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不伦(侄叔侄H,女权)》 00闭幕式 江魅一生不期待被爱,就像市场淘汰的第一人称小说,不期待被翻阅,更不期待被买走。 因此丈夫带着酒气撞开门时,她没有惊慌,也没有躲避,她像书摆在书架上那样,躺平在床上等待今日的命运。 月光下刀锋一闪,坐以待毙的灵魂才被身体的应激反应带动。 她猛然坐起,却正对刀尖。 那个被她叫丈夫的男人,在房间的幽暗中只露出一只眼,正从柴刀上方贪婪地瞪视她。 按照常理,被害人应该逃跑或尖叫,可她只是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 七岁那年,江魅决定不主动做任何一件事,任凭世界的命运为她选择前路和结局。 看来她要死在今晚了,世界真是莫名其妙,她果然理解不了它的运行逻辑,好在不用继续活在其中了。 不久后,警方会来调查本地一女子尸首四散的离奇命案,最后宣布是自杀,她在心里一边打哈欠一边想。 江魅无聊地垂下头,发现丈夫屈膝跪压在自己腿上,封死了她逃跑的可能。 多此一举。 “江魅!” 小叔江未的声音就在这刻响起。 下一秒,柴刀砍在小叔肩头,血喷向她的面颊,刀刃撞上肩骨的巨响回荡在卧房的黄泉。 血在月光下,原来是黑色的。江魅透过黑色去看面前的脸。 这张脸不像她的小叔,小叔的脸从来不会这样丑陋。 像鸡血泼在雨水调墨的宣纸才子画上。 昔日笃定的眼盛满血泪,疏淡的眉因痛苦紧蹙,细小的皱纹和青筋一并浮现在血迹斑驳的皮肤。 他开始老了。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江魅不知为何有些落寞。从前只有鼻侧渐深的泪沟刻画了他富有阅历的俊逸。 他会比我先老,比我先死吗? 在江魅胡思乱想的时候,江未顺着倒下的姿势扣住她双肩,突然吻上她的嘴唇。 那是一个不顾一切的吻。 他的唇舌不复有平日嘱托晚辈时的温和,急切地,短促地,他带着他的血和泪,弥漫成她齿间的咸。 江魅在震惊中尝完这个吻,像偷吃人参果的猪八戒,没尝出滋味,只顾着吞咽。 比这个吻更让她震撼的是小叔的眼神。在这样的深夜,近到看不清彼此的距离下,她竟然可以感到那眼神的力度。 他的眼像刻刀,在亲吻的一刹铭记她的脸,要把她雕进他的生命他的墓碑。 “跑。” 这个声音才像她的小叔。冷静,从容,衔一缕淡如江雾的温柔。 第二刀砍在小叔的后颈,狂怒的丈夫被劈砍的反作用力震起身,同时她被小叔一把推下床去。 小叔拥抱她的姿势那么别扭,原来就是为了在此刻推她下床,让她逃跑。 他不会再老了…… 小叔作为世界的一员,替她选择了生路,给自己选择了死路。开始奔跑的江魅只能一如既往,任凭失控的泪腺一汩汩分泌眼泪。 小叔就要死了,为了救她要被杀死了。一个无所谓死活的人要占用认真生活的人的生机,世界给出的结局总是这样荒唐。 是那个在电影节上扛起她的肩膀被劈裂了。 是那个任由她勾着睡觉的脖颈被砍断了。 是那双在他的十六她的九岁,第一次牵住她的手,直到此刻还死死抓着杀人魔的脚踝,为她拖延时间。 江魅一生不期待被爱,可在那一吻那一眼里,好像被爱了一生。 小叔的血从她的眼睫垂落,染红了整个世界。 流动的血蜿蜒扭曲,流动的世界蜿蜒扭曲…… 世界为什么会扭曲呢? 眼前的一切像上纪元老电视的雪花屏,在电子感的荧光中颤栗分崩,她的意识随着世界的崩溃落幕。 小叔…… 陷入昏迷前,她只想知道他的吻意味着什么…… 01现世界 ……江魅感到自己正在漂浮。 漂浮…… 漂浮在一种温暖的液体中,羊水般的温暖抚过她的器官,听觉最先醒来。 “江魅,困了就回屋休息吧。” 她在一片漆黑中听见小叔的声音,想到他不可能还活着,一下又落了眼泪。 这一定是生理性的泪水,不然为什么忍不住?江魅感到自己的脸正变得黏黏糊糊。 “常升,你们准备婚礼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小叔继续嘱托道,这句话她好像听过,在很久很久以前。 “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杀人魔丈夫的声音一响,江魅瞬间睁眼跳起。 “滚出我家!” 客厅里静了,两双诧异的眼望过来,都诧异得波澜不惊。小叔眼里的诧异转瞬被担忧取代,而杀人魔钟常升笑了,晴朗的青年音亮起,十分自然地为她出格的行为打了圆场: “别人家的新娘婚前看爱情片,学里面的誓言;我们家的新娘独宠恐怖片,天天喊着捉鬼。以后要是噩梦里打人,我可有罪受了。” “她读书时就习惯在考前看鬼片,缓解压力,”小叔没有应承他的话,好看的眼递来一个安抚的笑,“你怎样?婚礼可以不办,别让自己做噩梦。” 噩梦?不是穿越或重生的戏码吗?江魅僵硬着身子环顾四周。 新房的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在清晨强日光的照耀下,甚至看不见盘旋在空气中的尘粒,透亮的磁悬浮茶几上,滚烫的茶叶正在茶杯里打转。 小叔江未、丈夫钟常升和江魅一起围坐在沙发上,面前还摆着吃过早饭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他们仨就像温情小品里的一家人那样和谐—— 如果没有刚刚猛然起身的她的怒吼。 江魅垂眸瞥一眼茶壶旁暗红的小册子,想起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小叔上班前路过这里,给她送来户口本,顺道一起吃早饭。 下午她要和钟常升去民政局登记结婚。结过婚,杀人魔就正式成为她的丈夫。 往远处看去,书房客房的门上都贴着烫金的红双喜,是小叔送的老古董,明明不过三十的年龄,却最喜欢这些上纪元的遗俗……唯独看不见卧房门上的喜字,因为大敞的门躲进了房间的阴影,从门口望进去,依稀看得见床头悬挂的婚纱照。 照片上,钟常升高出一头,在背后紧紧搂抱着她,双臂从她腋下穿过,双手收拢在她小腹,搂得人喘不过气,看一眼就能记起照相时压迫骨骼的触觉。 江魅终于意识到……她正处在小叔死前三年,紧张忙碌地准备婚礼的时候。 之所以说“处在”而不是“回到”,是因为她实在搞不清时间的流向,婚后的三年到底是前尘旧事还是将要发生的未来? 又或者,真的只是噩梦?记忆里的一切分明那么真实,酒气缭绕的婚后生活,渐行渐远的小叔,毫无预兆的凶杀和死亡,以及死前才暴露的爱…… 只是噩梦就好了。小叔不会死去,丈夫不会杀人,江魅可以继续她随便活活的余生。 可是为什么……一种熟悉的恶心在她胃里酝酿,使她再也不能正视未婚夫那人人称道的英俊面孔。 按照一般人类的标准,钟常升的英俊远超小叔,堪称世界一流,总能给人阳光灿烂的笑也是他的一种天赋。 可她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以及唇下若隐若现的肉纹,只感到恶心在发酵。 钟常升把翘在左腿上的右腿放回沙发,伴着腿上亚麻居家服的窸窣声,往沙发近处挪了挪道:“姐姐,快坐下,我不怕挨打。”说着还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钟常升管自己的妻子叫姐姐,管妻子的小叔叫爸。 小叔似乎对这种叫法很不满,但世界允许他这么叫,江魅没道理不接受。 何况钟常升确实比她小一岁,而江未也确实承担了养父的职责。 此刻钟常升又用他常年发烫的年轻人的手来拉她了,有些出汗的手掌一把攥住江魅的手,上了力道要让她跌坐回沙发。 江魅如他所愿坐下,忍着恶心看向小叔的方向,小叔像从前的每天那样穿一身白,白衬衫白西装裤,静坐在浅蓝色的沙发上像一丛云。 赏心悦目。 “姐姐,我们是吃过午饭就出发,还是下午一点再走?虽然民政局两点半才开门,但同事都说要早点去排队,路上还可能堵车……我们就一点出发吧,好吗?” 江魅对钟常升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只顾盯着小叔,盯久了他有些无奈地微笑:“怎么了?” 我想和你回家,小叔,不是这个家,是我从小长大的那个家。 江魅心里想过,到了嘴边只能说:“我是在想……拍证件照穿什么颜色的上衣好?” “姐姐,说好了一起穿白衬衫,我们不是刚买了新的吗?” 江魅勾着小叔的视线不放,感到命运转折的机会就在眼前。也许她不用结婚,也许她还能尝尝……噩梦里的那种吻。 小叔的视线落在她眉间,很久,她像被瞄准的靶心一样不安。 “蓝的。” “蓝色衬你。”江未的话音里夹着梦游似的叹息。 “好。” 江魅想回去那个家,小叔从妈妈的葬礼上领她回的那个家——她坐在高考生江未的腿上拆玩具,和大学生江未在一盏灯下做功课,拉着下班后的江未躺进投影仪的光里看电影的,那个家。 如果她没学会改装机器人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自己开网店,不会成为AI公司的眼中钉,不会被公司的法务找上门…… 法务钟常升第三次来家里就让她嫁给他,她顺从世界说了“我愿意”。 江魅有好多想说的话,可钟常升的胳膊圈上她的腰,不断收紧,毛毛虫要钻出喉咙般的呕吐感逼她冲向了厕所。 她对着盥洗台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举起最喜欢的浅蓝色牙缸漱口,又用牙刷催吐,还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远远听见客厅里对话还在继续。 “爸,知道您操心,但这种事就让我们新人自己决定吧。昨晚她才熨好的白衬衫。” “我多嘴了。她怎么了?” “也许是……”钟常升压低了声音。 听不清钟常升怎么给小叔解释她的呕吐,又想起他发疯砍人的样子,江魅有些担心,抹一把嘴赶紧推开厕所门。 嚼着茉莉香味的牙膏,托着仍在犯恶心的胃走回客厅,拖鞋擦过地板的声音听得江魅浑身起鸡皮疙瘩,日常生活里的一切都更不顺眼了。 钟常升迎过来一下抱住她,格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还是早饭不合胃口?” 江魅忍着恶心,在心里劝自己,抱着自己的准新郎不是噩梦里的杀人魔,他的脸上还有新生的细绒毛,他的手上没有沾小叔的血。 想起小叔就立刻越过钟常升的肩膀去看他,只看见微微侧向这边沉默的侧脸,以及侧脸上微颤的长睫毛。 江魅觉得小叔在用余光看她,又好像只是错觉。 “再睡会吧,午饭做好我喊你!”钟常升一边轻轻拍她的背,一边灿烂地笑起来,“怕做噩梦的话……需要我抱着你睡吗?姐姐。” “不了。”江魅的嗓子被自己咳得有些粗哑,不自在地闭目揉起喉咙。 再睁眼时,小叔不知何时已经从沙发的另一端走到玄关,踩进皮鞋,提着牛皮色公文包,像是看着这边又像没看,说:“好好休息。单位九点开会,我先走了。” 防盗门自动打开,小叔的白皮鞋越过门槛,江魅的身体自发挣脱钟常升的怀抱高声道:“等等,我送你!” 她踢着拖鞋就冲出了房门。 家门在身后砰然紧闭,楼道灯在眼前一盏接一盏亮起,江魅踩进小叔的脚步,不自觉模仿起他的步调。 在全球气候变暖的当下,早春的风并不冷,她光裸的脚踝在宽松的睡裤下大步挪动,努力跟上前面的白袜踝西裤管。 小叔的呼吸隐藏在皮鞋底的轻敲声下,小叔在呼吸,真好,江魅在他身后窃窃地笑。 噩梦里她没有在今天跟小叔出门,江魅禁不住暗夸自己的双腿,居然靠本能冲动创造了绝佳的独处机会。趁现在说点什么吧,小叔。 “小叔,今天早会要开很久吗?” “嗯。” 给我一句话,一个要求,一个新的选择。江魅在心里念叨。 “下午一点前能开完吗?” “嗯。” 小叔从来话少,今天怎么格外少?江魅不得不沉默,再多说下去就是自己主动做选择了,她只能等着,等待小叔像以往那样默契地给出她喜欢的选项。 “叮。”电梯门打开了。 新房在61楼,回到地面需要60秒,江魅走进电梯,和小叔肩并肩面对梯门站定,心跳随着右上角跳动递减的红色楼层数加速。 44——进来一个背着琴包的女人,小叔往右让一步,站得更远了。 41——小叔一动不动。 37!女人走出电梯,江魅的眼睛紧张地眨起来。 24。小叔的呼吸声加重了,像死前忍痛时发出的声音。 13……江魅等不及了。 她右跨一步,踮起脚,揪着小叔的衣领,在他震惊的视线中仰头噙住他的嘴唇。 模仿记忆中的动作,吸吮了一下。 打记事起,江魅就觉得世界不可理喻,以致于世人在她眼中如同外星生物,而相应地,她也应该是所有人眼中的外星生物。 世界是一个她完全无法参与其中的谜,“江魅”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该怎么解释呢?你们中一定有音痴或路痴吧。 如果你是音痴,那么音乐无论从身体的哪个孔洞填进去,溢出喉咙的都是鬼哭狼嚎——这不是因为你讨厌音乐或不擅长音乐,是因为你完全没法进入音乐的世界。 路痴则是完全没法进入有方位感的世界,天生无法理解关于方位的一切,同理,永远学不会好好写字的人就可以叫写字痴,无论如何都咽不下一根香菜的人就叫香菜痴,而江魅就可以被叫做…… 世界痴。 强行进入世界的结果,永远是事与愿违。 比如路痴今天出门说“我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走反了方向; 明天出门说“只要往第一感觉的反方向走就没问题吧”,结果还是走反了方向…… 江魅进不去的这个世界,可比什么音乐世界、方位世界可怕多了。选错一次可是要死人的! (凭什么这么说?)(就是会死人呀。)(你有什么证据?)(之前就死过人!)(死了谁?)(死了谁。)(死了谁!)(死了谁……) 总之,解决的方法很简单,避开就好。 音痴不唱歌,路痴不独行,香菜痴挑食,而江魅需要避开整个世界。 七岁那年,她自愿成为世界的旁观者,从此不主动做任何一件事。她的灵魂飘到身体之外,俯瞰世界会把她推往何方。 当然,世界没有功夫时刻看顾她的命运,那些时候,她就放任身体的本能去行动。 音痴的嗓子痒了,一边挠喉咙,一边在磁悬浮地铁里发出“叩耶耶耶”的怪叫;路痴的身体太冷,于是闭眼甩开同伴在整个城市狂奔;写字痴在胃痉挛的驱使下对着家门口的红纸呕吐,恰好吐满一副对联。 那么,她为什么要亲吻小叔? 江魅贴着小叔的唇缝,不解地舔一舔自己的嘴唇。 