。 她心中冷笑,父母、兄妹,除了那被禁东宫不得外出的太子,她这一趟倒是都见了。 已是暮色四合时分,虽然贺府离皇城不算远,但当马车一路穿过大街小巷,哒哒地行到了贺府门前时,天色也还是彻底暗下了下来。 贺府正门一般不开,府中诸人寻常出行,也多是从侧门出入。 此时天色渐深,街巷之中也变得昏暗起来了,贺府门前的灯笼已然亮起,在夜色中撒下淡淡的光芒。 贺令姜下了马车,正想进府,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请问,是贺七娘子吗?” 她回过头,便见不远墙角处站着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女童,正缩头缩脑地朝她看过来。 第十四章 驱鬼 贺令姜朝着贺铮和琼枝等人示意:“你们先进去,我稍后进府。” 琼枝不解,但还是点点头:“是。” 等到一行人都进了府门,贺令姜方走至墙角,垂眸去瞧面前的女童。 这女童小小矮矮的,不过刚到她腰际,身形亦是瘦弱,穿着身粗布衣衫,瞧起来应是出身贫寒。 一张小脸刷白刷白,双瞳却是黑沉沉的,似连不远处的灯光在她眼中都折不出光芒来。 此时,这女童正怯怯地看向贺令姜,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惊恐害怕。 “怎么了?”贺令姜放柔了声音问。 女童盯着她,再次确认:“你是贺七娘子?” 贺令姜点点头:“没错。” 女童上前来,想要去扯贺令姜的裙裾,但看见她那瞧着便是不菲的衣衫,又瞅了瞅自己瘦弱的双手,还是怯怯地收了回去。 “我听城中人说贺七娘子能捉鬼怪,驱鬼也顶顶厉害,这可是真的?”女童一双黝黑的瞳仁直直地看向她。 “是呀。”贺令姜浅笑应道,“你找我何事?” 女童扣了扣自己的手指,不安地道:“我觉着……我屋中好似有鬼……” 贺令姜不禁挑眉:“有鬼?你屋中?” 女童连连点头,语气中似还带着淡淡的惧怕:“我在屋中睡觉时,总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还能听到有人在隐隐说话,可是我起来去瞧,却什么人也看不着。” “我觉着,这便是人们口中常说的鬼了吧……听说鬼怪会害人性命,我当真是怕得紧。” 贺令姜恍然:“原来是这样呀……那你来,是请我为你捉鬼了?” 女童点点头,又摇摇头:“只需将他们赶走便是了。虽然大家都说鬼怪害人,可他们目前也只是发出些声响,偶尔挪动我屋中的东西罢了。” “他们未曾害我,我想着,只将他们赶走便是了。我……就是害怕他们……” 贺令姜伸手轻轻拂了拂她的脑袋,温柔一笑:“不用怕,他们是没法子伤害你的。” 似乎有一股微凉的感觉从头顶洒下,女童只觉连自己的身子都松快起来了。 她咧开嘴巴,冲着贺令姜开心笑了笑,露出一口小小的白牙。 贺令姜眉目温和地看着她,微微俯下身子问道:“你阿爷阿娘在何处呀?” 听到“阿爷阿娘”这几个字,女童的笑意不由淡了下来,嘴巴一撇,似乎就要立时落下泪来。 “我阿爷很多年前便跟人去做生意,后来一直都没回过家。阿娘说,阿爷已经不在了……” “至于,我阿娘……”女童嘴巴越撇越沉,终于,大大的眼瞳中滚出晶莹的泪珠来。 “我阿娘她为了养家,因为太过劳累,也生病离开了……” 如今,这家中也只剩她一人了。没想到,却有那鬼魂跑到她家中,吓唬她不说,还在她家中走来走去,乱动阿娘留下的东西。 瘦小怯弱的孩童,即便又害怕又委屈,哭起来也是无声无息,只肩头一耸一耸,眼泪“啪啪”地往下落。 贺令姜轻轻一声叹息,伸手到她颔下,晶莹的泪珠便滚到了她掌间,冰冰凉凉。 “好了好了,莫哭了……”贺令姜开口安慰她,“你阿爷阿娘虽然不在了,可你不还是好好的吗?你乖乖的,你阿娘在天上也才会放心呀……” “嗯嗯,我一定乖乖的,看好我们的家,好叫阿娘放心。”女童重重点头,打了一个哭嗝后终是渐渐止住了哭声。 贺令姜心下暗叹,握了握掌心,而后伸手又在女童发间轻拂,原本哭得已然有些力竭的女童,只觉浑身清清凉凉的,舒服极了。 “贺七娘子,你会帮我将这些鬼怪赶走的吧?”女童抬起头,瞪着黑黝黝的瞳仁望向贺令姜。 贺令姜没有点头,却也未曾拒绝。 她从袖中掏出一串小小的金铃铛,金色的小铃铛系成串,却不曾发出丝毫声响。 女童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瞧着她的动作。 只见她从满串的金铃铛上取下了一枚,而后又从自己腰间佩戴的玉环下扯了根丝绦,指间结印,对着丝绦微微勾勒出一道符箓,丝线猛地金光一闪,而后又暗了下去。 贺令姜将丝线穿到铃铛上,递给女童:“给你。” 小小的金铃铛坠在绳上,在她眼前微微晃荡,在夜色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女童看着微晃的铃铛,不由伸出了双手,那金铃铛便轻轻地落到她的掌心。 贺令姜看着她莞尔道:“带着金铃铛,那些鬼怪自然便会离开了,你也就不用再害怕了。” 女童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地问:“你不同我一道去捉鬼?” 贺令姜摇头:“不去。” “可是那些鬼怪……”女童瘪了瘪嘴巴。 “人间不是久居住,它会离开的。”贺令姜垂眸看着这方及她腰身的孩童,“不用害怕,有铃铛在呢。” 女童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谢过贺七娘子了,那我便先走啦。” “好,去吧。”贺令姜看着她的身影越行越远,最终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这才转身回了贺府。 门前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打了个圈,投下的光影沉沉,徒自留下一声浅浅的叹息。 知晓她从宫里回来了,贺相山将她唤到了前院,问她:“令姜,皇后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贺令姜坐下缓缓道:“这一行,怕是并非皇后寻我有什么事,而是圣人要见我才是。” 贺相山闻言,端茶的手微顿,而后才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呷了一口,问道:“是圣人要见你?他可曾说了什么?” “也不过是问些我修习玄术之事,想探探咱们贺家虚实罢了。” 贺相山放下手中茶盏,点了点头:“那倒没什么。你得遇高人,这才偶然习得玄术是事实,咱们贺家行的端立的正,便是圣上派人去查,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 贺相山顿了顿,还是开口叮嘱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往后行事,还是略微收着些,免得招人眼红……” 第十五章 收敛 彼时在临川,他病重多年,竟忽略了令姜的变化。等到他病愈之后,这才发现令姜已在不知不觉间成长为一个颇有思虑手段的小娘子。 神宫的谋算还有私采之案,更是叫人瞧见了她的聪慧和稳重。 彼时,他只觉欣慰自豪,长在他身边的令姜,到底长得甚好啊! 有着这般手段,再加之身后还有贺家支撑,便是以后嫁人了,也是无人能欺顺遂一生。 然而,南诏一行姚州之后,她突然声名鹊起,一下子名扬大周,甚至被皇帝看到了眼中,进了不缘司。他这心中便不安起来了。 对贺氏的七娘子来说,做一个有些才华,通些玄术,还有些聪慧的小娘子是最好的。 她可以出色,可以夺目,可以是临川的一颗明珠,却不好璀璨到万民皆知,连皇帝都不得不侧目的地步…… 鬼蜮伎俩尚可防备,然而那皇权威势,岂是人力可挡? 贺相山忧心忡忡,贺令姜却不知晓他心中忧虑。 不过,他这话说的确实没错,在贺家还没有足够多的权势自保之前,过盛的风头反而会招致危险。 她不知贺相山到底藏了什么秘密,皇帝为何又偏对贺家颇多芥蒂警惕。 每每提到此处,贺相山都是避而不谈,他既如此,贺令姜也便不好再多问。 思来想去,能够让一介帝王芥蒂多年的,也只能是与皇权有关了。 贺家曾出过一位太子妃,而后在宫乱之中随着懿文太子一起去了,连着两人膝下的太孙和肚中孩子都没了性命。 贺家作为太子妃母家,其权势地位自然与太子妃休戚相关,亦是坚定地站在太子一方的。只谁都没想到,懿文太子夫妇连着东宫血脉都遭了不幸,反而是那个曾经不受圣人重视的皇二子成了大周之主。 新君登基,贺氏这个曾经的太子妃母族,自然落得了个尴尬地步,灰溜溜地离开郢都回了祖籍临川。 但若只是如此,贺相山不该如此避讳才是。 贺令姜心中疑惑,却也只得暂且按下,答贺相山先前的叮嘱:“女儿知晓了,之后会多注意些的。” 贺相山点点头,感叹道:“你做事,阿爷还是放心的。只如今咱们毕竟是在郢都,皇权独大,权贵云集,万事还是要小心……” “那私采案已然隐隐露出了些苗头,除却太子被无缘无故牵扯在内,其间似乎还有范阳卢氏的身影。”贺相山叹道,“卢氏是大族,若就此牵扯出来,朝堂怕是又是一番动荡。” 范阳卢氏? 贺令姜挑眉,这范阳卢氏地处偏北,亦是北上的必经之地,这么说,那私采的铁矿和炼制的器物十之八九是经由卢氏地界,绕过北境偷偷运到了北狄人手中。 范阳卢氏如今正有人在郢都为官,且官职还不小,是正四品的少府监,掌管百工之技,统左尚、右尚、内尚、司织、司染、铠甲、弓弩、掌冶等署。 铠甲,弓弩啊…… 再想到那运到北狄的铁器,贺令姜眼中微深。 也不知这铁器,只是在范阳卢氏处过了一手,借助提供途径运到了北狄,还是直接由卢氏之人锻造而成。更不知,那范阳之地的事情,又是否与如今这位郢都任职的少府监有关联。 牵扯到此事之中,一个不慎,便是家族尽覆的事情。 她心中不由一凛,如今的贺氏又何尝不是如此?进退之间,若是手上没有资本,被帝王厌弃事小,家族覆灭才是真的的灭顶之灾。 她跟着师父江湖自在,对皇权威势虽有所闻,可也不过见于书册之中、闻于言谈之间罢了,不曾在意,更未真正心存畏惧过。 可如今,当她连同贺氏一族真正置身于这漩涡之中时,方觉其中惊险,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阿爷,您……”她不知贺相山是否后悔听她所劝,又重新卷入郢都的云波诡谲之中来。 贺相山似乎知晓她要问什么,面上微展笑着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贺氏一族沉寂那么多年,也够了……便是我无心仕途,族人却总不甘心一直隐于乡野的。令姜,既做了选择,就莫要多想,也莫要犹疑后悔,只一心往前便是。” 贺相山瞧着她,眉眼间尽是欣慰的笑意:“这些年,你长得当真很好,甚至超出了阿爷的想象。” “阿爷本想着,你就做个富贵娇养,有些才华智慧的小娘子挺好。可如今,你已然是名传郢都玄术无双的贺家七娘子了。” “阿爷这颗心呀……”他无奈地摇摇头,“当真是又为你自豪,又为你担忧……” 一旁的烛光轻轻摇曳,贺令姜心中动容。 师父总说她亲缘单薄,可自从贺七娘子身上醒来后,她遇到了诡谲人心,却也感受到了家人温暖,灯火可亲。 她,好似也愈来愈将自己当做贺家人。那个除了师父,便无牵无挂的萧姮,不知不觉间,竟渐渐成了心有顾念的贺令姜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贺相山摆摆手,“无论以后你如何,阿爷只希望你好好的,希望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如此,才不负她阿娘所托。 想起那一夜满目的鲜血,贺相山心中不由沉郁起来,深吸一口气方又打起精神道:“至于眼下,路虽不好走,你我一同走出一条大道来便是。” 贺相山从桌下抽出一份名册,递给贺令姜:“这是朝中官员还有各大世族的名册,你如今入了不缘司,虽不怎么参与朝政,可还是要心中有数才是。” 朝堂宫廷,往往一个不起眼的职位却能在关键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世族和世族之间的根系,亦是交错综杂,能理得清其中脉络,懂得因势利导更是难得的智慧。 在朝中官员和世族关系上,贺令姜了解的确实不算多,更比不上贺氏这等百年大族能搜集来的信息。 “多谢阿爷。”贺令姜伸手接过,将它收入了袖中,而后才起身告退。 贺相山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叹惋。 本是明月珠,光华何须敛。 若不是因着那场旧事,她又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呀…… 第十六章 婚事 转眼已是三五日,贺令姜归府晚了些,竟又在府门前见着了先前那女童。 “七娘子……”阿满欲言又止。 “无妨,我来处理,你们先进去吧。”她挥了挥手,微微示意贺峥阿满等人先进去。 等到人都进了府,贺府门前就冷清了下来。 灯笼轻摆,贺令姜踩着微晃的光,走到了墙角处:“你又来了。” 瑟缩在墙角的女童点点小脑袋,而后抬头瞧着她,语气可怜:“贺七娘子,你不是说有那铃铛,我家中的鬼怪便会离开吗?为何……为何他们还在我家中迟迟不走呢?” 贺令姜轻轻叹了一口气:“是我低估了它的执念……” 人死灯灭,生命消亡之后魂魄本该归于太山幽冥,可也有那心中执念不散的,便盘桓在原处,迟迟不肯离去。 时间久了,甚而会忘了自己姓谁名谁,生乎死乎。 这样的幽魂,浑浑噩噩,若不能忆起往事,也便永远被困在人世和幽冥之间,找不到再去投胎的路。 “那您还有法子吗?”女童眨着大大的眼睛,可怜兮兮地问道。 “当然有。”贺令姜点点头,“不过你不是不想伤害它吗?” 女童点点头:“我初时有些怕他们,后来有了金铃铛,我便不怕了,可也不喜欢他们在我家中走来走去。不过若是伤害他们,我却不想的。” “那便不要急,它伤害不了你。”贺令姜柔声道,“它只是忘记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等它想起来了,自然便会走了。” “他们会去哪里呢?”女童不怕了,只是有些好奇。 贺令姜望着她,眼中温柔:“去鬼魂该去的地方,然后重新为人。” “那他们会有新的家,新的家人吗?”女童微微歪着头问她。 “当然。”贺令姜一笑。 “那挺好的。”女童低头扣了扣自己的手指,“不像我,现在就孤零零的一个人……” 贺令姜摸了摸她的脑袋,没说什么什么,而后便垂首从袖中又取出两枚金铃铛,俯身将它同女童悬在腰间的金铃系到了一起。 她伸手在金铃铛上轻轻一点,随着她的动作,小小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沿着二人周身,一圈一圈回荡。 “好了。”贺令姜站起身子道,“你放心吧……” “嗯。”女童伸手拂了拂自己腰间的小铃铛,三枚金色的铃铛在她的拨弄下,发出清响。 听着这声响,不知怎地,她的心头也愈发高兴起来,女童眉眼微弯:“谢谢贺七娘子。” “无事。”贺令姜回道。 “那我便先回去了。”女童冲着贺令姜挥挥手,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贺令姜摇摇头,也转身进了贺府。 最近几日,贺令姜手上的事少了些,也便不必日日往不缘司跑了。 她用过早膳,便在院中的蔷薇架下看书。阳光斜斜洒下,透过花枝绿叶点下细碎的金光。 手上的书刚翻了三分之一,贺云楚便携着贺云嘉过来了。 绿树阴浓,浅香袅袅,花下是垂首看书的人,轻风偶起,吹动了发丝和宽大的衣袖微晃,当真是一副美景。 贺云楚不由眼中一亮:“令姜,你这院中的花架真不错,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不外如是了。” 贺令姜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笑着道:“阿姐若是喜欢,以后也叫人在院中搭个架子便是。” 贺云楚微微摇头:“我八月便要出阁了,这花架就是搭下,也是来不及去赏了。” 贺令姜轻轻一笑:“这花架搭在夫家院中不也是一样的?我听说未来姐夫与族中的三兄是昔日同窗。” “三兄如今正在府中,依着姐夫对阿姐的爱重,阿姐只消让三兄透个信,不用阿姐动手,这花架怕就已就搭好了呢。” “你呀……”贺云楚轻轻拍了拍她,“竟打趣起我来了。” “令姜说的有理。”贺云嘉含笑看向贺云楚,“阿姐你若是不好意思开口,我便去找三兄,让他去给姐夫透个信。” 贺云楚无奈摇头:“你们两个,是合计着来一道打趣我来了是吧?” 她戳了戳贺云嘉的脑袋:“你们两个马上也要及笄了,别光顾着打趣我,最近这上门的媒人,可不少……” 贺氏虽是新归郢都,然而毕竟是百年世族,家族底蕴在那里。 且皇帝明显摆明了要重用贺家,旁人不知他对贺氏暗中的芥蒂,当真以为贺氏就此要重振门庭了。 大周女子十四便可出嫁,但一般人家都会将女儿留到及笄后再谈婚论嫁,有那极其舍不得女儿的人家,甚至要留到十七八岁再出阁。 贺氏在临川是望族,虽然朝中无人了,可给女儿择婿,也是千挑万选。因而,到了贺云嘉两个快及笄了,也还未曾定下。 这厢到了郢都,听说贺家还有两位小娘子年纪正好又未曾订婚,许多家中有适龄儿郎的人家,可不就积极起来了? “哼!”贺云嘉撇撇嘴,“我才不要那般早出嫁!” 更何况,这些闻风上门的人家,也不过看贺氏此时受皇帝看重,有复起之势罢了。 她虽不懂朝政,可看着阿爷和令姜整日里忙碌,便知贺家如今正是举步皆要小心的时候。 这些凑上来的人家,对贺家来说,可未必是良选。 “更何况,令姜都不急,我急什么?我总要在家中待到十七八岁。” 贺云楚好笑:“那你就祈祷阿娘不会念叨你吧。” 至于令姜,她并非阿娘所出,又独受阿爷看重,已非寻常闺阁娘子可比,想来这婚姻大事,也不会由阿娘为她作主了。 更何况,自姚州之后,令姜不仅封了县君,还入了天下人皆想进的不缘司。 除了那想要攀附的人家,与贺氏相当的世族怕也不敢登门求娶令姜了。 毕竟这般耀眼的小娘子,便是郎君都少有人及,一般的郎君到了她面前,也只得自行惭愧。世间男儿大多好颜面,除了那尚公主的人家,又有几个能接受得了自家妻子要压自己一头的呢? 至于那些底蕴更加深厚的世族或郢都权贵人家,想来更要在心中多转上几转。 眼见着就要及笄了,云嘉还好说,令姜的婚事虽未必归得阿娘管,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替令姜发愁呢。 第十七章 赴宴 照着贺云楚说,各人自有缘法。 令姜不是寻常闺阁娘子,她的婚事,自也不能照着寻常娘子那般去看。保不准什么时候,便遇着她自己的缘分了。 阿娘这遭担心,当真是无甚必要了。 但阿娘偏不这么想,这不,一大早又交代她,让她来寻令姜说话来了。 她心中无奈摇头,转而将话头转了过去:“令姜,过几日便是长公主寿宴,你此次会同我们一道去的吧?” 贺云楚不等她拒绝,就接着道:“我知你素来不喜参加这些宴会,可长公主驸马毕竟与咱们贺家颇有渊源,便是如今这宅院也是托他买下来的。” “前些日子,你不在府中,但阿爷特意设宴答谢何驸马时,何驸马还问起了你来着。如今长公主寿宴,你还是跟我们一道去吧……” 先皇在世时,在诸多公主中最为宠爱如今的长公主。如今先皇虽然故去了,但她作为当今圣上长姐,即便并非一母同胞所出,地位亦是尊崇无双。 长公主同驸马不涉朝政,两人一年到头多数时候住在郢都郊外的别庄里,因着这,皇帝对这位长姐反而更加敬重。 每到她寿辰之时,帝后皆会由宫中送出寿礼,皇子们连同公主们必然都亲至,为长公主祝寿。 皇帝如此重视,郢都的世族权贵们自然也不敢忽略了长公主的寿辰。 每年到了这一日,素来冷清的的长公主府,反而要成为郢都最热闹的府邸。 人多了,席间世家大族出身的郎君、娘子们自然也多。 有那还未曾定下婚事的人家,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相看一番。 贺令姜在临川时,就不爱出席各类宴席,小娘子们间的赏花宴不说,便是有些人家的婚宴寿席,她也是能不去便不去,贺相山也一向由她。 因而,贺令姜在临川十四载,然而近几年见过她的人,当真是算不得多。 今早,宋氏特意叮嘱了贺云楚,一定要劝着贺令姜与她们姐妹一道同去。 没想到,还没等贺云楚再开口,贺令姜已然爽快点头了。 贺云嘉这下可是开了眼:“你当真答应一道去了?” “难道我还骗你们不成?”贺令姜扶额。 前几日阿爷给她的郢都世家及权贵名册,她是已然看完且熟记了。可这人和名字却还对不上号,长公主的寿宴不正是个识人的好机会,焉能就此放过? 贺云嘉哈哈一笑:“那可不,你这些年参加的宴席,可是屈指可数。我不得好好跟你确认下。” 令姜这次竟然答应的这般爽快,她还以为要再磨一番呢。 贺云楚心中轻松下来,戳了下贺云嘉:“你可别再说了,免得令姜反悔。” “阿姐,我寻常可不是那般言而无信的人。”贺令姜笑着为自己辩解,只是,她若真言而无信起来,也被人骂过不是人便是了。 贺云楚可不知晓她心中的话,闻言一笑,抚掌道:“好了,你与我们一道去,便再好不过了。走,咱们去你屋中,帮你挑挑那日穿什么衣衫过去。” 贺令姜不由有些无奈:“离公主寿诞还有几日呢,现下挑衣衫也太早了些吧?” “早什么?”贺云楚扯着她站起身子道,“阿娘前几日不是特意备了好布料,让人为你们做了几身新衣裳吗?如今正好挑一挑。” 令姜素来愈发随性,衣着打扮也多是以简单为主。 可这次去长公主府贺寿,毕竟是贺家娘子们自入郢都来第一次参加宴席,自然不能太过随意。 贺云楚和贺云嘉二人围着她比划了许久,最后才定下了一身天水碧的衣裙,瞧着素雅又不失精致,穿在贺令姜身上,正是相得益彰。 之后,两人又从她匣中为她挑选了一根碧玉簪,一根点翠金钗,并着两支青冻色的流苏步摇,其上各自缀着一盏小小的宫灯,造型别致。 贺令姜默然无言,她前不久才嘲过永穆公主戴着步摇会甩到脸上,如今自己便要步其前尘了不成? 贺云楚却按着她叫她戴上:“已然给你选了较为精致小巧的步摇了,你瞧瞧别的娘子,那流苏恨不得垂到脖颈上去,她们可曾嫌弃过麻烦?” 贺令姜腹诽:她们那是没试过戴着步摇与人打斗的感觉吧?若真试上一试,这步摇就没那么受欢迎了。 然而,她还是识时务地将这话咽了下去。 毕竟,去长公主寿宴上,也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同别人动手。 她老老实实地任由两人将她转来转去地打扮,等折腾到了正午,两人累了,便在她院中用了午膳,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才回自己院中。 一眨眼,长公主寿辰的日子便到了。 贺令姜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又用过了早膳,这才换上贺云楚二人先前为她挑选的衣裙,坐在妆台前,任由婢女为她梳妆打扮。 梳头的婢女拿着梳子,心下感慨,娘子这头秀发养得当真愈好了,乌黑亮丽,羡人得紧。 只是这半年来,娘子不爱怎么打扮,平常梳的发髻也是以简单舒适为主,如今有了机会,她可不得拿出看家本领来? 她手下熟练地动作,便很快为贺令姜盘好了发髻。紧接着,又打开桌上的首饰盒,将选好的发饰插到她发间,发髻与发饰正好搭配。 贺令姜对着镜子瞧了瞧,发髻并不算太过繁复,但看上去高贵清雅,她满意地点点头。 她不爱浓妆,那婢女便依言只为她浅浅抹了些许脂粉,黛笔在她眉间轻轻勾勒,而后又提笔在她额间绘了一个花钿,这妆便成了。 贺令姜站起身,展臂在妆台前微转一圈,天水碧的裙裾微微荡开,头上的步摇也跟着微晃,看呆了一旁的几名婢女。 她们家的七娘子呀,不仅在临川城内姝色无双,到了这郢都来,怕是也没什么人能及得上的。 打扮妥当,贺令姜便带着青竹琼枝出了院子,便向宋氏院中走去。 远远地,就瞧见了贺云楚与贺云嘉相携而来,两人一着缃色,一着鹅黄,一温婉大方,一活泼灵动,再搭上贺令姜这身清雅的天水碧,三人一道走进院中,便如一幅画一般。 宋氏看到,不由满意地点点头。 第十八章 相似 长公主虽则日常都居于城郊别庄,然而这寿宴却是郢都城内举办的。 贺家一行人到了长公主府,门前的车马已然排了长长一列。 马车缓缓向前,等终于轮到了贺家,贺相山着人将贺礼送上,一行人这才在仆从的带领下,进入公主府中。 今日往来的皆是贵客,个个都怠慢不得,府中的仆婢忙得脚不点地的同时,也要小心伺候着,以免忙中出错。 长公主的寿辰正值夏日,且这两日天公作美,日头不大,难得凉爽,府中便别具匠心,将宴席的地点设在了水榭之上。 这水榭便是由人在水边架起平台,平台一部分架在岸上,一部分伸入水中。 其上摆了一张张矮几,各府客人们便可于此落座用膳,其下是碧波荡漾的池水,水面荷叶轻轻晃动,其间缀着已然开放的荷花。 宾客们可以一面用膳,一面赏荷,当真是惬意得紧。 水榭以一道游廊隔开,分为左右两侧。 一侧是长公主和驸马落座之处,主要招待各府的郎主夫人们。另一侧则留给了年轻的郎君娘子们,由长公主的世子何谌以及尚未出阁的幼女德宁郡主何青容代为招待。 贺令姜三人先跟着贺相山夫妇,先去拜见长公主。 对于这名耀郢都的贺七娘子,长公主自然听闻过,再加上驸马何晏与贺家还有几分渊源,她倒是很有几分好奇。 等到贺相山夫妇领着贺氏三姐妹进来时,她的目光瞬时落在了贺令姜身上。 虽然都是世族娘子,可这位身上却少了几分规矩束缚之感,规行矩步中却隐约带着洒脱之意。 想来,这便是那使得一手好玄术的贺七娘子贺令姜了。 不知怎地,看着那张素白清绝的面庞,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看着她微微欠身行礼,露出的半张面孔,眉眼低垂,她的思绪竟然蔓延到已然封存的旧日时光里。 她似乎看到了一张清俊的少年面庞,笑盈盈地对着她唤:“长姐……” “长姐,生辰快乐!” “长姐,快瞧瞧这份生辰礼,你可喜欢。” 又似瞧见了一张沾满了血迹的青年面容,紧闭了眼睛,任凭她怎么呼喊,都不会再张开那双含笑的眸子。 那些被刻意封在时光里,已然落满了尘埃的人和往事,竟然一下子浮上了心头,她不由晃起神来。 坐在她身侧的驸马何晏发现了她的不对,案下的手微微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公主,贺家的小娘子们向你祝寿呢……” 长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示意几人:“无须多礼,贺家娘子们快快轻起。” 在一旁落座的贺相山,看着她方才模样,心中不由微微打鼓。 令姜这容貌,大多随了她阿娘,自然与他也有相似,只是却在眉眼之间带了故人的几分痕迹。 故人已然逝去十几载,便是曾经见过他的人物,想来也不大得记得他的音容笑貌了,更遑论,令姜也只与他在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而已。 可怕就怕,有人偏偏清楚地记得那人不说,还突发奇想地将二人联系到一处。 圣人虽然对此心知肚明,可若旁人知晓后,再无故掀起波澜,只是徒增麻烦罢了。 长公主打量了几人一番,赞道:“贺中丞与夫人当真是养了几个好女娘,瞧瞧这姐妹几个,个顶个地好看知礼。” 宋氏忙笑着回道:“多谢长公主夸赞,她们几个可比不得世子同几位郡主。臣妇可是听说,世子与郡主都是咱们郢都才名远搏的郎君和女娘呢。” 长公主摇着头笑道:“不过是有些才名罢了,可若要拿到你家七娘子的功绩面前一比,那真是当不得什么了。” 瞧着静立于座下的贺令姜,她眉目慈和了几分,对着她微微招手:“这就是贺七娘子了吧,来,走上前来,叫我瞧一瞧。” 贺相山眉心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 贺令姜闻言,倒未曾局促不安,神态自若地依言上前,走到了长公主身侧,在矮几旁边的垫席上跪坐下来。 长公主侧首瞧着她,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像,真像啊…… 她已然多年未曾想起过阿冉了…… 长公主打量着贺令姜,又瞧了瞧贺相山夫妇,开口道:“贺七娘子长得倒与贺夫人不大相似。” 宋氏一愣,令姜非她所生,自然与她不像。 当初云嘉出生不过两三个月,郎主便从外面抱回了一个孩子来,说是他在外所生。 这孩子刚生下来,阿娘便没了,郎主愧对那女子,便想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当做嫡出。 但彼时云嘉已然出生许久了,又如何解释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孩子? 他们想了想,便对外说,云嘉与令姜乃是双生,只因一个出生时体弱差点没了气息,便听从云游的高人所言,暂且隐匿起来好生将养着,待渡过了死劫,这才公之于众。 这孩子,与云嘉一样,皆是出自她身下,是贺氏长房的嫡女。 如此,便给了令姜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出身份,至于这事,旁人信不信,那便随他们去了。 这么多年,宋氏待她犹如己出,贺相山对她更是宠爱有加,十几年前的那些旧事,自然也就没人在意了。 只是,旁人从来不会提及令姜与她长得并不相似的事情。 长公主怕是不晓得,才会有此一说。 宋氏笑着点点头:“是呀,这孩子不随我,倒是与她阿爷更像。” 长公主抬头瞧了瞧贺相山,这才点点头:“那倒是。” 驸马何晏又在案下扯了扯她的衣袖:“公主……” 这般去打量人家小娘子与她阿爷阿娘有几分相似,可不是素来注重规矩仪态的长公主会做的事情。 长公主这也发现自己的做法并不得宜了,笑着轻拍贺令姜的手背:“着实是贺七娘子长得太好了些,本宫许多年未曾见过这么亮眼的小娘子了,倒有些失礼了,还望贺中丞与夫人见谅。” “哪里。公主言重了。”宋氏含笑应道。 贺相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第十九章 有缘 见方才那股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缓和了下来,驸马何晏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 “这贺家的娘子们,公主也见过了,便让她们去旁边水榭自去入座玩乐去吧,也省得跟着咱们这群长辈放不开。” “是是是。”长公主又拍了拍贺令姜的手,看向贺云楚贺云嘉道,“那处都是同龄人,叫贺家娘子们陪着我唠了许久,倒是难为你们了。” “公主这般说,可是折煞我们姐妹三人了。”贺令姜微微抬头,眉眼含笑道。 长公主也跟着一笑,而后从手上褪下一只白玉镯,套到了贺令姜腕上:“你们贺家几姐妹,我倒是喜欢得紧。今日没准备什么见面礼,就这些东西,你们可莫要嫌弃啊……” 说着,她又解下腰间坠着的两枚玉坠,让人捧到了贺云楚与贺云嘉面前。 这明显是沾了令姜的光了。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收。 贺令姜刚要推辞,却又被长公主按了回去:“莫非是嫌弃我这礼物上不得台面,不想收不成?” “令姜岂敢。”这白玉镯,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她是觉得过于贵重,不好收,倒叫长公主说得嫌弃似的。 一旁的驸马何晏亦是挑眉,这白玉镯可是公主带在身边多年,甚为喜欢的一只,如今就这般送人了? 他先前与公主提起贺家还有这贺家的七娘子时,可未曾见她有什么兴趣,更当不得如此喜欢。 这不过见了一面,竟然以她心爱的玉镯相赠了? 长公主见她一脸为难,笑着道:“不过是送个见面礼罢了,你们姐妹收下便是。听说贺七娘子擅绘符,本宫与驸马也想寻你求一道护身符呢。” 她既如此说,贺令姜再不收,便是不知好歹了。 “令姜归家后,便为公主和驸马绘符,改日让人奉上。” “行。”长公主点点头,轻轻挥了挥手,“你们小娘子且去玩吧。 贺令姜站起身,同贺云楚二人,向着长公主夫妇还有贺相山夫妇各自施了一礼,这才退下。 在座的诸府郎主和夫人们,瞧着三姐妹渐渐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看坐在席间的贺相山夫妇,心头又是百转千回起来。 出了这处水榭,绕过游廊便是年轻人们所在的地方。 站在入口处的仆从扬声唱喏:“贺府娘子们到!” 水榭中热闹的声音顿时一静,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便朝着她们几人望了过来。 贺氏进郢都已然近一月,然而这却是贺氏姐妹第一次正式到旁人家中赴宴,因而,众人对她们都难免好奇,特别是那名扬郢都的贺七娘子。 德宁郡主见状,连忙迎上前笑着道:“这便是贺府的娘子们了吧?以往听阿爷提到过贺公以及诸位娘子,却未曾得见过,如今一见之下,当真是不俗。” “不知几位娘子该如何称呼?” 贺云楚温柔一笑:“郡主过誉了。我在家行五,郡主唤我五娘便是。” 说着她微微侧身,又介绍一旁的贺令姜二人:“这是家中六妹和七妹。” “原来是贺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德宁郡主心中惊艳,面上却不露声色,笑着招呼几人落座。 这贺府三姐妹当真是各个生得一副好容貌,一个温婉大方,一个活泼灵动,一个清雅中又带着几分疏洒。 尤其是这贺七娘子,几要将在座的小娘子们都比了下去。 更何况,这位年岁瞧着不大,却可是凭借一手玄术在姚州立下功勋,得入不缘司的小娘子啊…… 德宁郡主乃是长公主三十上下才得的幼女,虽尚未出阁,却甚通掌家之术,而世子何谌亦是平和近人的人物。 有了他们在其中打圆场,贺令姜三人虽然与场上的娘子郎君们不相识,倒也不至于觉得被忽略。 自贺令姜一行人出现,水榭中的众人,目光也若有若无地都朝着几人看来,多是对几人尤其是贺令姜好奇罢了,然而其中一道目光,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贺令姜侧首瞧去,便见一位身着藕荷色衣衫的小娘子,正瞪着两只眼睛瞧着她们这处,眸中隐有几分忿忿不喜。 贺令姜挑眉,冲着她浅浅一笑。 那名小娘子似乎没想到中间隔着两桌,自己竟还被人逮了个正着。 看到贺令姜的笑容,她不禁被吓了一跳,眼睛倏地一下瞪得大大的,而后狠狠地刮了贺令姜一眼,气冲冲地移开了视线。 贺令姜心下好笑。 不知自家是何处得罪了她,然而这小娘子如此神色外露,想来也不是心思太过深沉之辈。 “崔家十一郎到!” 随着水榭外一声唱喏,座间安静了一瞬而后立时沸腾起来。 “是十一郎……” “十一郎来了呢……” 在座的小娘子都立时止住了方才的话头,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和衣衫,而后便端端正正地坐好。 世家娘子们的姿态一个塞一个的高贵优雅,一双眼睛却朝着外面望去,颇有几分望穿秋水之感。 贺令姜心下啧啧称叹,也朝着来人的方向望去。 一道人影缓缓映入她眼中。 那人身着月牙白的锦袍,身姿挺拔,步履轻缓,一眼瞧去如芝兰玉树,说不出的雅致风仪。 行走间,衣袂微动,衬着身后的湖景,如诗似画。 是江州崔氏的十一郎,崔述。 贺令姜垂下头。 这下子有些尴尬了,她先前去银生时路上碰着这人,还与他说自己出自河东柳氏。 郢都这般大,她可没想到竟然这般快就与崔述遇了个正着,如今共处一地,避都无处可避。 坐在主位的世子何谌看着崔述落座:“景言,你不是出去寻友了吗?怎地这般快便回来了?” 崔述朗朗一笑:“长公主寿宴,我又岂能错过?世子莫非不欢迎我?” “岂敢。”何谌笑着打趣,“我若是不欢迎崔家十一郎,这满郢都的小娘子可不是要将我立时列为心头恶人了?” 何谌好奇问他:“你那友人可寻着了?” 崔述无奈摇摇头:“许是无缘吧……” 他斟了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 落在斜对面的目光,却忽然一顿。 第二十章 致谢 倒也不是无缘……崔述瞧着那处,心中暗道。 不成想,他去河东苦寻不见的人,竟然就在这郢都。 他站起身子,朝着斜对面走去,行走之间衣袂生风,在座的娘子郎君们也跟着他的身形望去。 待看到他竟是往贺家姐妹那桌走去时,眼中不由微深。 低垂着脸的贺令姜,心中无奈叹息:得了,怕是避不过了。 她抬起头,朝着来人望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贺令姜展颜莞尔一笑:“崔郎君,真巧。” 崔述眉目温和点头道:“是挺巧的,不成想竟在这处遇到了。” 一旁的何谌看着两人,问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景言与贺七娘子相识?” 贺家新入郢都不久,崔述也是刚归郢都,两人当无交集才是,莫非是以往在临川便相识了? “贺七娘子?”崔述挑眉,心中疑惑也尽数解开,怨不得他到河东寻了许久的柳七寻不着,原来是贺七而非柳七呀…… 先前扯谎如今被人当面戳开,便是厚脸皮如贺令姜,如今面上也不由带着几分不自然。 她站起身,双手交握胸前向着崔述行了一个平辈之礼,歉意道:“先前是到南诏一带去探寻神宫之事,因而不好告知真实身份,泄露了踪迹,还望崔郎君见谅了。” 原是如此啊…… 崔述了然,他这些时日没少听闻这贺家七娘子的名号,不成想,那传闻中的人物竟与他遍寻不得的柳七娘子是一人。 “贺七娘子言重了。”崔述温声道,“既是为着追查神宫,隐瞒身份而行是人之常情。述,自然没有埋怨贺七娘子的道理。” “话说回来……”他悠悠道,“是我该向贺七娘子行礼致谢才是。” 说罢,他已然俯身,向着贺令姜一礼。 在场众人不由哗然,崔家十一郎又为何向这贺家娘子施礼致谢? 贺令姜倒是没有多么惊奇,看崔述面相,他身上的一劫已然平安渡过,彼时自己送了他一枚护身符,想来那护身符当是发挥了应有的效果了。 “崔郎君不必多礼。彼时,我不过是偶然得窥一丝相理征兆罢了,却不知郎君身上到底会发生何事,因而也只能赠了护身符,以便紧要之时可与几分护佑。” “相逢即是有缘,贺七既偶然窥见了一丝征兆,自然没有闭口不提的道理。” 崔述朗朗一笑:“无论如何,贺七娘子赠与的符箓总归是救了我一命,这谢意,贺七娘子自然当得。” “述已然备下谢礼,只可惜近日一直未曾寻得恩人所在,如今既然得遇贺七娘子,改日必当再登门致谢。” 这般郑重其事? 贺令姜微微摆手:“那倒不必,崔郎君实是多礼了。” 一旁的何谌瞪大了眼睛,问道:“景言,贺七娘子便是赠与你符箓,在危急时刻救了你一命之人?” 崔述颔首:“对。” 彼时他自安南返回,途径邵阳,在邵阳境内遇到了贺令姜。贺令姜提醒他邵阳恐要大雨不停,建议他绕道而行,崔述本想着借道衡阳,先回江州再至郢都。 只是途中出了变故,他未曾折返绕道,还是走了邵阳。 连日暴雨之下,邵阳境内山体多有松动,他们借宿乡野一户人家时,竟然被滑落的泥石埋下。 被埋得浅的护从还有村里人,挣扎着自己爬了出来,可看着几乎覆盖了整个村子的泥石,他们这些人也是束手无策。 那名护从立时寻了邵阳郡守救人,一连挖了两日,本想着人要没了,几名属下连同邵阳郡守的心都凉了半截。 这可是江州大族崔氏的嫡系子弟,更是崔氏这一代最为看重的郎君。 如今崔氏在整个朝堂上的地位可不容小觑,若是崔家十一郎真在此处出了意外,怕是邵阳郡守都要被牵连。 被一道埋在泥石下面的村民和护从挖出来时,早就没了气息。那名护从同邵阳郡守,更是心中拔凉。 他们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想着若是人没了,寻找遗体也好得是个交代。 哪成想,等真的挖出崔家郎君时,他竟然还有气息。 他斜缩在房屋拐角处,房梁塌下来时,正好与堆积的一些木头将墙角封成了一个死角,形成了一个小空间。 他才得以活了下来,只是受了些轻伤。 崔述醒来时,不禁感慨自己福大命大,然而等看到自己怀中的那枚护身符已然化为焦黑时,他这才醒悟过来。 不是那房梁木头落得当真巧,而是这护身符暗中救了自己一命啊。 崔述这遭受伤,家中自然不再放心让他呆在江州,再加上秋闱将近,便派人将他护送回了郢都崔府。 他先前经历,旁人或许不知,但何谌与他相熟,自然也知道些许。 他前些日子去河东,说是去寻友人,实则是想要去找那救了他一名的恩人致谢。 没想到,恩人就在眼前啊…… 何谌恍然:“那可真是巧。” 一旁的娘子郎君们听了这事的前因后果,一方面暗自歆羡贺七娘子不过初入郢都,便与崔家十一郎有恩,贺家借此怕是能得崔家不少好处。 另一方面呢,又在心里暗暗琢磨,自己不若也去与这贺七娘子求一枚护身符吧? 毕竟,对他们这些出身世族权贵的人家来说,这普通玄士们所绘的护身符易得。 可世间真正能在人危及之时,为人谋得一线生机的护身符,那可真是难求了。 于是乎,水榭中的众人对贺府姐妹的疏离态度一下子便淡了,便是先前那些自矜身份,不肯与他们这等沉寂十几年又重归郢都的家族为伍的顶级世族权贵子女,也眼见着对她们缓和了几分。 幸而贺令姜不知晓他们这些心思,否则怕不是更要后悔今日来了这宴席。 毕竟,便是都是她所绘的护身符,那也有优劣之份,并非每一样都能护人性命的。 水榭之中,言笑晏晏,也只有先前那着藕荷色衣衫的小娘子,偶尔不喜地瞅她一眼。 贺令姜这人面皮厚,丝毫不受影响,浅笑着同他人言谈。 正此时,水榭外又传来唱喏:“太子殿下到!” “端王殿下、永穆公主、永乐公主、镇北王世子到!” 第二十一章 太子 太子竟然解禁了? 贺令姜随着众人一道望去,便见水榭外,当前一人身着朝这处而来。 那人一身华丽锦袍,金冠玉带,近了便可瞧见锦袍上镶着华丽的金边,上绣蟒纹和金线祥云,腰间挂着白玉玲珑佩,气度不凡。 这便是那传说中的太子了吧? 不管其怯懦与否,然而就眼下这幅模样来看,还是很有一国储君的风范的。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跟着众人走下位子,向着太子施礼。 “参加太子殿下!” “无须多礼,诸位郎君娘子们快坐下吧。”太子大手一挥,便在何谌的指引下,于上首尊位落座。 其余几人也跟着在他下首坐下。 贺令姜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上首几人。 永穆和永乐两人,她是见过,只这太子还有端王,她却是第一次见。 太子瞧去不过二十三四的年岁,五官端正俊秀,抬手举足间还带着几分文雅之气,显得很是平易近人。 至于那端王,相较于太子,却更多了几分威势逼人之味。 他瞧着当有二十七八岁,一身紫色锦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上半身挺得笔直,鹰鼻微勾,整个人俊朗中又透着几分冷冽之意。 然而,当下最引全场小娘子瞩目的,并非太子与端王二人,而是随着一同到来的裴攸裴世子,还有那刚刚已到的崔家十一郎。 毕竟太子与端王已然有了正妃、侧妃,便是连孩子都有了,然而那镇北王世子还有崔家十一郎,可都是未婚的大好郎君。 瞧瞧这两人,一个俊美独绝,世无其二;一个芝兰玉树,风雅无双。 可不要引得在场这些未婚的小娘子们春心萌动了? 只可惜,两人一个冷着俊脸,不喜言笑,另一个则是如清风一般若即若离。 小娘子们便是有心上去与他们攀谈几句,也是被不冷不热地挡了回去。 至于那未婚的郎君们,对高居上位的永穆永乐公主,也未尝不有些旁的心思了。 场中诸人心思浮动,然而面上却都还是端着一副笑容,将各种心思掩了下去,不为人知。 太子等人既然都已来了,那这处宴席便可开始了。 何谌拍拍手,婢女们便鱼贯而入,奉上酒菜。 太子站起身,端起酒杯看着众人道:“今日乃是长公主寿辰,来,诸位与孤同饮此杯,共贺长公主寿诞。” “恭贺长公主寿诞!”众人也共同起身举杯,饮下了这一盏。 水榭之中,也愈发热闹起来了。 宴席过半,坐在上首的太子放下手中酒杯,环视了水榭一圈,问道:“听闻与永穆一道进了不缘司的贺家七娘子也在,不知是哪位?” 裴攸闻言眸中微深,贺令姜也抬起头来,心中暗叹,来了。 她站起身,微提裙裾走下座位,对着太子俯身一礼:“回殿下,臣女便是贺氏七娘子,贺令姜。” 太子朝她看去,只见面前的小娘子身形纤弱,面容素白,眉目如画,此时她正走到水榭殿中,头颈微垂向着自己行礼。 “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贺七娘子……” 太子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杯盏,笑道,“自临川一案后,孤便听闻你的名声了,后又听到贺七娘子于姚州立下了大功,如今才得一见,倒是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感了……” 这一番话,引得众人目光不禁在二人身上游移不去。 相见恨晚? 怕不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吧? 毕竟,这临川私采案扯出了太子,最后害得他惹怒众人被禁足东宫三个月,可是有贺七娘子一份了。 裴攸淡淡地瞥了太子一眼,他若是因着此事故意为难阿姮,那便是愚不可及。 这事本是冲着神宫去的,他刚被放出来,如若还硬要自己往上凑惹得一身腥,那就怨不得别人了。 听闻太子意味不明的话头,贺令姜眉梢却不曾动一下,只低头温声回道:“殿下过奖了。” “邪道神宫所为,人人得而诛之,臣女不过是赶巧碰到了,又走运得了圣人赏识罢了,当不得殿下如此称赞。” 太子虽则有些怯懦,可人没傻到无可救药,怎会听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贺令姜不是诚心同自己作对,如今贺家又得圣人看重,自己若是揪着她不放,给了她难堪,难免要引得圣人对自己不满。 太子解除禁足,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他哈哈一笑:“贺七娘子当真是过谦了。这般有意思的小娘子,咱们郢都倒是许久没有见到了,贺七娘子别站着了,快快请坐吧。” “多谢太子。” 贺令姜刚回到了贺家的坐席处,又听太子道:“听闻贺家七娘子还未曾及笄,便能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玄术,当真是叫人佩服。” 他笑吟吟地瞧向坐在一旁的永穆公主,道:“永穆,孤可听闻,你初入郢都时这满都城传的都是你于北荒一剑斩贼首的事迹,如今,可是叫贺七娘子后来居上了……” “瞧瞧这贺七娘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天赋绝伦,当真是叫人艳羡啊……” 永穆公主心中冷笑,太子这话明面上是称赞贺令姜,实则是借此给她树敌罢了。 先不说她与贺令姜二人在郢都之中传扬的那些事迹,就凭着同在袁不吝手下做事,难免就有人将她们二人暗中比较。 若是旁人听到这么说,怎会对贺令姜不心生芥蒂? 太子倒是打得好算盘,想让自己与贺令姜不满相争,暗中使绊子,报他那被禁三月之仇。 哼!还是一国储君呢,竟小肚鸡肠到这般地步。 他自以为这话挑拨不露痕迹,殊不知,在座都是世家大族中摸打滚爬出来的,又有几人听不懂他言外之意? 众人也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蠢货! 有皇帝暂且站在那里,一般人自然不会不管不顾,当真去找贺令姜麻烦。 可永穆公主却不一样,这贺七已然是她心中大恨,太子既然想暗中对她使绊子,自己倒也不介意推波助澜一番。 只是,这挑事的名头,得太子担才是。 永穆公主顺着太子的目光,凉凉地瞥了一眼贺令姜,道:“贺七娘子确然天赋惊人,想来天下玄门之士,亦少有人及。” 这是顺势将贺令姜高高架起了。 第二十二章 落水 对于他们二人心思,贺令姜无需揣摩便能知晓大概。 无非是一个因着临川之事忿忿不平,想要明褒实贬地给她树敌,另一个呢,则是本身与她立场就相对,推波助澜罢了。 她若无其事地拈了一只小果子送到自己口中,眉眼都不曾动一下,仿若两人所说的人并非她似的。 架子都架起来了,奈何这人也不开口谦虚上两句,似乎这事从头到尾与她无关。 她不接招,永穆公主倒也不气,悠悠地为自己斟了一杯果酒。 有着太子端王等人在场,这宴席总不如先前那般无拘无束。 幸而何谌安排了射覆之类的游戏,还有那坐的累的娘子郎君们,也可沿着游廊以及架在水中的曲桥一路深入湖心,去采荷赏景。 贺云嘉瞧了瞧坐在上位的几位,悄声道:“要不咱们出去赏赏荷?” 贺令姜点头,姐妹三人便暂且离了席,顺着蜿蜒到湖心的游廊曲桥,一路拂叶赏荷。 走到荷花深处,四下无人,贺云嘉这才忍不住呼出一口气:“我算是理解令姜以前的心态了,怨不得你以往都不爱参与这些宴会。” 先前在临川还好,贺氏虽然沉寂可底蕴还在那里,在临川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因而她们姐妹几人走到哪里都是受人捧着的。 如今到了郢都,不说头顶那几位殿下,便是在座的这些娘子和郎君们,随便拎出一位,家世都未必逊于贺氏。 与人说起话来,表面上是谈笑有加,然而心里却要多转两道弯才能出口。 当真是累得紧! 她又戳了戳贺令姜的胳膊,问道:“你与崔家十一郎又是如何相识的?怎地就这般被人奉为救命恩人了?” 贺令姜拂过一片高举的荷叶,淡淡回道:“就是萍水相逢,赠了他一道符箓罢了。” 贺云嘉点点头,放低了声音叮嘱她:“你可小心点,瞧瞧那崔十一郎对你道谢之时,不少小娘子可是眼红得很。” “世族出身的人,表面上笑面迎人,暗地里打得什么心思可没人知晓。你别莫名给自己树了敌。” “知晓了。”贺令姜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也诚心应道。 云嘉一向瞧着活泼烂漫,旁人都觉得她小孩子心性,实则还是心明眼亮的。 贺云嘉也是就此多叮嘱一句罢了,凭着令姜的心思和手段,想来也吃不了亏。 见贺令姜听了进去,她心中高兴,便扯着两人去瞧一望无际的莲叶与粉荷来。 正在这时,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贺令姜瞧着前方几步外赏荷的贺云楚二人,也微微俯身,隔着约莫及腰的曲桥木栏伸手去够一朵开得正好的荷花。 紧接着,一道大力便从她背后传来。 然后,便是一声惊叫。 贺云楚二人一惊,连忙回头去看,便见一名藕粉衣衫的小娘子大半个身子仰到栏杆外,悬空着摇摇欲坠。 贺令姜此时正一手扯着她的衣袖,眼见着一个握不住,那小娘子就要落水了,贺云楚二人连忙要快步上前帮忙。 贺令姜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不用过来,你们先走远些,就当做没瞧见。” 这看起来,似乎不是应对不了的样子。 二人也跟着止住了脚步,依言往远处走了走。 贺令姜眼中微眯,看向那吓得花容失色的小娘子:“卢四娘子?” 这个席间一直忿忿盯着她的小娘子,她还是颇为印象深刻的。似乎听人提到,这是范阳卢氏的小娘子。 那卢家的四娘子大半个身子都横在栏杆外,另一只垂下的衣袖和裙裾都隐隐触到了水面,一颗心惧得几要跳出胸口。 见贺令姜拉住了自己,不由松了一口气:“是,劳烦贺七娘子快快拉我上来。” “嗯?”贺令姜唇角微扬,“可是我刚刚被人莫名推了一下,受了些惊吓,似乎有些拉不住你呢……” 说着,她手上松了一分,那卢四娘子的身子顿时猛然一坠,整个人便悬于水面之上,吓得她不由哇哇大叫。 “贺七娘子,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贺令姜止住她下坠的趋势,微微歪头:“卢四娘子又有何错呢?” 卢四娘子欲哭无泪,她哪知晓自己本想推那贺令姜下水,一道力道反向而来,自己脚上一滑,整个人就飞出了栏杆。 果然,这些通玄术的人,招惹不得! 她吓得眼中泪水滚滚滑落:“我不该暗中去推你,想要害你落水。是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贺令姜轻轻一笑:“瞧瞧,这下头脑倒是清醒了不少。卢四娘子若是早些知晓这事是不对的,也不至于落得这番下场不是?” “你推我倒是无妨,可若是你改日再对我家阿姐们动了歹意,那可就糟糕了。圣人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这处在荷花深处,也不知旁人来不来得及施救,卢四娘子若是不小心淹死了,可千万莫要怪我……” 说着她手上又松了两分,卢四娘子明显感觉到,水面已然紧贴着自己的头发了。 她心中又急又怕,什么圣人云,哪个圣人会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自己不过是想着趁着没人瞧见,推她下水让她丢个丑罢了,她通晓武艺玄术,总不至于危及性命。 可她却忘记了,人家既然通晓武艺玄术,哪能轻易叫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推下水。 这下子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卢四娘子是不觉得她会将自己真丢到水里淹死,可就这般掉水里,那也是够丢人的。 阿爷来头知晓前因后果,怕是要将自己骂死。 “别别别……”卢四娘子苦苦哀求,“我错了。贺七娘子,以后我定然不敢对贺家娘子们动半分心思。我发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见贺令姜不为所动,她又哭道:“是我听族兄说,你们贺家尤其是你,害得我们范阳卢氏被查,牵扯到私售铁器案里。” “阿爷这些日子,为这事几要愁白了头发。我气不过,这才想让你出个丑。我以后真不敢了!” “你族兄?”贺令姜挑眉。 第二十三章 不善 卢四娘子想点头,可自己如今离水面那般近,这下子却真是不敢乱动了:“我就是想为阿爷出口气,真没打算害你性命……” 贺令姜轻哼一声,是没打算害她性命,但如若落水,出丑是免不了的,这莫非还是对她手下留情了不成? 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吓得那卢四娘子更是不敢动弹。 贺令姜眉眼温柔:“拉你上来也不是不成,只是你那族兄说了些什么,卢四娘子可得一一告知我,不得欺瞒。” “我说我说。”卢四娘子连忙答应,唯恐她一个不快就将自己丢下去。 而此时,身后也有脚步声传来,想来是周围的人听到方才惊叫声,赶过来了。 “那我就稍后听卢四娘子细言。”贺令姜一个使劲,原本倒悬在水面上的卢四娘子便被她拉回了木桥上。 这处堪堪站了稳脚,闻声而来的人也恰好到了眼前。 一群人神色焦急:“几位娘子,不知出了何事?”若是贵人们在府中出了意外,他们可真是担待不起的。 “没什么。”贺令姜松手帮卢四娘子拂了拂衣衫,“不过是卢四娘子伸手采摘荷花时差些落到湖里,我将她拉上来了。已经没事了。” 仆从们大吃一惊,差些落湖! 他们瞧了瞧此处的曲桥栏杆,如果娘子们按常理走在曲桥上赏荷,自然不用担心危险,可若是有人依着栏杆想要倾身去够水中的荷叶,那一个不小心,确实有落水的危险。 管家额角冷汗直流:是他疏忽了,幸而这几位娘子没出事,否则他这管家职位可是难保了。 “多谢贺七娘子了。”管家连连俯身致谢,而后又冲着卢四娘子一礼,“让卢娘子受惊了。” 卢四娘子惊魂未定,且这事怪她自己,还真跟人家长公主府没什么关系,她也只能摇头怨不了旁人。 她的两名婢女闻声匆匆赶来,方才四娘子出去时,特意将两人支开了,如今看到她被打湿的衣衫难免吓了一跳,连忙要拥着她去换身衣衫。 卢四娘子却道:“我与贺七娘子还有几句话要说,你们先退下。” 挥退了周遭仆婢,她倒是遵诺将自己如何生了这糊涂心思的前因后果讲了个清清楚楚。 无非是她这族兄在她耳边若有若无地念叨了一些贺家审查铜铁案,扯出了范阳卢氏,将她阿爷愁得不轻的事情。卢四娘子方才在席间遇着了贺家姐妹,内心便愤愤不平,得了机会就想让她们吃个教训。 若说这卢四娘子对她们贺家人不喜,是人之常情。 可她家那族兄明知她这两日要参加长公主的寿诞,届时贺家人必然也在,他还明里暗里地对着卢四娘子说贺家人的坏话,要么是心思太直,要么就是心思太深了。 待听到他那族兄是前些年从族中来郢都,之后便一直跟在卢少府监手下做事时,贺令姜眉梢不由一扬,心中也便有了思虑。 她瞧着卢四娘子渐渐远去,随即便转头对着贺云楚二人道:“我们也回去吧。” 周遭仆婢已经散去,贺云嘉白了她一眼,低声问道:“你刚才不是真想把那卢四娘子丢水里去吧?” “怎会?”贺令姜浅浅一笑,“不过是吓唬吓唬她,让她长长教训罢了。” 像卢四娘子这般情绪外露的人,倒没什么好怕的。她敢伸手上来,被敲上一棒子后也便知晓痛不敢再乱来了。 这样的,比起那等不动声色间暗搓搓地给人使绊子的,倒要好对付许多。 “我就知道!”贺云嘉得意地瞧了眼贺云楚,“阿姐方才还担心你一气之下,真将那卢四丢到水里去呢……” 卢四若是落水了,无论有理没理,肯定是免不了气急败坏地攀咬她们姐妹,徒然扰了长公主的寿宴。依着令姜的心性,定然不会不管不顾地就这么做。 贺云楚也是关心则乱,否则不会想不明白。 她笑着瞧向贺云嘉:“好了好了,你最厉害了。总而言之,没有生出事端就好,咱们离席许久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卢四娘子差点跌下桥的事,众位娘子们或多或少也听到了,当下也不再乱走,都安坐在席间与相熟的人交谈。 看到贺令姜几人也回来了,德宁郡主何青容忙迎上前关切地问:“贺家娘子没惊着吧?” 贺令姜摇摇头:“没事,劳郡主挂念了。” 德宁郡主松了一口气,还好有贺七娘子在,才没叫卢四娘子真落了水,否则便是自己这个主人失职了。 裴攸见她回来,也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垂首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酒盏了,对于那些上前同他攀谈的娘子郎君,也是一副冷淡模样。 还有那有心与他结交的,也只好悻悻退下,转而凑到太子端王处,亦或崔述何谌周遭了。 于是乎,整个宴席之中,旁处都是言笑晏晏,唯独裴攸一处,冷清得很。 贺令姜看了心下好笑,他既不想应付旁人,又何必一定要来参加这宴席? 凭着镇北一族在北境的兵权势力,他到了郢都不与任何人来往,皇帝心里才开心呢。 毕竟,如镇北王这样手握兵权的异姓王,本就叫皇帝心中警惕了,若是还与郢都权贵来往甚密,他这皇位又如何坐的安稳? 对镇北一族来说,做孤臣是最好的选择,他们安稳,皇帝也放心。 因着这层考量,贺令姜与裴攸虽熟识,但到郢都后,相见的次数却并不多。 以往在临川和姚州联手查案、追查神宫,两人多有接触还说的过去,可如今到了郢都,若是频频见面难免惹人怀疑。 便是她阿爷,都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与裴攸拉开距离。 到如今,他们也不过私下见过两三面罢了。 贺令姜瞧着他一盏一盏地酒水下肚,不禁挑眉,裴攸这酒量何时变得这样好了?她记得,这人可是小半壶即倒的,以往喝酒从不敢多喝。 她瞥了眼他身后奉酒的婢女,这家伙莫不是让人往里面兑水了?再瞧瞧他一脸神色清明,贺令姜这下子更是确信无疑了。 一旁的永穆公主瞧见他一人独坐喝闷酒,不由提醒他:“今日这梨花酿易醉,世子还是莫要贪杯为好,否则后面难免不舒服。你若喜欢,我那处也收藏了些,改日遣人送给你。” 话语之间,很是熟悉关切的模样。 周围人先是一愣,而后又明白过来,永穆公主与裴家世子在北境时,也是熟人呢。 裴攸却神色不变,抬手间又一杯下肚,方淡淡回道:“多谢公主关心,我不善饮酒,那酒公主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这…… 众人不禁一默,他这一杯一杯的,是不善饮酒?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611294.html 第二十四章 声响 永穆公主面上微僵,而后又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模样,浅浅笑了笑:“那便算了。” 旁边的太子闻言看过来,好奇道:“裴世子,你与永穆先前在北境,当是熟识的吧?” 他可听说了,永穆在北境之时,与镇北王府也算得上常有来往。若不然,她也不会孤身入荒人部落,助镇北军平定后方动乱。 太子这一遭被禁,自己是不敢再暗自动作去笼络裴攸了,可若能借着永穆,将他笼到自己麾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只如今,瞧那裴家世子态度可算不上热情。 裴攸放下酒盏,淡声回道:“述与公主在北境确实相识,不过公主素来喜爱四处游历,我们虽相识,倒也见的不多。” 太子挑眉,然后笑道:“原来是这样啊,当初永穆助镇北军平定后方动乱,如今你二人又在郢都相遇,总归是缘分。” 永穆公主也跟着含笑点头,心中却略沉,他这是有意拉开与自己的距离? 裴攸亦或整个镇北军,可以说就是萧姮的后盾。 如今他故意淡化二人关系,可是担心皇帝怕二人走的太近心生忌讳?亦或是,现在的裴氏还只是一心想做个纯臣,不想参与皇子们的权势斗争中去? 永穆公主有心要私下里问上一问,可是自裴攸入郢都来,除却他第一次在宫中遇见她,两人说了几句话,其后便甚少遇见了。 近些日子,他忙于查北方私售铁器之事,自然无暇进宫找她,自己这处呢,又唯恐在与他相处时漏了什么马脚,也是尽量避着。 可一直如此定然是不行的,若是此时裴攸与萧姮只是相识,关系却不亲近,镇北军如何同后世记载的那般,成为她在大周的坚实后盾? 要想想法子了…… 她心下思量琢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仿若裴攸方才并未折了她面子。 宴席到了尾声,宾客们也陆续起身告辞。 这一遭,言笑嬉谈,人情往来,有人兴尽而归,也有人满载而回。 贺家的马车从街巷之间穿过,周遭是来来往的行人和车马之声。 前方便是闹市了,马车行进的速度也跟着放缓了下来。 贺令姜斜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贺云嘉则掀起一角车帘,满是兴趣地打量街市的景象和行人。 路人的声音顺着轻风,从车帘一角缓缓地传到贺令姜耳边。 “听说了吗?说是胡四家近来闹鬼呢……” “嗬!闹鬼!这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 “听说,他近几日半夜时分起来去茅厕时,总是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声响。可要真正去找吧,却是什么都瞧不见。” “不会是发癔症了吧……”一人疑道。 “哪会,不止他,便是他家中婆娘也都说曾听到过那声响,可不是吓人得紧!后来两人大胆顺着声音循过去,才发现这动静是从他后院里一间闲置的屋子里传出来的。似乎是铃铛的声响……” 铃铛? 贺令姜皱眉,然后睁开了眼睛:“停车!” 贺云嘉不明所以,就见她带着青竹下了马车,然后吩咐道:“你们先回去,我有些事情要处理,让青竹和贺铮跟着就行了。” 车夫点点头,依言而行,马车便继续向前驶去。 贺令姜往后走了几步,便瞧见那两名在人群中,边走路边交谈的行人。 她上前一步将人拦了下来:“打扰一下。方才偶然听到两位谈论有人家闹鬼,屋中半夜传出铃铛声响。不知可是真的?” 那两人正专注讨论这些奇闻异事,冷不丁地被人迎头拦下,不由惊了一跳。刚想开口抱怨个几句,但定睛一看,发现拦在自己面前的小娘子竟这般不俗,立时将那未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小娘子是问那胡四家闹鬼的事情啊?” 贺令姜点点头。 没想到眼前这看起来便家世不凡的小娘子,竟然还对他们这些街头巷尾的鬼事感兴趣,听客难得,先前讲故事的那人顿觉精神一振,接着道:“就是那城西的胡四家,他们家的一间闲置屋子,近几天老是在半夜传出铃铛的声响。” “可胡四和他家婆娘翻遍那屋子,也没找出个铃铛来,等到了晚上,那铃铛声响还是不停,心中可不就害怕得紧?” “俩人觉得不对,又趁着第二天白日去寻了一番,嚯!这下您猜怎么着?” 贺令姜也如同一个被吊起兴趣的听客,跟着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人声音微微提高了几分:“这一看可不得了了,他们前一天翻过移过的东西,过了一夜竟然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了!” 夫妻两人前一天为了找那声响来源,可以说将这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东西都乱糟糟地堆作一团,哪成想眼下再看,这些东西都恢复成原来整整齐齐的模样了。 要知晓,他们二人翻找之后,可没再去整理这屋子。 这种情况,要不是见了鬼了,还能是怎样! 郢都虽有太清观、不缘司,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遇到的也都是些平头小鬼,那些玄门出身的玄士们对这些是看不上眼的。 因而,日常若是遇着些略微离奇的小事,他们也就寻个游街串巷的术士或祝婆罢了,实在是解决不了的,才会去寻正统玄门出身的玄士们。 胡四夫妻俩吓得不得了,从昨日起,就已经托人去寻那驱鬼捉鬼的术士了。 那人感慨:“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寻到高人,将这在人间晃荡的鬼魂驱走呢……” 贺令姜心下有了猜测,自要亲去解决这事:“这倒不用担心,便是那胡四夫妇还未寻到术士出手,眼下也不用愁了。” “这是为何?”那人疑道。 贺令姜笑了笑:“劳烦将胡四家的位置告知与我,我去了,他们这事也便能解决了。” “你?”那两人眉梢一扬,一脸惊奇的模样,“你是说你去捉鬼?” 贺令姜点点头:“是,我去。” 这位小娘子莫非在开玩笑? 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位小娘子确实长得好看,可好看也不能用来捉鬼呀,那鬼怪又不会见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就被迷的失了性子,自去往生了。 她这模样,怎么瞧也不像能够降得了鬼怪的人物,若说是她身后跟着的那两位,倒略微靠谱些。 两人不由好笑:“小娘子,您说您去捉鬼,不知是出自哪门哪派呀?捉鬼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贺令姜认真的摇摇头:“关于鬼怪之事,我不开玩笑。” “至于门派,我也没有。” 那两人刚想叫她别再凑热闹了,便听那眉眼如画的小娘子道:“我是贺氏七娘,贺令姜。”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637882.html 第二十五章 渊源 贺令姜微微侧首示意,贺峥便亮出了腰间令牌。 竟然真是贺七娘子! 那两人吓了一跳,心中是又惊又喜。 关于贺家的七娘子,他们只闻其名,却未曾有机会见过真人。不成想,今日贺七娘子竟主动到了他们面前,还向他们打听胡四家中闹鬼的事情。 不知那胡四走了什么运,有贺七娘子去,他家中那事还有什么可愁的? 两人领着贺令姜几人穿过大街小巷,到了城西的一处巷子。 这条巷子名叫桂花巷,因着巷口种了一株桂花而得名,住在其中的多是些贩夫走卒类的普通人。 贺令姜跟着那两人一路过去,很快便在一户人家前停了下来。 看着门前挤着的围观百姓,不用那两人开口,她便知此处当是那胡四家了。 “听说胡四家这两日闹鬼呢,这是找来高人驱鬼了?”贺令姜问身旁的百姓。 那人回头瞥了她一眼,这一瞧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惊艳之色:“小娘子不是我们桂花巷的吧?” 贺令姜点头:“不是。” 瞥见她身后跟着的护从,那人也没多问,回了她先前的那个问题:“胡四确实找了一位道长来,只不过,这院中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也未曾听到什么异响,也不知那道长到底有没有将邪祟捉到……” 贺令姜了然。 贺峥上前将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排开,紧接着露出院中站着的人来。 一名约莫三十的男子,正垂首同一名身着道袍的术士说话,那道士背着一把桃木剑,周遭地上还有燃尽的符箓。 看起来,当是施过法了。 胡四心中虽然焦急却还是强自压下,恭敬向着术士拱手:“道长,不知家中邪祟可是已经驱除了?” 术士闻言却皱了皱眉:“你家中当真有邪祟鬼怪?” 他方才将那说是闹鬼的屋子里还有院中各处都仔细查看了一番,还施了术想要使邪祟显形,可是这一圈走下来,都是毫无所获。 先不论这邪祟能不能驱得了,若那邪祟真在这胡四家中,他用术法使其显形,不是难事。 可方才他施了多种法子,这所谓的邪祟都毫无动静,一切如常。 他不禁要怀疑,胡四说的可是真的。 要知晓,也有不少人因着对邪祟鬼怪之物过于惧怕,以至于自己在生活中疑神疑鬼,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偏要说自己撞了鬼的。 他眼中的怀疑之色没有掩饰,胡四自然看了个清楚。 “道长是不信我先前说的话?这声音和怪事,不仅是我自己见着,我家中妻子也是知晓的。道长若是还不信,再叫她来核实便是。” 术士摇了摇头,这夫妻两人,确实一开始就同他说了这院中怪相,他也是以为有邪祟,才跟着来的。 可如今,他确实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瞧了瞧胡四神色,那股焦虑和惧怕不似作伪,术士想了想,道:“等到晚间再试试吧。” “你不是说这几日夜间都能听到铃铛声响吗?我便留在这处,看看到了夜间那邪祟会不会出现。” 胡四松了一口气:“多谢道长了。” 因着这事,家中妻儿这两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他们在郢都也没有旁的地方可去,这两日睡觉都是战战兢兢的。 今夜若能有道长在,许能便将那邪祟驱除了,一家人以后也能睡个安稳觉。 要等到夜间再看呀,围观的邻人见如今没什么可瞧的了,也便各自散去归家去了,还站在原处不动的贺令姜几人便格外显眼起来。 胡四瞧见几人不由一愣,又看到贺令姜身旁站着的两个熟人,这才问道:“你们怎地过来了?” “你不是说家中出了邪祟么?我们来瞧瞧,这不,还带了高人过来呢?”先前讲故事的那人侧首,示意他看向贺令姜。 就这位? 这两人是来看自家热闹的,还是来拿他开玩笑的? 胡四微微皱眉:“多谢你们好意了。不过你们方才也应瞧见了,我已经请了道长。等到晚间,这事许能就能了了。今日就不请你们进去坐了,等改日,我请你们喝酒。” 说着,他就准备关上木门。 “哎——”讲故事那人连忙上前一步,将他的动作拦了下来,“你恐怕不知晓这位小娘子是谁吧?” “谁?”胡四心想,不过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不知如何从他这处听了这邪祟之事,来凑热闹的罢了。 那人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是贺家七娘子贺令姜,就是咱们在茶馆听说过的那位……” 见他似有不信,那人又忙道:“是真的,这事我可不骗你。更何况,人家身上是真有贺府的令牌。他们家中,有谁敢冒充贺七娘子来行事?” “她可说了,要来你家中驱鬼。” 贺令姜上前几步,浅笑道:“不知我可否进去看看?” 胡四一愣,竟真是? 旁边那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立时回过神来,忙侧身道:“贺七娘子,请。” 院中立着的术士也跟着瞧了过来:“贺七娘子?” 贺令姜颔首:“是。” 术士一惊,忙快步走上前向着她行了一个道家之礼。 贺令姜也跟着回了一礼,而后方问道:“方才道长可是并无所获?” 术士点点头:“贺七娘子来此处,可是那邪祟很是难缠?” 否则,他方才也不至于施了术却依然无法叫那邪祟显形,要知晓,他虽是个民间术士,比不得那些出身玄门正统的人,可他这身本事也不是糊弄人的。 邪祟不显,要么是那胡四想多了乱说,要么,便是那邪祟不是他能轻易对付得了的。 他看着眼前的贺令姜,心中猜想便愈发偏向后者了。 他这话一落,胡四也不由愀然变色。 贺令姜心中却有些无奈,她摇了摇头道:“你误会了。就是个普通小鬼罢了,倒无须如临大敌一般。” “那您……”术士欲言又止,若真是普通邪祟,贺七娘子有必要特意寻上门吗? 贺令姜无奈叹息:“我与那小鬼有些渊源……” 那小鬼已然迷失,忘了自己生乎死乎,她那金铃铛恰好可以慢慢唤起鬼魂记忆,同时压制其鬼性,不让其伤人。 贺令姜本以为,那小鬼恢复记忆后,自也该往去处去了,只是如今瞧来,她心中执念有些深。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637883.html 第二十六章 怨气 术士不知贺令姜到底与那邪祟有何渊源,见其不再往下说,也知趣地没再问下去。 贺令姜看向胡四:“你可知你这院子先前住的是什么人?” “先前?”胡四眉头微锁,回答道,“这处院子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住的自然也都是我家中之人。” “没有外人?”贺令姜挑眉。 胡四摇摇头,肯定道:“没有。” 贺令姜又问:“你一直住在此处?” “那倒不是……”胡四道,“我早年到外地做事,因为出了些变故,多年都没能归家,所以那几年我并未在郢都。直到今年三月,我才重新回郢都来。” 做生意? 贺令姜心中似有灵光一闪:“你还有个女儿?” 胡四不由一惊:“贺七娘子如何知晓?” 还真是…… 贺令姜皱眉,瞧了瞧屋中那道女子的身影,语中便带着几分肯定了:“你先前还有一个妻子?” 胡四点了点头:“确实是。” 他的语气低落下来,声音中还带着几分愧意:“只是我前头那妻女,都相继生病去了,还是邻人们帮着收敛的。我回到郢都后,方知晓这事。” “哎……是我对不住她们母女。” 确实是对不住。 屋中,有男童探出脑袋,好奇地去瞧站在院中的几人,这孩子,瞧着也有三四岁的模样。 贺令姜从男童身上转开目光,看着胡四问道:“这是孩子,是你与现在的妻子,在外头生的?” 胡四面上有点尴尬,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头:“是。” “那你确实是挺对不起前头的妻女。”贺令姜的眼中凉了几分,“她们在家中艰难谋生计,你倒在外头风流快活。几年过去了,不说往家里传封信寄点钱物,便是连妻女病死了都不知晓。” 她冷哼一声:“你这阿爷当得,当真是叫人开了眼界。” 怨不得,那小鬼如今当是恢复了记忆,却迟迟不愿离去。 想来,心中是有怨气吧。 贺令姜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小鬼一直说自己家中有鬼,会时不时动她屋中的东西。 实际啊,她口中所谓的鬼,是她的阿爷还有另取的新妇,而她自己才是那个旁人瞧不见又处处惧怕的鬼魂啊。 她害怕家中有了鬼物,那些鬼物发出声响、动她屋中东西。而从活着的胡四夫妇来看,他们又何尝不是这般怕她呢? 只是,这孩子给忘了,忘了自己已经死了…… 在她的记忆里,她没了阿爷又没了阿娘,自己家中又突然来了几只鬼怪,时不时发出些声响,又会弄乱她阿娘生前整理好的东西,当真令人又害怕又讨厌。 所以,她才趁着夜色,出了屋子去寻旁人口中的贺令姜为她驱鬼。 彼时,贺令姜在贺府门前瞧见她的第一眼,便瞧出了这孩子是迷失的鬼魂,连自己已死都不晓得。 她能记得的,也只是心中最为在意的。 等到时间久了,她或许便连这些也会逐渐忘记,彻底成为一只浑浑噩噩的幽魂,永远被困在人世和幽冥之间,再也寻不到去投胎的路。 这小鬼气息纯净,想来自死后便一直呆在原处,也未曾做过恶事。 瞧着那样一双可怜又懵懂的眼睛,贺令姜是没法子将她当作普通邪祟诛杀了的。 可若是让其投生,也只能先让她慢慢想起自己的经历。于是贺令姜便给了她几只金铃铛。 只是,她没想到,此处屋主竟是那小鬼应该早已死去的阿爷,还在外头另有了妻儿。 想也知道,小鬼是心中生了怨念,不肯走了。 胡四垂着头,暗中打量贺令姜的神色,奈何她面上冷冷的,着实让人看不出头绪来。 贺七娘子明明是来捉鬼的,怎地又问起他的家事来?他这事做的,确实对不起徽娘母女,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胡四想开口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贺令姜淡淡瞥了他一眼,无意对他这些事刨根问底:“闹鬼的那间屋子在何处?” 胡四猛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喜,贺七娘子这是并未责怪他,要继续帮他将那邪祟驱走了吧? 他连忙走上前,引着贺令姜往那屋子去,术士也静静跟在了她身后。 屋子本来算是主屋,只是那屋里接连没了徽娘母女两人,毕竟有些不吉利。 他们便将此处闲置了下来,偶尔堆放些杂物,另辟了屋子做主屋。 贺令姜走到屋前,伸手在门板上轻轻一推,只听“吱呀”一声,光亮便透进了屋中。 贺令姜回头瞧着身后跟着胡四:“你跟我一道进来。” 胡四惊讶,指了指自己:“就我一个?” 贺令姜点点头:“就你一个。” 她既如此说了,胡四虽然不太乐意,可也只好惴着一颗心迈进屋中。 “贺七娘子……”术士犹豫唤道。 贺令姜回首:“你若想进来看着,也便一起吧。其他人在屋外等着。” 等人都进了屋子,她衣袖一挥合上了门板,屋中一下子又昏暗了下来。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一串金铃铛,口中念咒,而后轻晃着铃铛,原本无声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叮铃叮铃……”墙角的昏暗处,也跟着传出一阵铃铛声。 她停下手中动作,将铃铛串重新塞回袖中,然而屋中清脆的铃铛响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在幽暗中响个不停。 鬼物就在墙角处! 术士心下一跳,不禁想要反手去抽背后的桃木剑,却被贺令姜制止:“不要动作。” 她提步往墙角处走了两步,手上结印在墙角处一挥,一道淡淡的身形便显了出来。 正是先前在贺府前寻她的那小鬼。 小小矮矮,身形瘦弱,一张小脸刷白,黑沉沉的眼瞳几要占据了整个眼眶。 看到贺令姜,她不禁瑟缩了一下:“贺七娘子。” “你想起来了。”贺令姜瞧着她道。 小鬼点了点头:“想起来了,我已经死了……”说着,她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贺令姜叹气,这么能哭的鬼,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半蹲下身子,平视这小鬼:“你既然想起来了,便该知晓要往何处去了,也该知晓若是再执著于此,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小鬼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她,里面隐有怨气流转,“可是我如今不想走了。”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637884.html 第二十七章 条件 贺令姜心中了然,回首看了眼胡四:“是因为他?” 小鬼点点头,一双眸子也转到了胡四身上。 胡四被那双黑幽幽的眼瞳一盯,顿时浑身一凉:“贺七娘子……它……可是不愿走?” “你不认得她?”贺令姜站起身子,回身问胡四。 胡四连忙摇摇头,这不知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他又怎会认得呢? 贺令姜不由叹息,也是,他离家之时家中女儿想来不过四五岁,到如今又怎会识得面貌呢? 如今有新妻娇儿在侧,怕是早就将先前那对在家中苦苦等他的妻女抛诸脑后了。 也不知他自归来后,可曾心怀愧疚祭拜过妻女? “你许是不知,有些鬼魂会被困在自己身死之处流连不去。她生在此处,长在此处,又死在了此处,自然不愿意离开。” 贺令姜幽幽叹气:“更何况,她这才晓得了那传说中已经死掉的阿爷原来并未死去,而是在外另有了妻儿。” “抛下她与阿娘两人苦苦为伴不说,如今竟还要带人回来占了她的家,动了她家中东西。这谁搁谁身上,不会生出怨气呢……” 她的家? 胡四大惊,不敢置信地看向小鬼:“你是说……她是阿岁?我那已经死去的女儿……阿岁?” 贺令姜转过头,问那小鬼:“你叫阿岁?” “是,我叫阿岁。”小鬼定定瞧向胡四,一双幽黑的眼瞳怨气流转,“阿爷,我是你的女儿,阿岁,已经死掉的阿岁。” 胡四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是惊是惧。 他是真没想过,这几日在自己家中弄出各种动静的邪祟,竟然是阿岁。 他张了张嘴巴,说出话还打着颤:“阿岁……阿爷方回来时,还去祭拜过你和你阿娘一次呢……” “你……你怎地还在家中……” 不是说人死了之后,魂魄就归到地府去了吗? 为何阿岁明明已经离世也有一年了,却还在家中流连不去? 小鬼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双眸子黑黢黢地吓人:“我死的时候还小,连自己已经病死了都不记得,自然也不知晓你还祭拜了我。” “至于还在家中……”她歪歪头,明明是孩童天真的模样,由她做来却是无端瘆人,“这是我的家,我一直在这呀……是你们回来打扰了我……” 若不然,她也不会去寻贺七娘子,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也不会瞧着她与阿娘心心念念的阿爷竟然对旁的女人和孩童那般好。 她都不太记得阿爷的模样了呢…… 可是等她意识到自己已死的时候,阿爷阿娘的样子在她脑海中竟一下子也清晰起来了,先前隔着一层朦胧雾气的“鬼物”模样,也一下子看了个清清楚楚。 真讨厌! 他们可真讨厌! 阿爷慈爱的笑容讨厌,那女人温柔的声音讨厌,便是那个小小孩童撒娇的模样也透着讨厌! 她一下子便不想离开了。 这是她与阿娘的家,凭什么要她走呢!要走,也该是他们走才是! 贺令姜看着她眼中隐隐翻滚着的怨气,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小鬼身上原本有些躁动的气息,顿时平静了下来。 金铃铛压制了她的鬼性,让她无法伤人,可是若真叫这怨气蔓延下去,小鬼也要变成怨鬼了。 贺令姜问她:“你想如何?” 如今叫她走,她肯定是不乐意的。 “叫他们离开这里。这是我和阿娘的家,我讨厌他们呆在这里。”小鬼瞧着瘫坐在地的胡四,缓缓开口。 贺令姜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而后继续问道:“他们离开之后呢?” “只要他们离开……我答应,我就不再吓唬他们了……”小鬼低下头,咬了咬唇,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贺七娘子若要让我去投胎,我也愿意……” 她知晓,鬼魂总是不能在人间呆太久的。 活人害怕鬼魂,鬼魂也怕遇到玄士。贺七娘子既然来了,便不会叫她一直在此处待下去。 她总是要去该去的地方的。也不知,阿娘会不会正在那处等着她…… “当真?”贺令姜挑眉。 女童点点头,抬头诚恳地看向贺令姜:“当真。只要他们不再回来。” 她是讨厌他们,可是却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他们,只能将他们赶出自己与阿娘的家便是了。 哎,这孩子呀……连讨厌人,都是没有太大恶意的。 她死时,还太小,还没学会恨,也没学会要如何报复一个人才会叫他最怕最痛。 贺令姜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看向胡四:“你听到了?” 胡四闻言一愣:“贺七娘子的意思,是叫我们离开?” “不。”贺令姜微晃食指,“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阿岁的意思。” “可……贺七娘子来,不是来驱鬼的吗?”胡四不敢置信地道,“哪有人叫鬼给逼退的?便是她是我的女儿,也没这个说法。” 小鬼盯着他声音平而凉:“这是我与阿娘的家。” “这也是我的家!”胡四不知哪来的勇气,吼道,“你与你阿娘已经死了,哪有死人占着屋子的道理?” “可是,你在我和阿娘心中也已经死了。”小鬼平平道,“这就是我与阿娘的家。你在外头另外有了妻儿,就不该住到我与阿娘家中来。” “你是怨我另外有了妻子和孩子?可这事只是意外,你没道理将我们赶走。”胡四不平道。 他看向贺令姜:“贺七娘子,你便放任这邪祟如此逼迫我们?” 听到这话,贺令姜不乐意了,若是没有那金铃铛压制,小鬼身上的怨气越积越深,他们夫妻可就不是受了点惊吓这般简单了。 “我可没有放任她。我方才是不是想了法子,叫她不要再吓唬你们?” “缘何她提了条件,你却不愿意去做了呢?” 胡四愣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强词夺理:“贺七娘子,我是请你来驱鬼的。若是我们一家人让步离开,又何必还要请高人上门……” 贺令姜无奈叹息,摇摇头道:“你这话说的不对。第一,我不是你请来的,我是自己想来瞧瞧。” “第二,对不起她们母女的是你吧?阿岁毕竟是你女儿,也未曾伤人,只是叫你们离开罢了。你如今却想借玄士之手,将其驱退,未免也太过无情了些……” 胡四面色愀然一变。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637885.html 第二十八章 不愿 他确实对不起徽娘母女,可如今她们人都死了,又为何叫他没了去处? 郢都居,大不易。若是没了这房子,他们一家三口便要赁房而居,生活难免要拮据几分。 活人又为何要为了死人难为自己? 胡四从地上爬起来,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贺七娘子若是不愿动手,那便算了。我另请高明就是。” 他是铁了心,要将小鬼驱除,哪怕那是他的女儿。 他瞧向一旁术士,俯身拱手施了一礼:“还请道长助我。” 术士一愣,看了看面前静默不语的贺令姜,又看了看墙角的小鬼,心中转了几转,还是开口拒绝:“对不住了,这事贫道怕也是无能为力。” 这小鬼明显与贺七娘子有几分渊源,她摆明了不愿出手,自己又何必上杆子去驱鬼除怪,凭白惹得贺七娘子不快呢? 且若不是贺七娘子,他甚而没法子叫这小鬼显形。自己即便答应去除鬼,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道长你!”胡四惊道,可瞧着一旁的贺令姜,他似也明白了什么,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怒意,但碍于贺令姜的身份地位,也只得按捺下去。 贺令姜焉能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冷冷一笑,道:“你自己种的因,结了如今的果,便该自己承受。若是一味怪别人没有伸手帮你,那可是没道理了。” “这是你们自家的事,你与小鬼自行解决吧。”金铃铛在小鬼身上,能护着她不叫玄士发现诛杀,也能压制她不叫她伤人,两者正好相抵。 “至于搬不搬随你,我不插手,你也好自为之……” 说罢,贺令姜便挥了挥衣袖,阿岁便隐入墙角不见了行迹,木门也在此时打开,阳光从外面斜斜地照进来,有些刺目,胡四不由拿手遮了遮眼睛。 “我们走。”贺令姜吩咐道。 贺峥同青竹便跟上她的步伐,往大门外去,术士见状也紧随其后。 倒是那两名与胡四认识的友人,对着他低声劝道:“你便搬了呗。” 贺令姜并未遮掩屋中动静,两人站在外面是听的一清二楚。 是胡四对不起前头的妻女在先,才导致死去女儿的鬼魂心有怨气,不愿离开。死者为大,她如今既提了条件,就遂了她的心意,让她安安稳稳地去了便是。 这房子,就当赔给他前头的妻女了。 谁料,胡四却铁了心不搬:“郢都懂玄术的人不少,我再去请就是。我就不信,还不能将这小鬼驱走!” 两名友人心道,郢都懂玄术的是不少,可人家那厉害的,是你能请来的吗?若是只会个三脚猫功夫的,又可能成事? 两人见劝不动他,索性也不再管这事了,摇了摇头,便向他告辞离开了。 术士跟着贺令姜一道,一直走到了巷口,却始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贺令姜回身,看着他道:“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便是,莫要犹豫不决的。” 术士面上一讪,深吸一口气,还是开口问道:“贺七娘子,小道不明,遇到今日这般事情,身为修道之人,是该继续秉承诛邪驱鬼之任,还是以打抱不平为要?” 贺令姜眉梢微扬:“你不是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可是小道不知这选择是否正确……” 贺令姜笑了笑:“哪有什么正确与否。鬼未必为恶,人也未必为善。天下玄士皆以驱鬼诛邪为己任,可也并非见妖就诛、见鬼就灭的。” “我行事一向随心,可便是你我的己心,也未必不是糅合世俗人情、利益考量在里面。” 她瞧向那术士,问道:“就如你今日随胡四来驱鬼,难道只是为着护佑百姓吗,就没有他许诺的银钱报酬的因素在里面?还有你方才拒绝胡四,也只是因为同情那小鬼为她不平,而不是受我的影响?” 术士被他戳中心事,面上一臊,不由低下了头。 贺令姜见他这般模样,摇了摇头:“莫说是你,这世间玄士又有多少不是这样?所谓的驱鬼诛邪也好,打抱不平、匡扶正义也罢,能有几人是全然纯粹而行,而不是糅了各种考量在里面......” “你瞧瞧,便是我,不也难免如此?” 她洒脱一笑:“你我修道之人,想修什么果,便去结什么因,遵从己心便是。至于旁的,又何必忧心?” 术士恍然,而后向着贺令姜一礼:“多谢贺七娘子指点了。” 如她这般能直面心中私念,又能恰好与之平衡的修道之人,当真极少。怨不得,人家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高的造诣。 贺令姜摆了摆手,便领着贺峥青竹,走入人群之中,逐渐不见了身影。 那术士立在远处片刻,也提步往自己要去的方向大步行去。 贺令姜下车时,并未让人留下马车,如今带着贺峥青竹,一路从城西走回,到了家中之时,太阳也要堪堪落山了。 宋氏知晓她回来了,也没叫人去将她喊来。 贺令姜如今在不缘司做事,手上的事情多了,也不是她好问的,宋氏索性便放任她去了。 倒是贺云嘉,知晓她回来后,又拉着贺云楚到她院中来寻她了。 “令姜,你先前突然下了马车,到底去做何事了?” 贺云楚扯了扯她的衣袖:“莫要胡乱打听。” 贺令姜笑了笑,道:“这事没什么不好说的,就是在车中听到路人在讲有人家中闹鬼,我跟着去瞧了瞧。” “嚯!”贺云嘉顿时来了兴趣,“你这是去捉鬼了?快与我说说。” 贺令姜就知晓她必然会问,且阿满如今正好也在身边伺候。 这些时日,阿满跟着她在不缘司做事,也在玄术一事上涨了不少见识。先前那小鬼第二次出现在贺府门前时,阿满能瞧出不对来,可见是有长进的。 今日去长公主府,她未带阿满随行,如今将来龙去脉同她们再讲一遍,也可叫阿满多几分思量。 阿满听罢,默默沉思起来,倒是贺云嘉心中忿忿。 “那胡四真是可恶!令姜,你怎么帮阿岁小鬼,将他赶出去呢!” 贺云楚戳了戳她额头:“哪有玄士帮着鬼物对付人的,便是令姜可怜那阿岁,可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这般做呀……” “那有什么……”贺云嘉将自己心中的话默默咽下去,贺令姜她还养了一只黄父鬼在身边呢。 “急什么……”贺令姜悠悠道,“我便是不出手,想来那胡四也很快就呆不下去。” 人离其居,鬼归其处,早晚的事。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637886.html 第二十九章 婢女 贺云嘉眼睛一亮:“这话怎么说?” 贺令姜微微晃了晃手中的茶盏:“那小鬼可不是随便拉个玄士过去,就能将她赶走的。” 胡四铁了心要除掉小鬼,只会更加激怒她,徒增其怨气罢了。 小鬼被金铃铛压制着,是伤不了人,可做些戏弄人之举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都可以想见,胡四家中这几日怕是得不得安宁了。 活人,何必要同那看不见摸不着还除不去的小鬼较劲儿,到最后,吃亏的总归是他自己。 贺云嘉不由抚掌:“这等无情无义之人,就该叫他不好过。照我说,这小鬼只是将他赶出去,还是太善良了些!” “怎地?”贺令姜瞧向她,“你还希望那小鬼伤人杀人不成?” 鬼物若是害人,便是自己先前对她有几分同情,也要出手除了她了。 “那倒不是……”贺云嘉长长叹了一口气。 “若说那胡四直接害了小鬼母女吧,倒也没有。只是他自己叫她母女二人在家中苦等,自己却在外头另娶生子、逍遥快活,任凭她们承受丧夫丧父之痛,也不叫人带个信。” “此等寡廉鲜耻之辈,按照律令,当不得死,可是用道德仁义去指责他,他也未必挂在心上。当真叫人膈应的紧!”贺云嘉面上不禁露出厌恶之色。 贺令姜倒不如她那般愤慨:“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无视道德仁义者,未必不会有朝一日败于道德仁义。” 她斟了一杯茶送到贺云嘉面前:“至于你呀,还是喝了这杯茶回院中休息吧……” “好呀,你这是嫌我烦了?”贺云嘉佯装生气。 “怎敢。”贺令姜将茶盏往前面递了递,“我是叫你少生气,多睡觉。如此咱们贺家六娘子,才能一直这般明媚动人不是?” “哼!信了你的邪!”贺云嘉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你了,便先回去歇息了。你也是,可莫要熬太晚。”说罢,她便同贺云楚一道起身,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贺令姜见她们的身形逐渐消失在门外,这才淡声吩咐道:“先备水洗漱吧。” 这妆容发髻好看是好看,可她这般顶了一日,当真是有些累得慌。 “是。”琼枝出门,低声吩咐人抬水进来。 贺令姜坐在桌旁,支颐看着闪烁的灯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中粗使的两名仆婢抬了几乎满满一桶水,要添到浴桶之内。 其中一名在进门之时,脚下不知怎地绊了一跤,整个身子就往前扑去,手上一松,抬着的水桶也眼见着要落地洒了一地。 旁边的那名婢女连忙侧身,伸出一手扶住她即将扑倒的身子,另一只手,则稳稳提住了那即将落地的水桶。 水桶的水面只是微晃了几下,到底没有洒出来。 那几要跌到的婢女在她的帮扶下站直了身子,见这一幕并没有人察觉,不禁吁出一口气。 “多谢了。”她无声道。 若是自己方才真不小心跌到,又将这水洒落一地,不知要被琼枝姐姐怎么责备呢。 七娘子虽然随性,向来不怎么管她们这些仆婢,可是她身边的琼枝和青竹两位姐姐却是对她们要求严格得紧。 幸而阿五力气大,若不然,今日便遭了。 方才帮了她的婢女阿五,也只摇摇头,示意她赶紧将水桶赶紧抬起来。 两人如常地将水添进浴桶,这才行礼退下。 贺令姜坐到妆台前,任凭琼枝为她拆去头上发饰。 琼枝正侧身为她卸去面上妆容,贺令姜任她动作,无聊地将桌上玉簪拿到手中转了转:“那名叫阿五的婢女反应倒是敏捷。” “七娘子是说阿五?”琼枝不知她怎地突然提起粗使婢女来了,毕竟她们不常在娘子面前出现。 这院中大小事务,七娘子皆交由她和青竹打理,也甚少干涉。 自从入了不缘司后,七娘子在家中待得时间更少了些。 她还以为,七娘子怕是连那几名粗使仆婢叫什么名字,都未必放在心上呢。 她一面轻轻为贺令姜抹去额间花钿,一面道,“这婢女做事确实手脚利索。” “何止呢。”贺令姜转着手上玉簪,“方才见她二人抬水时,旁边的婢女差点摔了一跤弄倒水桶,得亏她反应快,才将人扶住,还及时提住了水桶……” 琼枝手上一顿,她方才在为七娘子准备沐浴后要穿的衣衫,并未见着当时景象。 可是那需要普通婢女两人才能抬起的水桶,她一人就能提起,还及时将另一人扶住了。 这可不仅是反应敏捷、力大便说得过去。 这阿五……怕是会些武艺。 “婢子知晓了。”琼枝心下便有了思量,“七娘子,可要再去让人查查她的来历?” 贺令姜将玉簪放回妆盒内,闲闲道:“不用了。我这院中的人,查了可不止一遍,既然她敢来,这来历上自然是叫人查不出什么。” “那这阿五……”琼枝问。 “一切照常便是,且看看她要做什么。”贺令姜站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是。婢女暗中多留意几分。” 屏风后传来水声,琼枝隔着屏风侍立一旁。 等到贺令姜沐浴完拢着衣衫出来,琼枝这才拿了巾帕上前,为她擦拭还滴着水的发尾。 贺令姜懒懒坐在妆台前,等头发擦得八成干了,她才开口:“好了,你也下去歇着吧。” “是。”琼枝俯身一礼,阖门退了出去。 夜色渐深,院中也静了下来。 贺令姜取了玉簪,将头发轻轻一挽,而后走至书桌旁,点了一直檀香。 烟雾袅袅升腾而起,醇厚却带着几分凛冽之气的檀香氤氲在鼻尖。 她裁了两张符纸,而后提笔在朱砂上轻蘸,屏息凝神,落笔勾勒,笔走龙蛇间繁复纹路逐渐现出纸面,而后灵光一闪,一道护身符便落成了。 她又依样绘了一道,这才放下笔,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这符看着简单,可若要其功效达到绝佳,耗费的精力也不小。 贺令姜将两道护身符折起,眉头微挑看向窗外:“怎地?人家做梁上君子,你是要做窗外君子不成?”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641221.html 第三十章 教坏 她书桌不远处的窗户未掩,此时,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形正静静站在窗边,一身玄色衣衫几要融入夜色之中。 能躲过贺家守卫,跑到她这处还不惊动旁人的,世间也没能有几个。 见她望过来,裴攸单手一撑便跃进了窗内,进了屋室之中。 贺令姜见状不禁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阿裴,你怎地能随便进小娘子的屋子呢?” 裴攸挑眉:“这是随便?” “可不是么!”贺令姜无奈,纵然北地民风开放,可他总不至于连这都不知晓的吧? “你未经我允许,便擅自进了我屋中,可不是随便么。若是被我家阿爷知晓,可是要与你大战几百回合的。” “哦。”裴攸澹澹应道,然后一脸真挚地看向她,“可我是与你学的。” “与我学的?”贺令姜这下可是感到什么叫倒打一耙了。 “对呀。”裴攸点点头,“在北地时,你捉了一只野鸡,半夜瞒着长梧道长,喊我去林子里烤叫花鸡。当时,你就是这般没经我允许,进了我屋里的呀……” “我阿爷后来知晓,也没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不是?” 贺令姜难得被人噎住:“那能一样么?” “如何不一样?”裴攸反问。 “你当时才几岁?”贺令姜想了想,“不过十岁吧?就是个小小孩童。你瞧瞧我如今这幅身躯,可是正正好是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这能一样吗?” “得亏我与你熟识,不与你计较。若是旁的小娘子,可没那么好打发的。” “我又不会跑到旁的小娘子的屋中去。”裴攸回嘴,“再说,十岁又如何?你先这么做,我可不就跟着你学了。” 贺令姜不禁扶额,如今,裴攸这是要说她教坏孩童不成? 这可不能认。 她索性闭嘴不搭理他了,垂首将折好的符箓装了起来。 这两道护身符是为长公主夫妇所绘,明日还要让人送过去。 裴攸走到桌前,看到她手上之物,不由开口:“这是送给长公主的?” 他听说了,今日宴席上,长公主对贺家七娘子很是喜欢,还向她索了护身符。 贺令姜点头,问道:“你也要?” 裴攸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符:“我有这个。” 小小的玉符不过两寸见方,通体莹白,上面还刻着繁复的符纹。 贺令姜眉眼微弯,笑意从眸中流泻出来:“我倒是差点忘了这个,你竟还随身带着呢。” 裴攸十四岁跟着镇北王上战场,出生入死。 彼时,贺令姜正要随师父离开北地,周游他处,临行之时,她特意刻了这枚护身玉符送给裴攸,希望护佑他平安无事。 这一晃,已经过去四年了。 “是呀……”裴攸感慨,“已经四年了呢。这玉符随着我出生入死,如今我能安然无事,阿姮,还得多谢你了。” “我可没那么厚脸皮,归功到自己身上。”贺令姜笑道。 他自己也略微通晓些绘符之术,一手剑术更是几无人及,能在北境战场上来去自如,平安无事,靠的可不是她这枚玉符。 裴攸笑笑也未曾多言,而是道:“今日席间听说你那符箓,还曾护下崔家十一郎一命。想来,过了今日,这郢都之中,怕是要有不少人来上门求你一张护身符了。” 贺令姜摆摆手:“我可没那么多精力去给人绘符。” 她坐了下来,这才想起来问:“你这大半夜过来,可是有事寻我?” 裴攸摇头:“无事,就是许久没见你了,今日宴席间也未曾与你说上话,所以来瞧瞧你。” 贺令姜诧异地挑眉,然后道:“毕竟不好叫皇帝知晓你与贺家来往甚密,他疑心重,你跟着你父王那么久,总不会不知吧?” 裴攸不吭声,他当然知晓,所以即便是她进了郢都,他这些时日也甚少见她。 只如今,趁着夜色而来,总归能避人几分耳目。 贺令姜见他不说话,无奈摇头,转而问他:“范阳卢氏或许与私售铁器桉有关,你可知晓?” 裴攸嗯了一声:“我已经派人去范阳还有北地军中去探查了。” 范阳地处北方,不仅在北地颇有声望,于郢都也有一席之地。 如今在少府监任职,掌管铠甲弓弩之属的卢绍,在卢氏族中行二,这一带卢氏的家主便是他的兄长。 神宫私采了大量铁矿,将其炼制成铁器,如果其间有卢氏之人插手,自然是事半功倍。 更何况,想运东西,经由北地边防到北狄去,范阳是必经之地。 卢氏在北地军中,也是有那么一两分人脉的。 他眼中不禁微眯。 贺令姜瞧他模样,便知他想到了其中关键。 她提起水壶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移到裴攸面前:“我今日在宴席中,倒是遇到一位有意思的小娘子。” 裴攸挑眉,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是哪位?” “卢家的四娘子。”贺令姜道。 “就是那位险些落水,被你救上来的那位?” 贺令姜笑了笑:“她可不是险些落水,她那是想推我入水,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倒弄得自己要落入水中了。” 裴攸眉心不禁轻皱:“她是因为卢家之事,对你心怀怨恨?” “不外乎如是。”贺令姜垂眸瞧着杯面微晃的涟漪,缓缓道,“阿爷如今也在查卢家的事,她这么一推,倒是要做实了卢家尤其是她阿爷卢少府监,与那神宫私售铁器桉脱不了干系了。” 裴攸眸中微深:“即便她没什么头脑,可出门做客时家中大人也该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可妄动,为卢氏无故招惹了祸端。” “是呀。”贺令姜叹息,“可你瞧,她偏偏就是在席间没忍住,非得要推我一把。无论最终有没有成事,我若无意瞒下,卢家同贺家总归要闹起来。她阿爷处境不是更艰难了?” “是有人故意挑唆她?”裴攸问。 贺令姜点点头:“说是她家中族兄,行六的那个。” 裴攸眼中不由露出几分玩味:“那可真是奇怪了。既是家中族兄,便同是卢氏族人,又缘何非得挑唆她惹出事端来?” “莫非是瞧这卢少府监倒霉得不够快不成?” /102/102359/29641222.html 第三十一章 致谢 贺令姜笑了笑:“所以说啊,她这族兄有些意思。咱们不妨盯一盯他,许能找出一些线索来。” 裴攸点头:“好,我派人去跟。” “那就交给你了,若有了什么线索,还要劳你着人传信给我。” 她对这卢家之事,也很是好奇。 阿爷同裴攸查的是私售铁器之事,目的是借着这条线,顺藤摸瓜,看看有哪些人在暗处蠢蠢欲动,助皇帝肃清大周官场。 不缘司查的是神宫,目的是将那藏在灰暗处,意图颠覆大周皇权的邪道给连根拔起。 但两者总归是殊途同归。 自南诏战败,戎曲二州民乱平定后,神宫在南方的据点也被端了个七七八八。 到如今,那神宫似乎就此沉寂下来了。 鱼沉于底,微波不起,让人便是想寻点踪迹出来都难。 不缘司虽联合太清观,下令号玄门七十二宫观,让人去排查可有神宫余孽出现,但近来也无什么明显收获。 倒是顺着范阳卢氏这条线,许能再查出些东西来。 “行。”裴攸应道。 两人说完事情,已然将近三更,壶中的茶水也早已凉尽。 贺令姜取过桌上细长的银簪,挑了挑灯花,灯芯忽地一跳然后明亮了几分。 她瞧着安坐不动的裴攸:“你精神头倒是好,这是还不打算回去歇息吗?” “我不困。”裴攸看着她放下银簪,闷声道。 私售铁器案是由神宫做下,虽是由三司共审,裴攸出自北地镇北一族,也参与其中,但其间少不了要和不缘司往来打交道。 只贺氏并不想叫皇帝觉得他们与裴攸关系太过亲近,因而近来与他少有往来。 裴攸与她许久不见,如今也只寻了个借口,暗中来瞧她。 “你要歇息了?”裴攸问她。 贺令姜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懒懒地掩唇打了哈欠:“若是没事,我就准备歇了。” 毕竟,若是寻常无事,夜间除了打坐练功,她还是想躺下睡上一觉的。 裴攸垂下眼睛:“那我走了。” “记得顺便帮我把窗户掩好。”贺令姜挥挥手。 裴攸默了默:“好。” 良久,才又听他低声道:“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只听两声细微的轻响,窗户被人推开又轻轻合上,屋中已然不见了他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只听“噗”地一声,屋中灯火也熄灭下来。 唯余夜色,沉寂寥寥。 贺令姜用过早膳,在书房看了会儿书,就想着出门去不缘司瞧瞧,宋氏身边的陈妪却领着一位仆妇朝着这处而来,身后还跟着几名仆僮抬着几大箱东西。 看来是有事。 她只得又回了院中。 “七娘子。”陈妪俯身朝着她施了一礼,她身旁的那名仆妇也跟着行礼。 “何事?”贺令姜坐在上首,看着她。 陈妪低头答道:“是崔家的夫人派了人上门来送谢礼。” 她介绍身旁的那名仆妇:“这是崔家夫人身边管事的王媪。” 崔家夫人? 贺令姜明白过来,想来应是崔述的母亲。 昨日那崔述便说改日送上谢礼,不成想,竟是这么快。可这谢礼,若是送,便送到宋氏处由宋氏处理便是,何必要将人带过来? 陈妪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忙解释道:“王媪说要代她家夫人同郎君,跟七娘子当面道谢,夫人就让老奴将人领过来了。” 贺令姜目光也落到那仆妇身上,只见其穿着打扮都甚是讲究,便是简单站在那儿也是端正得体,虽是仆妇之身,却颇为不卑不亢,一看就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察觉到她看过来,那仆妇便上前一步,朝着贺令姜郑重施了一礼:“老奴代我家夫人同郎君,谢过贺家七娘子赠符之恩。” 赠符之恩,却非是崔家十一郎说的护命之恩。 这话说的,就颇有意思了。 莫非崔家还怕自家担了她这救命之恩,来头她会挟恩图报不成? 贺令姜心头淡淡一笑,她修习玄术多年,救的人多了去了,杀的人也不少。谢她的不胜枚举,恨她的亦非十指可计。 如崔家这般,唯恐被她谢恩图报的,也不是没有。 只她虽非君子,倒是不屑为此,也不知是自己多想,还是他们多虑了呢…… 她微抬衣袖,温声道:“起来吧。我身为玄士,此事只是举手而为,算不得什么。崔夫人同崔家郎君倒也无需这般惦记。” 那仆妇只觉一道柔和的力量托起她的身子,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她心下一惊,这贺七娘子果然不容小觑。 仆妇面上笑了笑:“这事许对贺七娘子不算什么,可对我家郎君夫人而言,却是帮了大忙。您自然当得这一谢。” 自家郎君昨日自长公主府上回来后,便道自己寻找了在邵阳所遇的救命恩人,立时便让人收拾好了谢礼,说要第二日亲自登门道谢。 只郎主同夫人听闻那救命恩人竟是贺家七娘子后,连忙止住了郎君的打算。 贺家如今正在风头浪尖上。 郢都这些真正显赫的人家,都在暗中瞧着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好,却没哪个上前去主动结好贺家。 崔家十一郎无缘无故受了贺七娘子的大恩,倒是崔家郎主和夫人未曾想过的。 再加上那贺七娘子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自己郎君昨日已然当着众人的面道过谢了,若是再亲自上门倒无甚必要。 于是,夫人便派了她来,以崔家夫人的名头来行事。 她瞧着贺七娘子的模样,见她一张芙蓉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叫人看不出头绪来。 仆妇又微微低头道:“这些谢礼,是我家夫人特意挑选的,除了些玉石器物,还有郢都的小娘子们喜欢的小玩意儿。” 说着,她示意身后的仆僮将东西抬了上来。 箱子一打开,里面各色的玉器珍宝几要晃花人的眼睛。 另一口箱子里,还整整齐齐地码着太清观特出的上好符纸和朱砂,平日里都是千金难求的。 对玄士来说,符纸和朱砂这两样东西,自然品质越佳绘符成功的几率越高。 贺令姜天资极好,向来没有什么绘符的忧虑,不过既是玄士,自然能用上佳之物便优取了。 这两样倒是送到她心头了。 /102/102359/29649689.html 第三十二章 恩了 那仆妇将东西一一都介绍过,含笑看向贺令姜:“还望贺娘子能笑纳,也好叫我们家夫人能一表谢意。” 人家自然都送谢礼来了,贺令姜自然也不好不收。 重礼抵恩情嘛,她这处收了东西,崔家也好放宽了心去。 贺令姜点点头:“那便多谢崔夫人了。” “谢礼我这处收下,至于之前的恩情不值当提,便就此了了,崔夫人与崔郎君以后也莫要惦记在心间了。” 她微微侧首,身后的琼枝会意,取了一个小锦囊塞到那仆妇手中:“王媪这一趟辛苦了,这些您拿去吃茶去。” 那仆妇眼角微弯,笑意满满地冲着贺令姜施礼:“谢过贺七娘子。既然谢礼已经送到,老奴便不打扰您了,这便先告辞了。” 贺令姜颔首:“琼枝,去送送王媪阿门吧。” “是。”琼枝一礼,然后便领着那仆妇还有崔家的仆僮往院子外去了。 贺令姜闲闲地瞧着几口箱子,吩咐陈妪道:“除却那些符纸朱砂,其他的都收到库房里让母亲安排去吧。” 陈妪一愣:“七娘子,夫人说这谢礼是送与您的,便留在您院中由您自行处置便是。” 贺令姜摆摆手:“搁在我院中只是徒然占地方罢了。我瞧那箱子中,似乎有些钗环首饰、丝绸锦缎,五姐六姐若是有喜欢的,叫她们自取了用便是。” “这……”陈妪有些犹豫。 “去吧。”贺令姜淡淡道,“咱们贺府又不缺这些东西。若有喜欢的,便拿出来用,不喜欢的话,就堆到库房里吧。” 陈妪一想,也是,他们贺家的娘子们还真不缺这些东西。 她点头应是,便叫了仆僮过来,将东西抬到库房中,而后又去向宋氏禀过此事。 宋氏不禁摇摇头:“这孩子……旁人家的小娘子到她这个年纪,恨不得多为自己攒些嫁妆。她倒好,往前圣人皇后赏赐的,往库房里一丢不管了。如今,这崔家送了谢礼来,她还是照样。” 陈妪为她斟了一杯茶奉上,道:“七娘子这是不见外呀,瞧瞧她,有了好东西都想着叫五娘子六娘子挑一挑,夫人该高兴才是。” “是呀。”宋氏叹息。 令姜非她所生,她管的甚来也少,这孩子自小到大都是对她是敬着的,说不得多亲近,可也不算远。 自年前她受伤以来,倒对着云楚云嘉两个又多了几分爱护之心。 她以前还有些淡淡的怨,如今倒是知足了。 这般能干又懂事的孩子,还能到哪里去寻。 至于她们这母女情,虽比不得同五娘六娘贴心铁肺,可也是有着几分真情的。 “令姜既说叫五娘六娘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便是真心的。你只管往她们院中去问问,叫她们每人捡个一两样便是。到底是姐妹,令姜都是惦记着她们的。” 她眼中满是欣慰,浅浅呷了一口茶后又叮嘱陈妪:“至于旁的东西,还如以往那般,给七娘子另行登记造册,算作她的私产。” 陈妪点点头,心中暗道,七娘子懂事,夫人待她又何尝不是心怀慈爱呢? 这样才好呀,才是一家人。 不说陈妪这处领命去将崔家的谢礼登记造册,那处崔家的仆妇也回到了府中。 崔家夫人正微俯着身子,对窗插花。半开的莲花伴着折枝,插入天青色的瓷瓶中,淡雅非常。 听闻小婢来报说王媪回来了,她将手上的金剪递给身旁的婢女,又接过湿帕擦了擦手,在桌旁坐下来。 “如何?”她瞧着垂首行礼的王媪,“可与贺七娘子说上话了?” 她昨日在长公主宴席间,也见过这贺家七娘子了。 只可惜,彼时她只是同旁的世家夫人一般,一面惊讶于传闻中杀敌诛邪的贺七娘子竟长了这样一张容色无双的脸,一面则惊讶于长公主对她的重视。 至于贺七娘子到底是怎样的脾气秉性,她倒未曾怎么留意,毕竟这贺家的小娘子再出彩,同他们崔家也没什么关系。 谁料,这厢刚从长公主府中出来,她便听闻十一郎说贺七娘子是那曾在邵阳赠他符箓,救了他一命之人。 对着这恩人,十一郎连同崔家,都是惦记许久了,想着得了机会要上门答谢,赠上谢礼。 前些日子十一郎往河东去,也说是要寻他那恩人。 只是他也只晓得那恩人出自河东柳氏,然而具体是哪支便不知晓了,前几日他探寻未果,回转郢都,家中人也便淡了这分心思。 万万没想到,他这恩人摇身一变成了贺家七娘子。 且不说,如今并不是结交贺家的好时机,便说那贺家七娘子,一手玄术使得出神入化,一张脸长得更是叫人移不开。 如今在郢都之中,除了永穆公主可勉强与之一较高下,旁人哪个比得上? 偏偏是这般的小娘子,救了十一郎。 十一郎尚未婚配,知慕少艾,她这个做母亲的,可不是要多想一番? 王媪直起身子,回道:“回夫人,见着了。老奴去时,贺家七娘子正在家中,因而贺夫人便叫身边人领着老奴,直接到贺七娘子院中当面致谢了。” 崔夫人点点头:“那贺七娘子如何?” 她这话问的笼统,王媪想了想,回道:“夫人见过贺七娘子,她那容貌,老奴自然不必多说了。至于于玄术一道,想来那贺七娘子并非徒有其名。” 说着,她便将贺令姜挥了挥衣袖,便将她托着起身一事说了。 对着这一点,崔夫人也不惊讶,毕竟那不缘司也不是能让人糊弄过去的。 “旁的呢?” 王媪又继续道:“贺七娘子在待人接物上,也甚是落落大方,矜贵而不高傲,平和而不可欺,一举一动倒是很有世家风范。” 崔夫人回想了一番她昨日在宴席间见到的贺令姜,对待尊长谦和有礼,面对长公主明显的另眼相待也确实落落大方。 只是据家中昨日在席间的小娘子说,那贺七娘子对太子还有永穆公主暗里藏针的话,可是很有几分不卑不亢啊。 这贺家七娘子,面上瞧着柔和不傲,但性子怕是个硬的。 她又问:“崔家致谢,只说了赠符之恩,那贺七娘子如何反应?” 王媪回想了一番,道:“贺七娘子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她直言,她身为玄士,赠符之事乃是举手而为罢了。既然谢礼已收,此恩便了了,让夫人同郎君无需惦念在心。” 崔夫人不由挑眉,昨日十一郎在席间说了救命之恩,然而郎主与她,却不想同贺家牵连太深,因而派王媪上门致谢时,也只避重就轻道了赠符之恩。 贺七娘子没有不悦不说,竟还顺势消了这恩情。 她这是不知晓,与崔家有恩的用处,还是不屑于去谋?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649690.html 第三十三章 卢六 崔家如何思虑,贺令姜并不在意,她瞧着陈妪领着人将东西抬走后,就带着阿满去了不缘司。 巧的是,在不缘司大门处,又与永穆公主碰了个正着。 两人如今虽是同在袁不吝手下办事,可不缘司毕竟不同于朝廷那些衙门,并不叫人按时点卯。 因而,贺令姜进不缘司这些时日,与永穆公主当面碰着的机会并不算多。 既然遇着了,总要打声招呼,贺令姜双手交握胸前施了一个同辈之礼:“公主。” 永穆公主颔首致意:“竟与贺七娘子又在此处相遇,当真巧得很。” “是呀。” 贺令姜浅浅一笑,上次在门前相遇,是她来不缘司参加考核,而面前之人已然顶着永穆公主的名头进了不缘司。 那是她自北境荒原后,第一次瞧见自己的脸。 明明是她的脸,她的身体,皮下却藏着一个全然不同的灵魂。 那一眼,当真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呢。 然而不过短短近十日,贺令姜如今却已经能够心无波澜地去瞧这张脸了。 她眼中漾着浅浅的笑意,这张脸倒映在清亮的眸子中,清清楚楚。 真是神奇。 明明是一样的五官,可这张脸给她的感觉已然有些陌生起来,好似不再是自己顶了二十二年的面皮。 那张清雅的面容上,慢慢地融入了荒原那素衣女子的痕迹,多了几分明艳,几分瑰丽。就仿若一树雪中的梨花,悄然染上了鲜艳的红,化成了一支临水海棠。 这种感觉,当真有些神奇。 她眼中的笑意,总让人觉得有些捉摸不透,永穆公主不禁皱眉:“近日不缘司上下皆在探查神宫余孽,不知贺七娘子那处可有什么收获?” “那神宫余孽近来都蛰伏了起来,倒叫人无从入手。”贺令姜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叹道。 “公主呢?”贺令姜转而问道,“听闻年前那场荒人动乱,似乎有几分神宫的手笔,公主也曾在北境呆过,不知可有线索?” 永穆公主眸中微眯,当初不知那太清观老道从何处得了消息,竟引得皇帝怀疑她与神宫暗处有联系。 她先前确实是借神宫之手,夺了萧姮的身体。 可萧姮与那神宫,当时确无联系的呀,也不知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竟叫皇帝对她生疑起来,害得她好了许多心思,才让皇帝打消了几分猜忌。 神宫许是策划了荒人动乱之事,郢都之中也有不少人说。但皇帝曾对她起过猜忌之事,旁人应当是不知晓的。 贺令姜如今这般问,是真心好奇,还是有心试探? 永穆公主掩去心中疑虑,面上含笑道:“我当初在北境时,倒未曾听过神宫的名头,也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如今身在郢都,对北境那些事,更是不清楚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如今是萧姮,与那神宫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又有何可怕? 至于那神宫,永穆公主眯了眯眼睛,他们想借着自己的身份插手大周宫廷和朝堂之事,也要看她配不配合了。 如今,双方皆有彼此的把柄在手,谁能走到最后,就看哪个技高一筹了。 两人边走边交谈,已然穿过不缘司各部,到了掌司及其辅佑办事的地方。 永穆公主侧首瞧向贺令姜:“我寻袁掌司还有些事情要说,就不与贺七娘子交谈了。” 贺令姜点点头,看着她渐行渐远,自己脚下微转,也自去做事了。 卢家的事,三司和裴攸都在查,只是众人虽将目光落到其上,却无实际证据,一时也奈何卢家不得。 许是察觉到日渐闭紧的危机,卢家也沉寂下来,除却卢少府监一如既往地到衙门办事,卢家其余人若无要事几不外出。 眼见着,就要有一场风雨方至。 贺令姜坐在桌案后,思虑着卢家之事,窗外传来“笃笃”两声轻响。 她走过去,推开窗子便见裴攸一身黑衣站在角落里。 贺令姜微微让开身子,裴攸便甚是娴熟了翻了进来,而后又回身将窗子合上。 贺令姜不由玩笑道:“你这翻旁人家窗户的动作,可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不敢当。”裴攸神态自若地在桌边坐下,瞧着倚着窗边而立的贺令姜,问道,“你不过来坐?” 贺令姜“啧”了一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阿裴,我发现几日不见,你脸皮愈发厚了。” 裴攸提起茶盏,倒了一盏茶放到她面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一本正经地道:“尚可,还有进步的空间。” 贺令姜这下子真是噗嗤乐了,能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笑的,也就裴攸了吧? “笑什么?”裴攸不明所以地瞥了她一眼。 贺令姜屏住笑意,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今夜来是有何事?” “是卢四族兄,卢六郎的事情。”裴攸道。 “查到了什么?”贺令姜来了兴趣,对这卢六郎,她近两日也派人查了些消息,说是卢家旁支所出。 卢六郎在范阳一带少有才名,写的一手好文章。贺令姜也派人寻了他早年的旧文来瞧,此人在确实颇有几分见解。只可惜卢六郎因身有固疾,不得科举,倒凭白埋没了这份才华。 后来,他得回乡探亲的卢少府监看重,跟着一道回了郢都,之后一直在卢少府监手下做事。 虽然没能入仕,但好歹也算有了几分前程。 只不知,在卢家同私售铁器的案子中,这卢六郎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裴攸将这几日查到的东西,与她一一说来,关于卢六郎的出身经历,与她查的倒无甚出入,除此之外,便是卢六郎这些时日的行为。 裴攸的人跟了卢六郎好几日,他这些天除了跟着卢少府监做事,其余的时间便闭门不出,也未曾与甚么可疑人物来往。 只一点,引起了贺令姜的注意。 “你是说,卢六郎每月十五都会到一家书铺去买些书回去?” 裴攸点点头:“没错。这习惯除了他贴身伺候的人,旁人倒是皆不知晓,我也是使了些手段才打听出来的。” “这家书铺,手下人也乔装去探过,似乎就是一普通书铺,没什么奇怪的。只是……” “只是,明日就是十五了。”贺令姜接道,“照着卢府如今情况,卢六不去便罢了,可他若还是照常前去,那这书铺,就有些意思了。” 裴攸笑了,她果然懂得他心思。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671950.html 第三十四章 铺子 裴攸道:“我已派了人在卢府还有书铺外头盯着了,明日他若出现,也能及时知晓。” 贺令姜点点头,沉思了片刻又缓缓开口:“左右明日事不多,我也去瞧瞧吧。那卢六郎若是出现,我这处便乔装佯作去书铺里买书,或能瞧见些东西。” “行。” 卢府众人近来深居简出,范阳那处在查,可郢都这里能找的线索却不多,他们也只望能从卢六郎身上凿个口子出来。 到了第二日,贺令姜特意着人选了一辆没有贺府标识的马车,而后便带着琼枝早早出了门。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书铺所在的街巷上,而后在街巷口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乔装过后的贺令姜便带着琼枝走了出来。 两人略微对容貌做了几分遮掩,身上衣饰也另外换过,就如同一名出自书香门第的寻常小娘子领着自家婢女出来逛铺子。 街边两旁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当铺,商店中亦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笔墨纸砚等的专门经营,倒是一派繁华热闹。 周围也有裴攸的人在暗处盯着,卢六郎此时还并未出现,她若是干坐在一处闲等,未免有些过于刻意,既然来了,就不妨走一走逛一逛。 不远处恰有一座两层小楼,上书“玲珑斋”三字,瞧起来当是售卖金银玉饰的地方,她指了指:“走,咱们先去那家店里瞧瞧。” 此时店中人不多,伙计见有人上门,连忙笑眯眯地迎上前招呼:“两位快快请进,咱们店中近日有不少好货,小娘子们许能感兴趣。” 贺令姜环顾一周,店内确实摆了不少好东西,翡翠碧如翠羽,白玉白如凝脂,玛瑙赤比丹霞,青金石蓝似晴空,碧玺艳若桃花,交相辉映,灿烂夺目。 这些玉石珠宝,制成配饰,或钗、簪、手镯,或禁步、玉佩、扇坠,不一而足,个个精美华致。 伙计见她穿着打扮,便知她家境即便算不得极其富贵,也应当殷实,瞧着像是书香门第出身。 他取出一只玉簪,递到贺令姜面前:“小娘子且看看这竹节碧玉簪,是上好的翡翠所制,经由大师之手雕琢而成。” 贺令姜也未推拒,自伙计手中接过簪子细看,入手便觉温润细腻。 簪子精细小巧,浑身通透,翠绿欲滴,如千年古潭般寂静幽深。簪身别出心裁地做成了青竹的模样,线条简单利落,别无他饰。 然而,匠师却借着这看似简单的工艺,将青竹的神韵很好地展现出来。 居贫瘠而自励,历四时而常茂,享盛誉而谨持。 玉,是难得的好玉。簪,也是难得的好簪。她倒没想到,随便进了一家铺子,竟有如此佳物。 “不知小娘子可喜此簪?”伙计笑吟吟地瞧着她。这簪子价格不算低,可对于这些出自书香门第的小娘子们来说,算是合了个心意。 贺令姜既然进来了,也不好空手而归,只这簪子造型颇有特色,她是乔装而来,买了这东西回去,以后反倒不好再带出来。 她面露难色,似乎对簪子的价格颇有些纠结,而后还是摇摇头婉拒:“多谢了,我再瞧瞧旁的东西吧。” 伙计的面上笑容不改,引着她再往旁处去看。 正此时,身后却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似乎是瞧不上她看上东西却舍不得买。 琼枝暗自皱眉,贺令姜却神色不变,转身朝着身后看去,只见两名衣着华贵的小娘子正相携而来,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些仆婢。 她心头暗挑,倒不算是全然陌生的人。 面前两个,一个是中书令家的小娘子,另一个则是崔家的。 这中书令赵家原是寒门出身,只是家中先是出了个赵贤妃,一跃而上,后又生养出了个端王颇得圣心。于是,赵家这些年在郢都便愈发显赫起来了,与几十年前那个寒门庶族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方才那声嗤笑,就是这赵家的小娘子发出了的。 她先前在长公主府中宴席上也与两人有一面之缘,只是如今乔装一番,这两人不认得她,只当她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罢了。 见她转身看过来,崔九娘不免尴尬,浅笑着冲着贺令姜点了点头。 贺令姜也淡淡地回以致意。 赵三娘子有些不快,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崔九娘扯了扯衣袖:“三娘,你不是想挑些钗饰吗?走,咱们去瞧瞧。” 说着,她便拉着人往里面去了,赵三娘只好将未出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她们两人似是此处熟客了,掌柜的见了也忙迎接上来,引着两人往二楼去。 贺令姜不着痕迹又看了眼两人相携的背影,淡淡地转开了目光。 崔家的二娘子乃是端王正妃,也怨不得崔赵两家的小娘子如此要好了。 一旁的伙计打量着贺令姜的神色,见她面上并无不悦之色,忙引着她去瞧其他的东西。 既然是顶着逛铺子的名头来的,自也不能空手而归,贺令姜又在店里看了大半天,这才选了两样造型样式中规中矩,价格也不高不低的饰物,带着琼枝出了玲珑斋的大门。 而后,两人又逛了几家胭脂铺、衣料铺,挑挑拣拣地买了些东西,见日头已然升到头顶了,这才寻了家茶水铺子坐了下来。 这家茶水铺子正巧在书铺的斜对面,透过敞开的窗户便可瞧见书铺前的情形。 书铺在街巷角落处,看上去不大,店门上挂着一个旗幌,上面一个“书”字,在空中微微摇摆着。左边是一家专售文房四宝的铺子。 街上人来人往,然而相较于旁边那家铺子,这书铺便清冷了许多。 贺令姜坐了大半个时辰,才有那么一两名顾客上门,进去晃了一圈,买了一两本书便出来了。 正午已过,头顶的日头渐渐偏斜,夏日的午后,整条街也变得懒洋洋起来。 贺令姜坐在茶水铺子里许久,终于看到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在书铺不远处停了下来。 一人掀开车帘,从马车上缓缓下来,等到立定后这才拂了拂衣袖,朝书铺当中去。 她目力极好,即便那人着意遮掩,也可以瞧见,在他抬脚提步之间有着几分凝滞不平。 是卢六郎,他脚有跛疾。 /102/102359/29687011.html 第三十五章 波澜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冷眼瞧着那卢六郎进了书铺。 她心中计算着时间,约摸着差不多了便起身同琼枝道:“今日逛的够久了,买了不少衣饰物品。过几日便是阿兄的生辰了,斜对面正好有卖笔墨纸砚和书本典籍的铺子,咱们去瞧瞧,可有什么好的,也能送给阿兄作贺礼。” 琼枝笑着应道:“是。” 两人出了茶水铺子,先去那卖文房四宝的铺子里,挑了一块品相不错的老坑端砚,而后脚下一转,便进了旁边的书铺。 “方才那块砚台不错,你觉着阿兄会喜欢吗?” 柔柔的笑语传来,紧接着便是另一道女声:“郎君定然会喜欢的,这可是小娘子精心挑选的呢……” 书铺中守着的掌柜抬头循声望去,便见两名小娘子一前一后地从隔壁铺子过来了。今日天热,前头那位还手持一把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微摇着。 他连忙端起笑,迎了上去:“两位想要选些什么?” 贺令姜轻轻摇了摇纨扇:“我先瞧瞧,看看你家店中都有哪些典籍,若是有好的,就买上几本。” 书铺里面并不大,摆的书却种类繁多,井井有条,从市井话本、术略方技到诸子学说、诗书六艺皆具,一册册整齐地排在书架之上。 贺令姜沿着书架一列列走过去,偶尔翻开书名瞧瞧,那掌柜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显得很是殷切。 真奇怪,明明没瞧见卢六郎出来,但是此时这看着不大的书铺中,却并未瞧见他的身形,看来当是别有玄机呀。 “掌柜,你们这处可有什么大家珍本?我家阿兄近日生辰,若能挑来同砚台一道送他,他定当开心。” 贺令姜在最后一排书架处停了下来,就如一个一心要为自家兄长准备生辰贺礼的小娘子那般,一派认真挑选的模样。 掌柜脸上满是笑意:“那您可是来对了!小店之中最近特意抄录了方大家关于诗赋品评的最新著作,不知小娘子可感兴趣?” “方大家?”贺令姜眼睛一亮,“那便拿来瞧瞧吧。” “好嘞,您稍等。”掌柜乐呵呵地道,转身爬到书架最高处取下一只精装的典籍递给贺令姜。 她略微翻开看了几眼,便爽快道:“就这本吧!” “行嘞。”见她如此爽利,掌柜连忙将书包起。 贺令姜四处看了一眼,确实没见着卢六郎的踪迹,便接过掌柜手中的书,付过钱后便带着琼枝出了铺子。 见着她身影转进了隔了几家店面的铺子里,掌柜才转过身到了最后一排靠墙的书架前,屈指敲了敲。 等了几息,书架便缓缓移开露出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来,卢六郎的身形从里面露了出来:“人走了?” 他进来同掌柜的谈完事,便进暗室取了留在里头的东西,刚想出来时,便察觉外头似乎来了人,只好又在里头呆了片刻,等到掌柜敲墙示意才出来。 掌柜点点头,取下手边已经备好的两本书册:“那小娘子挑了会儿书,所以呆的时间久了些,又买了本诗赋品评。” “人没什么问题吧?”卢六郎问。 “就是个普通的小娘子罢了。”掌柜道,“这书铺开在繁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也多是郢都士族权贵家的娘子郎君、夫人姬妾,打听消息自然是方便些,可若想在此处立着又不惹人怀疑,总要如常做些生意的。” “没问题就行。”卢六郎低声道,“里面的东西我都取走了,事情我会照着办,让尊使放心便是。” 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谨慎行事,莫露了马脚。” “知道了。”卢六郎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书册,合上了身后的书架便提步准备往外去。 正此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传来,两人相视一眼,神色如常地从书架后绕了出来,就如老掌柜在接待寻常书客那般。 看到又折回的贺令姜,掌柜不由微讶:“这位娘子,您怎地又折回啦?可是还有什么书想再挑一挑?” 贺令姜笑着摆摆手:“那倒不是。” 她往前越走越近,掌柜同卢六郎都不由绷紧了身子,贺令姜行至二人面前方歉意道:“我先前随身带着的纨扇似乎落在后面书架处了,可否劳烦两位让个步?” 纨扇? 掌柜想了想,这位小娘子放进书铺时,确实拿了一把纨扇,后来忙着赶紧送走她,他倒未曾留意她手上那把扇子了。 似乎走的时候,手上是没持扇了。 他不着痕迹地瞧了眼卢六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拦在过道中的卢六郎眼中暗光微闪,还是侧了侧身子:“请。” 贺令姜点头致谢,而后快走几步行最后一列书架处,两人的目光也紧随着她瞧着过去,气氛似乎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她在书架前踱了几步,上下瞧了瞧,果然在第三层的角落里抽出了一把绣工精致的纨扇:“果然是落在这里了。” 她伸手取过纨扇便又原路折回了,经过卢六郎身边时,见他还站在远处,她不由轻轻蹙眉低声道:“劳驾郎君再让让。” 卢六郎目光微凉,然而扫到她手上持着的纨扇,坠着的浅紫色流苏微微晃动,他还是让开了步子。 “多谢了。”贺令姜拿过折扇,便出了铺子带着婢女离开了。 卢六郎和掌柜的行至店铺门口,瞧着她身形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街巷口,这才开口道:“她出现的似乎有些巧了……” 掌柜也眯了眯眼睛:“是有些。” 自己方才爬上架子为她取书时,并未看到她的动作,也许纨扇便是在那时落下的,她那理由十分地妥当,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 只是,他们这类人小心翼翼地久了,总是难免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便是这份敏感,多次助他躲过一些危机时刻。 “那事,得快些安排了。以免夜长梦多,再徒然生了变故……”掌柜的缓缓道。 尊使在暗室中留了行事的东西给卢六郎,他如今既然取了出来,还是快些做成的好。 最怕平地生波澜,这个道理,卢六郎自然也知晓。 他微微颔首:“我心里有数了。”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00961.html 第三十六章 弹劾 马车远远地停在了巷口的一棵大树下,此处来往的人并不多,到了这个时刻,更是显得有些冷清。 带着斗笠的贺铮扯着缰绳,百无聊赖地坐在车架上,瞧着就是一个普通的车夫。 看到她们二人走过来,他跳下车架冲着贺令姜拱手:“七娘子。” 而又回头瞧了瞧车厢道:“七娘子,裴郎君……” 贺令姜了然,裴攸的人也在附近盯着,他出现在此处也不足为奇。 她掀开车帘,果然见里面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作寻常郎君打扮,一张俊美的脸也遮掩了几分颜色。 她俯身进了车中,琼枝与贺铮对视一眼,将采买的东西放到车里,然后便放下了车帘,随着贺铮侧坐在了车架旁。 裴攸瞧着贺令姜手持一把纨扇,悠悠然地落座。 她倒极少持扇,他好奇地盯了两眼,方道:“卢六郎今日果然又来了这书铺。如今卢家诸人都深居简出,他还要坚持来此,看来这书铺确然是有些问题。” 贺令姜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微微颔首:“我刚才也进去瞧了,铺子中另有玄机。你的人还没撤吧?” 裴攸点头:“还盯着呢。先前也有人佯作买书,进去瞧了瞧,只并未探出什么门道来。你方才进去可有收获?” “里头那掌柜盯得紧,我虽有怀疑,可也拿不到实处。不过我方才又故意折回,诈了他们一诈,那最后一道书架书当有玄机。” 贺令姜转了转手中的纨扇:“至于卢六郎到底在谋算些什么,那书铺是否当真与神宫有牵扯,还要问问它了。” 裴攸瞧着她手上笔墨绘就的工笔花鸟纨扇,眉心不由一挑:“问它?扇子?” “这可不是普通扇子。”贺令姜眉目弯弯,眼中尽是笑意,紧接着手上捏诀,掌心从扇面轻轻拂过,扇面上的花鸟图形便由浓转淡,虚空之中却逐渐笼起一缕薄薄的青烟。 扇上的花鸟图愈发浅淡,空中的青烟却愈来愈浓,最终凝成了一个人形,坐在了贺令姜对面。 而此时,原本画工精致的工笔花鸟状扇面,已然变成一片素白,干干净净地没有任何痕迹。 那把精美的仕女纨扇,一下子褪了颜色变得乏味起来,只余扇柄下坠着的浅紫色的流苏轻晃,叫它还勉强有几分贵女之物的模样。 裴攸盯着凝成身形的尺廓,见他终于摆脱了束缚一般,动了动自己的胳膊腿,不由失笑:“原来是他呀,你这法子倒是巧妙。” 黄父鬼半人半鬼,又精于变幻,若是直接幻成团扇,虽不是不行,但这郢都之中也有不少通玄术之人,明晃晃地拿着异物直接幻化而成的东西,难免引人注意,且灵力的波动寻常人或许感知不到,但玄士们可是敏感得紧。 但若是一把素扇,让尺廓就以它本身的虚体显形,不用再施术变幻,而是直接凝缩成水墨状,然后落于扇面上成工笔花鸟,再另施小术,略加遮掩。便是玄士,只要不拿在手中仔细琢磨,也察觉不了异样来。 贺令姜笑了笑:“也是方才见卢六郎进书铺后,才临时想到的法子,幸而这扇子倒没叫人瞧出什么破绽来。” 尺廓翻了个白眼:“也就我了,你当不论哪个小鬼小怪过来,都能想幻成什么模样就幻成什么模样的?就如今日这般露出自己本身的实体或虚体出来,能有几个不叫玄士感知的。” “对对对。”贺令姜笑着夸他,“可不就是你厉害么?” 听到人夸赞,尺廓不由得意地昂了昂脑袋。 贺令姜紧接着问他:“既然咱们这法子如此巧妙,你藏得也极好,就说说方才可听到了什么吧?” 说回正事,尺廓也知晓事情轻重,便肃容将方才听到的那卢六郎同掌柜的对话一一陈述了来。 听到那尊使的称谓,还有两人言谈间隐约提到的神宫,贺令姜眼中了然:“这卢六郎果然是与神宫有些牵扯的。” “只是,他们这是要做些什么?”贺令姜不禁凝眉。 尺廓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两人说话说得朦胧,只似有什么大事要做。” “那掌柜似乎并非事务的主理人。书铺在繁华街巷之上,周遭店铺背后的主人以及来往的多数客人,皆是出自郢都世族权贵人家,掌柜守着这书铺,听着像只是起一个收集还有传递信息的作用。” “至于这事情是什么,如何做,掌柜的话里行间似乎也并不完全清楚的样子。他只问那卢六郎进到暗室之中后,可看明白了尊使亲笔信上的任务要求,拿了尊使派人传来的东西,另就是叮嘱他谨慎行事罢了。” “这么说,事情的关键还是在卢六郎取走的书信和东西上。”贺令姜支着自己的下巴,皱了皱眉。 她折转书铺时,只见那卢六郎手上拿了两本书册,未曾想他身上还藏着旁的东西。 她方才故意中途折转,与卢六郎当面碰了个正着,其实是有着几分打草惊蛇的意思。 郢都之中的神宫势力,沉寂得太久了,这些人若是一直不动作,只潜在暗处偷偷摸摸地谋算,他们便一直难以将其揪出来。 打草惊蛇,是坏事,可反过来瞧,未必不能变成好事。 惊了蛇,蛰伏不动的蛇类才会有动作,他们这些捕蛇人才能瞧准了方向出手,而不是似这般毫无头绪。 她的理由毫无破绽,但对于书铺掌柜这种日日都揣着一颗警惕心的人来说,一点风吹草动,便足以叫他们辗转生疑。 他们会如何动作呢? 贺令姜没有疑虑很久。因为等她同裴攸夜探卢府,想要确认一番神宫到底给卢六郎安排了什么任务,却无功而返后,她很快就知晓卢六郎的动作了。 天色大亮,参加早朝的朝臣们此时也已退朝,要么回府要么往自己办公的衙门去。 贺峥匆匆来报:“七娘子,方才郎主派人来传话,说是大理寺少卿在今日早朝上,弹劾少府监的卢正监与北狄奸细勾结,擅自泄露弓弩制图与敌国。圣人震怒,已经下令派武德司去查检卢府了。”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11623.html 第三十七章 少人 泄露弓弩制图与北狄? 弓弩乃是军要,能制出射程、准头以及速度兼具的弓弩,对战场取胜的意义可谓重大。 因着这,朝廷每年在这上面花了不少钱,更是招募天下能工巧匠,就是希望能产出更利于取得作战优势的利器来。 她先前听裴攸说,今年大周弓弩署新制了一种强弩,一次可射十失,有万均之力,只是还在进一步精进准头,暂未将其用到战场之上。 但可想而知,一旦此物调试之后可批量生产,大规模用到作战之中,那么无论是一直在蠢蠢欲动的北狄还是气势嚣张的西蕃,至少对上两者时,大周将士也能再多几分灭敌的胜算。 这类制图,自然是严加保管起来,唯恐泄露了半分。 但卢正监掌管整个少府监,统司织、司染、铠甲、弓弩、掌冶等署。作为少府监的第一人,他手上有弓弩的最新制图,不足为奇。 这卢家,当真是和北狄、和神宫勾结起来了? 私售铁器也好,泄露弓弩制图也罢,这都是通敌叛国的事,若是查到了实处,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贺令姜想到了卢六郎,他与神宫似有牵扯,而如今卢正监又勾结北狄奸细,瞧起来,这家人真是结结实实地同神宫、北狄绑到一处了。 可不知怎地,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而另一处,卢府之中已是乱作一团。 因着先前查那私售铁器桉时,三司不知怎地盯上了卢氏,他们府中上下已是低调再低调了,除了去长公主府中贺寿之外,便未曾再参与过旁的宴席,府中之人也是尽量减少外出,唯恐被人拿捏住了。 如今,怎地又一下子都乱了? 武德司的指挥使陈聂率人直接闯了进来,卢夫人强笑着迎上前,想问清缘由,却被他一挥掌拦了下来:“卢夫人莫要多问,只管唤家中郎君娘子们,还有各类仆妇婢僮出来便可。” “陈某领命查检卢府,只要各位配合,手下人自然不会伤了人。” “查检?”卢夫人一愣,“敢问陈指挥使,我家中是犯了何事,竟然劳各位上门查检?” 要知晓,若是普通小罪,朝廷也不会这般直接派武德司这群豺狼上门搜检的。 陈聂面容冷冽,闻言眉梢也不抬一下,只冰声道:“卢夫人还是莫要多问了,只静候这便是。” “你!” 他这般傲慢不屑,卢夫人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怒气,但对着武德司的人,又不能如何,她也只得将怒气咽下去,陪着笑问他:“陈指挥使,不知我家郎主如今又在何处?” 陈聂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卢正监啊,他如今正陪着圣人喝茶呢……” 今日早朝,大理寺少卿上奏,说昨夜抓到一名北狄奸细,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幅弓弩制图,上面还带着弓弩署的标识。 他连夜审核,那北狄奸细终于招认,自己和少府监的卢正监有往来,这图便是从他手中得的。 大周的弓弩制图却落到了北狄奸细手中,这还得了! 大理寺少卿连夜整理了那北狄奸细的口供,第二日上朝,便出列弹劾了卢正监与北狄奸细有勾结。 虽则卢正监连呼冤枉,然而圣人又怎会听他一面之词呢,这不,如今那卢正监便被扣在了宫中,武德司则上门搜检。 他凉凉道:“若是搜不出什么东西,卢正监许能今日便回来了。可若是有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他冷哼了两声,没有再说,然而这未尽之意已然叫卢夫人知晓,若是搜出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不仅卢正监回不来不说,他们全家怕也是要跟着下大狱! 她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不敢置信地退了几步,还是卢四娘及时扶住了她,才免得叫她跌下。 “阿娘,阿娘!你没事吧!” 卢夫人摇摇头,咬牙强自镇定下来:“既如此,陈指挥使便着人去搜吧,我们卢家众人绝不阻拦。家中还有女娘和孩童,只望各位稍微放轻些,莫要惊吓着他们……” 陈聂似笑非笑地颔首:“卢夫人放心便是,我们也只是尽职罢了,只要诸位不生事,一切都好说。” 说罢,他手一挥,身后的武德司之人便冲进了卢府之中,由前院开始,便一寸一寸地搜查起来,绝不放过一处。 翻箱倒柜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瞧着陈聂那张面无表情的阎王脸,卢四娘心头勐跳,不由握紧了身旁卢夫人的衣袖,一张俏脸也愈加苍白起来。 卢府众人的心亦是噗通噗通地急跳,唯恐真叫这群豺狼们搜出来什么东西,届时,他们可便成了桉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啃咬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声音打破了院中的沉寂:“报!搜到一物!” 陈聂伸手接过,展开后一扫而过,而后抬头瞧了瞧面前的卢府众人,一张冷脸缓缓笑了:“诸位,今日这搜检,怕是一时停不下来了呢…… ” 卢府众人心头勐地一坠,这是当真搜出什么要命的东西来了? 他们卢家,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难道还是那私售铁器桉? 陈聂瞧着眼前的那张与北狄往来的书信,问道:“这是何处搜出来的?” “是从卢正监的书房里搜出来的,这封书信夹在书封里面,若不是属下觉得摸上去手感有些不对,拆开来仔细查了查,还真容易忽略了去。” “好!”陈聂抚掌喝道,也不知是夸那属下搜得好,还是讽刺那卢正监藏得好。 “去吧,各处都仔细搜查,不独是卢正监的屋子里,其余各处也不可放过!” “是!” 卢夫人盯着陈聂手上那封书信,一双眼睛又惧又急。 到底是何物啊!他们卢府,又究竟犯了什么事! 这一搜,便是大半日,等到到了下午太阳渐弱时,卢府之中总计搜出了几封卢正监与北狄、神宫来往的书信,助神宫私售铁器之时所绘的路线图,以及赃物若干。 卢夫人再也支撑不住,终于脑袋一懵晕倒了过去。 陈聂冷哼一声,吩咐道:“来呀,将卢府众人都押走!” 属下领命而去,清点人数之后,终是发现了不对:“禀指挥使,卢家诸人中少了一人,卢氏六郎不在其列。” /102/102359/29711624.html 第三十八章 死了 卢六郎? 陈聂皱眉,这卢六郎不仅是卢氏之人,且还是在卢正监手下办事的,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在郢都官场亦或世族之中,旁人也都会给他几分颜面。 这人素来颇得卢正监看重,否则凭他一介卢氏旁支又身有痼疾,怎会在郢都之中混得风生水起。 卢正监手头的许多事,都会交由他来办。 如今搜检卢府,偏偏是他不在府中。 陈聂冰冷的目光从卢家众人身上缓缓扫过,这是巧合,还是他事先得了消息,躲藏起来了? 他眼中微凉,冷声吩咐道:“先将这些人押下去,另外加派人手去搜寻卢六郎,一旦发现立时拿下。” “是!”属下抱拳领命而去。 卢府众人先前还在府中安然地赏花喝茶,然而不过一晌之间,竟然就要沦为阶下囚,瞬时间,哭天抢地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又能如何? 在武德司这群豺狼的押解之下,他们也只能抹着眼泪往牢里去。 贺令姜听着贺峥将卢府之事道来,不禁皱了皱眉心。 阿爷先前盯着卢氏已然那么多天,没寻着什么有用的实证,然而这一夕之间,北狄细作、弓弩制图、私通北狄还有神宫的书信、帮助神宫私运铁器的线路图甚至还有赃物等,都一下子冒了出来。 一个北狄细作,牵出了这么多东西,样样都是盯着卢氏的三司想要的东西,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巧得很。 之前在卢氏一事上一直打转却找不到实证的三司,定然欣喜得紧,也怨不得那大理寺少卿连夜严审北狄细作,将供词整理好后便迫不及待地弹劾卢氏。 可是,这也未免太巧了。 更何况…… 贺令姜眼中微深,卢六郎偏偏在这时不见了踪迹。 他昨日还刚去了书铺,接了所谓的神宫任务,今日整个卢氏就全都沦为阶下囚了,自己也落个仓皇逃避追捕的下场。 是三司那处走了大运,捉到了个北狄细作,恰恰好牵连出卢氏私通外敌,而武德司又极合时宜地拿到了铁证? 还是,这大运,实则是有人故意送上门的? 卢六郎…… 先前卢四娘赴长公主寿宴,本该低调行事却偏被卢六郎的一席话挑动了心绪,暗中相对贺令姜出手报复。 无论这事成不成,一旦被旁人知晓,别人只会觉得是卢氏对贺家还有查探私售铁器桉的三司不满。 那私售铁器桉也算是贺令姜扯出来的,如今贺相山又是三司之人,跟着一道查此桉,还盯上了卢氏,可不得引得卢家人愤恨么。 可是卢四娘头脑简单也就算了,她这族兄又不是不懂局势之人,为何偏偏在她面前诉苦头,这可不像是为卢氏好的样子。 因而,贺令姜才想着要查查他。 等到昨日之事后,她是确定这卢六郎与神宫有牵扯,那卢氏一族大概率也脱不了干系。 可是,随着卢氏一夜之间被查,实证一下子涌出来,也许是太顺了,也太快了,她突然有些怀疑,这卢氏是当真跟神宫有牵扯吗? 卢六郎,一定是跟卢氏一条心的吗? 他那任务,到底是什么? 卢正监被弹劾,卢府被查检会不会与之有关? 可是……贺令姜又摇摇头,这卢六郎乃是卢正监一手扶持出来了,他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去害卢家。 毕竟卢氏倒了,他自己也落不着好。 如今卢氏私通敌国贼道的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可贺令姜总觉得背后不如表面看到的这般简单。 当务之急,还是先寻到卢六郎才是正理。 武德司动作极快,卢六郎虽跑了,可他那贴身的仆僮还在,审问之下,便知晓了卢六郎每月十五都会到一家书铺里去选几本书,虽然这些日子卢家人都深居简出,但卢六郎昨日还是照常去了书铺。 陈聂立时带了人过去,然而书铺之中已然人去室空。 不出所料地,武德司的人寻到了书架后的暗室,还在里头寻到了一些东西,可以瞧出是神宫所留下的。 卢六郎虽然依然寻不着,可卢氏一族勾结神宫的事,更是无从辩驳了。 毕竟,这卢六郎乃是卢正监一手提拔、重用的,他来此处与神宫之人接触,必然也是受了卢正监支使。 若不然,卢正监房中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又是何人与他传递的? 一时之间,偌大的卢氏树倒猢狲散,与他们素有来往的人家恨不得立时与之撇清了关系。 而贺令姜这处,却一直存着一分疑虑。 她瞧着面前趁着夜色而来的裴攸,问道:“你那处可有卢六郎的下落?” 先前查探卢六郎,裴攸的人一直在暗处盯着他,到如今也未撤。还有那书铺处,也有人一直在盯着。 如今这两个人都消失不见了,只希望裴攸手下的人能及时发现不对,跟了上去。 幸而,自昨日后,裴攸便叮嘱了手下人,他们更是一刻不敢放松。 卢六郎昨日深夜避开众人出了趟府,便未曾回去,那书铺掌柜亦是偷偷摸摸地前去与他会合。 “他与那书铺掌柜,此处在城西一处鱼龙混杂的街巷中里待着呢,暂居在一座破旧的宅子里。”裴攸的话让贺令姜定了定心。 城西本就是贩夫走卒聚集之地,有些街巷更是鱼龙混杂,卢六郎二人躲在其间,确实能躲一躲武德司搜查。 “人没丢就好说。此时城中皆在搜捕卢六郎,再加上他脚有跛疾,他如今怕是一时出不得城。” 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武德司早晚会搜查到那处,届时他再想避,就难了。 若无旁人帮助,他可没那么容易脱身,贺令姜问:“卢六郎他们可联系神宫之人了?” 若是有,他们也能顺藤摸瓜,这也是裴攸明明知晓他所在,却并不动手捉人的缘故。 “我看那书铺掌柜在宅子门口做了标记,似是要传信出去,只是目前并未有可疑之人出现,咱们还需再等等。” “好。”贺令姜点头。 然而还没等他们等多久,卢六郎那处便出了意外。 那书铺掌柜,死了。 /102/102359/29720135.html 第三十九章 赌坊 裴攸手下人潜在院子四周,暗暗盯着卢六郎与书铺掌柜,就等他们与神宫之人取得联系。 然而,哪成想,到了半夜之时,屋中却传来一阵动静,似乎是有人在打斗。 盯梢的人对视一眼,放心不下还是想着上前去查看一番。 只是,他们还未及靠近,便听动静停了下来,紧接着,黑漆漆的屋子里亮堂了起来,是有人点了灯。 他们等了几息,无声无息地掀开屋顶的瓦片凑进去看,便见那卢六郎正持着一盏油灯立在桌前,身上凌乱。 在他床榻的不远处,横着一具尸体,尖利的匕首当胸插进,鲜血喷涌而出已然浸透了大半个身子。 是那书铺掌柜。 他此时瞪大了眼睛,已经断了气。 盯梢的人,这下可不知如何处置了。 谁能想到,这两个本是相携躲避追捕的人,竟然自相残杀起来了? 他们只得连忙派人禀了裴攸,裴攸此时方出贺府不久,得了消息又立时回转去告知贺令姜。 贺令姜听完此事后,不禁一默,良久才道:“这是演的哪出?杀人灭口,还是谋物害命?” 裴攸也默了默:“这就要问卢六郎了……事到如今,是直接拿人,还是继续盯着卢六郎?” 贺令姜这下子也是有些头疼,直接拿人吧,线索就此断了不说,还折进去了一个书铺掌柜。可若继续盯着,也不知那卢六郎到底能不能联系上神宫。 “若不然,咱们亲自去瞧瞧?”贺令姜道。 那卢六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知,此时也不好妄下决断。 裴攸点点头,等着她回到内室换了身夜行的衣衫,两人便趁着夜色,往城西掠去。 此时,卢六郎已然将书铺掌柜的尸身裹了起来,丢到了屋中的一角。自己则凑到灯下,去看从他身上搜到的东西。 照那书铺掌柜的说辞,他昨日便传了消息出去,只是神宫之人一直未曾回信过来。 可是,事实当真是如此吗? 他冷冷瞥了眼躺在角落里的尸身,心下冷笑,怕是明明有了消息,却不愿告知与他,亦或是根本未曾往外头传过什么消息,一切皆是蒙他的吧? 卢六郎说不清此刻的感受,是被利用后的愤怒,还是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无措? 似乎都有一些,又似乎都没有。 他就静静坐在灯下,翻着搜出来的东西。 一枚神宫的令牌,一串铜钱,几张飞钱券,还有一颗造型奇特的骰子,本是六面的骰子竟被制成了七面,每一面上都有一点,恰如星芒。 他将骰子拈在指尖,在灯下微微转动,眼睛微眯。 骰子……赌坊…… 七面……星芒…… 七星赌坊? 他记得有一次替卢正监办事,正好到郢都之中的一处暗巷里,谁料到,在巷子中却偶然瞥到了一个匆匆而去的身影,跟那书铺掌柜很有些相似。 当时,他忙着办事,再加上也没看得太清,也就没将此事放到心上。 可如今瞧着手中这枚骰子,他突然就觉着,那道身影,极有可能便是书铺掌柜。 那条暗巷之中,便有着一家赌坊,名唤七星赌坊。 卢六郎五指收拢,将骰子攥进掌心。 那赌坊,可是有着神宫之人? 郢都之中,负责与他联络的神宫之人,也只这书铺掌柜一个。然而,他知晓,这偌大的郢都内,不可能就书铺一处联络点。 贺令姜趴在屋顶,瞧着卢六郎的一举一动,等他熄灯往床上去,这才同裴攸两个人离了院子,余下的人则继续盯着此处。 贺令姜在街巷的角落里停了下来,问裴攸:“你怎么看?” “卢六郎盯着那骰子瞧个不停,看着上面似乎有些信息……”裴攸皱了皱眉,“只不知到底是何……” 贺令姜点点头:“书铺掌柜已死,虽不知卢六郎为何要杀了他,但他们在此处已经躲了两日,再待下去也不是办法。瞧他刚才模样,想来快该有动作了。” “我们便再等上一等?”裴攸道,“此处我来盯着,你先回去歇着吧。” 贺令姜摇摇头,看向了天际:“再过不久,天也要亮了。卢六郎杀了人,早晚要坐不住,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再添把火如何?” 裴攸不禁挑眉:“你的意思是,将武德司的人引来?” 武德司如今到各处搜查卢六郎还有那书铺掌柜下落,只要他们透些消息过去,武德司的人一哄而上,这处的卢六郎必然要闻风而逃。 此时的他如同丧家之犬,定是要寻一个能给他庇护的地方的。 “你觉得如何?”贺令姜问。 裴攸想了想:“此时也没旁的法子了,卢六郎若是知晓神宫其他据点,情急之下,必然前去。若是不知晓,再盯着他也便没什么用处了,不妨直接将人捉拿归案。” “那便如此吧。”贺令姜一锤定音。 天渐渐亮了,巷中人家的炊烟开始升起,沉睡了一夜的小巷在渐渐醒来。 卢六郎独坐在屋中,瞧着裹在墙角处的尸体,心中拿不定主意。 然而就在这时,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小巷的清晨。 犬吠声,尖叫喧嚷声远远地传来,越来越大,这不该是小巷清晨的日常。 是武德司的人! 卢六郎一下子警觉起来,迅速地将桌上的东西拢到自己怀中,然后便出了屋子。 他没走前门,而是绕到了屋后围墙处,见左右无人,脚下微点便翻过了墙头。 他虽有跛疾,但实则也通晓一些武艺,只是这事一直瞒着旁人罢了。 否则,那书铺掌柜也不会因为小瞧了他,而就此丧命。 此处是巷子的僻静处,不远不近地坠在他身后的贺令姜二人,瞧着他绕到了巷尾处,脚下在巷子墙壁上一点,便又翻了过去,到了另一条街巷里。 贺令姜心中暗叹,嗬!这卢六郎身怀武艺,倒也不差啊! 卢六郎站在巷口犹疑片刻,终是咬牙朝着那处暗巷而去。 不知他绕了几绕,贺令姜便见他在一处赌坊前停了下来,顿了片刻后提步进去。 七星赌坊。 贺令姜远远瞧着招牌上的几个字,暗暗眯了眯眼睛。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20136.html 第四十章 寻找 不知卢六郎进去作何,但他已经进去大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出来,如今干等在这处也不是个办法。 贺令姜打量了一圈四周,此时正是白日,然而不同于旁的街道开始逐渐热闹,此处暗巷却显得格外冷清起来。 再是繁华的城池,也总有那见不着光的地方,这处暗巷便是如此了。一些不好见光的经营交易,在此暗暗滋生繁衍。 对于这种现象,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整条暗巷空荡荡的,少有人来往。 然而,裴攸的手下人还有贺峥他们,已经跟着暗暗地潜在巷子中不显眼的地方,就等着两人吩咐了。 贺令姜瞧了瞧自己和裴攸,两人在天亮前便换去了夜行的衣裳,如今各自一身普通衣衫,轻而易举地便能融进人群中,只那张脸醒目了些。 “咱们先进去探探?”裴攸问。 贺令姜颔首,只这大白日的,想偷偷潜进去是没那么容易了。既然如此,那便光明正大地去。 她指了指裴攸的脸,而后从袖中掏出了遮掩之物递过去:“劳你再扮一回护卫了。” 裴攸伸手接过,往自己脸上涂抹了几下,便将原本的俊美遮去了几分。 对着小铜镜,裴攸看得不算清楚,贺令姜左右瞧了瞧,又凑上前,踮起脚尖帮他细细抹了抹眉眼之处,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退开身去。 一直半垂着头不敢动弹的裴攸,这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挥了挥手,坠在他们身后的暗卫和护从们便无声无息地绕到了赌坊四周,埋伏起来。 他自己呢,则如同一名尽职尽责的护卫一般,跟在贺令姜身后,朝赌坊内走去。 这暗巷中的大多产业,多是夜间经营,到了白日反而没什么客人上门,这家赌坊亦不例外。 贺令姜刚跨进赌坊的大门,就被人拦了下来:“这位小娘子,此处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她瞧着眼前笑意盈盈的赌坊伙计,面上一副带着几分盛气凌人:“我来找人。” 伙计面上笑意不改:“小娘子瞧着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此处怎会有您要找的人呢?您呀,怕是来错地方了……” “怎么可能。”贺令姜摇摇头,“我听家中仆人说,那宋家四郎明明进了此处。你莫要骗我,我今日非得将他找出来不可。” 说着说着,她声音中已经带了几分愤恨和恨铁不成钢:“他明明说,不赌了不赌了。若是还是如此,我们那婚事作罢也罢!” 一张俏脸上已然带了无尽怒色,她说着就要往里面闯。 伙计面色一变,连忙拦到她身前:“你瞧瞧,咱们这处已经打烊了,哪有您要找的客人呢。” 此时的赌坊大堂之中,确实一片冷清,除了几个伙计之外,并无赌客的身影。 贺令姜伸手推开伙计,面上忿忿:“定是他知晓我来寻他,不敢见我,便躲起来了!” “你让开!我家中仆从已经跟了他两日了,怎会出错?你们这赌坊若是护着他,休怪我叫人砸了你们这见不得光的赌坊!”说着,她就要往楼上去。 伙计收了笑,语气中也有些冰冷:“这位娘子,我都说了,此处并无您那未婚夫婿,你若是强闯,可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他话音方落,旁边的伙计便丢下手中的东西,围了过来。 贺令姜眉梢一竖,怒道:“你们敢!你可知晓我阿爷是什么人?今日你们若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身后的裴攸,也适时地拔出剑来威慑,一把利剑,寒光瘆人。 伙计们心下不禁犹豫起来,眼前这娇蛮任性的小娘子虽然衣着普通,可那长相气质瞧着便不是普通人家出身的,连着她身后这护卫,周身气势亦是凛冽地紧。 若是真得罪了她,他们这暗巷中的生意,想要安稳做下去怕是有些麻烦。 可若是叫她上去吧,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楼上…… “快让开!”贺令姜蛮声喝道。 伙计心中纠结,脚下却动也不动。 贺令姜更是气愤起来:“你们这般拦着不叫我上去,是不是就护着他呢!做了错事,还不敢认!若是叫我寻找他,有你们好看!” “阿裴,动手!”她喝道。 眼见着跟在他身后的护从就要拔剑动手,此时楼上的一道柔和的女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局面。 “让这位小娘子上来瞧瞧吧!” 贺令姜循声望去,便见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凭栏而倚,淡淡地瞧着下面的情形。 “你是这赌坊的老板?” 女子点点头:“是。小娘子是来找情郎的?” 贺令姜脸上一冷:“什么情郎,那是我未婚夫婿!” “好,是未婚夫婿。”女子悠悠笑道。 贺令姜冷哼一声:“家中定了婚事,我这才知晓他爱赌。先前还指天发誓说不再赌了,可我叫家中仆人盯了他几日,可并非如此。” “今日若叫我逮个正着——”她语气微凉,“便是退婚,阿爷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瞧着,这小娘子对自己头上这幢婚事似乎有些不满啊…… 女子心中啧了一声。 贺令姜抬眼瞧着她:“你放心便是,只要你们不拦我,我也不会将你这赌坊怎样。” “那便多谢小娘子不怪罪我们了……”女子敷衍地笑了笑,这些娇蛮任性贵族子弟啊,向来也就仗着家中权势作威作福了。 贺令姜轻哼,抬脚便沿着楼梯往上去了。 相较于大堂的一目了然,二楼隔出了多间屋舍出来,想要寻人,得一间一间地去瞧。 赌坊老板引着贺令姜,将房间一间一间地看过去。 “小娘子,您也瞧见了,我们这可是没您那未婚夫婿。” “那可未必。”贺令姜走到走廊处的拐角处,冷哼道,“这不是还有一间没找呢?” 说着,她伸手推开了房门,女子面色不变,任凭她动作。 这房间不小,室内点着熏香,桌上还摆着一杯热茶,似是这赌坊老板的居室。 贺令姜从瞧完了外头,便向内室走去。 赌坊老板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小娘子,里头是我休憩之地,再往里瞧,怕是不合适吧?” “有何不妥?”贺令姜娇纵道,“这么多房间我都看过去了,就差这一处了,莫非他还真藏在里头?”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28874.html 第四十一章 没死 赌坊老板不禁无奈叹气:“小娘子这可是冤枉我了……” 说着,她让开了身子:“您既然要瞧,就由您便是。只是里面皆是我私人东西,您这护卫……” 贺令姜摆摆手:“阿裴,你在外面候着。” “是。”裴攸拱手应道。 贺令姜随着赌坊老板进了内室,菱花铜镜绣屏风,妆台衣柜檀木床,架子床上还挂着淡红色的纱帐,一瞧便是女子闺房。 赌坊老板往旁边一站,无奈道:“小娘子自己瞧吧……” 贺令姜从梳妆台前走过,先看打开衣柜看了看里头,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些衣衫,里头还熏着熏香,她不由皱了皱鼻子,便随手又阖了起来。 而后,她又俯身瞧了瞧床底下,见里头没人便起身到屏风后绕了一圈。 “还真没有……”贺令姜喃喃道。 女子笑了笑:“小娘子这下可信我了吧?” 贺令姜点点头,走到衣柜前又道:“我再瞧瞧这处……”说着,又打开了衣柜。 她微微垂首,头上斜插的发簪“啪嗒”一声落了下来,落在衣衫缝隙中不见了踪迹。 “呀,我的簪子!”贺令姜惊道,而后便伸手去往衣衫中摸。 女子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面色微冷:“小娘子,看就罢了,这毕竟是我私人衣物,再动手去摸便不合适了。” 贺令姜想要甩掉腕间的那只手,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她不由低喝:“放肆!” 女子双眼微眯:“既然没人,小娘子还是快些离开得好,赌坊这地方,不是贵族女娘该来的,再这般下去,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可也保不准了……” 贺令姜泄了气,直起身子退后了一步:“走就走,你先帮我把簪子取出来。” 女子松开她的手,上前摸出那只簪子,刚想起身便觉一阵疾风袭来,她不由侧身避过,退了开去。 贺令姜上前一个动作,衣柜里的衣衫便被尽数掀了起来,露出衣柜的底部,光滑平整,并没有什么不对的样子。 女子眼中杀意顿现:“这位小娘子,你如今瞧着可不是来寻未婚夫婿的样子……” “怎么不是呢?”贺令姜微微歪头,“我确实是寻人来的,卢六郎。” 她指了指身后的衣柜:“我觉着这下面有人,你可否叫我瞧瞧?” 女子的双眸中猛地迸出杀意,她竟是循着卢六郎来的…… 果然,这卢六郎就是个麻烦,刚才该一刀结果了才是。 “小娘子若想瞧瞧,先过了我这关便!” 那女子掀开腰间衣衫,手上在腰后一摸,便握了两把短刃弯刀在手,紧接着手上一旋便朝着贺令姜袭来。 贺令姜连忙拽了一件衣衫,手上一转化绳,挡去了她那一攻,于此同时,那衣衫也被弯刀割成片片飘落在地。 外头听闻动静,也立时打斗了起来。 除却几个伙计,二楼房间歇息的荷官也拿着刀剑冲了过来。 嗬!果然是个贼窝! 就是不知晓那卢六郎如何了,她方才可是在衣柜中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她抽出腰间软剑,伸手迎上女子的袭来的弯刀,手上一挡将其格开,侧身避过她随后而来的一刀。 紧接着,她手中软剑连刺几下,又扔出一道符箓将那女子逼退,自己到了衣柜底部略微摸了一遍,而后手上在侧面一掀,便露出底部的情形来。 那柜子底部,是嵌在地板中的,因而看着不高,却能容一人藏身,如今那卢六郎便弓成一条虾米,藏在其间。 随着衣柜底部掀开,血腥气扑面而来。 贺令姜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不会又死了吧? 她刚要伸手去摸一摸,便觉身后又是一阵疾风袭来,是那女子。 贺令姜连忙侧身避开,谁料那女子手下弯刀却并未就此收住,而是直冲柜中的卢六郎过去。 不好! 贺令姜立时甩出方才收入袖中的金簪,疾射而出金簪带着几分内息打在弯刀侧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弯刀被打得一偏,险险砍在了卢六郎头侧的柜面之上,金簪被这力道远远弹开。 这一刀偏了,女子另一只手上的弯刀紧接着要举起落下,贺令姜此时已反应过来,提剑挡在了卢六郎头顶,刀剑相撞,又是一阵刺耳声响。 卢六郎不能留了! 女子反手就要抽出陷在柜中的另一把弯刀,再接着向柜中的卢六郎砍去。 贺令姜手上一甩,一道凝冰符便贴到了女子手上,她只觉本要使力的手忽地一冰,瞬时半个手腕便失去了力道,那把现在柜面里的弯刀怎地也拔不出来了。 外头的裴攸,正忙着对付那些提着刀剑冲来的人,而内室这处,两人竟一时在衣柜前僵持了下来。 贺令姜趁机扯开腰间锦囊,一道人形便凝结成实体,提掌便向女子袭来。 那女子只觉身后不对,靠着直觉向左侧打了个滚避过这一击。 她单膝跪地,抬首便见衣柜前已然多了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男子。 左掌还有些冰冷之感,并未恢复全部知觉,她不由微微活动了左腕,站起了身。 身侧是一只立在地上的大花瓶,约莫有半人高,里面斜斜插着几只画卷。 她一个箭步上去,便从卷轴中抽出一柄长剑来,而后将长剑换到了右手,左手则手持弯刀,一刀一剑向着贺令姜二人袭来。 她武艺不错,且使得尽是杀招。 贺令姜瞧着她,这女子一招一式之间,杀意森森,出其不备,是杀手的打法。 若是单拼武艺,贺令姜未必能一时压得下她,只可惜,这女子似乎并不通晓玄术,且一旁又有尺廓相助,女子很快就落了下风。 而另一处,赌坊外盯着的人,已然察觉到不对,冲了进来。 女子见势不对,撞开窗户便朝外逃去。 贺令姜紧着又一道符箓甩过去,那女子身上一僵,而后从半空之中直直地摔了下来。 还守在外头的人,立时冲上前将那女子围住,眼疾手快地卸掉了她的下巴。 裴攸此时也带人冲进了内室:见她没事,方问:“人都拿住了?” 贺令姜点点头,走到衣柜前,去瞧被塞在其中的卢六郎。 很明显,他还没死,至少没死透。若不然,那女子也不必再动手补刀。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28875.html 第四十二章 承认 眼下的卢六郎身上伤得不轻,胸腹之处还有一处刀伤,因而窝在这衣柜中,倒一时动弹不得了。 那女子本要取他性命,然而卢六郎的一席话倒叫她中途改了主意,再加上贺令姜此时来闹,她也只好先将人藏起,事后再细细打算。 于是乎,身受重伤的卢六郎便被她塞到了衣柜底部。 他并未昏迷过去,只是自己好不容易说服了这赌坊老板,叫她留了自己一条性命,自然不会跳出来,另生事端。 但方才赌坊老板势要取自己的性命的举动,便叫他知晓,那女子被自己说服留他一命或许是真,然而到了关键时刻,他却还只是一枚能被神宫随时舍去的棋子。 他吃力地抬起头,瞧向贺令姜:“贺七娘子。” 他并未见过贺令姜,然而郢都之中,这般形貌又这般手段的,也没几个了。 贺令姜眉梢微挑:“还有力气讲话,看来倒不用担心你突然断了气。” 毕竟方才这卢六郎蜷在衣柜中,一动不动的模样着实有些吓人。 卢六郎苦笑一声:“见笑了。” 他眼下确实不大好动弹。 贺令姜瞧着窝在衣柜中的人,挥手示意,身后便有人上前将他从衣柜中轻轻架了出来。 这一瞧,他大半个腰身都浸上了血,动弹一下那血就往外冒,怨不得他窝在里面半天没有动静。 贺令姜指尖结印,于虚空中绘出一道泛着淡淡金光的凝血符,而后往前一推,印到他胸腹伤口处。 那符箓金光微闪,紧接着便没入伤口处不见了踪迹,原本流血不止的伤口,也渐渐凝住,不再动弹间就往下滴血。 “多谢贺七娘子了。”卢六郎一张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浮出几分带着勉强的笑意。 贺令姜收回手,手下人立时上前,从屋中扯了干净的布条帮他将伤口裹了起来。 “不用谢。”她淡声道,“我倒是没想到,你来这处,竟是寻死来了。” 他先是莫名其妙地杀了书铺掌柜,而后又跑到这赌坊里,被人伤得半死,这种行径,当真是叫人迷惑。 卢六郎忍着伤口处的疼痛,额角的青筋随着疼意绷起,听闻贺令姜语中的嘲讽,他不禁有气无力地嗤笑一声。 “那赌坊老板初时是想杀我,不过后头又改了主意。若不是贺七娘子您突然到此,我怕是已就裹好了伤口,也无需白白流了那般多的血了……” “合着这事还怪我了?”贺令姜惊奇。 “若不然呢?”卢六郎嘲讽道。 贺令姜“啧”了一声:“倒打一耙到你这种地步,我倒是少见。我虽不知赌坊老板为何杀你,又为何改了放过你,可左右不过是与利益相关吧?” “你方才也瞧见了,说了不杀你的她,可是转瞬就提刀要砍你呢……” “你这一条性命,也不过是在旁人权衡得失、转念之间罢了。” 卢六郎不由一默,垂下头惨然一笑:“贺七娘子说的没错……事到如今,我能不能活,有没有用,也不过是执棋人的一个念头罢了……” 至于那赌坊老板,亦是连个执棋人都算不得,自己方才的各种理由,也不过是劝得她暂且留了自己一命,至于后头会怎样,他不知晓,她亦说了不算…… 贺令姜转身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这伤口虽深,却没伤着要害,有我在这儿,你眼下倒不用担心立时没了性命。只是等进了刑部的大牢,就难说了……” 她瞧了瞧窗外,悠悠道:“趁着人去寻马车的空档,你倒不如与我说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六郎低声轻咳,牵动腰腹间的伤口,他不由皱了皱眉头,而后嗤笑道:“怎么回事?不就是卢氏私通北狄与神宫……” “这满郢都的通缉令,贺七娘子想也瞧见了,我不过是早几分得了消息,得幸跑了出来。只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落入你们手中罢了……” “你承认得倒是利索。”贺令姜挑眉,一双眼中满是探究,“既然如此,你如今仓皇而逃,该是想法子求助神宫之人才是,怎么反又杀了那书铺掌柜,还累得自己差些命丧这赌坊里?” 听闻此处,卢六郎眼中微凉:“那书铺掌柜想要杀人灭口却被我反杀罢了。” 若不是他通晓武艺且早有防备,说不准还真就命丧书铺掌柜之手,然后抛尸荒野河底,这世间便再无卢六郎的痕迹了。 “我卢氏一族为他们做了事,如今一朝事发,神宫那些人就想将我们弃之如履。这事,可没这么简单。”他嗤笑一声。 “因而我便寻到了这七星赌坊,贺七娘子也瞧见了,此处不简单。我与之谈判,想要为自己谋得一份生机,只不过这一切,最终还是没能如我所愿……” 贺令姜耸耸肩:“我说了,这你可怪不得我。他们杀你,或不杀你,不在你我,在其一念之间罢了。将性命托付给这等反复无常的贼道之手,卢家六郎啊……我该说你是太聪明了,还是过于单纯了些?” 卢六郎抿了抿唇角,撇出一抹冷意:“贺七娘子也说了,利益权衡罢了……至于后果如何,我卢氏既然选了替神宫做事,也容不得后悔了。” “卢氏选了?”贺令姜站起身,缓缓地步到他面前,俯身平视着倚在椅上的卢六郎,一双眼睛冷静异常。 “卢六郎,替神宫做事,到底是卢氏的选择,还是你的?” 卢六郎心头不由一跳,而后强自扯了扯唇角:“贺七娘子不是已经看见了吗?事到如今,无论是我,还是卢氏,都脱不了身去。” “我们呀,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又谈何是卢氏的选择,还是我的选择呢?” 贺令姜摇了摇头,眼中不为所动,清明得很。 “那可不一样。你们虽同在一条大船上,可若是大船无恙,却偏偏有人故意要弄沉这条船,拉下旁人一同陪葬,这便是另一种说法了。” “卢六。”贺令姜眼中微深,紧紧盯着眼前人的双眸,“我可好奇得紧,要将卢氏拖入神宫这条深渊里的,到底是卢正监,还是一直打着他名头行事的你呢?”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37211.html 第四十三章 诈你 卢六郎眸中一缩:“贺七娘子这是何意?” 贺令姜站直了身子,负手而立:“就是字面的这般意思。” “你明知卢四娘头脑简单,却还是在她将要出门赴宴之时,大诉苦头,唯恐她不会出手惹了乱子,将众人的目光引到本就深陷三司怀疑的卢氏头上。” “聪明如你,当知此时你们卢氏不该再生事端的道理吧?” 她脚下微旋,踱到一旁的妆台前,伸手取过闲放在其上的一面团扇,手上轻摇,扇柄尾部的流苏也跟着微微晃动起来。 卢六郎瞧着她手持团扇的样子,脑中一道灵光猛地闪过:“是你……” 那书铺之中,去而复返取纨扇的小娘子,竟是她,是面前的贺七! 他这下确认了,那纨扇果然不是无意落下的,她中途折回怕是早就对他与书铺生疑,故意试探。 幸而,他动手得早,否则让他们顺着查下去,卢氏这一局,就未必还能成了。 如今即便他被捕,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卢氏与神宫勾结便是板上钉钉,脱不开去了。 贺令姜露在扇面后的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是我。” 她挥了挥手,围在内室的众人便自觉退了开去,只余她同裴攸尺廓,还有面前斜倚在椅子上的卢六郎。 贺令姜手上轻抛,而后掌心于虚空微托,那团扇便堪堪悬浮于卢六郎眼前三尺处,不再动弹。 紧接着她手上结印,在扇上微微勾勒,卢六郎便见原本立在自己对面不远处的尺廓,身形逐渐淡去,最终化为一道青烟,凝结成墨,缓缓落于扇面之上。 那本来绣着彩蝶图的扇面,就这么又落上了一层工笔花鸟绘。 贺令姜伸手,将那虚浮的扇面收入掌心,在卢六郎眼前微晃:“先前在书铺时,你似乎还特意盯了盯我那扇柄流苏,不知卢家六郎君,是否可留意这扇面之上的玄机呀?” 卢六郎心中猛地一颤,他与神宫接触多日,自然知晓这些玄士们的奇异手段,还有一些能驱使精怪鬼物的,因而时常也都防着这一点。 便是那书铺中,为了防止他人窥探,也另布了阵法符箓。 能入画的,自然不可能是活人。 只是,眼前的贺七竟能将那鬼物入画,放到书铺中,且还不被其间阵法察觉…… 他心下不禁乱了起来,他们对卢氏的安排,她到底窥得了几分? 贺令姜结印从扇面拂过,扇上的浓墨画便散了开去,尺廓化成人形,安静地立于一边。 “你从那书铺里拿了伪造的证据,便忙不迭地连夜动手,去拉卢氏下水。” 她走至卢六郎面前,缓缓道:“莫不是真被我中途折回吓着了不成?如此慌乱地动手,难免留出破绽来的……” 本来一切完美的计划被人骤然戳破,卢六郎面上一片灰白:“你瞧见了。” 既然如此,那他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了。 他本想着,便是自己落不着好结果,也一定要拉整个卢氏下水,如今瞧来,这一切,终究是徒然了…… 她既知晓自己与神宫的交易安排,想来便也清楚,那所谓卢氏与神宫勾结的证据,也只是出自他与神宫之手。 是他趁着卢正监不注意的时候,将所谓的证据藏到了卢正监的书房和居室之中。 那北狄奸细,也是神宫一早就安排好,趁机放出来的。 只是,这么多年的计划,就这么落了个空。 他不甘啊…… 贺令姜瞧着卢六郎的脸色愈加愤恨灰白,轻轻摇了摇头:“不,我没瞧见,我诈你的。不过……这还是蒙对了不是?” “卢氏勾结神宫之事,果然是你在其中动了手脚。” “你!”