一定是嘴唇要压下钟常升的怀抱带来的恶心,一定是世界中名为噩梦的怪物驱使了她的身体。 胡思乱想一秒后,小叔给出了对她的吻的反应。 他果断地格开了她的肩膀,两人的嘴唇顺势分离。 江魅抿一抿落空的嘴唇,奇怪自己没尝出梦里的激情。 “江魅,这种事不能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做,懂吗?” 小叔的声音好冷。 听说很多人都怕家长叫自己大名,江魅唯一的家长小叔从来只叫她大名,却从不教人害怕。 可这次他叫江魅的声音严肃得有些吓人。 记忆中的一切果然是噩梦吧?噩梦醒来便醒来,可梦中的吻也要跟着一起消失,实在不公平。 看来是她搞错了。作为世界中一员的小叔,也不是她能轻易理解的,她还是得独自面对外面荒唐的世界。 电梯门“甑”一声打开,一对正在交配的人摔进梯厢,小叔跨过它们震动地板的裸体走出电梯,没有和她告别,甚至没再看她一眼。 电梯门机械地开合着,被仍在忘情律动的四条腿一次次踹开。 不知道它们还要交配多久,电梯是没法用了。 电梯没有拜托她帮它合拢,江魅自然也不关心居民的进出难题。 她在人类的叫春声和梯箱的警报声中蹲下来,静静欣赏小叔游云般远去的背影。 荒乱人间一点白。 02非世界 “啊——啊!快点……老公,给我,给我……用力啊,给我!”女人喘息破碎。 “啊,好,这次,一定……一定,能行!”男人的粗喘被施力的气口打断。 巨型电子屏的荧光映在江未脸上,顺着蹙起的眉峰、泪沟的浅纹流向紧抿的双唇。 “啊,受不了了,你好棒,啊……啊!肏死我吧,肏死我!” 浪花般节奏性拍击的水声中,呻吟和尖叫像鲸鱼不时跃出腥咸的海面。 保持这个姿势太久,身体有些发麻,江未默默活动一下手臂,手肘却不小心撞到了同事。 “抱歉。” “没事没事。”戴着塑料框眼镜的胖男人微微侧头,憨笑一下,顺势举起胳膊,从衬衫口袋里抽出眼镜布擦拭起眼镜。 二人简短的对话挑起了会议室众人讨论的激情。 “这次好久啊。”对座蘑菇头的女职员越过桌上人颤抖的阴毛看过来,一边笑着提起话题,一边端起刚刚已经偷瞟了好几眼的保温水杯,轻轻拧开杯盖吸一大口热水。 “她真不容易啊,”斜侧的中年男学者轻轻摇头,声音填进淫叫的缝隙,“今年第六十七个人了吧,繁殖真是件玄而又玄的事,到底选在什么地点概率会大些呢?是不是得买学区房改改风水?” “学区房哪是我们消费得起的。听说家里和街头都试过了,会议室倒是新开发的场所。我们为她祈祷吧。”桌子远端的教授王老先生虔诚地闭上了双眼。 斜对面的新同事个子很矮,他的下巴在男人乳头和女人乳房间的空隙里晃了晃,小心翼翼地说:“可能是之前的精子没有福气,克孕。“ “他不是刚升职吗?也许会给她带来好运……话又说回来了,天天这么干身体吃得消吗,这都437了吧!”又一人抻长脖子道。 437,指每次交配四小时,每天交配三次,每周交配七天。 王老先生猛然睁眼:“用得着你替人家叫苦?年轻人不要总抱怨!” “哈哈哈……以前都没发现,我们这儿竟然有两个一流天才!强强联手,这是好事呀。”早就在悄悄划手机玩的人,一边摸鱼一边和着稀泥加入了讨论。 “谁说不是呢,希望这次能顺利繁殖,帮咱们部门争取个年底评优机会呢。”坐她身旁的女学者不露痕迹地把笔记本从桌上取走,以防心爱的牛皮封面被将要喷射的精液弄脏。 不,怎么敢说脏呢? 不同于寒武纪、侏罗纪或胶合纪,在结种纪的每条律法里,具备生育才能的人才都被授予最高特权。生育才能是唯一的一流才能,也是孵化才能概率最高的才能。 表现在女性人才,是高达40%的受孕率;表现在男性人才,是持续四小时以上的续航能力。两者结合,往往有更高概率繁育具备高等才能的人才。 如果你是来自上个纪元——胶合纪的古人,或许会对上述普通而劣质的才能不屑一顾,但这对于人口连年锐减、繁殖困难的结种纪来说,事关全人类的前途命运,弥足珍贵。 本来在讲解最新考古发现的戚如佐教授,已经在自己的PPT前罚站了好久,趁机挪动步子,试图坐回自己的座位。 巨型电子屏上的学术报告黯淡下去,自动锁止的黑屏只能映出桌上同事互相蹬踹的赤足。 戚如佐的黑靴子在地板上发出好听的“蹬蹬蹬”,不经意间配合了办公桌腿摇颤的吱呀。 “等等。”江未开口停住她的动作。 “怎么了?” 戚如佐秀气的眉挑高了一寸。 患慢性鼻炎的记录员小封,在体液的腥味中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怯怯地对着长条桌上忘我交配的同事合掌作揖,嘴里一连串嘟囔着“打扰了打扰了”。 “继续讲。”江未冲戚如佐点点头。 “可以吗!?” 她的表情又惊又喜。 不能再拖延研究进度了,为这样不值得的事。 为交配让行的法则,已经侵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不该在这里,这个还在研究上纪元朴素道德观的学术空间。 “嗯,工作繁殖两不误。”江未面不改色地给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好一个工作繁殖两不误!”老教授高兴地伸长胳膊,轻叩桌面,“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你们要是能多向你们的小江前辈学习学习,离评上研究员也就不远了。” 在一片江老师真厉害、江教授真有办法的喝彩声中,大家把笔记本和散落的文件恢复原状,细声细气地小心动作着,生怕破坏了具备最高优先权的活动。 疯狂交配的同事已经叫不出人的语言,在动物般的咆哮声中,戚如佐重新站上演讲席,调试PPT的同时打趣道:“我们没有繁殖才能的人啊,也不指望评奖评优,能找个江老师这样的交配一次就知足了。” 她成功地夺取了听众们的注意力。 女同事们都掩嘴笑起来,掩嘴只是怕笑得太张狂面部变形,并不是害羞,她们的目光都大胆地朝江未远远扔过来。 “前辈考虑考虑吗?” “江教授喜欢什么样的,有经验吗?我经验多,什么都会。” “江老师不要不说话嘛,本来就长得俏,越沉默越有魅力,你是在故意吊大家胃口吧?” “呀!平时看着不近女色,难道是喜欢集体交配?我们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江未不说话,好笑地摇摇头,就把大家的揶揄全挡回去了。 “老江最会这套,”戚如佐在讲桌上顿一顿手里的演讲稿,“年轻时就是一张欺诈性的情场公子脸,老了有韵味了,更不得了。看着谁都能玩玩,其实稳重又冷淡,起哄闹他,他肯定能把你像个孩子一样打发了,你甚至会觉得自己太轻浮。别逗他啦。” 大家收了声,笑着收敛起视线,越过面前耸动的丘陵去读屏幕上的胶合纪专有名词。 等戚如佐开讲,桌上两人的战况已经白热化,整个会议室都弥散着体液的腥臭。江未已经无心听汇报,嘴唇抿成一线,唇上残留的幻觉潮湿而温暖,是唯一能止住头痛的良药。 一定是最近睡太少,才会发梦。 作为研究上纪元风俗律法的历史学者,分析才能的拥有者,江未只能垂眸避开眼前红白相间的人肉,对着会议纪要出神。 手腕上象征成功人士的白金手表推高一寸,露出一条蓝白交错的幼稚编织手链,是用花边纸盘、钩针、镊子和双色线编成的;此时被手表压久了,歪歪扭扭的,已经微微嵌入皮肤,在腕上留下一圈麦穗形状的红痕。 江未把它更深地压进皮肤,摩挲着粗糙的线纹,终于展平了眉头。 手链上方的指针指向上午十一点,还有两小时,她就要出发了。 近亲相亲,在结种纪违宪,因为要么无法繁殖,要么就会浪费资源繁殖出没有才能或才能低劣的后代。 同样地,也在上纪元广受非议,因为被那时的社会统一认知为乱伦,是不道德的行为。 江未的目光暗下去。 天差地别的两个纪元,变化无常的规则中,苦求不得的永恒真理,却嘲笑般地,让他发现了唯一固定的常识—— 亲人只能是亲人。 她值得一个年轻、道德、合法的爱人。 眼前的办公桌剧烈摇晃起来,在火山爆发般的巨震后沉寂,众人的贺喜声中,江未只是轻轻苦笑了一下。 03现世界 你们人类全是疯子!法律是疯的,秩序是疯的,世界也是疯的。 所以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小叔偶尔打破治安管理法规,也不该被追究。 治安管理法明文规定,路遇正在交配的公民,其它公民有义务检查对方有否实施避孕行为。 举报佩戴避孕套的公民,奖励与政府储备的生育人才交配的摇号机会一次;没有见义勇为及时制止佩戴避孕套这一极端享乐行为的公民,视可能浪费的受孕机会,处罚千至万元不等。 一般人不会把法条记得这么牢,但钟常升的书架上有很多律法书,江魅经常翻着看,记下了不少。 小叔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走了,那对男女摔倒的时候,她还幸灾乐祸地想着它们能拦小叔一会儿呢…… 等小叔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处,江魅不知发了多久呆,才去查看地上终于安静下来的男人。 恐怕电梯门打开前,他就一直被女人压在门外交配,摔倒时撞破了头,又神智不清地被骑了很久,已经翻着眼皮淌着涎水昏迷过去。骑他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江魅凑近看看,他的阴茎上“生育”字样的肉纹微微突出,此刻包了浆的样子像黏在香肠上的糖人,却不能引起人的食欲。 孵化出才能的人,体表会自然浮现对应的肉纹。浮现肉纹的位置没有规律,但同一类才能对应的肉纹基本都集中在身体的同一区域。据说才能越高,肉纹的位置越隐蔽。 有一类广泛存在却普遍被认为很低劣的才能,叫做“社交才能”,对应的肉纹总是浮现在人的面部。 离奇的是,拥有这类肉纹的人大多女美男俊,大概因为外貌本就是无声的社交辞令。人们对社交人才总是既厌恶、又渴望,奉若神明的同时常常在网络和现实中放肆辱骂对方。 江魅就没那么矛盾了,肉纹在漂亮精致的脸上被凸显得更丑,更恶心,更恐怖,她从来都不喜欢社交人才的脸。 想必大家已经发现了,江魅还没领证的丈夫、喊江魅姐姐的钟常升,就是这类社交人才。他的肉纹正好长在下唇和下巴间的沟渠里,淡红色的“社交”二字像结痂后被抠掉的伤痕,听说是特别性感的表现,市面上有人有啃咬这种肉纹的癖好。 江魅只觉得像踩扁在他脸上的一团蛆。 如果他能听见她心里嫌恶的声音,想杀了她也不奇怪,可有些时候,江魅觉得他抚过自己下颌的表情也带着嫌恶…… 当然,最恶心的肉纹还是“生育”,特别是男性人才阴茎上的那种。像被盖了荧光紫色合格章的灌水猪肉,硬起来还会变色,你们人类居然没一个觉得恶心吗? 小的时候,江魅偶然从一盘卤肉里夹出了带着“检验合格”印戳的一块,看着“合”字口里微微颤动的猪毛,江魅吐出了从早到晚一天三顿饭。 那时候,是还在读高中的小叔拍着江魅的背,耐心地给她递水,说这家卤味店处理食材不细心,以后不买了,对不起。 从那之后,餐桌上的每道菜都经过小叔亲自烹饪,江魅再也没见过带章或带猪毛的猪肉。 想到这里,江魅还是没忍住忍了很久的恶心,“沤”一声吐在了昏迷男人的双腿间。 其实第一次提起猪肉俩字时她的喉咙就在蛄蛹了。江魅闭着眼睛一边“沤——”一边吐,不行,不能再看了,越看越止不住反胃。 被自己吐的东西进一步恶心到了,江魅学着小叔的动作大跨一步,拔腿远离了电梯里的沼泽地。 她在早春的风里漫无目的地散步,沐浴在真实的阳光下,依次路过全息投影的草坪、仿真的喷泉和一声不叫的宠物机器狗。 自己是个没有才能的人,真好,不用被盖戳。世界难得让江魅满意的选择。 所有才能里,只有分析才能不恶心。小叔牵着她的手在他的头上摸过,天生细软的黑发像绸缎在江魅的指缝流动,微微凸起的头皮只是点缀其上的珠串。 不知道此生还能见到小叔几次,江魅难免有些忧伤,在那个噩梦里,婚后她和小叔的关系就淡了,一年见面不超过十次,只有过年吃年夜饭时能够长时间相处——小叔一直是单身,钟常升说不能让长辈一个人过年,总是让无人车去把他接来他们的房子。 春节前后一周左右的时间,小叔会住在客房。 小叔就住在他们隔壁,对于这样的安排,江魅没有特别喜欢,只是特别喜欢年夜饭。大年三十晚上,大家能缩在沙发里,整夜一起看完全不好笑的相声、无聊的歌舞节目和自我感动的小品,真是特别幸福,总能让江魅回想起童年时和小叔一起看电影的时光。 如果没有在第三个新年夜提着刀来砍人的钟常升就完美了,不过世道无常,这种安排江魅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没必要拖累小叔送死。好在那只是噩梦。 噩梦里的年夜饭真香,可惜那些时刻江魅从没发现小叔对她的喜欢已经超乎亲情,已经是所谓的“爱”,她从来只是规规矩矩坐着吃饭,妈妈说爱是天下最好的东西,如果早点发现,就着爱下饭,饭肯定会更香…… 三点钟方向! 江魅终于确定了不停勾引自己想起美食的香味的来源,一道浓烈得堪称爽快的肉香正从小区门外飘进来,她吸着鼻子飞奔出去。 人在呕吐时什么都吃不下,吐完就想吞下全世界,这点江魅和人类完全一致。 她惊喜地发现离小区门口百米远的地方,摆着一个没见过的小摊,远看只能看见撑起的深蓝色遮阳伞,近看底下摆着四张折迭桌和零零散散的板凳,坐了五六个客人,胖老板正提着大铁勺从一个汤锅往外乘东西。 这个香味,这个熟悉的香味…… “小姑娘,来碗牛杂汤吗?”大厨在围裙上擦着手问江魅。 对了,就是牛杂汤,“来三碗!”她兴高采烈道。 “光喝汤不顶饱,送你个杂粮面饼吧。” “您人真好!”江魅双手捧一碗汤一盘饼,大厨跟在后面帮忙端剩下的两碗,她走到还没坐人的桌子旁坐下。 热汤捂在手心,江魅终于察觉到脚腕子有点冷了,街口的风还是有些尖利的,早知道把电梯里的男人拖出来,回家换一身衣服了。她一边跺着脚一边对着碗沿吹气,巴不得赶紧端起碗来一口闷。 “唰。”脚边的风突然停了,江魅感觉一片阴影落在头上,自己被从上到下包围了。 她的脸还陷在碗里,顾不上抬头也顾不上低头。算了,喝完这碗汤再看看是什么情况吧。 “喂,脚怕冷干嘛不穿好鞋出门,我的包借你挡挡风吧。” 头顶响起一个陌生女人自来熟的声音,既然是不认识的人,应该也没有理会的必要。江魅继续往嘴里倒汤。 “你这副样子好像动物啊。”陌生女人挑剔道。 江魅立刻把碗往桌上一按,猛然抬头,想看看是谁这么有眼光—— 她发现了哎,发现我不是人类! 