卢六郎不敢置信地抬头,贺七竟然诈他! 他心头怒急,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便猛地喷了出来。 恰巧站在他面前的贺令姜纵然避得及时,衣摆处也难免被他喷出的鲜血渐了几点。 “稳住,你先前便失了不少血,如今这一口血再吐出来,要是丢了小命可莫要怪我……” 贺令姜没好气地上前,伸手在他胸间点了几下,卢六郎心口处这才舒缓了几分,然而心头的那份憋闷之感,还是久久不散。 他怎能就被诈出来了呢? 他有气无力地扫了一眼贺令姜随手丢在桌上的团扇,是了,她当着自己的面,施术让那鬼物入画,就是想让他误以为她已经借助那鬼物异术,窥得全部实情。 自己震惊之下没有设防,倒叫她一下子诈了出来。 卢六郎后悔不已,然而此时贺峥叫的马车已经早早在楼下等着了,贺令姜垂首往窗外望了望:“走吧,卢六郎君,其间种种,咱们也该往堂上去说一说,辩一辩了。” 卢氏勾结北狄及神宫一案,由大理寺、刑部以及御史台三司会审,裴攸代表北境亦参与其中。 这处将人都拿下后,裴攸已派人告知了大理寺卿。 于是乎,那处三司立时叫齐了人,升堂会审。 大理寺卿邵展高坐正堂,刑部侍郎严士禛,御史中丞贺相山则各坐两旁,成三分之势。 贺令姜同裴攸压着人进来时,便瞧见满堂的人,官员、衙役,还有跪在堂下的卢正监夫妇,并着他家中的娘子郎君们。 卢家众人由武德司抓获,后来都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从卢府被查,到如今不过两三日,卢府众人都已被刑部审了个遍。 贺令姜冷眼瞧着卢 他们形容,便知其受了不少磋磨。 奈何卢家众人骨头硬的很,纵然实证在前,仍然叫屈不停,不肯就此认罪。 刑部侍郎连着大理寺卿正为此头疼不已,谁只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裴世子那处着人传话来,说他与贺家七娘子恰巧撞到一处,捕到了奔逃在外的卢六郎还有神宫余孽。 他们顿时精神一阵。 卢六郎被捕之地瞧着还是那神宫据点,那书铺掌柜未死前确实也是与他一处,以上种种,搁在谁面前,都会觉得这是卢六郎连同卢氏勾结神宫的又一力证。 大理寺卿邵展一拍惊堂木:“卢六郎,你与卢氏一族勾结北狄神宫,证据确凿,你可认!” 卢六郎拂了拂胸口,冷冷瞥了眼端坐在一旁的贺令姜,道:“回寺卿,卢某认罪。我与卢正监卢介,还有范阳卢氏族长,确然勾结了神宫。” 一旁的卢氏众人顿时惊愕哗然。 贺令姜淡淡瞥了他一眼,果然,这卢六即便被自己诈出了实情,如今也铁了心要将卢氏扯下水去。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37212.html 第四十四章 灭亲 卢正监低声吼道:“六郎,你这是作何?咱们卢氏明明没有做这些事,你为何要认?” 自临川私采铜铁案爆出,后又牵扯出神宫私售铁器至北狄,卢氏便仿若被扯进了杀机暗存的浪潮之中。 三司不知怎地就盯上了卢氏,隐约怀疑他们与私售铁器案有关。 可他又何曾做过这等事情! 不止是他,便是范阳族中,他也传信去问过,族长还有族老们再三查检,都未找到什么纰漏之处,更别说族人与神宫勾结了。 他便想着,即便是三司怀疑,可他们清者自清,自家只要低调些,时间久了,三司的目光自然就会从卢氏身上转开去。 哪成想,却偏偏出了什么北狄奸细,又莫名其妙地从他家中搜检到所谓的实证,他这下子可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然而无论如何,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只要卢氏行得端立得正,他们抵死不认! 可六郎这是怎么回事? 那大理寺卿邵展不过问了两句,他怎地就全数将莫须有的罪名给认了? 还有那书铺掌柜、赌坊,又是怎么回事? 他如今满脑子疑问,也只能转成一句低喝,想要让卢六郎脑子清醒一些。 卢氏其余众人,也是满脸惊愕,哗然着去问卢六郎怎么回事,要知晓,他若是认了,整个卢氏就毁了呀…… “肃静!”邵展面色一沉,狠狠拍了两下惊堂木。 卢氏众人不禁噤声。 邵展肃容瞧向堂下的卢六郎,沉声问道:“卢六郎,本官再问一遍,你可是承认你自己连同卢介汝、卢壬兼勾结神宫,私售铁器、泄露弓弩制图机要给北狄?” “是!”卢六郎凝声,一个字掷地有声。 卢氏众人脑袋一懵,若是卢六郎方才是因着受伤,头脑一时不清,胡乱认下罪名。可如今,那大理寺卿可是与他确认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到底是怎么了? 邵展才不管他们到底是作何想法,他眼下要做的,就是问出犯人供词,让辅官记录在册。 贺相山瞧着神情悲愤的卢氏众人,又瞧了瞧一脸坦然认罪的卢六郎,眉心不禁轻皱。 这卢六郎身上的疑点,令姜先前也与他说了。 只那些毕竟是她的猜测,并无实证在手。 如今瞧着这卢氏众人与卢六郎的鲜明比对,他心下猛地升起一股怪异,这卢六郎到底是在弄什么名堂? 他不着痕迹地瞧了眼坐在一旁的裴攸同贺令姜二人,开口问道:“这卢六乃是裴世子同令姜一起捉着的,不知先前是何种情形,还请二位仔细说一说吧,也好叫我们好推查判别。” 裴攸侧首看向身旁的贺令姜:“贺七娘子,是你先发现那卢六的,当时情形不如由你来说?” 贺令姜点点头,从位子上站起身,先冲着在座的诸位官员施了一礼,而后便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从长公主宴席上与卢四娘子的争执,到其后怀疑卢六追查到书铺,故意试探他,再到方才她施术诈出的卢六实话…… 除了将她是与裴攸暗中一起共查此案,改成两人各查各的,恰好在此处赌坊前碰到一处。 其余各事,她都没有隐瞒,一一道来。 高坐上首的大理寺卿邵展不禁微默片刻,而后才道:“贺七娘子,你是说,这卢六联合神宫构陷卢氏一族?勾结神宫的是他,而非卢介汝、卢壬兼二人?” 贺令姜没有点头却也未曾否认:“具体如何,我一时倒不好妄下结论。只是先前在赌坊,这卢六确然是这么承认的,裴世子当时也在一旁,邵寺卿若是有疑,也可问问世子。” 端坐的裴攸闻言跟着点头:“确实如此,当时是我亲耳所闻。只不知,这卢六怎地到了堂上,又改了一种说法。” 大理寺卿犯了难,若是此事为真,那卢氏众人岂不就是无辜的?他们三司又白忙活了一场? 可若说假的吧,裴世子还有贺家七娘子也着实没有扯谎的理由。 卢六郎闻言却面上不变,只是解释道:“我先前不过是受了惊吓,脑袋发蒙,才顺着贺七娘子的话说。如今到了堂前,自然不敢再说话欺瞒寺卿。” 这话说的,倒像是贺令姜误导了他,才叫他说出那般话语的。 贺令姜倒也不恼,构陷还是确实有此事,最终还是要靠实证说话。案子不是靠她诈出来的那句话,或是卢六郎现在反口的几句便能定下的。 毕竟即便卢六郎当堂承认构陷卢氏,旁人也会疑他是为整个卢氏一族顶罪而为。 她此行只是想弄清卢六郎的意图,现下目的已算达到,余下的就是拿证据证实了。 裴攸冷冷地瞥向卢六郎:“奇了怪了,若是旁人,遇到这等抄家灭祖的祸事,莫不想尽法子为自家族人辩驳,像卢六郎君这般承认的倒是少数。” “更叫人敬佩的是,卢家六郎君身上的这股凛然正气。” “贺七娘子从你那处得的话头,先不说真假与否,但到底是能免了卢氏罪责。到了卢六郎君这处,倒似恨不得赶紧认下,将他们一道拖下水呢。” “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大义灭亲?” 卢六郎不由一愣,而后才淡淡道:“证据已摆在面前,我再推脱强辩,也只是徒遭刑讯,倒不如爽快认了,也图个轻松。” 裴攸点点头:“这般大罪,也不辩驳了,那卢六郎君当真是,洒脱得紧……” 旁边的贺令姜听罢,不由忍俊不禁。 她倒很少见,裴攸还有这般舌尖嘴利的时候呢。 无论如何,卢六郎如此反复,不过是叫他更可疑几分罢了。 裴家世子说的,不得不说很有道理了,若是卢六郎真有此等觉悟,又怎会跟着卢氏一道去勾结神宫呢? 上首的大理寺卿邵展,朝着左右各看一眼,而后开口问道:“严侍郎、贺中丞,不知两位又怎么看?” 贺相山瞧了瞧堂下,道:“卢六郎这人,行事确实颇多疑处。” “此案乃是大事,且他如今说辞又与世子之前所闻不一,这事还是莫要急着定论。” “卢氏一族与卢介汝、卢壬兼、卢六郎几人同流合污,勾结神宫也好,卢六郎构陷卢氏一族也罢,只要查,这事情总能查得透彻的。” 刑部侍郎严士禛捋了捋胡须,点点头道:“贺中丞说的对,既然如今有了疑处,那便先不急着结案。且世子方才也说了,他们还捕了赌坊的人回来,十之八九也与那神宫有勾结。这般查下去,总归能揪出些东西来。” 邵展颔首:“既然如此,那卢氏之事勾结神宫一案,便稍后再定。吾等先将此事缘由梳理清楚,呈给圣人后,再细细审查。”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55221.html 第四十五章 玄鹤 卢氏这事,不是一时能审清的。 便是贺令姜,虽然诈出那卢六郎似是有意构陷卢氏一族,却不知其因果缘由,也没法子去草草结论。 范阳卢氏要查,卢氏众人也要再审,连带着那捉来的赌坊众人,更要一一审问,看看能不能再借此揪出神宫的底来。 他们顺着卢六郎,查到了书铺还有赌坊,虽则算是有收获,但还是并未触及神宫关键人物。 照着先前所想,神宫在大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当是四方掌宫使各有谋划,那么郢都这处呢,又是何人坐镇? 到底是何人,在背后织就这一张大网? 贺令姜眼睛微眯,今番若是运气好,许能顺着范阳卢氏这条线,将神宫隐在北境的势力拔出大半。 可郢都呢? 这云波诡谲、权势滔滔处,又是哪只大手在暗中拨起风起云涌? 审查案犯之事,自有大理寺和刑部着手,无需她多花心思。贺相山和裴攸则留在此处,看着刑官们去提审赌坊诸人。 贺令姜与众人告辞便出了大理寺,她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脚下一转往不缘司处去了。 卢氏的案子,事涉官场世族,但实则还是同神宫脱不了干系。 她见过袁不吝后,便将这些事情告知与他,也好叫他心中有个数。 今日查到的赌坊诸人,使得是杀手的招数,可神宫中人,也并非人人皆通晓玄术的。 这么一处杀手组成的赌坊在郢都之中,自然不可能什么也不干。 贺令姜好奇的是,近年来,郢都之中又有哪些世族权贵亦或官场之人,命丧他们之手,又可曾牵扯到什么旧案中去。 这些事情,三司处自然会查,可她不是三司之人,就不能名正言顺地参与其中,便是想要打听消息,也只能从贺相山或裴攸那处入手。 她来此处,便是想请袁不吝给她个名头,叫她能名正言顺地参与到三司在查的这个案子中。 袁不吝瞧着面前淡然而立的贺令姜,微微挑眉:“你是想以不缘司的名头,直接参与到此案审查之中去?” 贺令姜点点头:“掌司也知晓,卢氏之事本就和神宫脱不了干系。” “咱们不缘司既是奉圣人之命要剿灭神宫邪道,如今有了到手的线索,若是单叫三司去办,岂不是叫人瞧轻了咱们不缘司?” 她这最后一句话看似玩笑,实则也是拿准了袁不吝的心思。 不缘司虽不同其他衙门各处,瞧着地位超然,可这份超然,亦是有用才能得来的。 神宫先前沉寂许久,一直没叫不缘司找到入手的地方,如今若是连卢氏这处好不容易冒出头来的藤蔓都不抓住,那可真就是白白错过机会了。 三司那处如若再借着卢氏之事,牵出神宫其他的线来,不缘司这聚集天下玄士能人之地,倒显得有些尴尬了。 袁不吝自然懂她心思,掀起眼皮轻轻一笑:“怎会?如今抓到卢六郎还有那些赌坊之人,令姜你可是功不可没……谁敢瞧轻咱们不缘司?” “掌司谬赞了。”贺令姜垂首谦虚。 袁不吝摆摆手:“你做的很好。” 能从长公主府宴席中小娘子们间的争执小事,从那卢四娘子随口而言的一句话中便觉出不对,且还能顺着这条线查出如今这些东西。 这份机敏,不是谁都能有的。 “不过说的也对,如今这关键线索可是你寻出来的,咱们不缘司的功绩,可没有凭白让给三司的道理。”袁不吝道。 “你且放心查便是,我明日与圣人禀过此事。神宫之事,本就牵扯颇广,三司也好,不缘司也罢,总是要互通有无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刻有仙鹤的圆形玉牌递给贺令姜:“拿着,你若有什么要问要查的,拿着此令,无论玄门还是各处官场,都会配合你几分。” 玄鹤令。 贺令姜心中微震,此乃不缘司的掌司之令,见者如掌司亲至。 自大周立朝以来,不缘司几任掌司皆是出自玄门之首太清观,地位超然,玄门朝堂,皆是受人尊崇。 手持此令者,不说号令玄门七十二宫观,但叫他们配合行事,是没什么问题的。 至于官场各处,有了袁不吝发话,贺令姜持令行事亦会方便许多。 倒不曾想,袁不吝竟直接将玄鹤令交由她使了。 她垂首上前一步,双手举过头顶接过玄鹤令,道:“多谢掌司。” 袁不吝笑着摆手:“去吧,好好做。” “是,令姜定不辱使命。”贺令姜恭声应是,然后才转身退下。 袁不吝瞧着她的身形消失在门外,心下感慨,有此等后辈,贺家总归是不愁了…… 贺令姜从袁不吝处出来后,正想先打道回府,方行至前厅处,便见永穆公主匆匆从外面而来。 “公主。”她微微垂首,行了一个玄门之礼。 见是她,永穆公主止住了脚步:“听闻贺七娘子同裴世子一道,捕了卢六郎回来,且还抓了几个神宫余孽?” 贺令姜眼中微讶:“公主这消息来得倒是快……” 她不过方从大理寺出来,禀了袁不吝,永穆公主那处便得了消息,若说她没叫人盯着,她可不信。 要知晓,永穆公主现下这身躯,还是在神宫相助下才从她这处抢来的。 她可没忘记,眼前这人与神宫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入郢都来,永穆公主没少关注贺令姜,同样地,贺令姜也不曾忘过她片刻呀…… 只可惜,这永穆公主自入皇宫后,便好似与神宫断了联系,贺令姜与裴攸暗中盯了她许久,也未曾见过她有旁的动作。 若是二人不知实情,还真当她与神宫毫无干系呢。 永穆公主拂了拂因走动而微乱的裙摆,淡淡道:“卢氏这事牵连范围可不小,不说本宫,郢都上下哪个不时刻关注着。” 她口中转道:“贺七娘子来此,可是禀给袁掌司此事?” 贺令姜点点头:“正是。掌司已经下令,将此事交由我处理。那赌坊乃是神宫暗桩,如今人都尽数被俘,若是好运,许能揪出些神宫要紧的人物……” 永穆公主眼中微深,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那便祝贺七娘子好运了。”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55222.html 第四十六章 已搬 贺令姜双眸微弯:“借公主吉言。” “我明日往刑部牢中去,公主要是得空,也可与我一道去瞧瞧。”她一双眼睛温和友好地瞧向永穆公主,仿佛其中毫无试探之意。 赌坊中抓到的那些人,就关在刑部牢中受审,若是想有动作,自然早些行动的好。 永穆公主神色不变,只是微微摇头:“明日宫中有事,怕是不行了。掌司既然将此事交由贺七娘子全权负责,我便不插手了,你安心去查便是。” “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伸手相助的地方,只管派人与我说便是。” 她言语真诚,似乎这两人从无暗中不对付,而是当真如她所言,同心协力在袁不吝麾下效力。 贺令姜乐得配合,笑了笑:“那便多谢公主了。” 永穆公主瞧着她身形逐渐远去,这才收了面上的笑,朝袁不吝处去。 守在门前的人见她过来,连忙行了一礼示意她稍等,而后进去禀道:“掌司,永穆公主来了。” 袁不吝放下手中的笔,澹澹道:“请公主进来吧。” “掌司。”永穆公主瞧着端坐在上首的袁不吝,微微垂首行了个玄门之礼。 袁不吝右手微抬:“公主不必多礼。” 他瞧着永穆公主在一旁落座,这才开口问道:“公主来见本司,可是有事?” 永穆公主微微一笑,道:“方才恰好遇着贺七娘子,听闻掌司已将卢氏那处交由她去查……” 袁不吝眉梢微扬,而后才点点头:“人是令姜捉到的,由她跟着三司去查,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也听说了此事,贺七娘子做事,当真是让人再放心不过了。”永穆公主跟着点头和道。 袁不吝不着痕迹地瞧了她一眼,他本以为永穆公主来,也是想要在这事上插上一手。 毕竟她与贺令姜二人同是名扬大周、立下大功的玄术奇才,而后又一前一后连着进了不缘司。 人们天然地会将二人做比较。 贺令姜如若借着卢氏之事再立功,与她齐名甚至凭着身份隐约居上的永穆公主相较之下,便会暗然失色了。 然而眼下,永穆公主却对他将此事交由贺令姜没有任何不满的意思,面上平静得很。 “神宫贼道猖獗日久,如若贺七娘子能借由卢氏,将神宫余孽查清剿灭,那当真是大功一件。”她接着笑道,“不说是掌司您,便是我,也必要到父皇面前,为贺七娘子请功不可……” “这些话对她来说,都太早了些。”袁不吝轻轻摇首,“神宫既然能潜伏那么多年,便不是一朝一夕可拔除的……” “掌司说的是。”永穆公主低声应道。 这神宫,当然不是那么简单便能轻易拔除的。 她当初迫于性命,不得不找神宫合作。 虽则神宫之中知晓她并非真正萧姮的,不过那两人,但这两人却高踞神宫高位,掌控着神宫。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掌术】【】 她如今留了个把柄在他们手中,便如同将自己的四肢上系了丝线交由旁人手中。 即便身居公主之位,可只要他们想,她也不得不去个傀儡。 可她又怎会甘心做个傀儡呢? 她垂下眸子,眼中寒光一闪而过:这神宫早晚是要被灭的。 前世,神宫是由史书上的萧姮所灭。如今,她既成了萧姮,那么神宫就该亡于她手。 只是,碍于自己如今落了把柄在神宫手中,现下的她并不好明目张胆地出手。 如今有贺令姜冲在前头,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只要隐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便是。 要知晓,她方才对着贺令姜说的那席话,当真是情真意切呢…… 她的这番心思,贺令姜自然不晓得,毕竟便是她,也万万想不到先前还与神宫之人联手夺了她身体的永穆公主,心中对那神宫却另存杀机。 贺令姜如今正站在胡四家的小院中,听着眼前的人句偻着身子讲话:“贺七娘子,是我先前错了。这院子,我们已经搬了,留给阿岁便是。” 他俯身向着贺令姜深深一揖:“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这小人计较。” 这话说完,他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请您劝劝阿岁,让她莫要再作弄我们一家人了。我们当真是顶不住……” 他们一家人原本昨日就已经搬了,可阿岁心中怨气不除,硬是跟到了他们新般的住处,闹得一家人又是一夜不得安眠。 面前的胡四,一脸灰败挫败,面上尽是疲色,相较于前些日子所见,可是肉眼可见地憔悴苍老了许多。 再去瞧他那妻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受阿岁折腾。 惟有那小儿,许是阿岁心软,不忍施加惧吓,倒是三人之中面色最好的。 饶是如此,这些日子胡四夫妇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动辄便是惊乍,也累着这孩子受了不少苦楚。 贺令姜心头叹了一口气,她早就说了,与小鬼较什么劲儿呢? 一饮一啄,自有因缘。 这事本就是胡四对不起她母女二人,照小鬼说的去做,化了她心中怨气便是。 可胡四先前偏不听,还硬是要找玄士驱鬼,如今不成,不还是得老老实实搬出院子?且还凭白让小鬼心中怨气徒增几分。 她垂眸瞧着跪在地上的胡四夫妇,道:“这处房子,你既然说要搬了,给阿岁小鬼,那此后宅子便是她的了。” “往日之后,便是她往生不在,这宅子亦是她的,你们一家人也没有再重新搬回来的道理,你可明白?” 胡四连连点头:“小人知晓了。这宅子,以后就是阿岁的。她可放心,我们一家人,从此不会再入此宅半步。”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她手上微抬,示意胡四夫妇起身,而后对着胡四道:“你随我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掌术】【】 两人进了小鬼所在的屋子,她手上结印,墙角暗处微闪,紧接着便现出了小鬼的身形。 “贺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颔首:“小鬼,好久不见。” 她瞧了眼胡四的形容,道:“你这些日子,可是没闲着啊……” “他活该!”瞧见胡四,小鬼眼中便是怨气大涨。 贺令姜上前,揉了揉她小小的脑袋:“稍安勿躁。” () :// /102/102359/29755223.html 第四十七章 结契 “他已经说要搬走,以后再不入这宅子了。如此,你还要跟着他?”贺令姜问道。 小鬼怒气冲冲:“他先前请那些道士们来折腾我,我可没嫌他烦!再说,他如今是搬走了,以后是否真的如他所言,再不入这宅子半步,我可信不过!” 贺令姜无奈叹息,看向胡四道:“你瞧瞧,你如今便是如此说,阿岁小鬼也未必信你了……” 胡四瞧着小鬼一副誓要跟自己到底的模样,心中不由一怵:“阿岁,我发誓,这处宅子当真就留给你了,我以后再不踏进半步,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小鬼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便又将头转过了一旁。 贺令姜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小鬼道:“我知晓你的心思,你是担心自己若是以后往生,不在这处了,他会违背誓言再搬到这处来……” 对于生在此、长在此、又死于此处的小鬼来说,这便是她与阿娘的家。 如今那个传说中死了的阿爷回来了不说,还带着旁的妻儿要来住她的家,她当然不愿。 “但你总不能跟着他,不去投胎了不是?” 贺令姜的话,叫小鬼不由皱紧了小脸:“可我当真是信不过他。” 这人虽是他阿爷,可两人多年不曾见过,如今又阴阳相隔,着实是没什么父女情。 倒是他请了一个又一个道士来,想法子要将自己弄走的丑恶样子,牢牢地印在她心中。 想来在胡四眼中,她也着实可恨得紧。 “那便结契,如何?”贺令姜问她,又回首瞧了瞧立在她身后的胡四。 “结契?” “对。”贺令姜颔首,“你们二人虽是阴阳相隔,但以神魂结契未尝不可。只要立下契书,言明双方约定,这契约自由天道自然来约束。” 寻常所谓天打雷劈,若真违背了诺言,却也未必真的招致雷霆之怒。 否则这世上痴男怨女那般多,动不动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又何曾真见过几个应誓了?老天哪里又忙得过来? 可若以神魂来结契,可就是真的了。 “违了诺言者,那便是真的天打雷劈,做不得假。” “可我若是心愿了结,是要投胎往生去的,贺七娘子所说的神魂之契,可还有约束之力?”小鬼皱眉问道。 贺令姜笑了笑:“自然有法子让它有。” “所谓契约,也就是,他如约离开宅子,他们一家再不入半步。你呢,则不再纠缠于他们一家,待事情了结便老实投胎去。” “以神魂为契,定于天地之间。如此,谁违了此誓,都是要受天地之惩的。” 她瞧了瞧左右的一人一鬼:“你们两个可愿?”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小鬼倒没什么不乐意的。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贺七娘子即便念她年幼有几分怜惜,可不会叫她无底线地闹下去,否则今日也便不会应胡四之请,又到这处来了。 她冷冷地扫了眼胡四,道:行,我听贺七娘子的。要不是他偏偏回来扰我,我才不乐意去纠缠他呢。” 这阿爷,在她与阿娘心中早就是个死人了,他此番回来还倒莫如不曾出现。 贺令姜转向胡四,问道:“你呢?” 除了她,小鬼那双冷飕飕的幽黑眸子也直愣愣地往他这处往来,胡四心中猛地一跳,愁肠百转后才嗫嚅道:“不知……这神魂结契……会不会对活人……有什么不利的地方?” 他这份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只要你依诺行事,便没什么不利的地方。”贺令姜道,“若说这契约与你方才开口许下的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你一旦违背约定,所许下的惩罚必然会应诺便是了。” “可你也不会自讨苦吃,许下诺言却还偏去违背的不是?” 顶着贺令姜还有那小鬼两双冷飕飕的目光,胡四不由咽了口唾沫:“当然……我既立誓,必然会遵守而行……” 如此契约,便是他先前还打着几分别的心思,也不敢再做旁的想法了。 当务之急,还是将阿岁赶紧送走,自己一家人能回到以前那般的平静生活,这才是要事。 贺令姜悠然地收回了目光:“既然如此,那便定契吧。” 她从袖中掏出两张裁好的光洁黄纸,夹在指间一扬,那两张黄纸便轻飘飘地浮到了空中,悬在胡四和小鬼之间。 紧接着,她口中念咒,手上结印,而后双手张开在两人额心一点,便有微光从二人额间隐隐散出,随着掌心合拢,一灰一白的两道微光便渐渐融为一团。 贺令姜手指翻飞而动,而后右手两指并拢,在空中勾勒,随着虚空中隐有字符浮动,那两道光洁的黄纸上也渐渐显出字迹来。 最后一笔落成,黄符之上便是微光一闪。 “胡四,胡阿岁,你二人可认同契书上所言?” 昏暗的屋室中,她的声音幽渺庄穆,仿若从虚空传来。 这神魂之契,也是要由双方心甘情愿才能结成的,心中若存不愿,此契便不成。 小鬼同胡四看着黄符上的字迹,双双点了点头:“认同。” 贺令姜眼中微凝,手上一动,扬起一道风刃割破了胡四的指尖,沁出了一滴鲜血来,而后又在小鬼心口一点,引出半缕魂力。 指尖一拈,那魂力便融入鲜血之中,她紧接着一挥袖,融了魂力的鲜血便一分为二,印入了黄符之中。 顿时,黄符上的字迹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活物一般。 看着眼前情形的胡四,不由屏住了呼吸。 贺令姜双掌分开微扬,那两道写了契言的黄符,便印到二人身上不见了踪迹。 她双手合拢,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好了,契成。” 在那一瞬,胡四连同小鬼仿若觉得自己神魂之中似乎多了一道束缚之力,可再去细查,又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契约既定,胡四一家便匆忙离了宅子,他们的东西前两日便搬走了,如今来,也不过是为了了结与阿岁小鬼的旧事。 如今事了人去,隐于墙角昏暗处的小鬼飘到了门后,透过门缝静静看着胡四一家人匆匆离去的身影,半天也没有吱声。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64303.html 第四十八章 玉坠 小鬼寻回记忆,心结已了,也便心甘情愿地投胎转世去了。 随着贺令姜手上的动作和轻缓的念决声,小鬼的身形消失不见,悬于她腰间的三枚小小金铃铛也“啪”地一声落下。 贺令姜伸手捞回金铃铛,将其缀扣回自己袖中的那串铃铛上,这才出了院子。 木门缓缓合上,她回身瞧着眼前在日落中显得冷清起来的宅院,掏出两张符纸印于门上,而后便转身出了巷子。 聚在一旁窃窃私语的百姓,见状也各自散去。 这一桩奇闻,终究尘埃落定,成为旁人口中的旧事。 贺令姜既得了袁不吝的首肯,自然全力投入到卢氏之案的探查之中。 当初卢正监被弹劾勾结北狄神宫,人证物证俱在,只卢氏之人死撑着不认。后来卢六郎爽快认罪,然而其言行的怪异处,亦让三司诸人对他生了疑虑。 无论是审定卢氏一族谋反,还是以卢六郎陷害为由为其翻案,都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支撑。 于郢都这处,除却那些从卢府搜出来东西,能再查到的着实有限。如想彻查此案,还是要去范阳才可。 裴攸先前已经派了人去查卢六郎在族中之事,昨夜恰巧得到了一些回信。至于旁的消息,还是需要再等一等。 如今他们能做的,也便是一面去找更多的消息,一面试图从卢六郎还有那些赌坊之人口中撬开口子。 只是那卢六郎骨头倒是硬得紧,即便施了刑,他也不肯交代旁的,只将这事揽到自己同卢氏身上。 贺令姜微微抬首,狱卒会意上前一步打开了牢门。 她走到卢六郎一步远的地方,垂首瞧着眼前之人。 他斜斜倚在牢房墙角,蓬着一头凌乱的长发,身上衣衫褴褛不堪,上面还凝着已经干固的血迹。 相较于先前衣着整洁、风姿朗朗的世家郎君的模样,如今的卢六郎,当真是潦倒落魄地很。 贺令姜幽幽叹息:“你瞧瞧,又是何苦呢?” 卢六郎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已经招认了,奈何贺七娘子同三司不信,我又能如何?” “你这话真不真,你我心知肚明,便是三司处的诸位大人,对你如今言语亦是心存疑虑。” 贺令姜眼中满是疑色:“你当真以为自己死咬着卢氏不松口,便能阻我们查清实情?” 卢六郎嗤笑一声:“贺七娘子说什么?卢氏一族与我犯了错处,如今事情既然已经败露,那便该担起其中惩处。这不正是实情?” “我怎瞧着,贺七娘子倒像要为卢氏一族开脱似的?” “那可真是有趣了。”贺令姜凉凉轻笑,“你这个卢氏族人,认定了自己一族都犯了谋反之罪,其罪当诛。倒是我这个外人,觉得卢氏一族或许无辜,想要看看能不能证其无罪……” “你总不会要说,我实则也与神宫沆瀣一气,想要就此包庇与神宫勾结的卢氏吧?” 卢六郎心中一梗,他倒是想如此说,可天下谁人不知,从临川私采铜铁到南诏姚州之战,还有戎曲二州民乱,皆是这贺家的七娘子横插一脚,破了神宫谋算。 若不是她,南方之地的谋算必然水到渠成,这大周,也该推倒了重建。 可惜,可恨! 他闭上眼睛,索性不再说话。 贺令姜眉梢微挑,从袖中掏出一物,手上一松,那物便坠在绳上,在卢六郎眼前微晃。 面前似有东西,卢六郎皱了皱眉头,而后睁开了眼睛。 等他看到眼前之物时,不由浑身一顿。 小小的玉坠,算不得精品,甚至其上还有些瑕疵。可对卢六郎来说,此物当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他十岁之时,阿娘赠与他的生辰之礼。 玉不是什么好玉,可已是阿娘竭尽心力所能得的最好。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六郎,你需记得,即便如今身有不便,也当如美玉,光华内敛,坚韧挺拔。” 那个在家道未曾中落时也曾读过书的阿娘,在想尽法子,去鼓舞那时自卑不堪的他,想去唤起他的向学不屈之心。 他还以为,这玉坠已经丢了,再也寻不着了…… 卢六郎缓缓开口:“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玉坠?” “范阳,卢氏族中。”贺令姜收了玉坠,将其递给卢六郎。 卢六郎伸手接过,语气中还带着几分怅惘:“我还以为,以后不会有机会再见着这玉坠了……” 他十九岁那年,卢正监带着两个儿子从郢都归乡。 去郊外骑马游玩时,卢正监的嫡次子卢九郎惊了马,是他不惧危险,扑上去将人接住。没想到,混乱中却丢了身上缀着的这枚玉坠。 他后来自己去寻过几次,未曾找到也只好作罢。 玉坠虽丢了,可也就是那次机缘,叫卢正监看着了他,将他带到郢都重用起来。 虽则依然不能入仕,可他到底不是只能屈居乡间了。 未成想,如今又有见到了这玉坠。或许当初有人将其捡了去,却未曾归还,机缘巧合下又落入了她的手中。 卢六郎也没问她到底如何得来的,只垂眸瞧着掌心的玉坠。 光华内敛,坚韧挺拔…… 也不知晓,阿娘看到如今的他,是否会骂他、责他呢? 贺令姜瞧着垂眸不语的卢六郎,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恨卢氏,可对?” 因着恨卢氏,所以不惜要将他们整个一族拉下来,与之共沉沦,共担这份谋反之罪。 毕竟,若只是卢六郎一人勾结北狄、神宫,他是旁支,卢氏一族虽然免不了要受牵扯,可罪不至死,除了出些钱财丢些官外,世族地位并不会受到太大影响,族中血脉也能尽数保存。 但若是卢正监还有卢氏族长皆参与其间,那么整个卢氏一族便免不了抄家灭族的结果,卢氏直系怕是要尽数毁了。 卢六郎眼中微深,抬头望向贺令姜,眸中微眯:“你去查我了?” 而且,她知晓的怕是不少。毕竟这么些年,连卢正监都不曾疑过,他会对卢氏心存一份恨意。 贺令姜无奈耸耸肩:“我若想让你开口,不去查你怕也是说不过去吧?”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73710.html 第四十九章 推翻 她先前便知晓,卢六郎是范阳卢氏的旁支子弟。只是对其生平境遇并不算知悉,如今叫人细细查来,不得不叹谓,卢六郎能凭几身到如今地步,确实不易。 他幼年丧父,只一位寡母拉扯着他长大。本就是旁支出身,再加上家中没了顶梁柱,这孤儿寡母的自然没少受欺辱。 所幸,他的母亲是一位坚韧能吃苦的女子,两人过得虽苦,却倒也安稳。只一心念着,有朝一日能凭借自己的才能,出人头地。 只可惜,卢六郎十岁之时,与族中的小郎君们一道玩耍,却被卢氏族长之子一把从假山上推倒,跌了下去,由此跌坏了一条腿脚,从此留下痼疾。 大周取士,身有痼疾者是不可取的。这便意味着,卢六郎的科举之路就这么毁了。 在读书一道上颇有天赋的卢六郎自然悲愤不已。 更可恨的是,卢氏族中为了维护族长之子,将这件事便这么掩下,只道是他自己不小心,从假山之上跌下来的。 这族学,他也便去不得了。 不管那卢氏族长之子是有意还是无意,恨意,就这么悄悄埋下。 卢六郎虽已留下脚疾,但他的母亲却未放弃让他读书求学的心思。 虽不能科举求仕,然读书明理亦是人生大事。 为着求族中让他能继续求学,她想尽法子去讨好嫡支那些人。 彼时,卢氏嫡支中有老夫人生了急病,急需一味药草,遍寻药铺而不得。卢六郎之母便冒着大雨去山中采药,结果却不小心跌下山崖没了性命。 人们找到她时,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根药草。 一根药草,一条人命,确实换来了卢六郎再去求学的机会。 许是可怜他跛了脚,又没了母亲,卢氏嫡支竟然大发慈悲,允了他再进族学不说,后来甚至让他跟着嫡支的郎君们一道读书。 卢六郎“呵”了一声,冷笑道:“他们当真是心善……” 他抬头目光凉凉地瞧向贺令姜:“贺七娘子,你说,对着这样的卢氏族人,若是你,又该是何种心思呢?” 贺令姜默了默,没有回他。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非卢六郎,也并未经历过卢六郎之痛,即便她去说来,一切也不过是空谈罢了。 “只是,卢氏族中也并非全部都是对不起你的人不是?”贺令姜道,“若说是范阳嫡支的人,毁了你的人生,可一直在郢都的卢正监一家人,却未曾对不起你。” “卢正监他甚至还拉了你一把,带你入郢都,甚至在少府监做事。如今的你虽未入仕,却也有实权,能得旁人几分敬重。” 贺令姜顿了顿,又继续道:“而且据我所知,自你入郢都来,卢正监一家都可未曾将你当作外人看待。” 卢六郎不屑地嗤笑一声:“贺七娘子该知晓,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能在卢氏诸多同龄人中得卢介汝另眼相待,靠得可不是他的善心。” 他说的这事,贺令姜自然也知道。 卢六郎便是在混乱之中,以身相接救了卢正监坠马的嫡次子,这才机缘巧合下入了卢正监的眼。 他能得重用,是以性命谋来的。 可说到底,卢正监一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贺令姜无奈地摇摇头:“你心中忿忿,怨人不公。可你是否想过,若仅因往日卢氏嫡支之中对你之过,便要拉着整个卢氏一族陪葬,这种行为,对那些无辜的族人来说,何尝又不是另一种不公呢?” “视你如子的卢夫人,视你如兄的卢四娘,还有卢氏族中那些咿呀稚儿……他们做过何事,又是何等无辜?” 卢六郎面上的讥笑猛然一僵,而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贺七娘子当真是能言善道。” 她的话,几要引出他心中的愧疚来。 可世上本就无两全之事。 他要毁了这嫡支高高在上,旁支草芥苦苦挣扎的所谓世族,总是免不了一些无辜之人的牺牲。 既然,曾经的他遭受了那么多不公,那么这些嫡支贵主、旁支草芥又为何不能同他一般,也尝一尝这其间苦楚呢? 贺令姜见他眼中神色渐渐露了几分疯狂之色,心下叹息:“我知你不会轻易改口。可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些事情查出来,你对卢氏一族之恨便是有据可循,你先前对卢氏的那些指证,便更加站不住脚。” “那些从卢府当中搜出来的,证实卢氏勾结北狄神宫的证据,也要打个问号。要不了多久,卢氏有罪亦或无辜终会大白于天下。” 他如今的一味坚持,除了拖着卢氏在牢中多受些苦楚外,并无什么意义。 卢六郎冷冷地将脸转到一旁,对她的话只状若未闻。 他既然铁了心不改说辞,贺令姜也不再勉强,而是转而问道:“你和卢氏的事,我不多问了。只我好奇得紧,你与神宫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垂眸瞧了瞧卢六郎缩在衣袍下的右脚,道:“我搜了些你的文章出来,经世之论虽则可用,却也颇多偏激愤懑。你可是因着朝廷取士之策,对朝廷多有不满?” 卢六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脚,冷笑一声:“贺七娘子倒是厉害,竟然将我先前的戏作都找出了。” 这个他倒没有否认,他对大周确实颇多不满,否则也不会如此认同神宫,跟着神宫一道做事。 “朝廷取士,当重才能。可大周呢,身有痼疾不取,面容有瑕不用。多少身有才华之人,却因或天生或后天之故,而不得任用,就此郁闷一生?” 他伸出自己的右脚:“贺七娘子,你瞧瞧,我这右脚虽有小跛,可是否影响我写字读书,是否影响思考论策,是否影响治国安民?我甚而能习得武艺,护佑自己性命……” “可就是因着这小小的后天之疾,我空有抱负,也只能蹉跎一生,在旁人手下做事,依靠别人垂怜而生,做一个旁人眼中的可怜人。” 他呵呵一笑:“我可怜吗?不,不,可怜的不是我,只是这朝廷无道,硬是让我可怜可叹!” “既如此,这般的朝廷,倒不如推翻了重建!”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83988.html 第五十章 势力 看着卢六郎眼中的疯狂之色,她心下了然,怪不得他偏要与神宫一道合作,勾结外敌了。 意外致疾,本就是命运与他的莫大不公,因着这,他又一身才华抱负无从施展。这人,可不就是渐渐偏执愤懑起来? 世族不善,那便叫他们失了依凭,叫高高在上人跌入泥沼,看他们哭嚎喊冤。 朝廷不公,那便推翻了重建,叫那些踌躇蹉跎之人,也得以施展。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若是旧朝腐朽欲坠,新朝便推了旧朝统治,在废墟之上另建新政。同样,若是这新朝也逐渐腐朽不堪,亦免不了赴前朝旧路。 这是亘古不变的循环,哪朝哪代都无法避免。 贺令姜明白他的想法,亦知晓其中道理,然而她对卢六郎的做法却并不认同。 朝代更迭是天道自然,可亦有时机之说。 “统治要凭民心,王朝亦有气运。”贺令姜道,“大周方成立五十载,不足虽有,却还算得上是一个蒸蒸日上、生机勃勃的王朝,远没到颓败将倾之地。” 卢六郎冷笑一声道:“贺七娘子心向大周,自然一心护佑大周。何时是时机,何时气运将尽,也不过是任由你们这些玄士粉饰评说,我多言亦是无益。” 他心有怨愤,自然不信自己的话,贺令姜轻轻摇头:“大周取士,确实有不足之处,可你得承认,如今较之前朝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境况已然好了许多不是?” “也是这样的大周,结束了前朝末年的混乱动荡,免了天下百姓战乱流离,护佑了一份安稳。” “你瞧瞧如今这大周境内,虽隐有内忧外患,但食有粮,居有所,民有衣,功有赏,罪有罚。赋税不重,境内太平。这是多少百姓所求?” 贺令姜提到他方才的话头:“你问何为气运?我现下答你,气运不是你我说了算,亦非玄士所能决,民心所向便是气运。” 这大周能不能立得住,瞧得亦是民心。 这一点,便是卢六郎,也否认不得,他垂下双眼不再言语。 贺令姜垂眸瞧着面前的卢六郎,他一脸默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古至今,这世上何曾有过哪朝哪代是完美无缺的?若是因着有一两点不满,便要推翻了重建,哪朝哪代能立世良久?” “要知晓,这废墟之下,新朝之上,皆是血泪和人命。覆灭兴起,苦的都是天下百姓。” 她静静瞧着卢六郎,问道:“若是凭着你的想法,掀翻了重建,你当真觉得那神宫能叫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 “不提东夷,北狄、西蕃蠢蠢欲动,南诏也并不安分。乱了大周,你觉得那神宫不会叫天下反而陷入一片动荡之中?” “届时,战火纷飞、流离失所是你所愿?” 她这一句,掷地有声,仿若叩在卢六郎的心弦。 是呀,如今神宫所为,何曾顾惜过天下百姓?便是他这个为神宫出谋出力之人,没了用处,也不过是惨遭灭口,亦或陷于囹圄之中的下场罢了。 卢六郎眼中微闪,缩了缩自己衣袍下的脚,未曾说话。 贺令姜蹲下身子,瞧着他继续道:“一个王朝,一个政权,难免有各种各样的不足。” “你也读过不少书册,新政也好、变法也罢,都是前人所为的兴国富民之策,他们秉承智者人心,只为让自己所处的王朝更加延绵昌盛,让百姓们更加安居乐业。” “各人皆有自己的理想之国。有人对现状不满,愤愤抱怨,有人会走了极端,索性不管不顾将现有的打破了重建,可亦有人会在现实中去努力改变,打造自己向往的王朝。” “你呢,卢六,你是哪种人?” 轻轻的一问,却重逾千斤,卢六郎的心不由一颤。 是呀,他只想着不满了便推了便是,可却未曾想过,那想象中新的王朝,当真如他所愿。 神宫之举,确实给大周带来了种种隐患,亦揭出了大周朝廷官场的不少问题。 可如今瞧来,整个大周境内,还算得太平,且大周亦不缺能人。 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如贺令姜所言,大周或许当真气数未尽。 卢六郎颓然地垂下头:“你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从我口中知晓神宫之事罢了。我所知有限,能告知与你的,不过些许。” 贺令姜心中一松,他愿意松口,那便是好事。 “我不问你卢氏之事,只谈神宫。” 卢氏是他心中所恨,他不愿改口。且前有武德司搜出实证,即便他如今开口道卢氏无辜,三司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了卢氏,必然要拿到实证,才能洗刷起冤屈。 但神宫不同,那神功要杀他灭口,便是卢六郎觉着与其志向相投,到如今心中也难免怨恨,更何况,这神宫之举推敲起来,亦没吹嘘的那般义正言辞。 卢六郎知晓的东西确实不多,对神宫在郢都各处的据点并不清楚,那赌坊还是他自己寻来的。 然而从他零零碎碎的话头中,贺令姜还是推测出了几分神宫在范阳之地的布局。 当初神宫私售铁器至北狄,他曾回过范阳一趟,助神宫运送铁器。 可如今就贺令姜所猜,范阳卢氏当是并未插手此事。 若是这猜想为真,那么仅凭卢六郎一人,即便他在卢正监面前颇受重用,又如何能支使得动范阳卢氏之人为这等险要之事开道? 更何况,从范阳到北狄,是要过北境之地的,由镇北军把守着,不是世族之中随便来个人说几句话便能轻易过去的。 范阳卢氏在镇北军中有人脉,若是卢六郎能支使得动,自然算他厉害。可先前裴攸也派人查了卢氏在军中的人,并无不清白之处。 卢六郎能帮着神宫,将铁器运过北境,除了靠卢氏之外,那便是神宫另外经营的势力了。 贺令姜眼中微深:“不提卢氏,神宫在范阳亦或镇北军中,还有旁的势力.......” 且瞧他们如今硬是要将卢氏拉下水的劲头,这股势力,怕是与世族之争脱不了干系。 一地望族,总归有高有低。 卢氏兴,那么范阳便以卢氏为尊。可若卢氏亡,这范阳便揽入他姓囊中了。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792291.html 第五十一章 杨氏 贺令姜开口问道:“不知帮神宫运物的势力,到底是范阳哪家?” 卢六郎也不成想自己几句话,就叫她推出这么多东西来。 他嘴巴一闭,却不肯再言了。 帮神宫私运铁器这事,他一人做不了,然而神宫偏叫他去范阳一趟参与其中,为的便是借着他卢氏人的身份,将卢家放在前面。 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周先查的亦是卢氏,可随时将它推出来挡灾,背后的势力却能安然无恙。 一个想借卢氏扶持背后的势力,一个对卢氏一族早就恨意难平,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只如今,贺令姜偏生了疑心,要追问到底。 贺令姜瞧他一副不愿再深谈的模样,不由疑惑:“都到如今地步了,你再闭口不言又有何用?” “范阳之地,能在军中有人且还说的上话的,不过就那么两三家。” 她想了想贺相山给她的世家册子上的资料,缓缓开口道:“除却卢氏之外,便是李氏、杨氏了……” 果然,在提及杨氏之时,卢六郎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微跳。 贺令姜悠悠地笑了:“杨氏?” 这杨氏,在大周诸多世族之中,亦排得上名号,只是不如卢氏那般属名门望族,只能说是个二流世家。 据她所知,杨氏与卢氏私下颇有不合,因着范阳之地的利益之争,还生了不少龃龉。 可奇怪的是,近几年来,卢氏这般大族却偏偏争不过杨氏,好几次都叫它占了上风,便是那军中职位之争,卢氏之人都莫名其妙地出了差错,叫杨氏谋了去。 小小杨氏,哪里来的能力,竟能屡居望族卢氏之上? 可是,若有神宫在一旁扶持,那便不一样了。 卢氏倒下,旁的世族自然能一哄而上,将其势力瓜分殆尽,这杨氏怕是冲得最快。 这种结果,对卢六郎来说可谓大快人心,对神宫来说自然亦是乐见其成。 卢六郎垂下眼眸:“贺七娘子既有猜测,还问我作甚?” 问他,当然不是要个确切的答案,贺令姜只是想瞧瞧他的反应罢了。 弄清这些,她心头疑惑便解了大半,余下的便是只待查证。 她出了牢房,向外走去。 裴攸此时也刚审过赌坊那些人,两人正巧碰了个正着,贺令姜便将先前从卢六郎口中得来的东西以及自己的猜想告知与他。 “杨氏?”裴攸微微蹙眉。 范阳杨氏并未有人在郢都任职,然而北境军中确实有杨氏族人在。 他记得……似乎是担任护狄校尉和执戟长。 护狄校尉这官职算不得大,然而职权却不少,主要负责巡行理事,监视狄人动向,保护往来交通,警备边境,同时还兼有管理屯田的职责。 至于执戟长,官阶更小,只是掌管城门的军中小吏。 可若是真是杨氏,靠着这两层关系,他们想要暗中助神宫将铁器运到北狄去,不算难事。 三司先前之所以将目光放到卢氏身上,便是因着当时运东西的人,后面查出来竟与卢氏有牵扯,且卢氏有人确实在军中任职,有能力也有机会去做这些事。 然而照着阿姮方才所言,这些人也只是放出来的烟雾罢了,真正在后头谋划运作此事的,实则是杨氏才对。 他双眸微眯,这杨氏,藏得倒是深。不显山不露水的,便将东西私运了出去,且还顺手扯了卢氏来背锅。 若不是阿姮先前觉出卢六郎身上有点不对劲,两人暗查了下去,怕是就要让他们得逞了。 先是卢氏,如今又扯到了杨氏身上,范阳之地还有北境军中怕是都要彻查一番。 北境是镇北一族的地盘,这事,三司不方便去做,裴攸亦不会让他们插手。 若想趁着这机会将北地肃清一遍,自然是由镇北王或者裴攸亲自出手。 他停下脚步,侧首看向身旁的贺令姜:“阿姮,我得回趟北境了。” 这个决定在贺令姜意料之内,先前提到杨氏之时,她便料到这事怕是还得裴攸亲自去做。 只是,卢氏和杨氏尚好说,毕竟是扎根在范阳的世族,跑也跑不了,他们雷霆出手,便能肃清。 可叫人头疼的,还是神宫。 神宫之人,向来都是蛰伏不出,如今便是她怀疑他们扶持杨氏私通北狄,却也不知神宫在北地的据点到底在何处。 她想到自己先前在荒原之上的际遇,那使巫的老妪,腰间却佩着女宿的令牌。 北境、荒人部落、甚至北狄境内,怕是都可能有神宫踪迹吧? 她眸光一深,而后开口道:“我与你同去。” “你也要一道?”裴攸一愣。 阿姮新入不缘司不久,且似乎是为了叫皇帝放心,贺氏有意与他拉开距离。便是这些日子他们同查卢氏之案,除非必须,她也甚少在明面上与自己往来。 他本以为,对着北境这处的事,阿姮是要避开的。 贺令姜点点头,道:“北境之事,牵扯卢扬两族,却并非只是世族亦或军政官场之事,背后和那神宫脱不了干系。” “你查你的,只管肃清军中,整顿官场还有范阳之地的世族便是。我呢……”她清浅一笑,“我是不缘司的人,自是要揪出神宫余孽。” “同是为圣人分忧,你我也算殊途同归了。” 裴攸不由好笑:“你现下不担心与我走得太近,又惹了圣人疑心了?” “怕——”贺令姜拖长声音道,“我当然怕。可是,我更想揪出那躲在北境之地的神宫啊……” 毕竟,她便是在北境荒原之上被人夺了身躯,落得个寄魂他人之躯的下场。 纵然自己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可始作俑者却还各个都好生生地活着,一个摇身一变成了大周公主,一个在北境怕是亦过得逍遥自在。 恨吧,倒说不上,只她们还这般好端端地,这当真叫人意难平呀…… 永穆公主嘛,她现下不能拿她如何,可那些神宫余孽,害她不说更是四处动摇大周国本,她却是要见一个灭一个的。 裴攸知晓她的心结,心中轻轻叹息,而后轻声道:“我知道了。此行我定然全力助你,誓将北境神宫余孽铲除殆尽。” 此后这北境之内,必然再无神宫,再无敢谋算迫害阿姮之人!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01832.html 第五十二章 意中 虽说贺令姜也要往北境去,可为了不叫皇帝多生疑心,徒自给贺家找麻烦。这事,自然不能由她提。 裴攸到了第二日便进了一趟宫,将卢六郎所说的事情以及在范阳调查所得整理成册,呈给了皇帝。 看着那赫然写的“杨氏”二字还有裴攸对北境神宫势力的猜测,皇帝面上不由一寒。 “这神宫不仅在南方折腾了那么多,如今瞧来,竟是在北地还多与世家勾结,甚而将手伸进了军中?” 裴攸躬身一礼,而后回道:“此事虽只是臣等猜测,但根据如今所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圣人应当还记得,先前说北境荒人部落的动乱便极有可能与神宫有关吧?” 皇帝双眸一眯,这事他当然记得,当初甚而还牵扯到了永穆身上。 如不是永穆身上实在查不到什么不对,才叫他歇了猜疑的心思,他是不会这般轻松就叫人进不缘司的。 裴攸继续道:“荒人部落那场动乱,到底是否是神宫之人所为,到现下虽不能完全确定。可臣也派人到荒人部落中去探查过,那处隐有神宫之人活动的痕迹。” “臣猜测着,北地怕是也有神宫巢穴在,以谋趁机生事。” 听闻这话,皇帝面上寒意更甚。 先前那神宫邪道在南方折腾出来的事情,已然就够人头疼的了。 私采铜铁、私售铁器、掀起民乱还有联合南诏侵入大周边地,个个都是要动摇大周国本的事。 若是在北地再来这么一招,那便更要糟糕。 先不说还未完全王化的荒人部落,北狄可不像南诏那般好对付。届时,即便有镇北军在,大周北方也怕要陷入动荡之中。 他眼中一深,道:“神宫余孽不可姑息。你此去,除了查清卢杨二族之事外,亦要想法子将神宫余孽揪出来才是。” “是。”裴攸躬身应道,只是面上却不觉流露出几分难色。 皇帝看他这幅模样,心下了然。 凭着镇北军的势力去查难卢杨二族倒不难,但那神宫,许是有许多奇异手段,不是一般将士能应对的。 若是碰上玄术上的事,还是要通晓这些的玄士们去处理才行。 “术业有专攻,叫你们去处理神宫这些事,是有些为难。”他摆了摆手,“我会着不缘司去处理此事。” “只这两件事本就是连到一处的,你们也要莫分得太清,还需互相协助才是。” 裴攸这才松了一口气:“是。” 不缘司……皇帝蹙眉深思,到如今,不缘司中与神宫之人打交道最多的,便是贺令姜了。 临川也好,姚州戎曲二州也罢,整个南方的神宫势力几乎都是叫她一人给掀翻的。 倒也不全然是…… 他记得,揪出那戎曲二州的神宫余孽时,裴攸是同她一道的。 皇帝又想到了临川私采铜铁的案子,还有刚查出来的卢六郎这事。 这两人倒是联手办过不少事。 他心头微转,看向垂手立于下首的裴攸:“贺家七娘子你知晓的,她如今就在不缘司中做事,你怎么瞧?” “贺七娘子?”裴攸微微皱眉,回道,“臣与她之前在临川之时便见过,当时查那私采之案,还得亏有了贺七娘子相助。到后来,臣顺着线索查到南诏时,亦恰好遇着了去探查此案的贺七娘子。” “从臣与她联手办过的几个案子来看,贺七娘子处事确实机敏周全,一手玄术亦是让人心服,是对付神宫的好手。圣人选了她入不缘司,可谓是慧眼识珠。” 皇帝不由挑眉:“就这么多?” 裴攸想了想,点头:“除却这几个案子偶有合作,臣与贺七娘子接触不算多,了解得也便只有这么多了……” “这贺七娘子正是及笄之年,又是一副好容貌,你就想着多关注着些?”皇帝朝他看过去,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打量。 裴攸眉心轻蹙,摇摇头道:“那些臣倒不曾注意。贺七娘子使得一手好玄术,与其年龄容貌如何又有何干?世人若只觉其年纪轻,便要将人瞧轻,那可要不得……” 皇帝不由失笑,合着这还是叫他莫要如世人一般以貌取人了? 他心中暗自摇头,看来,是他多想了。 眼前的裴攸提到那七,全然一副同道的推崇,却未曾见男女情谊,可见当真是只止于公事,并无旁的心思。 若是如此,他们二人先前便联手办过神宫的案子,如今若能再同理此事,应当也能很快将北地神宫余孽拔除。 他记得袁不吝已经将卢氏牵扯到的神宫之事交给贺七了,且还赐了她玄鹤令。 既如此,此事继续交由她办,当再合适不过。 有了决断,他眼中一转,便又瞧到了眼前的少年人身上。 十八九的年纪,身姿高挑挺拔,一张脸亦是俊美无铸,背后还有那赫赫有名的数十万镇北军,他心中不由就想到旁处去了。 永乐已经十六七了,也要该出嫁了…… 想到此处,皇帝面上牵起一个笑,瞧着裴攸道:“你父王可曾为你定下亲事?” 裴攸心中一跳,而后拱手老老实实回答:“回圣人,并未。” 那感情好。 皇帝正想开口,便听面前的少年人又接着道:“臣心中已有意中人。父王他知晓此事,自然不好再为我另订亲事。” 要出口的话头到舌尖滚了一圈,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皇帝顿了顿,方继续问道:“既有意中人,你父王也不反对,为何不索性定下婚事呢?” 裴攸微微垂下头,向来持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少年人之色,赧然道:“臣虽有意中人,可她却还未曾应允我。臣不愿勉强与她,只想着慢慢来……” “不只是哪家娘子,竟还有看不上镇北王世子的?”皇帝挑眉,好奇问道。 天下郎君,论家世地位,论容貌才干,能与镇北王世子比肩的可是难觅的很。便是他,都动了要与镇北一族结亲的心思。 这是哪家的娘子,竟连镇北王世子都瞧不上? 裴攸摇摇头:“臣不想与她压力,还望陛下允臣不说。” “你呀……”皇帝不由无奈笑道,“朕倒不知,你还是个痴情温柔的种子。行行行,不说便不说罢了。等你哪日磨得你那意中人答应了,朕说不得还能为你赐个婚。” 裴攸冷着的一张面孔,微微爬上一丝红晕,而后拱手一礼:“多谢圣人。”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少年人的心思情意呀……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20429.html 第五十三章 出发 贺令姜此时正在安排离开郢都之后的事宜。 赌场里的那几人,乃是神宫的杀手无疑。 做杀手的,一个是不将旁人的性命当做一回事,另一个便是连自己的命也不当做一回事。 裴攸费了一番心思,才撬开了一个赌坊伙计的嘴,只可惜,他知晓的也都是些零碎之事,涉及到神宫机要的,却是一概不知。 三司处昨日便派人去查抄了那伙计提到的地方,无奈那处已然人去楼空。 至于赌坊老板,骨头更是硬得紧,到如今都咬牙不曾开口。 身为杀手,他们在郢都到底接过什么任务,又到底对哪些人下过手,这些定然都是要查清的。 循着神宫下手的目标,说不得也能反推出一些线索。 如今贺令姜要同裴攸往北狄去,而郢都这处留下的人手,便是继续审问赌坊那些人,并去查一查近年来横死之人的宗卷,看看能不能找出关系来。 她这处方与贺相山说了自己想法,不缘司便来人请她了,说是袁掌司有事交代。 贺令姜心下了然。 果然,袁不吝要交代的,便是派她随镇北王世子裴攸到北地去,彻查神宫,揪出北地神宫余孽。 “这是圣人方秘密交代下来的,除了三司处几位负责此案的主审,旁人如今并不知晓。你与裴世子此去也尽量低调些,以免人还未至便打草惊蛇了。” 贺令姜面上一肃拱手应道:“诺,属下听令。” 袁不吝看着眼前肃然应是的人,叮嘱道:“万事当心些。若是真有神宫在那作祟,北地一行怕是凶险得紧。” “我派几名通晓玄术的好手协助你。你身上带着玄鹤令,若有旁的所需,可叫当地玄门宫观相助。” “多谢掌司。”贺令姜垂首谢道。 袁不吝摆了摆手,对着外头扬声吩咐了一声,不多时,便有几名玄士走了进来。 这些人,她并不陌生,以往做事时,贺令姜与他们也有过交集,还算能说的上话。 几人走上前后,先冲着袁不吝行了一礼,之后便垂手而立,听袁不吝吩咐。 “一直以来,神宫意图乱我大周,猖獗已久。无奈神宫之人狡诈,蛰伏暗处谋事,叫我们无从下手。” “现下圣人发下密令,要派令姜往北地去,揪出北地神宫余孽。独木难成林,若想肃清神宫,咱们不缘司自然得拧成一股绳。” “从临川到郢都,令姜在对付神宫之事上所做的贡献,大家伙也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你们便跟着她同往北地,协力将神宫邪道铲除。本掌司已赐了玄鹤令给她,此行一切事宜,皆听她指挥!” 掌司竟赐了玄鹤令给贺七娘子?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晓对着这天赋惊人的贺七娘子,掌司甚是看重,不成想,竟到了这种地步。 然而掌司说的亦是有理,说到对付神宫之事上,整个不缘司也找不出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几人相视一眼,而后垂首齐声应道:“是!属下遵掌司之令。” 贺令姜瞧着几人神色,心知他们虽是秉从掌司之命跟着她做事,然而心下服不服气却是未必。 毕竟,她再是天纵奇才,入不缘司却没多久。 刚进去便被袁不吝瞧中,留在身边做事不说,如今还赐了她玄鹤令,这些不缘司的老人都要听她指挥。 这些人嘴上不说什么,可心下却不一定认同她。虽不至于给她使绊子,可届时若是有了分歧,亦是不利于行事。 袁不吝抬手,示意贺令姜上前。 她知晓他的意思,上前几步,立到了几人面前:“诸位同僚,匡扶社稷,护佑百姓乃玄士之任。北地一行,许是危险重重。然,你我既入不缘司,便有为国为民效力之心。” “贺七不才,得诸位相助,在此便先行谢过各位了。”说着,她朝着几人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玄门之礼。 几人见状,连忙回礼道:“不敢不敢。” 贺令姜直起身子,又肃容道,“为国为民,这一谢,诸位自然当得。只不过我贺七做事有自己的准则,诸位既随我做事,还望一切配合与我,以免中途出了不必要的分歧,辜负掌司和圣人所托。” 几人心下一凛,这是立威来了。 先软后硬,不卑不亢,这贺七的心计处事,便他们也不得不佩服。 他们放下姿态躬身一礼:“贺七娘子放心,北地一行,吾等定然谨遵贺七娘子之令。” 贺令姜手上微拂,一股柔和之力将几人躬下的身子托起:“有劳诸位了。” 袁不吝心中暗自点头,又吩咐了几人几句,这才让人退了下去。 既然要往北地去,自然越快越好。 贺令姜回府后禀过贺相山后,便着人去收拾行李去了。 她此番出行,只带了裴攸青竹另并着两名府中精挑出来的好手,只道要出去一段时间办事,却未曾说去往何处去。 阿满虽跟着她学了大半年玄术了,然而,毕竟也还只是堪堪入门,便同琼枝一道留在府中看院子了。 她那院中还有个婢女甚是可疑,可不是要盯紧着些,至少这些时日不能让她寻到机会往外传消息去。 等到第二日天还未亮,贺令姜便带人出了府。 贺相山站在门前送她,瞧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暗暗叹息,也不知令姜八月可能回来。 贺府今年的两桩喜事,一个是贺云楚的婚事,一个便是贺令姜与贺云嘉二人的及笄礼,皆在八月。 若是到了及笄时,令姜却还在外头,宋氏怕是要免不了一番唠叨。 毕竟,有谁家的小娘子在办及笄礼的时候,自己却不在的? 可自她答应入不缘司,这贺家的七娘子也便不能再如他以往所许的那般,只安心做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了…… 私售铁器的案子,先是牵出卢氏私通北狄神宫,如今又扯出了个杨氏,还有那北境军中诸多事情。 令姜这一去,怕是不太平啊。 便是他先前叮嘱过要低调些,令姜却还是去了次长公主府的宴席,便揪出了个卢六郎还有神宫赌坊。 这样的令姜,光芒又怎么掩得住? 贺相山眼中微深,安于贺家七娘子的位置,对如今的她来说,到底是护佑还是束缚了呢? 他长叹一声,这才转身回了府中。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20430.html 第五十四章 作祟 贺令姜一行人日夜兼程,用了五六日方赶到范阳郡境内。而后便换了车马,乔装作途经此地的商队。 范阳是往北境去的必经之地,时有商队由此而过,短则停留一两日稍作歇息,长则留个一两个月收购或售卖货物,这些都不足为奇。 瞧着近在眼前的范阳城,贺峥扯了扯手中的缰绳,让拉着车的马儿放缓了脚步。 “七娘子,就要到范阳城门处了。” 贺令姜低声应了一声:“往前吧。” 贺峥扬了扬手中的鞭子,马车便缓缓向城门前行去。 过了城门处的检验,一行人绕过城内大道,转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中,在一处宅子前停了下来。 这处宅子,还是裴攸在前两年购下的,只为了方便手下们去各处查探消息暂居。 旁人不知这是他的宅子,只当这是一位外地商贾名下的。 宅子并不大,然而住他们这些人也是足够了,总比住在客栈之中要方便许多。 一行人进了宅子,便有身着暗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上前朝着裴攸一礼:“世子。” 裴攸点点头:“前几日飞鸽传信与你们,可查到了杨氏的什么消息了?” 手下人连忙将近日所得一一禀给裴攸。 他们先前的目光,主要放在了卢氏和卢六郎身上,未曾留意过杨氏。 然而如今这一查,却发现这杨氏果真不简单。 短短十来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爬到如今在范阳境内不过比卢氏相逊几分的地位,虽是二流,可已然是不可小觑。 这个过程,自然少不了动些肮脏手段。 只关于杨氏与神宫勾结之事,他们探查的时日较短,如今还未搜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裴攸听完他们的禀报,不禁凝眉陷入了沉思。 世家大族之中,族人众多,那么容易出纰漏的地方也便多起来了。 如杨氏这般崛起迅速的家族,其中有问题之处,必然不在少数。可依着目前查到的这些,也只能揪住几个杨氏子弟而已,很难将杨氏一族都定罪。 他们要如何顺着杨氏,将背后的神宫揪出来? 裴攸挥挥手,示意手下人暂且退下,而后转头望向一旁的贺令姜,她如今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七娘子,关于这杨氏,你有何想法?” 贺令姜微微凝眉:“杨氏勾结神宫,到如今也只是猜测,还缺实证。现下能查到的,也就是杨氏起家不算清白,也没法子将杨氏都整个关到牢里去。” “我们自然可以直接捉了杨氏几个当家人来审,可他们配不配合便要另说了。若是什么都还没审出来,那处神宫之人又得了消息,你我这次可便是又扑了个空了……” “是呀。”裴攸叹了口气,因着这,他虽已传书至北境军中,却也只是让人盯着杨氏在军中的人,并未立时动手扣下。 贺令姜将方才听到的消息在心中转了一圈,而后开口道:“与其想法子扣下杨氏让他交代神宫出来,不如让他自己将人送到我们面前如何?” “哦?”裴攸挑眉,“贺七娘子有何妙计?” 厅中坐着的玄士们也不由朝她看来。 贺令姜笑了笑,开口将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来。 裴攸还未曾说什么,几个玄士一听便连连摇头,这等装神弄鬼的法子,他们身为玄门正统,怎好去做? 瞧着他们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贺令姜眉梢微扬:“诸位莫非还有旁的法子不成?” 几人摇头,可叫他们不缘司出身的玄门高手去做这事,总归是有失身份的。 “既然如此,又为何不一试?”贺令姜坐直了身子,幽幽道:“身为玄士,诸位当知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的道理。各位到底是自恃身份而不愿为,还是说另有旁的心思呢?” 说好了,他们此行一切皆听贺七娘子之令的。 众人心中一凛,而后道:“是我等愚昧了,那便依贺七娘子所言试试吧。” 这法子虽然不大光明正大,可对着杨氏这等身上背着不少无辜性命的人家,又何必处处遵循世俗准则? 又是一个晴日,杨氏家主起身练过一套拳法后,便在自己屋中用膳。然而,饭还未下肚,便有仆人匆匆地奔进来。 “家主,不好了!不好了!” 他顿时面上一寒,“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筷子:“大清早的,你这是在触谁眉头?” 仆人跪下身子,一张脸欲哭无泪,这还真是触霉头,家主听罢怕不是要盛怒。 “禀家主,咱们杨氏祖坟旁种着的几株青柏突然无故裂开了,裂口处还渗着血迹往下流,骇人得紧……” “什么?”杨氏家主杨立眉头一竖,不敢置信地大声喝道。 仆人只好又硬着头皮将话头再说一遍,然而他话语未完,一只瓷杯便迎面而来,直直地砸到了他的额间。 “哎呦……”他不由捂着额头,跌坐一旁。 手上有黏腻的液体滑下,他伸到眼前一看,红艳艳的,是血…… 然而见家主一双眼睛怒目而视着自己,仆人只好连忙将接下去的痛呼咽了下去。 他就说,这真是要触霉头了。 杨氏祖坟旁的几株青柏已经有近百年的年头了。 这些年,杨氏从不入流的小家族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人家,旁人都说是杨氏祖坟旁的那几株青柏种的好,能护佑杨氏愈发昌盛。 可如今,这几株青柏竟然无故裂开了…… 那可是杨氏气运将尽? 仆人这处心中暗自揣测,杨立那处也逐渐冷静下来,将此事在心中转了几转。 “那青柏裂口你们可查看了?可是有人故意坏我杨氏风水?” 仆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查了,只那裂口并非人为,倒像是雷劈所致。可昨夜是晴天,并未出现雷电……还有那留下的血迹也非禽兽人类之血,触之犹有余温……” 如此诡异? 既然非人力所为,那便是妖邪作祟…… “这事有多少人知晓?”杨立寒声问道。 仆人放下自己捂着额头的手,垂首回道:“旁边庄子上的人都知晓了,如今正议论纷纷……” 这议论些什么,他没说出口,但想也没什么好话。 杨立“噌”地一下站直了身子:“走!随我去瞧瞧。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妖邪,敢在我杨家祖坟上作祟!”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29195.html 第五十五章 怪梦 杨立带着人赶到时,便见周围庄子上的人涌了不少到这处来,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他快步上前,果见那几棵郁郁葱葱的青柏已然一副被雷劈中的模样,上面还有未曾凝固的血迹正缓缓流下。 亲眼见着此景,杨立脑中不由一懵。 都说这几株青柏种得好,带着他们杨家愈发昌盛。 可杨氏如何起来的,他作为家主自然再清楚不过。若真是靠着这几株青柏,杨氏前几十年也不至于一直那般落魄。 杨氏祖坟这处的风水原算不得上佳,因而,他前些年是请高人改动过的,特意埋了东西在下面,摆了阵法,藏风聚气,让杨氏愈来愈旺。 如今这些青柏莫名裂开,可不是大不吉?还有原先的风水,定然也是坏了…… 杨立瞧着那几株兀自滴血的青柏,面上愈发凝重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耐地瞧了瞧周遭的人,吩咐手下仆从:“将这些看热闹的都赶走……” 仆从躬身应了一声,便带着将人都驱开。 那些闻声而来的人,本想瞧瞧这杨氏祖坟上出的异事,可还没瞧尽兴,就叫人赶了去,也只好私下议论一番了。 仆从惴惴上前,问道:“家主,您瞧这……” 眼下这种情况着实怪异,也不是他们能处置的。这事,还是请高人来办。 可如今朝廷查卢氏与神宫查得紧,神宫也不得不暂且蛰伏起来。若无必要,他也不好传话去请人。 杨立想了想,回转身吩咐道:“速速去将迎真观中的真源道长请来。” 迎真观亦是玄门正统宫观,真源道长更是施得一手好玄术,对风水之事可谓精通。 虽则可能比不过先前请来布风水的那位神宫高人,可如今先来瞧瞧这处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是也没有什么关系。 迎真观离此处算不得很远,杨家的仆从们紧赶慢赶,终于在正午时分将人请了过来。 杨立忙迎上前道:“真源道长,我家中祖坟这处突然出了变故,还得您给掌眼瞧瞧。” 真源道长回了个道家之礼:“杨公客气了。” 他在杨立的引导下,到了祖坟旁,见着那从中间几要裂成两瓣的青柏,眉心便不由一皱。 等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处的血迹后,额心便蹙得愈发紧了。 “道长?”杨立瞧着兀自出神的真源道长唤道。 真源道长回过神,声音凝重:“杨家主,这几株青柏瞧着可不像是人为。” 杨立眸中一紧:“那么可是妖邪所为?” 真源道长摇了竟还能:“瞧着也不像。” “那……” 杨立皱眉,难道是天道亦或祖先有所警示? 真源道长没有说话,凝眸四处打量着祖坟四周的情况,又沿着周遭走了几圈。 可以瞧得出,这处上风下水,本来的位置算不得绝佳的,那几株青柏种在那处,说是护佑子孙,可也不过是图个吉利。 然而,杨氏很明显是后来请了高人,对此地风水进行了改动,成了藏风聚水,延佑子孙的宝地。 可如今,这几株青柏的异象,却陡然让人心中一惊。 只奇怪的是,骇人归骇人了些,此地风水之势却未曾被坏,应当不会对杨氏族人带来什么不利影响。 真源道长将话头刚说出来,杨立就不由皱了皱眉头,这青柏都变成这幅模样了,还说对杨氏没什么影响? 真源道长见他不信,叹了口气道:“这处阴宅,当是请了高人另改风水的。贫道不才,虽未瞧出这阵眼在何处,可整个风水大势还是看得明白的。” “照如今情形看,这处风水之势并未有被坏之势。” 杨立眉头紧锁:“可那青柏……” 说道此处,真源也心中疑虑:“这青柏的样子,贫道也说不准是因何而起。一般来说,出现此等异象,要么是妖邪作祟,要么便是上天警示。” 杨立心中不由一跳。 真源继续道:“可如今瞧来,此地并无什么妖邪之气。至于是否乃上天警示的异象……贫道也说不准。” “杨家主若是心下不安,贫道施个术再行离开便是。” 杨立拱了拱手:“劳烦道长了。” 于是乎,真源便摆了案台,焚香施术,树干上骇人的血迹也渐渐消失,只几株裂开的青柏立在坟间,怪异得很。 杨立心下还是难安,可如今术也施了,真源道长也瞧不出旁的不对,他也只得作罢。 送走真源道长后,杨立便肃容叮嘱:“派人守好此处,莫要让人接近了。” 见仆从们应是,他这才乘着马车转而回了城内。 杨氏这一遭怪事,如今府中的人也尽都知晓,他又花了些时间安抚家中妇孺,这才往自己院中去。 他累了一日,也无心再唤侍妾前来伺候,换好寝衣便躺了下去。 夜色沉沉,不知不觉就沉沉进入了梦乡。 忽然,耳边传来“笃笃笃”地叩门声响,睡梦中的杨立不觉皱了皱眉头,然后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 “笃笃笃”,声响还在继续。 “来人!”杨立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他蹙眉,起身趿着鞋子到了门前,打开了屋门。 屋外夜色沉沉,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打着旋儿。 “笃笃”,那声响又来了…… 杨立沿着声响传来的地方往前走,竟然在房屋的后廊处见着了一张褐红色的春凳。 这春凳乃是人们用来放置被褥,作为女儿出嫁的嫁妆。 他们杨府自前年后,便未曾有过女儿出嫁,也不曾再置办过此物。 好好地,此处怎地竟出现了一张春凳? 昏黄的灯光柔柔洒下,洒在那褐红色的春凳上,瞧起来质地润泽。 杨立心下好奇,不由就走上前去,伸出手摸了摸,果然,这春凳触及光滑。 然而,紧接着,他的手便不由一顿。 那春凳因着他的触摸,竟然似猫咪一般拱起了身体。他吓了一跳,顿了片刻便立时将手缩了回去。 回及方才的触感,竟然不像是在摸木头,反倒是触及了人的肌肤似的。 杨立吓得仓皇而逃,他一面跑一面回头看那春凳,便见着那物挪着四条腿,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追来了。 “啊!”他立时惊叫起来,而后猛地坐起了身子,这才觉浑身已经汗湿。 屋中夜色沉沉,好在只是一场梦。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38150.html 第五十六章 梦魇 天还未亮,杨立瞧了瞧窗外,经由那一梦,他想再入睡也极不踏实。索性便睁眼躺在床榻上,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正在这时,杨府之中似有喧声升腾而起,他不禁皱眉,披衣下床。 刚打开车门,便见管家领着几个仆从匆匆而来:“家主……” 他拧眉瞧着管家面上的惊疑之色问:“出了何事?” “是大郎君……”管家擦了擦额角的虚汗,“他方才梦魇着了,还从床榻上跌下受了些伤,如今神智似乎有些不清楚,正吵着要见您……” 见他? 已经而立的人了,梦魇了还要吵着见他? 简直是胡闹! 杨立面色一寒:“他到底做了何梦?” 管家一脸难色:“老奴也不知,只……大郎君方才隐约……提到了穗娘姐妹……” 杨立袖中的手猛地一紧:“孽子!” 他猛地一甩袖,便匆匆朝着杨大郎的院中过去。 因着杨大郎这一闹,他的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守在外头的仆从婢妇见着家主竟然亲自来了,连忙向他行礼。 杨大郎的妻室也连忙从内室出来。 杨立挥了挥手开口道:“带人全都退下吧,我与大郎说说话。” “可大郎他……”杨大郎的妻室不放心地朝里面瞧了一眼。 好好地睡着觉,不知大郎怎地突然就梦魇了,醒来后还朝着要见家公,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人的名字。 杨立笑了笑:“有我这个阿爷在,你放心便是。大郎也是……这般大的年纪了,竟然还会被梦魇吓到……” 杨大郎妻室还欲说话,却被管家上前拦下,她也只好带着仆妇们退下。 管家躬身行了一礼,也跟着退了出去,将房门阖了起来。 杨立掀开帘子进了内室,便见杨大郎正面色苍白地倚在床榻上,额上一个血红的印子,还有血迹隐隐渗出,想来是方才跌下床榻磕得。 杨大郎一双眼睛溃散无神,见着杨立进来后,他忙掀起被子趔趔趄趄地上前揪住了杨立的袖子:“阿爷,是穗娘……是穗娘姐妹回来了……” “啪!”地一声,房间蓦然一静。 杨大郎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瞧向凉凉盯着他的杨立:“阿爷……” “可清醒些了?”杨立的声音冰冷中还带着几分难抑的怒气。 杨大郎捂着脸颊,呆呆地点点头。 杨立将他扯起来:“那就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大郎咽了咽口水,这才断断续续地将方才的事情一一道来。 他夜间睡梦中,猛然听到室内有声响,便掀开床帐朝外头瞥了一眼。只见朦胧的灯火下,一个约莫三寸来长的小人走了进来。 屋中不亮堂,但他却看得真切,因不知这小东西是何物,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装睡。 只见那小人四处打量,在房内转了一圈便出去了。 杨大郎刚想起身瞧瞧,却听又有动静隐隐传来,他连忙又躺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便见几个小人,抬着口巴掌大小的棺材走了进来,将棺材放到了床榻不远处的地上。 而后,就见两名女子,领着数十个仆妇婢女走了进来,看起来都和之前的小人一般大小。 那当前的两名女子身着麻衣孝服,腰间系着麻绳,头上披着麻布,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低头嘤嘤啼哭个不停,吵得人脑壳疼。 当先跪坐在前头的那名女子一面哀哭一面道:“杨郎啊……枉妾身一番情意……你怎地好辜负我,抛下妾身这般走了呢……” 她身后的女子亦跟着哀哀啼泣:“杨家姐夫,你当真叫我姐妹害得好苦……” 不知为何,杨大郎心间猛地窜上了一股寒意。 等那啼哭的姐妹放下遮着面孔的袖子时,他这才瞧清了两人形容,顿时吓得毛骨悚然,身子如同被霜打了一般,抖个不停。 穗娘……荷娘…… 那两名女子似是察觉到了这处动静,朝他看去,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都是十四五岁的青葱年纪。 瞧着是他,当前的女子咧嘴一笑,红艳艳的唇在惨白的脸上勾出一道弯:“杨郎……你不是死了吗?怎么竟未在棺中呢?” 她立起身子,就朝着杨大郎走来。 杨大郎跳下床拔腿就要往外跑,然而原本不高的床榻不知何时竟变得高如山崖,他方跳下去,便跌了个头昏眼花,脑袋都磕出了血来。 那穗娘痴痴一笑:“杨郎跑什么?人死了,就得住到这棺材里头。瞧瞧,这棺材可是拿上好的柏木做的,杨郎可喜欢?” 杨大郎看着穗娘姐妹二人越走越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与她们一般的大小。 他浑身抖若糠筛,想要继续跑,却发现已经站不起身来。 “杨郎可就知足吧……”穗娘走上前,一张惨败的脸红唇艳艳,黑眸深深,冰冷的手抚着他的面颊。 “我们姐妹二人丧命时,杨郎可未曾叫人与我姐妹俩备幅薄棺……” 穗娘身后的女子轻笑一声,声音嗡嗡刺得人耳朵疼:“何止呢……杨家姐夫当初将我姐妹二人蹂躏至死不说,竟还叫人将我姐妹二人分为几处,剖了浑身骨血炼作法器,埋到了自家祖坟的青柏树下……” “瞧瞧杨家姐夫如今这般模样……这杨氏十来年的富贵,当真是好享呢……” 荷娘上前瞧着杨大郎,神情温柔:“杨家姐夫这般不听话,不肯好好躺倒棺材里去。既然如此,便也叫杨家姐夫试试我等当年的遭遇才是……” 她挥了挥手,身后的小人们便上前,拿绳子将他手脚困了个结结实实,而后几人往不同方向用力一拉,杨大郎便四肢大张地悬到了空中。 瞧着拿着刀渐渐靠近的穗娘姐妹,他不由惊恐大叫:“不是我,不是我将你们剖了骨血炼作法器的!” “是那神宫的广宁道长!是他告诉我阿爷说,欲要改我杨氏祖坟风水之势,可以阴月阴时生的双生女子为祭,炼成法器为镇,将我杨氏风水改为上佳。我当时年幼,才听信他的话诱骗了你们姐妹!” “我是当真喜欢你们的,你们莫要怪我,要怪就怪那广宁道长!你们去寻他,去寻他!” 穗娘轻轻一笑:“那杨郎与我说说,我们该去何处去寻那广宁道长?” 杨大郎胡乱地摇头:“我也不知,我也不知!我只见过他几次,何处寻他也只我阿爷知晓!” 穗娘冷冷笑了:“那便先不提他了……冤有头债有主,十来年前,杨郎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却先是诱了我动情,后又不顾我姐妹二人心意,蹂躏奸杀我姐妹二人。杨郎的这番心意,我们当真是要厚报呢……” 说着,她同荷娘姐妹二人便提着刀斧上前。 杨大郎只觉手脚处一痛,自己的双手双脚便“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眼见着那大刀闪着寒光,就要朝着自己脖颈劈来,他不由撕心裂肺地喊叫出声。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58466.html 第五十七章 茶楼 杨大郎挣扎着,紧接着便狠狠跌到了地上。 “大郎,大郎!” 一阵急切的呼声传来,他大汗淋淋地睁开双眼,这才发觉自己掉落在床下,身旁是匆忙披衣下床,来查看他状况的妻子。 “大郎,你梦魇着了。” 他缓缓地呼了一口气,是噩梦啊…… 杨大郎便要在妻子的搀扶下起身,手方伸出去,腕间鲜红的痕迹便狠狠刺入了他的双眼。 他心头一跳,连忙捋起衣衫,手腕脚腕处都浮着一道红痕,分明是方才他被砍断手脚的地方。 他的牙齿不禁打颤,面色刷地一白,紧接着便大叫起来。 杨大郎的妻子没有办法,只好叫仆妇们把人抬到床榻上,连连让人去唤杨立过来。 杨立上前,捋起杨大郎的衣衫查看,果然见其手脚腕处各有一道红痕,如同被刀割的伤疤。 他手上不由一紧,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阿爷……”杨大郎的声音还在发着颤,“你说,是不是穗娘她们,当真回来了……” “别乱说!”杨立厉声喝道,然而声音之中却带着他自己也难掩的惧意。 祖坟上的青柏莫名出现的异象,他夜间的怪梦,还有大郎如今的状况,这一切似乎都暗示着不同寻常。 穗娘姐妹被剖了骨血炼成法器后,那法器便埋在了青柏之下…… 莫非当真是她们在暗中作祟,可若是如此,迎真观的真源道长怎地却未看出不对来? 杨大郎伸手拽住杨立的衣袖:“阿爷,要不还是请广宁道长来瞧瞧吧……” 当初的事情是他一手操办的,如今出了异象,请他来看也是合情合理。 杨立皱了皱眉头:“近日朝廷盯神宫盯得紧,你也瞧见了,卢氏族中的许多人都被收入牢中。郡中也日日在查神宫的踪迹,我们总得小心些……” “可……” 杨大郎还要愈言,却被杨立开口打断:“莫要自己吓唬自己了……穗娘姐妹早就魂飞魄散了,哪还有出来作祟的道理?我明日再请迎真观的道长们来看看。” “大郎,你年纪也不小了,莫要再如此一惊一乍,凭白扰了府中清净!”说道最后,他语气中已有几分警告之意。 杨大郎心中一凛,只好把自己各种纷繁的念头压了下去。 到了天亮,杨立便派人去迎真观请人,然而折腾了一日下来,却还是未曾发觉妖邪的气息。 他也只好求了些护身符,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然而等到了夜间,那怪梦又纷纷入梦来。 不仅如此,便是杨府宅子也出现了不少异象来。 厨房备着的活鸡,莫名没了气息,殷红的血迹洒满了厨房地面。仆妇们说,自己见着了似蛇一般游走的棍子…… 一时之间,整个杨府都不安躁动起来。 仆从们都暗中说,是杨氏祖坟上的风水坏了,青柏那次便是上天警示。 杨立这几日也被折磨得不轻,没睡着一个好觉。 熬过又一个难眠夜后,他一大早就带着管家出了门。 已经在杨府外头盯了他许久的贺令姜同裴攸对视一眼,悄悄地跟了上去。 杨立这一路十分谨慎,先是在城内转了几圈,又换了车马装扮,这才进了一家茶楼。 贺令姜抬头瞧了瞧,这茶楼在范阳城内,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杨立若只是想来喝茶,没必要如此乔装打扮,想来其中必然另有玄机。 她左右看了看,索性就同裴攸一道当做是普通茶客,进了茶楼。 文人墨客们皆爱在其间谈诗论赋,因而茶楼中的客人此时不算少,贺令姜两人进去倒不突兀。 杨立自进了茶楼,便没了身影,也不知到了何处。 贺令姜在楼下打量了一圈,便吩咐伙计道:“楼下吵了些,换间雅室。” “得嘞!”伙计笑道,迎着二人上了二楼。 贺令姜无聊地晃了晃腰间的锦囊,跟着伙计的指引往雅室而去,途经之处,也可隐约听到雅室之内传来的细细语声。 她进了雅室,索性便定下心,跟着裴攸煮茶品茗起来。 一盏茶后,便见一缕青烟从门缝处飘了进来,化作了人形。 “二楼雅室没他。”尺廓闷声道,“茶楼后有处院子,我本想进去瞧瞧,可那处似乎下了禁制。我怕打草惊蛇,便没敢进去。” 贺令姜叹了口气,果然,借着尺廓偷听偷看这招也不是百试百灵的。对方若是通晓玄术之人,或借由玄士摆了阵法禁制,那便要万分小心。 “院子在何处?”贺令姜站起身问道。 尺廓给她指了指方向,然而此时暂且没有法子进去探探情况,他们也只好坐下等。 过了许久,尺廓才出声道:“他出来了。” 贺令姜打开房门出了雅室,在一楼楼梯处,便瞧见了杨立从后远处绕了出来,而后如同普通的茶客那般,悠悠出了茶楼。 不待她吩咐,潜在茶楼外的贺峥便带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贺令姜则慢悠悠回了雅室,唤过伙计结账,这才同着裴攸往外头去。 两人转过街角,便在不显眼处停了下来,远远地盯着那茶楼。 裴攸眸光微暗:“这茶楼看来有些问题。杨立这般小心地到此处,便是不想让人认出他身份。如今,能叫他如此小心的,也就是神宫了。还有那后院,防得紧了些……” “想来就同那书铺、赌坊一般,是个联络的据点。”贺令姜目光沉沉,“我倒好奇,那杨大口中的广宁道长可在此处……” 能布下那般阵法,硬生生将杨家风水改为上佳的人,手段可不一般。还有,他竟以活人骨血炼制法器为镇,亦是阴邪得紧。 “再等等看便是。”裴攸道,“那广宁道长若在此处,当是很快就会往杨府去。” 毕竟,杨立此时出来寻人,无非就是请人解决杨府出现的异象。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贺峥回来禀道:“七娘子,杨立在外头转了一圈,便带人回府了。” “可再去旁的地方停留过?” 贺峥摇摇头:“未曾。” 就这般回府了?贺令姜眯了眯眼睛,这茶楼许是真藏着惊喜呢。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58467.html 第五十八章 广宁 茶楼来往之人多且复杂,他们先前虽进茶楼逛了一圈,然却未能窥其全貌,只将茶楼中的人识了个大概。 茶客、伙计、掌柜,可那后院里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却不曾知晓。 贺令姜方才出来时,便将尺廓留在了二楼处,如此一来,不靠近那处禁制但若有人从后院里头出来,也能瞧得清楚。 至于茶楼各处,亦布了人手在暗处盯着,一旦茶楼中人有动作,他们便能及时知晓。 日头渐移,茶楼前的车马渐渐离去,热闹的茶楼也逐渐冷清起来。 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已然变得昏黄,又有茶客摇着折扇,从茶楼之中悠然而出,惬意非常,而后便上了一辆马车。 贺令姜耳边突然响起尺廓的声音:“跟着前头那人。” 她不禁挑眉:“他就是后院与杨立相会之人?” 尺廓化作一缕烟雾钻入锦囊之中:“我没瞧见他们相会,但那人确实是从后院处出来的。” 那十之八九就是他了! 贺令姜摆摆手,吩咐贺峥带人继续在这处盯着,自己则和裴攸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那辆马车兜转了一圈,最终往城外去了。 贺令姜二人远远缀在后头,便见其出了城,往城外行了几十里,而后便停在了一座小山前,拾级而上。 台阶尽头,是一座有些破旧的道观,上书“无名观”几字。 范阳之地的道观还有寺庙庵堂不算少,城内城外加起来也有数十座,其中最有名气者,当属迎真观。 而眼前这个,位置偏僻,瞧着还有几分落败之色,想来素日里香火并不旺盛。至少,她到范阳境内之时,并未听人提及过此处。 此时已近二更,那人夜半来此…… 贺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将马匹远远地隐匿好,便施展轻功上了山,悄无声息地缀在那人后头。 观中此时已经落了锁,听闻有人叩门,观中值守的道士眉梢微皱,穿过院子,隔着大门问道:“观中已经落锁,若是上香,还请明日早来。” 门外站着人低咳一声,又在门上有节奏地扣了两下:“是我。我有事求见观主。” 门后的道士这才打开大门,见眼前果然是自己熟悉之人,不禁问道:“这般晚了,你怎地这时上山?” 那人抹了抹额角的细汗,叹道:“是杨家那处有事要寻观主相助,我若不紧着些来,那杨家怕是得亲自找上门了……” “这么着急?”道士皱眉,“观主已经歇下了,你先等等,我去禀过观主。” “劳烦你了。”那人点点头,在厅中暂坐了下来。 贺令姜同裴攸二人无声无息地翻过了道观的墙壁,而后便潜入观中,在大厅避人处隐了下来。 无名观的观主已经灭了烛火歇息,此时听到有人来寻,也只好起身到了厅中。 他一身深色道袍,因着是匆匆起来,头上并未加冠,贺令姜眯眼看他步履之间,便知此人造诣当不低。 等那人到了灯下,她这才隐隐瞧见其面容。 与寻常道人的仙风道骨不同,眼前这位无名观主倒是长得有些枯瘦,一双细长的眼睛,颧骨高耸,看着有几分阴森。 那人见着他,连忙起身行礼:“星使。” 竟还是位神宫星使! 只不知,他是属北方七宿中的哪位。 神宫星使,又是道观之主,倒与那玄阳很是相似呀。 只是当初那云居观乃玄门七十二宫观之一,在整个江州都算得上有名,而这处无名观,便如它的名字一般,当真是寂寂无名。 知晓他的身份,贺令姜自然不会还当他是普通道士,只安于经营这一家破落宫观。 他在此处,必然是有所图。 那卢氏和杨氏,十之八九就与他脱不了干系。 无名观主抬手,凝声问道:“深夜前来,可是有要事?” 那人低头,恭敬回答:“是那杨家……”说着,他便将杨氏近来的蹊跷事一一道来。 无名观主听着不禁拧眉,杨家祖坟处的风水,是他亲自出手改的,没有突然出了问题的道理。 既然迎真观的那些老道们看了,都未曾找出什么不对来,按理该是没有妖邪作祟的。 可杨氏偏偏又出了这般多的异象,莫非真是当初法事出了差错,叫那双生姐妹化作妖邪寻着机会出来生事? “宫使……您瞧……”那人低声问道。 无名观主摆了摆手:“那处阵法乃是我亲手所布。既然杨氏苦求,我明日便下山一趟,去杨家看看便是。” 贺令姜听他言语,心下明了,看来这位便是杨大郎口中的广宁道长了。 那人躬身道:“杨家如今正在遍寻玄士,想要借此解决府中异象。宫使若是出现在那儿,也不算引人注目。” 无名观主点头:“如今范阳这处,也在查探神宫之事,你们都小心着些,莫要让人觉出不对。等到卢氏事了,我们在范阳这处,也能更安稳些。” 卢氏一旦覆灭,其在范阳的各方势力便会被人瓜分殆尽,其中杨氏和神宫都会暗中下手。 等过了这阵子风头,范阳便是他们的天下。 “是。” 无名观主瞧了瞧外头,道:“天色已晚,叫人给你安排下,明日凌晨再回城吧。” 那人连忙俯身行礼:“多谢宫使。” 无名观主摆摆手,而后便起身自往院中去了。 贺令姜两人见茶楼那人在观中道士的带领下渐行渐远,等了几息,见这处彻底没了动静,才从藏身处出来,飞身翻出了道观。 裴攸瞧着那黑沉沉的观门,低声道:“听那无名观主所言,他明日应当便会到杨家去。你先前做的那些布置,可能瞒得过他?” 贺令姜摇摇头:“先前种种异象,是施术做出来的,本就没什么妖邪作祟,因而那些玄士们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对来。” “杨家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心中自然惴惴,遇着这事,旁人愈说没什么他们便愈发心中难安。可杨氏祖坟那处,是广宁道长自己亲自布下的,他一瞧,便会觉得蹊跷从而心生警惕……” 若是等他反应过来,这事便不成了。 “那便明日收网?”裴攸问道。 事到如今,也算借着杨氏旧事,引出些人物出来,心思不算白费。 贺令姜眼中微深,紧接着点头:“收网。” 只是如何个收法,还要有个讲究。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61219.html 第五十九章 故意 离天亮还有许久,贺令姜同裴攸反身下山,趁着夜色偷偷翻过城墙,进了范阳城内。 她打了手势,两人便潜入了夜色之中,各自去安排明日行事。 天还未亮,范阳城门前便逐渐热闹了起来,有人匆匆入城,亦有人率着众往城外而去。 杨立这日起了个大早却未曾出门,而是端正衣冠,静坐在前院书房,似是在等人上门。 巳时过半,管家匆匆来报:“家主,有位道长上门求见,说是途径此地,听闻咱们杨府近几日异象横生,特来捉妖除邪……” 杨立持书的手不禁微动,问道:“可曾说是哪门哪派?” 管家回道:“未曾提及。只那位道长自称道号广宁……” 这位广宁道长,旁人不知,然而他身为杨立心腹却是知晓的。 当初杨家祖坟改风水,便是由这位广宁道长布阵施法,所需事物皆是由管家亲手操办。 只广宁道长乃神宫之人,如今朝廷查得紧,进出杨家都得避人耳目,管家当下也未曾明言。 杨立心中一喜,终于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卷不动声色地吩咐:“将人请来看看。” 而后又挥了挥手,将伺候在书房附近的仆僮挥退。 管家躬身应是,便匆匆往侧门处将人迎了进来。 这几日,杨家请了不少玄门异士上门,连着那些在范阳城内略有名声的术士祝婆也不在少数。如今再有道人上门,也算不得稀奇。 杨府偶有人见着那道人,也不过当他又是一位上门来寻常术士。 更何况,这道人身形枯瘦,一身半旧道袍,瞧着远不如迎真观的道长们那般风姿。 瞧见他的人,不过暗自嘀咕了两句,便自忙自的事情去了。 那道人在管家的引领下进了书房,冲着杨立行了个道家之礼:“杨家主。” 杨立连忙站起身,朝着他深深俯身行礼:“道长,某正等着您前来呢。” 紧接着,他便将杨府这几日发生的大小异事,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广宁道长颔首:“我知晓了。如今既到你府上,便定然尽力帮你解决此事,你且放宽了心便是。” “多谢道长。”杨立躬身谢道。 广宁道长凝眉看了看四周,道:“我方才一路行来,并未察觉异样。你现下便带我到府中各处逛逛吧,我也好瞧瞧是否真有妖邪的痕迹。” 杨立面上一喜,如此也能解决府中近日闹鬼之事,他连忙走上前:“道长且跟某来。” 广宁道长微微点头,跟着他往书房外去。 然而等他将杨府里里外外都瞧了一遍之后,不禁沉默了许久。 “道长……”杨立看了看他的神色,犹疑地问,“府中近日异象频出,可是当真有妖邪之物?” 广宁道长摇头,眉心皱得更紧了:“我现下未曾察觉什么不对,杨府之中并未有任何妖邪鬼祟的气息……” 杨立拧眉,竟连广宁道长都这么说? “可近日杨府之中确实一到深夜,便有各种异象……” “或许是那邪祟隐了起来,直到夜半才能瞧出。”广宁道长暗自皱眉,而后又道,“这些先不急……听你说,这些异象也都是祖坟那处的青柏有了变化后才出现的。既然如此,我们便再去那处瞧瞧……” 他心中当真是亦是疑虑重重,难道当年的法事真出了纰漏,才引出如今种种异事? 杨立一直担心杨氏风水会受影响,本就要请他再往祖坟处看看。 广宁既然如此说了,他自是求之不得,连忙让管家安排了马车,而后带着几名近卫便往出城去了。 而在暗处盯着杨府动静的人,立时传信给城中各处布置的人手。 等到估摸着杨立约到了杨氏祖坟处,裴攸立时带着郡衙的人,将杨府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乃北境世子,再加上又有圣人之令,想要支使范阳郡守手下那帮人不是难事。 只可怜那范阳郡守夜间睡得正香,却被裴攸忽然找上了门,吓得他一身冷汗。 然而无论他心下如何腹诽,事涉神宫还有世族通敌,他又岂敢不为? 他身为范阳郡守,先前未曾及时察觉卢氏同神宫私通,朝廷追究下来,他便时刻担心着,唯恐被朝廷撸了头顶的官帽。如今,裴家世子要借人手,他虽不知何用,也只得配合着才是。 等到这处裴攸带人围了杨家,范阳郡守这才知晓,他竟是此番打算。 那处卢氏一族刚被拿下,这杨氏,又犯了什么大过错哟。郡衙内的范阳郡守听闻消息,不禁心下打颤。 裴攸这处动作之时,青竹并着一名不缘司的玄士,亦派人将神宫那处茶楼给拿下了。 至于城外的无名观,则由另三位不缘司的玄士率人去办。 那处宫观不大,然而里头的道士们却皆是好手,还有几个身怀玄术的,幸而不缘司此行来的亦皆是高手,他们这处才将人成功拿下。 瞧着被缚的神宫道士,众人不由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贺七娘子那处可还顺利? 此时的贺令姜,正带着贺峥隐在杨氏祖坟旁的林子里。 她蹲了一上午,等到日午都过了,才听到隐约声响。 是杨立并着那广宁道长! 许是不想叫旁人知晓广宁道长和杨家的事,先前陪着杨立出城来的近卫并未跟着他到此处来,而是远远候在外围,身旁只一位老管家亦步亦趋地跟着。 杨立走到青柏前指给广宁看:“道长,您瞧瞧,这青柏就是自五日前裂开的。” 广宁走上前伸手在树干处凝固的血迹抹了抹,而后在指尖微捻凑到了鼻尖轻嗅,眉心微皱:“这不是血……” “是。”杨立点头,“先前瞧过的人也说了,这并非人类禽兽之血,可初时它尚有余温汩汩下流,就好似……好似这青柏流得血似的……” 广宁绕着青柏走了几圈,又往祖各处探了探,此处阵法并无被破坏的痕迹,按理说,不该出现此等异象才是。 他手上结印念咒,脚下亦踏着玄妙步伐,等到一圈走过,这才从身后的管家手中接过铲子,往一株青柏下挖掘了片刻,一枚覆着泥土的褐红色青铜法器便映入眼帘。 他依样在几处一一掘开,法器一如初时模样。 既然法器无恙,阵法不改,那便无所谓杨家坏了气运,招致妖邪作祟的道理。 广宁心头微凝,而后眼中猛地一缩,是有人故意为之!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74739.html 第六十章 逃遁 正当此时,一道剑光猛地划过,直冲他胸口而来。 广宁连连侧身避开这一击,还未等他站稳身子,一把大伞便疾旋着朝他袭来,他急急后退几步,那伞后却猛然窜出一人,手持长剑,紧接着向他刺来。 广宁慌忙躲避,袖上一卷便扯过一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啊!”那人惨叫一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杨府的管家。 如今胸口被利剑刺了个对穿,随着剑刃拔出,血液喷溅得他胸口衣衫湿了大半。 广宁松开手,那人便软倒在地,彻底没了气息。 杨立吓了一跳,立时远远地避开,吼道:“来人,快来人!” 候在周围的护卫们听到动静,持剑就要围上来。 贺峥见状,飞身而起跃到杨立身前,将他从腰间拔出的长剑一剑挑开。 紧接着,杨立便觉喉间一紧,被人用剑横在了颈间。 “别动!”贺峥凝声唤道,“你们若再上前一步,他可就小命不保了!” 持剑的近卫们不由一顿。 瞥见有那想趁机上前将人救下的,贺峥持剑的手一紧,一道血痕顿时印在了杨立颈间。 杨立心中猛跳:“别动,叫你们别动!” 近卫们立时都定住了,家主的性命如今就在他手中,他们还当真不能轻举妄动。 贺峥见状冷声道:“让他们将手上的剑都抛掉,聚到一处,退后十丈远。” “照做!都给我照做!全都退后!” 眼瞧着杨府的护从们都远远地退开,没了助力,广宁心中一冷,他可不是杨府的手下人,那杨立性命可威胁不着他。 避开贺令姜的急袭,他甩开自己手上的拂尘,便向贺令姜攻去。 内息之力所致,那本柔如丝缕的拂尘,瞬时直起,如同根根丝刃,朝着贺令姜迎面打去。 这拂尘乃是由鹿尾制成,本就极为坚韧,含着内力的一击,若是被打个正着,当场破相都是轻的。 贺令姜扭头避过这一击,脚下微旋反身又刺出一剑,趁着他伸手去挡之时,左手在伞柄处一击,手中的大伞便又脱掌而出疾旋着朝广宁而去。 广宁左支右绌,一个躲闪不及,身上的衣衫便被划破了好几处。 他脚下急退,轻喘了一口气,面色凝重地瞧着与他相隔几丈而立的小娘子:“贺令姜……” 女子之身,一剑一伞,又能抬手之间便逼得他左支右绌的,除了那位天下闻名的贺家七娘子贺令姜,天下间也没有谁了。 广宁不由心中一凉,朱雀宫使都丧命于她手中,今日自己这遭怕是没法子全身而退了…… 怨不得,杨家诸多异象旁人都瞧不出不对来,原是这贺七娘子故意设计,引他出来了。 他心中不禁暗悔,此行真是大意了。 对着这等高手,心生退意是万万不可的,惟有拼死一搏,或许方能赢一分生机。 他咬了咬牙,从袖中掏出符箓,朝着贺令姜的方向一甩,各色的符箓便一同朝着她袭去,然后噼里啪啦地炸作一堆。 贺令姜左手一动,将大伞挡到了身前,避开这一波,右手一送,将含光剑收入伞柄之中。 紧接着,扬伞挥袖,两道天雷符便朝着广宁射去。 那广宁堪堪避开,两道天雷符便在他身旁炸开,震得他心神也紧跟着一震。 如他这般的术士,精通风水阵法之术,可与人交手时,不过是靠武力和符箓。 比这两样,他自然很快便落了下风,浑身都落得了个血迹斑斑。 眼见着贺令姜又是抽剑看过来,他避之不及,只得拿拂尘硬挡,然而这一击,竟直接将拂尘劈开,他连忙抬起另一臂挡上,小半截手臂便被砍了下来,血淋淋地滚在地上。 广宁痛得心中一颤,脑子却无比清醒,趁着她提剑之时,连滚了几圈避开紧接而来的剑光。 贺令姜正待再上前,那处的杨立却突然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反手向贺峥刺去。 贺峥避开之时手中的剑却失了力道,被他后仰顺势避开,而后杨立奋力一跃便朝近卫处扑去。 近卫们立时射出袖剑,逼退了贺峥,而后便俯身捡过刀剑,几人护着杨立,另几人便向贺令姜贺峥攻去。 原本专心对付广宁的贺令姜暂且止住,反手先去应对这些人。 伏在地上的广宁见状,从袖中掏出一枚符箓向着贺令姜处一抛,顿时,符箓炸开,烟雾重重看不清人的动作身形。 他趁机向远处遁去。 等到烟雾散去,还站着的人,也就贺令姜、贺峥以及离得远的杨立几个了。 杨立见状拔腿就要跑,贺峥一个翻身上前将人拦下。 而贺令姜则站在远处,望着广宁逃走的方向,深深地看一眼。 说实话,她还真怕这广宁死磕到底,就不跑了呢…… 放他跑,却又不能让他察觉,这才是一处难事。 广宁撞到她手里,按理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但那杨立还有几个近卫分了她的神,正好能让他觅得一分生机。 贺令姜都不由暗赞杨立一声,干得漂亮!也省了她要不着痕迹将人放走的力气了。 毕竟啊,只有人跑了,他们才好继续顺藤去摸瓜。 北地的星使,没了安身立命的茶楼道观,没了背后扶持的杨氏家族,她是真好奇,他会往何处去呢? 贺令姜拂了拂空空的锦囊,尺廓这次还要将人跟牢了才行…… 她回身同贺峥将杨立拿下,而后便绑着他一道回城。 可怜这杨立,出城时还是风光无限的杨氏家主,如今回转,一家老小已成了阶下囚。 他被人扣住还能强自稳住了几分心神,然而杨府众人心下早就惊恐不安起来。 先是祖坟府中异象频出,如今他们一家又突然被下了大狱,莫非当真是上天警示,杨氏气运将尽? 未及杨立下狱,裴攸那处便已然带人将杨府众人审了一遍,拿了不少口供。 等到杨立死撑着被单独审讯完下到牢中,他对着这种现状,不由两眼一黑。 他心中暗恨,这遭当真是上了贺令姜这奸诈小娘子的当了! 若不是他被种种异象惊了心神,也不至于去寻广宁道长,让人察觉了杨家同神宫的关系,顺势攻破。 这一回,可是要将整个杨家都折进去了!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74740.html 第六十一章 口信 审查杨家的事,一切都水到渠成。 纵使杨立先前嘴硬着不肯说,可杨家大郎先前已然被吓破了胆子,露了口风,如今不过略微上了刑,他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看得贺令姜不由叹息,即便杨家如今立起来了,可就凭着杨大郎这般顶不住事的样子,以后若是叫他做了家主,如何不会落败。 杨氏起家毕竟晚,先前也不过是范阳当地富贵的家族罢了,真正的世族风骨,绵延昌盛,哪个不得一代一代地精心培养? 想到杨大郎年少时做的那些事情,糟蹋诱骗良家女子致死,这样一个人,怎顶得起一个世家? 杨立若是能在他一开始做错事时,便严格管教将其心性教化扭转,杨大郎后来许能有些担当,可杨立他自己都没什么好心思。 家主立身不正,嗣子德行有亏,这样一个家族,终是长久不了。 至于杨家旁的人,也不过是蛇鼠一窝罢了,纵有无辜不曾妄为者,亦是有限。 杨家这处能撬开口子,旁的一切便好说了。 至于拿下的神宫之人,嘴巴却是有些硬,然而毕竟人多,耗了心思手段进去,还是或多或少地敲出些东西来。 对杨氏动手之时,裴攸便传信给镇北军中,让人将杨氏之人一同拿下审讯。 那处动作迅速,再加上这处杨氏已折,他们也撑不住,只得认命般地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得了杨氏还有神宫之人的供词,贺令姜则带人去查抄范阳境内的神宫势力。 雷厉风行间,范阳一带,已然肃清干净。 裴攸很快便写了折子,将证据还有证词呈了上去,至于杨家诸人,便都关在了郡衙牢中,等待朝廷处置。 杨氏还有神宫的事理清了,卢氏的嫌疑也被基本洗刷,除却卢六郎勾结神宫办事外,他们一族倒还算清白,只等朝廷那处拍板,便能将人放出来了。 关在牢中的卢氏众人听闻这一消息时,不禁热泪盈眶。 “多谢贺七娘子,多谢裴世子!”卢氏族长隔着栏杆,朝着贺令姜深深一礼,身后诸人亦随着他郑重行礼。 卢氏突遭飞来横祸,他们当真是未曾想到,竟会这般快便能沉冤得雪,免了一祸。 因着卢六郎之故,此番卢氏并不能全然置身事外,还想如以前一般受重用怕是不行,可至少避过了灭族大罪,已是万幸。 贺令姜抬手将人扶起:“卢族长客气了。卢家之事,我本不该多言,可卢六郎因着往日不公,掀起如此风波,想来卢族长也该心有所悟了……” 卢氏族长羞愧地低下头:“贺七娘子说的是。先前是我未曾教好家中子弟,又未尽族长之责,公正处事,这才埋下了此等祸患。” 世家大族若想真正立世、长盛不衰,一则族中上下立身正、重德行,二则便是能拢住旁支子弟,不至于无人才可用。否则再是参天大树,都是独木难支。若是因此生了嫌隙,更是平生祸事。 卢氏先前做的好,这才成了长久的世族,可到了他这一辈失了本心,也便引来了这场祸事。 他既明了,贺令姜便不再多说。 范阳这处虽然事了,可整个北地神宫势力暗伏,还是要多花心思。 她这处在范阳忙了几日,尺廓那处便传了消息给她。 当日在杨氏祖坟,贺令姜早就放出了尺廓,却未曾让他显形,为的便是待那广宁想要逃窜之时,趁机追踪而去。 他是黄父鬼,气息不同寻常鬼物,只要不离得太近,便是术法高深的玄士也察觉不到他的异样。 贺令姜伸手,一直黄纸折成的小小纸鹤便轻飘飘地停在了她的掌心。 这纸鹤被尺廓注了魂力进去,她捏诀一点,尖嘴的纸鹤竟开口说话了。 “七娘子,七娘子,广宁现下在涿州,你快些来!” “七娘子,七娘子,广宁现下在涿州,你快些来!” …… 同样的话语一连几遍,纸鹤虽小,然而口出的话语声却是尺廓的嗓音,听起来难免有几分怪异。 贺令姜眉心一跳,伸手捏住了纸鹤,那声音终于止住。 涿州…… 范阳便在涿州治下,涿州西北之处便是定州了。到了定州,那处就是镇北军的天下。 可广宁如今负伤遁逃,旁处不去,偏偏往涿州去,看来,那处应当还有神宫势力。 贺令姜眼中微眯,将纸鹤拢入了袖中,而后便打开房门,往裴攸的院中去。 见着是她,正在练剑的裴攸挽了个剑花收住剑势,将长剑收入鞘中。 “阿姮,可是有事?” 贺令姜瞧着他额头汗津津的模样,顺手将身旁架子上搭着的帕子递给他:“尺廓传信来了,广宁如今人在涿州。” 裴攸眼中含着笑意,接过帕子在额间沾了沾:“接下去便往涿州去了?” 贺令姜点点头:“范阳这处处理得差不多,余下的事情吩咐给范阳郡守来做便可。” 供词也好,物证也罢,他们已经派人禀给皇帝了。卢氏和杨氏,只需等三司处审定商议过,定下结论便是。 至于她,着实还没有耗在此处的道理。 裴攸了然,温声道:“好,我去安排。” 贺令姜挑眉:“你也要一同去?” 皇帝只派他查范阳卢氏杨氏还有镇北军中的事情,至于神宫之事,则多是贺令姜负责。 此时军中牵出了杨氏,贺令姜以为,他当会先去北境,借机彻查镇北军上下。 裴攸将帕子折了折,又随手搭在架子上:“神宫本就和北境安稳密切相关。涿州毗邻定州,它这处若有蹊跷,定州北境亦轻松不得。” “军中之事,我已传了书信回去,自有我阿爷操心。至于北境周遭,则是需要你我协心戮力去肃清了。” “好。”贺令姜凝眉想了想,“涿州之后,我得去趟荒人部落,你那处可有人手?” “有暗桩在。”裴攸道,“自年前那一场动乱后,我们对荒人部落盯得甚紧,你若要去,到时我将人手与你便是。” 贺令姜微微点头。 在范阳待了十来日后,他们这一行人终于动身,往涿州行去。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79482.html 第六十二章 私园 涿州距离范阳不过一日的距离,他们早早出发,快马加鞭下在日落前便到了涿州城。 那纸鹤先前只念叨着“涿州”,却未曾说是何处,幸而尺廓后来又传了一只纸鹤过来。 如今那广宁不在城内,竟在涿州郊外的一处庄园里,唤作清和园。 听起来,这处园子倒像是私人园子,而非什么道家宫观。 贺令姜拉了拉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一行人暂且靠到路边去歇息片刻,贺峥则往前面又走了走,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他要去打听消息,身后若是跟着这么多人,难免引人注意警惕。 瞧见一辆牛车正缓缓过来,贺峥上前一步伸手拦。 “这位兄台,请问往清和园去该怎么走?” 那人正赶着一辆平板的牛车,上面堆满了菜蔬,瞧着应是经常往来此间运送食物的,闻言,他“吁”了一声拉住了老黄牛,道:“你可是问陈家的清河园?” 陈家? 贺峥皱眉,他们先前并未听过涿州陈家这号人物,但想来,应该唤作清和园的庄园,当是错不了。 他点了点头:“正是。” 那人挑眉问道:“你是外地来的吧?” “是。”贺峥笑道,“我家中有个亲戚,说是在清和园中做事。这不,我初到涿州谋事,还想着找熟人帮帮忙……” 那人了然。 “若说陈家的清和园,咱们涿州,可是有许多人都知晓的。” 那人咧嘴一笑:“不过,你今日碰着我,那更是问对人了。我就是时常往清和园中去运送东西的,这路没有人比我更熟了。” 他努努嘴,示意贺峥往自己车板上坐:“要不要我捎带你一程?” 贺峥倒没料着,这人竟如此热心。 他笑着向那人拱手致谢:“多谢兄台了。只是,我还未及进城。如今要找人办事,空着手总归是不好的……” 言下之意便是,他还需采买东西,便不与他一道了。 那人挥了挥手:“无妨无妨,是得带着些东西去。” 说着,他便将清和园的位置告诉给贺峥。 贺峥从怀中掏出几十文塞到他手里:“多谢兄台了。” “嗨,客气什么?”那人说着,却还是将铜钱拢到了袖中。 贺峥笑着道:“还有一事,我初来乍到的,也想向兄台请教一下。” “你说。”那人收了钱,当下更是热情。 “我是外地来了,先前只听那亲戚提了一嘴,但对这陈家不大熟悉,不知兄台可与我说说?”贺峥凑近他问道。 “陈家啊……”那人捋了捋自己颔下的短须,道,“这陈家是咱们涿州有名的富户。听说,祖上并非涿州人,但他们一大家子在这处也扎根也快二十年了。” “那陈家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每年冬天都要施粥布粮,往日这铺路修桥的事也不少做。” “只如今,那陈家家主年纪大了,便愈发信道起来,一直想着修仙练道,延年益寿。那清和园,便是他特意建来给自己清修的园子,听说里面还专门修了道殿,请了道长们来一道炼丹论道呢……” 这人拿了钱也不着急,可以说是有问必答。 贺峥心里有了数,又向他谢了谢,这才与之告别。 那人扬起手中的马鞭,悠悠地甩了甩,拉着菜蔬的平板牛车便向远处继续走去,渐渐地消失在大路尽头。 贺令姜听了贺峥打听来的消息,微微凝眉,广宁偏往此处去,这清和园明面上再是富贾私园,想来定是和神宫有关了。 既如此,那便要做事了,如此再入涿州城反倒不方便。 她吩咐道:“先在附近找个僻静处扎营歇息,晚间去探一探那清和园。” 等到月升中天,贺令姜同裴攸二人已经悄悄地潜进了清和园里,旁的人手则在外头接应。 这清和园虽是富贾私园,然而却是依山而建,占地极广,堪比皇家别苑,且里头的守卫亦相当严格。 这可不是一个富商私园该有的样子…… 跃过高墙,又穿过层层守卫,贺令姜微微侧身,同裴攸避到一处密林假山里。 她从袖中掏出尺廓传来的纸鹤,将其平放在一块岩石之上,而后手上捏诀轻声念咒,那纸鹤金光盈盈一闪又淡了去,紧接着便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朝外头而去,消失在夜色中不见了身形。 尺廓便在清和园内,与他们相距不远,这纸鹤凝入了他的魂力,如此一来,也能支使这纸鹤将人唤来。 此时的尺廓,正斜躺在一处大殿外打瞌睡。 察觉到自己魂力的气息,他脑中顿时清明起来,贺令姜来了。 他又朝着隐约透着灯火的大殿处望了一眼,身形一卷便消失在远处,不过十几息,就出现了贺令姜面前。 贺令姜瞧着他逐渐显出身形,开口问道:“广宁还在此处?” 尺廓点了点头:“从来了这处便未挪过地方。瞧来,你将他伤得可不轻。”也是,若是不叫他伤重点,便叫他轻易逃脱,他怕是也要疑心有诈。 “广宁这些时日一直在躲在大殿之中,时常有人会送些伤药过去,不止如此,那陈氏家主也同他一道呆在殿中不挪半步,生怕别人对他出手似的。” 尺廓继续道:“只是,那大殿周围有禁制在,我不好靠得太近,因而并不晓得殿中具体情况。从来往之人的神情和话头上猜,广宁如今当是无碍了……” 大殿四周有禁制? 贺令姜拧眉,怨不得那广宁养伤不找个安静的院子,偏偏呆在陈氏家主素日炼丹论道的道殿里,想来安全得很。 这陈氏家主,对他倒是上心。 她扯开锦囊问尺廓:“你要不要进来歇歇?” 尺廓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为着你这事,我确实好几日不曾睡好了。你可得记得,改日要捉几个恶鬼给我补补。” “行行行。”贺令姜无奈应道,瞧着他便化作一缕青烟缩进了锦囊中。 大殿的位置离此处不远。 她同裴攸两人趁着夜色,潜到了大殿旁,看着高高的院墙,拧眉不语。 这禁制确实不太好动,一个不当心,便会惊了殿中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便有了主意。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89637.html 第六十三章 隐气 玄士们所下禁制,也分各种形式。施术之法不同,玄士道行高低各异,设出来的禁制,也便不同。 如当前这个,连尺廓都进不得,那便是高级的术法,禁的是气。 人有人气,暖意融融,鬼有鬼气,阴冷森森。世间活物,魑魅魍魉,妖邪鬼怪,哪个都少不了各自的气息。 她方才在周遭看了一圈,大殿墙外也好,墙内也罢,都未曾听闻有任何鸟雀虫豸的声响。在这深夜之中,此处当真是安静地过头了。 除非是那术士,特意施了法,让其不能靠近。 这世间的各类气息,驳杂得很,他设下如此严格的禁制,鸟雀虫豸飞来爬去,难免会有所牵动。 他防的是贺令姜这般的术士,又不干这些鸟雀虫豸的事,因而便索性将此类活物都驱逐开去。 不得不说,此人手段当是不低…… 贺令姜立在墙边,侧首看向身旁的裴攸:“你可还记得以前跟着师父修习时,他让我们蒙眼辨物的事?” 想到此事,裴攸眼中不禁含了笑意:“当然记得,彼时我可是输给你不少次。” 人心、鬼怪,纷繁驳杂,瞧上去纯美善良的,未必可信可爱,媸丑邪陋的,也未必当诛当恨。 鬼魅精怪之物,更是精通幻化遮掩的方法,往人身上一附,或者幻作人形便叫人摸不着头脑。 因而,修习玄术之人,辨物从来不靠眼睛,或者说不看东西的表象,他们辨的是气,要瞧得是拂去薄纱之后的东西。 彼时,长梧道长为了教他们这一点,便特意让两人蒙眼辨物,透过感受面前人或物的气,去判别它到底是什么。 有时,领到他们面前的是一名垂垂老者,有时,则是一个垂髫孩童。 或人,或鬼,或精,或怪,不一而足。 时间久了,这蒙眼辨物之事,也便成了他们之间的游戏。 裴攸虽不善符咒之术,但在此道上也算颇有悟性。 初时,贺令姜还能胜他一筹,到后来,两人便难分伯仲了,因为眼前之物,两人都几乎能同时闭眼辨出。 游戏也便渐渐失了乐趣。 然而,有一次,贺令姜可是又结结实实地胜了裴攸一次。那次便是一向自持天资奇绝如他,都不由对她心生佩服。 在翻阅典籍之时,贺令姜曾发现一术,名唤逍遥诀,可暂时将人的气息隐去。 抹去人身上的那股气息,整个人便如山间雾林间岚,如风如尘,如月华如日光,是这世间的自然。 无声无气无息,逍遥自在。 这术法,在紧要之时,甚至能暂且瞒过天道。 传说,古时曾有修士用此法,在历劫之时成功避过天道降下的前两道天雷,至受了最后一道,成功飞升。 毕竟是传说中的事情,这近千年来,也没听说真有哪个修士飞升成仙了。 对着这种估计传说,旁人都是看看便一笑了之,可贺令姜这人偏与旁人不同,对此生了兴趣。 她翻了诸多典籍,又费劲心思,终于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琢磨出了这道逍遥诀。 那年她同长梧师父回北境,她又叫裴攸来蒙眼辨物,不禁如此,便是连长梧道长都被她拉来一道参与。 而后,她指着两人前方,问他们可能在五息之中辨出眼前是什么。 裴攸两人分辨再三,只当她戏弄在戏弄两人,面前明明空荡荡地,没有任何气息。 然而等他们扯下遮掩的布条,却发现面前正站着一名身姿挺拔的中年男子,赫然是镇北王裴俭,一旁是贺令姜得意洋洋的笑容。 不说镇北王裴俭是个大活人,便说他这些年在北境战场上淬炼出的那身铁血之气,是瞒也瞒不住人的。 可无论是裴攸还是长梧道长,竟都未曾辨出他来,甚至还以为面前无人亦无活物。 长梧道长这才知晓,贺令姜这半年来时常往屋子里钻,竟是去研究那古籍上的术法了。 长梧道长不由戳着她的脑袋直骂:“你可知晓,术法也是不能胡乱学的,一个不小心便是走火入魔、要你小命的下场!” 这孩子,竟然不声不响地折腾出了如此惊人的东西! 骂虽骂,然而他心中又不住地自豪,瞧瞧,这就是他徒弟,不过十六的年纪,便从古籍中自行琢磨出一道失传的术法来。 虽不知这逍遥诀是否能当真瞒过天道,然而她能瞒得住他这个师父,便是胜过了世间玄士。 要不了三年,在符咒一道上,这孩子必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旁的裴攸,更是心中对她佩服不已,禀赋惊人也便算了,难得是她还有想法、肯花功夫。 彼时不过十二岁的裴攸,在那一瞬间,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于玄术一道,若想超越那些平庸之辈,立于山巅,善思敢做愿磨更是缺一不可。 对他来说,阿姮,便是那个在他少年时,激励他一路同行攀援顶峰的人。 只不知不觉间,从他八岁初识,到后来一路相伴,那个人又渐渐地成了他心中一处惦念不忘的温软。 “你是想用逍遥诀来躲过这禁制?”裴攸眼中含笑,他先前也是想到了多年前阿姮施过的这个法子。 不得不说,两人还是心有灵犀的。 贺令姜点点头:“这等禁制,都是在一定范围内,结一个感知外物气息的结界。我们如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这层结界,其余的便无需担心了。” 人要在其中往来寻走,这等禁制也算是省了麻烦。 “那便靠你了。”裴攸笑着道,然后后退几步留给她施术的空间,向四周张望着放风,以防有人过来察觉不对。 而这一处,贺令姜双掌相对,而后翻转结印,口中微张,一大串繁复拗口的咒语便无声无息地流泻而出。 她声音放得极轻,便是站在三步远外的裴攸,也只勉强听得只言片字。 贺令姜十指翻飞,而后抬起右手两指捏诀,在空中绘了两道繁复的符箓,她指尖轻轻一拨,那半透明的符箓便落到了两人身上。 紧接着,她快走两步伸手拉住裴攸,轻声道:“屏息。” 两人身形一轻,便越过了墙头,到了大殿院内。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89638.html 第六十四章 玄武 已近夜半,大殿中的灯火却还隐约亮着。 贺令姜透过门缝往里觑了一眼,便见大殿中央还有一道身影,盘膝坐在三清像前,背对着她闭目打坐。 目之所及,并未瞧见广宁的身形,想来他受伤颇重,应当在大殿偏屋中养伤。 听尺廓所言,近日整日呆在殿中的,也就广宁与清和园主人两人。 那么,眼前这个是谁便无需再猜了。 毕竟能正大光明地在殿中打坐的,除了他也无旁人了。 她本想潜入殿中,看看广宁与他躲在殿中,到底在捣鼓什么名堂。然而,如今人就坐在殿中,倒叫她不好进去了。 贺令姜在殿外蹲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却见那人丝毫没有去歇息的打算。 既然如此,不妨明日再来。 她同裴攸打了个手势,脚下微动便要起身往外头去。 这处刚站直了身子,却听一道声音传来:“贺七娘子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要走?” 那人衣袖一挥,殿门便应声而开,略微昏黄的烛光从殿中流泻而出,落在了贺令姜身上。 她抬头朝殿中瞧去,就见殿中人已然站起了身子,转过身向她望来。 贺令姜眉梢微挑,轻拂衣衫站正了身子:“清和园主人,陈家家主?” 她瞧着他逆光的背形,眼中微眯,这才瞧清了他的模样。 眼前之人瞧着约莫五六十岁,身形中等偏胖,顶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身着锦缎制成的衣袍。这般瞧去,倒是颇符一介富贾的形象。 可是,眼前这个,必然不是普通人。 她同裴攸的在玄术剑道上的造诣,不说世无敌手,可也能称得上数一数二的了。 两人先是隐了气,过了那道禁制,后来到大殿处又着意遮掩,万没有被人轻易察觉的道理。 能感知他们二人的,要么说,这人的造诣要远超两人,要么就是这大殿四周还有旁的玄机。 瞧着面前大腹便便的清和园主人,贺令姜几乎可以立时确定,大殿外的禁制便是出自他手。 能设下此等禁制的,绝非寻常商贾或玄士可为。 这位清和园的主人,到底是何人? 那人微微颔首,瞧着贺令姜同裴攸,一张肥胖的脸上隐约露出几分笑意:“贺七娘子可是在疑惑我是如何察觉你二人潜在暗处的?” 他的语气之中,还颇有几分自得之意。 “哦?”贺令姜声音依旧平和,“阁下愿意为我解惑?” “有何不可?”那人一笑,“毕竟我神宫和贺七娘子,着实有缘。对着熟人,自然愿意为你一解心头之惑。” 果然是神宫之人!只不知,他到底是神宫哪位。 贺令姜凉凉掀了掀唇角:“那就有劳阁下了。” 那人扬眉而笑:“我知贺七娘子的手段非同寻常,那大殿院墙外的的禁制许能防得住旁人,却未必防得了你……” “因而,若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大殿,便是我也无法知晓。可是……” 那人悠悠一笑:“可是那处禁制,本就不是我为贺七娘子所设的。” “我这人擅长御使各种气,你只注意到那处禁制,隐了气息避面触动它。怕是却未曾留意,你跃入院内往大殿来的途中,不经意间已然触动了我另设的阵法。” “那阵法以这院中草木之气为基……” 他说到此处,贺令姜已然明白了,从院中各处往这大殿来,沿途种了不少树木。 若是他手下仆从,得了吩咐自然会避过这些草木,可贺令姜二人是潜入其中的,反而会避免走灯火通明的大道,而是借由草木之形来遮掩自己的行迹。 如此一来,反倒正中他的下怀。 草木之气中,混了人的气息,自然便会触动阵法,设阵之人也能立时察觉可有外人闯入。 这阵法不带杀气,只是起到一个警示之用,因着便是贺令姜,先前都未曾察觉到院中草木有异。 她不禁赞叹:“阁下好手段!” 以气设阵,且避过了她所觉,这么多年,她见到的人里,他是独一份。 这样一个人,自然不会是个普通商贾,也不可能是个平庸玄士。 能叫广宁伤后躲到此处,又有着这般心思手段的,这涿州境内怕是也就一个。 “玄武宫使。”贺令姜语气肯定。 “果然同旁人所说,这贺家的七娘子就是聪慧!”那人抚掌大笑,“这般聪慧的人,偏偏要与大周这帮子皇族权贵为伍,维护这腐朽王朝,当真是可惜,可惜!” 说着,他还连连摇头,表示叹惋。 贺令姜挑眉:“那依宫使来看,神宫掀了这大周王权,又想建一个怎样的王朝呢?” “那自然是神宫为尊,神权即皇权。”玄武宫使伸开双手,仰头扬声道。 “瞧瞧这大周,无数的人作奸犯科、争权夺利,弄得这世道乌烟瘴气。” “那些所谓规则律令,便是定了又如何?不过是上位者缚使下位者的手段罢了,约束的永远是身处下层的人。可有权有势者,轻而易举地便能将其抛诸一边,甚而能借着举着律令的大旗,去铲除异己,党同伐异。” “所谓的正义之举,不过也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 说到此处,他语气中带了几分愤愤:“贺七娘子查了我神宫许久,想来也该知晓了,我神宫本是前朝玄门之首,却因着前朝覆灭新朝建立,就被打成了反贼异己,不得不四处逃窜,蛰伏至今。” “五十年前也好,如今也罢,大周为何非要肃清我等?不过是我们损了它的利益,与它相悖罢了。这等王朝,又凭何存在?” “可我们神宫就不一样了。”他面上隐含憧憬之色,“人人皆信仰神宫,奉行教义。天下大同,世道也便清明了……” 贺令姜反问:“宫使之说人人皆信神宫,可有那不信的,又该当如何?” “杀了便是。”玄武宫使轻飘飘地回道。 “那么,这般做法,就不是党同伐异了?如此与你们所厌弃的大周,又有何不同?”贺令姜反唇相讥,“神权也好,皇权也罢,都是统御王朝的手段罢了,端看哪个更得民心。” “皇权辗轧百姓,长久不得,神权束缚思想,亦会早晚被挣脱。无所谓谁优谁劣,只看在位者所作所为。得了天时、地利、民心的,自然便能立世,有朝一日若失了的也只好滚进历史洪流之中去了,怨怪不得。” “更何况如今瞧来……”她悠悠道,“你们这神宫邪道,纵然谋了这么久,可还是一样都没得着啊……” 玄武宫使语气微凉:“得没得着,再往后瞧瞧不便知晓了?只如今,两位怕是轻易离不得此处了!” 话音刚落,大殿外突然冒出许多手持刀剑的人,朝着贺令姜这处围了过来,周围墙头上,亦伏了许多执着弓弩之人。 玄武宫使冷冷一笑,他耐着性子与她啰嗦了这么久,为的便是此刻!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894786.html 第六十五章 打赌 玄武宫使瞧着贺令姜二人得意一笑:“贺七娘子想着借广宁来顺藤摸瓜,又可曾想过我亦会瓮中捉鳖呢?” 广宁能在她手下逃脱,虽说是杨立那处转移了她注意力才叫人钻了空子,可他还是心下生疑。 毕竟,这贺令姜可是连朱雀都能斩杀的人物,广宁擅阴阳风水,但提到对战之术却远不及矣。 他却偏偏能从贺令姜手中逃脱,要么当真是是如他所言,侥幸而已,要么便是贺令姜有意放他离开。 可如今广宁已经避到了他这处,若对方真是顺藤摸瓜,此时叫他快快离开亦是枉然。 既如此,不妨就反其道而行之。 贺令姜不是要顺腾摸瓜吗?那么他这个瓜便候在此处,只待将她引来了,反手来个瓮中捉鳖。 他整日闷在这殿中,莫非还当真是陪着广宁疗伤不成? 他既疑心贺令姜会顺藤摸瓜,又怎会不防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殿中有密道,除却清和园中的诸多护从,他早已在暗中另布了人手。 大网已经张开,他只待贺令姜来便是。 “实话说,我还真担心你不会来呢?”玄武宫使道。 她若不来,他这些准备可就是白做了。 没想到,贺令姜不仅来了,还是同裴攸两人只身来探。如此好的机会,他如何能放过? 虽则这两人哪个都不好对付,联手起来更是麻烦。 可他早有准备,这两人,无论拿下哪一个,都是赚了。玄武宫使眼中闪动。 “没想到,玄武宫使竟这般望我过来一晤,既然如此,又何必处处藏头露尾,你们神宫出来较量不便是了?”贺令姜眼皮懒懒一掀,神色不变地悠悠道。 她话音刚落,便已抽出身后大伞张开,侧身挡在身前,裴攸则手执长剑,犹如一道流光向殿内的玄武宫使扑去。 于此同时,阵阵箭雨扑面而来。 贺令姜手上大伞一旋,伸手抛出几张天雷符,而后自己脚下一跃,亦飞身进了殿内。 身后便传来符箓炸开的声响,还有人群的惊叫哀嚎,有那手持弓箭的人被震得从墙头上跌落下来。 她衣袖一挥,大殿原本敞着的门便被重重关上,挡住了外头的动静。 既然已经被围,退不得,那便进。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殿内,玄武宫使已经连退几步,避开了裴攸那一击。 贺令姜同裴攸对视一眼,手持刀剑便齐身又向他攻去。 眼见着剑光要至眼前,玄武面上却不见惊惧,等到贺令姜两人离他仅有五六步远时,猛地俯身一滚,避过了他们二人直逼要害的剑势。 与此同时,一张大网忽地从天而降,兜头向贺令姜二人而来。 贺令姜察觉不对,手中大伞猛地向上一抛,带着它内息的大伞便飞旋着而起,将那张堪堪要落到二人身上的大网撑了起来。 他们立时俯身一滚,险险地避开了大网的范围,而后一个翻身,避过向他们砍来的刀剑。 未及起身,又有刀剑闪着寒光紧接着而来,贺令姜单膝跪地,身子向侧后方一扬,险险避开直指她头颈的寒光。 左掌在将那人持剑的手腕上狠狠一击,让他不及收剑,紧接着自己右手剑花一挽,便一剑划过了眼前人的脖颈。 血液喷薄而出,恰好溅到她脸上额间,一张素白的脸,竟显出几分血色瑰丽来。 她眨了眨眼睫,来不及抹去脸上血气,又见有人袭来,她反身站起,横剑将那人挡下,而后脚上往前一踢,就将那人狠狠踹飞了出去。 裴攸那处,亦是杀机重重,幸而他剑术了得,避过紧接而来的杀机,飞身跃到了贺令姜处。 贺令姜亦反手抛出几道符箓,暂且逼退了黑衣人,两人手持长剑,并肩而立。 殷红的血迹,缓缓沿着剑刃而下,面前是成包围之势,向着他们围来的黑衣人,约有十来人。 玄武便站在他们身后,看着面前的两人,眼中流露出势在必得之色。 他在殿中布置了人手,且都是神宫死士,身手更是一等一地好。 死士极擅隐息,可如贺令姜裴攸这般的人物,还是很难叫人骗过的。 但他这人素擅操纵气息,在殿中施术隐了这些人的气息,倒是叫贺令姜同裴攸二人都未曾察觉其中竟然杀机暗藏。 不得不说,这人对气的驭使,确实在贺令姜的意料之外,若非如此,她此行也不会就这么叫玄武察觉,顺势来了个瓮中捉鳖。 玄武看着只网了一张大伞,斜斜落在远处的大网,心中惋惜。 贺裴二人,皆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一个玄术独绝,一个剑术无双。无论哪个,都不好拿下,更遑论两个一道? 这大网乃是由不怕火烧、不惧刀割的材质制成。不说成功借此将二人捉住,便是能将二人困住片刻,他们便能轻松许多。 因着这,他才以身为诱,等到二人靠近他时,好趁机将人困住。 只可惜,还是落了空…… “贺七娘子同裴世子倒是反应迅速。” 玄武一张胖脸抖动起来,挤出几分笑容:“我们不如赌一赌,今日是我将两位拿下,以慰我神宫折在二位手中的教众,还是二位能取了我性命,为大周皇帝再立功劳?” “有这心思,宫使不如想想,你们在北地的势力还能保住几分吧……”贺令姜悠悠道,“杨氏认栽,范阳还有北境军中的势力都被拔起,我们如今既来了,涿州这处你也别想保得住,也不知你们上头的人,若是知晓,会不会恨得将你砍了呢……” “贺七娘子真是伶牙俐齿。”玄武声音微冷,她这是偏拿他心中之痛戳他心肺。 先是南边势力被清,如今大周朝廷又查到了北地,神宫蛰伏这么多年积蓄的势力,眼见着就被清了不少,尊主怎地不气? 他自从知晓贺令姜同裴攸到了范阳,便决心要将二人铲除,以绝了神宫大患。 “都给我进来!”他扬声一唤,声音便传到了大殿外。 前有死士拼死相搏,后有近百护从持刀剑弓弩围攻,他就赌,这两人今日命丧此处!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900652.html 第六十六章 破局 然而,他一声令下,外头却不见有人进来。 玄武宫使一愣,这才察觉,贺令姜方才在入大殿之时,已随手布了一层隔音的结界,他们里头这般动作,外头却听不大清楚,同样地,外头是如何情况,他们里头的人,也无法及时知晓。 他方才的注意力都在贺裴两人身上,又加之打斗之间,招招都是杀意,竟未曾留意这一点。 他捏诀施术,从袖中抛出几道符箓,直冲大殿四周疾射而去。 符箓碰到无形的结界,便无火自燃,而后只觉空气中的气息一变,结界破了。 外面喧嚣的厮杀声,猛地涌进了静寂肃杀的大殿之中,霎时席卷到人的耳中。 外头,打起来了! 玄武眉梢紧蹙,脸上终于沉了下来:“你叫了人来。” 贺令姜微微耸肩:“怎地?只许宫使你布置人手,引我入陷进,就不许我带着人手破局了?” “我与裴世子虽则算得上艺高,这胆子却算不得上多大。毕竟乱拳打死老师傅,宫使派了这般多的好手出来,便是我二人,也怕挡不住啊……” 裴攸不禁看了她一眼,如阿姮这般的人,还说自己胆子不大,那这世间,可没什么人能称得上自己是胆大之人了。 然而,胆大却不意味着乱来,艺高却不能自负。 “宫使莫不是以为,我们此番夜探清和园,当真是来去孤零零地两个人吧?”贺令姜挑眉问。 正如玄武宫使疑心自己故意放了广宁,想着顺藤摸瓜,她也不是未曾设想过,若是广宁察觉不对,这计策落空怎么办。幸而,广宁只当自己侥幸,果真带着他们一路到这处来。 但涿州一行,未必能如她想的那般容易顺利。广宁失了范阳,便往涿州来,这神宫的势力地盘,她可当真不敢小瞧。 她虽未曾料到,自己想顺腾摸瓜,玄武也打着请君入瓮的的主意,一个不察果真踏进了玄武布下的圈套里。 可她也不是全无准备。 他们此行往涿州来,除了明面上带着的那些人,亦放了人手在暗中,以备不时之需。她与裴攸潜入园中查探,那些人便隐在附近。 察觉大殿周围有禁制,且还颇为高明之时,她便已放出了尺廓在外头看着,一有不对,便通知外头的人直接攻进来。 玄武方才拉着她啰嗦那般久,为的就是暂时稳住她,等暗处布置的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人合围。 贺令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不过,她等得是尺廓通知外头的人手,带人攻进来罢了。 自古以来,话本里的那些反派也好正派也罢,都是死于话多。啰嗦不绝,话多语密,导致的最终结果要么是猝不及防地被反杀,要么便是煮熟的鸭子莫名飞了。 她游历江湖多年,焉能不知这个道理。 狭路相逢,兵戈相对,全看哪个下手更快,哪有靠嘴皮子取胜的? 如今与玄武耐着性子打机锋,也是端看个中思量了。 因着广宁还有杨氏在范阳的遭遇,玄武并非未曾想过,贺令姜此行,直接有可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带人闯进院子里。 可他近几日也派人留意着,涿州境内并无大批人马动作的消息,州衙那处亦未曾有调动人手的痕迹。 如此一来,他见到贺令姜裴攸二人时,也只当他们此番只是夜探虚实,并未立时对清和园这处动手。 这般好的机会,他精心布置的人手,此时不动,莫非还要等这两人折回搬了大批人马上门,将他们剿尽不成? 哪成想,贺令姜这番却不是孤身上门的,听着外头的厮杀声,她带来的人手还不少,只是瞒过了旁人罢了。 玄武眼中微冷,一张胖乎乎的脸笑起来和善可亲,此时沉下却有几分阴冷可怖。 “没想到贺七娘子还有后援。但即便如此,你们想安然离开我这清和园,也是痴心妄想!” 他手上一挥,身后的十几个黑衣人便提剑向着贺令姜二人攻去。 这些死士本就都是好手,且还是不要性命的打法,只要不断气,即便是身上受了伤,亦会眉头都不皱一下地继续涌上来。 对着这群人,即便剑术高明如裴攸也大意不得,贺令姜更是要专心应对。 除此外,躲在后头的玄武更是在暗处施术偷袭,让人难免有左支右绌之感。 贺令姜衣袖一挥,将玄武掷过来的符箓荡开,又俯身避过他偷袭而来的暗气,然而还未待立起身子,近旁死士的刀剑又至面前。 她面上一惊,扭身堪堪避过这一剑,可衣袍到底还是被削掉了一角。 她眉心微皱,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速战速决才是。 裴攸见状,击退了围上来的死士,旋身过来与她背对而立:“你去解决玄武,此处交给我!” 说着,他身上气势更加凛冽了几分,紧接着手中长剑猛地一挥,剑气顿时逼得那些死士不由连连后退了几步。 裴攸手持长剑,而后猛地一掷,那长剑便直直朝隐在死士身后的玄武而去。 那般凛冽的剑气,即便是死士,挡在玄武前方的死士亦不由未侧身子,避开这夺命一击。 恰此时,贺令姜飞身而起,趁着剑气逼开死士的空隙,足尖在剑身上轻轻一踏,借力跃出了死士的包围。 踏及剑身的那一刻,她手上捏诀结印在剑柄微微一击,那原本直冲前方而去的长剑,借着这股力道猛地一转,反身向裴攸处折去。 裴攸亦在此时跃起,伸手重新将长剑握于手中,挽了个剑花,剑气猛地一荡,便从身前人的颈间划过。 玄武见贺令姜竟然突破了死士的包围,朝着自己而来,立时连连倒退,避开她紧接而来的一剑。 他抽出腰间武器,便向贺令姜袭去。 玄武身宽体胖,然而所用的武器却极为纤细,是一把金鞭,加之施了术法在里头,舞起来更是生威,身姿灵动。 贺令姜横剑挡下他一鞭,心中不禁暗叹,这玄武宫使当真是她见过的最灵活的胖子。 只可惜,如今大殿中的境况多少限制了他的发挥,这一手金鞭耍的再好也无用。 贺令姜运起内息,一手绘符印至剑身,另一手则持剑朝着他手中的金鞭狠狠劈去,两者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接着,将那条长长的金鞭便短成了两半。 玄武不禁后退了两步,这才避免自己跌倒。 他捏诀施术,便向贺令姜再次攻去,这次拼的不是武艺,而是玄术。 贺令姜立时手上结印,在虚空之中绘出圆形的符印,将玄武的攻势挡下,而后自己再反手一击,那玄力便冲着玄武当胸而去,击在他胸口,令他不禁吐出一大口血来。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909303.html 第六十七章 炸开 玄武咽下喉头的腥甜,运足了全身玄力,再次向贺令姜攻去,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气息也随之一变,忽地变得凝滞起来。 贺令姜的攻势到了玄武近身之处,总是被一股若有若无的东西挡住,变得迟缓,他不需花什么力气便能轻松避开。 这便是对气的驭使了。 达到一定的境界者,甚而能改变周身气息,犹如在四周结了一层旁人难破的结界,将别人的攻势都控在其中。 玄武虽未曾修到在这个范围内驭使自如的地步,但借此扰了贺令姜的攻势,却是轻而易举。 挡住贺令姜之时,他这边出手更是狠厉,处处皆是杀招。 贺令姜扭身避过只逼她要害的一招,不禁拧眉,如此纠缠下去怎么能成? 她后退两步与玄武拉开距离,右手持剑,左手在剑刃上轻轻一抹,血迹便涌了出来,而后左手在空中迅速勾勒成一道繁复的符纹,左掌张开一托,那道符纹便印于剑上。 原本刃如寒霜的含光剑,顿时金红的光一闪。 她左手继续捏诀勾符,往前重重一推,那隐在半空的符箓便在玄武周身凝结的气上重重炸开,大殿之中猛地一颤。 操纵着气息的玄武不禁一顿,正这时,贺令姜提剑的手运气,朝着玄武的方向狠狠劈去。 这一剑,无声。 然而,施术驭气的玄武却喉头一甜,唇边溢出咽也咽不下的血迹来。 他周身护体的那股气,破了。 玄武见势头不好,立时转身向大殿后方退去,贺令姜紧跟而上。 紧接着,便见那玄武往后殿的墙上一按,旋出一道石门,他纵身一跃便进了石门之中。 眼见着石门就要闭合,贺令姜从袖中抛出一枚铜钱,“叮”地一声,铜钱带着内息力道打在石门之上,阻了那石门的关合之势。 贺令姜纵身上前,终于在它合上之前跃了进去。 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石门之后,是长而空寂的密道。 玄武隐了自己身上的气息和动静,黑黢黢的密道之中,贺令姜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破空之声,暗黑之中,有冷箭射出。 她连忙侧身避开,冷箭重重射在身后的石门之上,箭头与石门相撞,竟然发出火花。 紧接着,那石门之上便有如火石相击,蹿出几道火焰沿着石门就要蔓延开来。 箭头还有石门之上应当是磨了特殊的东西,如此才会一击即燃。 贺令姜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心头不由猛地一跳,不好! 她立时使出全身力气,向前猛奔而去。 紧接着只听“嘭”地一声巨响,石门那处便坍塌了下来,将整个密道入口处都严严实实地埋住。 贺令姜重重地扑倒在地,手肘磕在地上传来剧烈的疼痛,头顶之上,有落石唰唰往下砸。 离入口处较近的地方,也有了坍塌之势。她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又往前一扑靠到密道石壁处,这才险险避开了头顶一块巨大的落石。 幸而,玄武并没打着炸毁整个密道同归于尽的想法,所埋的火药有限,坍颓之处也只是集中在入口周围,贺令姜这才免了被埋在废墟之中的下场。 爆炸之后,密室又陷入了黑暗,然而那些还时不时下落的碎石,提醒着她方才的惊险。 便是胆大如她,都是不由后怕。 她先前只想着不叫玄武逃脱,急着跟进了密道,却未曾料到他竟还有这一手。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一颗明珠,施术从它身上拂过,珠子便犹如被抹去尘埃明亮了几分。 借着莹莹珠光,隐约可见身后周遭的废墟之状,便是她脚下,都是飞溅而来或落下的大小落石。 兜了一头灰的她,如今衣衫被落尘飞石划破弄脏,整个人便如同从土中钻出来的模样,当真狼狈的很。 她抬了抬脚,膝间便是一阵刺痛,想来是方才手肘膝盖磕在碎石上,破了皮肉,便是她掌心,现下还嵌着几个细碎的小石子。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狼狈了,这般模样,当真是同她当初顶着贺七娘子断了脖颈的皮囊,从林间土堆里爬出来很有几分相似了。 她心中一哂,无暇去细瞧身上伤处,将明珠拢入袖中后便捏诀施术,隐了自己身上气息,紧接着便提步向前方追去。 巨响过后,偶有落石而下,等过了那股震荡,密道之中便恢复了先前的静谧。 但是,悄无声息的密道之中,却有人疾足狂奔,亦有人在后头紧追不舍。 方才的坍塌未必能将贺令姜埋下,玄武不知她如今到底在何处,更拿不准此时自己身后是否还依旧缀着杀机。 他索性将沿途的机关全数打开,伸手在密道石壁上一摁,只听一声细响,紧接着便有十来只利箭刷刷朝着后方激射而去。 贺令姜闻声辨位,扭身避过这股暗箭,然而未等她喘息,就听得细微的破空声。 她身子后倾急退,手上亦连忙挥剑画符,而后往前猛地一推,结出半丈见方的结界挡在身前,那物撞在结界之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簌簌地掉落在地。 是暴雨梨花针,怕是还带着剧毒…… 见没了动静,贺令姜这才手上一收,继续往前去。 玄武为着安全起见,在密道之中设了不少暗器,贺令姜这一路追来,躲得更是不轻松,身上亦或多或少地挂了些伤。 玄武在前头不露气息,只往后放暗器,幸而这密道只有一条,才免了贺令姜缀在后头不知往何处追。 等到了后头,暗器渐无,贺令姜便知晓,这密道怕是要到尽头了。 紧接着,前方空气的气息猛地一变,隐有微光泄下,她心中一紧,出口到了。 此时天际已白,夜色已消。 借着朦胧的天光,贺令姜便瞧见一道身影提身就要朝外头蹿去。 她脚下疾点,而后纵身一跃,袖中抛出一道长长的丝帛恰好缠在那人脚腕处。 玄武身形不由往下一坠,袖中滑出短刃俯身将丝帛砍断,这才又在石壁上一点,跃出了出口。 借着方才那分停顿,贺令姜紧跟其上,几乎是同他一前一后地跳了出来。 然还未等她落地,一道寒光便迎面刺来。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909304.html 第六十八章 身死 贺令姜眼中一缩,俯身在地上连滚了几圈,这才避过迎面一击。 玄武看着有些狼狈的贺令姜,心中暗恨,这贺令姜倒是命大,先是炸毁石门,再加上密道中那般多的暗器,都没能取了她性命。 他本想等自己出了密道,就立时将出口处也炸毁,将其彻底埋在里面的,哪成想,紧要关头偏偏被她赶了上来,这才失了机会。 不待贺令姜翻身站起,他便运起杀招朝她继续攻去。贺令姜躲闪不及,还是叫他在臂上划了一刀。 随着两人动作,四周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是玄武留下在此处接应的人,粗粗看去约十人,由缺了一截小臂的广宁带着。 看到贺令姜后,死士们便提着刀剑涌了过来。 贺令姜连连后退避过玄武一击,她瞧了瞧如今又被包围的现状,便知不妙,从袖间甩出几道符箓,逼退了近前的玄武和蜂拥而来的死士,而后猛地往空中一跃,手上十指翻飞,结出几个繁复的手印,她动作极快,结印的手势寻常人用肉眼都难以看清。 紧接着,在对方刀剑将至之时,贺令姜从半空跃下,手上符印在地上狠狠一击,周围草木瞬时一肃,那符印便贴着地朝面前的敌人那处飞去,带倒了一片。 借着这空挡,她抽出背后的含光剑,牵起剑气便向倒在地上的死士们划去,剑气过处,皆留血色。 玄武立时施术去挡,这才阻了她这波攻势。 瞧着几名倒在地上再爬不起来的死士,他心下暗自后悔。 先前自己打着瓮中捉鳖的主意,将几乎全部的精锐都调到了清和园的大殿内外,想着等那贺令姜一来,就将她一举歼灭。 眼下这几个留着接应的,实则是他先前派人送广宁出来时,跟在身边护从的,也是防着万一有所需时,能够有人手接应一二,但实力还是比不得殿中的那些死士。 因着这,才叫贺令姜一个大招之下,便破了近半。 可如今再是后悔也是徒然,还是要想法子将贺令姜拿下才是。 他看着不远处持剑而立的贺令姜,显然,方才的那一击亦让她动了几分真气,接连施术再加上先前也或多或少地受了伤,如今的贺令姜,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至此时,谁先退,谁便败了。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丢给广宁,自己也反手握了一把长剑,口中一喝:“结剑阵!” 玄武、广宁,再加上另几名伤得不重的死士,加起来刚好七人,随着他一声令几下,便将贺令姜围了起来。 每柄长剑指住她一处要害,头、喉、胸、腹、腰、背、肋。如此一来,贺令姜便是武艺再强,也处处受制,难以动弹。 七剑边环,既攻敌,复自守,难有破绽可寻。 贺令姜面上微凝,她险险避过刺向腹部的一剑,脚往后一踢踢到持剑之人的腕间,将那人手中的长剑打偏,便反身挥剑向那人腕间砍去,旁人立时出剑抵挡。 于此同时,她袖中的另一手暗中捏诀,引出一道风刃向左侧之人狠狠划去。 风刃看不见摸不着,不过一道气息而已,等众人反应过来去抵挡时,那人的脖颈已然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贺令姜看准机会纵身跃出包围,而后反身手中剑花微挽,转瞬又是收割了两条性命。 未等剑阵散开,她继续逼身而上,一手施术暗袭一手持剑,不过片刻,便仅余玄武还有广宁两人站着喘气。 贺令姜此时身上衣衫依然被划破了多处,露出刀割剑划的伤痕,然而她却混不在意,微微一笑:“两位还是一道来?” 玄武暗咳一声,咽下喉中腥甜,若论狼狈,他如今不比贺令姜好,缺了一只手的广宁,亦是如此。 两人对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提剑而上。 贺令姜轻“呵”一声,亦无畏地迎了上去,刀光剑影之间,还间或掺杂着符箓咒术,这场打斗,当真是混乱地紧。 论玄术、论剑法,玄武同广宁两人单打不斗都比不得贺令姜,可两人联手加上彼此都有伤在身,倒也一时僵持不下。 玄武瞧着眼前的情形,对广宁喝道:“先顶着!” 他脚下一退,便远远避开贺令姜的攻势,施术念咒起来,随着他手上动作和脚下玄妙步伐,周围气息似乎一变。 朦胧的天光之中,草木微摇,泛着浅绿的气息丝丝缕缕从周围草木身上流泻而出,混着那些方没了性命的死士身上的未尽之气,都向玄武周身而去。 他手上微转,那些气息凝聚起来,团成了一个浅绿和素白光芒流溢的球,而后,他眼中一厉,挥手狠狠往前一推,那由气息凝结而成的光球便疾速向贺令姜飞去,重重砸在她身上炸开。 这一击,带着草木生灵气息之力! 贺令姜只来得及结印挡了几分攻势,然而还是被震飞开去,重重摔到了地上,溅起尘土微扬,她忍不住侧身吐出一大口血。 便是离她稍近的广宁也被震飞,昏了过去。 玄武见状,立时持了长剑便向倒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的贺令姜刺去。 这一剑,势必要她性命! 躺在地上的贺令姜眼中一缩,闪着寒光的长剑在她眼中越来越近。 然而,那剑刃在至她胸口三寸处,却再也前进不得,好似被一股凝结的气息冻住。 玄武心中一惊,瞧着贺令姜变都不变的面色,这才反应过来,这也是驭气的高手! 至少,能同他一般,在紧要之时凝结周身气息,阻住旁人攻势。 他正想抽剑,然而却突觉喉间似有东西飘了上去,甚至要往自己皮肤里头钻,刺得脖颈处痒痒的,让人忍受不得。 玄武耐不住便要伸出左手去抓,可是等那只手方伸出去,他便觉喉中猛地传来一阵震裂。 他瞧着近在咫尺的贺令姜,嘴巴动了动,却只从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玄武呆呆地低下头,便见自己胸前衣襟已然湿红了大片,有汩汩暖流正顺着脖颈往下淌。 他不敢置信地伸手摸了摸,眼中一震,而后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晨光熹微,天亮了。 而地上那人,喉间一个炸裂开的窟窿带着破碎的皮肉,正大咧咧地敞在风中......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913409.html 第六十九章 无碍 玄武那双满是惊讶的眼睛,还大大地瞪着,正瞅着贺令姜这处,里面的震惊和不解都渐渐归于黯淡。 贺令姜轻轻“呵”了一声,咳出卡在喉头的腥甜,调息片刻后,这才撑着地缓缓地坐起了身子。 她伸手抹去唇角的血迹,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自己身上的锦囊里还封着一只蛊虫,这才在紧要关头及时取了玄武性命。 当初在南诏,她将银生郡主的蛊虫尽数归还了去,然而先前还嫌弃那些虫子的尺廓,许是养了几日,竟生出了些兴趣来,偷偷问银生郡主要了几只养着玩耍。 那些极为难得的蛊虫,银生郡主是不乐意给他的,可尺廓不挑这些,她就捡了几只不致命的与他。 尺廓得了这些小玩意儿后,便当作宠物养了起来。 只他兴趣来的快,去得也快,不过两个月,就失了尽头,不乐意再花心思去养。 从银生郡主那处拿出来的东西,说不上多好,可也不差,如若就此丢了也可惜。 她索性留在了自己身边,让通晓医术的琼枝帮忙养着。自己则时不时地琢磨着,若在蛊虫上再结合符咒之术会是什么模样。 只可惜,小小的蛊虫难以承受符术之力,贺令姜尝试了多次,也不过成了一只,将削减了九成力道的破物符成功融到蛊虫体内。 所谓破物符,主要是用作阳事之用,那等阻了家宅风水的巨石等物若不好移动,便可借助此符破开。威力虽比不得开山符、天雷符等,可用在寻常使用也足够了。 只如今种到这蛊虫体内,便是那可破巨石的威力也几近于无了。 然而,便是威力减弱,只要用的好,亦能顷刻取人性命。 如今不正是如此? 玄武的术法虽则说不得上多强,可因着他善于驭气,对气息也极其敏感,杀意剑气到了他近身处,便会被他护体的那股气卸去几分,贺令姜虽能伤他,可若想手起刀落间便利索杀了他,也没那么容易。 但蛊虫此物,形状极其细小,有的甚而是肉眼几不可见,它身上的气若不仔细去感知,亦是难以察觉。 贺令姜便是借着玄武提剑向她刺来,全幅精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之时,悄悄地放出了蛊虫。 蛊虫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了他颈间,渗入皮肉之中,而后猛然炸开。 虫体所携的破物符威力虽已几乎被削弱殆尽,可人毕竟是血肉之躯,破开脆弱的喉管,却是轻而易举的。 那玄武,也就这般没了气息,丧命于一只小小的蛊虫手中。 远处的广宁,还依旧昏迷着,他先前便在贺令姜手里受了重伤,未及修养好便透过密道出来,带着人手在此处接应。 方才虽不是被玄武那枚光球直接击中,却因着离贺令姜及近,受到的波及不轻。 贺令姜远远瞥了他一眼,见他气息微弱不像是能一时半会儿醒来的样子,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盘膝打坐调息起来。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才将游于四肢百骸的内息归于丹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她起身行至到玄武的尸身旁,半蹲了下来,在他腰间一摸,果然掏出了一块令牌,其上刻着密密的星点,成半蛇半龟的形状。 贺令姜打量着四周环境,此处明显是在清和园外了,但估摸着方才从密道处走来的路程,离清和园应当也不算远。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响箭,在尾部一拉,那响箭一声嘶鸣,便拖着红色的光高高划过天际。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又盘腿在广宁身侧坐了下来。 如今这两个,一个活着,一个死了,且都算是神宫的要紧人物,她不可能就这么将人抛到此处,也没那么多的力气拖着人走回去,索性便呆在此处等人寻来了。 清和园大殿内,裴攸正与死士交锋之时,却猛地脚下一阵,一声巨响从内殿传来。 他心中不由一悸,阿姮! 手中剑势一荡,他冲开死士的包围,便向内殿奔去,连背后袭来的剑光都来不及再顾及。 等到了内殿,他眼中便是一震,内殿一侧墙壁已然倾塌了大半,贺令姜与玄武都不见了踪迹。 他刚想上前查看,后头的死士又缠了上来,裴攸心中一恨,剑气杀意更是凛冽几分。 他转身,提剑便朝围着他的死士刺去。 他如今的打法,完全是不管伤没伤着自己,只想着将眼前碍眼的人尽数诛杀。 这猛然激出的莫大杀意,便是这十来个死士也奈何不得,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都已命丧裴攸剑下,而他自己身上,亦是伤痕累累。 他顾不得这些,立时奔到墙下,这才发现下面似有密道,如今已经被炸塌了。 “阿姮!阿姮!”裴攸朝着里头大声呼唤,却无人应答。 他心中不由一沉,立时唤了人手进来,伸手就往废墟处扒。 尺廓见状,亦幻成青烟便要往里钻,想瞧瞧其中情况,然而这处坍塌可谓是堵得死死的,便是他也一时进不到里头去。 殿外的厮杀声渐渐淡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裴攸的一双手都没了知觉,外头守着的手下来报:“世子,不远处有响箭信号,瞧着当是贺七娘子传来的……” 裴攸手上一颤,紧接着心头便涌起巨大的喜悦,阿姮没事! 他闻言站起身,头上却猛地一眩,脚下不禁微微倒退了半步,他这才站稳了身子,而后便大步朝外奔去。 为了避免意外,他还是特意嘱人留下将此处挖开。 等到裴攸甩开众人一路狂奔到密道出口处,瞧着盘膝闭眼坐在那处的贺令姜时,脚下不由一顿。 贺令姜听到动静,睁开了双眼,看到是他,唇边不流露出几分笑意:“阿裴,你的模样可真狼狈啊……” 除了八岁被人劫走之时,还有他十五岁初上战场之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向来讲究的镇北王世子这般狼狈模样。 一身伤痕,满身灰尘。 裴攸瞧着她,眼中微松,声音温柔:“你可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 甚而,她的模样看着比他还要狼狈几分。 但幸而,她最终无事。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918701.html 第七十章 归元 裴攸走上前仔细打量着她,身上、小臂都有些许的剑伤,幸好未曾动及筋骨,但瞧她面色便知受了内伤,且伤得不轻。 裴攸抽出条帕子擦了擦沾满了灰尘的双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枚丹药递给她:“归元丹。” 圆滚滚的丹药躺在他手心,大约比拇指甲盖略小些,呈赤金之色,药香扑鼻。 贺令姜不由眉梢微挑。 玄门医术之中,有一流派叫丹道医家,也称丹医,专用丹药为人治病调息。因而,许多玄士身边也会带着些丹药,以备受伤之时聚息补气,调养内伤之用。 至于这归元丹,更是丹药中的圣品,世间能得其一者可谓寥寥。 毕竟,相较其他五术诸多流派,丹医向来低调难遇,能炼出极品丹药归元丹的丹医,那更是无几。 不说丹方难以把握,便是有幸知晓丹方的大丹医,都十炉难成一粒。 贺令姜的师父长梧道长虽是全才亦通晓丹医之道,但这归元丹他可炼不出来。 久而久之,这归元丹似乎都成了众人传说之物了。 “你从何处得来的?”贺令姜好奇问道。 “我年前在北境偶然救了一个老者,没想到他恰好是个丹医。因着年纪大了,无甚去处,索性便留在镇北王府养老了……” 裴攸嘴上说的容易,但养着这丹医可是耗了不少资源财物。 那老头子落魄到差点命丧北狄人之手不说,还无赖得紧,裴攸救了他,就让他离开了,谁晓得他唯恐北狄人再追来,非要一路跟着裴攸,甚至跟到了镇北王府,张嘴就是让人好吃好喝地待着。 后来,裴攸才知他竟是丹医,且丹术独绝。 他亦是半个玄门之人,自然晓得丹医的金贵,对修术的玄士亦是颇多裨益,想到贺令姜,他心中便是一动。 裴攸出言问那老者可愿留下,镇北王府既可护他安全亦可为他提供炼丹所需。 这老丹医年纪大了,游历多年本就想着找个地方养老了事,没想到却又无意中露了身份引来北狄人觊觎。 裴攸如今这般说,算是正合他意,他装模作样地拿捏一番,也就顺势留下了。 只这老丹医,果然金贵,吃的用的皆是佳品不说,那炼丹用的材料更是难寻,幸而镇北王府家大业大,才没叫他折腾了去。 彼时,贺令姜在姚州重伤便是叫他心中一揪。 这世间对玄士最好的丹药,还当数归元丹。 裴攸自从老丹医那处得知他竟然能炼出归元丹时,便萌生请他开炉炼丹的想法了。 老丹医既然主动同他提及此事,似乎也是有意要炼制此丹,既如此,裴攸便吩咐手下人,按照老丹医的要求去搜寻炼丹所需的药材。 这些都是天南海北的珍品,若想集齐,还是要花些时日的。从年前到姚州一行,裴攸也不知东西是否都凑齐了,然而他还是立即提笔传信给老丹医,请他一旦集齐药材,便开炉炼制归元丹。 诸多药材、百般珍品,最后也只成了这三粒归元丹,前几日才由手下人传到他手上。 他本就想着要给贺令姜的,没想到如今便用着了。 可即便如此,他宁愿阿姮一生都无甚大的伤痛,用不着这归元丹。 裴攸心中又是庆幸又是酸涩。 见她迟迟不动,他索性伸手把丹药直接塞到她嘴中去了,贺令姜不自觉地张嘴,只觉那丹药入口即化,化成一股暖暖的气流,从喉中到胸腹,而后便游散于四肢百骸的筋脉之间。 一瞬间,她感觉似乎整个人都浸在温暖的泉水之中,本有些酸胀的经络被这股暖意包围,缓缓舒展开来。 她立时盘膝而坐,闭目捏诀调息起来。 裴攸便立在她身边,护着她。 过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贺令姜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如何?”裴攸问道。 贺令姜站起身,只觉神清气爽:“不愧是丹药圣品,这归元丹药效果然上佳。” 她服用后,不过调息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先前那股内息不稳、真元亏空的问题竟都消失不见,可谓是立竿见影。 裴攸点了点头,神色温柔:“好用就行。” 他将瓷瓶递给贺令姜,道:“剩下的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贺令姜摇摇头,将瓷瓶推还给他:“这东西可是难得,你若是都给了我,自己若是有用到的时候,该怎么办?” 裴攸把东西塞到她手里,浅声道:“我用不着这些,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只管拿着便是了。” 她乃玄士,又与神宫之人颇多交锋,鬼魅邪祟、玄术符咒,一个不当心便能伤着,有这归元丹放在她身边,他也好放心几分。 贺令姜没有再推拒,接过瓷瓶倒出一粒,用一枚符纸封好之后便装到了自己腰间的锦囊之中。 而后她又将瓷瓶递给裴攸,笑着道:“呐,一人一粒。我知晓你得了好东西,便想给我备着。可这般难得的东西,全都叫我一人占去,便是我脸皮再后,也难免烧得慌……” “这有什么……”裴攸不禁好笑,“你我又无需见外。” 贺令姜点头:“是呀,无需见外。可正因如此,阿裴,你晓得挂念我,我亦会担心你呀……” 裴攸一愣,霎时间,心头似有嫩嫩的春苗在外头钻,痒痒的,却又挠不得。 她眼眸弯成月牙,微微歪着头瞧他:“你不会叫我放心不下吧?” 裴攸唇间不由漾出笑意,无奈地摇摇头:“你呀……我总是说不过你的……” 他伸手接过瓷瓶收入怀中,一颗心也暖暖的。 贺令姜眼中亦尽是笑意,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得意:“你打小就话少,能说得过我才怪呢……” 只是,他到底是嘴拙说不过,还是不愿拂了她的心意,也只有两人才知晓了。 贺峥同青竹已然带着人在旁处候着了,见她调息过后,没了大碍的样子,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见贺令姜看过来,他手上一挥,便带着人将昏迷过去的广宁抬了起来,至于那已经断气的玄武,也是要一道带回去。 他们这群人方才施展轻功而来,来的匆匆,并无车马,如今亦只得徒步走回去了。 所幸,此处离清和园不远。 贺令姜迈开腿走了几步,眉心不禁微蹙。 杀机退去,内伤也调息后好了大半,身上皮肉伤的痛楚便显出来了,尤其是她的右膝处,应当是先前在密道中嵌了碎石进去,如今走动间存在感便极其强烈了。 贺令姜素来能忍,不适的神色不过一闪而过,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裴攸却看在了眼中,他瞥过她下身的衣裙,有碎石刀剑划过的痕迹,想来亦是伤着腿脚了。 他迈开步子,走至贺令姜面前,半蹲下身子道:“我背你。”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927584.html 第七十一章 打尽 贺令姜不由一愣,虽然不缘司的人并未跟来,周围几个都是贺府同他手下的人,算不得外人。 可她这般大的人了,只是受些皮肉伤罢了,倒还不至于当真叫人背着。 尤其面前这个半蹲在她面前的,还是镇北王府的世子,贺峥他们不明就里,不定要想些什么。 跟在后头的青竹见状心下一跳,忙上前道:“七娘子可是伤着腿脚了?婢子来背您吧。” 她瞧着,这裴家世子对自家娘子那是关怀得紧,先前在南山矿区时,她也曾觉出自家娘子对他似乎也有着几分关怀了解。 方才她与贺峥带着人,虽则没有靠近,可七娘子同裴世子的话也隐约落在她耳中。 这两人瞧着不像是萍水相逢后才有交集的样子,可她一个婢子,自家娘子既然不说,她也不好去打听,而且还要闭紧了嘴巴。 只裴家世子毕竟是外男,七娘子虽与他一同行事,不拘泥于闺阁娘子那些礼节,可若像这般就有些过了,还是避嫌为好。 贺令姜不由失笑地摇了摇头,扯了扯裴攸的衣袖,示意他站起来:“我哪里那般娇弱,小伤而已,何至于连路都走不得了。” 裴攸方才听到青竹的话语后,便觉得自己此举有些不妥。 他长在北地,阿姮生于江湖,两人算得上是自幼相识,又都是洒脱的性子,也不会刻意去避嫌。 可旁人不知他们先前关系,如今,她是贺家的七娘子,有婢女护从在旁,确实用不着他来背。 裴攸心下一哂,他倒是差点忘了。 他依言站起,回身瞧着她道:“既然腿上有伤,作甚要强撑?方才险情未退,你忍着那是没法子的事,可如今手下人都在这儿了,又何必还要忍着?” “你可不是自讨苦吃的性子。”裴攸板着脸,然而耳尖却泛着微微的红。 贺令姜不觉自己竟被他教育起来了,不由有些好笑。 一旁的青竹亦连连点头,立时接道:“世子说的对,七娘子,还是婢子来背您吧。” 她身为婢女,却曾及时察觉七娘子腿上还有伤,还是裴世子方才那般举动,才叫她反应过来,心下当真是有些惭愧。 贺令姜无奈,只好叹道:“行行行,听你们的便是。” 青竹虽不及阿满气力大,可自幼习武,背个她那是轻轻松松的事。 一行人回到清和园中,那处的厮杀已近尾声,待见到玄武宫使尸身后更是溃不成军。 余下要做的,便是收尾了。 这么多年,玄武打着富贾的名头在涿州行事,除了城内陈家之外,必然亦有许多私产私宅,想来都和神宫脱不了干系。 他先前在暗中调了大批人手至清和园,打得是若贺令姜敢来,便将她一网打尽的主意。 可如今败的是他,被一网打尽的,也只能是他在涿州的诸多人手势力了。 昨夜这清和园中的厮杀之声可不小,清和园虽处城郊且相对僻静,可也保不准是否有人听了动静去通风报信,一切都得要快。 贺令姜同裴攸立时着人在园中审讯,除却清和园中余下的活口,昏迷过去的广宁也连带着被泼醒,各方齐齐上阵,势要从他们口中撬出一二。 至于涿州城内的陈家,昨日往清和园这处来前,贺令姜便派了一名不缘司的玄士,带人在暗处盯着陈家。 潜入清和园之前,贺令姜两人更是吩咐手下人,若是园中若起了大动静,便直接冲入园中将人拿下,另外派两人立时入城传信给涿州刺史,让他暗中带人围了陈家,以免神宫余孽闻讯逃脱。 因着玄武在涿州经营了近二三十年,他们也拿不准官府之中是否有人与之勾结。 此举,亦是一种试探。 暗处有不缘司的人盯着,涿州刺史若真是行事疏散,让陈家有人偷溜了出去,他这刺史,也便做到头了。 天不过刚蒙蒙亮,迷迷糊糊间,涿州刺史觉屋中似有动静,睁开眼一瞧,便见一道黑影立在屋中。 他吓得立时要惊叫出声,却又被对方掏出了金牌镇住,咽了回去。 这是为圣人办事的人,才会有的金牌。 “阁下是为圣人办事?”涿州刺史强自定下心问,“不知如何称呼,今日到来又有何吩咐?” 那人又掏出一块令牌,亮在他眼前:“我乃镇北王世子麾下。我家世子奉圣上之命办事,如今已至涿州。涿州富贾陈氏恐与神宫余孽有牵连,着命立时派兵围住陈府,不得放走一人。” 镇北王世子,裴攸? 他眉心一皱,裴家世子追查神宫私售铁器案,他自然晓得。 这事从北地到临川,又一路到了郢都,折还至范阳卢氏、杨氏头上,如今怎地又到涿州来了? 涿州富贾陈氏恐与神宫余孽有牵连…… 他心头猛跳,自己担任涿州刺史,平常里少不得宴饮,与那陈家偶有往来,暗中也或多或少地收了些好处,为陈家做事予了些方便。 可他彼时也只当陈家是商贾之家,不过就是与他一些生意上的方便罢了。 但朝廷若是不明就里,将他扣下问罪,该当如何? 范阳卢氏、杨氏,接下来倒霉的不会就是他吧? 涿州刺史面上不禁一白,心中惴惴,可他更不敢耽误裴攸的吩咐。 到了这要紧关头,他的头脑还是清楚的。 先前与那陈家往来,也只是贪钱受贿,行个方便,如此事发也好辩驳一二,可如今他若是耽误了裴家世子的事,这勾结神宫的帽子,自己怕就是脱不下来了。 圣人摆明了要严查神宫跟官场,他如今这下子,可是惨了。 然而即便心中暗自叫苦,他也只能赶紧起身,亲自率人去将陈府围下。 他这事做的不可谓不小心,就怕事先走漏了风声,叫陈家跑了一蚊一虫,届时可不是要算到他头上。 只希望,他先前与陈家的便利,没牵扯到私售铁器案上去。 否则,他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届时头顶乌纱丢了不说,这一族上下的性命前程能不能保全,都是两说了。 wap. /102/102359/29927585.html 第七十二章 思量 这处,涿州刺史带人围了陈府以及陈家明面上的铺子,另一处,贺令姜同裴攸二人从余下活口中撬出来些信息后,便着手安排清剿。 只可惜,他们行事虽已尽量小心,顺利拿下了清和园和陈家。 可审讯毕竟要耗费时间,玄武在涿州暗设的势力,有那敏锐的便察觉出不对,等到他们派去的人赶到时,难免有些地方已经人去楼空。 但幸而,涿州这处最紧要的据点势力和重点人物都被拿下,跑得不过是些神宫底层的小人物,留下给涿州这处慢慢排查便是。 不过短短几日,涿州百姓们谈论的话头便换了模样。 “听说了吗?那清和园的主人,咱们涿州的富贾陈家,竟是神宫邪道呢……” “怎会?那陈家不是咱们涿州有名的善户吗?每逢灾年或冬日难捱,都会施粥赠衣,怎地就和神宫牵扯到一起了?” “这你就不知了吧……”那人摇了摇头,“前几日那清和园中可是厮杀得厉害,我虽没亲眼见着,可我家小舅子就在州衙做事,当时他跟人去清理那清和园,那个血腥味儿哦……满园的刀剑弓矢……” “听说是想围杀潜入园中暗查的镇北王世子同贺七娘子,却反被两人带人反杀了……” “啊!”闻者一惊,“竟是要围杀镇北王世子同贺七娘子?” 北地十三州中,涿州紧挨在大周北狄交界的定州后头,离北狄边境算近的,这么多年,得亏有镇北军在前方护着,才免了北狄侵扰的忧患。 否则,定州若是不稳,跟在后头的涿州亦不好受啊…… 这镇北王世子裴攸,北地十三州,又有哪个百姓不知晓的? 十四岁便上战场,战功赫赫,剑术无双,曾于千军万马之中,一剑斩下北狄将领的头颅,是北地百姓心中的好儿郎。 至于那贺七娘子,她在姚州的事迹都已传遍了整个大周,纵然涿州地处偏北,可也听闻过她的事迹。 如今,这两个人潜入清和园中暗查,却被那陈家家主派人围杀,这还了得? 能与裴世子还有贺七娘子厮杀,还派得出那般好手的,又怎会是寻常富贾? 况且,听说这几日州衙加派了人手,同这二位一道行事,在各处还搜出了不少神宫余孽,皆与这清和园还有陈家有牵连。 一时之间,百姓们议论纷纷。 毕竟,这陈家在涿州扎根已经二三十年了,又有谁会想得到,这样一个已经融入当地的家族,实则只是披着富贾的幌子,里头的成员并非家人而是教众呢? 莫说是当地百姓,便是涿州刺史这位父母官,亦是未曾想到啊…… 他如今苦着一张脸,正与裴攸说话:“陈家之事,是下官失察了。只是我先前着实是不知陈家上下竟皆是神宫贼人,否则,便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接那陈家递来的财物啊……” 他朝着裴攸同贺令姜俯身拱手:“还望两位能高抬贵手,替我在圣人面前说两句好话……” 他是真怕,怕圣人一怒便将他们一族都给砍了。 裴攸同贺令姜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心中却别有一番思量。 大周刺史四年一考,非四岁以上不可迁官。眼前这涿州刺史,在任上已经三年的时间,若无差错,他熬个一年,便可迁离涿州,往别处去了。 只可惜临到最后一年,偏偏出了差错。 镇北军守北地十三州,其中定州、怀州、沧州这三州占地最广,从大周开国以来,便属镇北王府的封地,至于其他十州,虽受镇北军庇佑,然镇北王府对其并无统御治理之权,各州赋税人事政要,都是要禀与朝廷。 然自古以来,掌兵权、异姓王,是显赫之位,更是危险之地,镇北王府纵然没有弄权的打算,也不得不防着朝廷有朝一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总要为自己留些后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镇北军在这十州之中的要职上,自然也有自己的人手势力。 裴攸这处昨日便收到了手下人传来的消息,这涿州刺史刘瑑在任三年,政简而明,民安其俗,尤其能施泽于民,修水利、兴井田,薄赋税,得了不少百姓敬仰称赞,算得上一个好官。 只一点,他这人本性有些贪利。 本还能勉强自持着,可他推行政令之时,难免遇到阻力,当此时,如陈家这等富贾凑上来,言明原为刺史解忧,自家可出钱出力助州衙兴修水利、修路建桥,同时又暗中送了财物给他,自言有小事相求。 那小事,确实瞧着小,不过是些生意上的方便,不损朝廷百姓利益。 他怎么还抵得住? 不就半推半就地收了去? 只他也明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一分钱财办一分事,小的方便他可以抬抬手便与了,可涉及紧要处,他可不敢随意松手,贪图大利。 哪成想,这小事小事,到了如今眼见着就要成了大事了? 涿州刺史欲哭无泪:“世子,贺七娘子,我真是不清楚其中缘由,这才与神宫扯上关系。先前也当真只是施些生意上的小方便给他,不敢行旁的事情啊……” 他心中担心,就怕自己同那私售铁器案扯上了关系,若是无形中帮了神宫一把,便是不知缘由,那私通北狄的罪名也能扣到他头上去。 他有没有牵扯其中,裴攸自然一查便知了。 刘瑑这三年来,与陈家生意上行的方便共五次,都是和采购营卖有关的事体,同他交代的一般无二。 私售的铁器,从临川运到涿州境内的范阳郡,因着有杨氏在其中操作,玄武并未找到涿州刺史头上,请他暗中行方便。 也因着这,涿州刺史与那私售铁器案不算有甚关联。 他该庆幸。 庆幸玄武以陈家之名,在涿州境内明面上行的确实只是商贾之事,除了想要挣取更多钱财之外,不该沾手的,一概不沾,就是要个身家清白,能长久安于此地。 可即便如此,朝廷查不查他,如何查他,全看裴攸同贺令姜二人怎么交代。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935571.html 第七十三章 定州 从他们得到的消息来看,刘瑑是理政的好手,虽则贪些小利,但不是那等欲壑难填的,自也算不得罪大恶极之辈。 水至清则无鱼。这话放到官场上亦是如此。 刘瑑这人,还算是个可用之才。他们不介意在此时伸手拉他一把,但也得将他敲打敲打。 裴攸并未应他所求一口答应,而是开口道:“刘刺史,我与贺七娘子自是知你没有与那神宫勾结的心思,可旁人信不信,那便说不准了。” “这人啊……若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拿了那不该拿的东西,总是有些隐患后头的。” “你想想,若是你先前能洁身自持,又怎会有今日之难?” 刘瑑面上一苦:“是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下官错了……世子同七娘子若能为下官在圣人面前解释几句,下官定感激不尽!” 说着,他便又朝着两人深深一揖。 作为一州刺史,刘瑑不归裴攸同贺令姜管,亦无需对着两人这般毕恭毕敬。他如今有事相求,自然尽可能地放低了姿态。 心中更是下定决心,再不敢乱收旁人的东西财物,以后立身治家都要严上再严,哪个知晓是不是又要卷到什么灭族大桉里? 瞧瞧那卢氏、杨氏,可都是教训! 裴攸朝贺令姜看去,便见她也恰在此时望过来,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伸手将刘瑑扶起,道:“刘刺史既然将教训记到心里了,我同贺七娘子就不再说什么了。清者自清,刺史未做的事情,我等自然会在圣人面前为你说清辩驳,不叫旁人肆意牵扯……” 这是愿意为他说话的意思了,刘瑑心中一喜,对着裴攸二人更是连连道谢。 按着他在涿州的政绩,四年任期一到本该迁官,他有一交好的同乡在朝中任职,若能运作得当,许能就此进入郢都,扶摇而上。 可如今范阳、涿州这些事,偏偏叫他碰了个巧,他只能暗道倒霉。 但在查剿神宫余孽之事上,他不仅是尽心尽力,简直可谓是身先士卒、任劳任怨了,如今再有裴世子同贺七娘子为他说话,迁入郢都虽是泡汤了,但倒也不必担心性命官途不保,亦或贬到什么荒凉之地了。 大不了在这涿州再干一个四年便是。 搭上裴世子和贺七娘子,他如今在涿州也好,往后去郢都也罢,都能有条门路。 同样的,对裴家同贺家来说,他也算是个能用的人手了。 这番思量,几人自是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而广宁等人审过几轮之后,便再也撬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几名要紧的人物,便由不缘司的一名玄士率涿州重兵,一同押解至郢都去。 待涿州这处的事情处理得当,贺令姜便带着人继续往北去。 神宫北方的玄武宫使丧命,再加上这几日审问所得,除广宁外,还另有一名星使也被拿下,除却涿州,旁的州郡的神宫据点也暴露了不少。 一眼瞧上去神宫在北地似是大势已去,可还有五名星使不见踪迹,隐在这偌大的北地。 这伙人擅长极擅隐匿,只要他们不主动露头,谁都难以揪出,只能各州郡细加探查、小心防备着。 照理说,贺令姜同裴攸能查清卢氏杨氏之事,又一举拿下玄武等人,已是算得大功,可回去交差了。 可只要这五星使在,这北地表面的平静就只是暂时,时刻有被暗风卷起波澜的危险。 单论一个广宁,便暗中驱使了杨氏,卷了卢家入这趟浑水。旁的又有什么谋划呢? 北境的荒人,再北的北狄,他们若想寻着机会搅起风波,也未尝不可能。 贺令姜同裴攸要做的,便是要它再无死灰复燃之力。 更何况,那那行事似巫的女宿星使,她定是要会一会的,还有那北境的荒人部落,她也要去再探一探。 她使了许多手段,甚至动用了摄魂的手段,到底撬开了几分广宁的嘴巴,那女宿星使,便在荒人部落之中。 再想到她先前行事的手段,那人是何等身份,她心中已有猜测。 越过涿州,再往北便是定州,定州地域极广,且地形偏狭长,恰好拦在北狄与大周的交界处,将北地十三州护在身后。 安卓苹果均可。】 怀州、沧州则各在定州西北两侧偏后的位置,呈两翼拱卫之势。 三州之中,定州离北狄最近,也是一旦爆发战事的最前线,而镇北王府偏偏就选了此处定府,至今五十余载,为的便是警醒子孙,守国守家不可有一日轻忽。 前头便是定州的城门了,贺令姜拉了拉缰绳,驱使马儿放缓了脚步,裴攸亦慢了下来,同她并肩而行。 还未至城门前,来往的百姓瞧见裴攸便又惊又喜地唤起来:“世子回城了!” 随着这一声唤,越来越多的人朝此处瞧了过来,见到果真是裴攸,都跟着欢呼起来。 世子离开定州已然半年,这对于几乎是看着他一路走来,立下赫赫战功的定州百姓来说,不可谓不久。 尤其是那些正当年纪的小娘子,没了思慕的郎君在州城,这日子愈发难熬起来,简直是度日如年。 如今,好了!世子回来了! 此时并非战中,裴攸亦未曾着甲,百姓们自然无需避开让道,而是涌上来同裴攸打着招呼。 他本不是喜言爱笑的性子,对着百姓们这番热情,也只是点头回应而已,然即便如此,百姓们都是喜色满满。 还有那年轻的娘子,甚至挤上前,将手中的帕子香囊、鬓间的绢花往他怀中扔,一时之间,帕子香囊绢花乱飞。 幸而那些小娘子知晓克制,没将头上的钗簪也一道扔来。 