04现世界 面前趾高气扬叉腰站着的,是个束着高马尾的女人,穿一套利落的橙色运动服,戴墨镜,没有刘海碎发遮挡的额头显得格外饱满,配合她椭圆的脸廓,十足一颗标准的白煮鸡蛋。 江魅特别爱吃小叔煮的白鸡蛋,心里一下就对她亲近起来。 女人在坐下来的同时随手摘掉墨镜,江魅立刻看见了浮现在她眼皮上的“社交”肉纹。右眼是“社”字,左眼是“交”字,妥帖地照顾了这里多数人的阅读习惯,不愧是社交人才。 为什么这么清丽的脸上非得长出肉纹? 呕——江魅条件反射地一动喉咙,发现自己竟没有呕吐的欲望。即使她依然欣赏不了她的脸,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胃被社交人才的亲和力征服了。 “你就这么爱喝牛杂汤?”女人毫不客气地冲江魅的碗扬扬头,语气好像和人家认识有二十年的幼儿园同学。 江魅倒是不觉得冒犯,诚实道:“好喝!” 对方的脸居然微微发红了,颇有些羞赧道:“是我研制的做菜工序和调料配方。” “真厉害!” 女人的脸更红了,从桌上取过水壶,在站立不稳的塑料杯里倒满摇摇晃晃的菊花茶,这才接着开口:“喂,你叫什么名字?” “江魅。”“哪个魅呀?”“未字外面缠只鬼。”“哦。” 问完女人又沉默了,端起塑料杯喝茶,而江魅在谈话的间隙又灌下去一碗牛杂汤。 “我叫姬清和。”原来她在等江魅问她的名字。 江魅的脚踹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有些眼熟的长条包,“谢谢你帮我挡风。” “别客气……你家就住附近吗?”姬清和继续问。江魅翘起食指向身后指指住宅楼的方向,问她是不是也住那个小区。 “不是,我是来干活的。”她把一张清橙色的名片推到江魅手边,江魅举起来逐字逐句念:“秀色坊……”坊间知名红灯区,“A栋”消费最高的一家,“9901号”头牌妓女的楼层。 念完江魅舀起最后一口汤,把名片随手放进睡衣左胸口唯一一个口袋里。 “咦?你的反应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姬清和惊讶道。 江魅不解地眨眨眼,从桌子中央的塑料盒里抽一张纸巾擦嘴,不确定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她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可以按照她的要求重新“反应”一次。 “一般不都会很崇拜地看着我,说什么‘社交人才也能找到交配工作真厉害’之类的话吗?你的反应好平淡,好可爱。” 江魅听不懂,只好对她笑笑:“可惜我没有能介绍给你的交配对象。”姬清和连忙摆手说不用。 被她提醒后江魅确实起了点好奇心:社交人才只靠美貌胜过能够生育的人进入高级职场,甚至成为了头牌妓女,看来姬清和的美貌已臻绝顶。 江魅不擅长发现约定俗成的美人,只好凑近去细瞧。 她扶着桌沿向前倾身想仔细看看姬清和的脸,凳子的后两条腿翘到空中,正在这时手环剧烈震动起来,江魅赶紧落回地面念一句“接听”。 手环自动连线,钟常升明亮的声音一连串冲进耳朵:“姐姐,午饭快做好了,怎么还不回家?你去哪了,把视频打开吧我去接你。” 居然过去那么久了吗?江魅根本没注意时间……低头看看空荡荡的三只碗,直起身一摸肚子,坏了,自己一点都不饿了! 你弟弟呀?姬清和在对面冲她比口型,她摇摇头答复:“我就在楼下。” “现在就往家里走吧。”钟常升说完就挂了电话。看来世界非要她回家吃午饭了,江魅立刻站起身结账。 姬清和在后面追了她两步,让她当场给她拨个电话,她好记下江魅的联系方式。 愁着怎么拒绝吃第四碗饭,江魅没存她的电话就快速走回了楼门前,刚踏上一层的楼台就远远看见电梯门口泄出的光亮—— 电梯门居然依然大敞着,那个男人难道还晕在里面?也太不经骑了,明明是交配人才呀,江魅皱着眉头向内探头…… 血。 到处是血,电梯变成了血池子,隐约能看见里面泡着的人的轮廓。 受惊的双腿一软,江魅摔坐在地上。地面震动的瞬间血池里的人形动了,她这才注意到电梯比正常停放的位置下降了半米,因此存得下满满一缸鲜血。 不久前和她同处一梯的裸体男人,正裹着血膜向外艰难地爬,像游泳过久肌肉疲劳的人那样,扒着池边用劲却翻不上岸……他的喉咙里发出临死的嘶声。 男人身上只有红,红色覆盖了五官,吞没了立体结构的明暗,模糊了他和池中死水的边界,红色随着他的动作泼出门外,带着铁锈味和更浓烈的异香喷溅到楼道和江魅的腿上。 他没有要求江魅救他,她只能看着他挣扎。越接近死亡,他的挣扎越激烈,像在试图挣脱看不见的死神的缠抱,江魅腕上的手环再度振动起来,屏幕上映出钟常升的名字。 钟常升又杀人了……一定是他,这次没忍够三年就动手了!小叔……小叔死前也这样痛苦地挣扎过吗? “姐姐?” 江魅僵硬地扭过头去。 没有接起的电话依然在响,钟常升的声音却亮起在身侧。没等看清他逆着光走来的表情,江魅便用手发力撑起身体拔腿冲出门外。 却撞进一个亲切的怀抱。 “小叔!”他没有杀你!我以为你又要死在我眼前了……江魅紧紧抱住他的腰,眼泪不受控地大颗大颗往下掉。 “怎么了,江魅,你怎么了?”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轻拍她的背或者回应她的拥抱,只有语气里的紧张和关心是实在的,而她想抓紧更实在的东西。 江魅的双手在小叔背后努力绷直,交叉扣紧,把他的腰更紧地拉近自己的胸膛,让心脏感受从他衬衫纽扣里透出来的温度。 “小叔,你真的回来了……”像我期望的那样,在下午一点之前回来,在午饭之前回来。 “嗯,我回来了,怎么哭了?”小叔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 阴魂不散的脚步在身后响起,“姐姐……里面的人,是你杀的?” 江魅后背一冷,脑子一热,差点没当场气晕过去。 “钟常升,你在胡说什么?”小叔比江魅更快回击。 “爸,您低头看看。”伴着钟常升的话声江魅下意识后撤双脚,同时低头,正午的日光把她脚腕上的血照得明明白白,她看得清楚,小叔一定也看得清楚。 所以他离开了她的怀抱,急促地走向电梯间,江魅不知道小叔会作何反应,抹掉眼泪回头追望他沉入楼道阴影的侧脸。 “附近的监控设备都被破坏了,做得还算干净,以防万一,刚刚在你们抱着的时候,我已经调用公司AI权限删了这栋楼的监控记录……”钟常升的语气里透出一股从前没有的尖酸。 装都不装了是吗?杀人魔,江魅在心里嘲笑一句,更关心小叔的判断。 “人不是她杀的,江魅不可能杀人。” 小叔重新向她走来,纯白的裤管停在沾血的裤脚前,只问:“冷吗?”江魅在血腥的风里打个哆嗦,冲他摇摇头,他却蹲下身来拍了拍她的脚腕,示意她抬脚。 小叔脱下自己不落一丝灰尘的白皮鞋,勾着鞋面把它们掉个方向,放在江魅脚边,托着她的脚后跟踩进船一样的男鞋。他拾起染血的拖鞋拿在手里,只着一双袜子,依然笔挺地站在地上说:“回家。” “回哪里?” “我们回家。”他微微低头,只是重复了一遍,江魅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江未!你要把她带去哪儿?”钟常升突然喊了小叔的大名,小叔没有回头。 “你清楚她只是个物品吧?只有我能保护她,只要我们结婚,就算她杀了人,我也能保护她!” 钟常升几乎吼叫起来,阳光青年音里终日隐蔽的阴郁陡然爆发出来。为什么从前她没发现呢?江魅想起砍刀后面那只陌生的眼睛。 “她不是物品,我也不信你。” 小叔不再停留,江魅拖着有点沉的男式皮鞋立刻跟上。他真的会给自己带来爱——那种很好的东西!确定了这一点,什么死人,什么杀人罪名,什么钟常升,通通在她心间烟消云散。 江魅像准备去郊游的女学生一样快乐地踮着脚,一边往前踹不合脚的鞋,一边侧头去看小叔秀拔鼻梁上流动的树影和光斑。 等坐上车,听见全频广播的播报,江魅才想起噩梦中也有这么一案,本应与她无关的无差别杀人…… 05书世界 白衬衫有很多种搭配,可小叔的搭配江魅从没在别人身上见过。 谁会在白衣下面穿一条同样白的长裤呢? 裤子的种类随着小叔身份的变化而变化,大学时是白色牛仔裤,工作后是白色西装裤,生活中是白色休闲裤。 永恒不变的只有白色。 听说这样穿是有点怪的,不过,人长得帅,穿什么都好看。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他的白让江魅感到安心。 白色最能反光,氤氲出朦胧浓稠的光影,像隔着经久的水雾,把人描成写意山水的留白。坐进窗户贴了膜的车里,在这样有些昏暗的地方,她才能真正看清江未。 江魅从右侧上车,小叔绕到左侧,两人一齐坐进后排,中间还隔一个黑色的皮质座椅,江魅熟门熟路地对着车头喊一嗓子:“回家!” 无人车自行起动,向着设置好的目标地出发,江魅侧过头来仔细看她的小叔。 好像已经很久没这么近地看小叔了。劲瘦的躯干在贴身的薄衬衫下透出淡粉的肉色,衬衫扎入箍在腰身的白皮带,贴身剪裁的西裤从腰带处垂下两道折棱,一丝不苟地顺着两膝正中滑向脚背。 上次凑近是电梯里匆匆一吻,再上次就是喋血的深夜,想到这里,江魅手掌屁股并用地蹭到中间的空座上,珍惜地瞧小叔的脸。 谁能想到,这紧绷身体的白色牢笼里,扎根着一个时常违法乱纪的灵魂? 小叔很美,违法乱纪时最美。 比如吻她的时候,比如从交配人才的裸体上跨过去的时候,比如买通校长安排一个物品去上学的时候…… 是的,没有才能的人被这个世界视为物品,钟常升说的没错。 户口本不过是人类最后的面子,扒开来看里子,社会早已暗自标定了人权的价格。 物品没有学籍,不能签署劳务合同,也就是说,不能入学也不能就职。 江魅不知道十七岁的小叔跑了多少家学校,才把她安插进中小学的教室,又是从哪搞来的学费……多么荒唐!花钱让物品上学,就好像硬要给人家教室摆一把不能坐人的椅子。 也许小叔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老的,为了佯装家长的尊严,去对抗校长们的威权。举凡世间美人,总是皮先老,骨再老,眼睛最后才老——小叔却从眼睛开始枯老,骨头长成永远苍劲的竹节,死而不倒…… “别怕。” 小叔的声音打断了江魅的思绪,凝神看去,他的眼底竟有一线微红。 江魅摇摇头,没觉得自己害怕什么,于是笑一笑说:“小叔,你的胡茬又长出来了。” “是么。”江未的声音极低。 江魅直接伸出手,并起食指到无名指,从他的左唇角蹭到人中,再轻轻摸到右唇角。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还问过:“你的人中怎么发青?”“胡子没刮干净。”刚上大学的小叔回答。“怎么我就不用刮胡子?”想到这可笑的对话,她禁不住弯唇笑起来。 新生的胡茬很短,草芽似的,手下触感微涩,倒不扎人,江魅的手指从右唇角滑回左唇角,再蹭去右唇角…… “别玩了,好吗?” 江魅的指尖陡然被攥紧,江未深望进她的眼底,语气几乎带了恳求。 “好吧。”江魅往回抽手,抽不动,宽大的手掌把她的手冻在了掌心,什么东西硌了她一下,她连忙叫痛。 江未如梦初醒,蓦地撤手,江魅的手滞留在半空,无名指上婚戒一闪,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唯一的光源。 气氛一下凝滞了。车载音箱适时地滋啦两响,播放起全频广播: “今日,我市创生区某居民楼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致4人死亡,死者均系男性生育人才,社会影响极端恶劣。接警后,创生区警方及人才保护组织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开展侦查,望广大群众积极提供线索,协助公安机关侦破案件。” 四个……死了四个!?和噩梦里一样……熟悉的数字刺痛了脑内的神经,江魅感到自己的记忆不受控地飞转起来,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她头一晕,就倒在了小叔的腿面。 重要通告要连播三遍,播完一遍立刻开始循环。 “今日,我市创生区某居民楼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致4人死亡……” 原本以为只死一个人,完全没想起噩梦里轰动全国的无差别杀人案——江魅并不关心世界上没了什么陌生人。如今数字对上了,地点对上了,连刻板冰冷的播报都是新闻里聒噪过很多遍的,江魅不寒而栗。 是啊!那么深的血,哪是一个成年男人能流出来的,说是杀了头牛还差不多…… 噩梦里的未来,正在逐步应验。江魅抓紧小叔的膝头,努力想要固定扭曲崩溃的视界。 江未轻轻推一推她的头,语气有些冷淡地说:“都要当妈妈的人了,怎么还学小孩子撒娇。” 江魅的视野里已经闪出熟悉的雪花屏特效,耳朵跟着呜呜隆隆,什么“妈妈”呀?她都没交配过!上哪怀谁的孩子去?小叔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想起自己当着小叔的面飞奔去呕吐,刚想解释,眼前唰一下彻底黑了…… …… 再睁眼,江魅已经站在陌生大学的校园里,身上穿着自己天蓝色的睡衣,头顶是漆黑的夜。 因为没进过大学,起初江魅没发现这里是学校。中小学还有些愿意搞教育的慈善家,大学的铜墙铁壁,却是江未砸钱都打不通的。 江魅不喜欢关着门的地方,下意识往大门外走,保安把她拦住了,“同学,宵禁了不能出校门”,她这才明白这里是大学。 守成大学。她从布告栏里读到校名。 江魅在大学的主干道上茫然地乱走,这里好荒凉,好落后,走了一百米竟然没见到一个导向AI,四周也没有活人的影子,她禁不住烦躁地大步奔跑起来。 在一个大跨步起跳的动作后,一块沉重的金属板从胸前的口袋里摔了出来。 江魅眼疾手快地接住它,旋即目瞪口呆。 什么老古董? 她抚摸着一厘米厚的笨重机身和愚蠢的曲面屏,确认了好几遍。没错的,这应该是小叔的胶合纪文献里记录过的“智能手机”,戚姐亲自带队出土的。 江魅对智能手机喊:开机……半天没反应;对着像是摄像头的小孔晃了半天脸,还是没反应;最后用十根手指在上面摸索一遍,才发现需要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纹解锁。 