北地的小娘子比南方可要大胆许多,扔了帕子香囊不算,还大声叫着:“世子,世子,往这处瞧!” “世子,快看看我!” 贺令姜上次看到这般热情的场景,还是上元之时在临川看诸多娘子围看崔家十一郎,没想到,裴攸在北地亦是不遑多让。 自他十四岁上战场后,贺令姜又四处游历,与他相处的时间便少了,竟未曾见过他这般被小娘子簇拥的场景。 原来,那个倔强的小少年,已经长成一个挺拔俊逸的青年,成为诸多女子心中当嫁的好儿郎了啊…… 82中文网 wap. /102/102359/29936978.html 第七十四章 赠果 年轻的娘子们热情非常,有那在城门口售卖瓜果的农家小娘子,因着做农活的缘故,身上并无佩饰,情急之下,甚而抛来了一只甜瓜。 表皮淡黄的甜瓜,带着一股清香直冲他怀中扑来,本想拂开的裴攸到底还是伸手将其接到怀中,心中更是哭笑不得。 他初时出行会有护卫在旁跟着,时间久了,定州百姓心中便都有了数,并不会像如今这般大规模涌上前。 只现下,他许久未曾回定州,他们倒一时忘了克制。 裴攸倒也未曾让护卫上前驱逐,等过了这劲头,也便好了。 见着这种情况,贺令姜侧首瞧向他,戏谑道:“没想到,世子如今竟受年轻娘子们这般欢迎……颇有掷果盈车的势头啊……” 被她这么一打趣,不知怎地裴攸竟觉耳尖微热,将甜瓜往她怀中一松:“呐,送给你……” 贺令姜一愣,怀中就多一只沉甸甸的甜瓜。 这…… 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是该谢谢他有了好吃的懂得赠给自己,还是这人自个儿不想拿,便将东西推到她头上呢? 贺令姜心中腹诽,可如今在城门口,对着个甜瓜推三阻四成什么样子,也便一手将它拢到怀中:“那就多谢你了。” 见她未曾推拒,裴攸心下微甜,眼中不禁流淌出笑意来。 贺令姜不觉有什么,可是周遭的小娘子们便是心中一酸。 这么多年,她们明里暗里给世子抛了多少绣帕香囊,可世子都不曾接过,全都枉付与这定州的青砖大道,谁料今日却被一个卖瓜果的农家娘子拔得了头筹。 这还不算,世子竟还将那甜瓜赠给了他身旁的小娘子。 说到那小娘子,先前还将目光都集中在裴攸身上的人,霎时都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 啊……这小娘子还偏偏长得那般好,他们定州城内外,就没见过这般容颜的。 还有,还有,素来不苟言笑的世子竟还对她笑得那般温柔…… 那些小娘子捧着胸口,顿觉心碎了一地。 贺令姜同裴攸自然不知他们如何做想,踏着这碎了一地的芳心,他们一行人穿过城中缓缓到了镇北王府前。 王府坐落在定州城池的最中央,不同于南方的典雅灵动,北方这处的建筑都以沉稳大气为主,镇北王府更是如此。 听闻裴攸今日归来,府中之人早就开了大门迎接。 裴攸刚刚下马,老管家立时便笑呵呵地迎了上来行礼:“恭迎世子回府!” “恭迎世子回府!”他身后的护从仆妇们亦跟着一道行礼。 “好了,郑翁不必多礼。”裴攸扶起他。 郑翁是镇北王府的老人了,他也曾跟着裴家祖父一同征战,只后来受了伤便退下来了,在镇北王府中做了个老管家。 可以说,他是瞧着镇北王父子长大的。 郑翁笑弯了眼角:“世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半年不见,对着他这瞧着裴攸自幼长大的人来说,当真是挂念得紧。 世子自幼长在北地,即便是出去到各地办事,他也不曾离过北地这般久。 更何况,此行去查那私售铁器的案子,又是官场、世族,又是神宫邪道的,其中云波诡谲,当真是凶险得紧。要他说,这般需要处处谋划盘算,倒还不如沙场一较高低来得痛快。 得亏他家世子,有勇亦有谋,这才能应对得来。也怪不得王爷放心,就将这般要事交给他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去做。 郑翁同裴攸行过礼后,便看向了微微落在他后头半步的贺令姜,眼中露出几分惊艳之色:“这位便是贺七娘子了吧?” 他先前收到世子的书信,便知晓世子这番回转是为了继续探查神宫之事,贺家的七娘子会同他一道。 这位贺七娘子,他先前便有耳闻,小小年纪便天赋惊人、玄术无双,曾于姚州城门前诛鬼王,灭神宫邪道,可以说是在南诏对姚州一役中力挽狂澜。 这般年纪,这般才能,又这般容貌。 他先前遇着的,也不过只一个萧娘子而已。 郑翁双手交握于胸前,往前一拱俯身朝着贺令姜行礼:“见过贺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点头:“郑翁。” 见过裴攸与贺令姜后,郑翁便引着两人往府中去。 裴攸开口问道:“父王今日可在府中?” 郑翁摇了摇头:“王爷这些时日都在渔阳郡练兵呢,世子回来的事,老仆已经去信给王爷,想来等渔阳那处练兵结束,王爷便会回来了。” “嗯。”裴攸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话。 比起一般世家大族的父子而言,他与镇北王裴俭还算得亲近。纵然曾因幼时旧事对他心有芥蒂,那些不解和怨意,也随着他逐渐长大,一点一点淡去了。 裴攸母亲早逝,就留下了他这一独子。 她去的时候,裴俭正当壮年,按理该当再续弦的,这么多年,为他说亲的人也不胜枚举。 毕竟,如他这般位高权重的人物,多的是世族的娘子扑上来。 更何况,他又生了一幅好皮囊,因着整日在军中历练,身姿挺拔,全无颓气油腻之感。即便如今已近不惑,瞧上去也不过刚刚三十的模样,那些娘子们又怎能不动心? 只他似乎打定主意,就守着裴攸这个儿子过了,竟丝毫不将续弦的事放在心上。 多少人都劝他,镇北王府只裴攸这一独子,子嗣过于单薄,还是早早续弦开枝散叶得好。 说个不好听的,如他们镇北一族,整日在战场上厮杀,若哪日出了意外,可不就是连血脉都没了么? 可他浑然不当一回事,只道:“镇北一族,又不是只我与阿裴父子两人,有族人子弟,有万千镇北军,何愁后继无人?更何况,照我瞧,我家阿裴一人,便胜过旁人家中子弟十人,何须还需旁的子嗣为我挣功争光?” 此后,更是专心教导磨炼起裴攸来。 裴攸想修习玄术,他便耗尽心思,请长梧道长时不时来府中对他指点一二。裴攸的天资在剑道上,他便三顾茅庐,请了天下最有名的大剑师为师。 对着裴攸,他这位父亲,做的是没得说了。 可是,裴攸却知晓,他心中的那份芥蒂虽然渐消,却到底在心间留下了痕迹。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29955940.html 第七十五章 匪报 镇北王府占地极广,只是府中人口却不多,除了裴攸父子还有居在此处的客卿,便就是些护从侍卫、仆僮妇婢了。 裴家族人在旁处另有府邸安置,府中也只镇北王这一嫡支。 至于裴攸的师父,已在他出师之后便重新归隐山林之间,难得来这镇北王府一次。 其他客卿则都各自在自己的院落中,无事也甚少到旁处晃悠。 一路走过去,偌大的府院中竟显得有几分冷清。 跟在贺令姜身边的两名不缘司玄士还有贺峥青竹,都是初次来北境,更是初次见着这天下闻名的镇北王府的模样,心下难免有几分好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这府中的冷清,倒出乎他们意料。 不过毕竟是这镇守北地的主心骨,即便府中主人不多,镇北王府的戒备却很是森严,带着几分肃然之意。 郑翁引着几人到了正厅,便连忙命人奉上茶点来。 裴攸瞧了瞧桌上的点心,将贺令姜爱吃的往前推了推,送至她身前,而后才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问道:“郑翁,可为客人们备好院落了?” “世子放心,已经安排好了。”郑翁笑着回答,“世子还有诸位贵客今日赶路辛苦,老仆已命人备好膳食,等用过膳食,各位便可回院中歇息了。” 裴攸手下跟着的那些人回定州来自有去处,要安排的,也不过是跟着贺七娘子的几位。 除却她贴身的婢女和几名护从外,也就两名不缘司的玄师以及几位跟着他们的手下人,加起来不过十数人,倒是好安排。 裴攸微微点头,又不放心地问道:“贺七娘子的院落也叫人收拾好了?” “已经照世子的吩咐安排好了。”郑翁点头应道。 只他心下却有些惊诧,世子特意叮嘱要安排给贺七娘子的那处院落,是萧娘子先前所居的。 往年她游历归来北地,若是居于镇北王府中,那定然是住这个院子的,她不在,世子亦会叫人好生收拾着,即便空着,也从不许安排旁的人住进去。 这么多年来,能在那处院落居住的,也只一个萧娘子罢了。 那处院落种了不少李树,相较于府中其他地方,园子也多了几分雅致,到了春日花开之时,李花怒放一树白,遥望疑是春飞雪,那般景色美得很。到了夏日,又能结出李子来吃。 萧娘子曾言:“能赏花,能食果,这花树载得好得很。” 往日世子母家苏氏的苏娘子到府中来,想住到这院子里,都被世子拒了去。 如今,怎地又要安排给这贺家的七娘子了? 郑翁不解,可世子既如此安排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照着安排罢了。 自去年春日后,这处院落已经空了一年多的时间,萧娘子上次折回北境往荒人部落去的时候,并未来府中居住。 空了这么久,虽然时常有人打扫着,要住人进去,还是要再好生收拾一番,郑翁还特意留了几个婢女在院中伺候。 等今日得见这位贺七娘子后,他心中便有了隐隐猜测,从府门处到正厅这处来,他不动声色地瞧着自家世子的态度,心下便是了然。 便是对着王爷都素来不假辞色的世子,何曾对谁这般柔和过?他想了想,也就已经过世的王妃同萧娘子能得他几分不同罢了。 他以往瞧着,总觉世子对那萧娘子很有几分不同,可世子性格素来内敛,便是隐有不同,却也从不在言辞间表露。 至于那萧娘子性子更不同寻常娘子,洒脱不拘,瞧着对男女之情更是从未放在心上的模样,只将世子当作熟识的阿弟看待。 一个有心不说,一个却偏偏少了这根劲儿,自然成不了…… 如今瞧着贺七娘子,世子对她的关切重视,不说超过萧娘子吧,但相较于先前那份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却要外露几分。 哎……这少年人的心事,他个老头子琢磨不透,也就随他们去吧……郑翁心中暗自摇头。 贺令姜跟着裴攸一路行去,便见去的院落竟还是她原先在镇北王府中所住的地方。 院中的婢女见了二人,立时连忙俯身行礼,裴攸摆了摆手,便让人暂且退下了,只余青竹远远地坠在两人后头。 这座院子不小,绕过前头,屋舍后的园子里便种着大片的李树。 此时正值夏季,李花盛开的时节已经过了,然而却是结果的好时候。 只见绿色枝丫间缀满了串串玲珑的李子,有的已红透,有的则于澹青中透这浅浅的黄,格外诱人。 贺令姜见状眼角不由一弯:“呀,来得正是时候。” 裴攸也抬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呀,今年这李子结得甚多,是个好兆头。” 贺令姜脚下一点,便飞身而起,伸手从树上摘了两个果子下来,接过裴攸递来的帕子略微擦了擦,便递给了他一颗。 裴攸伸手接过,挑眉道:“我方才赠了甜瓜给你,你这算是回赠李子给我了?” “可不?”贺令姜笑着道,“别人是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你虽是投个了瓜,可我报之以李,你也算不得亏。” “不亏不亏。”瞧着她,裴攸眼中亦是盈满笑意,“这李子可是贺七娘子亲手摘来的,我算是赚了。” 贺令姜拿起红艳艳的李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清脆的一声响,甜中带酸的果汁便在唇齿间散开,口齿生津。 她不禁眯了眯眼睛:“味道不错,你可不是赚了?” 裴攸瞧着双眸微眯、满面笑意的她,轻轻收拢了手掌,将小小的李子攥在了掌心:“是呀……”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了贺令姜面前。莹白如月的小小玉坠,在她眼前微微打着晃。 贺令姜不禁停下动作,疑惑出声:“咦?这是?” “送你。”裴攸道。 “不过是个李子,倒不至于将这般贵重的玉坠赠我吧?这般下去,可就是你亏了。”贺令姜笑道。 裴攸微微摇头,神情认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久。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噗!” 贺令姜闻言突然勐地紧咳出声,未及咽如腹中的李肉便被卡在了嗓子眼儿,呛得她眼泪几要出来。 82中文网 wap. /102/102359/30005299.html 第七十六章 为好 远远坠在后头的青竹一惊,正要上前查看,却见裴攸已上前,轻轻帮七娘子抚着背,道:“怎地如此不小心?” 她脚下不由一顿,霎时不知该不该上前了。 贺令姜又咳了两声,这才将细碎的果肉吐了出来,此时眼角已然满是泪意。 她心中不禁腹诽,如此小不心还不是怪他,莫名地赠玉给她且不说,出口的那句诗,当真是惊着她了。 她吸了一口气方平定下来,无奈道:“阿裴,我瞧着你以往还是念了些许诗书的,这诗,还是莫要对着小娘子随意念的好……” “为何?”裴攸语中是不解。 贺令姜不禁扶额:“卫风这首诗,虽后人有多种释义,可其中一种几乎是当今儒者同百姓们默认的,你不会不晓得吧……” 这首先秦时期的古诗,古往今来的解析多有分歧。 有人说是朋友互相赠答,有人说是讽卫人以报齐,有人说是表达礼尚往来,还有一种,则是男女互相赠答…… 如何释义的都有,可若是一位郎君突然对着小娘子念起了这首诗…… “你这样子,是要引起小娘子们误会的。”贺令姜摇摇头道。 他顶着这张脸,又这番作为,哪个小娘子不会误会? 便是她,方才不也是被他惊了一下吗? 只两人自幼便熟识,她毕竟算是瞧着裴攸长大的,一惊过去也就反应过来了。否则还真是要多想呢…… 裴攸“哦”了一声,然后放软了声音问:“那你误会了吗?” 贺令姜不禁好笑,方才咳出的眼泪也顺着眼角划了出来:“阿裴,从小打大,你都是被我捉弄,这是想着来打击报复了?” 她不曾多想…… 或许那一瞬,她觉得有些不对,可两人相识多年,她依然当自己是她当年见到的那个八岁的阿裴…… 裴攸心中不禁泛起浅浅的失望,眼神也黯淡下来。 玄门之人,一生亦修习玄术为念,虽不避男女之情、儿女婚姻,可洒脱如她,似乎从来不曾往这上面想过。 如若他不说不做,还像以前那般待她,那么终这一生,两人的关系似乎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裴攸瞧着眼前之人,一张素白的巴掌脸,因着方才的急咳,面上还带着几分嫣红,眼角沁出的湿意已然打湿了眼睫,往日那个洒脱自在、让他捉摸不着的阿姮,突然间似乎变得柔软、可触起来。 他袖中的指间不禁微捻,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她眼角的眼睫上轻轻触了触,而后为她抹去眼角的湿意。 温暖的指间触到她光洁泛着微微凉意的肌肤,两人不由都是一顿。 裴攸低头望着她,眼中温柔如同林间的微风:“阿姮,我没有捉弄你,我是认真的。”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他一字一句地低声念叨,“我的心意,就是如同世人所默认的这诗歌释义一般,没有旁的牵强解读,无关友情谢意,只是男女情谊,只是关乎你我……” 低柔的话语,一字一字钻入她的心间。 清风拂过林间,叶子柔柔地摇曳,日光在林间微微跃动,如同跳动的心房, 贺令姜脑中一懵,心下急跳,而后猛然反应过来,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啊……你……我……”一向能言善辩如她,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她是当真从未想过,裴攸竟然会有这种心意。 她初遇裴攸时,彼时他不过八岁,小小的孩童性子却冷得紧,不苟言笑的。后来两人熟了,他的话也便多了几分,不如初时那般端着了。 可大多时候,还是她说着,他听着。 北地是师父的故土,师父带着她四处游历了许久,再回北地,也便有意带着她在此处多住些时日。 再加上彼时遇到裴攸后,师父受镇北王所托,指点他玄术,两人便时常在镇北王府住着了。 只师父向来闲不住,不过呆了两年的时间,便又开始带着她四处游历起来,两人离开北地。 此后也不过一两年回次北地,在这处住上一两个月而已。 后来裴攸上了战场,两人能相处的时间,便更少了。 与她来说,裴攸初时是那个八岁误吃了青葱便会吐得撕心裂肺的小小孩童,后来则是能在天资禀赋上与她势均力敌的学伴。 两人,亦亲亦友。 她一直以为,对裴攸来说,两人的关系也应当是如此的。 只他又是何时对她起了这番心思的? 贺令姜不知所措地看向裴攸,这人正目光柔柔地瞧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复。 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及时隔了两步,贺令姜也能清楚地在他眼中瞧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仔细想了想,似乎从她于贺七娘子身上醒来,到后来裴攸得知她身份,他便对她愈发柔和起来。 她心中猛地一悟:“阿裴,你是不是瞧中这幅皮囊了?” 贺令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贺七娘子这张脸,长得却是好看,阿裴正是少年慕艾的时候,莫不是瞧中她这张脸了。 裴攸不禁无奈:“你先前那张脸,哪里比如今这张差了?” 贺令姜手上一顿,也是,她先前那张脸亦可以称得上清雅无双了,虽不同于贺七娘子的柔美,可到底不差。 裴攸上前两步走至她身前,微微垂首瞧着她:“阿姮,无论你如今是何等容貌,在我心间你只是那个阿姮而已,世间独此一个,再无旁人。” “你我年少相识,可便是我自己也不知晓,我在何时竟对你生了旁的心思。” “或许在我十二岁,我在阿娘祭日之时,将自己独自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你为我送来糕点,倚着房门陪着我一夜未眠的时候……也或许,是我十四岁初上战场,你耗尽心力花了大半月,为我备了那道护身玉符之时……” “亦或许,这份心思,在你我一开始初遇时,便早早埋下了……” 不再如以往那般藏着掖着,唯恐那份心意被她察觉,又担心她丝毫不知,此时此刻,少年人的情谊诚挚而又热烈。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30269393.html 第七十七章 打乱 贺令姜心中不禁一跳:“我……” 她如今思绪纷乱,着实不知该如何回应。 从她年少时到如今,她到了不少地方,也见过许多少年郎君,自有慕艾之人,冲着她的皮囊也好,冲着旁的也罢,对她表明心意。 可她从来未曾想过男女情事,自来便干净利索地便拒了去。 如今对着裴攸,那拒绝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出口了。 “阿裴,我......”她心中左思右想,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裴攸却先她一步阻了她的话头。 “阿姮,我如今与你表明心意,并无迫你答应或者定要给我一个答桉的意思。我只是想要让你知晓我的心意罢了……” “我也只是想让你知晓,我不再是那个八岁被人掳去的狼狈孩童,亦不再是那个在母亲的祭日将自己困在房中的少年。” “我如今已然是个能够顶天立地的男子,是懂得赠我心爱的女娘琼琚的郎君了。” “有朝一日,你若想尝一尝这世间情思,我便在你身旁,可你若没有那份心思,那我也便只是你心中的那个阿裴而已,永远不会改变……” 贺令姜眼睫微颤,沉默良久,还是没有将拒绝的话语说出,只是缓缓道:“好,我知晓了……” 裴攸心中一松。 他捏了捏手中的玉坠,将它收入袖中,没有再递上前。 这份载着少年心意的玉坠,终究没有送出去…… 阿姮不同旁人,他若做得太急,她是当真会立时拒了他去的。 只她方才既将那要出口的话咽下,便说明他在她心中到底有几分不同。 这份不同,到底是因着对他有了那么一两分男女情谊,是还是因着两人多年来的关系,不忍让他一再失望,裴攸心知肚明。 说他占了两人相熟的便宜也好,故意钻了个孔子也罢,这不同,到底是不同。 阿姮如今已经知晓了他的心思,且未曾明言拒了他,这便够了。 他本不愿打扰她,却也不愿再如先前一般,一直小心翼翼地掩着藏着那份心思,等到时光逝去后徒自叹息。 山有木枝木有兮,心悦女兮,他亦愿女知。 长于山野、游于江湖的阿姮素来潇洒自如、专心玄术,从来不将世俗的男女情思、儿女婚姻放在心间,也不会有人置喙,可身处世族的贺七娘子却未必如此。 正当及笄的贺家七娘子,容色殊绝、玄术无双,这郢都、这大周有多少好儿郎盼着她一顾,又有多少世族因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想要求取这样一位出身百年世族的女娘? 这些事,便是她不提、不想,亦会有数不清的人在她面前反复提及。 自她成为这贺家的七娘子后,她原本的那份洒脱自在,就难免要多了几分束缚,行事之间也要多几分世俗的考量。 若是以前,即便是要查神宫,她也不会进不缘司,甘受皇权约束的。她身后的贺氏、世族,是她的依仗,却也成了她的束缚。 这是身在权力中心的人,逃不掉的宿命。 即便她如今并未被人夺了身躯,可她还是大周的公主,一旦恢复身份,也难免会裹挟着她做出与以前不同的选择来。 没有人会一成不变,所遇、所处,决定所思、所为。 如果阿姮一直在山野江湖,她或许永远可以凭心而为,可如今她既入了权力这场大局,难免要有诸多旁的考量。 男女情思、儿女婚姻以前非她所选,可若是有一天,她改了心意呢? 他要的,正如他方才所言,他一直就在她的身旁,只要她有朝一日想要往那处顾一眼,先看到的必然是他。 如此,也便够了。 等到裴攸的身形消失在拐角处,青竹才走上前,瞅着静立在原处、盯着满树李子发呆的贺令姜。 “七娘子,您没事吧?” 贺令姜没有吱声,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 青竹将声音略微提了两分:“七娘子……” “哦……”贺令姜这才反应过来,“没事……” 她只是在想裴攸方才的一袭话,她从未想过,这个一直在她身旁的少年人,竟有这般重的心思。 心头的往昔点滴似乎一下子清晰起来了,每次她回北地,不论多忙总会回府陪她与师父一道用膳的裴攸,永远为她留着的院子,合她心意的茶点菜色,姚州昏迷醒来那晚伏在她床边的憔悴面庞,从来任凭她玩笑捉弄的少年……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青竹从未见过她这般犹疑不决的样子,她心中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七娘子,裴世子方才可是说了什么让你为难的话?” 她方才离两人较远,并未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方才裴世子拿了一块玉坠递至七娘子面前,嘴里不知说了什么便将自家娘子惊着的情形,她还是瞧了个清楚的。 男子赠玉,再想到这些时日裴世子对自家娘子的态度,她心下便有了猜测。 时下风气不算保守,年轻的郎君娘子们私定了终身,再请家中说媒下定的也不在少数。 莫非这两位,也是如此? 只自家娘子,看着对那裴世子的心意似乎还未决。 贺令姜瞧她面上神情,便知她心中已有猜测:“他倒不是为难我,只是我未曾料及,有些吃惊罢了。” “原是如此啊……” 青竹点了点头:“恕婢子多嘴两句,婢子在旁边瞧着,这裴世子对您确实很是不同,平日里虽沉默少言,行事却很是贴心,便是您爱吃什么茶点、爱穿什么衣衫,他都记在心间,还有那天下难得的归元丹,他说给您就给您了……” “嗯。”贺令姜低声应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他对我是挺好,可对他也不差不是?” 她虽爱捉弄了他些,可在旁处对他,亦是不错的吧?贺令姜自忖。 青竹“噗嗤”笑出声来:“是是是……” 早在临川南山之时,她便晓得,自家娘子对着裴世子很是了解信任,平常处事亦会顾着他。 “那裴世子对您贴心,您对他又很不错,这番下来,您又有什么可困惑的呢?” 贺令姜摇摇头:“你不懂……” 她先前待阿裴好,那是亦亲亦友,甚而将他当做半个阿弟看待,只如今,一切似乎都被打乱了。 82中文网 /102/102359/30317561.html 第七十八章 上门 裴攸的心意虽令她惊讶动容,可她现下到底没有这番心思,即便未拒了他去,却也不能当真应他所求,能与他什么回应。 事已至此,既然如今被打乱了,那便再理顺了便是。 阿裴自幼性子偏冷,也不爱与其他小娘子说话,他身旁虽然不缺那些同样出身不凡的小娘子,却未曾如何与她们相处过。 可世间优秀的女娘那般多,少年心思易变,说不准,阿裴也是如此,往后也就想通了,不在她身上再枉费情谊了呢? 贺令姜思及这个道理,也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此后该怎样与裴攸相处,还是怎样与他相处。 便是连裴攸,都未曾再提及过此事,只一如寻常地待她。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却也同样就恰恰好地止步于在那条线前,不再近,也不疏远。 贺令姜此行到北境来,是打算再入荒人部落的。 裴攸那处已然派人安排得差不多,只她先前到底在涿州受了些伤,还需再调理养上几日。 镇北王府中有丹医在,裴攸第二日便带着她去了老丹医的院中。 老丹医薛一醉捋着胡须,绕着贺令姜打量个不停:“你就是贺七娘子?” 他亦是玄门中人,虽然甚少问及世事,可这一年间声名鹊起,传遍整个大周的人物,他也是有诸多耳闻。 要说这玄门,自建周以来,虽则能人辈出,可未曾有一年如同这般,只两个人物,光芒却璀璨到几乎可以掩去所有同辈的锋芒。 除了一个永穆公主萧姮,另一个便是这贺家的七娘子了。 前者长于江湖,先前声名不显,归于皇室后,才拂去尘埃露出真珠,因着剑斩叛乱的荒人首领,扬名于天下。 后者生于世家,向来只以容颜著称于小小临川之地,然而姚州一役后,却一跃而出,让玄门诸人难以比肩。 听说那永穆公主先前也曾在镇北王府住过,只可惜,他却无缘得见。 他心中好奇,本想寻个人来问一问以前情形,看看这以灵治之术进了不缘司的永穆公主,在玄术一道上是否当真如传闻那般厉害,只这镇北王府的人,嘴巴却紧得很,甚少提及她的往事。 没想到,如今另一位传闻中的人物,贺家的七娘子,竟同着裴攸一道归府来了。 他昨日由人陪着出府去寻药材去了,若不然,定然第一时间去瞧瞧她。 眼前这贺七娘子,看她面貌身形还有周身气质,当真是瞧不出来,这般纤弱的小娘子,竟然能做出那般事情。 往这一站,她瞧着也就是个普通的,不,长得特别好看了些的小娘子罢了。 可姚州还有范阳涿州这些事可做不得假,这位现下必然是敛了气息,才瞧着如同常人一般。 对着他的打量,贺令姜倒没有不适,只微微点头道:“是我。” 薛一醉负着手,绕着她又仔细瞧了两圈:“老夫为贺七娘子把把脉,如何?” 这样一位丹医在前,贺令姜自然不会拒绝。 薛一醉指尖轻轻搭在她腕间,左手捋了捋自己颔下的白须,眉梢微挑:“贺七娘子用过归元丹了?” 他方才听裴攸讲,这贺七娘子前两日在涿州受了不轻的内伤,只她如今脉搏平缓、内息沉稳,且体内还隐有一股归元丹的气息护在经脉之间,除了服了归元丹外,不做他想。 他是真没想到,他好不容易才炼出来的三颗归元丹,就这么没了一颗。 薛一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裴攸,就见他默然坐在一旁,目光却稳稳地落在这贺家七娘子身上。 先前这么着急地催他炼制归元丹,如今又这般轻易地送出去一颗,薛一醉当真怀疑,裴小子当初是不是就是为着这贺七娘子备的? 要知晓,当初他收到裴攸的来信,正是在姚州一役之后,那一役,听说贺七娘子亦受了重伤。 薛一醉心下了然,收了把脉的手,方悠悠道:“贺七娘子先前确实伤得不轻,不过因着及时用了归元丹,再加上立时调息,倒没有什么大碍了。如今只要再调息两日,将这归元丹的药力彻底炼化了便是。” 只要调息得当,再重的内伤,这归元丹也能治愈,甚而还能对提升内息有些许助益。因着这,玄士们都对归元丹垂涎不已,只可惜却无缘得上一枚罢了。 裴攸听他这般说,才真正放下心来。 贺令姜放下卷起的衣袖,笑着道:“多谢薛老丹医了。贺七这番能无事,也是得益于老丹医的归元丹,如今,就在此谢过您了。” 说着,她起身便要向薛一醉施礼道谢。 薛一醉连忙伸手将她拦下:“谢我倒不必,这丹药,本是裴小子死乞白赖缠着我炼制的。我既给了他,便是他的了。你要谢,就谢他便是。” 贺令姜微微一笑,瞧向一旁裴攸道:“世子自然要谢,只薛老丹医您,也是当得这一声谢的。” 她双手合握于胸前,朝着他行了一个谢礼,而后从袖中掏出一枚折成三角的符箓,递到薛一醉面前:“这是我自绘的护身符,老丹医若不嫌弃,便请收下吧。” “怎会,怎会?”薛一醉笑呵呵地接过符箓。 身为玄门之人,这符箓一入手,便觉一股玄妙之力流转在符箓周遭,不同与寻常。 他老脸顿时一乐,这贺七娘子拿出来的护身符,果然不是常物可比的。 裴攸看着他喜笑颜开的模样,不禁开口道:“这符箓耗了贺七娘子不少心力,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的,你可得好生带着。” 自崔家十一郎那次后,满郢都的人都望着能得阿姮亲手所绘的符箓,可到如今,她也不过私下赠出几枚给长公主府罢了。 “知道了……”薛一醉摆摆手,将符箓在他面前绕了绕,似是故意炫耀似的,这才收入自己怀中好生收起来。 关键时候,这符箓可是能护命的东西,他自然懂得轻重。 裴攸瞧着他这般模样,心中暗道,真是老顽童,幼稚的很。 他当阿姮不曾送过自己护身符吗? 自己贴身的那枚,可是一枚玉符,能挡三次大灾,不是他这个能比得上的。 贺令姜赠了符箓与他,薛一醉也不藏私,知晓她身上还有外伤,便大手一挥,将自己往常做的上好药膏赠了给她,大方得紧。 “你放心便是,保证你身上一点疤痕都不留!” “那便多谢薛老丹医了。”贺令姜眼中满是笑意。 两人正说笑着,却听裴攸身旁的护卫上前来禀:“世子,苏家表娘子上门了。” 裴攸闻言,眉心不由一簇。 () .23xstxt.m.23xstxt. /102/102359/30555324.html 第七十九章 端言 贺令姜同裴攸一道出了薛一醉的院子,往花厅那处去。 刚到花厅,就有一道灿烈如火的身影印入两人眼中。 是裴攸外家苏氏的娘子,行三,唤作苏端言。 她一身红色骑装,瞧见裴攸二人,便冲上前来,好奇地将贺令姜打量了一番。 “贺七娘子?” 贺令姜笑着颔首:“苏三娘子。” “你怎地知晓我行三?”苏端言眉梢微挑,然后冲着裴攸扬了扬下巴,“是他告诉你的?” 自然不是。 贺令姜先前与她,也是相识的,当然晓得她家中行几,姓谁名谁。只这话却是不能说的,她点了点头,且默认了她的说法。 一旁的裴攸也只负手而立,不曾开口说话。 苏端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而后问道:“我听说涿州还有范阳那处的神宫势力已灭,贺七娘子如今同裴表兄一道来,可是北境这处还有异象?” 这贺家七娘子奉命探查神宫之事,所到之处莫不与神宫相关,她才不相信,这人大老远地跑到北境来,没有打算。 “你快些与我说说,可是还有神宫余孽暗藏于此?” 她的语气中满是跃跃欲试,贺令姜心中不禁暗自扶额,果然还是那个闲不下来的苏端言,旁的小娘子避之不及的,她就偏要往上头凑一凑,一颗脑袋硬得很。 苏家这位三娘子,如今亦是十八岁的年纪,只比裴攸小了几个月罢了。 两人虽是表兄妹,然而那性格却可谓是天差地别。 裴攸内敛沉静,而苏端言却是外向跳脱。 除了这个也便罢了,她更是天生的不爱服管教,名叫端言,家人望得便是让她好好做个世家女子,端言懿行,可她偏不,打小就爱舞刀弄枪,混到男儿堆去。 到如今,更是习得一身好武艺,一心想要跟着镇北王还有裴攸一道往战场上去闯一闯。 可苏家虽扎根在北地,但家中却是士族,以诗书传家。苏家族中,也出过不少人才以科举入仕,在郢都任职。 彼时,还是镇北王世子的裴俭求取苏家嫡女,也便是裴攸的母亲。 苏氏若想在郢都更近一步,按理来说,不该与镇北王府这般手握兵权的封疆异姓王结亲的。 苏氏家主初时也不愿答应,但无奈两人情谊坚定,裴俭又铁了心求取,再加上彼时先帝同太子都心胸宽广,对镇北一族亦很是信任,他也就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到后来,郢都发生动乱,懿文太子夫妇,连着那肚中未及出生的孩子都在这场动乱中丧命,先帝悲痛欲绝,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肃王匆匆上位。 他摸不透这位心思,再加上那两年郢都局势着实不太妙,也便叫族中子弟渐渐退了出来,自请外放。 如今,苏氏子弟多在北地各州郡任职,倒也算逍遥自在。 定州是苏氏本家扎根的地方,族中的小娘子,自然也是要按照世族贵女的样子去教养。 只可惜,偏偏出了苏端言这个异类,不爱红装爱武装,一心要往战场上去,只可惜碍于府中长辈,一直未曾得逞。 镇北王妃还在的时候,因着她与裴攸年纪相近,就时常爱接她来镇北王府小住。没想到苏端言见着府中护卫练兵,便心生向往,后来又见自家姑丈率军归胜的样子,更觉威风不已,吵着闹着要习武。 苏家的长辈自然是不乐意的,可镇北王妃倒喜欢她这性子,加上裴攸本就自幼习武,便说服苏家长辈,让苏端言跟着一道学了。 习武甚苦,许是她尽头过了,也便不闹腾了。 没想到,她一个女童又小小年纪,竟然咬牙学了下来。虽然天赋及不得裴攸,可那身手亦很不错了。 只如今,她年到十八,却迟迟不肯嫁人,只一心要做名驰骋沙场的女将军,叫苏家人头疼得紧。 每当提及此事时,她便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阿爷阿娘知晓住在镇北王府的萧娘子吧?先前阿娘命中有灾,还是得萧娘子相助,这才避过去的。瞧瞧人家萧娘子,这般厉害,她年纪比我还要大呢,不还是没有嫁人?” “那能一样么?人家萧娘子乃是玄门中人,修的是道,便是这一辈子都不嫁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可你呢?”苏家夫人不禁摇头。 苏端言理直气壮:“我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虽不通玄术,可一身武艺不差,以后若是能跟着姑丈上战场,亦能建功立业,不比萧娘子差!她都未曾嫁人,阿爷阿娘又为何要逼我呢?” 苏父苏母不禁一时讶然,再说下去,她就继续扯出萧娘子来。 贺令姜先前可是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被苏端言扯起大旗,理直气壮地去同她阿爷阿娘犟嘴。 瞧着眼前满脸好奇之色的苏端言,她心中肯定,苏端言这绝对是想打探其中能否有她参与的地方。 她与苏端言也算得上相熟,先前她回北地居于镇北王府时,苏端言亦时常来缠着她,因而贺令姜对她还算是有些了解的。 苏家不让她从军,她更是铁了心要做出些样子给苏家长辈瞧瞧,证明这世间女娘不止有嫁人一条路可走。 她瞧了眼裴攸,见他虽然端坐着不动,却已是眉心暗跳,心下不由好笑。 她未曾拒了苏端言,而是开口道:“北境是否还有神宫余孽,我倒不十分肯定,只心中还有些猜疑,定然是要探一探的……” 苏端言闻言眼中一亮,伸手扯住了贺令姜的衣袖:“你瞧瞧,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武艺不错,虽不及裴表兄,可这镇北王府中能手济济,能胜得过我的也没几个。” “我还自幼熟读兵法,脑子也算灵活……你若是去对付神宫余孽,带着我总比旁人要好使的。” 阿娘不让她从军,姑丈不好驳了苏家面子,也只将她从军的请求放置一边。这镇北军是裴家的天下,姑丈若是不同意,她便是偷偷入了军中,明日也能立时叫人揪出来。 定州军中没什么她能着手的地方,那旁的地方呢,她自知晓这闻名大周的贺七娘子来北境了,便是心中一动。 看掌术。 wap. /102/102359/30565365.html 第八十章 相帮 这位贺七娘子在姚州的经历可谓是大周皆知,她如今又在不缘司任职,受圣人之命来剿灭神宫。 自己若是能跟着她做出一番事来,来日再求姑丈允她参军,不更是容易些? “这……”贺令姜倒是真没想到,有人能将毛遂自荐做的这般直白又自然。 不愧是苏端言。 裴攸瞧她眼珠微转,便知她心中打什么注意。 他不禁开口道:“你莫要扰了贺七娘子的计划。我知晓你就是想入镇北军罢了,既然如此,改日等父王回来后,我便替你说一说。” 苏端言眼中一亮:“当真?” 这裴攸,她以往求了他那么多次,他都爱答不理的,只道她既想入军,若是连如今这些阻碍都无法靠自己解决不了,还谈什么带兵打仗? 她拿裴攸没有法子,更深知他说的有理,也便不再同他提及此事了。 如今怎地了? 这人竟然肯开口为自己说情了? 那一瞬,她几乎要以为这今天这日头是打西面出来了。 “自然当真。”裴攸颔首,“你老实些,别乱折腾。” 尤其是,别老缠着阿姮。 自镇北王妃过世后,加上裴攸性子本就冷,不爱同旁人打交道,苏端言来往镇北王府的次数便逐渐少了。 但这苏端言后来机缘巧合下认识阿姮,此后每逢阿姮回北地来住,她便要死乞白赖地住到镇北王府中来,时常缠着她。 如今,阿姮成了贺家的七娘子,她竟又寻上门来了。 这个不速之客,裴攸觉着还是叫她快些送走为好。 而且,从阿姮态度中,他便瞧出来了,她是有意向帮扶苏端言一把的。 阿姮自己本就不是世间寻常女娘,因而对着如苏端言这般的小娘子,就很是欣赏。 先前苏端言也曾与她说过自己要上战场的事情,彼时阿姮虽未曾开口与她说什么,却也私下与自己提过:“若是苏三娘子一直坚持如此,不改初心,你我不妨伸手扶她一把。” 世间对女子的期许,多是相夫教子,如苏端言这般能想要跳出困囿,另搏一番天地的,总难以被世人所解。 可就这般敢于与众不同的勇气,就值得人赞许。 若是除了勇气,这人还有一往直前的毅力,那便该伸手帮她一把。 苏端言为此蹉跎到了十七八岁都未曾婚嫁,她是当真要一心往这去。 只裴攸还未及与镇北王裴俭说起此事,便有了年前的那场动乱还有神宫诸多乱事,这事也就被他压到脑后去了。 此次回定州,他本就打算待父王回府后,与他谈一谈此事的。 既如此,不妨就先与她说一声,也免得她又听闻贺七娘子的名头,打起阿姮的主意,想从这处另辟蹊径,缠着她不放。 “我可没乱折腾。”苏端言有些不服气,但自己还要靠着裴攸为她说好话,并未曾同他继续犟嘴,而是转头问向贺令姜,“贺七娘子,你可有用着我的地方?若是有,只管同我说便是。” 裴攸虽然答应为她说话,可她难得遇着贺七娘子。 这般女娘,她所知道的,也就一个萧娘子能与之比肩了。 如今萧娘子已往郢都去,从一介江湖玄士成了高高在上的永穆公主,身在北境的自己,怕是难以再见到她了。 可贺七娘子,如今就在她眼前,且是真真切切奉了圣人之命来办事的。 不管入镇北军之事是否能成,自己此时若是能与她携手做事,为剿灭神宫余孽尽一份心力,都不枉她自幼苦学的武艺。 她眼中晶亮,但贺令姜这处已然安排的差不多了,此行入荒人部落,她打算遮掩了身份潜入其中,带的人自然不会多,且她心中已有定数,自然也不会因着苏端言的两句话就改了原来计划。 只她这处,却是需要人手接应的,再加上她对苏端言的能力也有些了解,因而并未完全拒了她,而是道:“苏三娘子若是不嫌弃,便同人一道接应我如何?” “此去荒人部落,我也说不准会发生何事。若是不小心引起动乱,届时便不是几个人手能压得下去的。多些人手相帮,自然是好事。” 年前荒人部落的那场叛乱,苏端言还记忆犹新。 彼时北境边界,定州唐昌县处,有北狄人集结大批人马聚集于此,一副秣兵厉马的模样,而后更是勐攻。 镇北王父子带军与北狄人奋战,与此同时,靠近沧州卢奴地界的荒人部落,却掀起叛乱。 部落中原本亲周的首领突然被杀,新的首领上位,便立时带着叛民急攻沧州,想从沧州入手反袭定州。 若是如此,定州前线正在作战,后方亦要不稳了。 幸而关键时候,萧娘子孤身入荒人部落,斩了叛民首领,这才将势态稳了下来。 没了首领,再加上怀州、定州亦及时派兵支援,那些不服大周王化的叛民,也便蹦跶不起来了。 只自此之后,镇北军便有意加强了对荒人部落的监察。 荒人部落蛮荒难训,然而其离北狄甚近,北境若想安稳,对荒人的王化是必不可少的。 这么多年,镇北一族在此使了不少心力,也渐渐有了些成效。 只可惜,先前那位亲周的荒人首领没了性命,如今这位,瞧着对大周虽无敌意,可也不甚亲近。 贺令姜继续道:“我同世子猜想过,年前那场荒人动乱,恐怕并非仅仅是不服大周王化的叛民掀起的。这背后,怕还有神宫余孽在策划图谋。” “至于他们谋得是什么……”贺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缓缓道,“无非是想借着北狄同荒人部落,掀起北境动乱,让整个北地陷入动荡之中……” 苏端言脑中瞬时一明:“就如同姚州那般!姚州那次,亦是前有南诏大军,后有戎曲二州民乱……” 这般相似的手段,除了神宫,还能是谁? 她不禁蹙了蹙眉:“若真如贺七娘子所言,那你这次往荒人部落,怕是没那么轻松。荒人毕竟未曾完全王化,对大周来说是叛贼邪道的神宫,对他们而言却未必如此。” “如若神宫在那处的根基不浅,你行事必然要颇受掣肘……” 看\掌术\就\记\住\域\名\:\w\w\w\.\8\2\z\w\.\c\o\m\ wap. /102/102359/30748067.html 第八十一章 荒人 “是呀。”贺令姜点头。 不同于北狄自成一国,同大周向来水火不容。 荒人部落一向安于自身,甚少招惹是非。自大周建国初期,荒人部落所处之地,便被划入大周疆域,荒人亦是周人。 虽则他们一向只以部落族长为尊,并无国家之识,也无信奉皇命王权的意识。可对着这些人,也只能想法子教化,望着其有朝一日真正顺服,不可能将其绞杀了事。 对着荒人,既要怀柔,又要有雷霆手段。重不得,也轻不得。 也是因着这,她此行并不敢大意。 如若又叫神宫抓住机会,再掀起一场动乱来,于大周于荒人而言,都不是好事。 她瞧着苏端言道:“苏三娘子若真想参与此事,便同世子手下将士一道,在附近率兵接应,如何?” 苏端言自然听她安排,而后看向裴攸问道:“裴表兄呢?” “我同贺七娘子一道前去。”裴攸道。 苏端言挑眉,有些讶然道:“你也要去?” 此去荒人部落,若真要对上神宫余孽,其中定然是危险重重。 他身为北境世子,已然查清了私售铁器之事,按理来说,那剿灭神宫之事,自有不缘司的人去做,他派兵支援尚可,却着实没有再跟着亲身冒险的道理。 她本以为,裴攸只会带兵接应而已。 “自然。”裴攸微微颔首,“神宫一日不灭,大周便一日不得安稳。如今在这北地,又有神宫势力暗伏谋算策划,我镇北军所在之处,又岂能容得这等宵小之徒?” “我身为镇北军的少将军,又怎能袖手旁观,却叫贺七娘子带人去出生入死?” 确然,这神宫之事既出,从姚州到范阳涿州,再到荒人部落,从来不是一司之事。 她这位表兄,自上战场来,从来便身先士卒的,他跟着一道去,似也不足为奇。 裴攸说的凛然,将苏端言唬得直言有理,然而除了这些之外,他此行定要跟着前去的原因,也就他心中清楚了。 贺令姜先前便是在北境荒原之上出了事,当初追杀她的人还有助永穆公主夺她躯舍的人,尚未伏诛。 如今故地重去,他又怎么放心得下? “表兄一道去也好。”苏端言道。 裴攸的剑术,她是知晓的,这天下间能未及弱冠,便有一剑破万法之势的人,也就他了。无论是遇着武艺高强之人,还是通晓术法的玄士,他都能应付的来。 她看向贺令姜:“我听闻贺七娘子在玄术上天资独绝,而裴表兄在剑道上亦是鲜有人及。你们若是联手,也能多几分胜算……” 贺令姜笑笑,这两人到底是兄妹,便是连说出来话头,都是一样的。初时只计划让裴攸率兵在荒人部落附近接应他,他亦是给的这番理由。 计划已经定下,贺令姜在府中又修养了两日,便往荒人部落去。 荒人部落在沧州以北,越过北境荒原,便是它的地界了。 此时正值夏日,不同于贺令姜在荒原之上奔逃躲避追杀的冬日雪原,此时的荒原,杂草正盛,浓浓的绿色一路向远处蔓延而去,望不到边际。 不过大半年的时光,贺令姜如今再身处其间,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便是当初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和夺舍施法,都被漫无边际的荒草掩盖了去,成了无人知晓的过去。 贺令姜不过感慨片刻,便驱马继续往前疾去。 她如今更好奇的是,神宫那群人,当初为何偏偏盯上她? 当初那一遭,除了来自荒人部落的追杀外,神宫之人亦是派了不少人手跟着她。 不同的是,前者是想要她的性命,后者想要的却是她的躯壳。 神宫此为,是因着彼时永穆公主已然命不久矣,而她又恰在此时突然闯入荒人部落,入了他们的眼,成了那个绝佳的选择? 还是,他们一早便料到了自己的身份,这场截杀与夺舍,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策划? 毕竟,她这身份爆出的时机,也太巧了些。 贺令姜瞧着漫无边际的荒草,眼中微眯。 在这般广阔荒凉的平原之上,若是没有一些手段,是很容易本困在其间走不出去的。但对于贺令姜同裴攸这类人,自然没有此等忧虑。 他们驭马疾行,约莫花了一日的时辰便越过了荒原,到了荒人部落的边界。 荒人部落本就是闭塞之地,他们甚少与外界往来,再加上年前那场动乱留下的影响还未散,若是有周人出现在此,必然会很容易引得当地荒人的警惕。 因而,他们在途中便做了一番乔装打扮。 镇北一族到底在此处经营许久,在荒人部落之内,除却在周边关注荒人动向的人外,在部落内亦有些许内应,可以助他们潜入其中。 贺令姜一行人方到约定的地方,便有人前来接应。 “世子,贺七娘子。”他们上前行礼。 裴攸点了点头,问道:“里头也都安排好了?” “世子放心,已经安排妥当。” 贺令姜此行,为了不引人注意,也只带了贺峥并着两名不缘司的玄士而已,裴攸亦是只带了一名近卫。 但他们虽然不过五人,亦换了当地装束,可毕竟是生面孔,若是进了荒人部落,也难免打眼。 因而,这些也都是要提前安排好,最好有当地的人来帮忙遮掩的。 未免引人注意,他们这六人也未曾一道进内,而是分作了三波,分头行事探查。 有当地的人手来掩护,如此行事也更加方便些。 因着靠北,荒人部落的生活习性同北狄人很是相似,部落中并不如大周这般建房筑屋,而是搭建毡房而居。 荒人崇尚狼的血性,因而他们最高的首领也被尊称为狼主,其部落占地甚广,为了便于管理,其中又被划为五块,设有部主分管,协助狼主治理部落。 贺令姜同裴攸垂头,跟在引他们入内的人后头,穿过一座座毡房,在最为宽大的一座面前停了下来。 这里,便是荒人部落中其中一位部主的居处。 看\掌术\就\记\住\域\名\:\\ wap. /102/102359/30835585.html 第八十二章 提都 掀开门帘,贺令姜跟着进了毡房。 内室的墙壁上装饰着色彩斑斓的挂毯,入目鲜艳,正中的位置则是挂着一头的巨大鹿首,显眼异常。 在鹿首前方的高座上,正端坐着一名身着靛蓝袍子的人,正是这毡房的主人,五位部主之一的提都。 他瞧上去约有四十岁的年纪,身形健壮,高坐在那处就如一座巍峨的小山。 “部主。”引领他们的人朝着他行了一个荒人部落的礼,“世子同贺七娘子到了。” 那人沉默不语,黝黑的脸庞上一双锐利的眼睛,向着贺令姜同裴攸望来。 贺令姜二人神色不变,澹立于原处朝他看去,亦无先行见礼的意思。 毡房之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不过几息,高坐上首的提都朗声一笑,从位子上走了下来,右手置于左胸之前,微微俯身朝着裴攸施礼。 “裴世子,许久不见了。” 他说的是周话,却无生涩怪异之调,反而很是流畅自然。 裴攸微微颔首,同样回了他一个荒人部落的见面之礼:“提都部主。” 这并非是裴攸第一次见到这位提都部主,荒人部落虽则闭塞,然既然身处北境,就免不了要与大周往来。镇北军更身肩教化荒人的任务,自然与这些人算不得陌生。 提都乃前任荒人首领的同胞兄弟,两人都是对大周比较亲近的,裴攸先前与他私下亦多有往来。 他兄长还在时,他这部主当的稳稳当当,然而自前任荒人首领被叛民所杀,新的首领上位,这部主的位子便有些摇摇欲晃起来。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五大部主之中怕是就要没了他提都的名字。 去年冬日里荒人的这场动乱,不仅叫他失了兄长,更是眼见着连部主的位置都保不住了,他自然不甘心。 接到裴攸传来的消息之时,提都心中便是一动。 若当初那场动乱,真是所谓的神宫余孽所掀起的,他此次助裴攸铲除他们,便是为兄长复了仇。 更重要的是,借着这次机会,他亦能大大提升一番威望,有镇北军在背后支持,那狼主的位置,未尝不可一争。 再不济,他这部主的位置也能坐的稳上一些。 也是因着这,提都不过略微思量,便应了裴攸所求,鼎力助他们在荒人部落中查清神宫之事。 毕竟,对着隐在暗处的神宫,他亦是恨得很,只是苦于不知其势力为何,该如何下手罢了。 裴攸看向身旁的贺令姜,对着提都介绍:“这位是大周不缘司的贺七娘子,奉大周圣人之令,来铲除北地残留的神宫余孽。” 提都讶然,而后又连忙朝着她行了一礼:“贺七娘子,失敬失敬。” 贺令姜的名头说是传得几乎大周皆闻,但到底是在那些消息比较灵通的人耳中。 荒人部落毕竟是荒远闭塞之地,外头的大事多与他们无关,便是如提都这般的部主,平常不过也只是多关注些北境与狄人之事罢了,偶尔再派人留一下郢都之事。 说句实话,他先前是不知晓贺令姜这号人物的。 只裴攸提到神宫之事时,让他心中生了警惕,又听他提起不缘司的贺七娘子,提都这才找人私下打听了一番。 姚州、郢都且不说,光凭着她能拿下范阳、涿州两处的神宫势力,便见这人不可小觑。 只他未曾想过,那传说中的贺七娘子年纪竟这般小。 眼前这位虽则已然乔装一番,做了荒人打扮,真实容颜也掩去了大半,可却能瞧得出,这位小娘子年纪着实算不得大,料想当是与他女儿阿茹娜一般的大小。 若不是裴攸亲口所言,他是当真想不到,这位便是那传说中的贺七娘子。 这般年纪,当真能将神宫余孽拿下? 他心下疑惑,可瞧着裴攸对那贺七娘子看重的模样,便知晓当是做不得假。毕竟,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世子,从来不是一个儿戏之人。 贺令姜自然瞧得他眼中的猜疑,她未曾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回应:“提都部主。” 提都连忙点了点头,招呼二人道:“两位快快请坐。” “咕噜咕噜。”炉上煮的茶水开了。 提都没有叫侍女进来,而是自己伸手掀开茶盖,用银匙从黑色的茶砖上撬下一小块,丢入壶中。 黝黑的叶片在沸水之中舒展开来,雾气氤氲,一时之间,毡房之中茶香四溢。 提都亲自提起茶壶,为两人各自斟了一盏,送到面前:“这是我们部落中上好的金茯茶,正适合夏日喝了解暑,二位尝尝。” 说罢,他亦为自己斟了一杯,放置身前的桌桉上。 贺令姜端起茶盏,便低头去饮。 提都不由提醒道:“贺七娘子,当心烫着。” 这茶水是刚刚煮沸的,如今是夏日,还是要凉凉再喝。 他话音刚刚落下,贺令姜已然一口下肚,未见丝毫异样。 她轻晃手中茶盏,橙红透亮的茶汤里,叶片也跟着微微浮动,贺令姜浅笑着道:“此时正是好入口的时候,部主不妨也尝尝,若是等凉透便不佳了。” 好入口? 他方才端着茶盏,都觉热气透过瓷盏透出,甚而有些烫手,哪里可立时入口? 这位贺七娘子,莫非一层皮比旁人厚实了些不成? 他低头去瞧自己桉上的茶盏,却见方才还氤氲着雾气的杯口,已然凝静下来,伸手触及,瓷盏清凉。 他端起茶盏试探性地呷了一口,入口只觉两分温热,确然是正正好的时候。 提都不由惊奇,这茶汤可是他方才亲手所倒,不过转眼间,沸腾的茶汤竟冷至最佳饮用的温度。 “贺七娘子可是用了什么法子?”他好奇地看向贺令姜。 贺令姜微微一笑:“不过是些玄门的小术罢了。” 提都心中暗惊,这位贺七娘子不动声色间便露了这么一手,看来,自己是不该小瞧与她。 能瞬时将沸水冷却,焉知不能刹那凝水为冰?若是后者,那便能做得杀器了。 而这,在她口中,还只是小术而已…… wap. /102/102359/30893520.html 第八十三章 巫庙 不过是转瞬之间,贺令姜便觉察提都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除却镇北军,他先前并未接触过旁的大周官员权贵,对他们亦无多少敬重之心,先前虽然打听了贺令姜还有不缘司,然而到底是耳听为虚,再加之见她年幼,心中便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轻慢。 到如今,他才真正意识到,眼前坐着的这位,出自那传说中玄士能人辈出的不缘司,不是泛泛之辈。 提都笑了笑,又起身为三人各加满了一盏茶,这才问道:“世子同贺七娘子此番亲至荒人部落,心中可有要查探的目标?” 荒人部落虽则比不得大周、北狄,可其中人口也有几万,再加上地域宽广人口分散,两人若是毫无头绪,便想在此处掀出神宫余孽,也不是容易的事。 贺令姜将茶盏放置桉上,温声道:“说起目标,我这倒是真有一个。” “哦?”提都挑眉,“贺七娘子想先从何处查起?” “荒人巫庙。”贺令姜缓缓开口。 竟是巫庙? 提都不由皱眉:“两位若想去旁处,我这也有人手可以帮忙安排,可巫庙里头,我却没有什么人手在。” 巫庙乃是荒人部落的圣地,为部落占卜吉凶、祈雨祭祀的大事都是在此处举行。 他在部落各处虽能安插人手,可巫庙却不同,那处是巫的地盘,他便是有心也无力往里头插人。 他瞧了瞧贺令姜一脸澹然的模样,心下了然:“探查巫庙这事对我等虽有难度,但于贺七娘子来说,想来并非难事。” 毕竟,她亦是精通术法的人物。 “只是……”提都犹疑片刻,还是开口,“贺七娘子缘何要先探巫庙?里头可是有什么问题?” 对荒人来说,巫庙的地位可谓神圣,若是真叫神宫渗透其中,那可就麻烦了,届时怕是又要引起不小的混乱。 贺令姜自也晓得他心中顾虑:“有没有问题,我也说不准。先探巫庙,也只是因我先前曾于荒原遇着神宫的一位星使,那人行的便是巫术。再加上先前在涿州所审,我心中有些猜疑罢了。” “部主放心便是,若无特殊情况,我亦不会轻举妄动的。” 提都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在巫庙之中虽无可用人手,但贺七娘子若想在白日进里头瞧瞧,我也并非不能帮上一把。” “我们荒人部落每隔三月一祈福,后日恰巧又到了这个时候,届时,大巫登临巫庙正中的祭台,为整个部落祈福。荒人百姓则在巫庙四周同祈,狼主和五大部主亦会亲至巫庙。” “两位乔装作我身边的仆从,也可跟着我一道进去。” 贺令姜不由抚掌:“如此甚好,我们倒是赶了个巧。” 她同裴攸先前都未曾去过这巫庙,不清楚其中情形,如今若能先随着提都进去走上一圈,也方便改日细探。如若这次便能有收获,那更是上佳。 贺令姜同裴攸两人的身份除了提都及他身边几个亲近的人,便无旁的了。 这两日,两人便隐在帐中,以免被旁人注意到。 等到了祈福那日,贺令姜乔装作贴身的仆僮,同扮作护从的裴攸跟着提都出了门。 巫庙在荒人五部居中的位置,几人一路赶来,到了巫庙前翻身下马。 离祈福开始还有些时辰,但此时巫庙四周已经聚了乌泱泱的人群,都伸着脖子,往祭台那处望。 巫庙正中,高高的祭台耸立在天地之间,即便是在巫庙外头,都能瞧见它,感受到那份肃穆。 荒人百姓聚集于此,为的便是观看大巫登临祭台施法,共同沐浴那份祝福。 虽然,他们在此处也不过只隐隐瞧得个轮廓罢了。 提都带人穿过人群,朝着巫庙正门走去,把守大门的守卫瞧见是他,连忙松开刀戟放他进去。 其中一名守卫一眼熘到他身后的两名仆僮护从,便觉得好似有些面生。 他这人,眼神和记忆都尤其好,旁人不会留意的地方或细节,他却偏偏能记得清楚。 眼前这两个虽与上次跟着提都部主来的那两个长得有些相似,可眉眼处还是有些差别的。 他张口刚要问,却听旁边人群中突然传出孩童的哭声。 他眉头一皱,今日是盛事,怎能有孩童在此哭泣? 那孩童的父母知晓不吉,立时柔声去安抚那糖果被人撞落在地孩童,哭声也便渐渐澹去了。 那名守卫迈出的脚,也就收了回去,回首再去瞧提都部主,他已带着两名手下走出老远。 罢了,罢了,年前那场动乱闹得阵仗不小,便是狼主的位子都换了一轮。如今离上次春日祈福也有三月的时间了,许是提都部主的身边人也换了呢…… 提都三人在巫庙侍者的指引下,沿着正中大道,往祭台处去。贺令姜同裴攸则在这个过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巫庙中的情形。 他有意叫贺令姜二人看得清晰些,只可惜有侍者在旁,不好叫他们四处走动。他只好刻意放缓了步子,走得慢了些,那侍者只当他骑马过来,有些疲累,也未出言催促。 结合方才在外头所看,这巫庙呈四方状,最外层是一圈高高的石墙,将整个巫庙拢在其中,里头则以中心的祭台为最高,其余各色建筑,分布四周。 对于习惯住毡房的荒人来说,这处由石头搭建而成的巫庙,无疑是独特且神圣的。 只可惜他们这一路来,仅能随侍者沿着正中大道往前,所见泛泛,对这巫庙细处却不能一窥究竟。 祭台前,其余四大部主也都已到齐了,如今正各自分立在祭台两旁,见到提都,不由笑着道:“提都,你今日来的可是有些晚了。” “这不离祈福开始还有好一会儿呢,怎能算得晚呢?”提都朗笑道。 几人寒暄了几句,提都便站到一旁,只等狼主到来。 他刚要习惯性地摩挲自己的拇指,眉心便是一蹙:“桑执、桑既,我的扳指不见了,你们去沿着方才过来的路寻寻,看看是否落在巫庙中了。” 众人看去,果然见他的拇指上空空如也。 wap. /102/102359/30964852.html 第八十四章 吐血 贺令姜同裴攸低头领命,而后便转身,朝着方才来时的那条路寻去。 巫庙正门到祭台处,不过一条主道,来回拐两个弯,便到了。若是真要寻东西,沿着这条大道循去,也难以一窥巫庙里头情形。 然而扳指这种东西,行走间随手一甩,便极有可能甩到别处去,再沿着小道滚一滚,谁知道又到了那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更何况,这是部主贴身的贵重之物,若是有人碰巧见着捡了去,也是常理。他们不得寻人打听打听? 有了这个理由,他们自然也有借口在巫庙中走动起来。 贺令姜二人先是在主道附近寻了一圈,而后便兵分两路,向着两边寻去,这搜寻的范围,自然也越来越广。 偶尔见到那经过的巫庙侍者,她也不避,偶尔还主动迎上前去,问道:“这位侍者,我乃提都部主的护从。部主方才不小心将随身的扳指给弄丢了,不知侍者可曾瞧见过?” 她时常呆在北境,对于当地的语言并不陌生,荒人部落虽与北境方言略有差别,可对她来说,也不是难事。 这莫须有的扳指,他们自然不曾见到过,侍者摇摇头,不过略问了几句扳指的样子,说自己会帮忙留意下,而后便匆匆而去,任由她自去寻觅了。 如今逢到祈福的盛事,庙中贵客也好,庙外百姓也罢,都需要人去操持,巫庙中的侍者都忙得很,再加上扳指又不是什么显眼的东西,他们自然也腾不出手帮她俯身半蹲在那处,一寸一寸去翻。 侍者们腾不出手,贺令姜也不勉强,只谢过他们,便自己去寻。这路,就顺着原先的大道,越走越里。 又转过一条道,远远地,贺令姜便看到一处院子,高高的围墙,门前有巫侍把守。 在今日这番热闹的时候,这处院子周遭却显得异常安静肃穆。 贺令姜眼中微眯,她脚下微动,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凝的声音:“何人在此?” 她回过身,便见眼前之人身着巫者的灰色衣袍,身后还跟着两个侍者,如若未曾猜错的话,此人应当是在大巫身边侍奉的巫侍。 她右手置于左胸前,微微示意:“我家主人乃提都部主,他贴身的扳指却不小心不见了踪迹,因而特派我等来寻。” 那人皱眉:“既寻扳指,又缘何寻到此处来了?” 贺令姜神色不变,解释道:“主道处我也曾寻过,却未见扳指踪迹。想着它或许滚到远处去了,或许有人恰巧捡拾到了,因而才往四周瞧瞧。” “不知阁下可曾见过此物?” 那人紧蹙的眉心依然收紧:“我们从未见着什么扳指,部主的东西确然是在巫庙中丢的?” 说不得,那提都部主的东西是在路上丢的呢。 贺令姜点点头:“先前在巫庙前,部主抬手与周围百姓们招呼,手上还带着此枚扳指呢。” “只后来伸手去扶一位不小心跌倒的孩童时,手上沾了泥垢。部主进了巫庙拿帕子擦手时,便将扳指摘了下来塞入袖中。” “许是,不经意间,那扳指滚出来了吧……这扳指是部主贴身旧物,他素来看重,若不然也不会在此时派我等来寻了。” 既是部主要物,怨不得他着急来寻,巫侍了然,眉心也略微放松,只一张脸还是凝沉着:“巫庙中人不会随意捡拾了东西,将其昧为己物。你若是要寻,就还在主道附近寻找便是。扳指物小,许是你方才未曾留意到呢?” “今日有祈福要事,巫庙中人忙事多,阁下还是莫要乱走的好……”那巫侍的语气已然带了几分不满与告戒。 贺令姜连连点头:“我记下了,那我便再去附近瞧瞧。劳烦巫侍若是有这扳指的消息,也请着人传声话给我。” 巫侍微微颔首,她正想开口再说两句,余光却见一名侍者朝着她这处匆匆奔来。 她眼中不由一紧,抛下立在原处的贺令姜,便快步迎上前去。 那侍者神色着急,见着她,便立时上前急声道:“巫侍,不好了!大巫又吐血了……” 贺令姜离他们约莫三丈远,加上她耳力极佳,那侍者的话语,还是被她隐约收入耳中。 巫侍神情立时一变,低声喝道:“闭嘴!” 她回身见贺令姜已然提步往主道那处走去,这才略微松了口气,横了那侍者一眼,便匆匆往远处的院子去。 贺令姜回身,遥遥盯着那步履匆匆的巫侍,她看起来显然很是焦急,初时还只是步子迈得大了些,到后来,已是小跑起来。 远远望着她的身形穿过那院门,而后消失不见。 贺令姜眼中微眯。 大巫,吐血了…… 贺令姜眼中微眯。 荒人信巫,亦有些许通晓巫术之人。而这大巫,便是荒人部落中术法最为精深的巫,是巫庙的掌观者,地位尊崇,只略微低于荒人首领罢了,便是五大部主见着她,亦得敬着。 大巫不理部落俗事,但部落中的大事,却少不了大巫出场。占卜吉凶、治病消灾、降神请魂、祈雨祭祀,皆是大巫的职责和能力所在。 这每三个月一次的祈福仪式,便是由大巫亲自主持。春日祈草盛,夏日求无旱,秋日愿丰收,冬日望雨雪顺愿。 可如今,这大巫竟突然吐血了,且还是“又”? 贺令姜不知晓这位大巫的实力,可既然能稳居此位,且还信众众多,该是有些本事的。 能叫这样一名大巫反复吐血的,恐怕就不是什么轻伤了。 贺令姜心下好奇,可青天大白日的,且那巫侍明显对那院子看得紧,此时并不是一探究竟的好时机。 她回到主道附近,而后在一名侍者经过时,恰恰好从一块石头缝隙下,寻着了误滚到此处的扳指,便顺理成章地同裴攸一道回到祭台处了。 荒人首领此时也已经到了,身形魁梧挺拔,独立于众人之前,身后两步处,则是他贴身的护从。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恰到正午,便是祈福仪式要开始的时候。 “叮铃,叮铃。” 悬在祭台周围的无数铜铃突然无风自响,在丝线上颤动起来。 一道身影踏着台阶,缓缓步向祭台高处。 wap. /102/102359/30964853.html 第八十五章 神祝 那人身着对襟大袍,服饰古朴,衣袖及下裳处缀满了颜色鲜艳的布条。这些布条,是大巫请神降神时,信众作为礼物和贡品而缝上的,亦代表着大巫的成就。 其腰间又悬着铃铛、小铜镜、珠苏、龟蛇铜饰等。 头上是鹿角神帽,脸上则戴着面具,并用神帽上的彩穗相遮。 随着她步上台阶的动作,腰间的铃铛、铜镜等叮当作响。 “大巫来了!”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而后,巫庙外众民的欢呼、朝拜声穿过高高的石墙,向着祭台方向传来。 那人张开双手,往下微微一压示意:“静。” 那沉厚略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便轻易压住声声浪潮,在天地人心间回荡。 这声音有别于常人的音色,悠扬之中带着几分苍凉、几分神圣。 庙内庙外,荒人们顿时肃然一静。 贺令姜微微抬头看向高台,她眼中微眯,似要穿过那神圣高贵、无悲无喜的面具看清里头那张面孔。 方才还吐了血的大巫,当真能坚持主持这场祈福祭祀? 祭品已然备好,祭祀就要开始了。 那人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先拜四方召唤诸神,而后吟唱祷辞,足下也跟着舞动起来。腰间的铃铛、铜镜等在舞蹈时相互碰撞,发出声响,祭台四周的铜铃也跟着悬动起来。 然而在这么多声响之中,那人吟唱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古老的音调在天地间回荡。 随着她动作不断加快,吟唱的声音也愈来愈急,突然有丝丝凉凉的雨从天空缓缓飘下,人们不由屏住呼吸,跪拜在地,仰着头张开双臂沐浴在天地雨露之中。 吟唱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唯余铜铃在风中微微晃动。 头顶是耀眼的晴日,身边却是清风、细雨。天边显出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人群中不由爆发出欢呼声,彩虹是祥瑞,可见今日这场祈福,比往常有更多神祝。 “天佑荒人,顺遂无灾!”高台之上的那人扬声道,她施了术,这声音便远远地传开。 余下百姓亦跟着欢呼起来:“天佑荒人,顺遂无灾!天佑荒人,顺遂无灾!” 贺令姜心中摇头,不过是巫庙祈福时降了细雨,而今日又恰巧出现太阳,这才显出晴日、细雨、长虹当空的奇象罢了。 但于这些信奉大巫的百姓来说,这便是神祝,是顺遂无灾的象征。 只可惜,这大半年来,荒人部落当真说不得有多顺遂。 祈福仪式便到此结束,高台之上那人步下台阶,向荒人首领施礼示意后,就要往回自己的居处去。 贺令姜在提都背后,低首上前半步,而后在裴攸的遮掩下,同他低声说了两句话。 提都眉梢微挑,便依言朝着那人迎上前去,伸手在她身前微挡:“大巫且留步,不知大巫今日是否有空?吾恰好有事向大巫请教……” 那人见状停下脚步,她脸上仍旧戴着面具,听到提都的请求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她身边的巫侍走上前,替她回道:“提都部主见谅,今日主持祈福神祝后,大巫已然累了,还需修养两日。提都部主若是有事,还请改日再来寻大巫便是。” “可……”提都还待再说,那人便已然同他擦肩而过,只余她腰间缀着的铃铛、铜镜等叮当作响的声音传来。 那巫侍正是贺令姜先前见过的那个,见状也只是朝着提都施了一礼,便跟着走远了。 提都正想提步追上前去,却被站在前方的荒人首领出言拦下:“提都,大巫既然累了,你就莫要再去扰她了。” “心中即便有疑惑,也不妨等个两日。” 荒人首领都如此发话了,纵然提都还想再问,也得应了下来:“是,狼主。” 旁的部主见了,不由朗声笑道:“提都,你这是有什么疑惑,非得寻大巫才成?你又不是不知,这半年来,除了照常主持祈福祭祀之事,大巫已甚少接见外人。” “是呀。大巫如今年纪见长,纵然有神力在身,可也当不得祈福祭祀耗费心神。你也瞧见了,今日这番神祝之迹,可是以往都未曾出现的。你该体谅些……若是心头真有什么难解之惑,又急在这一时,不妨去求巫女。” 巫女,乃是大巫钦定的继承人。 如今这位巫女,二十有二,自三岁时便由大巫从荒人万民中挑选而出,自幼养在身边,得大巫亲自传授。 她是极有天赋的人,虽说不得越过大巫去,但毕竟还年轻,再修个十来年,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半年来,大巫深居简出,荒人部落中若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是请了这位巫女出马。 提都讪讪一笑:“是我心急了,若有必要,我便先去请教巫女……” 祈福仪式既然已经结束,荒人首领并着部主们,也就各自回自己的营寨去。 细雨渐歇,原本围在巫庙四周的百姓也逐渐散去。 巫庙内的一处院子中,那身着巫服的人穿过重重把守,来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前。 她推开房门,这才将脸上的面具脱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面具下,竟是一张年轻的面容。 “如何?可还顺利?”昏暗的屋子里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她连忙放下手中面具,快步走至床边,俯身向着斜倚在床榻上的人恭敬一礼:“师父,今日一切顺利,您且放心吧。” 床榻之上,是一名老妪,头发灰白,满面皱纹。因着气血亏损,她的面色间还带着几分灰败之色,瞧着便是一副不大好的模样。 “那便好……”她喘了几口气,吃力回道。 年轻女子神色担忧:“师父,您的身体……” “无妨。”老妪咳了一声道,“不过是年纪大了。今日祈福之事,你做得很好。先退下吧……” 年轻女子只得将口中的话又咽了下去,她向着老妪施了一礼,将身上大巫的神服神帽取下,这才朝外头走去。 候在门边的巫侍看见她,只略微向她一礼,便转身回了屋内。 她叹息一声,向院外走去。 屋内,巫侍瞧着神色灰白的老妪,恭声问道:“大巫,东西都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开始?” 老妪低咳一声:“就这几日吧……” 她这幅身躯,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wap. /102/102359/30993689.html 第八十六章 病重 巫女出了院子,心中思绪沉沉。 她自幼跟着师父长大,待她亦师亦母,对她的身体状况自然也很是在意。 自年前荒人部落遭了那一场动乱之后,师父的身体突然就差起来了,甚而到了如今卧床难起的地步。 以往的祈福亦或祭司大事,皆是由大巫亲自主持,部落中若有疑难杂病,大巫也会亲自出手救治。 可这大半年来,师父都深居简出,荒人百姓的祷告祈求,皆交由她来处置,甚至连祈福祭司这等大事,也都由她代劳了。 大巫安在,在这等场合,没有叫巫女越过她主持的道理,未免部落人心惶惶,她这两次都是顶着大巫的名头,以师父的名义来主持祭司的。 也幸而祈福祭司仪式时,大巫本就要遮面,再加上她特意掩了声音,这才没叫人察觉不对。 可如此并不是长久之计,师父的身体若是再这般败落下去,怕就是回天乏术了。 她本想仔细探一探师父病因,以便求到治愈之法,可却被师父摆手拒绝了。 “我便是大巫,自然晓得自个儿的身体状况。”她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实话与你说,我自觉已然时日无多……” “师父……”巫女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她抬手截断。 “你莫要多言,也莫要伤心。人生在世,难免有离开的时候。”她的声音无悲无喜,彷若谈论的并非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之事。 “所幸,你如今也算学有所成。这大半年来,我瞧着你打理巫庙事务,主持祈福仪式,你真的做得很好。” “索雅,你已然是荒人百姓信服的巫女了。我也能放心将巫庙交给你了……” 索雅巫女眼中一酸,在荒人部落,只有大巫离世归天,巫女才真正有资格登上大巫之位,正式掌观巫庙。 师父这般说,说明她当真是快要走了…… “哭什么?”年迈的大巫难得有几分温情,“你已经二十有二,不是曾经的孩童了。” “师父……”索雅巫女泪水汩汩而下,凑到床前便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大巫澹澹避开。 “下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说罢,她便阖上了双眼。 索雅欲言欲止,刚想再凑上前些,却被跟在大巫身边伺候的巫侍拦住:“巫女,请吧。” 她的声音之中并没有多少恭敬,就如今日这般。 索雅停下脚步,回身遥遥望着那处院子。 自师父病后,她与贴身伺候的巫侍的关系愈发亲近,倒是与她,多了几分疏离,远不像往日那般温情。 也不对,自四年前,师父好似就待她不如以往那般亲近。 于术法教导上,师父待她虽严,可她毕竟是自幼养在师父身边的,两人也有许多亲昵温情的时候。 她还年幼亦或少女时分,甚至会对着大巫撒娇无赖,师父她也只是慈蔼地笑笑罢了。 可从四年前,贴身伺候师父的乌媪去后,师父先是大病了一场,而后便渐渐与她疏远了。 她还是部落中高高在上的巫女,可却失了与师父亲昵无间的资格。 幸而她年纪渐长,也便渐渐将此事抛掷一旁,只安心做好巫女的分内之事。 如今,师父大限将至,她虽知生死无常,人皆有之,可这心中,到底还是伤感难抑。 更叫她不解的是,除却四年前那一场大病,师父的身体向来都很康健,缘何这半年来却突然恶化至此? 可师父不说,也不让她贴身探查,她也只好将此疑惑按在心头。 而另一处,提都告别荒人首领并着几位部主,便带着贺令姜裴攸往自己的部落去。 路上还有旁人跟随,他们一路并未多言,等三人进了毡房,这才开口说起先前在巫庙发生的事情。 “贺七娘子先前让我拦住大巫,是怀疑面具下的另有他人?”提都将心头疑惑问出。 贺令姜点点头:“是。我先前在巫庙中,听到有人禀告巫侍,说大巫又吐血了。” “吐血?还是‘又’?”提都眉头微皱,“大巫受伤了?可这么久,未曾听过什么风声……” “既是荒人大巫,那即便是受伤,想来也是要瞒着外人,以免引起部落中的恐慌的。” 贺令姜道:“我方才听其他部主说,大巫近来都深居简出,甚少见外人。平常巫庙中的事务还有百姓信众所求,都是交由巫女亦或身边的巫侍去打理的?” 提都眉头紧皱:“确然如此。莫非大巫当真病重?” 贺令姜微微摇头:“我只听到只言片语,那大巫却是是吐血的,只是病到何种程度,我却是说不准的。” 她继续道:“我之所以怀疑那祭台上的人并非大巫本人,只因观其在台上祈福施术,动作流畅自然,毫无凝滞之感。可再思及那巫侍知晓大巫吐血后的焦急模样,便知晓她这症状不算轻。” “修术之人,修得是玄术也好,巫术也罢,一旦到了反复吐血的地步,必然是身受重伤或沉疴难愈,内息必然有损。如此一来,还想若无其事地主持这样一场耗费心力的祈福仪式,几乎是不可能。” “部主拦下那人之时,我亦跟着上前走了两步,离她近了些。”贺令姜眼中微眯,“若说内息有损,还能勉力遮掩,在施术仪式上不露痕迹。可一个人的气,却是偏不了人的。” “那人的气息,可不像受伤、病重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她的气,也非大巫这般甲子之年的人所有……” 提都不禁瞪大眼睛:“那……那这人……只能是巫女了。” 整个荒人部落,能施展祈福之术,将神请祝的,除了大巫也就得她真传的巫女了。 果然……贺令姜微微眯眸,看来,这巫女确实也有几分能力。 “只是……”提都不禁疑惑,“好好地,大巫怎么就病重了呢?甚而还到了要瞒着众人,要巫女替她来主持仪式的地步……” 贺令姜想起先前在巫庙中听来的话:“大巫是这大半年来,才开始不见外人的?” 提都一愣:“贺七娘子是说,大巫之病,或许与年前的部落动乱有关?” /102/102359/31047549.html 第八十七章 地宫 年前荒人部落动乱,不少人因此丧命。 可大巫向来安于巫庙之中,只管占卜祭司之事,甚少参与部落间的权势争斗。那些日子,外头争得纷繁,巫庙之内却是一如往常。 只要巫庙安稳不动,荒民们惶惶不安的心到了此处,也就定了。 巫庙只负责安抚信众,却不插手外界争斗,毕竟无论哪个上位,巫庙的地位,总归是不会变的。 好好的,大巫又缘何会因此受伤病重? 他心中这处疑惑,贺令姜现下自然也无法来解:「若想弄清事实,怕是还得再探一探巫庙才可。」 提都点点头,他又继续问道:「贺七娘子怀疑巫庙之中许有神宫之人,今日一路行来,可曾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贺令姜微微摇头:「照今日所瞧,似乎也就大巫这处有些蹊跷了……」 「那……」提都犹豫道,「总不会是大巫与神宫之人有牵连吧?」 「大巫如今六十有余,生于长于荒人部落,二十八岁登上大巫之位,至今已近四十载。这样的身份地位,实在是没有和神宫牵扯的必要……」 「谁说的准呢?」贺令姜挑眉,「先前那位掀起动乱的叛民首领,不是亦生于长于此?神宫麾下的这些人,之所以跟随它,有的是为所谓的信仰,有的则是为了权势利益。人心难测,谁知晓别人又何时生了旁的心思呢?」 「不过,如今也只是你我猜测罢了,一切都说不准。」她低声叹道,「等再探之后再说吧......」 提都应了一声:「两位先前在巫庙之中,当是对其中布置心中有些数了。今日白昼不方便潜入深处探看,但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或许能寻得到些许机会。若是能就此探清大巫那处到底出了什么事,自然是最好不过。」 「两位可是今夜便要前去?」 贺令姜颔首:「自是越快越好。」 等到入夜之时,贺令姜便同裴攸换了夜行衣,潜到了巫庙之中。 入了夜,巫庙之中的守卫更加森严了,她白日里见着的那处院子当是大巫的居所无疑,夜色掩映下,周遭甚而还结了阵法,以防外人闯入。 贺令姜手上捏诀,脚下微点,越过高墙同阵法,而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院中的守卫,同裴攸轻飘飘地落在了主屋斜对面的屋顶之上。 此时夜色渐深,然而主屋之内却依然烛火通明。 从这个位置望去,她只能看得到有一道剪影落在窗纸之上。而后,那人便转身进了内室,不见了身影。 瞧身形姿态,当是她白日见到的那名巫侍。 贺令姜看不到屋内之人的动作,更是听不到声音,然而同是修术之人,若不想打草惊蛇,她也只能先趴在此处暗自等待,等巫侍退去、屋内之人睡下,然后再贴近查探。 贺令姜伏在屋瓦之上,静静地盯着对面的屋子。 终于,「吱呀」一声,主屋的门开了。 率先走出的那人,身形瘦高,一张端凝的脸,正是白日所见的巫侍。 她微微侧身,对着守在门口的侍者低声吩咐了两句,过了不久,便见有两名侍者抬着竹轿过来。 巫侍回身进屋,而后便见她扶了一个人出来。 昏黄的廊灯下,那人身着宽袍大衣,身形瘦削,头上还戴着一顶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然而等她坐上竹轿微微抬首的一刹那,贺令姜还是将她的面容收入眼中。 那是一张满面皱纹的脸,本就气血亏空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更显灰败。 这张脸,她可谓是刻骨铭心! 不正是那先前在荒原之上夺她躯壳的老妪,神宫 的女宿星使? 她眼中微眯,荒人大巫,竟然就是神宫星使,饶是她先前便怀疑巫庙之人或与神宫有勾结,这等结果,还是有些许出乎她的意料。 「去地宫!自今夜起,大巫要开始闭关修炼。」巫侍吩咐道。 「是。」只听一声应,那竹轿便被抬了起来。 竹轿之上的人,实在是太轻了,侍者们竟觉不出什么重量来。 她们心中哀戚,按照巫庙的规矩,大巫在辞世归天之前,都会到巫庙西北角的地宫处闭关,而后便坐化于此。 这之后,再由巫女、巫侍安排身后事和相关的祭典,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巫女便可正式接任大巫之职,诞生新一任大巫。 如今巫侍说是闭关修炼,可瞧着大巫这身体状况,怕是撑不久了。 巫侍虽然未曾直言,可她们自幼便在巫庙中侍奉大巫,其中含义岂会不心知肚明?两人不禁放缓了脚步,唯恐颠到肩上的竹轿。 贺令姜同裴攸对视一眼,便远远地缀在她们身后。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之时,大巫迁居地宫一事,并未大张旗鼓地昭告巫庙中人,而是预备等天亮之后,再告知巫庙众人,此后再通知郎主部主、荒人信众。 她们这一路行来,除却巡逻的守卫,并未见到什么人。 然而即便是巡逻的守卫,看到这种情况,都心下一哀,这位大巫,已经在位近四十载了啊…… 地宫离巫庙主殿,要有上好一段距离。 就这么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众人终于在一处古朴厚重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那建筑乃是由无数巨石砌成,中间则是一扇巨大的石门,门边各自挂了两盏灯笼。 巫侍上前,在石门边上摩挲了片刻,那石门便应声而开,侍者抬着竹轿,渐渐消失在眼前。 贺令姜见石门处声音渐远,同裴攸比划一下,两人在石门堪堪闭合之前,闪身进了里面。 地宫之内的墙壁上,原本只悬着些萤石,略微透出几分光亮,昏暗得紧。 巫侍进来后,便用手中的火折子,将壁的油灯点亮,整个地宫顿时明亮起来了,而后便带人继续往前行去。 地宫里头,是有好几处宫室的,往日里,大巫或巫女需要闭关修炼之时,未免外人打搅,便避在此处。 但有一处却很特殊,只有大限将至的大巫,才会于此闭关。 现下,她们要去的,便是这处。 /102/102359/31047550.html 第八十八章 反噬 贺令姜同裴攸隐在偏僻处,巫庙侍者抬着竹轿,进了一处宫室,过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里头的人便又出来,抬着的竹轿上已然空空如也。 大巫留在此处闭关,闲杂人等自然不好再待在此处。 巫侍挥了挥手,两名侍者便往外头去,随着他们渐行渐远,地宫之中顿时安静下来。 宫室石门只是微掩,斜斜地倾洒出一缕光束。 她同裴攸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呆在原地,而后自己便敛住浑身气息,悄无声息地凑近了石门处。 透过石门缝隙,可以看到里头的情形。 宫室中灯火通明,除了墙壁上的油灯被依数点亮之外,两侧灯架上的上百根灯烛也已亮起。 正中间的高台上,摆着一尊神像,约莫有半人来高,神情庄严,目光慈蔼,那是荒人部落所供奉信仰的神明。 神像前面,便是一条长桉,其上摆着鼓、腰铃、神鞭等各式法器。 石室正中,地上则绘了一个巨大的圆形阵法,身着宽袍大衣的大巫现下正立在其中,抬首瞧着面前的神像。 她的声音苍老中还带着几分嘶哑:“都安排好了?” 巫侍垂首应道:“大巫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我今夜便请巫女前来,届时,您便可行事。” 大巫轻应了一声,她在石室中走上一圈,果然见其中所需器物一应皆全,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坐到阵法中间的一处蒲团上,缓缓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去吧,我先打坐调息。” 稍后的事,怕是要耗尽她所有的精力了。 贺令姜借着灯光看去,通明的灯火映照下,她面上的灰败之色瞧着略微退了两分,声音当中虽带着疲惫,却也不像先前在众人面前所显那般虚弱无力,恨不得要随时归去的模样。 贺令姜不由眉心一挑,这荒人大巫如今的身体是瞧来有些破败,但倒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就会一命呜呼,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做出命不久矣的模样,今夜就要移居地宫? 石室之内,巫者领命应是,而后才转身朝外头行去,贺令姜连忙旋身避开,躲到了暗处。 那巫者临走之前,亦不忘为她关上石门,瞧着石门在眼前缓缓关闭,贺令姜并未上前去擅自开启那。 听两人方才对话,今夜巫女亦会来此,贺令姜倒好奇了,这荒人大巫、神宫的女宿星使连着她身边的人,到底在谋划什么? 提都先前曾说,年前荒人部落动乱之时,荒人大巫只安于巫庙之中,并未参与其间争斗。 可等贺令姜看到她的那张脸时,便知提都说错了。 那场动乱,大巫何止只是参与其中,怕是这场突然掀起的争斗,都是她谋算好了的吧? 只是,从头到尾,她都未曾露脸于荒人人前罢了。 荒原之上,她斩杀叛民首领之后,先是引得无数荒人追杀,而后又有神宫之人,带了好手潜在暗处跟踪,待她摆脱荒人追兵之后,又连翻而上,势要将她拿下。 一波接着一波的追杀,她本来以为,这势力分属荒人以及神宫,两者只是都恰好追杀同一个她罢了。 可如今瞧来,荒人追杀未必不是女宿星使一早便谋算好的,要的就是耗尽她的精力,而后趁虚而入,施术夺她身躯。 至于她如今的病重,贺令姜心下也有了猜测。 生老病死是天道自然也,夺舍之术,便是强行让不该生的生,不该死的死,此等逆天之法,自然不为天道所容。 但凡敢逆行倒施之人,莫不会被反噬,被天道所惩,下场凄惨。 此术,亦被玄门列为邪术、禁术,不得传、不得教、不得学,如今已然是只存在于古籍中的术法了,能一窥其中门道者,可谓是寥寥无几。 只可惜,贺令姜偏偏比较倒霉,就遇到了这么一个,还一个大意就叫人将自己身躯夺了去。 夺舍之术并不简单,即便有人能施此术,可原主和宿主之间,也有生辰八字、命格血脉之间的严格限制。 对于大能之人来说,若真要施行夺舍之术,自然是在八字相合的血脉至亲之中才有较大的成功可能。 且一旦施展此术,一个不察便极有可能为天道所觉,为自身带来杀身灭魂之祸。 毕竟,人人惧死向生,此术若是当真这般简单,天下玄士岂不是都可在寿命将尽之时,夺舍他人之躯,继续修行,如此延绵不息岂是天道所允? 但即便如此,却还是有些心思歪斜的术士,偏要走些歪门邪法,想法子骗过天道,满足自己的私欲。 彼时,这女宿强自施术,将她的神魂硬生生地身体中拖出,而后又将那明显命不久矣的女子的神魂,移到自己的躯壳之中。 占了她躯壳的永穆公主,她先前刚在郢都见过,看起来好得很,并未有被反噬的迹象。 但很显然,为她施展此术的女宿星使便没那般幸运了,她如今身上的这些病症,怕就是反噬之果吧? 贺令姜看她先前施法,便知其她修得当是巫,巫家亦有夺舍移魂之法,可纵然她另有手段遮掩欺瞒,禁术的反噬之力,也不是她能吃得消的。 如今是吐血不止,呈气血亏损病重难愈之相,一时虽死不了,可如此慢慢磨下去,性命不保是迟早之事。 而且,这种情况,还是她遮瞒之下才勉强求得的,若是天道全然察觉,不过瞬息之间,她这逆天而为之人便将不复存世。 贺令姜眼中微眯。 地宫的大门处有动静传来,是那巫侍带着索雅巫女来了。 贺令姜躲在暗处,这才瞧见巫女的样子,她如今神色哀戚,显然是在为大巫移居地宫而悲伤。 她随着巫侍一路行到宫室处,等到石门打开,看到盘膝端坐在宫室正中的大巫,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师父……” 大巫掀起眼皮,缓声道:“怎么?是舍不得师父了?” 索雅将泪水憋回,抬首望向她:“师父的病,当真没有法子了?”明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桉,她还是不甘心地问道。 大巫唇角微弯,站起身子,缓步行至她面前,抚着她流泪的脸颊:“若是还有法子可救我,索雅,你又可愿意?” 索雅不由瞪大眼睛,她这才发现,许是经过调息,师父如今的面色显然已经好了许多。 她心中一喜:“索雅自然愿意,只要能救师父,我什么都愿意做!” 大巫微微一笑,声音慈蔼:“好孩子……” 她的掌心轻轻从索雅头顶拂过,而后落在她颈后,只听一声闷哼,原本跪在她面前的索雅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wap. /108/108385/28375865.html 第八十九章 夺舍 贺令姜眉心不由一簇,这荒人大巫、女宿星使到底是打的何种主意,又怎会突然对巫女下手? 她暂且按耐住心中疑惑,打算静观其变。 石室之中,见巫女软倒在地,候在一旁的巫侍上前将她抱起,放到了石室正中的阵法中,而后便退至一边。 身着宽袍的大巫走到长案前,取下一把银匕,在自己腕间深深一割,鲜红的血便涌了出来,转瞬间就装了小半碗。 她伸手在自己腕间一抹,止住了血意,而便端着那小半碗鲜血,行至躺在地上的巫女身前,蹲下身子又同样在她腕间一划。 不多时,那只瓷碗已然满当当地一片血红。 贺令姜眼中一缩,这番作为,她当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先前在荒原之上,她便是这般待受了伤不得动弹的自己的,如今,这人竟是又要再施夺舍之术不成! 阵法正中之处,有一处凹槽,连接着阵法的四面八方,大巫端着那装满鲜血的瓷碗行至那处,手上微倾,殷红的血液便汩汩流入那凹糟之中,向四周散去。 她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吟唱着什么,随着她的吟唱,血液竟逐渐被阵法纹路吸收,最终不见液体,只留下斑驳干涸的血迹。 大巫放下瓷碗,回身到长案前,左手拿一面小鼓,右手持一只细杆鼓槌,一面敲着皮鼓,嘴中哼着古老的曲调,一面踏着步伐绕着躺在地上的巫女舞了起来。 静谧的石室之中,突有风起疾起,以丝绳悬在四周的铃铛霎时跳动起来,丁零作响,两侧灯架上的烛火忽地一暗,又星星着亮起,在风中摇曳。 苍凉悠长的古调,咚咚的鼓声,清脆的铃铛,在索雅耳边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想张开双眼,瞧一瞧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身子却似被人禁锢住了,如何也使不上力气来。 一道力量,猛地钻入她体内,似乎在揪着她的魂魄在往外头扯,她强自挣扎,却是浑浑噩噩地徒劳而已。 正在这时,只听“铮”地一声清响,耳边的鼓声和吟唱声顿时止住,她身上一松,脑中也瞬时清明起来。 大巫手持鼓槌,侧身挡住疾射而来的短匕,金属所制的鼓槌棒与之相撞,发出铮亮的声响。 她脚下微旋,又避开那人紧接而来的一掌,紧贴着长案站直了身子,目光沉沉地看向来人:“何人胆敢扰我施术?” 来人一身夜行衣衫,面上以黑巾相遮,看不清形貌。 贺令姜冷笑一声:“阁下不认得的我了?” 瞧着面巾下那张陌生的清绝面孔,荒人大巫心头猛地一跳:“你到底是何人?可知私闯巫庙地宫乃是大罪?” “我自然知晓,可如今你这神宫的女宿星使,大周永穆公主口中的乌媪,不也在这处吗?”贺令姜悠悠道。 “贺、令、姜!”荒人大巫心中猛沉,一字一句道。 眼前之人面巾下的脸并未再行遮掩,她虽未曾见过贺令姜本人,可这般年纪、这般长相,还能跑到巫庙地宫中扰她好事的,也只能是她了。 更何况,这人竟还一口叫破了自己神宫星使的身份。 只叫她疑惑的是,这贺令姜又缘何会知自己与永穆公主的关系,又如何知晓她真正的称呼乃是乌媪? 可眼前之势,却容不得她多问。 她瞥了眼一旁,巫侍已然被一掌击昏过去,如今持剑立于她对面的,想必便是那同贺令姜联手查剿神宫的镇北王世子——裴攸。 贺令姜遗憾摇头:“星使说的对,却也不对。只可惜……我如今站到你面前,你却认不出我到底是谁了……” 荒人大巫不仅暗自皱眉,她这又是何意? 贺令姜却也无意在这上面与她多言,她瞥了眼躺在阵中的索雅巫女,问道:“星使这是要施夺舍之术?” 大巫闻言不禁面上一沉,同是修术之人,贺令姜既然识得此术,她便也无需再去否认遮掩。 她反口讽道:“贺七娘子既然猜到了,又何必明知故问?” 果然如此! 贺令姜心中已有猜测,却还是要同她证实:“我若是猜得没错,你身上病重,便是因先前施夺舍之术导致反噬,随着时日渐长,身子再也顶不住便会彻底没了生机。” “你如今……便是想夺舍索雅巫女,为自己重新换上一副年轻健康的身躯?” “是又如何?”大巫冷哼一声,“在大周也便罢了,你莫非还要管到荒人头上来?” 贺令姜摇头,语声轻柔,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荒人部落,自然轮不到我来管,可此处若是有人心存不轨,欲要乱我大周统治,莫说大巫你了,便是荒人首领,我也斩得!” 荒人大巫眸中不禁一沉,贺令姜既然寻到此处来,想来今日也不会轻易叫她全身而退。 她通晓巫术,尤擅移魂夺舍之术,可若要论起与人近身交战,却是远远不及。 她眼中一厉,猛地一挥袖,几道袖箭便向贺令姜同裴攸二人疾射而去,趁着两人闪身躲避的功夫,她五指成爪,便将昏迷在地的索雅巫女抓了过来。 “莫要上前!否则,她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贺令姜眉梢微挑,道:“星使确定没抓错人?这是你荒人部落的巫女,是你的徒弟,还是你为自己选好的新躯壳,如今你却拿她来威胁我,这又是何等道理?” 说着,她脚下微动,便要上前去。 荒人大巫五指收紧,冷冷一笑:“贺七娘子也莫要激我,装作不在意了。索雅是我选中的人不错,可如今施术仪式既然被你打断,此后便是难成了。” “可你们二位非荒人部落之人,两位所在之处,巫女却无故身死,谁能说不是被你们所害呢?若是不想再无故掀起荒人动乱,两位还是退后些好……” 她指间越收越紧,昏迷中的索雅只觉颈间刺痛,艰难地睁开了双眼,眼泪也不受抑制地往下淌。 她方才虽是昏迷,可只是身躯不得动弹罢了,脑中却在那声铮响后逐渐清醒起来,她们的对话,她亦听了个清清楚楚。 一时间,往日的那些疑惑不解,在此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面对她而立的贺令姜,将她神色收入眼中,面上却不动声色:“星使想错了,如今在这处,除了你,又还有谁知晓我们的身份呢?” 她微微一笑:“若是不想叫别人知晓,只需将星使解决便是,何需旁的麻烦?” “你……”荒人大巫,刚想开口说话,却只觉腰腹处一痛,一把短匕已然被反手插入自己腹间。 她手上不禁一松,不敢置信地看向身前的索雅巫女。 (本章完) wap. /102/102359/31092770.html 第九十章 取代 索雅反手一推,已然旋身脱离她的挟制。 荒人大巫被这股力道推的,不由连连倒退了几步。 她捂住自己的腰腹,鲜血滴答滴答地从她指间滑落在地,唇角也缓缓溢出鲜血来。 “索雅……”她似是不解,暗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震惊和疑惑。 一向唯她命是从的索雅,又怎会突然对她吓这般狠手? 莫说是她,便是贺令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惊了一下,她是着实没料到,这索雅巫女竟这般干净利索,反手就捅了自己的师父。 莫非是方才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心中恨及师父竟要夺舍于自己,还无视她性命挟制她来威胁旁人? 若是如此,她心中生了恨意,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荒人大巫毕竟是抚育她自幼长大的,贺令姜本以为,她会纠结哀怨、不忍下手,没想到,她竟这般果决。 索雅巫女这一刀下去,可谓是干脆,只是她面上无声的泪意也愈发汹涌。 她眨了眨眼睛,强自止住泪意,出口的声音更是冷凝的很:“莫要唤我。” 荒人大巫轻咳一声,吐出小半口血:“你……可是怪师父方才所为?” 她的这幅身子本就是强撑着,调动全身真元,就是为了今日这场夺舍。 可施术的过程被贺令姜打断不说,而后又被索雅重伤,她的面上便露出再也掩不住的灰败之色,甚而比先前还要言重几分。 看着索雅冰冷的目光,黄任大巫便知晓,自己想要夺舍索雅的事情,被她知晓了。 她惨然一笑:“索雅,你向来性子谨厚,从不说假话、空话。可原来,你所说的只要能救师父,什么都愿意做,却也只是来骗师父的呀……” “瞧瞧……莫说是救为师了,如今反倒是你要亲手取我性命……” 索雅闻言目光一痛:“师父素来知我,我言出必行,也从不口出妄言。自我三岁入巫庙,师父带我已近二十载。这么多年的抚育之恩,教导之义,索雅无以为报……” “若是当真能救师父,即便将这幅身躯让给师父,我也心甘情愿,更不会因为师父要对我动手,而心生恨意。” “可是……”她落在荒人大巫身上的目光,带着几分痛意,又带着几分恨意,“你当真是我的师父吗?” “还是,你实则是巫庙之中那个已经故去的乌媪,是神宫的女宿星使呢?” 荒人大巫不由一愣,索雅竟还听到了贺令姜唤她的称呼? 她不知贺令姜到底是从何处知晓她乌媪的身份,但此称呼,自四年前,除了尊主同如今的永穆公主这般唤过外,便再无旁人。 “索雅,师父便是师父,如何还能是旁的人?好端端地,又缘何提起已经故去的乌媪?”荒人大巫皱眉道。 索雅凉凉一笑,眼角的泪珠也顺着面颊滑落:“已经故去的,恐怕不是乌媪,反而是我真正的师父,是荒人巫庙真正的大巫吧……” “乌媪,这么多年,我竟不晓得你还通晓移魂夺舍之术。如若我能早些知晓,也不至于叫你顶着师父的身躯,蒙骗我整整四年。” 自四年前,乌媪因病逝去,师父大病一场醒来后,索雅便觉师父似变了个人,待她亦愈发疏远起来了。 她本安慰自己,乌媪是师父身边伺候多年的人,这一去,或许对师父也有打击,这才生了这般变化。” 可这四年间,师父明面上还是一位不问权势争斗的大巫,高高在上,神圣慈悲,暗下里,却开始四处收拢各部人心,扩展起自己的势力来。 这番作为,何曾是以前的师父会做的? “你有心瞒我,可我毕竟在这巫庙中长了近二十载,许多事情,还是不经意间落入我的眼中的。” “我虽非大巫之尊,可毕竟是巫女之身,若想弄清你到底在做些什么,花些心思,也能查到不少。只我后来,便不愿再去问了……” “可即便如此……”索雅的声音之中有几分难言的哀痛,“我也从未想过,师父她已经不在了……” 压下心底伤痛,她目光一厉射向面无血色的荒人大巫:“却原来,是你啊……” “乌媪,你也是从年轻时便在我师父身边伺候的巫侍,然而我却不知你竟何时入了神宫的阵型,竟还打起了师父的注意,趁她不备,夺了她的身躯!” 话说到此处,荒人大巫,不,乌媪便知自己再多行解释亦是无益,她索性嘶哑一笑,声音之中尽是嘲意:“索雅,你蠢了那么多年,到如今,竟一下子聪慧起来,倒叫我刮目相看。” “是呀,是我傻了,竟未曾早早发现你的不对。”索雅唇角微牵,凉凉自嘲道。 若是她早些发现不对,便能想法子为师父复仇,又怎会奉她为师,小心侍奉四年,甚至代她主持神祝仪式,欺瞒荒人信众? “荒人大巫的身份,带给你信众尊崇,更助你轻松谋得了权势,甚而,年前的那场荒人动乱,也是出自你手吧……这一切,只为了你的私心,为了所谓的神宫谋算。” “乌媪,你本只是师父身边的巫侍,却一朝翻身成了那高高在上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你是否记得,你还欠师父一条性命呢……” “我欠她?”乌媪笑声暗哑,她吃力地抹去自己唇边新溢出的血迹,望着满室跳动的烛光,目光似乎飘向了远方。 “几十年了啊……又有谁曾记得,我与她本是同出一族、血脉相连的堂姐妹……只因,我们一同进了巫庙,她被大巫瞧中,选为巫女,我则只能成为永远站在她身后的巫侍。” “巫女,巫侍,不过一字之差,可此后的人生际遇却天差地别。” 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忿:“明明我的在巫术上的悟性并不比她差!可大巫却说我心性不成,做不得巫女,更成不了执掌巫庙的大巫!” “何其不公!可又何其有道!”她咧嘴一笑,露出沾满血迹的牙,“我机缘巧合下,竟自旁处得了一本古籍,学得移魂夺舍之术。上天助我,那我便代她做一做这大巫!” wap. /108/108385/28423017.html 第九十一章 自讨 只可惜,她习得这移魂夺舍之术,到底太晚了些。她也好,大巫也罢,都已是垂垂老矣的年纪,即便巫者寿命要长于常人,可到底是荒废了最好的时光。 “你!”索雅眼中不禁翻滚出几分怒气,“你虽是巫侍,可师父待你并不差。这么多年,她可曾亏待过你?” “她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必然会着人留与你一份。在巫庙之中,人人敬你尊你,巫庙之外,百姓亦信你畏你,又何曾有人对你有半点轻视之心?便是自幼教导我之时,师父亦是多番嘱托我,待你要有待她之心……” “然而即便如此,竟也不能拂去你心中的那份不忿和嫉恨!” “我真替她不值!” “哈——”乌媪讥讽地凉笑,“你说的这些,不正是因着她吗?尊我敬我也好,信我畏我也罢,皆因我身前站着一个她。” “可是……”乌媪咬了咬牙,缓声道,“这么多年,我最恨的便是,她永远站在我身前,此后,我所得的一切也皆是因着她……” 对着这样心思偏执的人,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 索雅只可惜,师父将这样一个人放在自己身边多年,白费了一番心肠,还因此丧了性命。 然而,上天开眼。 她冷冷一笑:“你对师父有嫉恨之心,甚而为此夺了她身躯。可天道毕竟还存,移魂夺舍之术,无论是在大周玄门也好,在我荒人部落也罢,皆是禁术,不可为。” “你偏偏违背天道,施展禁术,最终还是沦到这番模样,甚至要不得不再施术夺我身躯,以避天道之罚……” “你瞧瞧,乌媪……”索雅眼中隐有几分恨意,“你对师父做的事,终会要为此付出代价。” 乌媪闻言不禁嘶笑出声:“什么苍天有眼,天道不可违.......我既然敢修此逆天改命之术,便从未信过这些。” “只是,做此等事情确实要避着天道而行。怪只怪,我先前施术之时,不小心被天道所觉罢了……” 乌媪在北地之时,曾得遇神宫尊主,那古籍便是神宫尊主赠与她的,而后,她更是入了神宫门下,做了神宫星使。 她虽执掌女宿,归于玄武宫使座下,然因着荒人部落荒远闭塞,再加上她修得是巫,实则并不受命于玄武,而是直接听从尊主吩咐。 后来,她修成夺舍之术,更是心中得意。然而在修习禁术之时,她却因失误伤了底子,内息多有损伤不说,身子也大不如前。 自那时起,她便动了旁的心思。 到后来,神宫尊主有意在北地,利用荒人部落成事,她索性夺了大巫的身躯,以荒人大巫的身份来助神宫谋划。 毕竟,在术法一道上,大巫虽不如她通晓博杂,然而内息上却要比她强上几分。 一开始,一切都是顺利的。 只是一年前,尊主却带着一名女子寻到她。 那名女子生得极美,然而却生了重病,药石无医,命不久矣。 乌媪不知她与尊主是何关系,然而尊主却直接下令,让她助那名女子夺舍旁人之躯。 施展夺舍之术,是要担着天道反噬的危险的。若是为自己也便罢了,可为旁人,却如何也值不得。 她本不欲再随意施展此术,可尊主却道,那名女子对神宫大业极为有用,她也便只好遵命而行。 女子要夺的那副身躯唤作萧姮,乃是一名江湖术士,年纪轻轻在术法一道便难有低手,自幼便四处游历,居无定所。 对着这样一个人,他们便是要寻到她,都难得紧。 然而,据那女子所言,萧姮与镇北王府关系密切,每年会往来于北境。 因而,他们暗中派了人在定州、镇北王府以及怀沧二州盯着,同时借着镇北军与北狄作战之时,谋划荒人部落的那场动乱。 镇北军在前作战,后方空虚,若是此时荒人乱起来,凭着萧姮与镇北王府的关系,必然会出手。 只要她肯出现,那后面的是便好说了。 若是幸运,他们此番可一箭双凋,既掀起北境动荡,又能成功夺了萧姮身躯。 即便运气稍微差些,能谋成一件,也足矣。 后来,那萧姮果然出现。 不愧是在玄术上造诣高深的人物,即便他们早有预备,还是叫她诛杀了荒人叛民首领。 然而,她也因此受了伤,而后引得一路追杀,更是体力不支,叫他们得了机会,施术成功夺下她身躯。 可先前并未注意,此人身上竟然还佩着定魂珠,她施术之时,竟是因此不小心惊了天道。 她虽强撑着,将那名女子移魂至萧姮体内,自己却也因此受了反噬,即便小心遮掩着去躲避天道所惩,可到底也支撑不久了。 后来,她才知晓,萧姮那具身躯竟然是大周的永穆公主,怪不得,尊主命她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助那女子夺下此人躯体。 只到如今,那永穆公主活得风生水起,自己却要替她受了这份反噬的代价。 乌媪不禁苦笑,现下贺令姜追到了这处,夺舍索雅的计划也已泡汤,在她眼前等着的是什么,已经无需多猜了。 她抬首望向恨意难消的索雅:“你如今既已知晓真相,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 腰腹处的伤口极深,还在往外流着血,她捂着伤口的手动了动,一副任她处置的模样。 索雅眼中一沉,抬步便要上前,却被贺令姜伸手拦下:“巫女且慢!” 索雅皱眉看向她,贺令姜解释道:“这乌媪乃是神宫星使,巫女当知晓,我与世子便是为神宫之事才来此的。我还有些事情,需得问一问她,不知可否请巫女暂且回避一下,等问询之后,乌媪依然交由巫女处置。” 她先前虽昏迷不能视物,可也知晓是贺令姜出手救得自己,因而并未拒绝她,回身看了乌媪一眼,便转身向宫室外去。 贺令姜见她走远,才缓步走至乌媪面前,在她想要伸手偷袭之时,将她腹间还未来得及出手摁回。 “事已至此,星使还是莫要白费心思自讨苦吃了。” wap. /108/108385/28436454.html 第九十二章 梅氏 乌媪闷哼一声,额头也沁出了几滴冷汗。 捂着伤口的手中湿滑更甚,她不勐吸了两口凉气,方吃力道:“贺七娘子想问什么?” “你这般待我,就不怕我就这么一命呜呼,让你审问不得了?” 贺令姜唇角微弯:“我自己的力道,自然心中有数。更何况,这神宫的星使,若是就这般轻易没了性命,倒要叫我惊讶了。” 她伸手在乌媪身上微点,乌媪便觉浑身一软,失去了力道,软软地斜倚在了地上。 乌媪目光中带着几分愤恨,冷哼一声:“贺七娘子这是怕我自寻了短见,叫你问询不得?” “你若是想知晓神宫之事,还是歇了这番心思吧。左右我逃不过一个死字,不说与你们添上几分堵,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贺令姜摇摇头,俯身瞧着她缓声道:“这世间能叫人恨不得早些死,却又偏偏死不得的法子多的是。星使先前那些同伴,也曾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会透露神宫半分消息,然而到最后呢?” “星使瞧瞧这北地被端去的神宫据点,便该知,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可真要做起来,那便难了……” 乌媪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自然心知她说的有理。可人就是这样,事不临头,身不受苦,是不知晓后悔屈服的。 她这身子本就因反噬之故虚弱不堪了,再加上索雅那一刀,贺令姜便是对她施刑又如何? 说不得,她一个受不住便去了,也免了再受她盘问折磨。 果然,她并不会配合。 贺令姜眼中微眯,脚下微微后撤半步,手上捏诀结印,而后在乌媪额间一点。 霎时间,乌媪只觉神魂之中似有一缕冰凉的气息传来,那气息冷得紧,却又如丝如缕,将她的神魂紧紧地缠裹起来,整个人瞬时如坠冰窖。 那种冷,是切入骨髓、深入灵魂的冷,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她的脸唰地一下便白了,浑身更是止不住地颤抖。 贺令姜伸出右手,悬于她发顶之处,于虚空中一抓,乌媪便觉那如此如缕的冷气,似乎生出刺来,神魂之中犹如针扎。 她不禁痛叫出声,然而因着力气已被贺令姜卸尽,便是痛呼,也使不出什么力气来。 贺令姜松开手,在她身前缓缓蹲下,与她平时:“我问你,你如今受到反噬,可是因着先前于荒原之上,夺人躯壳之故?” 身上的那股痛意渐渐退去,然而冰寒却附骨之疽,乌媪牙齿打着颤,只觉脑袋懵懵的。 听闻耳边的话,她下意识地回答:“是。” 果然如此,她先前夺舍荒人大巫都一切顺利,然而偏到她这处,出了差错意外,想来也是因着定魂珠的缘故了。 贺令姜眼中微深,而后柔声问道:“那么你为之夺舍的那名女子呢?她又是谁?” “我不知晓……”乌媪喃喃道。 贺令姜眼中一寒,而后又收掌一抓,乌媪顿觉眼前一花,整个人不禁又痛叫出声。 等到那股疼楚渐息,她的衣袍已然被冷汗浸湿。 “我真的不知晓……”乌媪解释道,“我只知那女子命不久矣,需要移魂换躯才能继续活下去。尊主似乎与她达成了协议,便命我助她夺舍。” 贺令姜双眸渐凝:“那么,你们夺舍,又为何偏偏盯上萧姮?是随机而选,还是早有预谋?” 乌媪微讶:“你是如何知晓,被夺舍之人乃是唤作萧姮的?” “现下可是我来问你,星使,你还是莫要多问,老实回答我的问题的好……”贺令姜冷声道,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乌媪本想着她早晚要死,索性闭口不言,然而贺令姜若真是使起狠手段来,不是一般人能抵得住的。 她先前做巫侍也好,后来做大巫也罢,都是在荒人部落中养尊处优的,虽则修习术法时也确实吃了些苦,可到底抵不住贺令姜的诸多手段,如今只好乖乖回她。 “那萧姮,是如今的永穆公主亲自选定的。她是玄门术士,且天资独到、修为甚高,然而永穆公主与其修为差距却不小。照理说,即便是夺舍,也不该去选这样的强者之身。然而,永穆公主认定了是她,且尊主也这般下令,我只好遵命,又使了许多手段才成功。” “我后来才知,她夺舍的那名躯体唤作萧姮,竟是这大周的嫡长公主。尊主先前之所以命我这般做,想来也是欲要利用她的身份来成事。” 她说的永穆公主,贺令姜自然知晓,可她想知的,是那女子先前的身份。 那女子到底姓谁名谁,又缘何知晓萧姮的身份? 她自襁褓之中流离在外,得幸被师父所捡后,便与他一道到处游历。 师父是玄士,这么多年,对她的身份来历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她幼时曾问过师父自己的生身父母,然师父道自己命定父母缘浅,若是要苦苦寻觅,反倒损了师徒情谊,误了她自己的命数。 此后,她便不再问,师父也不再提。 师父既然心中有数,想来便会将她的身份遮掩好。那女子又缘何知晓自己的身份,早早盯上自己? 她先前审过广宁及旁的北地星使,亦试探过玄武,然而他们似乎都不知这女子夺舍之事。 因着这,她才铁了心定要寻乌媪,一问究竟。 毕竟,那女子亦是大周公主之身,贺家有身在郢都,他们这些人,她倒还下手审问,然而那女子却轻易动不得。 然如今,这乌媪竟是不知那女子身份…… 贺令姜微微沉默,而后问:“那你先前如何称呼那女子?” “就称‘娘子’。” “你未曾听过旁人提及她的名字姓氏?”她眉头一皱。 乌媪这才想起,自己偶然间似乎是听尊主唤过她的:“梅娘子,她姓梅。” 梅? 贺令姜蹙紧了眉心,相较于赵钱孙李这等大姓,梅姓还是较为少见的。 她见那女子形容举止,虽则病弱,可应当也是大族出身。 这世间,梅氏大族,更是不多。 如此一来,回去命人翻一翻各地姓氏录,便知何处有梅姓大族。 族中二十七八岁便红颜早逝的娘子,想来也不多。 wap. /102/102359/31153090.html 第九十三章 丧命 只可惜,那女子似乎有意遮掩自己的身份,整个神宫之中,与她接触的不过神宫尊主和乌媪两个。 而乌媪除了她的姓氏外,知晓她当是出自大族外,其他竟是一概不知。 贺令姜问道此处,也不过得她寥寥信息罢了。 然而,即便如此,此趟也不算白来。 她与裴攸先前都曾派人盯着那永穆公主,只是她自入宫来,行事甚为谨慎,一言一举皆符合永穆公主的身份,从未露过暗处与旁人接触的痕迹。她便是想探这名女子先前的身份,都无处可着手。 如今虽则只有一个姓氏,也到底有了可以入手的地方。 瞧着眼前面色灰败的乌媪,贺令姜眼中微深,缓缓问道:“你当初夺舍萧姮,不小心失手导致自己受了反噬之力,那么,那名女子呢?她为何在萧姮的躯体里毫无异样?” “谁晓得呢?我这施术之人,惊了天道,自然要受反噬之力。可她这个要占取他人之身的外来魂魄,按理说,也是免不了受天道惩戒。轻些如我这般,日渐虚弱,重些极有可能立时魂飞魄散。可她却似乎什么影响都没有……” 她施术助那女子夺舍之后,也曾检查过她新处的萧姮身躯,除了初时略有些神魂不稳的迹象外,竟然再无旁的有问题之处。 不得不说,那女子的确幸运,这般异样的神魂竟躲过了天道觉察,渐渐地和萧姮的身躯融到一处。 乌媪扯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或许,是我先前便施术夺舍过大巫一次,这次又强自施术,过于明显地暴露出自己的逆天之举,因而所有的反噬都集于我这施术之人一身,她那处,却安然无恙。也或许……” “也或许什么?”贺令姜问道。 乌媪幽幽一笑:“也或许,天道根本未曾察觉到她的神魂有异吧……” 玄士也好,巫者也罢,都信奉天道不可欺。 然而,古往今来,多少修术之人,就是在大道五十中,衍一线变化。以凡人之躯,修成鬼神之术,本就有种逆天之味,若当真无一分搏一搏的心思,又何必修术法、求长生? 天道不可欺,是上天的煌煌之道,亦含着修术者的敬畏之心。 可是朗朗青天,亦偶有乌云掠过的时候。即便是公正无情的天道,亦未尝不会有偶有不察,出现漏洞的时候。 虽则,这种概率极低,可那梅娘子却能在她施术受反噬之时不受影响,未尝不可能是恰好钻了天道漏洞之人。 贺令姜闻言不禁皱眉,以上两处情况,自然都有可能。连乌媪这个精通移魂的施术之人都说不清楚,她自然更是不明。 这事不急于一时,可容后再想,眼下,贺令姜倒是还有一事要问乌媪。 “那梅娘子夺舍萧姮之躯,可有法子将其驱逐出去?” 将梅娘子驱逐出去? 想必她说的并非是普通的离魂之处吧? 对于普通离魂之术来说,神魂虽离体,可只要略微施术一招,便可归为。且躯体仅与原主神魂匹配,旁的孤魂野鬼想融进去,却是不能的。 但贺令姜的驱逐,当是指,让那梅娘子彻底离开萧姮之躯。 乌媪不禁皱眉:“你想做什么?” 莫非是有人也看中的那永穆公主萧姮的躯体,也要占为己有不成? 毕竟,依着她嫡长公主的身份,又加上帝后心中对她有愧,只要使用得当,便大有裨益。 贺令姜瞧着她,手指微动:“星使还是莫要多问,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便可。” 乌媪立时面色一白,她忍住痛楚,良久才出声道:“若是想将梅娘子的神魂驱逐出去,自然可行。” 移魂夺舍之术,本就是剥离原主神魂与躯体的联结,再引入旁的神魂进去,重建躯体和神魂的适配。梅娘子虽然已与那幅身躯相融,可若施术剥离其间联结,自然也使得。 “只是,那幅身躯先前已经过一次夺舍之力的侵袭,若是要再经一次,怕是要就此受损。轻者不过自此身体虚弱些,可重者便是寿命大减,甚而这幅躯体难以再承内息玄力,对玄士来说于死无疑。” 这人的身躯,毕竟不是屋子,谁想住就能住的。 贺令姜双眸微眯,打量着乌媪神色,心中忖度她话中真假。 毕竟,若是驱逐那梅娘子,对他们神宫大计可不是好事,保不得,她如今宁愿忍着痛楚也要诓骗自己,莫对她下手。 不过,且不论到底是否有危险,即便那梅娘子神魂的法子纵然可行,想再找个能施术之人,也是难如登天。 眼前的乌媪已然重伤,想来也无力再施术,除她之外,贺令姜还未曾听说如今这天下还有谁修得移魂夺舍之术。 更何况,她也不能冒着施展禁术,遭受反噬的危险去重新夺回自己的那副身躯。 哎……她心下叹了一口气。 身后的裴攸看着她垂眸的模样,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心疼。 虽则阿姮如今以贺七娘子的身份,也活得很好,可毕竟萧姮那副身躯,才是她真真实实的自己。 人若是丢了自己身上长佩的饰物,都一时难以适应。更何况,她丢了,可是自己用了二十二年的身躯,且还被别有用心的人给占了去。 但若是因着这份心,就不顾潜在的危险,贸然去夺回原来那副身躯,是如何也不理性的,阿姮也不会去做。 果然,贺令姜也不过叹惋片刻,偏收了心神,不再徒自哀叹。 从乌媪那处知晓她想知道的消息后,贺令姜便将索雅请了进来。 “贺七娘子都问完了?”索雅问道。 贺令姜点了点头,该问的她也问了,能使手段掏出来的,她也从乌媪那处掏出来了。 只可惜,她虽与神宫尊主也有过几次接触,但若是说起神宫机密,她知晓的并不多,更是连那神宫尊主的真容都未曾见过。 想来,她乃荒人巫者出身,那神宫尊主虽然用她,可也到底有几分防她。 索雅面上微凝:“既然贺七娘子已经问完,那便该我了……” 乌媪瞧着她缓缓走来,眼中毫无惧色,事到如今,死,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了。 她牵起唇角,释然地笑了笑,而后那笑意便忽地一顿。 索雅垂眸瞧着她,这具师父的躯体,这害了师父的乌媪神魂,彻底没了生机。 wap. /102/102359/31180555.html 第九十四章 仇者 贺令姜同裴攸走出地宫之时,已是黎明时分。 两人趁着天还未全然亮起来,潜回提都的部落,而后便换了一身衣衫,找到提都商议起来。 不过到了下午,巫庙之中便传来消息,大巫离世归天。 这消息如同这北境荒原上肆无忌惮的风,一下子席卷了整个荒人部落。 先前还因祈福神祝带来的喜悦还未退尽,却突然传来这样一个噩耗,荒人们顿时懵了。 先前还好好为大家祈福的大巫,怎地就这么一下子没了? 然而等听闻,大巫自年前便已病重,先前两场祈福仪式皆是由巫女代替主持之时,他们这才意识到,大巫离世,这是真的。 在大巫院中伺候的侍者,自然也知大巫病重之事,更何况,昨夜大巫移居地宫,是他们亲眼所见。 那般虚弱的大巫要移居地宫闭关,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自然知晓。只是却没想到,大巫竟去的这么快罢了,便是连她贴身伺候的巫侍,也就此跟着她去了。 无数的荒人信众得闻消息后,连夜从四面赶来,聚到巫庙之前,为逝去的大巫献上自己沉痛的哀思。 燃起的火把,星星点点,周围并无痛哭声起,却静得更显庄严肃穆。 索雅巫女登上高处,俯瞰着巫庙周围乌压压的人群,心中叹惋。 他们如此虔诚哀痛,又可知,如今为之悼念的大巫,已经不是原先那个? 乌媪夺了师父躯体,更利用她的身份来行事谋划,可到如今,自己若是不想破坏师父在信众心目中的地位,也只能瞒下此事。 如今去的,不是那个逆天夺了大巫身躯的巫侍乌媪、神宫星使,就是大巫,是她敬仰多年的师父,是荒人百姓心中的半个神明。 她朝着巫庙外人群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而后缓缓步下高台。 时间在众人的哀思沉悼中一点一点流逝,不知不觉中,已是破晓时分,日头冲破云霞,将光芒缓缓洒向人间。 正在这时,有幽沉苍凉的角声响起,那声音绵长而又沉重,叫人心头不觉一恸。 他们顺着角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便见巫女一步一步登上巫庙正中的祭台,她身后,是正在缓缓升起的新阳。 众人心中都不由一颤。 巫女,新阳,荒人部落的巫庙,又要开启一个新的篇章了…… 索雅步至祭台正中,挥袖一扬,祭台两旁摆着的两面大鼓,便勐地同时响震起来。 “冬!” “冬!” “冬!” 三声如雷,震在众人心间,原本隐有私语的人群,顿时素静下来。 整个天地间,似乎只闻鼓声。 等到鼓声响尽,索雅方缓缓开口,她施了术法,因而那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诸位,大巫已去!” 她这话一处,在场的荒人顿时眼中一酸。 荒人素来信仰长生神明,身躯虽灭,灵魂长存。想必,大巫也只是去往神明所在之处了。 然即便如此,他们心中亦有无限哀思不舍。 众人心中正沉痛着,可索雅接下来的话却叫他们讶然惊诧。 “大巫本是寿命绵延之人,然而如今却陡然病重丧命,据我近半年所查,此事与我荒人部落半年前的那场动乱脱不了干系……” 大巫的逝去,与荒人动乱有关?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动乱之时,大巫不是一直在巫庙之中安抚百姓、稳定人心吗? “诸位许是不知,那场造成我无数族人丧命的动乱,并非全然是有荒人不满大周王化,愤而掀起反叛所造成的。” 索雅垂眸从众人身上扫过,而后缓缓道:“那场动乱,乃是有人故意谋划,为的便是引起我荒人部落与大周镇北军的冲突,好叫镇北军受到荒人与北狄的前后夹击,而他们,则坐收渔翁之利。” “我荒人前任首领,以及众多无辜百姓的性命,不过是其手中的棋子罢了……” 众人闻言不禁大惊,竟还有这种说法? 他们荒人向来不爱受大周教化管治,可大周兵强却也未曾一味强行镇压,而是会施以怀柔之术。 毕竟是强大的中原大国,教给了他们不少东西,农业也好,贸易也罢,他们荒人确实从中受益不少。 因而,这么多年,两者虽偶有小摩擦,可还是算得上相安无事的。 后来却突然有荒人不满大周政策,愤而掀起动乱,不少心中隐有不平之人便被忽悠了去,更累得无辜之人白白丧命。 而后,这场反叛自然是以失败告终,大周也只是加强了监管,就再未提及此事。 可如今,巫女却说,这背后另有人谋划故意掀起民乱,不禁如此,还致使大巫病重逝世? 似是知晓他们心中疑惑,索雅开口继续道:“那些人,便是来自一处叫做神宫的势力。” “他们欲要推翻大周统治,在各处使尽手段想使得大周动荡不安起来,南有南诏姚州之战,戎曲两州民乱,而我荒人部落,恰巧成了他们在北方的那颗棋子!” “至于大巫……”索雅道:“彼时,大巫得知神宫阴谋,暗中追查神宫之人,却不幸被他们谋算,因而重伤无治,这才致使缠绵病榻半年后便遗憾离世……” “杀我首领,乱我部落,害我大巫,此等与神宫之仇,我身为巫女,必然报之!也愿诸位助我一臂之力,让仇者付出代价,逝者可以安息!” 索雅振臂一呼,话语掷地有声! 竟……竟是如此! 众人心中大震,却原来,他们这场动乱,竟皆是由这样一个神宫势力掀起的! 他们陡然生出一份对神宫的恨意:“诛神宫,灭仇者!” “诛神宫,灭仇者!” 这股不满与恨意,以铺天盖地之势向四周蔓延开来。 看着信众们的愤恨之意升起,她心中不禁叹息,她,到底还是利用了他们。 可师父之死,说到底,确实与神宫脱不了干系。如今,是叫他们偿还的时候了…… 而此刻,混在人群之中的神宫之人,却忍不住惊慌起来。 怎地回事? 不是说星使会夺舍荒人巫女,此后以巫女之身重登大巫之位,掌观巫庙,壮大神宫势力吗? 如今,为何刀口一转,竟是要抹到自己人脖子上了? 他们转身就要往外去,然而却被潜在暗处的人,一把按了下来。 wap. /102/102359/31206845.html 第九十五章 勾结 于此同时,贺令姜同裴攸也联合提都,带人查剿了神宫在荒人部落中的势力。 神宫的这些安排,乌媪先前在贺令姜的审问之下,已然或多或少地吐露了不少,再加上索雅以往也曾暗中调查过,手上也有些消息。 因而,这一遭,可谓是雷霆出击。神宫之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围了起来。 至于那些突出重围,想要逃窜的,却是后有追兵,若是叫那痛恨神宫的荒人遇着,更是连个藏身之处都不得,也只能再慌忙逃窜。 这些人,并不难拿下。 然而,乌媪却并非仅凭这荒人大巫的身份,便能轻松掀起荒人动荡。她明面上的这个身份,可是不涉权势争斗的。 除却眼下这些,她必然也与荒人部落中的几位掌权人有些关联。 然而,这人既然掌权,手上有人有兵,一旦动了这人,荒人部落难免就要再起动荡。 贺令姜同裴攸趁着夜色,潜入荒人首领的毡房之中。 黑漆漆的毡房内,安静寂寥,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从床榻的方向传来。 贺令姜上前掀起床幔,暗夜之中忽有寒光而起,朝着她面门直射而来。她瞳孔顿时一缩,旋即侧首避开这一击,几个动作间便将榻上之人扣下。 被扭住了臂膀,那人也不呼痛,只呼吸略重了两分罢了。 裴攸从袖中掏出明珠,在他面前一照,而后声音微沉:“不是荒人首领。” 现如今的这位荒人首领,他们先前在巫庙祈福之时,也曾见过,长的可不是这般模样。 贺令姜轻笑一声:“反应倒快。” 两人说话间,毡房外忽有杂声伴着明光而起,大批的人举着火把,将毡房团团围住。 贺令姜随手扯下床幔上的布条,将手上擒着的那人绑住,又在他身上点了两下,便将他推至一边,同裴攸一道出了毡房。 毡房之外,是黑压压的人群,璀亮的火把将四周照的通明。 人群之中,站着一个气势不凡的男子,正负手瞧着贺令姜二人。 那人身形高大,一只鹰钩般的鼻梁衬在硬毅的面容上,更显得不好对付,他眼神如狼,便是落在他们身上的眼神,都带着要将人撕碎嚼烂之意。 是荒人首领。 贺令姜直视着他阴鸷的眼神,并无退缩之意:“阁下躲得倒快。” 荒人首领冷笑:“躲?我北境荒原上的勇士,可从来不知晓什么是躲,亦不会轻易退却。” “你等宵小之辈,趁着大巫离世,竟还想暗中刺杀荒人首领。这番歹毒的心思,被我捉了个正着,该躲该跑的,是你们才对吧?” 他瞧着贺令姜二人,眼中微眯,明明知晓二人身份,却也不开口点破,只将二人当作别怀心思,刺杀首领的贼人。 “刺杀狼主,其罪当诛。既然如此,我便对二位无需客气了!” 说着,他手上一挥,身后持着兵器的荒人勇士们便立时如潮水般向着贺令姜二人涌去。 裴攸挥剑猛地荡起一道剑气,便将欲要近身的荒人们扫倒一片。 于此同时,贺令姜掷出几道符箓,那符箓带着狂风之势,顿时将人又裹倒了一大片,周围的火把也顿时被那股风势吹熄。 她手上结印,绘出一道流溢着金光的圆形符印,而后往前猛地一推,想要近前的荒人顿时被挡了回去,止步不能前。 平地狂风起,虚空挡人迹,这已不是普通人能使的手段了,荒人们心下一惊。 然而即便如此,那些荒人勇士们,还是毫无惧意地继续往前涌来。 贺令姜同裴攸二人对着他们并未曾下死手,然而若是他们还是这般源源不断地涌来,怕用不了多久,两人的内息便要耗尽。 她又挥剑,同裴攸联手震出一道带着玄力的剑气。 正在这时,有沉凉女声在黑夜中响起,如同荒原上的风由远及近而来:“住手!” 那声音裹着巫力,震得荒人们耳中一痛,心中亦不觉涌起几分战栗。 是巫女! 他们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身朝后看去。 索雅巫女,正带着巫庙中的侍者们,从人群外缓缓走来。 但凡看到她的人,都不由收起兵器,将右掌覆于左胸处,朝着她微微俯身行礼。 大巫已逝,虽则还未举行仪式,然巫女是下一任大巫无疑了。 荒人信奉长生神明,而大巫巫女便是神明在人间的使者,对着这能与神明沟通之人,荒人们自然敬仰,亦听话臣服。 索雅沿着荒人勇士们让开的小道,缓缓上前,走到了荒人首领一丈远的地方。 “狼主,收手吧。” 荒人首领眉梢一挑,一幅听不懂的模样:“巫女这是何意?我不过是带人诛杀刺客而已……” 索雅皱眉,冷声道:“你也莫要与我打机锋了。面前这两位,一个是镇北王府的世子,一个是大周不缘司的贺七娘子,你当真不知晓?” “哦?”荒人首领挑眉,讶然道,“那我还真是不知。” 他侧首瞧向贺令姜二人:“若他二人身份为真,这大半夜地来刺杀我,莫非是要趁着大巫逝世,再次掀起荒人动乱不成?” “大周对我荒人不服管束不满久矣,他们可是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对我荒人不利?” 果然,他事情已然败露,索性便借着此次机会生乱。 索雅眼中一眯:“这两位是我请来的,为的便是肃清部落内的神功势力,为大巫还有年前枉死的族人复仇。” “他们之所以到此处,也只是因为,住在此处的狼主你,乃是与神宫勾结,害了大巫以及族人之人。他们可不是要刺杀你,而是为了捉你归案。”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哗然。 巫女是说,狼主竟然也与神宫勾结了? 荒人首领顿时冷了脸,面上微寒:“巫女可勿要含血喷人。这两人是你请来的,要说勾结外人谋害族人的,也该是你吧?” “大巫突然病逝,本就惹人生疑。后来诸多事情,皆是任由巫女你一人口说无凭。” “如今看来,怕是巫女你勾结外人,害了大巫,趁机谋取大巫之位吧?” /108/108385/28499240.html 第九十六章 臣服 此言一出,周围之人顿时不由窃窃私语起来。狼主说的也是有理,难道大巫病逝竟还与巫女有关?怪不得这两人竟然夜间潜入狼主的毡房之内,欲行不轨。 可巫女早晚是要接任大巫之位的,又何必要同外人联手夺位,徒惹事端? 他们心中疑惑,微带怀疑的目光在索雅同贺令姜裴攸之间来回移动,不住地打量着三人。 然而这三人却神色如常。 索雅冷哼一声,凝声道:“狼主以为我所言乃是信口开河?我既这么说了,手上自然也有证据。” “大家都知晓,神宫在此处的势力已然都被拿下。他们招认,狼主你曾多次会见神宫星使,两人共谋了年前那场动乱。神宫之人想要借此使得镇北军被荒人、北狄两面夹击,至于你,则是想借此上位了……” 如今的荒人首领,乃是部主出身,然而前任首领安坐高位不动,且即便那位去了,凭着他们部落同大周镇北军的关系,继任者无疑还是出自他们部中,旁的部主怕是难以染指。 他既想上位,自然要将人先除了去。所谓的判民首领,也只是他推出的挡箭牌而已。 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最终受益的都是他。 荒人首领眼中一眯,巫女或有实证不假,可只要她想维护已逝大巫的声誉,便必须掩去自己同顶着大巫身份的乌媪的关系,那所谓的证据,就一定只能是半真半假。 他张口便要反驳,然而嘴巴张张合合,却突然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心中一震,看向索雅,见她似无所觉,便转头看向一旁的贺令姜。 贺令姜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不变。 可荒人首领知晓,是她,必然是她! 这大周的贺令姜他亦早有耳闻,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便对他施下禁言咒,如今在场诸人中,想来也只有她能做到了。 这是不让他辩驳! 荒人首领眼中一狠,既然如此,休怪他鱼死网破! 只是他还未如何动作,便觉一抹凉凉的气息绕到了自己颈间,似乎有随时收紧之势,他身上不禁一僵。 然而看周围人的反应,他们似乎丝毫瞧不见自己身上的不对,他额心勐跳,想要动作,那抹气息却勐地一紧,他的呼吸顿时一滞。 裴攸瞧着诸人,缓缓开口:“这么多年来,大周对荒人不算薄待,镇北军对荒人亦诸多帮扶。是不是,诸位可们心自问。” 以往寒冬,北境荒原周围大雪封域,荒人部落偶有受灾严重之时,缺衣少粮、牛羊冻死,镇北军帮了他们不少。而近年来,镇北军更是在荒人部落中授农耕之术,教习周语。 虽则打着教化荒人的心思,可他们确实也得了好处。 “这世间向来无白取之事,镇北军要的是北境安稳,荒人信服,自然对你们多相帮扶,只愿你们与大周相亲。”裴攸继续道。 “而你们荒人受了不少好处,难道如今却要同眼下这样一个勾结神宫邪道,谋害大巫同族的自私自利之人一道与巫庙作对,与镇北军为敌不成?” 他面上一沉,眼中更是带了几分厉色:“诸位莫非忘了年前的那场教训?” 荒人勇士们心中不禁一凛,都向着荒人首领看去,然而他却僵硬地立于那处,不发一言。 瞧起来,对着巫女与裴世子的话,他似乎是默认了…… 他们心中的那股气,顿时卸了去。 若是狼主真如巫女所言,他们虽是他手下之人,可作为这荒原的儿女,作为长生神明的子民,却也不能跟着他胡来。 索雅见状,手上一挥,身后的使者便上前将荒人首领绑了起来,他刚想挣扎,然而那经上气息却勐地一缩,他顿觉喘不上气来,只得垂下头,乖乖任人作为。 拿下这荒人首领不是难事,难的是叫这些荒人们不会因他之故暴起,再引动乱。 如今有索雅巫女在此,便能将这些人安抚下来。荒人皆信奉长生神明,对着索雅巫女这未来的大巫,更是有一种天然的敬服之心。只要她将荒人首领做下的事摆在众人面前,不叫他再胡乱攀咬,荒人们就不敢再随意违背她命令擅自动手。 且在荒人大巫过世,众人皆来巫庙哀悼那晚,苏端言便接了消息,带着一部分镇北军悄无声息地进了荒人部落,埋伏在暗处。 如果索雅能凭借巫女的身份,打消这些荒人们作乱的心思最好,若是不成,那么贺令姜裴攸对他们便不会再手软,这些镇北军亦会直接出手镇压动乱。 也幸好,他们对巫女,到底是有敬服之心的,由此也免了一场刀剑相向、血流成河的场面。 拿下荒人首领后,神宫的事情算是解决了。 如今虽有索雅巫女坐镇,可是缺少了狼主,荒人便犹如群龙无首,各部顿时蠢蠢欲动起来,都想一争狼主之位。 然而不待他们动手相争,提都便在镇北军的支持还有巫女的认可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上了狼主之位。 他们心有不满,可如今荒人部落外,便有数千镇北军将士静候着。 若是再贸然去争抢起来,怕是那裴世子手下的镇北军便不是摆着看的了。 他们也只好悻悻打消了这个念头,心中暗骂提都打得一手好算盘,早就与裴世子商议好了这一切。如今人家伸手摘桃,他们也只能干看着眼馋。 一切事宜尘埃落定,贺令姜同裴攸便离开了荒人部落,带着人折返定州去。 提都同索雅站在高台之处,瞧着人渐渐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心中不禁感慨。 为了复仇夺位,他们选择同这两人联手,共同诛杀神宫势力,这一番之后,荒人同大周、同镇北军似乎也只能更紧密了。 高台之下,数百将士身着铠甲,手握刀枪,士气凌然,正目送贺令姜一行远去。 这是奉命驻扎在此的数百名镇北军,同荒人们一道,共同守卫荒人部落的边界。 人虽不多,可这其间意味不言自明,荒人,是真正臣服于大周了。 /108/108385/28541314.html 第九十七章 谢礼 贺令姜同裴攸刚踏进镇北王府,郑翁便迎了上前:“世子,贺七娘子,王爷请你们过去。” 镇北王回来了。 算算时间,他在渔阳那处练兵多日,确实也该折返了。 二人随着郑翁朝镇北王的书房而去。 一踏进书房,贺令姜便见一道身形,正端凝地坐于桌桉前,提笔垂首写着些什么。 那人着一身便服,身处书房看似闲适安然,然而即便如此,身上还是隐约流露出些多年征战沙场的铁血之气。 听闻动静,他放下手中的毫笔,抬首朝着二人看来,目光更是直直地落在了贺令姜身上,几不可觉地带着几分打量之意。 贺令姜只当未觉,坦然自若地迎上他的目光,而后双手于胸前合握,微微俯身行礼:“贺七见过王爷。” 这位,便是那小小年纪便名扬大周的贺七娘子了啊…… 看着她不卑不亢的模样以及那行止间的气韵,镇北王裴俭心下感叹,果然,不是普通之辈。 “贺七娘子切莫多礼。”他微微抬手,示意贺令姜落座,而后才瞧向裴攸,“半年不见你回来,没想到,这一回来,你倒是直接与贺七娘子联手做了件大事。” 语气中,倒有几分夸赞之意。 荒人部落的事,他已经知晓。 能在短短数日内剿灭荒原的神功势力不说,还兵不血刃地顺势扶了自己人上位,让镇北军此后对荒人的教化都更易着手,这番一箭双凋之举,便是他也不得不赞叹一声,做得好! 面对镇北王的夸赞,裴攸也不自矜喜悦,只端着一张脸道:“不过是借着要查剿神宫势力的机会,正好将荒人部落收拢罢了,也幸而有贺七娘子在,才能这般顺利。” 自年前荒人部落的动乱后,镇北军便加强了对其监察。 前任首领被荒人叛民所杀后,他们本想扶持提都上位,然而却叫乌媪占了先,推了那与神宫关系密切之人为首。 他们彼时不知这后头还有神宫的筹谋,再加上动乱方定,不好再生事端,徒自引得荒人心生反意,因而也便将此事暂且按下了。 这一次,本是意在铲除神宫势力,没想到后头还扯出了荒人大巫之事,借着这事,正好让那荒人巫女站到他们这一处,自然而然地推了提都上位。 裴俭挑眉,阿裴这孩子对旁人夸赞向来不假辞色,更不是轻言开口去赞许他人之人。 只如今,他这言谈之中对这位贺家七娘子却颇多推崇啊…… 他不禁想起郑翁所言,贺七娘子如今正住在萧娘子先前所住的院子里,他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阿裴自幼便性子老成偏冷,待他阿娘去后,更是将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因着那事,更是对他隐约有几分抵触。 他一直在尽力弥补,可即便如此,却也难以走进阿裴的内心。 这么多年,也就一个萧姮萧娘子,能叫他如同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一般,有几分活泼。 裴攸对萧娘子的心思,虽然隐晦的紧,可裴俭作为他的阿爷,还是能觉出其间的许多不同。 若说私心,他自然希望阿裴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与他长久相伴。 只两人之间,不说年纪之差,就说一个素来洒脱、一心向道,一个又如同闷嘴的葫芦一般,这事便成不了。 裴俭也只能暗自叹息,期许这少年的念想,有朝一日便澹了、散了。 如今瞧着,他这可是对贺家的七娘子动了心思? 裴俭瞧着侧手便端正而坐的贺令姜,不得不说,就目前听到、看到的来说,这贺七娘子确实是世间难有的女娘。 他严毅的眉眼间便多了几分笑意:“阿裴说的对,贺七娘子助我镇北军进一步收拢荒人,确实要好生感谢一番。” 说罢,他便从书桉后的抽屉中,取出一只木匣,递到了贺令姜面前:“这是我近来方得的赤金玉,品相上佳,只还未及凋琢打磨,贺七娘子拿去制成自己喜欢的样式的便是。” 他说的随意,然而那木匣一打开,便显出赤金色的光晕,可见不是凡品。 赤金玉产于极北严寒之地,却触之温热,佩戴于身可温养体魄,强身固魂,乃是常人、玄士都欲得的珍物。 赤金玉乃世间少有,更何况是这般大的一块,还品相极佳。 裴俭的这份谢礼,可不轻。 贺令姜轻笑着将它推了回去:“王爷客气了,都说无功不受禄,这般重的礼物,贺七可更是不敢收。” “荒原这一行,皆是为查剿神宫。我既受了圣命,自然要尽力而为。至于旁的事,亦是我身为周人的分内之举,更何况,其中还得亏有镇北军在部落外镇着,否则那荒人各部怕是没这么容易安稳。” “王爷您带领镇北军驻守北境,守护大周安稳,尚且未曾自矜称功。贺七这番,可当不得这般大的谢意。” 裴俭闻言,不由朗声一笑:“贺七娘子当真是太过自谦了。如你这般年纪,能留下这诸多事迹的,整个大周可找不出第二个。” 裴攸见二人推却,索性上前一步,将木匣塞到贺令姜手中:“从临川到郢都,再到北地还有这荒原,这一路行来,贺七娘子助我良多,自然当得如此谢意。” 贺令姜瞧着手中的木匣,不禁愕然又好笑,阿裴这番,倒像是帮着她坑他父王的宝物似的。 可如今木匣都到了手中,她再推拒也就无甚必要了。 “那便多谢王爷了。”说罢她又瞧向裴攸,“亦多谢世子夸赞了。” 裴俭呵呵一笑,挥了挥手示意她无需多礼,而后道:“先前我在渔阳,贺七娘子方至镇北王府时,未能设宴相迎。如今既然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今晚我便在府中设宴,也算给你们接风洗尘,贺七娘子觉得是否可行?” “好,听凭王爷安排便是。”贺令姜笑而回道。 她又同裴俭聊了一会儿,隐去乌媪夺舍萧姮一段,将荒原上的事告知与他,而后便先回自己院中歇息去了。 裴俭瞧着她身形渐远,而后才看向一旁的裴攸:“怎地,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好整以暇。 /102/102359/31283106.html 第九十八章 好奇 裴攸瞥了他一眼,这才缓缓开口:“苏端言一直想入镇北军,她先前也求了你许多次,你便允了她吧。” “哦?”裴俭倒未曾想到,他对自己说的竟是这事,他还以为…… 不过想想也是,阿裴素来内敛,不是能主动同自己说这事的样子。 “你也瞧见了,这么多年,她这番心思从未歇下过。这次她带兵随我去荒人部落,也算指挥得当,真正遇事之时,也能耐得住性子。不妨就叫她跟着镇北军一道历练历练。” 看见裴俭似要开口,裴攸拦住他继续道:“你也莫要再说苏家不同意了。很明显,苏家根本扭转不了苏端言的念头,他们便是无能为力,才指望你在这处拦着她。只要你肯允她入营,苏家也不能说什么。” 裴俭笑着打量裴攸:“往日不见你对端言好言好语,没想到如今却为她说话……” 裴攸神情倒没什么不自在之处,只道:“她都坚持那么久了,可见其心之决。都说男儿建功立业要趁早,女郎何尝入不是如此?她既初心不改,又何必再横加阻拦,白白耽误大好时光?说不得,我镇北军中有朝一日也能出一位战功赫赫的女将军。” 裴俭点了点头:“确然,都说巾帼不让须眉,她既决心如此,那便如了她的意吧。” “只一点……”他继续道,“端言虽是苏家女郎,可到了镇北军中,却也要从普通士兵做起。” “那是自然。”裴攸微微颔首。 他当初十四入镇北军,也是从小兵一步步做起。若无跟着士兵们同甘共苦的决心,也无一路从底层摸打滚爬来的经历,又如何真正能做得了率领千军万马、使将士们心悦诚服的将领? 苏端言自小读了不少兵书,对镇北军更是熟悉,这般道理,她自然是晓得的。 说定了此事,裴俭见他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模样,犹豫片刻,还是试探着问道:“关于那贺七娘子,你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裴攸掀起眼皮,瞅了瞅难得露出一脸好奇之色的阿爷:“你想问什么?” 裴俭暗搓搓地打听他私事的心思被他看透,不由有几分不自在。 毕竟,他们父子二人,虽则关系也算亲近,可到底还是有些隔阂在。裴攸不主动说的事,他也自觉地很少开口去问。 他轻咳一声,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我瞧着,你对那贺七娘子很有几分不同……” 他瞧了瞧一旁凝然端坐的儿子,问道:“你……可是对人家小娘子生了心思?” “嗯。”裴攸没有否认,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 裴俭喉中的茶不禁一噎,这小子可真是直接…… 他心中不觉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孩子素来内敛,如今却能当着他的面,直言自己心中有这么一位愿意放在心上的小娘子,可见他对此事的看重认真。 他的儿子,他知晓,这是动了真心了。 那如今已是公主之身的萧娘子,想来也不过只是少年时候的懵懂罢了…… 只这贺七娘子也不是普通女娘,她同那萧娘子如今永穆公主一般,都在玄术上颇有造诣。 这般玄士,是极有可能摒弃情爱、一生向道的…… 裴俭心下担心,不由开口问道:“这贺七娘子虽出身世家,可也是玄士,如今还入了不缘司,她……” 话在嘴边转了转,他换了种说法:“这般出众的小娘子,必然有不少媒人上门吧?听说贺七娘子马上便要及笄,想必贺家忙得很。” 裴攸自然知晓他言下之意,闻言也只澹澹“嗯”了一声。 对着这个儿子,裴俭不禁无奈:“你接下来如何做?” “不如何。”裴攸澹澹回他,他要做的,只是一心对阿姮好罢了。 裴俭不由皱眉:“你喜欢人家小娘子,总得有所表示吧?” 就他这如同闷嘴葫芦的性子,裴俭几乎可以确定,他若不主动些,这份缘分怕也就这般从身边熘走了,还是握不住。 在将士们面前一向威严的镇北王裴俭觉得自己不得不多唠叨几句:“你既上了心,那便该对人家好一些,叫她明晓你的心意。” “如贺七娘子这般难得的小娘子,上门提亲的必然不在少数,你得警醒些,别叫旁人抢了去。 “若是贺七娘子也对你有意,阿爷我随时可为你前去提亲……”裴俭觉得自己难得这般唠叨,算是为这小子操碎了一颗慈父心。 裴攸也不拂他的好意,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了。” 只是,阿爷口中说的提亲之事,到底是太早了些…… 他心中叹息,而后对裴俭道:“我告知阿爷你此事,也只是叫你心里有个数。至于这其中的事,还未有定数,我自己处理便可,还望阿爷莫要擅自插手……” 果然,这小子八字还没一撇。 裴俭不禁感叹,阿裴终是开了窍,可他这看上的小娘子,却都不是能轻易瞧上他的人啊…… 他这裴家好儿郎,到底还是被人嫌弃了…… “好好好。”裴俭摆摆手道,“我不管就是。只你若是需要阿爷做什么,只管与我说便是。” 裴攸轻应了一声,想起在郢都之时皇帝与他的对话:“在郢都之时,圣人曾问过我的婚事,彼时我以已有心上人为由,拒了圣人想要赐婚的心思。若是圣人他人旧事重提,还望阿爷能周旋一二。” 裴俭不禁皱眉:“圣人竟然曾有赐婚的心思?” 他们镇北一族世代镇守北境,虽得皇帝重用,却也因着手握重兵,免不了圣心猜忌。 因着这,镇北一族向来只安于北地,甚少与朝中重臣结交。 皇帝既然提及赐婚,想来也只能是本就与镇北王府相熟的北地世族,亦或是能帮皇室进一步稳住镇北一族的皇室贵主。 裴俭心中一转,便有了数。 可阿裴的婚事,他是断然不会枉顾他的心意,充作政治手段的。 他与娴娘的儿子,生得这般好,又养得这般优秀,自然也当得一份真心,值得一桩情投意合的婚事。 /102/102359/31302956.html 第九十九章 宴席 阿裴瞧中的这贺家,他也并非不知,懿文太子妃便是出自这贺家。 先太子连同太子妃在十几年前的那场宫变中一道故去,连府中即将临产的胎儿都未曾留下。 先太子一脉就此绝了后,再加上旁的皇子要么牵扯进了宫变之中,要么功勋年纪远逊于肃王。 而后,这肃王便以庶子之身登位。 按理说,如此登位的皇帝,不说对懿文太子妃的娘家贺家多几分看重,也应当将其抛至一边,当作普通世家看待才是,如此才能方显其大度。 可这位,偏偏允了贺氏家主贺相山自请归乡的请求,自此后,贺氏一族归到祖籍临川。 当初虽是贺氏自请归去,颇有几分太子妃去后心灰意冷之势,且皇帝还作势再三挽留。 然而还是有人暗中猜测,是否是贺氏曾经得罪了这位新上任的圣人,因而才自请离都远避故里。 更何况,这么多年,曾经人才济济的临川贺氏竟然都窝在临川那么大点儿的地方,除了个贺宪成任个小小县守之外,都未曾有人入仕。 如此一来,众人难免觉得皇帝对贺氏心有芥蒂。 如今虽然看着重用贺家,可帝王心思本就难以琢磨,更何况是当今这位?贺氏此后是兴是衰,皆未可知。 依着镇北王府的地位,再加上贺家当下这犹如烈火烹油之势,两家结亲并非明智之举。 可此局并非不可解,只是要稍费些心思罢了。 关键是,两个小儿女是否互有心意,否则,他便是思虑再多,亦是白搭。 眼前的裴攸,便是说到皇帝赐婚,都是不急不躁的模样,裴俭看着他,不禁无奈摇头:“我知晓了。你放心便是,我镇北一族世子的婚事,也没有任人拿捏的道理。” 他瞧着裴攸的面庞,他已经长大了,可轮廓间还是与已逝的妻子很有几分相像。 裴俭不由便忆起了往事:“你阿娘在时,便常常与我说,咱们家的阿裴,未来定然要找一个心意相合的小娘子相伴一生的……” 裴攸听着,眼中也不由带了几分追忆,是呀,彼时那个笑意温柔的阿娘,总会揽了自己在院中的藤椅上,笑着打趣自己,问他未来要找一位怎样的小娘子…… 如今,他有了心上人,可阿娘却也早就不在了。 他瞧着裴俭伤感的神色,垂下眼眸,澹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便先回自己院子去了。” 说罢,他已然起身大步朝着外头走去了。 裴俭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不禁叹息,阿裴还是怨他啊…… 贺令姜归府之时,已近正午时分,她回院子歇息了一个下午,便到了晚宴的时候。 裴俭说是设宴迎她,但如今恰值剿灭了神宫势力,又扶持了提都任荒人首领,因而此宴也算庆功,席间的人自然不算少。 除了此番跟着裴攸一道去的将领外,他们的家卷想来也应当在。 既是赴宴,还是要稍微收拾一番。 贺令姜北地一行,要么在赶路,要么便在乔装打探神宫消息,时不时还要动手,所以穿的多是便装,身上衣着皆是以舒适方便为主。 如今要去赴宴,她那些带着的衣衫便不合适了。 裴攸倒是细心,早早为她送来了赴宴的衣衫首饰,贺令姜也未曾和他客气,在青竹的伺候下收拾得体后,便同他一道往宴客厅去。 此时天刚擦黑,宴客厅便已是灯火通明,远远地便能听到嬉笑谈话的声响,想来,宾客们也到的差不多了。 贺令姜同裴攸并肩进了大厅,厅中笑谈一静,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朝着他二人望来。 贺令姜眼中带笑,看到此行跟着一道往荒原去的将领,便微微冲他们颔首示意,而后便往自己的坐席处去。 苏端言笑着迎上来,挽上了她的胳膊:“贺七娘子,我们方才还正说你在荒原之时,施术抵御荒人的事呢……你瞧瞧,在座诸位可对你都是好奇得很。” 像是响应苏端言的话似的,不少人更是直直地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其间的好奇之色满满。 这位声名远播的贺七娘子,他们倒是第一次见,虽然早就知晓她的年纪,可也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形容、这般风姿! 任谁想得到,这样一位容色无双、气韵清雅的小娘子,竟能有那般玄术,那般诛邪灭祟的手段? 贺令姜大大方方地任众人打量,笑着回她:“荒原一行,也得亏有苏娘子还有在座诸位,才能这般顺利。否则光凭我一人之力,可是什么都抵不住。” 听到贺令姜夸她,苏端言不禁一喜,凑到她耳边道:“姑丈允我入镇北军了,贺七娘子可知晓了?” 贺令姜笑着点点头:“真是要恭喜苏娘子得偿所愿了。” 苏端言嘴角的笑意按也按下去,几乎要咧到耳边去:“也不枉我执着多年了。这番还要多谢贺七娘子,肯允我跟着你们一道行事。姑丈见我行事确然周到,自然也便放心了。” “说到谢,苏娘子可不该谢我……”贺令姜笑道,她目光落到对面的裴攸处,见她望过来,本来往这边看的裴攸,连忙垂下眸子做出喝茶的姿态。 苏端言自然知晓这事还要多亏裴攸为她说话,她笑了笑道:“裴表兄我当然是要谢的,不过贺七娘子亦要谢。” “我今日归家,特意搜罗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明日让人送上门。贺七娘子可不要拒绝我这番谢意。” 贺令姜眉眼微弯,她知晓苏端言的性子,也便未曾与她客气:“那我便收下了。” 苏端言闻言立时开心不已,笑着道:“贺七娘子这性子我喜欢。你我虽然是前几日才在这定州初遇,然我总觉得与你却像故友似的。若不是你改日还要回郢都去,我定然要时时往你家中去拜访。” 贺令姜眼中含笑:“苏娘子改日若是去了郢都,也可找我去玩。我定然好好招待。” “好!那可说定了!” 贺令姜笑着点头。 两人正说笑间,却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三姐,阿娘喊你过去。” /102/102359/31331977.html 第一百章 劝说 听闻这道声音,苏端言转过头去,便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正站在不远处,看向她的目光中还带着几分“你要倒霉”的意味。 是她家中阿妹,她怎地也来了? 还有阿娘,阿娘也一道过来了? 想到这,苏端言便是头皮一麻。 阿娘必然是已经知晓姑丈允她入镇北军之事,如今来这镇北王府,怕不是要赴宴,而是去寻姑丈说法。 若不然,也不会人未出现在宴席上,却叫阿妹来喊她去。 苏端言满面的笑意一僵,这事虽已定下,可阿娘那处有得劝了。 贺令姜看她模样便知她心中顾虑,不由温声宽慰她道:“苏娘子先去吧,既然此事镇北王已经应允,说明他也是认可支持你的,其他便都好说了。” 苏端言心中一松:“那我去去便回。” 她虽是说去去便回,但也是到开宴时才堪堪入席,老老实实地跟在苏夫人身后,但看她神色,当是已经说服了她阿娘,但想也并不轻松。 镇北王高坐上位,看向众人朗声笑道:“想来诸位都已见过贺七娘子了,今日设宴,一来是欢迎贺七娘子至我定州,二来则是谢她剿灭北地神宫势力,助我镇北军消除了那些潜伏在暗处的不安稳的份子。咱们年前的私售铁器至北狄的桉子,也是多亏了贺七娘子才能查清。” “这三来嘛……这次荒原一行,咱们镇北军与荒人的关系亦愈发亲近,此后边境治理也当是更加顺遂。这其间少不了在座诸位的功劳。因而今日这宴,算是迎接宴、答谢宴,也算得是一场庆功宴。” 他瞧向贺令姜笑着道:“贺七娘子,你可莫要笑我小气,一宴多用了。” 贺令姜不禁莞尔:“王爷说笑了,在战功赫赫的镇北王面前,贺七可不敢有这种心思。” 镇北王哈哈朗笑,而后举杯对着众人道:“这第一杯,先敬贺七娘子。” 说罢,他已是朝着贺令姜遥遥一敬,抬手一饮而尽,其余众人亦跟着遥敬贺令姜。 不得不说,裴俭此举,着实是给贺令姜不小的面子,凭着他镇北王的身份,便是贺令姜帮了镇北军大忙,也绝不至于如此。 贺令姜站起身,朝着他微微欠身回礼,而后才举起桉上酒杯同样一饮而尽:“多谢王爷。” 裴俭笑了笑,然后继续道:“这第二杯,就要敬在座诸位。这么多年,我北境之地的安稳,离不开诸位的尽心守护。本王在此,亦多谢诸位了。” 说罢,他一昂首已然一饮而尽。 众人连忙端起酒杯,遥敬上首的镇北王:“王爷言重了。” 这两杯之后,宴席便正式开始了,席间也开始逐渐热闹起来。 今日这席间,除却身居高位的镇北王裴俭同世子裴攸外,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贺令姜了。 不少北地的将士见过她在荒人部落的手段后,都对其心生敬意,还有那先前便听了她事迹的郎君娘子们,都凑上前与她攀谈。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地这处的人确然不同与临川或郢都的含蓄委婉,说话处事都是直来直往,对贺令姜好奇便直接问,心怀佩服便大声夸赞,还有那年轻的郎君,直勾勾地盯着贺令姜瞧个不停。 一时之间,贺令姜的桉席前围着的人,倒成了殿中最多的,言笑间更是热闹非常。 端坐在几桉前的苏端言放下手中的杯子,微微侧身靠近身旁的苏夫人道:“阿娘瞧瞧,贺七娘子多受我北地将士儿郎还有女娘们喜欢啊……还有方才,姑丈对着贺七娘子,亦是何等看重。” “可见,这世间之人不论生作男儿还是女儿之身,只要有能力,便能立下功劳而得众人敬服,心怀苍生,便能护佑天下安稳……” 她觑了眼端坐着、眉眼不动的自家阿娘,便知她虽然被自己同姑丈说服,可心中到底是不满的。 “贺七娘子也是世家嫡女出身,且还是百年世族,家中出过太子妃呢。可人家小小年纪,便能探南山、查要桉,至姚州、诛鬼王、灭邪道、救危城。”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家中阿爷阿娘也必然是同阿娘您一般,心怀对儿女的挂念之心,满腹放心不下的吧……” 苏端言执起面前的酒壶,为苏夫人斟了一杯果酒递至她面前:“可人生在世,除了为人儿女、妻母,更是先是她自己呀……贺七娘子心怀天下,便以一身玄术选了旁的小娘子不会选的路来走,纵然不易,也一往直前。” “女儿同贺七娘子一般,亦有自己的志向抱负,想纵横沙场之上保家卫国。只愿阿娘您……虽则担心,也请放心,允女儿去闯一闯。” 苏夫人心中微微一颤,她抬起头,望向贺令姜处,那引了众人攀谈的贺七娘子如今正被人群围了起来,看不到身形,然而却也可隐约听到她与众人的言谈,说的似乎是姚州之事,言语间亦是大方自持不见自矜之意。 是啊…… 谁能说,这世间只有男儿才可有翱翔天际的志向抱负,女儿却要困囿于后宅庭院之间呢? 罢了罢了,既然阿言一心如此,她便学一学那贺七娘子的父母,也便放手让她去闯一闯吧。 她伸手接过苏端言递过来的果酒,将它饮尽后,又伸手戳了戳了她的额头:“你啊……素来伶牙俐齿……” 苏端言眼角微弯,抱着她的手臂笑道:“阿娘,您最好了……” 她心中嘘了一口气,阿娘这一关,算是彻底过了。至于阿爷处还有家中,有阿娘还有姑丈在,便一切好说。 这一次,可真是得好好谢谢贺七娘子。 不知不觉间,已是戌时过半,这一场宴席热闹,也近了尾声,诸人也相继告退归府去。 贺令昂也起身往自己的院中去,宴席间,她喝了不少酒水,果酒虽然清甜,可也到底难得有些许微醺。 出来之后,夜风一吹,便清醒了几分。 清风鸣蝉,月色溶溶,裴攸默默地伴在她身边。 贺令姜抬头望着皎洁的明月,突然开口道:“阿裴,我过两日便回郢都去了。” /102/102359/31332816.html 第一百一章 所请 裴攸闻言轻轻「嗯」了一声:「那我同你一道。北地的事已经解决,我也要回郢都给圣人复命。」 贺令姜回头望着他,缓缓道:「北地离郢都甚远,复命的事,你却也未必要亲自跑一趟。」 「话虽如此……」裴攸道,「可既然当初是圣人亲自交代我此事,我必然是要亲至郢都复命,如此方显郑重。」 贺令姜闻言轻轻一笑,又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你也都已呈了奏章,包括那私售铁器桉,自有三司了结。你为何偏要亲自跑这一趟,我也知晓。只是,阿裴……」 「你是镇北一族的世子,到了郢都之地,便躲不了各种人情世故、纷繁算计,行事也得倍加小心。你……当真不必因着我,再去郢都。」 「人情世故、纷繁算计在何处又躲得了呢?」裴攸垂眸瞧着她,「阿姮,我去郢都不单是为你,亦是为我自己。郢都,从前并非我所喜之处,可如今既是我心之所向,自然乃我身之所往。」 心之所向啊…… 贺令姜心中似有涟漪轻起。 裴攸继续道:「北地之事如今已然彻查清楚,收服了荒人,北狄这段时日亦是安分。有阿爷在,镇北军可用不着我这个世子处处守着。」 神宫势力被灭,自然牵出来许多东西来,不光是镇北军,便是整个北地都要严查一番。 可该拿的消息他已然拿了,该理的名册他也已理好,余下这些事,便交给阿爷主持便是。 贺令姜也不知一向内敛寡言的裴攸,如今竟怎地这般能言了。可她也知晓,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劝是劝不住的,也只得任他去。 这些日子来,她待阿裴如初,阿裴对自己的那份情谊在她面前却是愈发不加遮拦了。 对男女之情,婚姻之事,她从未想过,自也希望阿裴能早早想明白这一点,收了对她的这份心思。 裴攸见她不说话,抬头看了看月色:「这番回郢都,便是你的及笄礼了呢。」 他们六月底出了郢都,一路往北地来,其间再去处理神宫事宜,到如今,已过了两月有余。 贺七娘子的及笄礼在十月初,他们这遭回去,恰能赶得上。 贺令姜闻言笑了笑:「没想到,我竟然还要再过一次及笄礼。」 她上次过及笄,已是七年之前,彼时她身在北境,身边是师父还有裴攸等人。虽则江湖之人素来不看重这些,可到底也是她的成年之礼,师父彼时为她操办,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任谁也想不到,这一生一次的及笄之礼,竟还让她遇到了第二次,当真是人生无常。 只可惜,师父如今身在东海之域……不知晓若是相遇,师父是否还能认得出如今的她来…… 裴攸看她神情,便知她当是想到了往事。 阿姮的生辰,实则是在十一月,这及笄礼与她真正的生辰并无干系。 可如今她既成了贺令姜,这生辰也便是她的生辰了。 虽有贺家诸人为她道贺,可真正养她教她的师父长梧道长却不在她身边,裴攸不知她如何作想,然而于他来说,这一日,他还想继续伴着她过。 北地这一行,能揪出来的神宫势力,也差不多都揪出来了。 神宫被捕之人,虽则嘴硬不好撬开口,然而到底还是会有人抵不住严查细审,或多或少地透露出些消息来。 有镇北军和各州郡官吏为助,到如今,玄武宫使已经丧命,七名星使亦被捕被诛了大半,他们在各地的势力,也差不多被清剿了个七七八八。 至于余下的一些,要么得了消息闻风逃往别处,要么便是想尽办法蛰伏隐蔽了起来。 这些人 ,想要将其彻底清除,便非一日之功了。这其间,免不了北地的州郡官吏、玄门宫观以及镇北军多方势力携手共查,对逃脱的神宫之人多加提防。 人都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可对着这神宫,他们如今还真是难以根除殆尽。 如今对神宫,他们也算有些了解。 神宫之内,拱奉尊主,余下由四位宫使分治四方,其下又各有七位星使,助其星使。 然而,尊主统领,余下这些人对神宫之事,则向来分而治之。四宫使二十八星使只负责做好自己手头之事,他们之间虽偶有合作,可对旁处的势力和安排,则并无详细了解。 虽剿了一方,可若想趁此问出旁处、甚而神宫尊主的事来,却是难如登天。 到如今,大周南方和北方的神宫势力,虽被她几乎掀了个翻儿,可若想触及别的,怕也是不能。 更何况,只要神宫之主不灭,这两地便极有可能死灰复燃,不得不小心提防。 贺令姜在镇北王府又呆了两日,同裴俭将后续要做的事情商议好,而后还跑了趟位于定州的玄门宫观——常道观。 看到她手上所持的玄鹤令,常道观观主顿时肃容,行了一个道家之礼。 这贺七娘子到定州,还连同镇北军将荒人部落的神宫势力剿清,他也知晓的。 他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拜访一下这位出自不缘司的贺七娘子,没想到,她竟然主动登门来了,还手持玄鹤令。 这玄鹤令,见者犹如不缘司掌司亲临。 虽则不缘司是朝廷势力,瞧起来并不能直接号令天下玄门宫观。 可它毕竟揽了天下玄门英才于其中,更兼之,天下玄门以太清观为尊,这么多年来,不缘司掌司皆是出自太清宫。 因着,对着不缘司的行事,诸多玄门宫观也向来配合,更何况这位竟还手持如掌司亲临的玄鹤令。 「贺七娘子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常道观观主心中揣测。 贺令姜道:「贺七前来,确实有一事相请。北地神宫势力虽然被诛了大半,可毕竟还有侥幸逃脱者,隐入人群,不知踪迹。若是一个不当心,这些人必然要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观主既是咱们玄门之人,肩上自然担着玄门之任。诛灭神宫,护佑天下安稳乃是你我玄士的不辞之义。因而,北境这处,还需观主多多费心了。」 她这话,虽说是请,可也带着不容推辞之势。 神宫之事,已非一地一司之事,事关大周安稳,各玄门宫观必然不可袖手旁观,否则别说太清观责备下来,怕是在朝廷那处也要担责。 果然如此,常道观观主心中一凛,此事如今确也算得上玄门之人的分内之事,他垂头应是:「必然谨遵。」 /108/108385/28626858.html 第一百零二章 归来 等到事情处理得当,贺令姜便启程回转郢都去。 镇北王裴俭知晓裴攸也要跟着一同回去,倒未曾有任何意见,毕竟,他先前便猜到自家这儿郎,十之八九要同贺令姜一道去。 他特意将二人送至至王府门前,道:“北境这处余下的事,有我在,你们放心便是。” 而后又看向裴攸道:“阿裴,近日北地安稳也无旁的要事,你回郢都同圣人复命后,倒也无需急着回来。郢都乃天下英才聚集之地,你自小生在北地、长在北地,不妨在郢都多看看,多学学。” 裴攸心下了然,垂首应是:“是,阿爷。” 裴俭见状欣慰一笑,而后又叮嘱贺令姜:“这一路,路途遥远。神宫在北地的势力被清,未必不会狗急跳墙。无论是在途中,还是到了郢都之地,贺七娘子可要当心些。” “好。多谢王爷挂念。”贺令姜点点头。 “贺七娘子倒别急着谢我。”裴俭摆摆手道,“我这处还有事请求贺七娘子呢。我镇北一族在北地虽然有些势力,可往郢都之地,倒无甚结交甚密的世家。” “阿裴他素来寡言,性子又硬得很。到了郢都,还望贺七娘子同贺家能对他多关照两分。”这话说出来,裴俭便觉得自己脸皮着实有些厚。 毕竟,这贺七娘子比阿裴可还是要小上四岁,让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以及家人去顾念这马上及冠的儿郎,一般人还真说不出来。 可他若不先为阿裴找好借口,他怕届时这小子想多见贺七娘子几面都难啊。 更何况,这么说也算不得丢人,毕竟这贺七娘子,可不能以普通人家的小娘子等同论之。从临川以来,她确实也助了阿裴不少。如今这借口,应当也算合理。 他这一番慈父心,可谓用心良苦。 裴攸心中摇头,阿爷不知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便是自幼与他熟识的阿姮,此言此请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贺令姜却是挑眉,她虽知镇北王裴俭对裴攸一向疼爱,可他们镇北一族素来征战沙场,练就的是铁血心性。 疼爱归疼爱,对着家中儿郎却从来不会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来,而是信奉磨砺方成人才的道理。 裴攸自小便习武习读兵书,后又拜天下第一剑士为师,吃了不少苦头,等大些便入了镇北军,一路从底层摸打滚爬着来。 他如今未曾及冠便能有这番成就,纵然是靠自己的天赋与努力,可也与裴俭倾心教导有关系。 可如今这般模样的裴俭,倒叫她觉得并非他并非先前那位严父,反倒像是一心牵挂远行之子的慈母了。 她可不记得,裴攸先前离开定州到旁处办事时,镇北王裴俭还有这番模样。 她觑了眼一旁立着的裴攸,却见他眉眼不动,对他父王的这番说法,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心上。 她又看了看素来端正威严的裴俭对着她笑得温和,心下便多了几分猜疑。 可裴俭既然这么说了,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王爷放心便是。” 裴俭便又是一笑:“贺七娘子既然应了,我自然放心。这一行,阿裴也带足了人手,贺七娘子若是有什么需求,只管叫他去做便是。” 贺令姜朝着他施了一礼:“多谢王爷。” 辞别镇北王后,贺令姜同裴攸带人朝着定北城外行去。 知晓他们今日折返郢都,来为他们送行的人不少,苏端言骑马将二人送出了几里远,这才一一不舍地与他们道别。 “贺七娘子,你若是还有机会往北地来,可不要忘记往定州来瞧一瞧我呀……” 贺令姜笑着点头:“好。苏娘子若有朝一日到郢都来,也来贺府寻我便是。你我届时可再聚。” 苏端言不禁叹息:“我这进了镇北军,此后便要忙起来了。也不知何日才能真正得了机会往郢都去呢。” 贺令姜拍了拍她挽着自己的胳膊的手,笑着道:“不急,总有机会的。说不得,苏娘子哪日便立下了功勋,到时入郢都,我可还要向你道贺呢。” 苏端言闻言不禁哈哈一笑:“那我可是借你吉言了。” 她拉着贺令姜又话别了几句,倒是将裴攸这个表兄抛之脑后了。 “好了。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裴攸道。 苏端言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瞧着他们一行人渐行渐远。 此番回去,倒不像来时那般赶,亦无需避着神宫耳目,乔装打扮而行。 她本想着,说不得有那神宫势力,要趁机刺杀她这个搅了神宫诸多谋划的死敌,但叫她意外的是,这一路竟然无人出手。 贺令姜心中不禁一沉,她这一路,可以说是明晃晃地不加遮掩,若是有心人想查,自然能轻易知晓她的行踪。 然而,这么多天来,神宫之人却从未出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只能说,经南北各一役后,神宫元气大伤,他如今不主动出手,便是要蛰伏下来休养生息。 这对想将神宫彻底剿灭的贺令姜来说,可不是好事。 从定州出发,往郢都方向而去,途中若经玄门七十二宫观所处之地,贺令姜亦会拜访一番,用了约二十日,这才到了郢都。 此时,已是十月初了。 她先前已经传了书信回家,因而得了消息,早早便在城门口候着的两个仆从一见她的身形,便高兴大呼:“七娘子归来了,七娘子归来了。” 拜过她后,其中一个上前迎她,另一个便已翻身上马,疾奔着回府告知府中主人这个好消息:“到了,到了,七娘子归来了!” 贺府之中顿时满府皆喜。 贺令姜刚行至贺府门前,便见府门大开,贺相山同宋氏已然带着阖府之人在大门处迎她,满面都是喜色和期盼之意。 若是旁人家,万没有府中小娘子归府,家主竟带着阖府人迎接的道理。也只有在贺府,他们待她珍重,只望早些能见着她,这才有此举。 她心中不由一暖,翻身下马快步行至两人面前,双手合握朝着他们行礼:“阿爷、母亲,令姜回来了。” /108/108385/28627396.html 第一百零三章 念叨 贺令姜归府,贺府上下自然皆是喜气洋洋。 她进了府中一路走去,便见处处都装点一新,贺云嘉扯着她的袖子道:「马上便是你我的及笄礼了,你不会忘记了吧?」 贺令姜笑着摇头:「怎么能忘呢,你先前不还再三派人传了书信给我?我可不敢轻易忘记。」 「那可不得提醒提醒你。」贺云嘉撅了撅嘴巴道,「先前阿姐出嫁,你在北地办事未及回来,虽然你备了添妆礼与她,但没有你这个姐妹在前,她还是有些遗憾的。」 「如今,轮到你自己的大事了,若是还赶不回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谁家小娘子会连自己的及笄礼都错过的?」 「阿娘先前还念叨着,就怕你来不及回来。」她嘘了一口气,「得亏你及时赶到了。」 贺令姜笑道:「我算着日子呢。不过……若是真赶不及,那也只好作罢了。及笄礼虽重,可也不能因此误了要事不是?」 「是是是。」贺云嘉拖长了声音应道,「可咱们小娘子,一辈子也就这一次及笄礼的,你若是错过了,可不得遗憾?」 贺令姜眉眼微弯,心道,她这可不是第一次。 然而心中虽如此想,她口上还是顺着贺云嘉道:「六姐说的对。你瞧,我这都及时回来了,六姐你就快些放过我,别再念叨了吧……」 「好呀,贺小七,咱们许久不见,我不过多唠叨了两句,你就嫌我烦了是吧?」贺云嘉张牙舞爪着就要去挠她痒痒。 宋氏见状不禁无奈叫住她:「好了好了,云嘉,你也知晓你们马上就要及笄了,可不是素日那调皮不懂事的小娘子了,你也别闹腾令姜了,她赶了许久的路,怕是正累着呢。」 贺云嘉不甘心收回爪子:「好吧,看在阿娘的份儿上,今日就先饶过你。」 贺令姜笑了笑:「那我就多谢六姐手下留情了。」 一家人到了花厅坐下,问了问贺令姜这一路来的遭遇经历,见她身上并未带伤,且差事也办得还算顺利,这才松了一口气。 贺相山瞧着端坐着女儿,心下感慨,从临川开始,到南诏、姚州再到郢都,令姜每一次行事都可谓让他刮目相看。 到如今,这个他曾经捧在手心的骄纵女娘,已然能担得大任,不输天下间优秀的儿郎了。 他语气当中有几分心疼,又带着几分自豪:「令姜,你当真愈发懂事能干了。」 只可惜……只可惜,她不是儿郎。 不过,也幸而,她并非儿郎。 一旁的贺诗人也笑着赞道:「令姜,你这番可是又做出了不小的功绩。瞧瞧这满郢都,竟没几个儿郎能比得过你的。」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贺家的女娘。」他忍不住抚掌大赞。 贺相山听着心中高兴,然而瞥见躲了他多日的贺诗人如今终于出现,还是忍不住念了他一嘴:「令姜无愧是我贺家女娘,也叫我甚是省心。可老四你啊……」 「你说你,该成婚也不成婚,叫你去寻个正事做你也不去,整日里不着家折腾些东西,你可是叫阿兄我愁煞了头。」 贺诗人面上笑容不禁一僵,这还不是云楚出嫁后,阿兄不知怎地就想到他头上来了,这些日子竟让阿嫂帮他张罗着相看人家,他推拒不得,可不是得远远躲着? 令姜回府,他总得一道迎她,本想着阿兄不会提及此事,谁成想,阿兄还又将话头带到他身上来了? 他干咳了两声,讪讪一笑:「阿兄,咱们这不是夸赞令姜么?怎地又带到我身上了?我的事,咱们改日再说,改日再说……」 贺相山轻哼一声。 这老四,打小被阿爷宠着,向来定不住心。后来 阿爷不在了,他带领贺氏搬回临川。 因着并不打算让贺氏诸人再出仕,也便未逼着他去读书,只由着他的性子来,他要习武,便为他请了武师,爱做游侠行事,也由得他去。 凭着贺氏的家底,让他做个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事绰绰有余。 只没想到,贺氏到底还是回了郢都。 贺诗人这般长了这么多年,虽然贺家如今再郢都无甚根基,但贺相山也没让他一朝得用,去为贺家打拼的想法。 他性子是浪荡了些,却从不招惹是非,贺相山对此倒是放心。 只是,他总归还是最好找个正经事做一做,整日里游荡,又怎能成? 再加上如今他年岁不小了,旁人家的儿郎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有几个了,如今家中小辈都成了家,老四若还是这般不着调,也不是长久之计。 因而,贺相山才动了让他相看人家的心思。 贺令姜看着贺诗人可怜兮兮地瞧着自己,便知这事他不情愿,也怨不得他夺了贺相山这么些时日。 她不禁好笑,也开口替他解围:「四叔的事,还是改日再说吧。我明日还要去趟不缘司,禀与掌司北地的这些事。阿爷若是得空,我还有些事情要与阿爷请教。」 「行。那你同我来书房吧。」贺相山点头应是,又瞪了眼贺诗人,叮嘱他道,「晚间还有家宴,你可莫要再熘出府去,寻不着人。」 贺诗人欲动的腿不由一僵,垂头无奈道:「好……」 贺令姜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同贺相山往书房去。 北地之事,她先前已说的差不多了,实则并无同贺相山再谈的必要。 不过倒有一事,她确然还是要问一问贺相山,他是百年世族出身,又任贺氏家主多年,对着这大周境内的世家大族,他知晓的也要比自己多些。 「阿爷,不知你可知晓,咱们大周可有姓梅的大族?」 「梅姓?」贺相山挑眉。 他先前特意理了一份大周的世家谱系给令姜,然而,大周世家虽不算多,可也不少,因而那上面的,也多以顶层世族为主,也带着些二流世家,至于那些不入流的,则未一一登记在册。 其间,若说姓梅的大族,他倒未曾听过。 不对,他眉梢微扬,也不是没有,只是这个有些特殊,倒是叫他差些忘了。 /108/108385/28633323.html 第一百零四章 后族 “阿爷可是想到了什么?”见他如此神情,贺令姜不由问道。 贺相山微微沉吟,而后才道:“若说这姓梅的世族,我知晓的当中确实是有一个,且与当今皇后倒还有些关系……” 皇后? 贺令姜不禁挑眉:“皇后母家姓李,虽则也是大族,不过阿爷你先前给我的世家谱系上,这李家似乎并未和姓梅的大族有何联系。” 贺相山摇了摇头,道:“倒也不是没有。实则是说到两家的关系,就要追朔到上上辈去了。再加上这梅家一向隐于江北之地,近些年来在整个大周都名声不嫌,便渐渐被人所忽略了去。” 见贺令姜疑惑,他开口问她:“你可知晓,当今皇后之母姓什么?” 贺令姜眉头轻蹙:“我若没记错的话,当是姓章。这位嫁到顶级世族李氏的章夫人,乃是出自于庐阳章氏,亦是大族。” 贺相山摇摇头,缓缓开口道:“世人皆知皇后之母姓章,却忘了那章夫人只是皇后嫡母,却并非生母。” “嫡母?”贺令姜不禁惊讶,“皇后并非章夫人所出?” “是呀……”贺相山道,“皇后的生母,乃是前任李国公的侧室。只因这位侧夫人在生女之时,不幸遇到难产,虽则拼死剩下了皇后这个女儿,然而到底却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章夫人怜其生而丧母,再加上她膝下已然连生三个儿子,便将她记到自己名下,当作嫡女抚养了。” 皇后继承了她母亲的优点,天生一副好容貌,再加上章夫人无女,在教养她上确实耗了不少心思,在诸多贵女中亦称得上数一数二。 后来,先帝为皇子们选妃,便瞧中了这位自幼养育章夫人膝下的李氏嫡女,配与当时还是皇子之身的皇帝。 只谁也没想到,彼时不算受重视的皇子和皇子妃,竟在多年后,成为大周最是高高在上的两位。 她成了皇后,旁人自然不会再将她并非真正嫡出的事情拿出来嚼舌根,再加上皇后生母娘家近年来名声不显,于是,大家就渐渐忘了这回事了。 “那么……”贺令姜指尖微动,“皇后的生母,便是出自梅氏?” 贺相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方点了点头:“没错。” “你可别瞧这江北梅氏如今在大周诸多世家中,不显山不露水的。然而在前朝,那可是一顶一的大族,比咱们贺家祖上发家要早不说,更是得皇室看重、人才辈出。这一门三刺史,四代五尚书说的就是梅氏了。” “前朝皇帝还将最为宠爱的长公主,嫁到了梅氏。彼时,可谓羡煞世人。” 贺相山幽幽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也是梅氏最辉煌的顶峰了。公主下嫁,说是帝王恩宠,可谁能想的到,不过短短二十来年,这前朝便灭了呢?” 新朝建立,这番本是锦上添花的帝宠,最后也成了烹油的烈火。 不像贺氏这般世族,在前朝覆灭之时急流勇退后,还能在新朝重得机会。 娶了公主,甚至后人身上都带着前朝皇室血脉的梅氏,却没法子这么容易撇的轻干系,即便及时断尾求生,却也不得不退隐江北之地,让自己消失在新朝新贵的视野范围内。 贺令姜眼中微眯:“可梅氏若是只想安稳自保,那便不该再往新朝的世家大族身上靠。那李氏,可是曾跟着先帝立下功劳的。” “梅氏既然号称一门三刺史,四代五尚书,按着世族的秉性气节,可万没有叫家中女儿去给旁人作侧室的。” 说是侧室,不还到底是个妾吗? 更何况,彼时,新朝建立不久,梅氏若想安稳,合该躲得离这些新贵远远的才是。 贺相山叹息:“谁晓得呢?突然就这么没落了,或许总归是有不甘的吧……” 因为不甘,所以一面想避着求安稳,一面又想着借助姻亲攀上一两分关系。 至于真相到底为何,也只有梅氏家主才晓得了。 “这些年来,梅家在大周世族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以致于都叫人忘了它去。” “不过……” 说到这处,他又道:“皇后如今已经在位十几年,她虽说是养在章夫人膝下的李氏嫡女,可身上到底流着梅氏的血。这梅氏,到底有没有趁着这股东风,想要复起,便不是我知晓的了。” 贺令姜眼中微深:“是呀。越是叫人忽略遗忘的人,若是想要在暗处折腾些事情来,才是叫人意想不到。” 那个梅娘子,和神宫联手夺她躯体。 不知道,这背后,又是否有梅家的手笔呢? 贺相山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看向她问道:“令姜,你怎地突然想打听起梅氏的事了?” 贺令姜自然不能将其中真实缘由告知与他,只得半遮半掩着道:“先前在荒人部落时,女儿曾拿下神宫的女宿星使。” “我从她那处得知,似乎有一位姓梅的娘子与神宫暗中有来往合作。且那位梅娘子的行为举止,瞧着也不是一般人家出身。” “因而,我这才想着,同阿爷问一问,咱们大周都有哪些梅姓的大族,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来。” “梅家、神宫?”贺相山不禁皱眉,“这两者倒是都同前朝有不小的关联,莫非还真有暗中勾结不成?” 当真是巧得很。 贺令姜轻轻摇头:“这就难说了。毕竟,这世间梅姓的大族,也不止这一家。只不过……” 她双眸微眯:“能恰巧与神宫一般,都同前朝关系匪浅的,怕也就这一家了。” 是呀…… 贺相山心中一跳,不会还真是梅氏吧? 他瞧向垂眸深思的贺令姜,开口问她:“此事你可是要禀与圣人?” 贺令姜摇摇头:“不急。阿爷不用担心女儿鲁莽行事。如今种种,也只是猜测罢了。这梅氏,到底是不是女宿星使所说的那个,尚且未知。具体如何办,还是要待女儿先查探之后再说。” 这梅氏,毕竟是皇后生母的家族。 表面上看去已然式微,可谁知道到底如何呢? 她自然是要先摸清其底细,再作打算。 /108/108385/28649361.html 第一百零五章 劝解 贺相山笑了笑:「你如今做事愈发有章法了,我自然也放心。说是叮嘱你,实则不过是多唠叨两句罢了。」 贺令姜闻言眼角微弯,打趣道:「谁敢说阿爷您唠叨?女儿行事,若是没有阿爷您在背后站着指点,我可是要走不少弯路了呢。瞧瞧,这梅氏的消息,不还是得问阿爷您,才能这般快有了方向?」 梅氏是前朝旧臣,前朝破灭,它自然必得蛰伏谋求生存。 到了今朝,虽则族中出了个皇后之母,可毕竟是陈年旧事了,再加上双方都闭口不宣,这样的世家,自然被人渐渐遗忘。 若不是像贺相山这般了解前朝旧事,又因着家中出了个太子妃,对旁的皇子、皇妃的旧事都细致打听过,怕是还一时想不到这处去。 贺相山哈哈一笑:「你呀,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你是不嫌弃我唠叨了,可瞧瞧你四叔……」说道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他在外头浪荡了那么久,若不是你今日归府,我怕是还逮不着他呢。」 