听听,“智能”手机?真是笑死江魅了。站在原地玩了三分钟,搞明白了它不中用的基础功能,本来想直接扔掉,但转念又想起它对小叔的研究可能有帮助,还是十分嫌弃地装回了口袋。也不知道这玩意是怎么出现在她口袋里的,真沉…… 江魅突然想起姬清和,再次把手伸进口袋,本该在里面的名片也不见了。搞不懂穿越的原理,也懒得细想,有饭吃就行,这里毕竟是大学,看上去不会让人挨饿。 12小时内,2次穿越时空,她已经学会适应本就疯狂的世界升级的疯狂。 不知不觉间,江魅已经沿着主干道走到学校的尽头,尽深处竟然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江魅静下来,听见里面有动物活动的嘈嘈声,兴奋地跑过去,躲在一棵雪松后面窥看。 那么含羞带怯的动静……是一只小兔子,还是一只小松鼠?在江魅生活的结种纪,只有富人有幸见过活的可爱小动物,可它们把动物圈养在自己的豪宅里,不给普通人见识的机会。 头顶的针叶太密,把月光都遮尽了,蠓虫和蓟马还在江魅脸畔飞来飞去,江魅一边挪动上半身调整观察的角度,一边挥手去耳边扇开飞虫,不留神踩到脚下的土坷垃发出一声异响。 “谁!?”暗处有人喝道。 江魅从树后跳出来,和一对搂在一起的学生撞了个正着。 女生穿着衬衫格子裙,双手抱着树干;男生穿着卫衣牛仔裤,在她背后扶着她的腰肢。江魅看了半天,才发现它们是在交配,和她见过的不同,它们全身衣服都没脱掉那样隐秘地交配着。真罕见。 “啊,你们继续。” 江魅走上去拽男生的裤腰带,打算例行公务检查一下他有没有戴套。 “你有病吧!”男生神情羞愤地拍开江魅的手。 啊?为什么生气?你们男人也太敏感了。 江魅没来得及反应,一截细软的肉条从手下方滑过,像蛇一样缩回男学生的裤腰,他没拉上裤链就转身跑出了树林。 女学生瞠目结舌地眱着江魅。 江魅不好意思地耸耸肩:“他没戴套来着,早知道不检查了,是不是打扰你们交配了……”她想和女同学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赔钱了。 眼见女学生的唇角颤动起来,眼圈转瞬通红,像是受了辱一般,对江魅道了声“谢谢”;转过身拍拍格子裙后的褶皱,却是气势一变,带着仿佛要砍人的气魄去追男学生了。 哇……好有趣。 江魅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人类这样的反应,兴致大涨,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调动听觉想找找附近还有没有类似的案例。 仔细一听,还真有! 江魅蹲下来,像脚上灌了铅的蟾蜍那样,甩着胯骨轮流挪动双脚,悄无声息地埋伏到一片金叶女贞灌木丛后。透过椭圆叶片间的空隙,江魅看见一对躺倒在草坪上小心翼翼接吻的年轻学生,她和他轻轻触碰彼此脸颊的动作是那么轻柔,那么怪异,那么罕见…… 为什么要浪费交配前的时间呢?不愁生育的胶合纪公民真是悠闲。 等男生终于把舌头伸进女生的唇缝间,她的舌面发出再也无法抑制的春水声,江魅一个弹跳落在两人身旁: “晚上好!”江魅尽可能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两人的脸瞬间爆红,像熟到发烂的番茄那样,番茄男一把将番茄女的脸摁在胸口,同时托着她从地上爬起,一同往林子外面跌跌撞撞地逃跑。 唔……他们在害怕什么?羞怯什么?愤怒什么? 史书从来只看宏观的变革,鲜少记录生活在其中的普通人的心事。待在家里无聊时,江魅翻过小叔书房里的全部史书,没有一本能帮助她解开眼前平凡的谜题,也许小叔知道,可他不在江魅身旁。 虽然看不懂大家的行为,江魅还是得说:胶合纪的人类真有趣! 一整晚,江魅就像在外国广场上赶着鸽群跑的旅客那样,乐此不疲地在整个小树林里穿梭,欣赏大学生们惊恐的脸和提着裤子奔逃的背影。 等林子里彻底静了,再也找不见陪她玩这个游戏的古代人,江魅就往长椅上一躺,凝视着陌生的胶合纪月光,想念起她的小叔。 小叔,如果你在这里就好了,我终于可以真正地上学了,不用再像从前那样骗你……中小学的老师虽然让我进了学校的门,却没精力批改我的作业和考卷,每次我拿黑笔写一遍,照着同学的卷子自己拿红笔改一遍,再到你面前让家长签字,你从书桌前抬起头,特别疲惫的眼总能立刻绽放出欣慰的笑。 那些美好的时刻都是我骗来的,希望我们的快乐,不是假的。 ----------------- 作者便条: 今天起改为日更,努力日更!卷死自己! 前几章修文了,改成第三人称了,希望大家学习江魅坚守自我,不要学我。 06非世界(微H) 三十岁是中年的开端。人一旦过了三十,就能忍受任何一种变故。 因此江未神色平静地推开文史教研室的门,走到窗边分配给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胶合纪黄昏的日光从纱窗外照来,在他的侧脸落成密织的网。 “江老师,你猜怎么着?你女儿在我班上。”副教授吴默为左手拎着公文包,右手端着双层玻璃茶水杯,腋下还夹着新收来的学生作业,他用皮鞋尖顶着教研室的大门不断敞开,直到门脚咔一声吸上门碰,不再自动闭合。 江未恭谨地抬眼看向这个四十岁出头的前辈,只问:“她表现怎样?” 吴默为把满手东西安置在桌上,挠起有点秃的额发,嘟囔着“我看看”,这时窗外才响起下课铃。这个老滑头,准是用当堂写作的方式水掉了半节课。 同学们自然配合老师水完作业,两厢欢喜地早早下课了。 等铃声响尽,吴默为才嘿然一笑:“年轻爸爸里像你这么负责的不多见了,要不你先看看?” 吴默为从包里抽出贴着“创意写作通识课”的文件夹,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沓参差不齐有白有黄的稿纸,翻了半晌,寻见“江魅”的名字,不看内容就立刻伸手递给了江未。 他俩桌子面对面,中间只隔两人的电脑。递过来的同时吴默为讨好地笑了笑:“江老师才华横溢,女儿自然也聪明绝顶,这门课得满分不难。” 江未即将升任文学院领导的消息飞了一个月,任谁都想巴结着点,吴默为只是格外夸张了一些:第一节开课就急急给人家女儿承诺了满分。 都说江未老师英年早婚,育有一女,格外重视独生女的教育。尽管从未见过父女二人在校内直接接触,还是有好几位老师,声称自己见过江未在女儿上课的教室后窗停驻——他仔细看一阵,便沉默地带着几不可察的笑意离开。 一定是关心女儿有没有认真听讲,而女儿也一定特别争气。 有些想评职称的老师起了歪心思,盘算通过江未的女儿提前攀好关系,电话打到江魅班主任戚如佐那里,立刻被转接给江未,这位青年才俊坚决地劝说一通,来攀关系的人都感到了羞耻,再也不敢去打扰人家的女儿江魅。 至今,多数人甚至不知道江魅是这许多平凡女学生中的哪一个。 只有吴默为这种高校圈的老滑头能想到这么巧妙的方式。 江未果然接过江魅的练笔作文,把迭得歪歪扭扭的纯白A4纸展平,认真看起来。 江魅用黑笔写作,然而本该肃穆的白纸黑字,看起来没有任何章法。每行从左写到右,一个字比一个字高,直翘到天上去: “创意写作课上,吴老师建议大家从男主视角展开叙事,问他为什么,他支吾半天,说名着里都写男主,你们为什么不写?说完就夹起包溜出教室。 他得赶快去超市买水果,家里的女人特别叮嘱过,今晚想吃香蕉。” “呦……江老师看什么笑成这样?平时都不见你笑呢。”女老师们也下课了,走进来时说说笑笑的,文史教研室的门槛热闹起来。 江未的阅读被打断了,不得不抬头打个招呼。吴默为志得意满地和女老师们交谈起来,看上去正在享受那种被后辈依赖的感觉,还不知道自己被江魅编排进了作文。 这样幼稚的事……是她爱做的。想到这里江未更柔和了双眼,他还是第一次读江魅写的小说,中学里都写议论八股文,进入大学她才有机会写小说。 他继续读下去: “进口水果贵一些,吴老师想买去讨女人欢心,提起一串南美洲的香蕉,我趁机跳进他的袖口。 也许是觉得手腕发痒,吴老师一路上不停甩手,为了站得稳一点,我顺着袖管爬上他的衣领。可他还是学不会好好走路,两条静脉曲张的人腿颠得我八条腿都发麻,我不禁有些生气,在他后颈狠狠咬了一口。 等他推开家门,打开玄关顶灯前的瞬间,我一下跃上墙壁,滑至地板,兴冲冲向着卧房的光源奔走。 我好奇他家藏着怎样神秘的女人,一路冲进光里,和女人丰美的胴体一同映现在等身镜中。 女人有些迷惘地低头望向我,我也在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多么有力!粗壮的蛛腿;多么美丽!炽红的螯肢。八只眼狂热地转起来,一并欣赏着自我。 饱含PnTx2-6的毒液就在此刻生效,激发了男人的肉欲,他喘着粗气撞开门,一把将女人掀翻在床,撕破自己矫饰的衣裤,直直闯入女人的下体。 遇见我前,女人也在凝望镜中的自己,早在那个时候,春水就已经泛滥。 快乐烧上女人的面颊,我悄悄爬近她枕边,举起我生刺的前足,爱怜地理顺她潮湿的发尾,我明白她已经等了太久。 太久没有人能这样满足她,我凑近伊耳边说: 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待续)” 江未举着江魅的作文,没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落日移换了纱窗投向他的线影,好像蜘蛛拖着灰色的网爬动一寸,不经意撩过滚烫的面颊。 ————————————————- 作者便条: 蜘蛛原型是巴西游走蛛,毒液能引起男性异常勃起。 剧情需要,下章有人外口交,我尽量不让恐虫的读者害怕。 本文随时可能出现各种仿若失控的展开,但请相信我圆回来的能力。 07非世界(H) 适应社会是一种不幸的能力,意味着清楚每个行为可能造成的后果,变得束手束脚。 江未读完江魅的作文,在渐暗的夕阳里坐了很久,才哑声问道:“吴老师,你觉得她写得怎样?” 吴默为连忙钻出女人堆,答:“你是第一个看的。”意思是同学间也没有互相传阅过。 江未的声音恢复如常:“这孩子总是不好好写字,回家我让她誊一遍,明天再给你。” “好嘞,没问题。” 吴默为不疑有他,连声应和。 江魅读书是有假想敌的,从前她不知道大学生们在读什么,生怕比别人读得少,所以看见书就读。 江未知道江魅阅读量极大,却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作文里诡异的生物知识,以及……性知识,是谁教会她的?她的第一张卫生巾都是他帮忙垫的,现在她找谁教她?江未坐进职工宿舍的转椅,捏着作文纸的手越攥越紧。 教职工宿舍两人一间,同事还没回来。江未把作文纸迭好,压在教案下,拉起横隔两张床的布帘,早早熄灯躺下。 明明心烦意乱却睡得格外快,也许因为不想面对现实。 黑白相间的蛛腿在梦境的罅隙开始活动,挪过地板,悄悄地,攀上床沿,悄悄地,踏过被罩,悄悄地……以健壮的四条后腿支撑起身体,猛然一跃,罩上江未的面颊。 这蜘蛛体型巨大,腿间跨度足有一拃,月光下漆黑的躯体有铁一样的光泽,像巨型的口笼扣紧了人头。 八只蛛脚两个在额头,两个太阳穴,两个在颧骨,两个紧勾下颌。八条蛛腿一并施力,向外撑满,强迫江未张嘴。 江未咬紧牙关,青筋从太阳穴鼓胀到额头,在睡梦中下意识地挣扎,然而头颅无法转动,手脚灌铅一般,只能抬离床面寸许,比起挣扎,倒更像是颤栗。 即便如此,他依然挣红了皮肤,绷紧脖颈一下下把后脑勺撞向枕面,试图甩开蜘蛛,蛛脚更用力地压死他的脸颊,从额角冒出一串血珠。 春夏用的薄被随着他的动作振荡,陡然从床脚滑落,露出只着云白薄绸缎睡衣的健美男体。 熟悉的发香在这时飘上床面,江未一霎分神,放松了抵抗。 “叭!”静夜里轻声一响,在与天生捕猎者的角力中,人类终究败下阵来。 江未的口中呵出热气,蛛丝若有感应,从她的尾部喷射而出,逆着气流摇曳垂下。黏液沿蛛丝聚集成滴,抢先坠入敞开的喉洞。 冰凉的异物滑进来,江未喉结一动,不自觉地蹙眉,刚想抬舌去遮挡,就感到舌尖一刺。蛛丝牢牢圈住了他的舌头,把它压在齐整的下齿齿峰上。 嘴里再不能动弹,江未的眉头愈深,浓密的长眼睫剧烈颤动起来,像撞上蛛网的蝶翅。 腿面突然一沉,有谁坐在了那里……江魅?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温度。 江,魅——念出这个名字,需要牙齿相碰一次,唇瓣相触一次,如今他毫无体面地被蜘蛛撑圆着嘴,哪个字都叫不完整,他只能从喉咙里挤出“a、e”的音节。 “唔!”一大团蛛丝陡然落下,填满了江未的喉咙,纤细的蛛丝聚集成团,竟变成了千斤的棉花,又沉,又黏。 蛛尾持续不断地分泌着蛛丝,光洁而银白的丝团越垒越高,从他的小舌缠迭到齿面,被他自己的津液浸润,吸饱水的重量,从舌根深深压进了喉咙。 异物的摩擦刺激喉咙下意识地滚动,却变成了吞咽,舌头越往外推拒,丝团就在喉道陷得越深。 然而并不痛苦。蛛丝太柔软,太光滑,像女人莹白的蕾丝袜,水洗后拧成湿重的长团塞入口中,缠绵地摩挲着他舌面粉红的颗粒,直到轮廓清晰的舌乳头颗颗立起。 江未的挣扎略微平息,蜘蛛伸直勾在他下颌的双腿,身体抬高几寸,猛然拎起塞满喉腔的丝团。 “嗯……”突然涌入的空气,造成了无法克制的喘息。 沾满男性气息的潮湿丝团在空中摇摆着,直到被夜风吹凉…… 再猛然沉入。 “咳!嗯……”江未的十指扣住了床面,努力不让更多声音泄出。 膨胀的丝团已经能填满他的口腔,使得颇具威严感的瘦削脸颊微微隆起,变成色情的曲面。 唾液不受控制地从舌尖,舌底,舌根,大量分泌出来,梦中依然难以褪去的羞耻感,逼迫江未主动吞咽,以免津液外泄,然而吞咽津液,必然要同时吞咽下更多蛛丝。 冰凉,温热,光滑,粗糙,矛盾的知觉在他的喉洞交迭,轮错刺激着只剩下触觉的感官世界。 腿上的女人突然动了,从膝盖往前挪动,屁股碾过他的大腿、腿根,最后停在他的小腹,坐下。成年女人的重量压迫着五脏六腑,使它们觉察到了彼此的热量,江未开始感到窒息。 蜘蛛再次抬高腹部,牵引沉重的丝块开始快速起落。 起,落,起,落…… “哈……嗯……哈……嗯……”江未再也无法压抑住呻吟。 月光从床帘的缝隙游进来,在墙壁上映出蜘蛛巨大的起伏着的黑影,伴随着静夜里唯一的喘声,男人的下颌一下下被无影的蛛丝钓起,竟仿佛在迎合着蜘蛛的进犯。 