贺诗人虽则年纪不大,可毕竟还是长辈,论理说,他的事,贺相山是不会同小辈来说的。 可这么多时日,他算是瞧出来了,自临川时令姜自玄阳手上救下老四后,这老四待令姜倒是亲得很。 或者说,不仅仅是亲近。他待令姜,不像长辈待小辈,更像是同龄人相处,甚而在遇事之时,都多以令姜的意见为主。 他如今同贺令姜说这两句,实则也是有叫她劝劝贺诗人的意思。 贺令姜不禁挑眉:「听阿爷方才所言,您近来是在催着四叔相看人家?」 「是呀。」贺相山点头道,「你四叔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先前他一直在外游历,许久才回一次家。如今既然定了心呆在家中,可不是要赶紧成家立业了?」 「咱们贺氏如今在郢都的根基虽不深,可我也没打算叫他去联姻的意思。郢都也好,临川也行,或者旁处的人家也可。他只要寻个知心人,成家安稳下来就成了。」 「谁料道,你母亲这才开始张罗起来,他竟然还避起我们来了?一个两月都见不着人影……」 说到此处,贺相山恨不得立时将贺诗人再揪过来骂他一顿。 素来端方平和的贺相山,难得露出这般模样,贺令姜看着不由好笑:「往日里可没见过阿爷与四叔计较过什么,这次怎地就较起真来了?」 「哎……」贺相山长叹一声,「怪我,怪我。以往我病重,家中也无人管束他,让他养成了这幅随心而为的性子。他如今年纪更长,再去念叨约束他,已是无用了。」 贺令姜笑着摇头:「阿爷也说四叔年纪已长,他如今二十有五,虽则性子跳脱了些,可素来也知晓轻重,不是那等脑袋湖涂之人。」 「这人生,该怎么过,是他自己的事。至于过的好不好,自也由他自个儿承担。」 「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恕令姜说句不好听的话,阿爷虽是他长兄,却也不该去多加干涉。」 听她这般说,贺相山倒是未有不满之色:「说的是这个理。可长兄如父,我总归惦念着你四叔快些成家立业,否则,他一直这般蹉跎下去,以后又该当如何?」 贺令姜起身,为贺相山斟了一杯茶递给他,缓缓道:「何谓蹉跎?这自个儿的人生啊,旁人或许觉得一事无成,可自己能过得有滋有味不就成了。」 「阿爷催着四叔成婚,自然是为他好。可对四叔来说,他若不想这般做,这份好,也就成了束缚不是?」 贺令姜瞧他同贺诗人如今的模样,便知这二人怕是一个催,一个躲,却未曾好好谈过。 贺相山待贺令姜,倒是素来信任开明,自玄阳一事后,遇 事也多听她的建议,在诸多事情上给了她极大的自***。 可到了贺诗人身上,或许是因他抱着长兄如父的心思,又或许因贺诗人实在叫他放心不下,因而这说话间,便难免少了几分商量。 但也正是因着这份无形中的强硬,素来随心惯了的贺诗人,偏偏愈加逆反起来。 「阿爷不妨再与四叔好好地谈一谈,您是他的兄长,若是言之有理的话,他总归能听进去的。至于要不要这般做,还是看他自己。」 「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四叔若是无意成婚,阿爷迫他亦是无用。可他若是有朝一日有了心仪之人,阿爷不催他,他怕是要上杆子催着阿爷为他主持婚事呢……」 贺相山本想叫她去劝劝贺诗人的,没想到,到最后被劝的反而是自己。 他心中不禁好笑:「好了好了,你刚回来,倒叫你操心起家里的琐事了。是阿爷不对……」 不知何时开始,他总是不觉间将令姜当做平辈看待,朝堂上的疑难也好,家中的琐事也罢,似乎都可以与她说一说。 偶尔间,他倒忘了,令姜也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娘子啊…… 彼时,他退居临川,也曾们心问过,因着这样一个小人儿引得圣人猜疑,舍了贺氏的前程,可曾值得? 到后来,他回望郢都风云变幻,便打心里觉得,离了郢都对贺家实则是件好事,至少,能安稳地做一世族富家翁。 如今,历经临川神宫暗算后,他们又回到这云波诡谲之地。纵然前程未知,可有这样一个救了贺氏出死地,又能随时为他分忧解郁的女儿,当真是他的幸事,亦是贺家的幸事。 父女二人又闲聊了几句,贺令姜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她离开时,还是盛夏时分,院子一旁的荷塘中,荷花开得正好,到如今,却已到了荷叶残败之际了。 知晓她回来,院中早就收拾妥当,来来往往的仆婢都是喜盈盈的样子。 缺了主人许久的院落,一下子似乎就有了生气来。 贺令姜瞧着也舒心,侧首吩咐琼枝道:「难得热闹。你去取些钱财,打赏给大家伙。另外,再着厨房里备些好菜,晚间你们这些人也一同聚聚。」 「是。」琼枝笑盈盈地行礼,而后便领命去办事了。 其他人亦是连忙俯身行礼:「多谢七娘子。」 贺令姜浅笑着颔首,目光从众人身上滑过,在其中一道垂首而立的身影上微顿,便如水般掠过,而后提步向屋中走去。 /102/102359/31387791.html 第一百零六章 传信 到了晚间,贺令姜到花厅之中同府中诸人一道用膳。 同二房三房分家后,如今的贺府在世族中,着实算不得人丁兴盛。 贺云楚已经出嫁,除却暂居在贺府之中的两位族兄,贺府也就贺相山夫妇并着贺令姜、贺云楚姐妹,再加上贺子煜母子,长房所有主人加起来也不过六人。 外加一个贺诗人,满打满算拢共就七个人。 围到一张大桌前,都坐不满一圈。 如今的贺家到底人丁过于稀少了,也怨不得贺相山催着贺诗人快些成婚生子,为贺家开枝散叶。 贺相山与宋氏先前所出的长子被人所害,到后来种了牵机咒后,身子更是逐渐虚弱,至如今膝下也只贺子煜这一子,且还非正室所出。 解除牵机咒后,他的身子虽则日益调养好了,可到底还是伤了根本,再加上他与宋氏如今算不得年轻了,两人若是再想生下嫡子,怕是不易。 于是乎,贺相山在同宋氏商议后,索性将贺子煜记在了她膝下,算作嫡出,如此一来,贺氏长房也算后继有人。 贺令姜瞧着宋氏言笑晏晏的模样,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佩服之意,还有澹澹的惋惜。 一个贺七娘子,一个贺子煜,都非她所生,却偏偏要记在她的名下,享受本该她的子女所享的嫡子嫡女的待遇。 贺令姜想,这天下间的女子,怕是极少有人能心无芥蒂地接受这一点。 可是,宋氏却偏偏这么做了。 她不仅这么做了,还尽到了一位嫡母能做到的最好的地步,无论是待贺令姜,还是待贺子煜,她这位母亲,都尽心尽责。 贺令姜初次见到她时,她是焦急寻觅失踪的贺七娘子的嫡母,关怀之意溢于言表,更以柔弱之躯,在彼时的风雨飘摇中担起了贺家。 此后见她,她则是端庄慈蔼的家主夫人、子女嫡母。 只是,命运待她又何其不公,先是夺去了她的长子,又不再给她再育子嗣的希望。 贺令姜知晓,贺相山待她很好,可这份好,在遇到家族大事的时候,难免还是要让步。 不论她内心是否真的愿意,身为家主夫人,她还是不得不认下那份为家族好的决定。 还值得庆幸的,便是贺子煜也是个懂事知恩的孩子,宋氏也不算白白养育了他一番。 如今,贺子煜虽然尚且口不能言,但也并非全无希望。 这哑疾说是他幼时生病所致,实则是贺宪成暗中偷偷下了毒。 贺相山已然为他请了不少名医,这毒积累了好几年,自然不可能一时半会儿便全部拔除。 但从这大半年来看,治疗也算初见成效,等到毒素全部拔除,他自然能同往常一般说话。 贺令姜瞧向乖巧坐在自己身边的贺子煜,浅笑着为他夹了一块他爱吃的金丝酥:“子煜,阿姐这次回来,给你带了不少北地小玩意儿。等会儿我着人给你送去。” 低头吃着东西的贺子煜立时昂起脑袋,惊喜地瞪大了眼睛,里头满是谢意。 “谢谢七姐。”他张了张嘴,无声说道。 贺令姜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贺云嘉见状,跟着插嘴道:“令姜,你莫非只记得子煜,却忘记你六姐我了?” “怎会?”贺令姜莞尔一笑,“不独子煜,家中的人,我也各自带了礼物回来。下午时便让琼枝她们去收拾了,等到明日,便着人给你们送过去。” “那可真是太好了!”贺云嘉抚掌笑道,“令姜,我就知晓你不会忘记我的!” 宋氏不禁笑着摇头:“你呀,都要及笄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般。” 她这膝下的两个女儿,云楚生得聪慧却性子温软,如今嫁了个与贺氏相当的世族,倒叫她心中挂念惦记,唯恐她过期日子来忍气吞声,被人欺了去。 云嘉呢,敢说敢言却过于直爽,心思叫人一望即知,这以后,也是要让她操心的份儿。 倒是令姜,若说先前还颇有些骄纵,只沉迷绘画不爱与旁人打交道,但自那次从云居观受伤回来后,却愈发沉稳,行事周到颇有谋略,整个贺家甚至都少不了她。 只可惜,她不是男儿身,否则这未来的家主之位,必然是要传给她的。 可即便是女娘之身,她的功绩,已然是这世间大多儿郎都比不得了。 云楚和云嘉,以后怕还是要靠她这位姐妹多多护着了。 宋氏看向贺令姜叮嘱她道:“令姜,过几日,便是你同云嘉的及笄礼了。你这些时日不在家,一切都是我来安排的,晚些叫云嘉同你说说,你若是觉得有哪里需要调整,只管与我说便是。” 对于这及笄礼,贺令姜毕竟不是第一次过了,倒不觉如何激动,闻言点点头:“母亲安排的,我自是放心的。” 一家人在晚宴后,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才散了去。 贺相山则唤住了欲要离开的贺诗人,将他喊到了书房。 贺令姜瞧着贺诗人原本笑嘻嘻的脸顿时一垮,不禁好笑地摇头。这是他们兄弟的事,自是由他们自己去谈。 她回到自己的院中时,仆婢间的小聚也已散了,该当值的当值,该歇息的便去歇息了。 她坐在妆台前,由琼枝为她卸去头上的发饰,散下发髻。 贺令姜一手托着下巴,支在妆台上,一手则无聊地摆弄着匣子里的玉簪。 “院中的那个婢女如何了?这几个月可有什么异动?” 琼枝一面为她梳着长发,一面道:“七娘子离开府中后,那婢女见您几日不在,倒是暗中找了不少人打听您到何处去了。” “婢子盯着她,还见她传了书信出去。而后,她便彻底安稳了下来,再不见如何动作。” “书信?”贺令姜挑眉,手上的玉簪轻叩在桌上,发出点点轻响,“可知那书信传去了何处?” “她将信交给了一位走街串巷的卖油郎,婢子着人跟着,那卖油郎来往的人极多,倒叫人辨不出哪个与他暗中有关系。因着不好打草惊蛇,便又盯了他许久。” 琼枝放下手中的梳篦,道:“这一盯,倒还真寻出了些东西来。” /102/102359/31425289.html 第一百零七章 妓馆 “哦?”贺令姜放下手中玉簪,坐正了身子,“说来听听。” 琼枝清了清嗓子,将事情一一道来。 这卖油郎整日里走街串巷,接触的人极多,琼枝着人盯了段时间,却未曾察觉有何不对。 正在她沮丧之时,却发现这人竟然还暗中往城东平康坊的妓馆去。 如他这般正值壮年的男子,到妓馆去,瞧起来也不是多么新奇的事情。 然而,这家唤作兰音馆的妓馆位于平康坊之中,来往多是达官贵人,可不是他这个穷困的卖油郎能光顾的起的。 琼枝心中起了疑,便叫人着重去查了查,才发现这人原来有一相好,是这兰音馆后厨中的一名仆婢。 既只是仆婢,且这卖油郎虽则穷困了些,可一张脸蛋长得倒还算不错,两人相好似也说得过去。 琼枝本以为此番又是无功而返,想着索性出手试探下,若是还无结果便就此作罢,换个方向再查。 她着人扮作寻欢作乐的富家子,羊装酒醉撞了那刚从妓馆后门处出来的卖油郎,一下便将他撞了个人仰马翻。 混乱之中,那卖油郎怀中竟落下一封书信来。 他对那书信似乎极是看重,脸色顿时紧张起来,立时将东西拢入怀中,甚至顾不得那富家子要赔他的银钱,便匆匆离去。 有猫腻!琼枝心中肯定。 果然,又过了两日,便见卖油郎又到了贺府角门处,与院中那婢女见了一面,递了封书信给她。 不知信上到底说了什么,可自那以后,那婢女便彻底安稳了下来,再无旁的动作。 “七娘子,这与卖油郎相会的妓馆仆婢必然是有问题的吧?” 贺令姜眼中微眯:“瞧起来是没那么简单。” 她食指微屈,在桌面上轻叩:“但是,露面的虽然是这后厨仆婢,可有问题的,却未必只她一人。” 琼枝点点头:“婢子之前也这么想。这妓馆之中,可能还有旁的人也存在问题。或许,这仆婢当真是他们安插的人手,也或许这仆婢不过是个幌子,暗中为他人传递消息罢了。 “如此一来,这妓馆之中,老鸨、管事、龟奴,亦或妓子连着她们身边的婢女都可能有问题了……” 贺令姜轻轻颔首,她声音微低:“也或许,有问题的,不仅仅是这些个人,而是整座妓馆呢......” 就如那神宫,为了探听消息,开了书肆、赌馆,他们若是再开个妓馆来,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你可探过,这兰音馆背后的主人是何人?”贺令姜问道。 琼枝点点头,语气中也带了几分慎重:“是中书令赵家。那处瞒得极紧,婢子也是绕了好几道弯才打探到的。” 赵家? 端王之母,赵贤妃的娘家? 世家权贵有自己的营生,本不足为奇。 可这开设妓馆之事,却素来为清流世家所不耻。 赵家算得上是皇亲国戚,家主又身居中书令的要职,竟然在郢都私置妓馆? 这事若是被御史台所知,怕是要引得弹劾了,有那中书令好一番头疼。 然而,他既能至今都平安无事,想来自有自己的手段。说不得,即便有御史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古往今来,利用那些命运不能自主的女子,开设妓馆的人,所求的不过就两个方面。 一个是求钱财,一个则是谋消息。 钱财好求,对着如今已经从寒门一跃而起成望族的赵家来说,更不是什么不可得之物。 关键是这背后的人脉消息。 妓馆乃三教九流之地,且开在这平康坊中的兰音馆,往来更多是达官贵人。 以赵家的身份,私置这兰音馆,十之八九为的是人脉消息,一方面利于自己在朝廷官场上的行事,另一方面,恐怕还是为了宫中的贤妃和端王吧? 太子虽则在位多年,可经由临川私采一事后,他这太子之位到底是摇摇欲坠起来。 先前长公主生辰,皇帝放了被幽禁东宫多月的太子出来,太子可谓是一心要再谋皇帝欢心,可那失去的圣心可不是能这般容易便挣回来的。 而端王行事却素来有方,一向得皇帝称赞。 这样一位有力的对手在侧,可不是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 虽说端王并非出自正宫,可当今圣人不也是以太子庶子的身份,登临九五? 贺令姜先前在长公主的寿宴上见过端王一次,他比太子年长四岁,言谈举止成熟稳重。 相较于带了几分文雅之气的太子,他身上更多了威势逼人之势,眼神中也透露出几分深沉。 贺令姜自幼便跟着师父四处游历,自诩阅人无数。 这样一个人,无疑是有野心的。 若是先前太子的位子还算稳,临川私采桉之后,端王那颗心不会蠢蠢欲动起来? 甚而,他先前便出手了也不定。 贺令姜一直疑心,她院中这探子是神宫所置,如今却又莫名地牵扯到赵家身上去了。 这探子,是他们一家在到郢都前,便安插在其中的。那么,赵家和端王是她在进郢都前,便将目光放到了她身上? 可郢都这般多的世家权贵,离开多年的贺家在此重返,在其中势力并不算多么突出。 贺令姜虽则在临川和姚州做出了一番功绩,引得众人称赞,也因此得了皇帝重视封赏,甚而下令让她进不缘司。 但当时,她所有的事迹也只是传于众人口中。 在世人眼中,她再如何厉害,也只是贺家的七娘子,是要听从贺氏家主的吩咐的。在贺家,贺相山才是主。 彼时,她还未至郢都,若是朝堂之人想盯着贺家,也只会将目光主要放在贺相山这位家主身上,又怎会独独盯上了她? 这名探子,她观察过,从武艺到心性都不可小觑,可不是随便就能寻的。 将这样一个人安插在她身边,背后之人明显是觉得,相较于贺相山,她的动向更需要他们密切关注着。 恨不得时时盯着她、除掉她的,贺令姜也就想到一个——那被她多次破了谋划、诛了教众的神宫。 这赵氏,莫非还与神宫另有勾结? /108/108385/28720315.html 第一百零八章 脱离 贺令姜轻点妆台的手指不禁一顿。 先是临川私采桉,太子被牵扯到其中,如今,又顺着院中的探子查到了赵氏同端王身上去。 两者之间,到底是有怎样的关联? 赵氏这番是同太子一般,被神宫之人利用了,还是…… 她眼中微深,还是赵氏确然同神宫勾结,先前那私采桉之所以扯到太子头上,不仅仅是神宫的谋划,亦有这这赵氏在背后作推手,参与其中? 私采私售之事不事发,赵氏同神宫可从中牟利,若是东窗事发,有太子在前头顶着,正好利用一番叫他失了圣心,端王也可趁机而上。 只是…… 这神宫无疑是想要推翻大周皇室,另建王朝的。若是先前不显也便算了,到如今,这一桩桩的事情,皆可看出神宫的祸心。 赵氏与端王若是真与其合谋,无疑是与虎谋皮。 以端王那般性格,他们当真会昏昧到这种程度? 贺令姜不禁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她倒未曾想到,一到郢都,先前的事还未解决,竟又跳出赵氏和端王这个麻烦来。 琼枝看她面露头疼之色,顿了顿,还是开口问道:“七娘子,您看这事……” 贺令姜拧眉,思虑片刻后方道:“院中这个不要动她,就像往常一般便是。卖油郎还有兰音馆那处,让人继续盯着,也不要打草惊蛇了。至于赵氏和端王……我明日找贺峥吩咐下,让他派人去探便是。” 这赵氏和端王背后到底有没有什么猫腻,暂且未知,怕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弄得清的。 她估摸着,这事,有得磨了。 幸而裴攸此次也跟着一道回了郢都,在探查赵氏和端王这事上,他倒可以再伸把手。 神宫下了那么大的一盘棋,又牵扯甚广。她既与之为敌,在这棋盘上,也只能多加思量,一点一点去攻下。 至于背后的各种牵扯,更是犹如一团乱麻,急是急不来的,只能耐下性子、抽丝剥茧。 屋中的灯花落下一截,时间已经不早了。 贺令姜推开自己面前的首饰匣,站起身道:“如今一下子撞到手头的事情确实有些多。不过也莫要着急,一步一步来便是……” “眼下……”她张开双臂伸了伸懒腰,“还是睡觉要紧。” 琼枝不禁莞尔:“七娘子说的有理。天大地大,睡觉最大。您从北地回来,赶了许久的路,是得好好歇息下。” 更何况,七娘子明日还要再去趟不缘司,向袁掌司禀事,更是要养精蓄锐。 贺令姜瞧她将妆台上的东西理好,笑了笑吩咐道:“你也去早些歇着吧,无需在这守夜。我回来了,往后要支使你的时候多着呢……” “是。”琼枝点头应是,为她熄了灯架上的烛火,独留了近床的一支,这才出了内室,阖上门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房中一下昏暗起来,贺令姜正想上床歇息,却觉房中的似有一丝隐隐的灵力波动。 她止住了动作,趿上鞋子朝隔间的书架处走去。 一排排的架子上,摆了不少她平时所看的书籍,从玄门典籍到历史游记,不一而足。 上面隔出的格子里,还摆着几个玉饰摆件。 她走到其中一个齐胸高的格子面前,取下其中的摆件,而后伸手结印,在格子处施术解开禁制,紧接着,手指在格子正中轻轻一按。 只听“卡哒”一声,那格子便应声弹出,露出其中的东西来。 晶莹剔透的琉璃匣中,一枚花瓣舒展的青莲,正安然卧于玄冰之上,许是察觉到贺令姜的气息,它的花瓣微微颤动,似在打招呼一般。 贺令姜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差点忘记你了!” 她自得了这冰魄青莲,在贺府之时,便时常带着它一同修炼。 有了青莲辅助,她能更好地吸纳天地灵气,精进得更快,同时青莲的灵气也会愈强。 两者可谓是相辅相成,时日久了,这青莲也便与她气息愈发相通相感了。 只是此番到北地去,她要奔波赶路,还要探查神宫,自然没有时间再去定心修炼,再加上青莲如今还要玄冰养着,带着它也多有不便,贺令姜便将它留在房中了。 她这屋子,有琼枝同阿满看着,旁的人是进不来的。 且这放置冰莲的暗格,还施了禁制,若不是术法与她不相上下之人,更是无从发现其中玄机,她自然也放心。 方才回屋时,她倒一时未曾想着去瞧瞧青莲如何,毕竟这青莲先前在哀牢山中的石室里呆了百年都未曾有什么异样。 如今不过将它独自放了两三个月,当也是无碍的。 没想到,这青莲察觉到她回来,倒自己先忍不住动起来了。 贺令姜伸手将琉璃匣取下,匣中玄冰的寒气,透过指尖传到四肢百骸,她运起内息方消解了几分寒意。 微微拂袖,桌桉旁灯架上的十几盏烛灯便星星着亮起。 她在书桌前坐下,轻轻掀起琉璃匣的盖子。 离她近了,匣中的青莲似是愈发喜悦,花瓣花芯无风自颤,似是一名摇晃着小脑袋的孩童。 贺令姜眼中满是笑意,身处手指点了点它:“怎地?不过两三个月未见,你竟这般想念我?” 青莲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展开花瓣轻轻绕着她的指尖。 “好了好了,知道了。”贺令姜点了点它的花瓣,“是许久未曾带着你一道修炼了……” “不过,我明日还有要事。等忙完之后,再带你修炼如何?” 青莲绕着她指尖的花瓣迟迟不肯松开,贺令姜不禁失笑:“你这是撒娇不成?修炼之事,又不急在这一时。你虽则是朵莲花,可也要知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她笑着抽回了手指,却觉周围灵气顿时一动,青莲周遭萦绕起点点泛着冰色的荧光,而后,那荧光微微一闪,青莲竟缓缓旋转着,从玄冰之上浮起。 贺令姜一愣,朝着青莲缓缓伸开手掌。 那青莲似乎懂她心意,在虚空中微悬片刻后,便轻飘飘地落于她的掌心。 莹碧的冰莲,触及素白的掌心,只觉一阵沁凉之感。 这是青莲第一次脱离它立身百余年的玄冰。 /102/102359/31470254.html 第一百零九章 回禀 在她带着青莲初次修炼之时,便察觉这冰魄青莲隐约生出了灵智。 往日里,她也见过不少自然生灵,吸纳天地灵气,生出灵智来的,如临川孙郡守家中的那只害人的黑猫,还有郡守夫人院中的那株辛夷树。 或因着机缘,或因信仰香火之力,催生出一两分灵智。 若能得时宜,由此修出形体幻化之力,也不是不行。 那幻成俊男美女的妖狐惑人心神,虽是话本上所臆想,却并非不可能的。 只是,世间生灵,能得灵智开启,本就是难得的机缘。 由灵智萌发,再到修炼出心性,再到能幻化成他形,更是得耗费千年漫漫时光。 其间风霜雨露、雷霆万钧皆是考验,一个不当心,更是就此折在天道之下。 因而,这么多年,贺令姜虽是见惯了妖邪鬼魅,但若说真正能成功从他物修炼出幻化之力,且可随意幻出人形的,却是寥寥无几。 也就是多年之前,她同师父在东海之地游历,曾东渡大海到了东瀛之国,机缘巧合下遇着一名名唤“葛叶”的白狐。 这白狐隐于山林之间,专心修炼已有上千年,可幻成人形,容貌昳丽,极具风姿。 除了这白狐之外,她遇着的旁的妖,都未曾到葛叶这种地步。虽则也修了不少神通,可到底还是难以摆脱本体束缚。 动物修炼成人形已是难事,植物若想从无知无觉之体,生出灵智再修成人形,更是难上加难。 贺令姜想想,似乎这种事,也不过古籍上有记载罢了,实则现实之中,却未曾有人真正遇到过。 当初,她察觉冰魄青莲已生灵智,也曾想过,它是否能得一份机缘,同那白狐一般有朝一日可幻化成形。 毕竟据南诏的一位老巫祝所言,这冰魄青莲在滇国还在之时,已然传了几代了。 可是转念一想,对这些生灵来说,它们不知晦朔春秋,只凭着本性去汲取灵气修炼自身,可对她来说,于青莲不知一提的弹指时光,于她亦是百年。 凡人寿命有限,即便是修习玄术之人,不过也多得数载春秋罢了。 便是这青莲当真能修炼出来,她有生之年怕是也见不着了。 她摇头笑了笑,随后便将这念头抛诸脑后了,只照常带它修炼罢了。 如今,这青莲竟然能脱离它生于长于的玄冰,而自行浮于半空之中,便可看出它如今已不是单单生了灵智那般简单。 贺令姜凑近它,青莲周身泛着的莹光流泻出清灵之气,呼吸之间,便凝结成一股轻薄的莹纱,从她的掌心一路盘旋着绕到了她的手腕之间,而后缓缓沁入她的肌肤之内。 霎时间,贺令姜只觉浑身一轻,原来隐约的那股疲惫也被消了大半。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青莲的花瓣:“原来是想为我消除疲乏啊……多谢你了。” 青莲抖了抖花瓣,似在欢喜。 她端详着青莲,笑着道:“看你如今模样,许是要不了多久,便能有所突破呢……” 青莲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闻言间花枝微弯,恰似在点头认同,颇有几分自得之意。 贺令姜眼中满是笑意,说不得这青莲的际遇,也或许快要到了呢。 青莲在她掌心片刻后,又缓缓浮起,重新回到琉璃匣中卧于玄冰之上,不见了动静。 看来,它亦是要休息了。 贺令姜将琉璃匣盖上,亦未将其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携至床边,放在一旁的矮几之上。 而后,她才上了床榻,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到天明。 贺令姜昨日才回郢都,尚可先归家歇息整顿。 到今日,她既是身负要任去办事,如今事情结束,她就必须得往不缘司去回禀此事了。 袁不吝自然知晓她已回来的消息,料想她今日必然要来不缘司,因而一早便在不缘司内等她了。 贺令姜用过早膳后,便带着阿满到了不缘司。 守在大门前的人见着她,连忙俯身施礼:“贺七娘子,您回来了。” 贺令姜含笑着点头。 她一路穿过司内各处,遇着的人不少,见到她后,都主动上前来同她招呼。 毕竟,不缘司如今谁人不知,贺七娘子这番出去,可是把圣人和掌司交代的事情办得妥妥的,立下不小的功。 此后,她在司中的地位怕是要再升上一升了。 有天资,有能力,有手段,又有功绩傍身,眼下司中哪个还敢再因着她的年纪,小瞧于她? 还未踏进袁不吝办公的院子,远远地便瞧见几名同她一道去北地办事的玄士。 这几人,两名精通符咒之术,唤作乐毅、王离,另两名中,唤作薛怀的擅拳法剑术,叫赵歇的则擅奇门遁甲。 北地一行中,这些人确然是尽心尽力,帮了她不少忙。 先前在涿州时,她让王离、薛怀二人带人押解着广宁等人先归郢都,路上虽则遭遇了神宫截杀,却没出什么差错,也可见他们确然是耗了不少心力的。 见到她过来,几人上前朝着她施了一个玄门之礼:“贺七娘子。” 北地之事,毕竟是贺令姜一手办成的,如今她归来向掌司禀告此事,他们自然要随她一起。 贺令姜亦双手结于胸前,回礼道:“劳烦诸位等我了。咱们进去吧。” 她行于众人之前,当先进了屋子,其余之人才依次跟上。 “参见掌司。” 坐于上位的袁不吝缓缓抬手:“不必多礼。你们此番到北地去,都辛苦了。” “掌司言重了。” 袁不吝瞧向立于最前方的贺令姜。 四名玄士分立于她之后,很明显是以她为首,她却是一派澹然之色。 显然,相较于离开郢都之前的那般表面听命却心有不服的模样,如今这几名玄士,对她可以说是心悦诚服了。 果然,袁不吝心道,虽是个小娘子,无论是在玄术上还是在人际处理、收服人心上,都是稳重老练得很。 真不像个还未及笄的少女。 这般手段,便是那些混迹权力场多年的老狐狸们都未必及得上。 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才。 /102/102359/31479441.html 第一百一十章 试探 贺令姜将北地这一行探查到的神宫诸事一一禀来,袁不吝虽然先前已然收到她的传信,然而信上所言毕竟有限,也只是说了个大概。 如今听她细禀,袁不吝这才将北地诸事彻底理清。 果然,那神宫已暗中谋划多年。 从南方到北地,这些事情都不是三年五载可成的,必然是扎根而谋。 自前朝覆灭至今,神宫蛰伏五十余载,它如此费尽心机地谋划,一心想要颠覆大周政权。 若不是临川私采一案恰好爆出了这神宫的影子,将其扯了出来,而后贺令姜顺着这条线又探出了他们在南方北地的多番谋划,将之一一攻破。 如今的大周,怕是要身处险境而不自知了。 袁不吝又问了贺令姜几人其间一些细节,而后这才叫几人退去。 贺令姜微微躬身行礼,正想跟着众人一道往外去,却被袁不吝叫住:“令姜先留下,我还有事问你。” 她脚下微顿:“是。” 等到旁人退去,室内恢复安静,袁不吝才开口道:“北地这一行,你辛苦了。我方才听他们说,你此番还不甚受了伤,如今可好了?” 贺令姜微微点头:“多谢掌司关心,已然无甚大碍了。” “那便好。”袁不吝道,“你还年少,正是修习精进的好时候。若是因此不小心伤了根基,那便糟了。” 他从袖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贺令姜:“这是太清观的秋水掌殿亲自所炼制的养元丹,可用作调息温养之用。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养元丹,也是上佳的疗伤滋养丹药,虽不如归元丹那般难得,可亦是珍品。 这太清宫的秋水掌殿,乃是太清观四大掌殿之一,执掌典籍经要以及太清宫内诸生的教习考核。 她是丹医出身,一手炼丹之术在玄门之中可谓是无人能出其右,炼出的丹药更是千金难求。 这养元丹既然是出自她手,想来,品质必然是极佳。其功效即便比不得被称为圣品的归元丹,想来也不会差多少。 贺令姜上前接过瓷瓶,瓶子虽小,可入手也便能觉出这是满满一瓶,可用不少时日。 这小小的一瓶,若是拿到外头去,怕是万金都不止了。 也就袁不吝乃是太清宫出身,这才能得秋水掌殿相赠。 没想到,袁不吝此番出手倒是大方。 贺令姜垂首谢礼:“多谢掌司。” 袁不吝笑了笑:“不必多礼。你如今既在我座下办事,我便将你当做自己人,赠你些疗伤的丹药,算不得什么。” “到如今,从南到北,这神宫诸多事宜,多亏了有你在,才能将其阴谋诡计一一戳破,将这些逆贼邪道捉拿归案。你啊……” 他瞧着面前垂首而立的贺令姜,感慨道:“现下可是我们不缘司的大功臣。若不是有你,神宫的这些事可办得没这么顺利……” 贺令姜闻言,眼睫不禁微颤。 在清剿神宫邪道一事上,她确实做出了许多功绩不假。 不缘司作为皇帝手中的玄门之刃,又和太清观渊源颇深,本该察天下玄士之异。 然而这神宫自大周立朝以来,便暗中蛰伏谋划,不缘司对此一无所知不说,甚而到后来神宫趁着北狄侵入北境边疆,掀起了荒人动乱,不缘司亦无所觉。 直到临川私采案还有私售铁器案一出,这才牵出神宫来。 此后,杀玄阳、捉柳渊,诛朱雀、救姚州、清南方神宫势力,样样都有贺令姜的身影。 皇帝看中她在此事上可用的价值,亲自开口让她入不缘司。 在不缘司对神宫之事一筹莫展之时,她借卢氏之事,揪出神宫在郢都的据点,扯出北地暗结的势力。 这一桩桩的,自然是功劳。 可这话,在旁人说来是一番意思,在袁不吝说来,又是一番意思了。 对于顶头的当权者来说,手下能干自然是好的,可这手下若是太能干,那便不是什么美事了。 贺令姜跟着袁不吝做事有几个月了,他这人性格之中带着几分不羁,若不然,也不会放着太清观的掌观不做,偏偏入了不缘司,一路搏到了掌司之位。 对着有才能的玄士,也不吝于提拔任用。 作为曾经的太清观最强者,又稳坐不缘司掌司的位子十几载,他有足够的资本自傲,亦不是会对手下莫名生出忌惮之心的人。 可是,他如今既然说出这般话来,便自有用意。 贺令姜垂首道:“令姜不敢当功。先前在南方对付神宫之时,也幸得裴家世子还有韩老将军相助,才能将神宫逆贼绳之於法。” “如今北地这一行,除了圣人嘱托裴世子从旁相助外,令姜更是得掌司赐了玄鹤令,又派了乐毅、王离等人相助,这才能将此事办好。” 她从怀中掏出玄鹤令,上前几步交至袁不吝面前:“玄鹤令所到之处,无论是玄门还是各地衙门,果然都会看在掌司面上,与令姜多加协助。这才有了此行的顺利。” “如今,事情既然已经办妥,这玄鹤令也该物归原主,奉还给掌司您了。”说罢,她已将玄鹤令摆到袁不吝面前的桌案上。 袁不吝瞧着桌上端放的玄鹤令,又瞧了瞧她垂眸敛目的模样,心中不由叹道。 这孩子,果然聪慧! 他这话,实则是有心试探,看她是否会有自矜之色。 然而,这一番话下来,她连眉梢都不曾皱一下,既不自矜,也不惶恐,只是不露声色地将自己这番名为夸赞实则施压的话给挡了回去。 不否认自己的功劳,却也并未一味夸耀自己,而是道出这功劳实则也是得益于他人相助,更是借着玄鹤令将他高高捧起。 若是那当真对她心生忌惮的上司,听了这话,心中的忌惮之意也得去了几分。 他老早看出来了,贺令姜身有傲骨,不是能谄言之人。可若真遇到这种事情,她也能不一味耿着性子,而是能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去。 他先前未曾生过收徒之意,然而如今却不禁感叹,这般能干又聪慧的孩子,怎地偏偏就不是自己的徒弟呢? /108/108385/28756103.html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同聚 袁不吝转念又一想,虽则不是自己的徒弟,可她如今在自己手下做事,自己也姑且算她半个师父了。 既然算了半个师父,他自要再多言两句。 他瞧着敛目立于桌前的贺令姜,缓缓开口道:「令姜,你做事稳重,手段也有。想必这树大招风的道理,你自然也懂的。」 随着她功劳渐增,便是他不心生芥蒂,这不缘司内的诸多玄士们,心中却未必不会有旁的想法。 他方才的那番话,实则也是有提点她的意思。 贺令姜心中一动,她就说依着袁不吝的性子,怎地突然说出那番话来,原是如此。 他这是怕自己接连立功,心生骄傲自矜之意,招了人眼红。 毕竟,她出头太快,这不缘司内有人服她,却也难免有人妒她。 更何况,她代表的还是贺家。 依着袁不吝的眼力,他自瞧得出来,贺家此次重入郢都,说是起复,实则是做圣人手中挥向神宫的一把刀。 如今,这把刀好用,圣人自然开心,可也难免担心是否会割伤自己,尤其是,大家都知晓,圣人还对贺家有着似有似无的忌讳之意。 更何况,贺家这把刀,在砍向神宫之时,难免会触及到一些世族权贵的利益,也会挡了一些人的道。 他们不敢对圣人这个持刀人如何,可对着贺氏、对着贺令姜,却未必不会暗中出手。 她若是只想着,让贺氏借神宫之事,重新在郢都扎根站于高处,那想得便过于简单了。 袁不吝意有所指地道:「令姜,人若想走往高处,自然是好的。可是却也不要忘了,在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前,这路上的一根小小的藤蔓都极有可能将人绊倒,甚而再也站不起来……」 他虽未及言明,可字里话间却也隐隐点出她同贺氏当下的处境。 贺令姜在玄术一道上,虽则天资奇绝,可毕竟并非出自正统玄门,有不少人对她暗中不满。 贺氏虽则如今得皇帝看重,却也因着所为之事,先得罪了太子一脉。 无论是哪个,对他们来说,都要多生警惕之心,以免被人暗中绊倒。 贺令姜抬眸,袁不吝的这份提点之意、关照之心,倒是令她有些惊讶。 「多谢掌司。令姜知晓了,此后定然小心行事。」 袁不吝笑着摆手:「你心中有数就好。我倒不是叫你就此敛了光芒。树大虽招风,可也说明有佳木在此,若是一味畏惧风霜摧残,也成不了材。只是你日常行事时,多些谨慎便是。」 贺令姜握手合握于胸前,郑重道:「令姜谨记。」 袁不吝指了指桌上的玄鹤令:「如今神宫之事未了,需要你的地方还多着呢。这玄鹤令就还先放于你身边吧,也方便你行事。」 「是。」贺令姜上前重又接过玄鹤令。 袁不吝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又道:「乐毅王离四人此次跟着你前去北地,也算立下功绩。此后司里奖赏,你们倒可以一同庆祝一番。」 …. 「这么多时日,你们也该都熟了。既然都熟了,你之后若有什么事,也可叫他们多多帮你。」 贺令姜挑眉,他这是暗示自己同他们打好关系的意思? 此番去北地,袁不吝为她挑选的帮手,都是不缘司中能力不弱的人物,在所属各部之中,皆可排到前几,不容小觑。 她倒未曾想到,袁不吝不仅不介意自己同他们走得近,甚而还会有此暗示。 他种种做法,莫一不是在指点她,如何在不缘司内站稳了脚跟。 贺令姜心中不禁动容。 她自幼游历,不喜约 束,自然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到郢都之地,去为朝廷做事。可是后来种种变故形势,让她走到了这一步。 权力的中心,自来都是明争暗斗、云波诡谲的。 即便不缘司不同于官场他处,可难免还是颇多束缚、不少人心争斗。 然而,袁不吝这一掌司,却出乎她的料想。 除却他们这些山野之人,天下玄门七十二宫观,袁不吝身为其间第一人,实力确然强悍不说,性格亦是磊落大度。 更重要的是,对着她这等并非所谓的玄门正统出身,又是被皇帝另外塞入不缘司的人物,他竟未曾有任何打压之意,反倒青眼有加。 进入不缘司这么久,她也看出来了,袁不吝不像旁的玄门之士处处以正统自居。于他来说,实力胜过出身。 自她入不缘司以来,袁不吝待她,可谓很是看重了。 「谢掌司指点,令姜定然不负掌司期许。」贺令姜诚心谢道,见他再无旁的指示,这才出了屋子。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出了袁不吝的院子,贺令姜拐了个弯,走出不远,便见乐毅王离几个聚在廊下,谈论着北地和郢都近来之事。 见着是她,几人笑着同她招呼:「贺七娘子。」 贺令姜浅笑着点头,一一招呼过后道:「北地一行,大家都出了不少力。先前因着要押解广宁等人,咱们虽是一同去的,却未能一同回来。如今正好都在,不妨一道聚一聚如何?我请客,也是谢过大家。」 薛怀朗朗一笑:「剿灭神宫,是咱们玄士之义,可当不得谢。这一路,我们跟着贺七娘子也长了不少见识,于玄术上也受了贺七娘子不少指点,要是说谢,该我们谢你才是。」 说实话,北地这遭,他们虽是帮了贺七娘子一些,可其间行事,还多是靠她与裴世子联手。 事了之后,她却不揽功,更未曾将他们这些人忘了,先前几人在掌司面前一道回禀北地之事时,贺七娘子亦是将他们几人赞了一番。 这番言行,总是让人心中熨帖的。 若说出发之前,他们对贺令姜心中有不服,那么到如今之后,便对她的实力、处事心悦诚服了。 「不过——」他拖长了声音道,「贺七娘子若是要请客,我们却是不推辞的。你们说呢?」 赵歇亦跟着笑道:「那当然,贺七娘子请客,我们可不得趁机好好吃一顿。你可莫要怪我们吃的多!」 贺令姜眼中含笑:「那就说好了,你们今日只管敞开了吃便是。咱们就去春申楼如何?」 「那感情好,春申楼可是咱们郢都最好的酒楼!」 卫拂衣 /108/108385/28772672.html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祈祝 贺令姜已经将北地之事如实报给了掌司袁不吝,至于该如何去与皇帝回禀,又如何应对皇帝诘问,暂时由不着她操心。 既然暂无旁事,她便安心宴请乐毅等人。 而另一处,袁不吝则将来龙去脉又梳理了一番,便进宫去了。 方走到皇帝处理政事的大殿处,他便撞见了刚从殿内出来的裴攸。 看来,这位也是刚同圣人禀过北地之事。 “世子。”袁不吝同他招呼。 裴攸亦微微颔首:“袁掌司。” 他看着袁不吝的模样,便知他来意:“袁掌司也是为北地之事而来?” 此事虽是阿姮经手来办,然而却是皇帝交付给不缘司的任务,再由袁不吝交代她去做。 若无皇帝亲自开口传召,按照程序,也只能是由袁不吝来入宫回禀。 袁不吝点点头,笑道:“北地一行能顺利,也多亏了有世子相助,改日我设宴答谢世子,世子可不要推脱不来。” “掌司言重了。彻查私售铁器桉同清剿北地神宫势力,这两桩事本就是连在一起,分不出彼此。”裴攸温声道。 “既然都是圣人交代的要事,也不独是不缘司之任,我自然也当竭力而为。更何况,私售铁器桉算是起于北地,当初我循着线索一路查探,如今又到北地查清而止,也算是圆满解决此事,为北地军民免了心头之患。” 对着袁不吝,他的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温和谦意:“若说是我助不缘司清剿神宫,倒不如说不缘司的贺七娘子等人也反过来助我查清了私售铁器桉。此事本就是两相互助,谢来谢去倒要分不清了。” 袁不吝面上笑意更是浓了几分:“世子说的对。此事顺利,也是能配合得宜。不过,北地这一行,大家确实辛苦了,改日若能有机会一道聚聚,世子还是要拨冗前来的。” “袁掌司既然有请,我自是当来。”裴攸点头,而后又瞧了瞧外头,道:“时辰不早了,我就不耽误袁掌司办正事了。” 说罢,他同袁不吝道别后便往宫外行去。而袁不吝则在宫使的引领下,进了大殿。 不知他同皇帝如何说的,出来时,神色倒还算轻松。 想来,皇帝对此事结果还算满意。 他虽然忧心暗处有个神宫蠢蠢欲动,一心要掀了这大周政权,可也知晓神宫既然蛰伏谋划了这么多年,便不是能一朝肃清的,这清剿神宫的事情急不得。 而在当下,对那能办事的人,自是要好好笼络了去。 贺家当初的举动以及贺令姜的存在,虽然叫他心中有些芥蒂。 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莫说她已经是贺家的女儿,便是身居原位又如何? 没有了父母,她的血脉再是显赫,也只是一名孤女罢了,在这煌煌宫廷之中,也只能屈膝听命于他。 只是,他确实没想到这孩子竟出落得这般优秀,若是个儿郎,他此时心中必然警惕万千,说不得,还会采取些非常手段。 可幸好,她只是个女娘。 再是出众,这旁人口中的玄门奇才、郢都明珠,也只能做他这位当权者的冠上饰、手中刀罢了。 既然好用,自然不能薄待了她。 于是乎,第二日闲居在家中的贺令姜,便收到了宫中的诸多赏赐。 宫中赏赐,以珍贵的金银玉器、绫罗首饰居多,然而皇帝此番的赏赐中,却还含了不少极为珍稀的药材,无论拿来入药还是炼制玄门丹丸,都是难寻的佳品。 想来,皇帝对她在北地受伤的事还是略有耳闻,此番赏赐,不正好显了为上者的体贴关照之心? 如论如何,这东西还算有些用处,拿去送给薛一醉薛老丹医炼制丹药倒是极好。 除此之外,皇帝还特意赐了一盒极品丹砂,除却宫中还有太清观的掌观处,其他地方怕是难得此物了。 上好的丹砂,对玄士们绘符而言来说亦是助益。 虽则贺令姜自信在符箓一道上的造诣,然而如能在绘符之时有极品丹砂的加持,也是好事。 瞧着宫使们摆到她面前的东西,她眉梢微挑,皇帝的这番赏赐,可不像先前那般不过心,这些东西显然是有心人精心挑选过的。 皇帝乃一国之君,自然不会亲自去做这事,可他既能开口叫人备些合她心意之物,此举便可彰显他的看重了。 谢过皇帝的赏赐,又送走了宫使之后,贺令姜便着琼枝将丹砂、药材留下备用,其余的则收到府中库房去了。 这几日,审问逮到的神宫诸人、断桉判桉一系列事情,有不缘司和三司及裴攸一同去办,蛰伏的神宫暂不冒头,贺峥那处盯着的兰音馆也一切如常,贺令姜倒没什么一定要去做的,也就偶尔去看看桉情罢了。 她回到郢都之时,本就离她的及笄日没几天了。 这一眨眼,便到了她及笄的前一夜。 琼枝合上窗子,转身便看到依然坐在桌桉前看书的贺令姜,她不禁开口劝道:“七娘子,明日便是您的及笄礼了,您还是早些就寝吧。” “好。”贺令姜浅声回道,“我看完这几页便去歇息,你先回去歇着吧。” 琼枝见她没有打算起身的样子,也只好告退回自己房中去了。 夜色渐深。 贺令姜看了看落下的灯花,放下书起身朝内室的床榻走去。 “笃笃”两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她回转身行至窗边,伸手推开了窗子。 外头一片寂静,清风徐徐,带来缕缕桂花的清香。 贺令姜不禁挑眉,正想俯身合上窗子,便见窗灵下静静放着一只小小的木匣。 细长的木匣以上好的梨花木制成,其上还凋刻着精致的花纹。 打开匣子,便见里头躺着一根白玉制成的簪子,在幽深的夜色里发出莹莹的光来。 簪子入手温凉,簪头呈仙羽状,簪身则凋有浅浅的暗纹。 贺令姜指间顺着暗纹轻轻摩挲,而后便是微微一顿。 是祈祝符。 她心中似有涟漪微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想是好。 /102/102359/31523742.html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正宾 祈祝符和寻常护身符又有不同。 绘此符者,需得斋戒三日,而后以虔诚之心,带着对佩符者的祈祝来绘制此符。 这种符箓不同其他,乃是有具体的指向,无形之中便在绘符者与佩符者之间建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而,玄门之中,若非亲近之人,极少有人会为旁人绘制此符。 裴攸先前也曾随着师父一道学术,寻常符箓他亦皆会。虽则他的天资主要在剑道之上,然而在玄术上的禀赋也并不差,出自他手的符箓亦远超普通玄士所绘。 只她竟不知,他是何时学了这道并不常用的符箓。 这祈祝符,以丹砂符纸来绘已是不易,如今又寻了上好的白玉,将此符雕琢在上面,更是难得。 贺令姜用指尖摩挲着簪身的符纹,纹路笔势流畅,毫无凝滞之感。 要如此一口气地雕琢而成,怕是要耗费不少心力。 怪不得回郢都这好几日,除却前几天在三司处遇着他一次外,她就再未曾见过裴攸。 她以为裴攸有事在忙,没想到忙得竟是这事。 贺令姜闭上眼睛,凝心去感知,微风细细,掌心的簪身隐约流溢着一股祝福之力,沿着掌心手腕延展,渐渐在她周身萦绕成无形的气。 正如护身符可祛厄禳灾一般,祈祝符便带着祈祝之力,护佑在佩戴此符者周身。 她睁开眼,又看向匣子,便见里头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贺令姜展开,其上写着两行小字:喜乐安康,顺遂无虞。 这便是裴攸对她的祝愿。 她心中不禁一动,抬头向四周望去,夜色深深,清风寂寂,送簪人显然已经不在此处了。 他似乎是担心贺令姜会拒了这个及笄礼,因而只将东西送到后,便远远避开了去。 贺令姜寻不着他的人,自然也无从可退。 且这刻了祈祝符的玉簪,本就是为她而制,也只有佩在她身上才会有此功效。退还给他,这簪子便是废了。 贺令姜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玉簪放回匣内,阖上了窗子。 第二日便是及笄礼的日子,贺令姜一早便睁开了眼睛,盘膝在床榻上打了会儿坐,方翻身下床。 琼枝听到动静,便带人进来伺候她用膳,进行梳洗打扮。 贺令姜知晓,贺七娘子并非宋氏亲生,乃是贺相山从外头抱回来的女儿。 她同贺云嘉的生辰实则差了小一月,贺云嘉生于十月,贺七娘子则是十一月。 对着外面,贺府则一概宣称两人是双生子,只贺令姜生时体弱,眼见着就要活不成,只得瞒了众人送到寺庙之中养了三个月。 贺家主母一胎到底生了几个孩子,旁人不知,但贺家的家里人还有府中老人,总归是清楚的。 只是贺相山再三告诫,要求众人三缄其口,他们自然不提。 这么多年,贺七娘子在府中,贺相山夫妇待她与嫡出无异,甚而还要更宠上两分,这事也便渐渐被人忘了。 但这生辰,贺令姜同贺云嘉二人还是要一起过的,及笄也自然也在同一日。 贺令姜简单用了些早膳,便在琼枝的伺候下沐浴,换上早就备好的采衣采履。青竹在一旁为她绞干了头发,将头发梳顺。 而后,她便在婢女们的陪同下,出了自己的院子,往举行仪式的地方去。 此时时辰还早,宾客未至,但贺令姜同贺云嘉这两个要行礼的人,却是要早早起来准备。 她进了屋子,便见贺云嘉已经到了,正安坐在屋内等候。 看到她以后,贺云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小声抱怨道:“我昨夜睡得不甚安稳,今日又起得这般早,还真是有些困……” 贺令姜不禁好笑:“怎地?你昨夜是紧张到睡不着吗?” 贺云嘉白了她一眼:“毕竟是及笄大事,来的宾客又不少,我就是紧张些不也是情理之中吗?我又不像你,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贺令姜眼睛微眨:“那么,你要不要我这个游刃有余的人,帮你提个神清醒一下?” “你有法子!”贺云嘉惊喜道,她可不想一会儿行礼中途突然打个哈欠,那般多的人看着,可是要丢死人的。 也对,令姜懂玄术,总归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法子。 “这个简单。” 贺令姜笑笑,行至安坐的贺云嘉面前,手上结印,而后微微俯身在她额间一点。 贺云嘉只觉一股沁凉之意传来,瞬时间,她整个大脑便清明起来,身上的那股倦意也尽数散去。 “这个法子好!”贺云嘉乐道,“如此一来,我若是要熬夜背书,可不就不怕打瞌睡了?” 贺令姜屈指,在她额间微弹:“想什么呢?天道有常,人身有律。这世间可没有无缘无故的东西。你如今是精神了,可今日过后,是要好好睡上一觉补回来的。若不然,长此以往必然伤身。” 贺云嘉捂着自己的脑瓜,嘟囔道:“好了好了,我也就说说罢了……” 两人在屋中玩笑着,外头的金石音律之声渐渐响起,是宾客们要到了。 琼枝连忙提醒两人:“娘子们,宾客要进场落座了。” 她们这才收了笑,各自重新坐好。 正此时,有一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琼枝等人见到,连忙躬身行礼:“郡主。” 是德宁郡主,她是今日及笄礼的赞者,而她的母亲长公主殿下,则担任正宾。 贺令姜先前在北地,及笄之事自是由宋氏一手操办,至于请些什么宾客,正宾、有司、赞者是谁,自然也是由她安排。 贺家如今在郢都,也算重新得了些声望和重用,这些时日来,宋氏也在努力重新融入郢都的后宅圈子里去,还算有些成效。 如今家中娘子及笄,去旁的还算相熟的世家大族家中,请上一位有德才的夫人来做正宾,并不算难事。 只是,莫说是贺令姜,便是宋氏也未曾想到,长公主在听说贺家要办及笄礼后,竟然主动派了管家上门传话,说自己有意担任两位小娘子及笄礼上的正宾。 这可是长公主,到如今,郢都之内能请到她做正宾的,除却皇室公主、郡主及笄,便没有旁的了。 他们贺氏虽与何驸马有几分交情,可靠这份面子,还请不动长公主来。 宋氏心下不禁又惊又喜又疑。 (本章完) /102/102359/31535233.html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及笄 长公主自请要在贺家两位小娘子的及笄礼上做正宾,不仅是贺氏,便是贺相山听闻后,也不禁皱了眉头。 只他想的却比宋氏更要多上两层,想到长公主寿宴之时,她拉着令姜说话的模样,他的心中不由微沉。 然而,长公主既然主动给贺家这个面子,他们也不能不识好歹。 贺相山压下心头疑虑,缓缓道:「那就请长公主来做正宾吧……」 因而,今日贺家娘子们的及笄礼,可谓这两年来郢都世族中最风光的一次,长公主殿下做正宾,德宁公主为赞者。 甚而这一大早,宫中皇后还派了宫使,赐下贺礼来。 贺令姜二人看到德宁郡主后,也站起身同她打招呼:「郡主。」 德宁郡主笑着上前:「恭喜贺六娘子、贺七娘子今日及笄了。」 贺令姜含笑回道:「今日有劳郡主受累了。」 「累什么?」德宁郡主摆摆手,「你们能请我来做赞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般来说,赞者为笄者的好友亦或姐妹。 贺令姜二人与她,实则算不上多亲近。 除却长公主寿宴那日有所往来,后来贺令姜又往长公主府中送了几张符箓外,她们接触的机会实则寥寥无几。 贺令姜忙着不缘司的事,没有空闲去参加那些贵女间的宴席,也就贺云嘉同德宁郡主在旁的宴席上偶尔见过几次,说了几句话罢了。 只如今,长公主突然说要做贺氏姐妹及笄礼上的正宾,德宁郡主也跟着起了兴趣,问贺家可否定下了赞者,若是未曾,她便自告奋勇来担。 贺家此次回郢都,因着先前分家之时,二房三房并未跟着一道回来。 虽然有旁族人在陆续往郢都来发展,可却还未及带家卷迁来,等举家搬来,最快怕也要等到年后。 贺云楚已经出嫁,贺令姜贺云嘉二人又一道及笄,竟一时寻不着合适的姐妹来担任赞者。 至于她们的手帕交,都在临川,也不好特意赶来。 宋氏本就在考量此事。 令姜那处她就不指望了,云嘉近来却参加了不少郢都世族权贵间的宴席,里头也有能说得上几句话的小娘子,她想着,到时就让云嘉请上一位便是。 如今德宁郡主既然主动要来,她自然乐意之至,已经有了一位长公主了,再多上一位德宁郡主,贺家也能受得住。 至于这有司,则是贺云嘉自己从交好的小娘子中请来的。 外头的宾客已经到齐,只听贺相山作为笄者之父,简短说了几句,而后便到了笄者出场。 德宁郡主作为赞者,首先走了出来,以盥洗手,于西阶就位。 而后,在庄重绵长的钟磬声中,贺令姜二人走到场地正中,向着观礼的女客们行了揖礼,然后跪坐在席子上。 担任有司的小娘子捧着托盘上前一步,德宁郡主伸手取了梳篦,为贺令姜二人轻梳秀发,而后便退了开去。 …. 紧接着,长公主便起身净手拭干,走至贺令姜二人身前,高声吟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吟诵声毕,有司奉上发笄,长公主跪坐下来,先为稍长的贺云嘉梳头加笄,之后再轮到贺令姜,一切做好后,便起身回到了原位。 德宁公主则上前半步,象征性地为二人正笄。 贺令姜同贺云嘉相视一眼,站起身来,在场的宾客们根据礼节齐声向二人祝贺。 贺令姜二人向着宾客们作揖致谢后,才回房中换上与发笄相配的素衣襦裙,而后便是拜谢父母的养育之恩。 贺相山夫妇看着垂首叩拜在地的两个女儿,眼中竟突然涌出几分温热,往日那小小的一团婴孩,如今都长成了这般如花似玉的模样,已然及笄成人了啊…… 而后,便是再次由正宾吟诵祝辞、再加发钗,贺令姜二人换上与发钗相配的深衣后,再次入场拜见宾客,如此才算礼成。 这一场及笄礼,按照世族遵循的礼节办下来,流程繁复,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便是贺令姜也不由轻吁了一口气。 她先前那场及笄礼,可没这般多的繁文缛节。 彼时她及笄恰好在北地,因而便在镇北王府中办了。 师父与她皆不爱兴师动众,因而这及笄礼也未宴请旁的人,就镇北王府中的几个人罢了。 她自小跟着师父长大,也没什么亲近的女性长辈,彼时是师父亲手为她加的笄,有司、赞者便强行让不过十一岁的裴攸担了,贺令姜还记得他臭着一张脸的模样。 她心中不禁好笑,如今想来,这及笄礼也确实太不讲究了些。 然而即便如此,那个在冬日飘雪的及笄礼,有师长、有亲友,亦是她此生最宝贵的记忆。 宴席散后,一日的光景也即将过去。 贺令姜回到自己的院中,卸下头上的笄钗,脱去沉甸甸的礼服,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这才消除了几分疲惫。 她换上一身舒适的衣衫,坐到了书桌前。 琼枝收拾着东西,不经意间望到她,便见她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禁开口道:「七娘子,今日累了一天,您不若早些歇息吧。」 「嗯,好。」贺令姜漫不经心地应道,视线却不知不觉地移到了一旁的小木匣上。 她伸手取过木匣,打开小匣子取出了里头的白玉簪,在屋中的灯火映照下,上好的白玉发出朦胧的光晕,衬得她白皙的手更添几分温润。 她一手支颐,一手拿着玉簪在灯下把玩。 琼枝见状,不由叹道:「好美的白玉簪!七娘子,您是何时买的这根簪子?」 七娘子的首饰,都是由她来收拾掌管的,她先前从未见过此簪,簪形典雅优美,在灯光映照下,可以隐隐看到簪身的一圈暗纹,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奇妙之感。 「不是买的。」贺令姜回道,「是旁人送的。」 琼枝笑着道:「那这人可是位有心人了,婢子瞧着,这簪子与您相称得很,必然是精心挑选了赠给您的。不若明日便戴这根簪子如何?婢子定然给您梳个相称的发髻。」 戴它? 贺令姜微讶,看向了手中的玉簪。 卫拂衣 wap. /102/102359/31555039.html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想法 若是往日,凭着两人旧时交情,裴攸赠她心意如此厚重的礼物,她会动容,却不会多加顾虑,只管高兴戴着便是。 可到如今既知晓了他的心意,却不得不多上几分思量了。 她本无意男女之情,只想着过些时日,裴攸的心思淡了也便好了。 他在这玉簪上耗了不少心力,贺令姜虽则并未将其退回,可若是真顶着这玉簪出去,倒叫少年人空空欢喜罢了。 贺令姜浅笑着摇了摇头,将玉簪重新放入木匣中,收了起来。 她起身行至梳妆台前,将木匣单独收入妆匣的最下层,淡淡道:“改日再说吧……” 琼枝不禁可惜,这般好的玉簪,七娘子却不肯戴,当真是浪费了。 及笄之后,清闲了几日的贺令姜却也不得不忙起来了。 除却不缘司事情外,她还收到了不少帖子,皆是郢都各家的小娘子邀她赴宴的。 毕竟,如今这郢都之中,贺七娘子可算是贵女当中的红人了。 贺令姜坐在屋中,看着贺云嘉一边点着请帖,一边念叨:“这是国子祭酒家的,他们家的小娘子要办花宴。这是太府卿家中的,他们家中的小娘子马上要过生辰了,还有这是世族许家的……” 光她手上的帖子,得有八九张。 贺令姜不禁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果然,到了郢都之地,这些人情往来就要耗上许多心力。 她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别念了。这么多家,若是一家一家去,我如何忙得过来?” 贺云嘉叫道:“你不会又哪家都不去吧?” 先前在临川时便是如此,令姜向来甚少参与小娘子们间的聚会,后来到了郢都,依旧如此。 可她如今都及笄了,与这些世族娘子们是得多些往来了。 贺令姜眼中含笑,露了个赞许的表情给她:“知我者,云嘉也。” 贺云嘉面上一苦:“不是吧?令姜。阿娘叫我把这些帖子给你,就是让你多与旁的小娘子们交际下,不要整日不是在不缘司,就是在外头查案,一点也顾不到自己。” “如今你哪家都不去,让我如何同阿娘交代?” 贺令姜笑了笑,指了指她:“这不是有你吗?这帖子上又不止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贺云嘉将手中的帖子扔回桌面,一屁股坐下,道:“你又不是不晓得,这帖子上虽是邀你我共同赴宴,可多数还是冲着你去的。若是往日你不在,我可不会短短几日,便收到这般多的帖子。” “他们冲我来,我却未必一定要去迎合他们的心意。”贺令姜拢了拢桌上的帖子,“不缘司的事情可不少,我若不去,他们也说不得什么。你瞧瞧,自己若是有哪家相熟的,愿意去便去,不愿意去,我便一道回了他们便是。” 贺云嘉鼓了鼓脸颊:“是是是,你最忙了。回头阿娘不念你,却要反过来念叨我不好好劝你,没能拉你去各家露露面了。” 她们二人已经及笄,然而婚事却还未有着落,宋氏自然希望她们多赴赴宴,结交下郢都的小娘子们,说不得也能借此觅到一份好姻缘。 贺令姜自然知晓宋氏的心思,然而在这一点上,她怕是难合贺相山夫妇的心意了。 “放心好了。”贺令姜戳了戳她鼓鼓的脸颊,“我晚些便同阿爷阿娘说说此事,保管不叫他们来念叨你,你只管选了自己合意的,安心赴宴就是。” 贺云嘉顿时喜笑颜开,抱着她的胳膊道:“令姜你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 她冲着贺令姜眨了眨眼睛:“你要不也替我向阿爷阿娘说说,我现下也不着急嫁人,他们能不能先别忙着帮我相看人家……” 一个贺诗人,老大不愿成婚,一个贺令姜又没有按照世俗之路去走的打算,如今若是贺云嘉也要这般。 贺令姜想想,便知贺相山夫妇定要头疼得紧。 她瞧了瞧贺云嘉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心下感叹,虽然及笄了,可毕竟还只是个小娘子。若是出嫁了,怕也就难得如今这般的无忧无虑了吧…… 贺令姜浅笑着拍了拍贺云嘉的手:“若是时机合适,我便同阿爷和母亲提上两句。不过,你若是有什么样的想法,还是自己早些同他们说明白的好。” 她在贺府这般久,也发现贺相山夫妇并非那等不顾儿女心意的父母。 贺云嘉垂下眼眸,小声道:“我倒不是不愿嫁人,只是不想太早出嫁了。你瞧瞧阿姐,以往在家时多么自在,如今嫁了人,虽则姐夫待她不错,可到底还是不如做女儿时自在了。” “那倒是。”贺令姜叹道,“纵然今朝还算开明,可世间对女子的束缚要求,总是比男子要多上几分。” 她揉了揉贺云嘉的脑袋:“你若想晚些出嫁,只管同他们说便是。不过,出嫁早晚和相看人家并不相斥,你若是有了心仪之人,定下婚事后,再在家中呆个两三年也未尝不可。” “嗯。”贺云嘉点点头,“我会同阿娘说一说的。” 早些的人家,在家中女儿未及笄前,都已定下了婚事。 如她们这般已经及笄,却还未有着落的,虽不算晚,可也该着急起来了。 宋氏这些时日自然在忧心此事,一面翻看着自己搜集的各家郎君的资料,一面同一旁看书的贺相山不时商量两句。 正在这时,她身边的陈媪进来禀道:“家主,夫人,七娘子来了。” “哦?令姜怎地此时来了?”宋氏放下手中的东西,“快请进来吧。” 贺相山也放下书,朝着外头看去。 贺令姜进了屋子,先冲着两人行了一礼:“阿爷,母亲,令姜打扰了。” “无事。”贺相山问道,“令姜可是有要事?” 贺令姜瞄了眼宋氏桌上的画册纸张,上头还有未及掩去的郎君画像。果然,宋氏这些时日的心思,怕都在此事上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女儿如今已经及笄,有些想法还是要与阿爷同母亲说一说,通个气。” 贺相山这下子倒来了兴趣,令姜到底是有何想法,竟要同他二人一道说? (本章完) /108/108385/28809808.html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所愿 “你说说看。”贺相山抬手示意道。 宋氏也在一旁点了点头。 见两人都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贺令姜心中微转,正色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只她到底顾忌道贺相山同宋氏为人父母的心思,未曾将话一口说死,而是道:“女儿如今虽已及笄,可只想一心在不缘司好好做事,肃清神宫余孽,护我大周百姓安稳。” “令姜……暂且无意婚姻之事。”她瞧了瞧宋氏桌上的画册,其中意思不言而喻,而后躬身施礼请道:“还望,阿爷与母亲能谅解令姜心意……” 宋氏压在画册之上的手,登时一顿。 这些时日,她这处在为令姜云嘉二人相看人家,虽是私下进行,可想来令姜心里也应当有数。 她如今这般说…… 是对自己插手她的婚事不满,还是当真暂且不愿谈及婚嫁? 宋氏不由向贺相山看去,想看看他的反应。 贺相山闻言却是眉心一皱:“在不缘司做事,同婚姻嫁娶并无必然联系,令姜又为何生出这般心思?” 他劝道:“再者说,你虽修习玄术,却并未入玄门,乃是世族贵女出身,又无需遵循玄门那些清规戒律。更何况如今在不缘司同玄门之中,并非所有玄士都不涉婚姻嫁娶的,不也有那玄士们结了道侣的嘛……” 如今天下玄门七十二宫观,虽然大多玄士一心扑在玄术一道上,可也并非完全摒弃了世俗。 出世和入世,有情与无情,皆有人修,端看个人选择罢了。 贺令姜轻轻摇头,解释道:“令姜并非囿于这些。只如今女儿方及笄,年纪不算大,正是在玄术一道上精进的时候,不缘司中又恰有机遇,若是将心思用到了别处岂不可惜?” “世间儿郎皆想建功立业、立身扬名,而女儿所愿,亦不逊于男儿——”她抬头看向贺相山,口中的话虽然轻柔却坚定有力:“令姜愿玄术有成,以己身荡清世间邪祟,从此之后,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贺相山心中猛地一震,片刻之后又不禁苦笑,她这所愿何止是不逊于世间儿郎? 那般多的儿郎,也没几个敢开口立下此言的。 可偏偏是她这个小娘子,说了旁人不敢说的,亦做了旁人不曾做到的。 令姜她,当真是长得太好了,好到他竟觉得这小小的贺家,有朝一日,总要装不下她。 他心下叹息,不止一次地可惜她生作女儿身,却又庆幸她生作了女儿身。 他虽叮嘱过令姜,要适当收敛光芒,可明珠便是明珠,即便暂且掩去光芒,总也有一日要大放异彩的。 从临川到郢都再到北地,令姜的所为,注定她低调不了,也注定了她不会同普通的小娘子一般,安于后宅,囿于夫君和儿女之间。 除了已然不在的长子,相较于其他的孩子,他在令姜身上倾注了更多的心血。 他本想着,要教她读书明理,亦要宠她无忧无虑,等她长大再为她寻个一心待她的好儿郎。无论何时,贺家总归是在她身后的。 后来,贺家的变故又让这孩子显出了一直隐着的才能,他这才惊觉,原来在他缠绵病榻的这么多年中,令姜早已经不是那个只懂一味撒娇的孩童了。 如今,她既意不在此,自己似乎也没有迫她的道理。 更何况,贺相山清清楚楚地知晓,按照令姜的性子,她既如此慎重来言,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坚持。 “令姜……”贺相山道,“你心中有志向,阿爷并不阻拦。正如你所说的那般,你如今才方及笄,婚姻嫁娶之事并不急于一时。这郢都之中,也有不少人家的女儿都是养到十七八岁才出嫁。” 他看向贺令姜温声说道:“我与你母亲,现下也不催你了。可你得答应阿爷,不可当真就此绝了嫁娶之心。” 他叹息道:“我们为人父母的,总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寻到良人携手相伴一生,生儿育女共享天伦,而不是这世间风霜刀剑,只自己一人独自面对的。” 对着如今的令姜,他是当真担心她生出了那彻底遁入玄门、不涉婚姻的心思。 她先前还劝自己看开些贺诗人迟迟不肯成亲,哪里有小娘子谈及婚姻之事的羞意憧憬,如今想来,这孩子对男女婚姻,看得实在是过淡了。 若是真生了那等心思,她这一支的血脉,也便要彻底断了…… 贺令姜点点头,没有一口应下却也没有拒绝:“女儿会仔细思量的。” 贺相山心中暗叹,这孩子未来又当如何,当真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当初自己为她打算的人生,怕也只能是空想罢了。 贺相山摆摆手:“好了好了,你记得便行。你若不愿我们整日为你思量这些事,阿爷同你母亲便不催你了。” 说到这处,他又补道:“不过你若是当真有了心仪之人,也要记得同我们讲,可莫要瞒着阿爷。” 贺令姜眼睛微弯,笑着应道:“令姜记住了。”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沓帖子,递到宋氏面前:“既然如此,这些帖子便劳烦母亲费心了。令姜这些时日,怕都是要忙着不缘司中的事情,无暇去赴宴了……” 宋氏瞥了一眼,果然,是她先前叫贺云嘉送去的帖子。 这孩子啊…… 可郎主都这般说了,她又能怎样?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行,我来处置便是。” 贺令姜笑笑,冲着两人施礼,而后便退出了房间。 宋氏看着她的身形消失在门外,不禁开口埋怨贺相山:“郎主,你对令姜,当真是太过有求必应了。旁的也便算了,可这小娘子家的婚事,又岂是耽误得了的?” 小娘子的好年华,拢共也就这几年,如今不抓紧时间找个好郎君,以后年纪大了,便难了。 贺相山拉过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知晓你是为令姜好。可你也晓得,她的心思若是定了,便是我不同意,谁又能迫得了她?” 宋氏不禁一噎,以前的令姜是性子里带着些执拗骄纵,让人奈何不得,如今的令姜,却是温言温语间字字如铁,更是难改她心意。 哎…… 宋氏无奈道:“你这个做阿爷的都认了,我又能如何?只能由她去了……” 贺相山笑笑:“咱们贺家的小娘子莫非还愁嫁?便是晚上个两年也不妨事。更何况令姜她呀,如今已经注定同普通的闺阁娘子不同了,咱们啊……便少操点儿心,这两年且随她去吧。” 这一个两个的,宋氏叹息,看看手边的画册,她只望剩下的云嘉,可莫要再生出旁的心思来。 /102/102359/31566356.html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扎眼 近来,三司连同不缘司顺着揪出来的神宫余孽,将可能与之有关的大周朝堂或世族势力又肃清了一遍。 贺相山本就得皇帝之令,要彻查此案,贺令姜作为不缘司中的人,亦得了袁不吝的应允来跟进。 因而,这段时日父女两人都忙碌起来,时不时地要往大理寺以及刑部跑,家中难得见着他们二人的身影。 北地私售铁器的案子已经查清,相关案犯也已捉拿归案,经由三司与裴攸审核后,终于彻底结案。 除却一个卢六郎参与外,卢氏众人皆不知此事,范阳卢氏族人已然从牢中放出,郢都这处的卢少府监一家自然也被放了出来。 至于那杨氏,也按律判了相应的惩罚。 大理寺卿邵展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手头牵扯到神宫的案子千头万绪,如今终是了了一桩。 “世子,贺七娘子,此次二位去北地取证,彻底查清了此案,当真是辛苦了。如今既然已经结案,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就由我做东,请几位一道用个晚膳如何?” “邵寺卿做东请客,焉有不至之理?”刑部尚书周允笑着道,而后看向裴攸同贺相山,“世子、贺中丞,如何?” 若是他们几个大老爷们也便算了,官场应酬乃是常事。可令姜毕竟是个小娘子,未必愿意同他们一道。 贺相山看向贺令姜,见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这才应道:“自然上佳,我同令姜都去。” 裴攸也跟着颔首:“我便和大家一道。” 于是乎,几人处理好手头之事,便一起出了大理寺,各自上了马车。 大周虽不允朝中官员私设妓馆,可却未曾禁制官员狎妓。 若是寻常应酬,朝中官员不少有往那清雅妓馆去的,即便不做旁的事,听听小曲儿,看看美人歌舞也是好的。 如今贺七娘子即便不同寻常小娘子,可也毕竟是个女娘,人家的阿爷还站在此处,他们若是敢往那妓馆去,贺相山怕不是要扑上来非将他们撕碎不可。 邵展很自觉地引着几人,到了大理寺附近的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的菜色不错,几位可要好好尝一尝。”说罢,他又为几人推荐了几道特色菜式。 有菜,自然有酒。 几人谈笑间,说着坊间趣事和朝中逸闻,已是几杯下肚。 贺相山见贺令姜已然自顾自地饮了几杯,张了张嘴又把话头咽了回去。 这孩子,当真洒脱大方得紧,面对邵展和周允这两个官场老狐狸,言笑自若,也未曾有任何拘谨之感,哪像个年轻的小娘子? 罢了,随她去吧,幸而这酒水并不算烈,喝个几杯也无妨。 倒是一旁的邵展见裴攸只管低头喝茶,亲自为他斟了一盏酒:“世子缘何不饮上两杯?这家的秋露白可是一绝,味醇回甘却不易醉人……” “来来来,我敬世子一杯。”说着,他已然举起酒杯来。 裴攸看着荡漾的酒杯,倒是没有拒绝,端起酒杯冲着邵展的方向微微示意,便一饮而尽,如玉的面颊泛上微微的红。 周允见状,也起身道:“我也敬世子一杯。” 这位镇北王世子,难得到郢都来,然而他在北地的威名已然传遍整个大周,这年纪轻轻便立下战功、剑术超群的儿郎又有谁不知? 更何况,他的父亲镇北王可是大周如今唯一的异姓王,手握重兵。 裴攸也未推辞,同样举杯饮尽。 前两位同僚都这般做了,贺相山自然也不好特例,他正想举杯,却见裴攸已然为自己斟了一杯,站起身冲着他一敬:“那我便敬贺中丞一杯。” “这……”贺相山讶然。 裴攸难得带笑:“此次去北地,贺七娘子帮了我不少,贺中丞乃是养她教她的父亲,自然当得裴攸一敬。”说罢,他已然又一杯酒下肚。 贺相山也只好跟着饮下,他放下酒杯,侧首便见自家女儿正一脸沉静地盯着裴攸,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中猛地一跳,裴家这小子,先前在临川时便对令姜明显有几分不同,特别是当初他气势冲冲地从郢都折回临川,上门质问令姜安危时的样子,他可还没忘。 后来到了郢都,裴攸虽则时常同令姜一道查案,可两人关系看来不远不近,就如同寻常同僚一般。 在郢都众人面前时,更是甚少一道,不过浅浅淡淡而已。 他只当自己当初是误会了裴攸的心思,可如今瞧来,恐怕不是他误会了,而是裴攸这小子懂得收敛自己的心思罢了。 否则,缘何不敬邵展、不敬周允,偏偏敬他贺相山,待他甚是敬重? 他可不觉得,自己这御史中丞、贺氏家主,会让这素来孤傲的镇北王世子俯身相就。 贺相山冷眼瞧去,自入郢都来,令姜同裴攸甚少在身前并肩,如今二人围桌并肩而坐,论能力、论容貌,皆同样出彩的两个年轻人,当真是相衬得紧。 他不禁觉得自己有些眼疼,忍不住抚了抚额。 而另一处,裴攸已然斟酒,就要再敬贺令姜。毕竟,连助他良多的贺七娘子之父都敬了,他若是将当事人扔到一边,就太过奇怪了。 他刚要举杯,就见贺令姜取了一支公筷,压到他的酒盏之上:“美酒虽好,但亦有后劲。世子的心意,贺七心领了,还是莫要多饮的好。” 裴攸顿时眼中笑意流转,如同霁日和风:“贺七娘子说的对,我倒是差点儿忘了自己酒量不佳,还是少饮得好。” 说罢,他已然放下酒杯,另取了茶盏来:“那我便以茶代酒。” 一旁的贺相山瞧着他面上和煦的笑,额角一跳,只觉自己的眼睛更疼了。 裴攸这厮,果然不安好心。 说句实话,单看面前这两个年轻人,自然是万般相配,但令姜与这手掌重兵的镇北世子,那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本担心令姜无意儿女婚姻之事,可若与她可能瞧中裴攸比较起来,他却宁愿这孩子在男女之事上寡情冷淡些。 贺相山双眼微眯,转了转手上的酒杯,而后笑眯眯地开口问道:“如今私售铁器案已了,不知世子打算何时折返北境?” /108/108385/28827773.html 第一百一十八 理由 听到贺相山之文,裴攸握着茶杯的手不禁一僵。 不待他回答,贺相山又接着道:“如今这些事,多亏了有世子帮忙处理。改日世子离都时,贺某必当要再设宴相送。” 裴攸轻咳一声,温声笑道:“那便多谢贺中丞了。只是我此次到郢都来得了父王应允,倒不急着回去。” “再加上神宫之事未了,我自幼学玄术习剑道,也算半个玄门中人,自不可全然置身事外。因而,先前便禀过圣人,愿尽心力,只待圣人差遣。” 贺令姜侧首朝他望去,先前倒未曾听他提及与皇帝说过此事。 不过,如今北地事了,余事有镇北王裴俭收尾,他确实也不着急回去。 然而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为了神宫,又有几分是为着她,贺令姜心中自然也有猜想。 阿裴自幼便是性子执拗的人,他若认准了一件事,除非等他自己想通,否则旁人是更改不了的。 贺令姜不禁头疼。 邵展闻言却是抚掌一乐:“如此甚好!邵某之前还叹息,世子许是不日便要返回北境,如今若能留在郢都助我等一臂之力,当真上佳!” “是呀。”周允点头应道。“当初在临川发现神宫势力,便是世子同贺七娘子两人一道将那柳渊拿下,而后平定南方民乱,清剿北地余贼,都少不了两位。” “此后,二位如能继续联手,这清剿神宫余孽、肃清官场之事定然事半功倍。贺中丞,你说可是?”说着,他拿胳膊肘戳了戳一旁的贺相山。 “啊……对,是是是。”贺相山连连点头应道,只那脸上喜色到底有几分勉强。 怪哉,怪哉。周允心中摇头,这话亦是称赞他家贺七娘子,怎地这贺中丞却是一副兴致寥寥的模样? 家中出了个这般出彩的小娘子,搁谁家,做阿爷的听到旁人夸赞,都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一席宴罢,有人欢喜有人忧。 几人在酒楼前告别之后,便各自归府去了。 裴攸立在远处,看着贺令姜随着贺相山登上自家马车,马夫轻挥鞭儿,马蹄哒哒便载着车上的人,往远处行去。 等到那马车转了弯,不见了行迹,他才翻身上马往自己府中而去。 贺相山眼中微眯,放下车帘,这才坐正了身子。 瞧着百无聊赖摆弄着小几上棋子的女儿,他心中不禁发愁,而后取过棋篓,捻了一颗白子:“令姜,与阿爷对弈一局如何?” 此处离贺府还有些距离,若是速度快的话,许能恰好下上一局。 贺相山难得有如此要求,贺令姜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各执一方,便依次落子。 一时之间,车厢中便静寂起来。 贺令姜又落下一颗黑子,挡住白子之势,缓缓开口问道:“阿爷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棋局方开不久,贺相山便落子如此犹疑,且也未曾窥见其布局之势,贺令姜便知晓,他的心思当不在下棋上。 心中有事,却如此纠结犹疑,迟迟不开口,这并不像贺相山的性子。 除非,这事关乎到她,才让他不知如何言说。 贺相山放下一子,无奈笑道:“令姜的心思,果然敏锐。既然如此,阿爷便与你直问了吧。”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你同裴世子……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果然,贺令姜心下了然。 她自临川与裴攸重逢起,便多有往来。 姚州归来后,她也听说了裴攸从郢都折返临川,气势汹汹地冲到贺府,质问贺相山她的去向和安危之事。 仅此一桩,便能叫敏锐之人觉出不同来。 两人早就相识,处事之间自颇有默契,且裴攸待她的心思,她先前不知也便罢了,如今知晓了,自然明白过来,那份关切与惦念并非纯粹的友情、亲情。 他虽在人前遮掩,可对着贺相山时,却有几分少年的小心思,总是若有若无地露出些许不同来。 聪明如贺相山,自然不可能不懂。 此间种种,都昭示着两人关系,绝非携手理事的同僚之谊那般简单。 贺令姜悠悠落下一子,并未再去遮掩:“不瞒阿爷,在南山私采铜铁案之前,我与世子其实早就相识。” 只是,关于如何相识,她却未曾细说,只道:“授我玄术的师父与世子颇有渊源,我二人,在某种程度上,也勉强算得上师出同门了……” 竟是如此! 怪不得这二人联手查案,皆如此默契。 贺相山执子的手不禁一顿,踟蹰道:“那……那你和世子……” 贺令姜挑眉,话语直截了当:“阿爷是想问,我与世子是否有男女情谊?” 她这一声丝毫不带女儿家的羞涩,倒叫贺相山不知如何接话。 贺令姜微微歪头,笑着看向贺相山:“那么,阿爷,您是希望有,还是希望没有呢?” 恰似戏谑的话,却叫贺相山心中蓦地一跳。 先前与令姜的对话中,他隐觉她似有学玄门中人,追寻玄学大道,不涉世俗婚姻的打算,心中自然忧虑。 按理说,她若真与裴攸生出了男女情谊,那是好事。 可这,却又偏偏不能,不可。 贺相山咬了咬牙,还是沉声道:“我若是说不希望呢?令姜,你又当如何?” 贺令姜轻轻一笑:“女儿自然不如何。只是……我倒要再问上阿爷一句,您为何不允?” 自入郢都来,贺相山便再三告诫自己要与裴攸还有镇北王府保持距离,即便是后来得了皇帝应允,同裴攸一道赴北地查案,他依然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贺相山的顾忌,似乎不仅仅是贺氏起复,不当再结交手握重兵的异姓王,徒惹皇帝猜忌这般简单。 要知晓,贺氏仅仅是一个世族罢了,纵然有百年之久,可这整个大周,如此世族也不算少,背后权力交结更是复杂,有心交好镇北王的亦有,为何偏偏一个贺氏却处处如履薄冰,唯恐惹了皇帝猜忌? 十五年前,举族迁回临川,自此族人不入仕不上京,十五年后,即便得了皇帝召回,却依然小心翼翼。 贺氏那个惹了皇帝猜忌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本章完) /108/108385/28841340.html 第一百一十九章 身世 贺相山额角猛地一跳,而后强自平静下来道:“令姜熟读史书,自当知晓,历朝历代中,兵权在握的异姓王虽得皇帝看重,却也同时担着皇帝的猜忌和防备,一个不慎,便会落得举族皆亡的下场。” “如镇北一族这般手握重兵的,我们贺府自然不该与之过于亲近。贺氏本就是大族,已然够显赫了,若是与之结了姻亲,便犹如烈火烹油,稍有一个不慎便是得不偿失。” 贺令姜指尖棋子闲敲,闻言点点头:“阿爷说的有理。” 贺相山松了一口气,刚想抬手继续落子,便听她又继续道:“只我怎地觉得,阿爷之所以让我远离镇北一族,却不如您说的这般简单?” 贺相山呼吸不禁一滞,笑笑道:“令姜觉得还能是何理由呢?” 贺令姜放下手中黑子,坐直了身子看着贺相山道:“阿爷的理由,自然能服人心。可是,您对那镇北一族的态度,可不是仅仅不结亲而已。” “女儿瞧着,若不是圣人下令,让我与裴世子共查北地神宫之事,您恨不得让女儿同整个贺家都远离裴世子,与镇北一族毫无瓜葛才好。” 镇北一族虽则手握重兵,有惹得帝王防备的资本。可自大周立朝以来,到如今几十载,镇北一族皆安守北地,尽职尽忠,从未生出旁的心思异动,徒惹皇帝猜疑。 “到如今……”她放低了声音,继续道:“上头这位虽则比不得先皇那般全然信任镇北一族,可也并非目光短浅、气量狭小之人。只要镇北一族安于北地、不生异心,他便不会兀自出手。” “裴世子到郢都来,无论是为着神宫之事也好,还是这镇北王世子恰好呆在他眼皮子底下也罢,圣人可谓是乐见其成。旁的世族权贵,不说特意与之交好,到底也有几分打好关系的心思。” “缘何阿爷您,却独独对裴家避如蛇蝎?” 贺相山对裴家、对镇北一族的避讳,绝然不是他口中所言那般简单。 早在临川之时,贺令姜便知晓贺家有一旧事,惹得皇帝猜忌生疑,因而为求安稳,这么多年都安居于乡野不出。 如今,皇帝既然召了贺家归来,当是不计前嫌才是。即便他对贺家心存利用,但只要贺氏自此谨遵皇命、安分守己,也应无虞, 可贺相山又处处小心翼翼,怕贺氏被鸟尽弓藏,怕她光芒太盛,又怕她与裴攸走得太近。 这般看来,那惹得皇帝猜忌的因素,怕是从未淡去消失,且极有可能在不经意间便被引爆,甚而给贺氏带来灭顶之灾。 而贺相山如此避讳裴攸…… 贺令姜双眼微眯,也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贺氏一旦与镇北一族走得过近、牵扯太深,绝对会引起皇帝警惕,甚而叫他对贺氏出手。 听着她心中猜测,贺相山不由苦笑:“令姜,你这般聪慧,我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了……” 贺令姜清浅笑道:“好与不好,单看阿爷从什么角度看待了。既然女儿都猜到此处了,阿爷,您不妨便将实情告知与我吧……” “您当知晓,女儿若是就此生了探查的心思,不会空手而归的。” 只这些日子来,贺相山对此事不愿说,有意瞒着她和贺府之人。 她本无窥探贺氏隐秘旧事的意思,加之又一心忙于神宫之事,也便暂且将其搁置一边。 但到如今,贺氏在郢都愈发受人瞩目。 这等极有可能随时给贺氏带来祸患的旧事,还是弄个清楚明了得好。 “令姜……”贺相山张了张嘴,话在嘴边打了几转,正想出口,却觉马车微微一顿便停了下来。 “郎主,七娘子,到家了。”车夫隔着车门,扬声提醒。 贺相山心中一松,欲要出口的话就这般咽了下去。 贺相山站起身子,微微俯身拂了拂衣袖:“到家了,先下车吧。” 贺令姜悠悠一笑,将手上把玩的棋子投入棋篓之中,而后也跟着站起身:“我随阿爷到书房去。” 正在躬身下车的贺相山闻言叹息,这孩子,今日若是得不到答案,怕是不会放弃了。 正如她所说,若是她下定了决心去查,凭着她如今的心思手段,这事终归还是瞒不住。 “那便来吧……”贺相山无奈叹息,抚平了衣衫便抬步往府中而去。 贺令姜紧跟其后。 挥退近卫仆僮后,书房之中便只余贺相山、贺令姜父女俩,两人一时无言,沉静的气息在房中无声流淌。 贺令姜挑眉,看向沉默不语、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贺相山:“阿爷叫女儿来,莫非是叫我陪着您一道沉默静思的?” “你啊……”贺相山幽幽叹气,而后似是下定决心一般,从书案下的暗格处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木匣,起身递给贺令姜。 “打开看看……” 贺令姜垂眸看着手心的木匣,里头是一只小小的玉佩,温润剔透,其上雕镂着一尾展翅高飞的凤凰。 玉佩以朱红色的丝线串起,许是经年流转,那丝线已然不负往日鲜亮。 她仔细打量着这玉佩,指尖摩挲似有异样,她将其翻转过来,便见背面凤身处刻着一个小字“姈”。 眉心微蹙,贺令姜不明所以地看向贺相山。 贺相山看着那展翅的凤凰,心中微沉,缓缓道:“令姜,这是你的玉佩,乃是你阿娘临去前交于我的。” 贺令姜刚要开口,便听贺相山继续道:“至于这玉佩……则是你阿爷亲手所雕。” 贺令姜的手不禁一顿,你阿爷? 这么说,贺七娘子并非贺相山所生? 她低头看看玉佩上雕琢得活灵活现的凤凰,凤凰也,非皇室不得用。再想到十五年前在宫乱之中去世的懿文太子夫妇,贺令姜心下了然。 果然,便听贺相山肃容凝声道:“你本姓萧,未及出生时,你阿爷阿娘就打算好,若是女儿,便取名为姈,小字令姜。 “懿文太子乃是你生父,我贺氏之女、懿文太子之正妃,乃是你的生母。” “令姜,你出身大周皇室正统。” (本章完) /108/108385/28852755.html 第一百二十章 托孤 贺令姜先前只知晓贺七娘子并非宋氏所出,却未曾想过,贺相山并非她的生父。 毕竟,她与贺相山在五官上有相似之处,且贺相山待她的这份宠爱,便是生父也没几个能做到的。 却原来,他不是生父,而是舅父啊…… 十五年前,一场宫变掀起无数动荡,懿文太子夫妇丧命,先皇也被乱王挟持伤了身子。 彼时尚为肃王的皇帝,带兵至郢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动乱。 太子夫妇已逝,连着太子妃腹中即将临产的胎儿都未曾保下,太子一脉至此断了。 先皇经由此事后元气大伤,已是行将就木。 动乱方定,更需储君安抚人心。 先皇膝下六子,要么与乱王有牵扯,要么不当事,唯肃王一人可立。 于是,这位素来不算受重视的庶次子,便摇身一变成了大周君主。 只是,贺令姜这个众人口中未及出生便不在了的婴孩,又缘何会到了贺家? 她不解地看向贺相山。 贺相山幽幽叹息,解释道:“彼时动乱突起,一切都猝不及防。贺家被人看住,不得出入。东宫更是被叛军团团围住,即便你阿爷带着近卫奋战许久,依然难以突破重围。” “正在这时,你偏偏要降生了。你阿爷无法,只得让人寻了隐蔽的地方,派人护着你阿娘生产,自己则在前头低于叛军,浴血奋战。” “你许是知道,此时来的不是时候,也不折腾人,你阿娘很顺利地便将你生了下来。” “可是……”贺相山声音微沉,“敌众我寡,东宫最终还是被叛军攻破……” “你阿娘知晓,东宫既破,太子、太子妃便是首当其冲。即便东宫有密道,可叛王亦是出身皇室,他们怕也无法躲过叛王的搜查追杀。她不忍让刚刚降生的你便就此没了性命,于是便令暗卫带着你躲于枯井之中。” 他拿起贺令姜掌心的玉佩:“这玉佩,便是你阿爷阿娘与你的第一份礼物,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那一夜,东宫的血啊……染红了半湖的水…… 太子妃拖着刚刚生产之后的身躯,端坐于大殿之上。 冬日衣厚,刚生完孩子的她腹部依然鼓胀,除却她的贴身仆婢外,无人知晓,那腹中的胎儿已然安全降生。 看到太子亡于叛王剑下之后,太子妃也跟着自尽追随而去。 太子膝下未曾有其他子嗣在,如此一来,叛王自是当东宫一脉就此断绝。 毕竟是太子、太子妃的遗体,叛王即便不顾兄弟之情,也要维护皇室尊严,不会让人随意去动两人身躯,只留下一名贴身伺候太子妃的老媪为二人收敛了尸身。 因而,太子妃已然生产之事,就这般瞒了过去。 那暗卫在枯井中躲了两个日夜,小小的婴孩似也晓事,除了醒来喝些羊奶外,便一直安静睡觉,竟未曾如何哭闹过。 两日后,肃王带兵镇压叛兵,暗卫这才趁着夜色偷偷潜出了宫,到了贺家暗置的一处宅子里。 等到贺相山被人从贺府之中放出来时,这郢都已然换了一番天地。 太子太子妃逝世,圣人元气大伤又加之悲痛过度,不过过了几日便驾崩了,而平了动乱的肃王则要不日登基为皇…… 再然后,贺相山便在那处宅子里,见到了小小的婴孩。 他不禁又惊又喜,众人皆言,太子妃腹中的胎儿未及降生,也随着阿爷阿娘去了,可怜可惜! 可如今,这粉粉的一团,不正是那传说中已然丧命的婴孩吗? 然而惊喜之后,他却不由皱眉:“如今叛乱已定,缘何不送郡主回宫?” 即便她的父王母妃已然不在,嫡亲的皇祖父也已驾崩,可她总归还是这大周最为尊贵的先太子之女,先皇嫡亲的孙女,新皇的侄女。 暗卫闻言单膝跪地:“太子妃去前有令,让属下将小郡主托付给您。”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贺相山:“这是太子妃生前手书。” 贺相山伸手接过素娟,情况紧急,太子妃甚而来不及寻找笔墨,只得匆匆咬破指尖书写。 “阿兄在上:今遭叛乱突起,我和太子或难保性命,只可怜这小小孩童生下便要没了爷娘。” “皇室之中人心诡谲,令姜此后却再无爷娘傍身,加之宫变背后,许是牵连甚多,独留令姜一人应对,我心中着实放心不下,不如使之远离皇室归于民间。” “我与太子去后,还望阿兄能护佑令姜,我们二人皆感激不尽。娴娘敬上。” 看过这泛着殷红血迹的手书,贺相山不禁红了眼睛。 娴娘的心思,他自然懂。 为人父母的,总归时时惦记着儿女。 这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虽则只不过抱过短短一刻,可她与太子已然盼许久,更是有无尽的期许。 如今两人不在了,圣人眼见着也撑不了多时,若是独留这孩童一人在皇室之中,怕是要过得艰难。 而且,这肃王平乱,当真是来得太巧了些。 不早不晚,偏偏是东宫被攻破,太子丧命之后,又赶在叛王登基之前。 贺相山被封在府中这些时日,一直思量着,这背后,肃王到底是推波助澜,是顺势而为,还是当真毫不知情,只是赶了个巧呢? 无论是哪个,贺相山清楚知道,贺氏作为先太子妃的娘家,此前一心支持太子,之后必然在新皇面前讨不了好。 如今他还未登基,可等到新皇登基,贺氏难受重用是必然的。若是有个不谨慎,怕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总归讨不了好。 既然如此…… 贺相山心中思虑,贺氏不如主动退回临川,如此即可保贺氏一族长久安稳,也能更好地安置令姜。 只他没想到的事,太子妃生子的事,瞒过了众人,却未曾瞒过皇帝。 在太子妃发丧之前,皇帝私下派了老妇查看其身子。 知晓太子妃腹中孩子已然不在后,皇帝心中大惊,而后便命人将老妇灭了口。 要知晓,这不翼而飞的胎儿,却极有可能动摇皇权。 (本章完) /108/108385/28866386.html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交换 几乎是立时,皇帝便想到了贺家,在暗卫禀过贺相山这两日的行踪之后,皇帝心中便有了决断。 这孩子,留不得。 他初登皇位,正是不稳的时候,如若此时再冒出来一个先太子子嗣来,届时怕还要引起乱子。 即便这孩子还尚在襁褓之中,无一争之力,可将来呢? 他身上流淌的可是最为纯正的皇室嫡系之血,若是将来长成后有心将属于嫡系的皇位夺回…… 皇帝眼中杀机顿现,就要派人动手,这时,贺相山却进了宫求见皇帝。 示意暗卫暂且退下,皇帝好整以暇地接见了贺相山:“贺卿这般匆匆入宫,可是有什么事?” 他这话问的漫不经心,可是这漫不经心之后,却是杀机暗伏。 贺相山行色匆匆,咬牙跪伏于地上:“臣有一事,思来想去,不敢隐瞒圣人。” 皇帝双眼微眯,负在身后的指尖微捻:“何事?” “是先太子之女……” “先太子之女?”皇帝声音疑惑。 “是。”贺相山从怀中掏出太子妃与他的手书,奉到皇帝面前。 皇帝展开看罢,心中不禁一松。原来是个女儿……倒叫他白白紧张了一场。 他倒不怀疑这手书的真假,太子妃在世时留下的字迹并不难寻,只要稍加比对便知真假。 贺相山若是敢拿这个蒙他,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过,这贺相山倒比他想的实诚多了,太子妃手书之上,对皇室的戒心可谓满满,他就这般拿出来,倒不怕他动怒。 皇帝佯装讶然:“太子妃当日竟然已经生产?如此来说,太子还有血脉在世,当真是万幸!” “既然如此,贺卿快快将孩子送进宫来……不……”皇帝站起身,连忙道,“朕派人亲自去接。” 说罢,皇帝就要叫人进来。 贺相山抬头阻道:“圣人且慢。” 皇帝眉心微皱,不悦地看向跪在下首的贺相山:“贺卿还有话说?” 贺相山深吸一口气,道:“圣人当是看到了太子妃遗书上的内容。” “令姜如今无父母护佑在侧,太子妃不放心她孤身一人置身皇室,因此将其托付给微臣,愿其远离皇室,长于贺家……” 皇帝闻言不禁嗤笑,这贺相山真是敢言,如此指摘皇室的话,都敢说出来,他是打量着自己初登皇位,不敢向贺氏下手? 他沉下脸,冷声道:“贺卿,你逾矩了。” “太子太子妃虽不在了,可这孩子乃是我大周皇室的血脉,是朕的侄女,亦是大周的公主,哪有沦落在外的道理?你虽是孩子的舅父,对此却也无从置喙。” 说到最后,皇帝的话里已满是警告之意。 贺相山却神色不惧:“臣知这孩子乃是皇室血脉,可在世人眼中,太子妃腹中的孩子已然随着她一道故去。即便如今将她重新抱回,却难阻谣言四起,凭生波澜。” “既然如此,何不就秉承太子妃遗愿,让这孩子长于贺家,自此做一个闲散富贵的世族贵女呢?” 皇帝冷笑一声:“怎地?你是觉着做这大周的公主,还不如做你贺氏的贵女好?” “是。”贺相山跪直了身子道,“大周公主虽然尊贵,可她一无父二无母,纵然圣人待她好,可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也只是个孤零零的可怜人。” “可若到了贺家,此后,臣便不是她的舅父,而是她的亲父,臣妻宋氏便是她的亲母。做个父母疼爱、兄姊友善的贺家女有何不好?” “砰”地一声,皇帝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猛地摔到贺相山身前,那上好的青瓷盏便在地上碎成千万瓣,飞溅起的碎片甚而划破了贺相山的脸。 “贺相山,你可真敢说!”皇帝怒极反笑。 宫廷之中,束缚极多又明争暗斗,他在宫中长大,自然深有体会。 可敢在皇帝面前直言这一点的,也就他贺相山一个。 贺相山跪伏请罪:“是臣逾矩了。可臣只想遵太子妃遗愿,让这孩子同普通人家一般的孩童,自在开心地长大,还请圣人谅解。” 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贺相山,沉默不语。 他本以为这孩子是男孩,那自然是不能留的。可如今既然只是个女儿,那便无定要取她性命的必要了。 至于这孩子到底何去何从,他也并不真正在意。 正如贺相山所说,在世人眼中,太子妃腹中的孩子已经死了。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多此一举,为她正名? 只是,贺相山若想如愿,不想付出些代价是不成的。 皇帝指尖在桌面轻点,垂眸瞧着贺相山,只沉吟不语,大殿之内静得似乎能听到阳光穿过窗棂,落于地上的声音。 贺相山的呼吸微重,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抬头看向皇帝:“圣人,臣自请辞官,带贺氏族人回归祖籍临川,还望圣人恩准。” 皇帝心中笑了,面上却是挑眉不解:“朕初初登位,贺卿便要辞官请归,这又是何道理?” 贺相山垂下头,恭敬回道:“臣不敢有任何不敬的意思。贺氏本就起于临川,自前朝覆灭之后,先祖曾有令,贺氏当安于此地。” “后来先父不甘于此,率族人入郢都,家中又机缘巧合下出了个太子妃,贺氏一族才在郢都扎下根来。” “只经此一乱后,贺氏一族元气大伤,因而臣与族老们商议,还是谨遵先祖之令,回归祖籍之地休养生息。” “如此?”皇帝悠悠一笑,“朕虽看重贺卿才干,可你若当真坚持如此,朕却不好挽留了。” 言下之意,便是准了,如此爽快。 贺相山了然,叩首道:“多谢圣人恩准。” “那先太子之女……” “什么先太子之女?”皇帝疑道,“从此之后,这世上,只有你贺家的七娘子了。” 贺氏若要养这孩子,那她此后只能是贺家人,皇室之中,便再无此人。 贺相山走出大殿,冷风一吹,这才发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汗。 若不是太子妃身边幸存下来的那名老媪暗中给他传了信,他怕是还以为皇帝不知此事。 贺氏以及令姜若想全身而退,怕是难了。 如今,虽是拿了贺氏举族迁回做交换,可这本也是他的考量。在如今这位手下,贺氏强留郢都未必落得了好,不如就此归去。 只可惜,那老媪到底还是丢了性命。 (本章完) /108/108385/28876577.html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因缘 听完贺相山的话,贺令姜不禁沉默良久。 不曾想,贺七娘子竟然是懿文太子的亲女。此事不仅贺相山一人知晓,便是皇帝也心知肚明。 如此一来,贺相山为何这般担忧她过于显露风头,也便说得清了。 懿文太子不在了,这才有皇帝继位的机会,此后,他更是任凭贺相山将人带回了临川。 懿文太子之后,即便不是男儿身,与他无夺位之患,但若是过于耀眼,总归是叫人心中难以舒畅便是。 至于裴攸…… 贺令姜心下更是了然,怨不得贺相山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与裴攸保持距离。 一个是懿文太子之女,一个是手握重兵的镇北王府世子。 两者分开来看,皇帝心中虽各有戒备,可也不至于忍不得、压不住。 可这两者若是结合起来,即便皇帝再沉稳大度,怕也要坐不住了。 身上流着懿文太子的血脉,背后站着镇北一族的数十万大军,既师出有名,又有一争天下的实力。 这大周,就要乱了。 即便贺令姜二人无此心思,皇帝也绝不会相信。 如今,为着清剿神宫,皇帝虽命她与裴攸联手,可若是两人当真有越走越近的迹象,皇帝怕是便会翻脸不认人了。 正如贺相山所言,她与裴攸就这般保持同僚间的距离,对她,对贺家亦或对镇北一族,都好。 贺令姜不由低头一声轻笑,似是轻松,似是叹惋,又似是释然,如此也好,阿裴正好可歇了那番心思了。 “阿爷。”她抬头看着贺相山道,“您的担忧我知晓了。” “只请阿爷放心,女儿与裴世子虽是相识许久,关系也较旁人亲近些,但也正如我先前所言,我们算是师出同门,在女儿心中,我们更像是亲人、友人。女儿与他……” “并无男女情谊。” 贺相山眼中一松,令姜的话,他自然是信的,可那裴世子看上去未必是这番想法。 与已然及笄的女儿去谈论她的私事,贺相山到底有几分不自在,他在心中转了两转,方又继续道:“可我瞧着,裴世子他……对你……” 他未曾说得过于直白,贺令姜却也明白。 她无奈地摇头:“既然生于长于镇北一族,便知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世子他……会懂的……” “阿爷且放心便是,此事,我会与世子好好说的。” 瞧着她轻蹙的眉心,贺相山低声叹息,若非令姜与他两人身份不对,他对这裴家世子,当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只可惜,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再加上形势如此,少年人的心意,终究是要落了空。 他看令姜,便是知晓自己的身世有变,都不曾惊慌失措过,这般波澜不惊,他当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了。 贺令姜解了心中疑惑,不由就想起了长公主,先是在寿宴上待她极为亲切,后又在她及笄时主动担任正宾。 “阿爷,我的身世,除了您和圣人外,可还有旁人知晓?” 贺相山摇了摇头,低声叹息:“除了我们,知晓你身世的人,都不在了……” 当日,皇帝虽然放过了令姜与贺家,却将那送令姜出来的暗卫同太子妃身边的老媪都灭了口。 从此之后,令姜的身世,便只有他知,皇帝知。 有朝一日,便是她想回归皇室,亦是艰难。 “那长公主……”贺令姜道。 “长公主并不知晓。”贺相山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那张脸,又低低叹了一口气:“可是,你与你阿爷,在眉眼间却很有几分相似……” 长公主乃是懿文太子嫡亲的阿姐,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再熟悉不过。 想来,看到令姜这张脸的时候,难免会想起故人吧? 更甚者,她因此有所猜测也不定…… 然而,时光荏苒,当初的知情人都已不在,除非他与皇帝肯开口承认,否则长公主心下便有怀疑也是枉然。 贺相山从未想过让令姜回归皇室,做个自由自在的贺七娘子有甚不好? 然而到如今,她光芒愈盛,贺相山有时会不禁怕,若是有朝一日,皇帝再对她起了杀心,那该当如何? 相较于十五年前,令姜不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襁褓婴孩。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令姜玄术无双,世间却还有那般多的玄士可供皇帝差遣。 那时,她该当如何? 仅凭一个贺氏,可能还如当年一般,护得住她? 所以,当初在探明哀牢山之中的藏宝之地时,他让令姜暂且按下。 这宝藏,曾给贺氏带来无尽杀机,然而有朝一日,或许却也能成为令姜与贺氏的转机。 “至于长公主……”贺相山道,“你就像往日那般待她便是了。” 她若是真心护佑令姜,便不会将心中怀疑不管不顾地张扬出来。 贺令姜点点头,心中叹息,她从未想过,却原来,她才是那个皇帝猜忌贺氏的所在。 “阿爷我……”她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言说。 贺相山笑笑,抬手抚了抚贺令姜的脑袋,一如她还是个孩童:“令姜,贺氏回归临川,不止是为你,你莫要因此有愧。” “你祖父还在时,曾于先帝面前进言,得罪过彼时刚刚封王的今上。他的封地之所以那般远,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因你祖父之故。” “后来他登基为帝,不为着你,便是为着往事,贺家也绝对讨不了好。既如此,倒不如远远避开。” 他瞧着贺令姜,欣慰地笑了笑:“反倒是因你之功,我们贺家不仅避过神宫谋算,如今到郢都,也算重得几分往日荣光了。” “有你做女儿,阿爷从无后悔,只觉庆幸。” 贺令姜不禁动容。 即便他不知面前之人,已然不是当日那个她从襁褓中抱回的贺七娘子,可他待贺七娘子、待她的这份宠爱与看重,总是叫人心中温暖。 她垂下眸,本是她亲父的皇帝,一夕之间,又成了贺七娘子的伯父。 原来,先前的她,与贺七娘子竟是堂姐妹啊…… 只是,这两代人之间的各种恩恩怨怨、因缘际遇到底是算不清楚了。 (本章完) /108/108385/28881680.html 第一百二十三章 告知 贺令姜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在屋中坐了许久。 琼枝几个见她一脸沉静,似是心中有事,相视一眼便默默地退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渐沉,窗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轻响。 贺令姜眉心一动,这才回过神来。她行至窗前推开了窗子,裴攸一身深色衣衫,正站在窗下看她。 她微微侧身,示意裴攸进来说话。 “阿姮,你让尺廓喊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裴攸翻身进了屋子,拂了拂微乱的衣衫。 照着阿姮的性子,若是没事,是绝不会主动叫他过来的。 贺令姜点点头,示意他先坐下:“确实是有件要事要与你说。” “哦?”裴攸不禁来了兴趣,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贺令姜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他,一杯则自己端起浅饮了一口,方缓缓道:“是同贺七娘子的身世有关。” 贺七娘子的身世? 裴攸不解地看向她:“贺七娘子不是贺家主之嫡女吗?莫非还有旁的事是先前不知的?” 贺令姜微微颔首:“今日我从阿爷处方知,贺七娘子并非他所出。” 她顿了顿,这才道:“贺七,乃是懿文太子与太子妃之嫡女。” 什么? 裴攸不禁惊讶:“如此说来,阿姮你现在的身份,实则是懿文太子之女?” “是。”贺令姜垂眸饮茶,而后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一遍。 听着此间往事,裴攸脑中一转,瞬时便明了她令尺廓喊他过来的意思。 贺七娘子的身份,本是贺相山同皇帝才知的秘事,如今阿姮虽然知晓,却也未必一定要告知与他。 她之所以坦言相告,是因为相信他知晓此事后,定然能想个通彻、有所决断。 贺家的贺七娘子与镇北王府的世子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可懿文太子之女萧姈与镇北军未来的统帅,不仅难成,便是连多走近几分都不成。 她先前碍于两人往日情谊,不曾直言拒绝过他,如今却将这般事实摆到了他面前,不说不做,却态度鲜明。 他瞧着眼前神色无波的人,灯火映照下,她容颜如玉,冷静从容,那颗心却似乎如同玉石般,不曾有过片刻的犹疑。 裴攸心中一涩,不由苦笑:“阿姮,且不论其他,你与我说,你待我……当真从无半分心动?” 贺令姜心下一顿,就想起了往日的种种时光。 想到了两人初见时,八岁裴攸的狼狈不堪;想到了一道修习玄术时,两人之间的互相较劲;想到了闲暇之余,二人偷了厨房的鸡鸭溜到林间烤炙…… 可于此刻的她来说,脑海中出现的最多的,却竟然是那个少年意气却独对她笑得灿烂的裴攸,在姚州昏睡醒来时趴在她床前一脸憔悴的裴攸,在李树下与她说“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的裴攸,在她窗前悄悄放了祈祝玉簪的裴攸…… 不知怎地,一颗心,就这么乱了。 她抬起眸,便撞进了他的眼眸里。那双眼睛里是期盼、是紧张还有那句久久得不到回应的黯然…… 贺令姜想,她自觉与裴攸一道长大,自己还年长她几岁,因而素来只将他的心意看作少年人的一时兴起。 觉得他是与自己相处久了,习惯了她,才误生出这种心仪于她的心思,不定哪一日,便猛然醒悟了,这心思也就移到旁处去了。 然而从始至终,她却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内心。 这一心向道、专于玄术的话,说的多了,便是她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可能再生出旁的情感来了。 可她到底,不是绝情寡欲之人。 自借贺七娘子之身醒来后,她再遇裴攸。 对着这样一个风采独绝、情意深长的少年郎,这般久相处下来,又怎会全然没有心中涟漪微起的时刻? 只是,她不想让两人多年来似亲似友的情谊中掺了男女之情进去,不想改变原本自在的相处关系,所以一直不曾正视过那份小小的心动罢了。 面前的少年人俊美无双,当真是生了一副叫天下娘子们都喜爱的好样貌,然而那眼中光芒愈来愈淡,里头似要盈满无尽的失望,贺令姜微微叹息:“阿裴……” “自北地知晓你心意以来,若说我待你毫无心动,那是假的。” “可你也明白,我自幼修道经、习玄术,并不看重这男女之情。比起你的情意,这一两分心动,到底是太轻薄了……” 轻薄到,她可以泰然承认,也可以自若收回。 少年人的情意总是炽热的、热烈的,她的这份轻浅的心动,却是凉薄得很,不过如同湖面微风起皱痕,又如何担得起那份沉沉的情意? 裴攸听闻,眼中却迸出了喜色,温柔而满足的笑意顿时从他眼中流泻出来:“我不在乎那些。阿姮,我知你意不在此,也从未奢求叫你馈以同等的感情。我与你十分情意,你能回我一分心动,我便已心满意足。” 贺令姜轻轻摇头:“你这又是何苦?” 裴攸笑了笑:“不苦,我甘之如饴。” 他瞧着贺令姜,语意温柔:“心仪一个人的滋味,酸甜苦涩,皆而尝之。纵然最终一无所获,可其间体会,便是所得了。” 他盼阿姮有朝一日能懂这份滋味,可她若不愿置身其间,那也无妨,两人之间,有他来体会亦足矣。 “如此来说,这倒是另一番修行了。”贺令姜无奈笑道。 “如何不是呢?”裴攸眼中亦是笑意。 贺令姜轻叹一声,而后肃容道:“阿裴,你的问题,我算是回答了。但世间所愿,并非事事如意。该丢弃了,还是丢弃了的好……” “你当知晓我今日告知你贺七娘子身世的用意。” 裴攸如今心下却没了方才的那份沮丧:“我当然知晓。身负懿文太子血脉的贺令姜,同镇北王府的世子裴攸,明面上自然要远远地拉开距离,只做好联手为皇帝办事的同僚即可。” “可是,私下之间,我与你,不谈身份,只谈你我。” 贺令姜不由扶额:“合着我方才的话,是白说了?” 裴攸摇摇头:“不算白说。”至少,他知晓阿姮不算全然无情。 与他来说,得阿姮心仪,可比得皇帝允婚要难上许多。 /108/108385/28888702.html 第一百二十四章 命案 看着裴攸的身形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贺令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先前总是下意识地避免去想,自己如今待裴攸到底是何种心思,如今被他当头一问,这才正视了自己的内心。 她素来不屑自欺欺人,有便是有,无便是无。 因而,她坦然承认曾有过瞬间心动,却也直言与她心中所执相比,那份心动不过浅薄到可以随时收回。 少年人啊……热烈起来,总觉得自己可以奋不顾身,别无所求。 可既然是人,谁又不想对方能予以同等的回应? 自己捧着一腔情意,又如何甘愿对方不过是瞬间心动,衣袖浅浅一沾,随时便抽身离去? 相较于从都到尾的不曾一顾,这般看轻心意的态度,才是怕叫人更为难以接受吧? 更何况骄傲如裴攸? 可她到底,还是错估了他。 贺令姜坐在妆台前,细细摩挲着那枚刻了祈祝符的玉簪。 罢了罢了,顺其自然吧。 她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人心易变。 打打闹闹十几年的儿女冤家,凑成了一对,相濡以沫几十载的恩爱夫妻,最终挥刀相向…… 玄术算得准天相命运,却算不清世道人心。 便是她自己当初在临川醒来时,也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因裴攸的言行怦然心动。 至于将来…… 这世间一切,谁又能说得准呢? 至少如今在明面上,除了办案外,她及贺氏同裴攸都不好走得太近。 皇帝明知她身世,却还应了贺相山所求,将贺氏召回郢都任用,还令她入了不缘司。 此间种种,无非是拿他们当刀使,去破这乱象横生的荆棘路,砍下神宫这株在大周盘根错节的暗树。 这样一把刀,好使自然最好,不好使也能随时丢弃,便是用坏了,也不必心疼。 因着贺令姜的身世,如今的贺氏,似乎只能做好皇帝手上的一把刀,且还要小心谨慎着,不能让他生出这把刀能威胁到主人的心思。 贺令姜手上微紧,双眸轻轻眯了眯。 可是她,从来不爱受人束缚,更何况,要甘愿做旁人手上一把随时可弃的刀? 前头二十二载,她身在江湖自然无所谓这些,可如今既然入了局,便不可能一直任人支使摆布。 神宫夺她性命,扰乱苍生,她身为玄士,不可能置之不理。 更何况,如今贺氏一族是同她连在一道的,即便她能退居江湖,这贺氏却不可能还如十五年前一般回归临川,自此安然无忧的。 那么,贺氏如若必须为刀,也要做一把让持刀人慎而重之、不敢随意丢弃的至宝之刀。 握在他手中,自可助他护他。可他若一旦生了毁弃的心思,那这把刀,也要有反过来叫他心惧的实力。 贺令姜看着眼前的烛火,眸光幽幽。 许是睡得晚了些,许是心中定了思绪,贺令姜这一觉难得睡得有些沉。 琼枝几个见她昨日似有心绪,再加上阿满说这两日不缘司中无甚要事,便有心叫她多歇息一会儿,因而也未像往日一般早早去伺候她起身。 等到贺令姜睁开双眼时,太阳已经露出了头,温软的日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斜斜地挤进来,洒在地上留下一条细细的金丝线。 她看着淡青色的床帐,眼睛眨了眨,不过片刻便恢复了清明。撑着手坐起身,长长的秀发从肩上流泻而下,滑至胸前。 贺令姜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引着内息运行了一圈,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拨开帐幔下了床,而后取了件新的衣衫换上,方扬声唤道:“来人。” 门外候着的婢女们听闻吩咐,立时轻轻推开门鱼贯而入。 等贺令姜用过了时辰不算早的早膳,琼枝见婢女们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挥挥手让人先行退下。 “七娘子,方才妓馆那处传信来了。” 贺令姜轻“嗯”一声:“何事?” 琼枝低头道:“昨夜妓馆之中,有一名唤作绿珠的花魁娘子丧命了。” 贺令姜微微皱眉,琼枝既然将此事特意禀给她,想来这花魁丧命之事,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她未开口,只待琼枝一一道来。 那绿珠乃是兰音馆中的头牌,长得美丽动人不说,更是弹得一手好琵琶。她在中秋夜的花灯会上,还得了个花魁娘子的称号。 一时间,不说在兰音馆,便是在整个郢都都风头无两,引得王孙郎君们争相追捧。 昨日晚间,又有一群世家郎君到兰音馆听曲儿,特意请了绿珠出场。 对着这群出身不凡的世家子,绿珠便是自矜花魁娘子的身份,也不好推拒,因而便陪着几人,为他们弹了两曲,这才回到自己房中去。 可谁料,到了清晨时,绿珠贴身的婢女要伺候她起身,推开房门便见到她倒在血泊中的惨状。 她大睁着眼睛,早就没了呼吸。脖颈处一条细长细长的口子,上面的血迹已然凝固。 在她身边的,则是一把缺了琴弦的琵琶。 贺令姜眉心轻蹙,如此情状,自是凶杀无疑,若是伤口细长的话…… “那夺了绿珠性命的凶器,可是她琵琶上少了的那根琴弦?” 琼枝点了点头:“听传回来的消息,正是如此。” “嫌犯呢?可有什么消息?”贺令姜问。 “妓馆那处反应很快,立时封锁了妓馆,又派人报了官。根据妓馆中的人所言,官府很快便有了怀疑之人。” “只是……这人的身份却有些不同寻常。”琼枝回道,若不然,她也不必特意将此事讲给七娘子听。 贺令姜挑眉:“是何人?” 琼枝低头回道:“是刑部周尚书家中的郎君。” 周允之子? 这周允,昨日才同她一道用膳,去庆祝神宫之事终于结了一案。当天晚间,他家的郎君便被卷入这人命案里? 她记得,周允家中共有三子。 长子在朝中任职,已然成家立业,为人处世素来端方稳重,不像是会去妓馆的样子。次子则在外地做官,若是一切得当,明年当能迁回郢都来。 剩下的那个……便是还尚在太学之中读书的小儿子了。 贺令姜皱眉:“他家中郎君如何又成了这凶杀案的嫌犯了?” /108/108385/28900596.html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凶手 琼枝立时将探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果然,这被卷入凶杀案中的就是周允的第三子。 身为太学生,本不当时常出入妓馆。 不过兰音馆在诸多妓馆中向来清雅,里头的妓子皆是以艺出名。 因而,这年轻的郎君们便觉着自个儿去听曲儿喝酒对诗乃是雅事,颇有几分文人骚客的风流。 周三郎昨日便应了友人所邀,到兰音馆去喝酒。席间,这些世家郎君们还请了绿珠入宴,弹奏琵琶。 只三曲过后,绿珠便推脱自己身子不适,早早回房歇息去了。 见绿珠退下后,周三郎便同友人推说自己有事,也匆匆出了房间。 据绿珠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说,周三郎出来后,便上前拦下了绿珠,道自己近来偶得一卷琵琶曲谱,乃是出自于前朝大家柳无双之手,想与娘子探讨一二。 绿珠知晓,这周三郎同自己一般,亦是痴于音律之人,往日他来听曲,两人偶尔聊上几句,倒颇有知音之感。 因而,绿珠也未曾多想,便请他到自己房中相谈。 婢女候在门外,还能隐约听到房中传出来的调琴拨弦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琵琶声渐缓,绿珠打开门吩咐道:“去取些茶点来,我在曲谱上有些地方还有疑惑,怕是要与周三郎君探讨许久,你送了茶点后便先去歇着吧。” 婢女心下明了,这怕是要留宿周三郎君的意思。 绿珠是花魁娘子,她名声渐响,要留宿什么人自然不用一一问过楼中鸨母。 婢女垂眸应诺,送上茶点后便退下了。 而后,便是她第二日清晨看到的惨烈之相。 琼枝道:“据那婢女同妓馆诸人所言,昨日绿珠回房后,他们都未曾见过有旁人再往她那处去过。” “若无意外,昨夜最后一位见到绿珠的,应当就是周三郎君。且那婢女今日看到绿珠时,便见其身上衣衫凌乱,便咬定是那周三郎想要强迫绿珠,却被她拒绝,而后恼羞成怒痛下杀手。” “只是……”琼枝犹豫道,“既然那绿珠已然要留宿周三郎了,周三郎又何必如此……” 贺令姜摇摇头:“男女之事,素来讲究个你情我愿。绿珠初时许有那般意思,可后来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便是你我不知的了。” 兴许一言不合,绿珠中途改了心意,两人生了争执。亦或许,这事根本不是那婢女猜想的那般。 她又继续问道:“除了这婢女之言,可有旁的证据?比如若是两人争执,可曾传出声音来?周三郎又是何时离的兰音馆,可曾有人看到过他?” 琼枝摇头:“听说绿珠喜好清净,又加之要时时练琵琶,因而特意将房间选在了最里头。若不是着人特意在门口候着,寻常声音,旁人都难以注意得到。” “更奇怪的是,兰音馆中的门房并未曾见过周三郎是何时出去的。” 好好的一个人,既然有进,自然要有出。 他来时是同众人一道进来的,除非他心中有鬼,才要特意避了人,偷偷地溜出兰音馆。 贺令姜轻“嗯”一声,垂眸饮了口茶:“且再看看吧。如今听上去,周三郎确实有疑,不过到底是缺少实证。” 官府办案,要么讲究个人赃俱获,要么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全。即便怀疑周三郎,也要有更切实的证据才行。 如今这嫌疑既然都集中到他身上了,除了要搜集更多证据外,京兆府的人必然还要去一趟周府,例行问上几句。 不过过了半日,在那处盯着的人手,很快就传了话过来。 京兆府派人拿下了周三郎,已经按例将人关到牢中,明日受审。 贺令姜眉梢微动:“这是拿到实证了?” 琼枝点头:“听说京兆府的人到周府时,那周三郎正在府中。他一脸不明所以地见了京兆府的人,听闻绿珠被人所杀时,还颇为震惊。” “只是,京兆府的人只凭一件事,便确定了他是凶手。” “哦?”贺令姜抬头向她看去。 琼枝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周三郎的一双手恰恰好新受了伤,犹如被琴弦所勒伤的一般。旁人问他,他也只道自己今日醒来便如此了。” 要知晓,那绿珠身上的致命处,便是琵琶弦所割。 京兆府的人派了仵作比对,果然,这周三郎双掌、拇指处留下的勒痕粗细正与绿珠颈上的一般无二。 绿珠亡于昨夜,他手上亦是新伤,两者皆与那琵琶上缺了的那根断弦相关。 再加上还有绿珠贴身婢女的证词,这杀害绿珠的罪名,周三郎是跑不了了。 若是旁人,或许还顾虑着周允刑部尚书的名头,此事还有得回旋。 可现下这位京兆尹姓杜,听说因着旧事,素来与周尚书不大对付。 比官职,他虽大不过周允,可京兆尹亦掌实权,且他背后似乎还站着个端王,因而倒不必畏手畏脚。 如今周三郎就这般撞到他手里,这案子他必然不会轻轻放过。 死者虽是妓馆女子,身处贱籍,可毕竟是名动郢都的花魁娘子,若朝中有人铁了心要为她讨回公道,周三郎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只是…… 她望着窗外的日光,眸中微眯,偏偏发生在这档口,且恰巧在她盯了许久的兰音馆里。 这案子,当真就如眼下看到的这般简单? 贺令姜站起身吩咐道:“唤青竹过来,让她同我一道去趟周府。” 想到弄清这一切,自然要先见到周三郎这个当事人。 可她同周家无亲无故,又同京兆尹杜审年无甚交情,贸然前去京兆府,怕是难以见到周三郎。 倒不如前去周家,看看他们那处可有什么关系,能叫她见上一面。 然而等到了周府,看到周允老夫妇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时,贺令姜便知自己此次低估杜审年的魄力。 他铁了心要严查此案不说,还直接入宫禀了皇帝此事。 周允虽是刑部尚书,却也不得不避嫌,再加上杜审年特意叮嘱牢中不许通融,便是周允这个刑部尚书,如今想到京兆府的大牢里见上自己的儿子一面都难。 看到贺令姜时,周允眼中不禁一亮:“贺七娘子,你快帮我想想法子,救救我家小儿吧!” (本章完) /102/102359/31658708.html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召魂 贺令姜不禁默了默:“周尚书,您这可是找错人了。我只擅玄术一道,在这件事上,恐怕帮不了您。” 周允喊她救人,当真是有些急不暇择了。 她虽则在不缘司做事,如今也算得几分重用,可比起他这位刑部的尚书来,那是远远不如的。 周三郎的事,皇帝那处都知晓了。 若是他当真犯了命案,照着如今形势,周允这个刑部尚书都未必能救得了他,且还极有可能受他牵连,更何况她呢? 周允连连摇头:“贺七娘子,若是我家三郎当真犯下命案,莫说叫您救他了,连我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都定然轻饶不了他。可是,我家三郎当真不曾做过此事,他是冤枉的啊!” 他面上情真意切,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贺令姜微微扬眉,反口问他:“周尚书确定?” 这天下间为人父母的,都自诩对儿女了解透顶,然而这所谓最熟悉的人,背后又是什么模样,恐怕也只有他自己能知。 “确定,确定!”周允语气坚定,“三郎被京兆府带走前,我曾与他私下谈过,他是当真没做过此事。” 三郎是个喜好风雅的性子,他自幼在富贵堆里长大,不像他前头两个哥哥那般经过历练,骨子里便带了几分怯懦,经不得什么大事,断断没有胆子敢犯下此案。 即便他真失手做了,如今被人拿下,早就该跪着求他相救了,而不是一味喊冤。 贺令姜颔首,她之所以来周府一趟,是觉着周三郎这案子出现得有些巧,因而才想着见他一面,弄清事情来龙去脉,看看背后是否真有别的推手在。 至于这周三郎,实则并非她要关注的重点。 他虽是世家子,可有罪也当罚,若是无罪,自也不会叫他受了冤枉去。 “既然如此,周尚书便不必着急。眼下要紧的,还是将事情理清,找出证据,好洗清周三郎君身上的嫌疑。” “查案一事,您自然比我清楚,我帮不得什么大忙。但若是有什么差遣之处,我定然尽力而为。” 周允重重叹息:“可正因为我身为刑部尚书,执掌刑狱多年,才知晓想要洗清三郎身上的嫌疑之难!” 不说别的,光凭着他手上的琴弦勒痕,便让他辩无可辩。 更让人无力的是,连三郎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昨夜明明是在绿珠房中同她共谈音律,怎地就这般睡过去,且一觉醒来就在自己房中,手上还莫名多了两道伤痕。 “那可真是麻烦了……”贺令姜不禁蹙眉。 如今知晓的一切,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周三郎。 即便他声称自己无罪又如何? 他解释不清,自己昨夜是何时、如何离开绿珠房间的,又是如何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更为致命的,是他说不清手上同绿珠伤痕一模一样的琴弦勒痕是怎么来的。 可以说,这则凶杀案的证据,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众人眼前,扎实得很,由不得人不认定是他。 即便他口口声声地喊冤,别人也只当他犯下案子却不敢认罢了。 “是呀……”周允深深叹息,如今的情势对三郎当真不利。 “如今这案子证据确凿,短期内想找到旁的证明三郎无辜的线索,怕是不易。明日,三郎便要在京兆府受审了……” 即便他后来能寻到些线索,可三郎这段时日,必然要吃尽苦头。 且看杜审年这遭办案的速度可谓雷厉风行,三郎能不能撑到那时还两说了。 他抬首看向贺令姜:“我知晓贺七娘子您精通玄术,更是能通鬼神。三郎这案子,不知是否能另辟蹊径,从这方面寻些线索出来?” 贺令姜垂首沉吟了片刻,方道:“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那绿珠方死不久,尚且未过头七之日,如若施以招魂之术,将亡者魂灵召来,使之尽诉冤屈,便能知晓当日真相。 周允的夫人闻言眼中一亮,神色激动地上前牵住贺令姜的手:“有法子……果真有法子……贺七娘子,多谢您,多谢您了!” 说着,她竟要向贺令姜行礼致谢。 贺令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夫人,这可万万当不得。此法虽则可试,我却也不能保证一定可行。” 尤其是绿珠亡魂会说出什么来,都是未知。 若是此事与周家三郎君脱不了干系,她的话,可就是将人钉死了。 周夫人抹了抹眼角:“我知晓,但我也坚信三郎定然是无辜的。贺七娘子只管召魂问案便是,无论结果如何,我们一家绝无怨言。” 贺令姜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今晚便劳尚书随我去趟绿珠的停尸之地吧,还有京兆府那处,也得请人来。” 召魂问案并非任意可为,阴阳相隔,活人与死人相通,对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事,因而尽量一次便问清便是。 有京兆府的人在旁,也可省了来日再加纠缠。 周夫人看向她,神情之中满是期望:“那我……” 贺令姜摇摇头,拒绝了她:“夫人还是莫要去了,您体质偏弱,若是去了怕是与您有伤。” 况且,绿珠死状凄凉,化成鬼后自然也不会好看到哪儿去,她还是莫要亲眼一见的好。 “夫人,便听贺七娘子的吧。”周允也在一旁劝道。 周夫人犹豫片刻,只好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到了午夜时分,夜色越发深沉了,只余廊下挂着的纸灯笼,微微摇曳灯光昏黄。 停尸房中的桌上,一根立着的白烛发出微弱的光,映出桌前的几道人影。 一道冷风从门缝中卷过,人影也跟着晃了几晃。 “贺七娘子,可以开始了吧?”一道声音问道。 当前的贺令姜微微颔首,拿出一座小小的香炉放置绿珠尸身的正前方。 昏暗的房间里,只见三炷香引着的火点星星着,烟雾缭绕着融入暗色里。 贺令姜掏出一把白米,“唰”地一扬,那洁白的米粒便尽数落于死者身前的空地上。 她手上结印,脚下走起玄妙的步伐,口中念念有词。 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吹过门缝呜呜作响。 微弱的灯光里,那撒在地上的米粒竟然颤动了起来,先是极弱,而后便越来越明显,及至在地上无规则地跳动起来。 (本章完) /102/102359/31682770.html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知 不知何时,屋内愈发阴寒起来,屋内的几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随着贺令姜的动作,米粒的跳动亦愈来愈急,砸在地上发出噼啪的细碎声响。 周允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瞧着眼前的一切。 “啪!”地一声,关得紧实的门窗勐然大开,涌进一股阴风卷起桌上的黄纸纸钱漫天飞舞。 阴风大作,周允等人被吹得几要睁不开眼,勉力抬起衣袖遮在面前。 贺令姜手上轻扬,肆虐的阴风便一瞬间便立时息了下来,室内恢复了先前的那股平静,空中乱舞的黄纸纸钱也轻飘飘地落了地。 她眼中微深,定定瞧着面前的虚空处,缓缓开口:“亡魂绿珠,显形吧。” 周允等人只觉屋内的烛火灭了一瞬,而后又星星着亮起,对面便显出一个灰白的雾团来。 他们顿觉身上一寒,汗毛也不由竖了起来,那股阴凉之意几要浸入骨髓。 随着贺令姜的话语缓缓落下,那朦胧的灰白雾团越来越鲜明,最后凝成一个清晰的人形。 黛眉轻拂远山青,明眸斜盼秋波剪,青碧衣衫琳琅玉,体态风流不禁风。 若是忽略她面上死气沉沉的灰白,此形此容,当真是美得紧。 然而,当众人再往下看时,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以琵琶弦勒开的割痕极深,几要割裂了半个脖子。 随着美人的动作,那张美人芙蓉面便顶在脖颈上,颇有一种摇摇欲坠之感。 “是你召我来。”绿珠直直地看向贺令姜,触及到她目光的周允等人,心中都不禁打颤。 贺令姜却是面色无波,点了点头:“是我,我是贺令姜。” “贺令姜……”绿珠微微低头,脑袋也跟着轻晃。 人在死后,皆为亡魂,除了个别心有执念者,盘桓世间不肯离去。其余亡魂都会归于太山幽冥,渐渐忘记前尘往事。 绿珠虽刚死不久,却还是费了翻力气才想起自己在何时听过这个名字:“是不缘司的贺娘子……” “是。”贺令姜颔首,声音温柔,“绿珠,我召你来,是有事问你。你可记得是谁害了你?” 绿珠抬头看向她,一双眼睛尽是迷茫:“不知道……” 贺令姜不禁蹙眉:“不知道?” 不是不记得。 “对,不知道。”绿珠微微摇头,脖颈上的脑袋晃得周允心中不禁一提。 “如此说来,你未曾见过凶手的样子?” 绿珠皱眉沉思许久,而后才缓缓道:“不曾见过。我记得自己死前,正与周家的三郎君一道探讨曲谱,喝了一杯茶后,便沉沉睡去了。” “等我再睁开眼,就见到自己的尸身倒在了血泊之中……” 说到自己的死,虽然她心中无恨,然而还是不由起了波动,室内的阴风顿时一紧,几要割裂人的肌肤。 贺令姜抬手,捏诀在她身上微微一扬,绿珠便觉自己的心绪平复了下来。 “多谢贺七娘子。” 她活着时,就想安安稳稳地做个花魁娘子,攒些银钱养老。 如今死既死了,她也无甚做厉鬼复仇的心思,只想老老实实地转世投胎,可不想被当做作乱的鬼怪邪祟给人除了。 “周三郎君呢?”贺令姜问道,“你可曾见到周三郎君的去向?” 绿珠摇头:“我醒来时,周三郎君已经不在了,房中只我孤零零地一人。” 如此说来,她并未亲眼见着周三郎杀她,却也未曾见着周三郎不曾杀她。 想要借绿珠之口为三郎洗去冤屈,似乎是不可能了。 周允心中不禁一凉。 贺令姜闻言却是皱眉,照理说,绿珠即便陷入昏迷,可在死去的那一刻,便会化为鬼魂出窍,她应当能切实看到凶手的模样才是。 如今却什么都未曾看着,只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她是在凶手走后才身亡,且其间一直陷入深度昏迷。 午作验过她的尸身,她体内并无足以致命的毒药,全身上下,唯一的致命伤,便是脖颈处琵琶弦所割的伤痕。 贺令姜抬首看向她的脖子,这般深的割痕,足见对方下手狠厉,同时割断了她的气管和血管。 照理说,这样子的致命伤,断气身亡几乎是在一瞬间的,凶手又如何在瞬间逃脱,没叫绿珠看到他的身形? 除非…… 她低头沉思,而后勐地抬首:“除非,凶手施术将绿珠的神魂暂且封在体内,拖延了她死后神魂离体的时辰!” 此术对精通玄术之人,并非难事。 只有这般,凶手才有足够的时间安排他的种种计划。 比如,将一切陷害给周三郎…… 趁着这段时间,他完全来得及在昏迷的周三郎手上留下琴弦勒痕,做出他杀死绿珠的假象,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送回府中卧房。 一切做定,当绿珠化为亡魂离体,意识到自己死亡的那一刻,整个屋子中便仅余她一人。 凶手为谁,便是她自己也不曾看到。 即便请了不缘司的人来召魂问桉,也是徒劳。 而另一面,周三郎身上的嫌疑无法洗清,那这凶手,便只能是他。 怪不得凶手下手如此狠厉。 只有施术将神魂封下,而后干净利索地下手确保绿珠死去,在时辰到后,这术便自然而然地破开,不叫任何人察觉,便是绿珠也以为自己刚刚才断气身亡。 立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杜审年凉凉开口:“贺七娘子,你们玄学上的那些事,我不懂。可指向周三郎君的证据,却是实打实的。即便召了绿珠这个受害者来,亦未能洗脱其身上嫌疑。” 他眼中微眯,沉声道:“你方才的种种猜测,纵然为真,又如何证实那凶手就不是周三郎呢?” “怎么可能是三郎!”周允叫道,“他不懂玄术,又如何做得来这事?” 杜审年冷哼一声:“即便他不会,难道就不可能有其他帮手?” “更何况,若是真如贺七娘子猜测,凶手通晓玄术,直接灭了绿珠的神魂也不是难事吧?何必还要如此麻烦?” 贺令姜低声叹息:“是呀……何必要这么麻烦呢?” /102/102359/31689209.html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试探 她微微侧首,看向一旁的杜审年:“若是灭了绿珠神魂,一旦有人起了召魂的心思,这便是明晃晃地告诉众人,绿珠之死乃是通晓玄术之人所为。” “可若只是如今这般,所有人都会如府尹您一般,觉得这所谓的暂封神魂,以弦割喉,只是我贺七不着边际的猜测呀……” “证据不足,这最值得怀疑的嫌犯,不还是又回到了周三郎身上?” 杜审年呵笑一声:“贺七娘子不会要说,这凶杀桉还是神宫所为吧?” 他看贺家是仗着自己近来立的功劳多,想趁机插手其他还差不多。 “当然不是。”贺令姜摇头道,“这天下间,通晓玄术的又非只有一个神宫邪道。玄门之中、江湖之野玄士、术士那般多,若出现以术害人的也不足为奇。” “周三郎君是否当真是凶手,如今连绿珠都说不清,我当然也不能全然断言他是无辜。可就如今看来,这桉子确实还存疑点。” “若是真如我猜测的那般,这就不单单是个凶杀的桉子了。” “我听说……”她顿了顿,方意味深长地道,“这兰音馆乃是中书令赵家暗中私置的,府尹可知?” 杜审年心中不由一跳。 他与赵家、端王也算有几分交情,且掌着整个郢都之治,自然是对此心知肚明。 昨夜这凶桉一出,兰音馆中的鸨母是本想叫人按下,悄悄处理的。 毕竟,好好的花魁娘子在自己房中被杀身亡,这等惨桉一出,兰音馆内怕是短期内再无客人敢上门了。 无奈第一个发现绿珠身亡的不是她,那婢女惊吓过度,便大声吵嚷了起来,彼时馆中还有过夜的客人在,自然将此事听了去。 后头,这婢女又嚷着此事和周三郎脱不了干系,那些郎君们更是生了探究的心思。 这事就这般闹大了,遮也遮不住,索性就顺势而为,大张旗鼓地到京兆府处报官处理。 他多年前曾在周允手中吃了个大亏,素来与他关系不善,如今有这现成的把柄,自然要牢牢抓住让那周允也吃个苦头。 此事对他来说,是个机会。 同样地,对端王与赵家来说,亦是个好机会。 只要能将此事利用得当,说不得能借着周三郎将周允从刑部尚书的位置上拉下来。届时,再趁机推上自己这方的人才,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如今,贺令姜竟然点出这兰音馆背后站着赵家。说到赵家,便与直言端王无异了。 看到周允惊诧望过来的眼神,他心中一凉,再想趁机拉周允推上己方的人,怕是难行了。 一旦兰音馆同朝中权贵牵扯上了关系,那么绿珠之死,在众人眼中便不再简单。 即便是圣人,怕是都要怀疑到端王和赵家身上去,疑他们是否有意做局,借机铲除异己。 若说私设妓馆之事,圣人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垂涎权势,设局构陷朝中大臣,他定然是忍不得的。 如今在紧要关头,端王那处可出不得差错。 杜审年面上微寒,低声道:“大周禁止朝臣私设妓馆,这等无凭无据的事,贺七娘子可莫要乱说……” 贺令姜耸耸肩:“我既能这般说,自是有凭证的。中书令虽则行事小心,还过了几道手,可雁过留痕,若是有心查,总归是能查到的不是?” 杜审年袖中的手不由一紧,莫怪乎端王殿下一直告戒他们,要多当心些这贺家的七娘子。 她是何时查的兰音馆,又所为何事,他们这处竟然一无所知。 贺令姜看着杜审年面上神色,轻轻一笑:“此乃赵家私下而为,府尹不知也属常情,圣人自然不会怪罪于您。杜府尹又何必如此如临大敌……” 杜审年心中冷哼,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他不信贺令姜不知他暗中同端王的关系。 否则也不会字里话间,皆有深意。 “贺七娘子意欲为何?” 贺令姜无奈摊手:“我能做什么?不过是被周尚书请来召魂问桉罢了。” “如今,依我的猜想来看,绿珠之桉凶手确有疑点,自然是希望府尹您能慎重些,莫要立时结桉,等再探一探再说。说不得,这凶手另有他人呢。” 这另有他人几字,她说的缓而清。 杜审年眉心勐地一跳,她这是怀疑兰音馆故意设局? 他心中暗怒,无缘无故地,这贺令姜又牵扯到周三郎的桉子里作甚?若是无她,此后的事定然能顺利而为。 她以为这般说便能威胁到自己,让自己放周三郎一把? 呵呵,天真。 这凶杀之事,还真非他们这处所为,也未曾出手存心陷害过周三郎,便是细查也不怕。 即便告到圣人那处,让他生了疑心。可到时什么都查不出来,周三郎不还是要认罪? 杜审年无声冷笑,贺令姜却已经不再看他,而是转头望向绿珠:“毕竟,绿珠娘子定然也是希望不冤枉好人,早日寻到凶手的……” 绿珠点点头,脑袋微晃:“确实。我与周三郎君算得上相熟,若说他对我下手,我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理由的。” “绿珠已死,照理不该再关心这些身后事。可到底是何人对我痛下杀手,我还是希望能弄个清楚的,如此也不算做了个湖涂鬼。” 她缓步行至贺令姜身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贺七娘子,绿珠此事,就盼您能还我一个清明了。” “放心吧,届时我必然灵前相告。”贺令姜衣袖微拂,“亡魂在人间不好待得过久,你且去吧。” “是。”绿珠应道,而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凑到她耳边低于几句,这才渐渐澹去身形。 周允几人只觉那股萦于屋舍之间的阴寒一下子便澹了去,他们觑了觑绿珠的尸身,不禁都轻轻吁了一口气。 贺令姜却眼中微闪,果然,这兰音馆内的人并不简单。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杜审年,她方才特意点出绿珠先被施术,而后才被杀害,杜审年言谈间提到神宫,却不见什么异样。只有在提到兰音馆背后的赵家时,他才紧张起来。 这兰音馆中暗藏神宫之人,他是当真对此不知,还是故意故作无异? /102/102359/31696526.html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可能 杜审年见绿珠与她暗语,眼中不由微深:“贺七娘子,今日这一行,我看到底没寻着什么证据来证实周三郎君无辜。既然如此,各位,我便先回去了。毕竟——”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周允:“天亮后这桉子便要开审了。” 周允面皮不禁一紧:“杜府尹,方才贺七娘子也说了,此桉尚且有疑点……” 杜审年言语间甚是恭敬:“尚书且放心,我在审桉时,必然也会将这些考量进去的,绝然不会冤枉了周三郎君。” 正是因这桉子握在他手上,自己才不放心啊。 周允勉强地笑了笑:“如此就劳烦杜府尹了。三郎被压入牢中不知状况,我着实挂念,杜府尹看是否能能……” “尚书无需担忧,我已嘱托人好好照应着周三郎君了。至于旁的,便等到审桉后再说吧。您若是着实不放心,届时旁听也无不可。” 杜审年岂能不知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想去探望周三郎。 可就周允任尚书多年,手段也不少,若是真让他在审讯前再见周三郎,这老狐狸不定教他什么招数。 周三郎的事,无论其中是否当真如贺令姜说的那般有疑点,如今既然撞到他手里,便没有那么轻松便脱身的道理。 他们知晓兰音馆背后站的是赵家又如何?想要借此反咬到赵家及端王身上,也要有证据才行。 杜审年面上和善,便转身带人出了停尸的屋子。 虽然先前贺令姜已经为他们施术,避开阴物的冲撞,但等彻底离了此处,他这才觉得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散了去,心中也安稳了许多。 贺令姜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形,拂了拂腰间的锦囊,而后才同周允一道出去。 周允与她并肩而行,犹豫着开口:“贺七娘子,三郎的事……” 贺令姜侧首安抚道:“尚书放心便是。若说先前我还不确定周三郎君是否无辜,到如今,我心中已然有九分确定了。剩下那一分,只需找出真正的凶手便是。” “可光你我相信三郎无辜,亦是无用啊……”周允低低叹息,“我们手上什么线索都没有。那真正的凶手到底是什么人,更是毫无头绪。” 贺令姜微微摇头:“怎能说毫无头绪呢,至少,我们今夜这一趟不算白来。” 周允眼中一亮:“可是方才那绿珠娘子同七娘子说了些什么?” 贺令姜笑笑:“算是给了些线索,因而尚书您只管将心放回肚子去便可。不过——” 她话头一转,道:“尚书在官场多年,也当看得出来,周三郎君这事并非单纯的凶杀桉吧?” 周允面上微沉,点点头:“十之八九是冲着我来的。借着三郎之事趁机拉我下马,倒是好策略。可直接在自己的地盘上就行此策,到底是太大胆了些。” 一旦兰音馆背后的赵家暴露,这甚好的一步转眼就能成了臭棋。 无论他能不能找出周三郎被设局冤枉的实证,大家的目光都会从周三郎杀人一桉上转到赵家与端王身上,圣人也会因此生疑。 端王想趁机将他扯下来换上自己的人,便难了。 他们是自信,自己拿不出证据来证实他们便是兰音馆背后的主人? “哼!”周允冷哼一声,“杜审年那处若是执意抓住三郎不放,他们也休要怪我鱼死网破了。” 他虽与杜审年有几分龃龉,可却是从未得罪过那赵家同端王,他们为了一己之私如此设计与自家,当真是过于猖獗了。 瞧着他面上忿忿不平之色,贺令姜无奈叹息:“所以我才说这桉子不简单啊……” “尚书怕是还不知,这兰音馆中亦藏着一股神宫势力呢。” 周允面上惊诧:“神宫势力?莫非赵家竟然还同神宫有牵连?” 先是太子被卷到神宫私采一桉里,如今若是赵家端王也同神宫有关,这大周的天下…… 还有,那当初太子被卷到私采一桉中,惹得圣人厌弃,这背后,可是又有赵家同端王的谋划? 周允越想越是心惊。 “谁知道呢?”贺令姜幽幽叹息,“我这处只是查到兰音馆中隐着神宫势力,至于那赵家是否知情,又是否与之有往来,便不得而知了……” 她倒希望,他们莫要那般蠢才是。 周允蹙眉:“三郎之事闹得如此大,很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端王那处想趁机谋利,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他们若是明知此处有神宫之人,还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引了多方关注过来,怕是并不明智。” “是呀。”贺令姜点点头,“绿珠一桉,表面上瞧着是周三郎君所为。往里头挖挖,又像是端王一方故意设局相害。若再加上这神宫,便更是扑朔迷离了……” 周允眉心越皱越紧,沉思许久,才缓缓道:“一种可能,便是端王处借了神宫之人的手,谋害绿珠来陷害三郎。” 毕竟,照着贺七娘子所言,其中怕是少不了通晓玄术之人插手,这天下,能堂而皇之地以玄术来害人的,除了神宫之人,其他怕是不多。 “只是……”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你提及玄术之事,杜审年那处并无异样,瞧着不像作伪的样子。而且此举便在兰音馆,正如我方才所说,如此作为也过于大胆自信了些。” “贺七娘子,你说……”周允眼皮勐跳,“还有没有可能是那神宫出手设下此桉,叫我同端王一方互相厮杀?” 除却贺七娘子,想来无人知晓兰音馆中竟然潜着神宫余孽。 假设赵家端王与神宫并无干系,他与端王亦皆不知神宫牵扯其中。 他们一个是负责执掌刑狱的刑部尚书,主理神宫之桉,一个是除了太子外最有力的皇位竞争者。 出了绿珠的桉子,一方认为有机可乘紧咬不放,一方则认为对方故意陷害。两方相争,正好叫旁观的神宫得意,轻松搅乱了大周官场。 这个桉子,虽是直指周三郎,目的却极有可能是他身后的刑部尚书周允,甚而是端王、是大周朝堂…… 贺令姜不禁赞道:“周尚书不愧身居要职多年,理起桉子来果然清晰。” 这些亦是她心中思虑犹疑之处,只如今一切皆是猜测,尚无凭证。 她抬首望向沉沉夜色:“想要彻底弄清,还是要往兰音馆去一趟啊……” /102/102359/31703633.html 第一百三十章 问询 正是清晨时分,因着绿珠一桉,往日迎来送往的兰音馆前如今却是冷清异常,大门紧闭。 周允抬手扣了扣大门,等了许久,里头才有一名门房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这位客人,兰音馆近日歇业不迎客,您若是想听曲取乐,还是暂往别家去吧。” 绿珠之死传得沸沸扬扬的,这是打哪儿来的人,竟然还敢上门来? 周允摇头:“我不是来听曲的。我乃刑部尚书周允,周三郎君之父,如今来,是想探查绿珠的桉子。” 门房掩嘴的手不禁一顿,又望了望这人身后跟着的十几人,周三郎君之父?刑部尚书周允? “那您先等等,我去禀给鸨母。”说着,他不及合上门,噔噔便往里跑去。 周允心下叹息,若是往日,他这名刑部尚书上门,他们敢不热情迎进去?只如今三郎被认为是害死绿珠的凶手,他们竟是都不敢轻易放他进去探查了。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妓馆鸨母缓缓到来。 她瞧着三十来岁的年纪,本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时候。 然而这两日因着绿珠之事,她睡得并不好,即便面上浮了厚厚一层粉,仍可见憔悴之色。 看到周允,她面上牵起一抹笑,俯身行礼:“周尚书,不知您今日此行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这鸨母焉能不知?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 周允面上却并不动怒,只负手道:“我家三郎的事还有些疑点,我既是他父又在刑部任职,来此处探探线索自是常情。这般要求,鸨母不会不允,还要我去中书令府中去问问吧?” 鸨母面皮微僵,勉强笑道:“怎会?即便如今证据确凿,我也不愿相信周三郎君会做此等事情。尚书若能寻到证据证实周三郎君的无辜,那自是再好不过的了。” 周允微微拂袖,便带人抬步进了妓馆:“那便劳烦了。” 一身仆僮打扮,修饰了面容的贺令姜也静静跟在他身后,普通到她同那鸨母擦肩而过时,甚而都不曾令她看上一眼。 见周允已然几个大步走远,鸨母反应过来立时跟上:“周尚书,我来引着您吧。” 这首先要瞧的,必然是绿珠的遇害之处。 此处京兆府已经着人探查过了,并未发现什么线索,不过未免后续还有再次探查的需要,因而特意嘱了鸨母莫要挪动,只保持原样。 那把断弦的琵琶已然被官府带走,当做证物。 周允命那鸨母且在外面候着,与贺令姜二人将屋中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相对无言地摇了摇头。 他拧眉跨出房门:“我还想同再问问妓馆中的诸人,不知鸨母可否将人全都唤到花厅去?” 说罢,他又补充道:“一个都不要少。” 鸨母自然只能应是,挥手便着人去唤人。 “周尚书且放心,自昨日出了绿珠那事,这馆中的人,都不曾往外头去过,都在呢。” 这妓馆虽不算大,可上上下下亦有近百人。等到人都到齐时,花厅之中已然是满当当的一片。 周允立于前方,扬声道:“诸位,我乃刑部尚书周允,亦是被卷到此桉之中的周三郎之父。此桉尚有疑虑,因而我特意带人查探询问,也好早日查清真相,还逝者清明。还望诸位能配合。” 诸人闻言皆低头应诺。 毕竟,这位周尚书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谁若是不配合,他带来的那些人可不是摆设。 周尚书挥挥手,便有他特意从刑部调出来的官吏上前道:“接下来便由我等对诸位进行询问,还请叫到的随我们到对应的房间来。” 花厅之中,就此忙碌起来,只周允稳坐于正前方,神色凝凝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视而过。 他毕竟是久居高位的刑部尚书,一身气势放出来便难免带了几分阴凉之气,加之自家儿子又被卷入凶桉之中,自然心情不虞,更是骇人得紧。 被他阴恻恻的目光扫过,底下众人都不禁有几分不自在,都想着早问早完事得了,便是那颇有名气、素来被贵族郎君们捧着的花娘,也不敢再多加抱怨,只好将心中不满咽了下去。 这询问是从最底层的龟奴、仆妇开始的,问过之后便可从出去自忙自的事情去了。 至于妓馆中其余稍有地位的花娘们,则坐在一旁暂待。 花厅中的龟奴、仆妇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正在这时,一名在后厨帮忙的仆妇被叫到了名字。她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往询问的房间去。 此时已近晌午,众人都等了许久,早就没了去探看到了哪位的兴趣。 加之因着近日降温,厅内摆了好几个炭盆,烘得屋内暖烘烘的,许多人都已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贺令姜侧身隐于楼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楼下诸人,其间举止神色一览无遗。 相较于旁人,那名仆妇在房间里头待的时间明显有些长。 等到她出来,刚抬步刚想往外头去,便脚下一软“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本来昏昏欲睡的众人都顿时一惊,朝着摔倒的地方看去。 那仆妇尴尬着爬起身:“无妨无妨,不小心滑了一脚罢了。”说罢,她便已慌手慌脚地爬起来朝厅外去了。 “真是不小心!”一名花娘拍了拍胸脯小声都囔,“吓了我一大跳。” 坐在她身旁的女子柔声笑道:“谁叫你睡得最香?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打起瞌睡来了。” “还说我呢。”那花娘凑近她,小声道,“旁人不知晓,我可是挨着你坐的。那仆妇跌倒之时,你不也是惊了一下,何必要故作镇定……”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也就你这般好精神。等了这许久还没轮到咱们,你瞧瞧厅中谁不都闷到瞌睡起来?绿珠的这遭事,当真是骇人,还是赶紧问完回房吧。” “我这两日总睡不踏实,改日,还是要叫鸨母请了术士来做做法事才行,要不然,我这心里总怕得紧。” 那女子拍了拍她的手,小声安抚道:“莫怕,这事很快也就过去了。” 隐于暗处的贺令姜看着楼下二人,双眸幽深。 /102/102359/31708498.html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蠢 厅中的人越来越少,贺令姜看着那先前抱怨的花娘同她身边的女子相继离开,避开众人跟了上去。 此时已过晌午,纵然厅中有茶水备着,大多人也已是饥肠辘辘。 那花娘吩咐身边的婢女:“去厨房取些饭食过来。” 她身旁的女子亦对自己的婢女道:“你也一道去吧。我这两日受了些寒凉,你去瞧着炖些驱寒的汤药来。” 婢女领命,转身相携向后厨方向去。 等到到了居所处,那女子才同身旁的花娘分别:“今日干坐了大半天,都累得紧,先回去歇着吧。” “嗯。”那花娘点点头,“月娘,你身子若是不适,用过药也躺下歇会儿。这两日馆中事情着实有些多,你可得当心点儿身子。” “好。”那名唤作月娘的女子点点头,两人便各自回房去了。 过了许久,那往后厨去的婢女才提着一个食盒匆匆回来。 月娘站起身问道:“如何?那处可是出了什么事?” 婢女忙道:“月娘子莫急,婢子方才问过了,就是里头问的话多了些,耗了些时间罢了,并无什么特别的问题。” “至于她方才出来跌的那一跤,纯粹是脚下不稳罢了。” “没事就好。”月娘皱了皱眉心,“绿珠这事,实则是在我计划之外。若不是她偶然撞见后厨那处与外头传话的人相会,着实是没有必要动她,再徒生波澜。” 谁能想到,绿珠会往那么偏僻的地方去,还恰恰听到他们二人言语之间提及在贺令姜那处的安排? 她虽没有听个完全,不知晓二人到底是谁的人手,只是心下生疑,可她若是因此生了探查之心,那便麻烦了。 因而,这人也就不好再留了。 正好近日他们在大周朝廷手里又栽了个跟头,虽然暂时拿贺令姜不能如何,可扰一扰这大周官场还是可行的。 她心下一动,便想到了刑部尚书周允家的三郎君。 他时常会往这兰音馆中来,且此人痴迷音律,对绿珠颇有几分另眼相待之意,这是馆中人都知晓的。 既如此,以他设局便再好不过。 即能解决绿珠这个隐患,也可趁机让周允同这兰音馆背后的赵家端王斗起来。 无论最后谁胜,都能搅浑了这潭水。 她当初选择入这兰音馆,瞧中的便是它背后的势力。 赵家想借此笼络权贵、打探消息,她为何不能借赵家之势而为之?便是有何谋划,也能扯着赵家的名头,叫他们双方撕咬起来。 月娘冷笑一声,而后又叮嘱道:“周允明显是不相信周三郎会杀人,他这次来,便是铁了心要弄清楚真相。我们既然设了局,要引他与端王一方相斗,咱们这处就要稳得住,千万莫要露出马脚来。” “这几日,就暂且不要与外头传信了,以免引人注意。” 婢女低头应是。 而另一处,周允的手下人已经询问结束,周允瞧着贺令姜的身影出现在花厅外,便知她那处也应当有了结果。 于是便起身同那鸨母道:“今日劳烦鸨母了,询问所得,我还得回去再理一理。若是改日还需要,我再派人上门。” 鸨母心下微僵,这位可真是不客气,可她又能如何?只得应下而已。 “好。周尚书若是有吩咐,只管说便是,我兰音馆定然配合。” 她目送着周允带着一行人渐行渐远,这才唤过身边人,低声耳语几句后看他离开,这才转身阖上了大门。 周允跟着贺令姜一道上了马车,马蹄声声,朝周府而去。 “贺七娘子,可是有什么发现了?” 贺令姜点点头:“这兰音馆内确然有几个神宫之人潜着,主事的应当就是那名唤作月娘的花娘。” 她先前派人盯了兰音馆许久,自然知晓那与卖油郎有来往的仆妇到底是哪个。 今日询问之时,她特意叮嘱多将人多留一会儿,而后又在她出来时,施术令她摔了一跤。 厅中那么多人,对那仆妇状况最为关切的可就是月娘了。 虽然竭力遮掩,然而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随着那仆妇留在屋中的时辰愈久,她不自觉地瞥向那房间的次数亦越多呢。 尤其是那仆妇摔倒时,她勐然一惊却又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皆被隐于二楼处的贺令姜收入眼中。 而后,贺令姜跟着她身旁的婢女,果然见其借着熬药的名头与那仆妇说了几句话。 “至于绿珠这事,想来就是出自她手了。” 周允眼中一深:“果然有神宫之人插手。” 他看向贺令姜,问道:“贺七娘子如今瞧着,这神宫之人到底是否与端王一方有关?” 贺令姜抬眸看向他:“尚书觉得,中书令亦或端王可蠢?” 她此问问得认真,周允不由嘴角微抽:“自是不蠢的。”若是蠢,赵家也不会从一介庶族到如今这般地位。 “那便得了。”若说她先前还有几分不确定,如今兰音馆里走一遭,心下也便明了许多。 贺令姜道:“将神宫之人藏到自己违律私置的妓馆里也便罢了,若是还要在这妓馆中杀人、布局、陷害,闹得沸沸扬扬,来为自己谋权。那十之八九会鸡飞蛋打。” “一个算不得蠢的人,是绝然不会这般做的。” “如此说……”周允捋了捋自己短须,“杜审年还有背后的端王,此次当是顺水推舟无疑了。” 贺令姜点头,叹息道:“只是,这般行为到底有些急功近利了,算不得明智。” 他不弄清这事到底是何方势力而为,便敢借机咬死了周三郎,争权夺利,就不怕到头来这盆污水又泼到自己头上,洗也洗不清?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番若是将兰音馆中的人揪出来,赵家及端王处不仅要吃落挂,怕是这神宫之人还要紧黏着他们不放。 贺令姜无奈叹息,她这个掀翻了这盆水的人,怕是又要遭赵家及端王记恨了…… 就如临川太子那次一般,她虽无意与之为敌,可却因着肃查神宫之故,难免或多或少地触及他们的利益。 这把帝王手中刀,做的当真不易啊…… /102/102359/31713235.html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右使 周允不曾想,顺着三郎这事竟又扯出了神宫这群人,他看贺七娘子的表现,不像是打算立时将人拿下的样子。 他眉心微蹙,试探地问道:“对那兰音馆中的人,贺七娘子打算何时动手拿下?” 若是这处不将真凶拿下,三郎身上的嫌疑还是没法子完全洗脱,怕是还要继续在牢里待着了。 贺令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为人父母的,没有哪一个愿意自家孩子受这等牢狱之灾。 只是……这回到底还是要劳周三郎君再忍上几日了。 “不瞒尚书说,兰音馆这处我盯了许久,却迟迟不动手,便是因着一方面不确定赵家与神宫是否有牵扯,另一方面就是想着能不能借此再摸出其余的神宫势力。” “那月娘瞧着是此处的主事人,但郢都之内,却未必是她说的算,若不然也不会只隐于一家妓馆之中做个花娘。在她背后,定然还有神宫势力。” “她既然动手策划此桉,想要掀起朝堂之争,我想,随着事情发展渐如她愿,她或许会与背后之人联系……” 周允眉梢微挑:“贺七娘子是想顺藤摸瓜?” 贺令姜点点头:“就是周三郎君那处……怕是还要再委屈他些时日了。” 周允了然,既然不想惊扰了兰音馆那处,自然要做出三郎身上冤屈难洗的样子,最好,他还能同赵家端王一方斗起来。 如此,才能叫对方以为进展顺利,从而放松警惕。 他双眼轻眯,扯起眼角的褶子微皱:“那我今日便写一封折子,明日上朝弹劾赵家私设妓馆,故意设局陷害我家三郎。” 他这番叫冤,赵家定然不会认,双方便就这么斗起来,正好遂了对方的意。 贺令姜微讶:“周尚书不怪我明明有了线索,却不立时帮周三郎君洗脱冤屈?” 周允摇头一笑:“自古以来,这但凡涉及到官司,就没有快的。若不是贺七娘子,我如今怕是对三郎的事毫无头绪呢,光查到这兰音馆背后站着赵家,估计都不容易。” “如今虽然不能将人立时接出来,可三郎确然无辜,我也放心了些,就是晚上些时候也无妨。” “多谢周尚书理解。”贺令姜松了一口气,“您且放心,周三郎君那处,我已着人暗中护着,定然不会叫他在牢中出了意外。” 今日这桉子虽然开审,京兆府处也拿出了所谓的证据,可周三郎君并不认,自然不会一审立断,只能暂且压入牢中。 而到了明日,周允弹劾的折子一上,这桉子就便要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到底是尚书之子杀人犯桉,还是赵家端王为权设局,双方争执不下斗起来,在一旁看戏的月娘自觉谋划成了,便会大意,也就能多露些马脚出来。 车夫“吁”了一声,马车在周府门前停下。 周允掀开帘子,回身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贺七娘子若有事,只管叫人传话与我便是。” 贺令姜点点头,看着他下了马车,又掀开车窗的帘子,叫住他道:“尚书莫要过于担忧周三郎君,我估摸着,明日您便能探视他了。” “多谢贺七娘子了。”周允拱拱手,而后才转身往府中去。 贺令姜放下帘子,吩咐道:“去不缘司。” 这些事,总归要禀给袁不吝的。特别是明日周允要同赵家端王一方斗起来,也得叫皇帝心中有个数。 否则,若是真因此将朝堂这潭水搅乱了,叫隐在暗处的神宫浑水摸了鱼,岂不是真遂了他们心意? 果然,等到周允一封折子呈上去,朝堂上顿时热闹起来。 皇帝虽然已经知情,高坐殿上瞧着他们双方撕扯,心下还是不由恼火。 这端王,他还以为他是个拎得清的,没想到,竟然如此这般急功近利!他最好当真与神宫没有牵连,否则定然饶不了他! 对于朝堂上的热闹,贺令姜自然有所耳闻,然而她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每日照常到不缘司去。 若说兰音馆这处初时还引人注意,但在周允同赵家的争斗中,倒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等了约莫十日,贺令姜才收到琼枝的传话:“七娘子,那处动了。” 她放下手中的书,望着眼前轻跳的烛火,眸中烛光闪动:“终于有动作了啊……” “可派人跟着了?”贺令姜问道。 琼枝点了点头:“贺峥亲自去了,有他在,七娘子放心便是。” 贺令姜轻嗯了一声:“且等着吧。” 子时,夜色深深,兰音馆中的人睡得正沉。 月娘一身黑色夜行衣,翻身出了兰音馆,左右警惕地张望了一番,便运起轻功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贺峥眼中微眯,远远地缀在了她的身后。随着她七拐八拐,便来到了一处宅院前。 月娘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一番,这才悄悄地到了门前轻叩。 “来了来了。”门后有人匆匆而来,打开门见是她,惊讶道,“原来是月娘子,您怎么过来了?” 他们在郢都的这处宅院隐蔽,为了避免旁人注意,右使特意叮嘱过,若无要事,郢都各处之人都不得轻易到此处来见他。 月娘低声道:“我有事禀给右使。” “好,您先进来吧。”门房侧身放她进来,引她进了花厅,“您先等等,我去唤右使。” 月娘点点头,在椅上落座。 没过多久,便见有人披衣而来。 她连忙起身行礼:“见过右使。” 那人抬手,示意她先起身,而后在椅子上坐下:“月娘,你今日来,是为着兰音馆那档子事吧?” 月娘垂眸应道:“是,想来右使已有耳闻了。” 那人冷下脸,抬手在桌上一拍:“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未曾问过我半句,便擅自行事。你可知,若是因此暴露了你在兰音馆的身份,可是耽误神宫大事!” 月娘连忙跪下请罪:“右使息怒。此计确实定的匆忙,因而不及与您禀报。只是,如今那周允与端王一方果真斗起来了。月娘想着,趁着大周朝堂正乱,咱们正好有机会安插些自己的人手进去。” “如此,也好让咱们在朝堂上多些人手不是?” /102/102359/31724506.html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围捉 高坐在上首的右使面上不满之色渐渐退去,低声道:「起来吧。月娘,你此计如今瞧着可行,但也该事先与我商议。否则若是出了差错,可不是你我能当得起的。」 「是,月娘记下了。」月娘垂头又施了一礼,这才起身。 右使看了看窗外:「你先回去吧,其余的事我自有安排。这些时日,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便是。」 月娘点点头,这才潜入沉沉夜色中不见了身形。 右使沉思片刻,到书房中提笔而书。 他最初知晓绿珠之事时,并未曾放到心上,后来随着刑部尚书周允同赵家端王一方斗起来,他便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因而早就命人伺机而动。 如今两方正斗得热火,正如月娘所说,也差不多该出手了…… 过不了多时,又是一道人影悄悄出了宅院,消失在夜色之中。 随着两方相斗,这案子便从私设妓馆、杀人犯案的事情上越扯越远,如此一来,难免有旁的人手受到波及。 前头有人倒下,后头自然便有人补上来。 然而,不待那计划补上来的人走马上任,府邸便已被武德司的人团团围住。 那人眉心一竖:「陈指挥使,您这是何意?」 指挥使陈聂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阴寒之气:「纪少监,奉命行事而已。至于缘何如此,您应当心知肚明。」 纪少监皱眉,他在端王手下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动一动,怎地又突然有武德司的人上门了? 莫不是,是那事泄露了? 他越想越是心惊,然而陈聂却只言不露,他只得将心头惊惧强压下去。 不光是纪府这处,兰音馆也同时叫人围住。月娘带着几人想要突围,却被不缘司中的几名好手拦下,只得束手就擒。 至于贺峥盯着的那处宅院,更是由贺令姜亲自带人前去。 可即便她已然尽量命人放轻了动作,然而门房那处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立时启动了护院的阵法。 紧接着将大门紧闭,唤人守住大门,自己则旋风般冲进了院中:「右使,不好了!咱们叫人给围了!」 本在院中晒着太阳喝茶的右使猛然一惊,失手打破了茶盏:「怎么回事?」 门房摇摇头:「属下也不知,瞧着似乎是不缘司的人……」 右使额心一跳,不缘司……怎地突然查到他们这处了? 他隐在郢都多年,在京郊及城内都有宅院。 只是,近来因着周家这遭事,他想着方便安排,便暂居在城内。 可这宅院也极为隐蔽,即便是当初贺令姜查抄了七星赌坊,又连带着揪了不少神宫势力,此处都安然无恙,偏偏今日…… 他心中一沉,怕是月娘那处出了差错吧…… 「带头的是谁,可瞧到了?」 「是个年轻的小娘子。」门房答道,「许就是那……」…. 「贺、令、姜。」右使一字一句道。 这个搅了神宫不知多少好事的刺头,到底寻到他头上来了。 府中的仆婢护从们听闻动静,立时抽出了刀剑,围到了他的身旁。 「右使,趁不缘司的人还没攻进来,您换身衣服,我们分作三路,先掩护您冲出去!」 他们城内的人手虽不少,可如今在宅院这处,也不过几十号人。 不缘司此行,必然带足了人手,等他们围进来就如瓮中捉鳖,他们难逃得很。 可若是趁着眼下对方还未进来,他们分作三路同时朝薄弱处冲去,就还有机会。 神宫右使甚少露面,便是贺 令姜也不知其长相,只要他藏在这三波人中,便能趁其不察顺利逃脱。 说定计策后,众人提起刀剑,便分行往外冲去。 不缘司的人方破开护院的阵法,还未及深入院内,便见有人要往外冲,众人立时迎击。 这处宅院,是个三进的院子,面积不小。 三路人马往三个不同的方向冲,果然,不缘司原本以合围之势逐渐聚拢的圈子,就这么被打散了。 贺令姜飞身立于墙头,神色无波地瞧着一切,却无任何动作。 紧接着,便见南面的虚空之中隐有金光一闪,她眼中微亮,脚下一跃便往那方向疾奔而去。 等到近前,果然见那处正打斗正烈,不缘司的人已隐有落败之势。 贺令姜立时手上一扬,从袖中抛出了几道符箓,逼退了欲要破围而出了一群人。 而后她双手合掌,十指翻飞间结出一道巨大的符印,猛地往前一推,那群人便觉得似凝出一道看不见的墙,挡在了他们面前。 对方立时施术破印。 原本隐于虚空的尺廓,避开众人视线现出实体后,这才飞身跃到贺令姜身旁:「来得倒挺快。」 早在不缘司的人围到宅子前,他便先一步到了,只是隐了形体无人察觉罢了,为的就是防此处的神宫主事人趁人不察逃脱了。 等到那门房奔去院中时,他一路跟着,自然晓得里头哪个才是今日要捉的大头。 「呐,身着灰色衣衫,头上戴着白玉簪的那个,就是了。」尺廓扬了扬下巴道。 神宫右使率众本要突围,然而等到一道身影突然拦到自己面前时,心中便不由一沉。 是贺令姜。 察觉到她望过来的视线,他便知自己这方已然暴露了。 既然如此,那便索性一较高下吧。 他也好奇的很,这个贺令姜到底是有怎样的手段,才叫神宫的诸多星使、宫使都败在她手中? 右使双眼微眯,破开符印后,提剑便朝贺令姜刺来。 贺令姜手持含光剑,侧身一挡避过他这一击,而后便出剑朝他回击而去。尺廓后退了几步,倒没急着插手她这处,而是反身朝其余的神宫之人扑去。 两人过了十几招,贺令姜便心下暗叹,不愧是郢都这处的主事人,果然有几分厉害。 她的剑术虽比不得裴攸,但也算得上是上等,然而如今与他相斗,却隐隐有落于下风之势。 这人的剑术,虽未及一剑破万法之势,可已然是臻于至精。 单论剑道,自己比不得他,再这般打斗下去,只会叫他伺机逃脱。 。. 卫拂衣 /102/102359/31741130.html 第一百三十四章 动怒 贺令姜借着对方的力道退后几步,而后一手捏诀画符,一手持剑便又向他继续攻去。 一招一式间再配合着她手上挥出的符印,对方不得不全力应对。 随着两人又过了十几招,他渐渐竟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神宫右使心中微沉,怪不得神宫那么多人都败在她手中。这贺令姜剑术不错也便罢了,难的是能一心两用,一手持剑一手施术,配合得天衣无缝。 自己长于剑术,如此相搏难免束手束脚。 他一剑格开贺令姜的长剑,同时俯身避过她挥来的符印,从袖中甩出数道符箓,逼得她不得不暂避锋芒。 而后,他脚下急转,旋身与她拉开了距离,深吸一口气将全身内息尽数汇于长剑之上,眸中一凝,便提剑朝着贺令姜直刺而去。 这一剑,携着无尽杀意寒芒,似要将人立时斩于剑下。 贺令姜眼中一缩,却立在原处未曾躲避。 她双掌上下相合,而后飞速翻转着结出繁复的符印。 剑刃带着寒意而至,与此同时贺令姜双掌往前勐地一推,虚空中便现出一道泛着金光的圆形符印,而后那长剑便止于她身前半步处,再前进不得。 右使面色一变,手上铆足了劲儿,试图再往前刺上半步。 贺令姜双眸微眯,结印的手翻转,那符印上的金光便勐地一闪,一股力道顺着剑尖一直传到右使持剑的手上,震得他右掌发麻。 握剑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松了力气。 他心中不由一颤,正想抬手将长剑撤回,却见贺令姜已然收手撤回符印,而后侧身一掌隔空击在剑身之上,这一剑便偏了方向。 紧接着,她右手长袖一卷,便已提起立在身旁的含光剑,朝着他刺来。 右使一个躲避不及,便觉身上一凉,低头一看,已经被狠狠刺了一个窟窿,在贺令姜拔剑的瞬间,大片的血迹也涌了出来。 他连连后退几步,在自己伤处点了止血的穴道,咬牙又冲着贺令姜扑来。 然而,在他未伤之时,贺令姜便能与之相对,如今他已然身负重伤,如何能斗得过贺令姜? 不过几个回合,他便落败下来,被贺令姜以符箓封了身上几处要穴,动弹不得。 她这处将人拿下,尺廓那处打斗也堪堪结束,一行人将护着右使欲要冲逃的神宫余孽或斩杀或拿下。 “不愧是你……”尺廓笑嘻嘻地凑到她面前,“一个人就叫他拿下了。我先前就瞧着他不好对付。” 贺令姜掀起眼皮,瞧他一眼道:“你方才若是同我一道,能更快些。” 尺廓哈哈一笑:“我这不是相信你么?咱们两个欺负一个,总归不好……” 贺令姜不由白了他一眼:“咱们这是捉拿要犯了,莫非还要讲什么君子之道不成?我瞧着,你就是怕……” 尺廓食指竖到嘴边小声道:“看破不说破。” 这人剑术了得,也有玄术在身,若是不小心被他扫到,岂不是痛得很? 他瞧着凭贺令姜的能力,应付这人应当没什么问题,索性就不掺和了,去拿些小喽喽便是。 贺令姜自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身为天下恶鬼都避之不及不及的黄父鬼,尺廓偏偏这般怕疼,当真是有些过于好笑。 】 此处尘埃落定,另外两处的打斗也相继落下尾声。 薛怀带着人匆匆来复命:“贺七娘子,除却有两人趁乱负伤逃走外,余下活口都已尽数拿下。” “好。”贺令姜点点头,“将这些人先押回不缘司,我们改日再审。至于那两个漏网之鱼,亦无妨,请兵马司的人帮忙查找便是。” 她此行主要要拿的便是这处的主事人,至于旁的人手,漏掉一两个也无谓。 更何况,这二人既然已经身负重伤,能不能成功逃出城去都是未知。 贺令姜挥了挥手,便命人押着人往不缘司去了。 这一日,整个郢都内可谓是热闹的很。 不仅郢都有名的妓馆兰音馆被围,从中揪出了神宫余孽,纪少监府上也被武德司查抄一空,说是与神宫勾结。 还有那城南一处不知名的宅院,更是引得不缘司大规模出动,一举拿下数十人。 这事一出,整个朝堂都是哗然,便是同周允正斗得热火朝天的赵家也懵了。 经由周允这么一闹,众人都知晓这兰音馆乃是赵家私置,如今竟然从中揪出了神宫余孽出来,那还了得? 还有那被查抄了的纪少监,乃是端王这方今日想要提拔的人。 听闻这件事时,端王不由勃然大怒:“兰音馆中怎会有神宫之人?还有那纪少监,他怎地又和神宫扯上关系了?” 属下茫然摇头:“属下不知。这些事全都是那不缘司的贺七娘子带着办的,许是她弄错了呢?” “啪!”地一声,端王拂袖将茶盏甩在地上。 “愚笨!贺令姜查办神宫之事这许久来,你可曾见过她弄错过什么事情,还是一错就是几桩的?” 那属下连忙跪在地上请罪:“王爷恕罪,是属下愚昧了。” 端王满脸寒霜:“你忙着请罪,还不如赶紧去查清楚,这两处到底是为何与神宫扯上了关系。此事一出,赵家与我端王府都难免受到波及!” 他不由想起临川私采的那桩桉子,彼时,太子正是因着这事才被父皇厌弃,一连在东宫幽禁了多月,得皇后求情才被放了出来。 可即便是如今,也眼见着父皇待太子,已然失望之至,只是没有下定决心废储罢了。 一旦太子被废,论年龄、论声望、论能力,最可能登上储君之位的,便是他了。 可是,如今这事一出,先前的诸多打算,许就是要泡汤了。 他在父皇身边多年,自然晓得,父皇之所以厌弃太子,并非是怪他胆敢私采铜矿,而是堂堂一国储君却浑浑噩噩地被神宫利用谋不轨之事,出了事还得替人背黑锅。 在父皇看来,皇子们有私心不算什么,只要不越过那条线便是。可若是蠢而不自知,反倒被他人利用来动摇皇权统治,那才是可恨。 他如今,不正是要陷入太子当初的境地了? 99mk.infowap.99mk.info /102/102359/31745260.html 第一百三十五章 惩戒 先前长公主府中设宴,他冷眼瞧着太子对贺令姜暗中带刺,心下还笑他愚蠢、小肚鸡肠。 彼时太子遭殃,他尚可在一旁幸灾乐祸,可如今同样的事情轮到了自个儿头上,那便没那般好笑了。 贺令姜啊,贺令姜…… 端王心头也不禁暗恨起来,偏偏是她多事,才叫自己陷于如此境地。 可事已至此,他再盛怒亦是无用,当务之急,还是要向父皇解释清楚,端王一脉与神宫绝无干系。 此事皆由兰音馆而起,这妓馆虽是由赵家私设,可到底也与他颇多关联。更何况,赵家乃是他母家,一举一动都可以说是绑在了端王府身上。 若是他着急忙慌地想全然撇个干净,只会在父皇眼中落了下乘,不过是愈发显得自己不能担当罢了。 他瞧着跪在地上的属下,拂袖道:「你先退下吧,去将事情查清楚后再来面见本王。」 而后,自己也回房去换了身衣裳,便进宫拜见皇帝请罪去了。 可以明了的是,神宫之人一出,周三郎君杀死绿珠的说法,便更加立不住脚了。 贺令姜那处刚将人拿下,周允立时便求见了皇帝,请求重审周三郎君的案子。 皇帝既然已经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也便清楚,周三郎君杀人不过是个神宫借以挑起朝堂混乱的由头。 周允先前之所以闹得那般厉害,亦是配合着不缘司那处行事,甚而愿意叫自家儿子白白在牢中多关了十多日。 他既尽心尽力且从头到尾毫无怨言,自己这个皇帝也没有全然不顾及臣子的道理。 他大手一挥,吩咐人召来在偏殿候着的大理寺寺卿邵展:「邵卿,兰音馆花娘绿珠身死一案,接下来便由你来审。」 「你负责将绿珠之案查清,而不缘司那处,就负责审理这拿下来的诸多神宫余孽。若是有互相交集之处,你们协商着来办就是。你同不缘司的人先前便一同办过案,应当不需要朕再多加嘱咐吧? 「圣人请放心。」邵展躬身应道,「臣定然将此事查清,还逝者一个清明。」 皇帝挥了挥手:「退下吧。」 「是,臣告退。」周允同邵展拱手行礼,而后才出了大殿。 周允二人才出大殿,沿着大道走出不远,便见端王身着蟒袍匆匆而来。 两人连忙拱手:「端王殿下。」 端王抬手示意:「两位不必多礼。」 他瞧向面上满是轻松之色的周允,问道:「周尚书可是为令郎之事进宫?」 周允点点头,恭声应道:「臣听说此事背后或有神宫之人插手,想着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因而特地请圣人下令再重审犬子一案。」 「是了。」端王端凝的脸上扯出几分笑,「我先前也不信周三郎君会做出此事来。至于那赵家借兰音馆故意设局陷害令郎,更是无稽之谈。」 「如今神宫这事一出,可不就是明了了?合着是那神宫余孽在其中作祟,故意叫你我生出龃龉来呢……」 他伸手拍了拍周允,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劝告之意:「先前是咱们都误会了。大家都是为朝廷好,以后还要同朝做事,还望周尚书莫要与赵家见怪了。」 「改日我做东,请周尚书同中书令一道喝上几杯,咱们一笑泯恩仇。」 先前他与赵家斗得热火朝天,虽则只是让手下人办事,未曾直接撕破过面皮,见面依然言笑晏晏,可这背后支使办事的是哪个,他们谁能不心知肚明? 可端王既然一定要卖个好,他也不能将人脸皮扯下来踩不是? 周允也笑着应道:「殿下言重了。都是为圣人办事,哪能讲什么个人 的恩怨得失呢?您的心意臣知晓了,改日一定赴宴。」 端王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便说好了。」 说罢,他同周允二人道了声别,继续往大殿走去。 周允回身,看着他身形渐行渐远,眼中微眯。 这一趟,端王若想不受任何牵连地身退,怕是难了。 虽则绿珠之事,他周家也是无辜受连累,若不是端王那处贪心,想趁机将他扯下来谋权,也不会有此后种种。 可对方,却未必真心这么觉着。 经此一事,周家与端王一系也算是彻底对上了。 他心下叹息,摇摇头便继续往宫外行去。 端王那处被皇帝如何责骂,贺令姜倒是毫无兴趣。将神宫余孽拿下,禀过袁不吝后,她先到不缘司的牢中走了一圈,而后才回了贺府。 忙碌了这一天,回府已是天黑。 贺令姜刚在自己院中用过晚膳,便被贺相山派人请到了书房之中。 「如何?事情办得可还顺利?」贺相山示意她先坐下。 贺令姜点点头:「人都抓到了。这次捉的那个,说是神宫右使,专门负责安排郢都的事宜。」 「右使?」贺相山皱眉,既是神宫右使,那可小瞧不得,论能力怕是当与四宫使不相上下。 他关切地瞧向贺令姜:「你可曾伤着?」 贺令姜笑着摇摇头:「阿爷放心便是。我此次带着那么多不缘司的人呢,且早有准备,怎会被人随意伤着。」 这神宫右使剑术确实厉害不假,可到底差一步未到至臻之境。自己以符印御之,不算难事。 贺相山这才放了心:「那便好。阿爷知你在玄术一道上愈发精进,但就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凡事总要小心些好。」 「是,女儿知晓了。」贺令姜应道。 贺相山垂首,从桌案上抽出一张字条递给她:「瞧瞧,宫中的消息传出来了。」 贺令姜起身接过,小小的字条上不过寥寥几个字:「帝怒,命闭门自省,罚俸半年。」 端王主动进宫请罪,这是皇帝今日的态度。 她不由挑眉,罚俸半年着实算不得什么惩罚,倒是这闭门自省,却同先前太子那事出来时,如出一辙。 私设妓馆,对端王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皇帝即便知晓也不过责备两句罢了。 只是,他想着借此来为自己谋劝,做帝王的,不可能不在意。即便这谋权的,是他眼下最看重的儿子。 皇帝怒,一则是在这一点,二则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背后还牵扯出神宫来吧? 端王这自省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眼下还说不准呢...... /102/102359/3174955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