千丝万缕的银白在黑夜里铺展,掺入男人的发丝,绕上男人的脖颈,缠遍他的四肢,一层迭过一层,银白色的丝织成了厚厚的茧,和云白薄绸缎的睡衣融为一体,好像那茧就是底下男体的一部分。 然而细看去,条条丝带在空中绷紧,交错成网,俱被收紧在庞大雌蛛的腹部,随着蛛身规律性的动作,整个男体被她拉拽着一次次上仰,弹动在床板像一尾离水的鱼。 茧越缠,越紧。 裹塑出男体流畅而健美的轮廓,伴随节奏性的喘息,江未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肌肉以血脉流动的频率贲张,然而无论怎样贲张,依然挣脱不出茧的束缚。 整个茧变成一颗人形的白色心脏,收缩,收缩,跳动成狂热的欲望。 在无数蛛网间,垂下了一缕特别的蛛丝,它乌黑,微卷,分明是女人的长发,发丝带着熟悉的洗发水的香味,撩过江未的鼻尖。 江未猛然睁眼,神情震悚。 “江魅,下去!”他失声喊道,下一秒被坠落的蛛团堵紧了喉咙。 江魅端坐在绷紧他小腹的蛛网上,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那样自顾自垂着头,全身随着他腹部起伏的频率起伏,像顽童坐着一张弹床。 江未急红了眼,却说不出话,顺着泛起泪光的视线去看她的脸。她神情漠然,专注地望着她自己的手,她的手里也撑着一张网,却不是蛛丝的材料。 蓝白双色线在她手中翻飞,她认真玩着翻花绳的游戏,听不见江未的声音。 “哈……嗯,下去,江魅,从我身上,下去……” 江魅,必须连名带姓地叫。江字有三点水,三点都像尖刀,直插进江未的心脏,日夜警示着他们的关系,和他的不堪。 “下去。”他只能乞求。 江魅依然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只把手里的花绳翻出一个新的花样。她的黑发被夜间的风一阵阵吹到江未脸上,勾缠着他的碎发。 她的黑发,微鬈的细软的黑发,是和他一样的自来卷。 隐形遗传的基因,要凑够一对,才能凑出她和他这样一模一样的自来卷。 他们的血脉如此相近…… 遗传性吸引的可怖规律,在故乡的河畔发作;十四岁少年的第一次叛逆,就结成了一生的心魔。 那是爱的开端,也是罪的开端。 蜘蛛的黏液迎面喷溅,反射着圣洁的月光,像少女曾向他撩起的水花。 茧中的心,静了。 …… 江未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噩梦散去,哪里还有蜘蛛,哪里还有蛛丝?更不必担心江魅会出现在这里,他早已把她从自己身边隔离。 然而浑身的潮热和尤未平息的欲望是真的。 他摸一摸枕侧,从乙烯雌酚咀嚼片的小瓶里倒出两粒,惩罚一般,干咽了下去。如此,静坐一刻钟后,他终于褪去了兽性。 江未很清楚,自己是个男人,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的一个男人——比别的男人长得更像她的生父,他的大哥。 男人,意味着本性的低劣。 他必须做那个永远可以管理好体内野兽的人,哪怕要借助外物控制。 江未感谢手中的药瓶,尽管不知道它是怎样出现在衬衣口袋里的。这是他的常备药。 没有一个时代,比胶合纪更适合江魅,在这里她可以好好上学,好好工作,被当成一个人对待。 她要在这里开始崭新的生活,谁都不能毁了她一派光明的未来…… 包括她本人,包括他本人。 江未再倒出两粒,把超量的药嚼碎在齿间,任凭苦味麻痹了口腔。 然后下床去,把江魅的作文永远地锁进自己的抽屉。 ————————————————- 作者便条: 乙烯雌酚片,可用于抑制勃起,抗雄激素,长期服用易导致阳痿,伴有头痛、头晕等精神症状。乙烯雌酚咀嚼片系本文虚构,为乙烯雌酚片的快速起效版本,副作用更大。 08书世界 初来守成大学的晚上,江魅,饿了。 一日三餐哪顿都不能少,没有更重要的事。饥饿的赋格曲在她胃里奏响,她循着味儿就找到了食堂。 凌晨三点,食堂自然不开门,但侧门的小窗口里亮着一盏灯。 江魅“棒棒棒”地敲窗户,灯下人影一晃,照出个白煮鸡蛋般标准的椭圆脸。 “姬清和!你也来这儿了!”江魅双手一撑坐上窗台。 哪知对方心虚地左右张望起来,把食指比到唇边:“嘘——同学,你小点声。” 江魅学着小叔的样子一皱眉,老气横秋道:“你不认识我了?我叫江魅,上午我们刚见过面。” 和姬清和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学生把厨房的灯拍灭了,黑暗里悉悉簌簌地响动一番,她不知从哪绕了出来,把江魅拽下窗台:“说了小声点!你想让我们宿舍挨罚吗?”她压着嗓子轻声叫。 江魅不接她的话茬,定定打量她一阵,问:“你是哪个姬清和?”是和我一起从结种纪来的,还是这里的土着居民? “姬清和就是姬清和,只有一个!”女学生有些生气地叉腰站着。 “你说你是姬清和,那你会做牛杂汤吗?”江魅急急追问。 姬清和一下红了脸,低头十分别扭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个……喂!你干嘛挠自己的嘴呀?” 江魅费力地把嘴角按下来,不让自己笑得太张狂,有大学上,有牛杂汤喝,真是没有更幸福的事了……啊,如果小叔也在这里就好了。 这混乱的一天以江魅的第四碗牛杂汤结束,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里有她在结种纪就认识的人,比如姬清和,她甚至保留了对厨艺的狂热爱好,会在深夜撬锁进食堂研究调料,在限电的宿舍生生整出了一个灶台——可却没有任何关于结种纪的记忆。 姬清和在胶合纪有胶合纪的身份:大一新生,食品质量与安全专业,江魅同宿舍的舍友。 从对方的身份江魅推导出自己也是新生,也该有胶合纪的人际关系,然而次日给手机充上电后,里面只存了一个电话,打过去是空号。 倒是翻找出了自己的学生证,上面写着“自动化专业”。工科女生少,自己班上只有三个,凑不齐一间四人寝,正好和别专业的姬清和拼进一张上下铺。 那么小叔在哪?他有没有来这里? 如果每个人在胶合纪都有贴近结种纪里本人的身份,小叔也许还是老师……也许还是她的小叔。江魅推理一番,敲响班主任职工宿舍的门,想问问是谁送她来上大学的。 姓戚的班主任在班级群聊里说,学习生活上有什么问题都去找她解决。这是世界给江魅的机会。 门没关牢,江魅自己推开,一个留着齐肩短发的女人背对她站在窗边,手悬在脸侧,食指和中指间夹着女士香烟,看起来刚刚点上。 “老师?”江魅试探着叫一声,女人转过来看见她,两人俱是一怔。 “戚姐!”江魅难掩兴奋地朝她冲过去,女人连忙把烟摁熄在窗台上,伸出双臂承接她的拥抱。 “小不点,都长这么高了。”女人的声音本就粗哑,此时被烟熏了嗓子,更显干涩,然而这不符合多数人审美的嗓音却是独一无二的。 这就是戚姐本人!江魅几乎可以确定,世上会喊她“小不点”的再没有别人。这就是小叔的同事,结种纪的考古学教授戚如佐。 “戚姐!没想到你也来这里了,快告诉我小叔在哪里!” 戚如佐牵着她到床边坐下,自己搬一把椅子坐在床对面,才笑着说:“小叔?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小叔。” 坏了。戚如佐也没有结种纪的记忆。 江魅哭丧着脸垂下头:“那你知道我在这儿有什么别的亲人吗,谁送我来上学的?” “你都喊我戚姐了,我不算你的亲人吗?”戚如佐没有仔细回答,她伸手把江魅垂到额前的发绺别回她耳后。 “戚姐,别逗我了……我真的想小叔了。”江魅继续喃喃道。 “你这语气不像在说亲人,倒像在说情人。” 被这么直白地讲出来,江魅一时有点不知该做何反应,抬头看见戚如佐锋利的眼睛,觉得自己完全被看透了。 戚如佐比小叔更有年长者的气质——十句话里八句玩笑,两句不知真假,永远能用问题回答问题,让别人的信息暴露无遗,自己始终站在蒙蒙的白烟里观察。江魅一度以为她是社交人才,然而戚姐的脸很干净。 想到这里,江魅再次垂头看向戚如佐牵着她的手,她左手背上的“劳动”肉纹消失了,就像姬清和的眼皮上也不再有社交人才的标志,胶合纪里没有人才孵化的概念,肉纹便不复存在。 劳动人才是一类以体能为主要才能的人,多参与力量型运动、工农业生产,简单来说就是干体力活的——结种纪长期把劳动与体力劳动划等号。 正是知道戚如佐被划归劳动人才后,江魅时常错觉肉纹可能不是自己长出来的,是和猪肉一样盖在身上的章,戚如佐的给盖错了。就算不是社交人才,戚姐也更像分析人才,只能解释为她各项能力都太强,可惜孵化时只能长出一个相对最强的。 或许正由于劳动人才的天赋,明明是可以安心坐办公室的学者,她却经常亲自带队探方。 “想什么呢,小不点?”戚如佐刮一下江魅的鼻尖,把她拉回现实。 “戚姐,你脑子最好,帮我想想……这个时代已经有穿越小说了吧?如果一个人来到异世界,外貌、性格、兴趣都没变,偏偏没有原世界的记忆,还换了新身份……那是怎么回事?” 戚如佐左手握拳托在腮边,食指第二指节搭在下唇,江魅看一眼就知道她烟瘾犯了。 “戚姐,要不你就抽吧。” “嗯……什么?不用的,怎么能让你吸二手烟。”戚如佐把手放下来揣进黑西服的口袋,“我在想你说的情况,是不是和做梦挺像?” 又来了,噩梦论。 戚如佐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做过被追杀的梦?”江魅点点头。 “你在梦中可能是将军,可能是罪犯,都不是现实中的你,但敌方一来,你还是会拼命战斗或逃跑,因为你完全相信自己在梦中的身份,要为梦中的生存奋斗。梦境中的动机取代了现实中的动机,一个学生可能忘了白天要为考试抱佛脚,沉眠在回笼觉里拯救公主。 忘记,是因为把梦境世界当成现实;而记得,是因为本性难移,不肯随世界的变化转移。” 那一点都没忘的我岂不是很厉害?江魅在心里嘚瑟,没注意戚如佐把双手撑到了她大腿两侧的褥子上,迫近追问: “所以你觉得,你那位小叔换了身份……是不是?” “嗯……”江魅刚一出声,就被戚如佐微微眯起的眼扎醒了。 “真的是情人?” 她只是拉他接了吻,还没确定关系,这怎么好回答?江魅噌一下起身:“戚姐总逗我,我回了。”刚要抬步发现腿被拦住了,低头一看,原来从两人坐下开始,戚如佐的双膝就张开顶在床边,把江魅并拢的腿封进了一个三角区。 戚如佐顺着江魅的视线看下去,维持坐着的姿势大腿用力向内收,夹住江魅的腿,笑道:“你回。” 同样是有力量的腿,女人的肌肉依然和男人不同。男人不过是铁钳,女人却是沼泽,天然的韧性给了你活动的空间,也给了你能挣脱她的错觉,你向四面用力,四面都流动,每一刻都以为自己能战胜沼泽,却不过帮沼泽选定了吞没你的轮廓。 江魅抽不动腿,无奈地侧头看过来:“你真的比我年龄大吧?” “我们90后就是幼稚。” 90后,胶合纪1990年生人,不是江魅在结种纪认识的3990年生人,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其实什么都变了,她终究是孤身一人,在这异世界。 江魅盯着戚如佐出神,盯得她渐渐敛了笑意,长年处变不惊的烟嗓里竟透出些犹豫:“我忘了什么,是不是?” 她太敏锐了。 江魅笑一笑道:“怎么会呢?戚姐永远是我的戚姐。”她不能主动把别人拉进时空变异的漩涡。 “你最好记得你这句话。”戚如佐用玩笑的语气撂一句,松腿放了江魅,等江魅走到门口,她才继续说:“你有一个赞助人,赞助你上学,拿到一等奖学金他会来看你,相信你做得到。” 江魅立刻道谢,知道从戚如佐那里打听不到更多消息了。戚姐永远是戚姐,相识五年没有一天能看透。 踏出教职工宿舍的楼门,江魅满脑子都是一等奖,如果赞助人是小叔,如果小叔忘了她,必须拿到一等奖,创造见面的机会。 女职工宿舍楼对面就是男职工宿舍楼,都是不过五层的砖色老破小,只能走楼梯上下。到了晚饭时间,很多人进进出出,铁皮大门吱呀着来回开合,一道白影在余光里一闪,江魅若有感应,回头看去却只有砰然闭锁的楼门。 09书世界 江魅一腔热情,准备大学特学,然而学校要先军训,一个月。 不过是此地盛行的服从性训练的一环,不提也罢。几百个年轻气盛的人类挤进艳阳天,身上是汗心里是火,谁都不服谁,江魅每天只等着看大家打起来。 把裤腰缝窄了,把卫生巾垫鞋底,江魅吊着脸站军姿,只等着看大家打起来。 训到第三天,隔壁方阵有男生对教官竖中指,被拽出来做一百个俯卧撑。男人面对自己战胜不了的人,只能想到用性羞辱,羞辱不了就扬言要肏人家的妈,断子绝孙的把戏,实在无聊。 江魅斜着眼睛看他做到第三十个俯卧撑,卧下去撑不起来了,还是教官心软说算了,让两个同学把他架回队列。 她禁不住打一个哈欠。“江魅!”“到……”“我让你动了吗?”“报告!教官,我想打哈欠……” 训练场上没有新鲜事,真刀真枪干架还得回寝室看。 四人寝里,江魅坚持自己的被动原则,放在正常人眼里就是好商量好相处,何况军训期间她一回宿舍就像尸体一样躺倒睡觉,谁都不影响;姬清和训练最积极,她在持枪方阵,虽然是假的模型枪,但重量和真枪一样,能训练颠勺颠锅的臂力。 打起来的是那两个胶合纪土着,1号床和2号床。 军训是个“boys help boys”的好时节。教官比男大学生强壮,如果教官责骂男生,对女生温柔,一个对比就能俘获芳心数枚;如果教官对所有人严厉,衬托出隔壁教官的温柔,隔壁教官就能俘获芳心数枚。 这种对比的招数连江魅都不能抵抗,每次在烈日下踢正步踢到头晕目眩,听教官一遍遍不满意的训斥,她就盼着班主任她亲爱的戚姐路过。 戚如佐给全班同学买冰棍,左手拎一大兜,右手单拎一个,那个总是放不进袋子单拎着的山楂雪糕就归江魅。 因此,1号床暗恋教官只是心理学上的失守。小姑娘才学化妆,技术不成熟,还非要搞什么伪素颜妆。每天5:00起床开搞,就在她自己的上铺扭开一盏充电台灯,笔呀饼呀瓶瓶罐罐铺满床上桌,一不小心掉下这个撞翻那个,到处捡东西,床一摇,2号就醒了。 对床上铺是江魅,下铺是姬清和。江魅酣睡如婴儿,只发出点轻柔的呼噜,偶尔翻身;姬清和堪称恐怖,睡下去连呼吸都听不见,也许出自妓女不打扰客人的职业素养;唯一的噪声源1号就格外凸显。 爱情的力量让1号床每天都能比大家早起一小时。睡眠不足的2号顶着高强度体能训练的压力,忍了一周,突然骂出句“勾引教官的贱人”。 江魅盼着打起来,可没盼着打到自家窝里! 两个小姑娘扯着彼此的头发薅,江魅想拉架都不敢上手,这时候姬清和缓步走进来,两手各推一个人的肩,两臂肌肉暴起,轻轻松松把1号和2号分开,她们的手还在空中对着挠。 “造孽呀,这军训只有你学到了真东西。”江魅躲开互挠的爪子钻到姬清和脸前说。 “今天是最后一天,你们都把日子过忘了?”姬清和翻个白眼。 “哦!哦!吃火锅!吃火锅!”江魅大叫,姬清和点头表示宿舍的电锅就能做。 互挠的爪子停了。“我不吃辣。”“哼,那就鸳鸯锅呗。”两个人灰头土脸地出门,也不化妆了,也不补觉了,分头去买下火锅的菜和饮料。 正式开学可把江魅乐坏了,她学的技术远超时代,但是没用,考试按课本考! 大一的基础课太多,江魅得努力把脑子里结种纪的知识和胶合纪的知识区分,上课也学下课也学,真累。再也不敢瞧不起古代人的科技了。 通识选修课需要抢课,江魅被落后的校园网气得想哭,感觉带宽比她的头发丝还细,气得干脆不抢了,选了个不知道为什么没人要,名额充足的“创意写作”。 没想到这门课成了忙碌生活里唯一的调剂。 江魅的笔落到空白的纸上,发现写作就像呕吐,她有那么多话不吐不快,而这里有一整张纸任她书写。 一学期有多次当堂写作,提交后老师批改,返还点评,每次作文的成绩按百分比记入最后总成绩——也许这就是没人选的主要原因,不能逃课,不好刷分。 这是第二次上课,江魅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满心期待着拿回自己小说的开头。她和老师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但老师说文学是自由的,他不应该介意。 如果能让吴老师改变意见,不再限制大家用男主视角写作,她就把之前写的男主删掉,这样谁都不冒犯了。 通识课不限专业不限年纪,混着上大课,课代表自然谁也不认识,喊着名字发作业。 “江魅!”“这儿,这儿!”江魅竖起手狂挥。 好像有谁回头瞥了她一眼。 从发作业开始,教室里就有一道视线跟随课代表的叫声转动,似乎有人在记同学们的名字,江魅不关心,只把自己的作文纸展开看: “图书馆在校园西侧,带学生证借书,一次最多四本,限期一月归还。生物学文献在二楼东北区域,经典小说在三楼正南书架。祝学业顺利。” 江魅手写的小说不见了,只留下标准宋体字打印的三句话。 这什么东西!?江魅把纸重新迭上,原有的迭缝并不在纸张正中间,偏下。这样迭起来时,最上方就会露出只有单层的一条纸面,写了她的名字,还有满分100的批红。 “谁偷了我的小说?” 吴默为在这时走进教室,成为嫌疑人一号。江魅冷静下来,再看作文纸里的留言,像在劝她要多读书,真有教师的风范。 可如果是吴老师的回复,何必打印留言再手动批分?最诡异的是“江魅”二字和她自己的笔迹一模一样,好刻意的仿写。 这个作文小偷,明目张胆地替换掉她的小说,留下简讯,像是确信自己不会揭发他的行为。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江魅的唇角勾起来,有人要在胶合纪和她玩一场侦探游戏,她何乐不为? 图书馆……江魅还真的没来得及去,满课还要写作业,教材都看不完,完全压榨了自由学习的时间。下课就要去图书馆,看看偷小说的家伙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现在开始当堂练笔,第一个课间收上来,第二节课随机打乱发给大家,你们同学之间互评。我会先抽几个人,让他们朗读手里边儿别人的作文,我来给大家示范怎么评价。 为了鼓励大家大胆创作,大胆评价,今天的作文不计入成绩,只用来点名。”吴默为在讲台上老谋深算地微笑。 花样真多!班里一片哗然。江魅也诧异地抬起头,她想续写之前的小说,可手里没有原文,全靠记忆。 这节课只剩四十分钟,江魅苦思冥想,奋笔疾书,终于在第二节课打铃时交上了作文。 不知道她的小说分配到什么人手中了,希望靠谱点……她的运气从来不好,她知道。江魅大致数了数,班里差不多有60人,抽中她小说的概率不到2%,她的小说遇到一个靠谱同学的概率是多少? 江魅抽到的作文来自“金川”,只看内容就知道是女同学,写一个家庭主妇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情节,有点平淡,但贵在真实。江魅还在读,吴默为已经开始点人了。 “你穿得最亮,就你吧,对对对,就你,第五排这位男同学。” 站起来一个穿着正红色短袖的男学生,个子大概很高,但阶梯教室越靠后排座位越高,从江魅的视角看他,平白显得有些矮小。江魅扫了一眼,低头继续品味金川的作文。 哪知教室里起了骚动。 从第五排开始,先是有同排女生惊呼起来,吸引前一排回头,前一排女生看见站起来的男生的脸,激动地去拍坐在更前排的闺蜜,她的男友不服气地开始吃醋,女生又去哄男友开心…… 由此一排排辐射开来,高声的惊叹低声的议论,混作一团,坐在后排的也按捺不住好奇,抻着脖子伸头去看,教室瞬间变成了菜市场。 吴默为还没反应过来,男生自己先开口了:“同学们,静一静,听我读完这篇……江魅同学的作文,好吗?” 又是一阵“哇”的惊呼,“好苏啊”的叫声不绝于耳。 能有多帅啊,至于吗!江魅抬头,心里有些不快,都顾着看男生的脸了,在这种情形下,谁还会认真听她写的内容? 男生的朗读四平八稳,没有一点抑扬顿挫,简直像在读教务处新发的通知,全程不断有人说话,朗读声像在海面蛙泳的人,只能勉强在浪花里伸出个没人观赏的脑袋。 吴默为也被学生们的阵仗搞懵了,简单点评道:“作者的视角很独特,语言不够成熟,情节略短,但是想象力很丰富,超过你们很多同龄人。同学们真的应该好好听听的。” 真是倒了大霉!甚至没有一个人发现这篇小说缺开头,是上一篇的续作。吴老师的评价还算公允,但显然没有看过她上一堂课提交的小说。那他是怎么打分的? 拿一沓作文从楼梯上扔下去,哪个落的位置高哪个分就高吗? 吴默为点评完,赶紧示意男生坐下,有大胆的女生已经悄悄打开社交软件找“附近的人”,试图加上男生的好友。 这个显然不懂小说的男生!也配受欢迎?男人如此擅长勾引,真令人绝望……作文碰到他手里算是倒大霉了。 “生物学文献在二楼东北区域,经典小说在三楼正南书架。”江魅想起小偷留下的简讯,恍然发觉,小偷很可能是她唯一的读者。 真想问问他读完有什么感受…… 等下课,老师让大家把写完评价的作文交给每列第一排的同学,再喊名字发还个人手中,江魅把金川同学的作文上交,拎起包就往图书馆跑,这一整节课,只有猜小偷的时候心情愉快一点。 “学姐!”一只小麦色的手臂挡住了江魅下楼梯的路。 她被迫停住脚步,转头望向红衣的男生。 “学姐,你的作文还没拿!我是守成大学附属中学高三的学生,来旁听感兴趣的课……可以叫你学姐吗?我很喜欢你的小说。” 江魅僵着手接过作文,眼睛只顾盯着少年一开一合的嘴唇,那嘴唇下方不再有刺眼的“社交”肉纹,整张脸英俊得越发灿烂,活像油画上永葆青春的恩底弥翁。 杀千刀的钟常升,原来是你。 晦气! ————————————————- 作者便条: 人到齐咯,开始搞事! 10书非书(H) “你是高考生,还不去上学?”江魅面无表情,感觉今天的晦气已经达到顶峰。 钟常升笑起来:“我已经保送了,不用去学校……学姐,我叫钟常升,名字和电话用铅笔写在作文纸背面了,很好擦掉,你不介意吧?” 介意啊!特别介意!回去就要把那条纸撕掉。 江魅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往楼梯下走,钟常升在后面锲而不舍地喊:“下节课我能坐你旁边吗!” 钟常升也来了,真是烦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看起来没有结种纪的记忆……难道只有她记得两个世界的事? …… 图书馆里竟然找不见空桌,胶合纪的人真好学。江魅抱着一本鸟类图鉴坐下,桌上贴着别人写的“外出吃饭,20:00回来”纸条,就是说她只能坐到晚八点。 她把胸前的黑发撩到背后,拢到手中,想扎一个不会扫到脖子的清爽马尾,皮筋套到发根,拉开,突兀地崩断了……这一天真是越来越倒霉。 只能把断的皮筋捡起来扔在桌角,披头散发地读书。 江魅把第二节作文的稿纸展平,翻过去,果然看见钟常升铅笔写的名字和电话,这个死小孩,把他的名字写在自己名字的背面,撕掉他的就得把她的名字一起撕了。 她一边摁着橡皮擦掉电话,一边读见钟常升给她作文留的评语: “如果我是蜘蛛,八只脚都跟着你。”神经! 江魅把擦干净的作文翻回正面,自己写的字怎么看怎么陌生,想不出该往下续什么内容,心中加倍郁卒。 这时手机在桌上振动了一下,江魅熟练地解锁屏幕,竟然是金川发来的好友申请:“同学,你的评语对我很有启发意义,我想到一种非常态。” 江魅想起自己写给对方的评语:“如果在家庭主妇的生活里,买菜是常态,那非常态是什么?我想看看。” “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了足有三分钟,江魅耐心等着,终于等来简短有力的两个字: “自慰。” ……所以刚刚那三分钟是在害羞吗?江魅不知道回复什么好,她想起结种纪噩梦里婚后的三年,她很少出门,但还在家里制造机器人,那么她算做过家庭主妇吗? 她只知道自己没有自慰过……更准确地说,没有自慰成功过。 结种纪的交配只为生育铺路,所以只有插入,江魅只见过插入。 性交就是把阴茎通过阴唇插入阴道,等精液喷射完再拔出来; 交配就是把长着生育肉纹的阴茎通过阴唇插入长着生育肉纹的阴道,等精液喷射完再拔出来。 很简单的过程,结种纪的每一本书里都这样写。 江魅讨厌人类性交的方式,不是你进入我,就是我进入你,它们非得进入彼此,把爱做成交配。 它们的交配里从来没有吻,更没有爱,那种很好的东西……即便如此,它们的现场教学也是江魅唯一能效仿的资料。 插入式的惯性思维被女人们延续进了自慰,江魅学着她们的动作,直接把中指伸到阴道口,塞不进去,再塞,很痛,就放弃了。真不理解她们脸上是如何流露出那种愉悦表情的? 钟常升偶尔在她尝试的中途走近,轻蔑地看一眼,说性和爱一样低劣,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晦气,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江魅举起手机给金川回复:“自慰是为了什么?”“安慰自己。”对方秒回。 疼痛能带来什么安慰呢?江魅放下手机,继续看她的鸟类图鉴,看着看着,视线就凝固在鹦鹉的尖喙上。 鹦鹉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小鸟,难得长了翅膀,还得学人类说话。 也许她的小说里就应该加一只鹦鹉,放在女主人的卧房里。 书桌的主人拍拍江魅的肩膀,说“同学这个座位是我的”,她只好起身把书放回书架——图鉴太沉,没必要搬回去看。 江魅往校园深处走。也许她的小说里,蜘蛛会爬进鸟笼子。江魅走近小树林,把身体藏进一片灌木丛,躺倒在草地上。 她的头在相隔一米的两颗枫树根之间,变得昏昏沉沉。枫叶红了,她乏了,秋天已经降临在这个陌生的校园,而她还不懂得怎么安慰自己。 自己写不出小说,写出来没人看,看了没人回应。一如过往,她根本不存在于世界,不管是结种纪的那个世界,还是胶合纪的这个世界。江魅的眼皮打起磕绊。 秋风贴着地面吹过来,吹得江魅瑟缩起来。被风一吹,月光下的草地像动物皮毛翻覆出变幻的光彩,有鸟雀在滚动的落叶间跳脚。 如果这些鸟里有一只鹦鹉,她向左侧卧着,在半梦半醒间想,蜘蛛要钻到鹦鹉的翅膀下面…… 背后一阵窸窣,有谁在身后躺下来,靠近了,把江魅包裹在怀里。 是的,包裹。男人的下颌抵着微鬈的发顶,胸膛贴上发寒的脊背,长腿沿着江魅的腿弯蜷起,鞋面向上勾住她的脚底。 再张开手掌,把因为寒冷不自觉紧握的拳头拢进掌心,小心地揉搓着,复苏她冻麻的手指。 江魅下意识地往这个温暖的怀抱里贴,磨蹭胸膛,勾住双腿,踩紧鞋面。 男人的手松开一瞬,把崭新的蓝白斜条纹发圈套在她右腕上。 也许她的小说里,蜘蛛要占有鹦鹉,在鹦鹉张口说人话之前…… 江魅猛然翻身,伸展四肢,再收拢,右臂挤进男人脖颈和草地间的空隙,左手穿过男人腋下揽在他肩头,双腿夹住他放在左腿上的右腿,把人紧紧捆进怀里。 江魅的鼻尖从男人衬衫的第二颗扣子处开始向上蹭,蹭到哪里,哪里就开始颤抖。 颤抖的衣缝里的热气,颤抖的喉结,颤抖的薄唇上的唇珠,颤抖的秀拔的鼻尖,颤抖的泪沟,颤抖的长睫毛。 好熟悉的感觉,感觉怀里这个,就是她的人,就是属于她的身体。江魅闭着眼,用鼻尖去蹭男人微青的胡茬。 “江魅……醒醒,在这儿睡会着凉。” 一片微红的枫叶在这时被风吹落,飘飘悠悠,正落在江魅的唇上,毛绒的叶面像鸟类图鉴里吸蜜鹦鹉的舌尖。 江魅在梦中笑了,嘴唇推动枫叶,挨上怀中人的嘴唇。 江未立刻向后仰头,试图躲开这个吻,却正好靠上江魅抬起的左手,被她压着又吻了一下。 他只好抬起右手去推她的额头,推开了,看见她睡得仿若昏迷的脸,松一口气道:“你认得我是谁吗?” “青梅竹马。”江魅的嘴唇上粘着枫叶,迷迷糊糊地回答。蜘蛛遇见不会说人话的鹦鹉,我遇见葬礼上假哭的小叔,十四年来是我们相伴着成长…… 江未对着江魅紧闭的眼笑了,青梅竹马,想必是钟常升,那个和你只差一岁的同龄人,六岁就认识你的人,在我缺席的两年陪伴你的人,你自愿要嫁与的人。 江魅的脖子用力,额头一寸寸往前顶江未的手,嘴唇在枫叶后翕张。 “快醒醒。”江未继续轻声唤她。 为了顶过脸前的手,江魅不自觉全身发力,手臂抱得更紧,双腿夹得更紧,因为拥抱的动作全身攀着江未磨蹭,腿间某处忽觉一热。 白西装裤的折痕在江未的膝盖上交迭成三角,正顶在江魅的腿心……好舒服。江魅夹着他的腿后滑一寸,找刚刚蹭到的位置……好舒服! 本能的快乐鼓动了她,双腿夹紧江未的大腿,腰肢带动胯部滑动,让阴蒂一下下蹭过裤面上微硬的一点。小小的战栗带着小小的火花升起,江魅搂抱着他头颅的胳膊被带得轻轻颤动起来。 她勾起脚用脚面顶江未的小腿,想让他的膝盖抬高一点,贴得更紧一点。 月光下树影婆娑,映得什么都在微微颤动,江未感应到小腿上的力道,低头去看,才看清江魅在干什么。 “胡闹!”他立刻向后抽出自己的腿。 江魅感到腿间一空,在梦中皱起眉毛:“连你也不肯安慰我了……”伸脚去勾江未的腿,勾不动,顶着枫叶愤愤地去啄他的嘴唇,找不准位置,一下啄在左脸,一下啄在右眼。 她脸上的难过是真的,江未抵抗不了这个。她很少哭,多数时候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表情,他不怕她哭,怕她像现在这样,不哭。 “不能安慰安慰我吗?”江魅又嘟囔一句。 月影温柔地抚过江魅的脸,总是带着天真的面颊,如今微微涨红,涌动着一种野性的美。她就是有让人屈服的力量,世界之外的力量,她想要快乐,凭什么不给? 她有什么错呢?江未不禁自嘲。在新婚前领走别人怀孕妻子的人,是他。想让她藏在这个异世界,再也不回去的人,是他。 她只是在寻求爱人的安慰……认错了人。胡闹的人是他。 江未隔着枫叶接住了江魅的吻。 对亲人心怀不轨的人是他江未,她只是借用他的嘴,他的腿,只要能给她安慰,就够了…… 江魅立刻感觉到,唇上的吻,变了。 枫叶在唇间颤动,像连接两个心房之间的瓣膜,炽烈的呼吸从叶脉里传来,像血流涌动,烫着她的嘴唇。 叶面的纤毛磨蹭着嘴唇,增加了心中的痒,江魅再去勾江未的腿,勾动了。 她用腿心一下下蹭过他的膝,胸脯一下下撞上他的胸膛,双手挪到他的头顶,抓紧和她一样微鬈的黑发。 她和他隔着枫叶接吻,他配合她忽远忽近的动作,一次次触碰她的嘴唇,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再给她缠绵的长吻。 “啊……啊……”“嗯……嗯……” 她和他的心脏贴在一起,以同一频率跳动;她和他的呼吸缠在一起,用同样速度吐息。 叶片的两面沾满两人的津液,像要抢夺彼此呼吸那样接吻,像要给彼此呼吸那样接吻。让唇纹印满叶脉的走势,让柔软的红染上磨破的嘴唇。 江魅猛然搂紧江未的腰,发疯一般快速滑蹭起来,这就是安慰自己!快乐得像要发疯!五脏六腑都在过电,升温,紧绷的脚背到发麻的头皮之间的,快乐—— 这不是交配,这是爱,这是充满爱的需要接吻的性交。 她感到一双熟悉的手掌揽在了腰后,使她不用担心从那快乐的源泉跌落,这是安全的快乐,一整天的郁卒消散了,她正在攀向快乐的极点。 “啊……啊!啊……啊!” 她把潮红的脸紧紧贴在江未脸上,湿透的枫叶掉在地上,她一边磨蹭,一边放肆地吟叫起来。 远处有叶片被踩碎的声音。听在江魅的耳朵里,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一样,和自然里其它动物的声音一样。江未知道有人走近来了。 “江魅,不要叫……”江未揉一揉她已经完全汗湿的头发,再把手放去她后背遮风,把人搂得更紧一点,“江魅,快一点。” 快了……就快了!江魅难以忍耐,在春梦里发烧,但还是听清了“不要叫”的要求,她控制不了她的声音,得找什么堵住自己的嘴…… 江魅一口咬上江未的颈侧。 从今往后,在江未所有正襟危坐的时刻,他都将回想起这夜,这越界的开端——在结种纪的办公室里面对正在交配的同事时,在胶合纪的职场上给油滑小人陪笑时,在讲台上为学生们宣读上级最新的荒唐规定时——所有这些独属于正人君子的时刻,脖子上都要带着血脉至亲咬出的红痕。 他都要带着被社会驯服的理性想起这夜的疯狂,一遍遍叩问内心,到底是世界不伦,还是真爱无类? 鹦鹉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小鸟,但他也曾经自由。 被挂在花鸟市场的葡萄架上,被关在动物园的鸟语林里,被摆在拍卖场的白射灯下,学人说话的时候,那完美羽毛上被蛛丝勒过的伤痕,就是他曾经自由的唯一证明。 11书非书(H) “听说这里出了个疯子,专给情侣搞破坏?”女学生压低声音问。 “怕什么,有我在。”她的男友回答。 相似的对话也发生在小树林边缘的各处,下了晚课的学生们,纷纷来寻欢作乐了。 “真的要在这里吗……被人看见怎么办?” “出不去学校,还能去哪?” 学生们的交谈声随着不同枯叶粉碎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们最先踩过法国梧桐的黄叶,然后是灰绿交错的针叶,最后是枫叶。 这片土地上的孩子们都太压抑了,压抑千年结下的恶果,需要些释放。作为老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存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片树林。 至少在自然里,在自然慈爱的怀抱中,让他们释放。 年轻人把秋天变成春天,在年轻人的春光烂漫里,江未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处灌木丛还算隐蔽,可如果呢?如果有人走近这里,看见两张说不出哪里相似的脸,汗湿地贴在一起,他们难道会觉得那是夫妻相吗? 如果有学生能认出这是老师和学生,如果有老师能认出这是一对养父女,他要从怎样的流言蜚语里保护她? 如果有结种纪的人想起了她和他真正的血缘关系…… 远远近近的脚步声踩在江未耳畔,终于把他踩醒了,“江魅,快停下,有人来了……” “别怕。”江魅不满地去捂他的嘴,从齿间呵出一句别怕。 别怕,小叔,我会保护好你的——我会看好钟常升的,他本来就杀不死我,杀不死真正的我,有我在,他也杀不了你……嗯? 潜意识里飘起奇怪的想法,江魅自己都搞不明白它的来处,晃晃脑袋,加重了牙齿咬合的力度。 隔着皮肤,江未的动脉就在她齿间跳动,她像野兽叼起猎物那样咬着他,这个人的生命在她口中,被她牢牢看住了。这感觉真让人安心。 江未的右手从两人相贴的胸脯挤下去,试图解开衬衫上的扣子。今夜的荒唐全怪他,不该轻易靠近,打扰她……如果有人张望,江未想,他至少要用衣服遮住江魅的脸。 他的手被迫停下…… 江魅把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插进江未的指缝,把他的手摁在他激烈跳动的心脏处,不让人动了。 她从齿间伸出舌尖,安抚般地舔了舔江未的脖子,那下面的动脉也以同样的激烈鼓胀着。一片绯红从江魅舔过的地方漫开,给男人玉质的肌骨沁入血色。 快了,就快好了…… 蜘蛛擅长捕猎体型超过自己的动物,这个伸长四肢都抱不满的成年男人,到处都紧绷着,紧张到发硬的肌肉硌着她全身,但这恰恰是她喜欢的。 留下来。一个声音在江魅心中叫嚣。 留下来。当少年江未又一次把脚伸进沉重的皮鞋,准备去和校长们谈判时;当成年江未提着公文包,要乘坐到处有人交配的地铁去上班时;当他为没有履行检查避孕套的公民义务道歉时……我亲爱的小叔,你为什么不留在家里? 现在的你又在哪里?江魅觉得自己太想他了,以至于春梦如此完美地复现了拥抱他的感觉。 白色能反射所有色彩,小叔一定又像变色龙那样,完美地藏进这个陌生的世界了……在哪种世界里,就成为哪种人,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 棉质内裤磨过阴唇的刺激,唇瓣紧贴西装裤的力度,齿间味道干净的男人肌肤的弹性,这些都刚刚好…… 可是还差一点没到,她还需要一点刺激! “叫我。”江魅的鬓角擦过江未的下颌,把耳朵移近他唇侧。 “什么?”江未收回紧张的听觉,看向他心爱的疯狂的小姑娘。 “叫我名字。”江魅浑身颤动着。 江未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在他最罪恶的幻想里,她都是纯洁的,不可能有这么张狂的情欲。 江未凝望着她的脸……也许这辈子只能看这一次,哪怕是触目惊心的样子,他也要好好记住。 他是不懂她的,江未苦笑,他需要为太多事离开她,才能养活她。所以钟常升出现的时候,他很快接受了,尽管痛苦,他的心里早就准备好接受了。 结种纪的人迷信科学,胶合纪的人迷信轮回转世,江未总是更喜欢胶合纪的一切。如果有轮回转世,只希望她的父亲不是自己的大哥。 江魅不明白怀里的人在犹豫什么,这不是她自慰的春梦吗?怎么不让她心想事成? 江未感觉到人中处柔软的手指,正急切地摸着他的胡茬,知道她这是在催他了,可他呢……他用什么语气喊她才能满足她? 他的心留在夜里,模仿不来那么阳光的青少年的嗓音。 江魅的头发又向上蹭了一寸,一缕微鬈的黑发飘进他唇间,像蛛丝的触感,江未于是败给私心,用自己的声音喊她了。 “江魅。”我爱你。 “江魅……”想陪着你。 “江魅。”什么都给你。 就是这个声音!男人颤抖的呼气吹热江魅的耳朵,她在梦中微笑了,情难自抑地喘息起来……太多未尽之言,揉碎在这两个字里,他喊她江魅—— 埋进骨髓都会渗出眼睛的爱!是最好的催情剂。 江魅想起小叔临死前看向她的眼睛,流泪的含情目。 美人的眼睛老了,只能在破碎的时刻复苏,看见里面真的东西。 高潮的热流冲向头顶,江魅的身体不受控地向后猛烈抽动了四下,江未的手垫在她脑后,被撞在枫树根上。 …… “喂!” 江魅累了,不想理会头顶的声音。 “快起来了。你怎么睡在这儿?找你半天!”对方毫不客气地踹了踹她的鞋底。 江魅不得不慢慢睁眼,活动着有些发麻的四肢。 “金川喊你看电影,去不去?”一个有点发橙的影子落入视野。 江魅终于对焦在姬清和的脸上,头还是有些晕,但思路清晰:“你怎么也认识金川了?”叫得还这么亲。 “她来咱寝室找你,说电影社团搞活动,在大教室降幕布播片子,空座多,都可以去玩。十点开播,我也打算去呢。” 江魅环顾四周,春梦了无痕,只捡起一片中心磨到透亮的枫叶。 耳朵里现实世界的信息飞速填入,关于梦的记忆很快消逝了,江魅只记得身体的快感。 对了!她可得好好感谢金川,当面感谢,是她启发了她作文的灵感,教会她安慰自己。 江魅把叶柄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背手跟上领路的姬清和,叶子在她不安分的手里旋转着,不久后,将被粘贴在第三节小说的内页,送到江未的办公桌上。 12书世界 社交人才不愧是社交人才,江魅都还没见过金川的面,姬清和已经金川长金川短的说了一路,让她描述下人家的长相,她倒好,说忘了。 姬清和不太擅长需要用脑子的事。看来上天是公平的,一个人已经擅长做饭,又身体强壮,据说长得也算漂亮,总得给她关上一扇窗户。江魅觉得自己帮她补上那个脑子就好了。 本想着靠分析推理猜出哪个是金川,到教室才发现已经熄灯了,音箱里播出汹涌澎湃的海浪声,只得蹑手蹑脚溜进去。 江魅本来就爱看电影,坐下来盯着屏幕上两位女主的眼睛看一会,发现那里有熟悉的东西:爱,于是看得更加起劲了…… “居然还有电影社,真好,大学生是不是都要参加一次社团?”江魅觉得自己忙于学业,错过了实在好玩的事。 姬清和得意洋洋:“对呀,我已经加入厨艺社了。”居然还有厨艺社! 江魅自觉已经发现这里最有趣的事,胶合纪跟结种纪的交配方式不一样!她要和胶合纪的人类好好讨教一番,应该加入交配社团,她猜小树林的同学们就是这样一个社团的成员。 屏幕上开始滚动片尾字幕,坐在最前排的男生跑去门口把顶灯全部打开,大家纷纷在座位上眨巴眼睛习惯陡然降临的亮度。 幸亏周六没早八的课,今天才敢玩这么晚,江魅的兴奋劲撑到电影结束,灯亮了反而开始犯困,只好不停说话让自己保持清醒:“一看就是女导演拍的。” “真的?”姬清和打开手机就要搜索。 “当然啦,比如金川的作文,我一看就知道是女同学写的。” 这本是江魅自夸的话,没想到坐在她们前排的一个女生听见,暗了脸色,倒像是无意间挨了骂。 “成名的作者,都是不教人看出自己性别的。”她低下头,叹息声传进江魅耳朵里。 江魅觉得自己连带朋友金川都被质疑了,扬声回击:“怎么看不出来?在经期插入老婆,让女主露着屁股登场,母女共侍一夫……这些东西只有我们男大文豪写得出来呀!” “小川,你的新朋友,是个女权主义者啊。”那女生四周坐着的男同学们开始起哄。 方才自贬的正是金川本人,她回过头来,露出两颊长满小红痘的瓜子脸,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江魅和姬清和坐的是她特意留给她们的空座。 “是你!?”江魅比姬清和更快认出了金川,原来她们比想象中认识得更早。 这不就是第一晚被她打断交配的格子裙吗? 看对方毫不惊讶的反应,像是早已知道写作课认识的江魅,就是那天小树林里的女疯子。 “你那天为什么要说谢谢?”江魅刚要问,就被男文青们评议电影的声音打断了。 金川站起来和他们凑做一团,想来是人家电影社团观影后的惯例,不好打扰,江魅只能收了声等着。 “这部电影是叫《燃烧女子的肖像》吧?”“嗯嗯!”“很文艺,不过太符号了,内容不多。” “让我们看懂女同是怎么那个的也好呀!”一个男生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得了吧!女主又不好看。”“要我说,百合福利番都比这个强!”更多心声冒出来了。 金川红着脸抗议:“女主身材很好呀!只是没化浓妆……” “哈哈哈——胸比我们小川大,但不会流水,让我们小川演女主!” 金川吓得连忙低头,胸前果然湿了两团。教室关着窗户还有些闷热,她把外套脱了,此时只穿一件薄衫,里面是没有海绵垫的透气棉内衣,怎么真就渗出奶水来了! 她飞快套上外套,这是那种没有扣子也没有拉链的开衫,一着急,遮上左胸就露出了右胸,怎么都盖不严实,抬头发现江魅也挤来人群中看她。 真是太奇怪了,江魅没法不盯着金川琢磨,乳头怎么可能流水把衣服渗透呢?“一定是头顶哪漏水了!” 江魅喊完,就执着地仰头看着天花板,像螃蟹一样弯着腿在人群中撞来撞去,边移动边惊怪:“哪里漏水滴她身上了?” 人们被江魅滑稽的动作吸引,跟着抬头往天花板找,不看金川了。 江魅趁机钻过去,把金川拽出人群,说:“这些人根本不懂电影,蠢死了,你还要和他们玩多久啊?” “咱们走吧,走吧。”金川红着眼睛推她。 江魅拽完这个,又去拽那个姬清和,一边往教室外面走,一边还盯着天花板找漏水的地方,又没开空调,是哪里漏水了呢? “不是天花板漏水。”姬清和突然开口。 哇!你质疑我的推理能力?江魅斜眼看姬清和,只有三人的空荡走廊里,她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金川,把江魅看毛了。 “你怎么了,姬清和?”江魅伸手去她脸前挥挥,她的眼睛终于迟缓地眨了一下。 “我只是21世纪的一个普通大学生,按理说不该知道这些……可是为什么,我好像就是知道。”姬清和漂亮的眉毛紧蹙,低头靠近金川,把这个小个子女生吓退了一步。 “是不是有人喂你吃了一种东西,骗你说能丰胸?”姬清和猛拍一下自己的头,仿佛在承受回忆的剧痛。 “你在搞什么,吓到人家了,”江魅怀疑姬清和想起了结种纪的什么事,赶忙去拉她,“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呀?” “空孕催乳剂。”姬清和确定道。 13书世界 江魅不喜欢年龄太小的男性人类,太浅薄,太透明,学学狗叫掉掉眼泪,脆弱都脆弱得千篇一律……那一股子令人作呕的奶味。 找一个男学生谈恋爱,无异于上赶着当妈。金川就是个当妈的。 姬清和介绍说,空孕催乳剂就是催女人产奶给男人喝的,为什么人类断奶后还想喝人奶呢?江魅抱着双臂打个哆嗦,有点想吐。 “所以你怀孕了?”江魅问。 金川一边摇头一边吓出了眼泪,姬清和说:“和怀孕没关系,这药完全是当性药用的。” 说到这儿江魅就想问了:“我之前打扰你交配了,你怎么还说谢谢?” “能别说那个词了吗……”金川低着头往前走,楼道里感应灯灭了,她轻步走进黑暗里,“你怎么总觉得别人想怀孕?” 江魅读不出别人的语气,老实回答:“我出生的地方受孕繁殖是功绩呀。” 金川抬起一双悲哀的眼睛:“那你想想,怀孕了还能上大学吗?” 江魅真的没想过,毕竟从前没见过大学生,也没接触过孕妇,高中毕业后,除了小叔和他的朋友,她只在网店的客服页面和人聊过天。那金川为什么要找人交配……用别的什么词替代呢? 金川擦掉眼泪:“你是真的不懂吧。和自慰一样,做爱只是为了快乐。” 做爱?做爱!江魅的眼睛亮起来,真是个好词,爱是做出来的,是一件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只要她一直努力,小叔就会一直爱她,她就能一直快乐,像传递能量的齿轮系,真好玩。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金川!你怎么了?” 金川托着胸弯下腰去,紧咬牙关,一副忍痛的表情。“谁喂你吃的药,停药了吗?”姬清和一把搀住差点跪坐下来的金川。 “可能是前男友……不,我不记得吃过什么药。” 居然不记得,江魅的推理瘾终于得到满足:“有人换了你的药呗,你有什么经常吃的药?最近也吃了?”“布洛芬。” “胶囊可太好换了。”这些药结种纪也有,真是和避孕套一样经久不衰…… “金川,如果你需要调查下药的事,得主动告诉我,不然我是没法帮你的。”面对请求,江魅只会说“好的”,不会拒绝,像乙方回复甲方的消息那样应下。 江魅是整个世界的乙方,自然也可以是金川的乙方。 金川神色犹豫,没有答话,似乎没有全然相信她和姬清和的判断,而江魅已经向着寝室飞奔离去了。今天遇到太多事了,江魅想睡了,如果睡着能把之前的春梦续上就好了,快乐让人上瘾。 这么猴急猴急地上床睡觉,春梦也没续上,第二天,江魅带着饥饿的表情敲开戚如佐的房门。 “说吧,什么事找我帮忙?” 戚如佐很清楚江魅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脾性。正是沙糖桔成熟的季节,她把一兜桔子倒进果盘作为招待,江魅剥一个,好甜,忍不住又剥一个,指甲缝都被桔皮染黄了,才说:“我想成立个做爱社团。” “噗——”戚如佐刚放进嘴里的桔瓣差点喷出来,“小不点,咱能不能靠点谱?” 江魅从随身背的帆布包里薅出两页社团纲领,因为这个时代的电子产品又沉又蠢,她向来能不用手机电脑就不用,干脆手写,“我是认真的。” 戚如佐接过来看:做爱社团旨在交流学习各地不同的做爱方式、生理卫生知识及相关医药产品,写得煞有介事的……“性少数?怎么还包括这个。” “昨天刚看完女同电影,看大家都挺感兴趣的,所以也写上了。”江魅在床边来回晃悠着腿。 戚如佐突然岔开话题:“你这发圈真好看。”江魅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腕上细细的蓝白斜条纹发圈,她在超市买了一整包20根一模一样的。什么时候套手上的? 手腕是神奇的地方,戴上什么戴久了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昨天居然还因为扎不起头发难过,怎么就忘了撩起长袖看一眼?江魅被自己逗笑了。 “戚姐喜欢?送你。”“我这头发哪扎得起来?过来,我给你梳个小辫儿。” 自来卷难理顺,江魅经常不梳头发,用手抓两把就出门,戚如佐却十分耐心,在她头上扎出一根蓬松俏皮的拳击辫,扎好了捏在手里把玩。 “我不建议你办这类社团,话题太敏感……你感兴趣的方向国外有人研究,叫性学,你知道吗?可以自己学学。” 江魅一下转过头,又被自己的辫子扯得嘶痛一声,“真的?戚姐怎么知道?” “我好歹也是文学院的人。”“对哦!那你怎么给自动化班当班主任?” “你们原定的班主任开学前一周发现自己怀孕了……思政和行政只差一个字,我这个教政治的就来紧急上任了。”戚如佐在胶合纪的职业也发生了变化。 江魅一下赖倒在戚如佐怀里。怀孕,又是这个话题,在胶合纪怀孕似乎是件会拖累大家的坏事,而避孕套是好的,这和她从小认知的结种纪宪法恰恰相反。 两个时代不过相差2000年,2000年不过是地球漫长寿命的一瞬。 人类世界的规则瞬息万变,绝非真理,但对于只能在那个时代活百岁的人类来说,它就是至高无上的永恒。 “戚姐,为什么在哪里,我都不能理解眼前的世界?” 戚如佐伸手揽住她,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她左胸口上:“因为你有一个心里的世界。” “心世界?”“是啊,世人各有各的恐惧,而你只是表面乖顺,心中毫无忌惮,和我们正相反。你心灵的世界太强大,完全不会被外物动摇,真让人羡慕。” 江魅握住戚如佐戳在她心口的手指,原来如此,她总想呕吐,一定是心世界对外在世界的排异反应。 “谢谢戚姐,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避孕套该由女人的心选择!不该让世界来选择。结种纪的女人想怀孕,所以不要避孕套;胶合纪的女人不想怀孕,所以需要避孕套。 我们——性学社团第一个活动就要推广避孕套!让金川那样的同学不再生气流眼泪。” 戚如佐的手放下来,忍不住想掏打火机,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小不点真是一点不听劝……金川又是哪冒出来的女人? 江魅笑嘻嘻地跳下床,临走还顺手揣了一串沙糖桔。 拳击辫像松鼠尾巴在脑袋后面一跳一跳,到傍晚就被江魅晃散了,自己是再也扎不出好看的辫子了,所以江魅每天还是照例披头散发地去上课。 到了创意写作课,江魅把已经构思好的故事写下来:蜘蛛在捕猎鹦鹉,女主人看着这一幕急切地自慰,高潮结束,才起身打开鸟笼救下鹦鹉。 钟常升非常烦人,不等江魅写完,就趴在她手边一个字一个字看,不只如此,他的脸在最后一排也散发着香水般的吸引力,勾着人们连鼻子带头的往这排不停张望。 “学姐,为什么要贴一片叶子?” 江魅不自觉地摸一摸嘴唇,想起叶脉挤压唇纹的触感,嘴角越翘越高。这片枫叶让她的梦好像真的一样,让她的小说好像梦一样。 “学姐是听不见我说话吗?”钟常升语气委屈。 江魅把作文纸交上去,下周发作业收到小偷的回复,只有一行字: “剧情不连贯,少一节?不要在作业里乱夹东西。” 他果然认真读了!江魅用手指戳着A4纸上一个个打印的墨字,“还想装成吴老师的语气?作文小偷,你暴露啦。” 江魅得意地笑起来。只要分析作文可能途径的路线,就能轻易得出结论:小偷不在这间教室,只可能在两个地方,吴默为的办公室或者吴默为的家里——我要去抓你了,作文小偷! 办公室容易调查……该找什么借口进他家一趟呢? “学姐,你怎么交重复的作文?这不是我读过的那篇吗?”钟常升把江魅正准备交作文的手拦住了。 江魅心情好,顺口答了:“第二节小说,作文小偷还没读过。”怎么能让忠实读者错过关键剧情呢? “有人偷学姐的东西?” “是啊,不过他就要落网了。”江魅用黑笔尾巴一下下轻敲着桌面。 “这种小事交给我就好,学姐不用分心。” 啧,年龄太小的男人,果然难缠,江魅扫一眼他微微发红的脸,觉得高中生钟常升比结种纪里的未婚夫更烦人。 “学姐,让我去,我帮你去吴默为家里找。”犯罪的天赋倒是不减当年。 这不是一个问句,所以江魅只能说“好的”,用乙方回复甲方的语气,听上去总是那么被动,那么无辜。 14空世界 柳梦兮知道自己要完了。一个守成大学研二的学生,即将坠入无尽深渊,而她的导师还在对座大笑:“小柳,敬酒!” 攥着白酒瓶子起身的同时,她向桌子右侧瞥了一眼,那个人也许是她唯一的希望,在这一桌人中间,只有他一次都没有看向自己,他会不会有一点不忍心,能救自己? 然而要先向上首敬酒,挨个敬过去,最后才能走到白衣男人那里。 “谢谢你啊,小姑娘。”这个有点秃的姓吴,柳梦兮上过他的课。吴教授扫她一眼又谄媚地望向她的导师,文学院现任院长刘健夺。 “咱们这次小聚,也算提前庆祝思政学院和文史学院合并,以前交叉学科很难管理,小姑娘赶上好时候了啊。”这是思政学院现任院长,姓康。 接下去又给五六人满上酒盏,五六人都是老头子,刘健夺在上首滔滔不绝:“老康,我们小柳的博士课题就劳你费心了。” 康院长笑出满面油光:“不费心不费心,都是自家人。” 柳梦兮把白酒瓶放下,换成红酒,双手不由颤抖起来。 独饮红酒的是桌上除她以外,唯一的女人,然而女人能混进男人堆,一言不发还被人捧着,只能说明她比这些男人更像男人。 一整晚,女人只偶尔搭腔,字都没蹦几个,可那目中无人的姿态就是让人胆寒。红酒像血一样,终于流满半杯,柳梦兮不敢近看她的脸,赶忙走开换回白酒。 终于到了白衣男人桌前,柳梦兮放低声音:“老师。”男人把酒杯举起来,使她不必弯着腰倒酒,她想她是看对人了,这里也许就是她最后的机会。 “老师……”她难免哀切地又唤了一声,这里还有没有人能配得上“老师”二字? “唷,小江手怎么了?” 刘健夺突然吱声,柳梦兮一惊,就把几滴白酒洒在了男人右手的绷带上。 抱歉!她急着想开口,却又吓得出不来声音,而男人已经不动声色地把酒杯放下,向刘健夺一笑:“搬家撞了下,小伤。” “瞧把老刘急的,生怕自己的爱将折了……”康院长咂一口白酒,又道,“年轻人眼界高,不会嫌弃我们老人家的一点软弱吧。” 这又是在说她的事了!柳梦兮暗自红了眼眶。 “怎会,你情我愿的事。”面前的男人答得毫不犹豫,刘健夺叫了声:“小柳,别停啊!” 柳梦兮僵住的脚终于动起来,她明白了,从进这个门开始,他们已经把她当成一个婊子!觥筹交错间,她已经变成一个婊子! 康院长听了白衣男人的话抚掌大笑:“小江不知道,我是南方人,早年刚到北方来,觉得天天沙尘暴,呼吸都不干净……可后来我想通了,人要往上走,总得忍着点脏!” “受教了。”白衣男人说。 “高!高人!”几位教授冲上首一举酒杯,干了。 柳梦兮像游魂一样敬完酒,坐下来满心悔恨,她再也不想走捷径了,可是,晚了!看见肥头大耳的康院长才后悔,晚了! 江,白衣男人是姓江的,柳梦兮才反应过来。 他原来就是传说中文学院即将上任的院长,接她导师的班,两院合并后岂不就是新学院最大的领导?这么个人物居然坐在门口,谦逊到虚伪的地步。 她是瞎了眼,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全完了。柳梦兮冷眼看着老师们继续他们的庆典。 “您怎么把筷子放下了?”刘健夺低声关照,是问那个女人。 “饱了。”女人点上一支烟,依然是懒得搭理人的样子。 真羡慕,一定是出生就特别好的人,柳梦兮忽然觉得满心是恨,凭什么她就没有顺风顺水尊贵的一生? “我们这的教工宿舍,住得可还习惯?”刘健夺继续问。 “挺好。”女人真就不多答一个字。 康院长耳朵尖听到了,立刻加入对话:“咱们教工宿舍条件差,戚荣风先生的继承人住进来,是蓬荜生辉了。” 女人忽然冷笑一声:“好好吃个饭,非要提我早死的妈,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要来给我当一个小妈。” “你!” 刘健夺连忙开口:“消气消气,莫要伤了和气,都是同事都是同事……小柳,再找服务员开瓶红酒来。” 猛然叫到自己,柳梦兮浑身一震,也许她可以趁这个机会逃走,管什么博士申请,硕士文凭也不要了!只要逃走! “小柳怎么看着兴致不高?出去了可别忘了回来的路。”康院长话里有话,把气撒到柳梦兮身上,顺带着敲打。 柳梦兮软弱的性子经不起敲打,一听,就绝了逃走的念头,从这个门逃出去,她还能找到这一行的工作吗?她只是个农村来的学生,会不会有一天饿死在街上? 她飘起游魂的脚,惨白着脸往门口走,再抱了红酒瓶子跑回来,回来感觉已经不在人间。 脚腕无知无觉地,磕在一只鞋上,没来得及疼,人就摔倒了。柳梦兮死死盯着桌下的白皮鞋,恐惧和怨恨愈发浓烈,她被一刻钟前唯一信任的白衣男人绊倒了。 摔坐在那个女魔头的怀里。 这个提起已逝母亲都能笑出来的女人,刀削斧凿的五官威严惊人,隐在烟雾后活像执掌生死的判官。 柳梦兮直面女人凌厉的眼,浑身颤栗,而女人好整以暇地吸一口烟,绕过她看向刘健夺,笑了:“你这学生,烟不能抽酒不能喝的,怎么带得出手?” “让您见笑了——小柳,快起来!怎么喝几杯就醉?” 她起来?怎么起来!柳梦兮的腿被女人一只手按着,居然就动弹不得。 女人把一口烟吐到她脸上:“抽烟好学。来,练练。” “放开我……”柳梦兮的眼圈红了。 女人的视线从她的眼睛滑到嘴唇,玩味地勾唇:“我吐一个烟圈,你接一个,好不好?”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落进全桌人的耳朵,柳梦兮听见老头子们低低的笑声,他们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张嘴。”女人命令道。 柳梦兮张开嘴,顿时泪如雨下,背对着全桌人,她再也忍受不了一夜的屈辱,烟味带着热气一股股扑进嘴里,她颤抖的背后面是一群笑到咳嗽的老东西。 “有点意思。”女人用评价一道菜的口气说。 又听见导师刘健夺喊叫:“小柳,快接着,别不识抬举。” 柳梦兮低头,发现面前停着一个红酒杯子,她的眼泪砸下来,满杯的血漾起层层波澜。“喝干净。”女人把杯子塞进她手里。 如果她柳梦兮是个有胆子的人,就该把酒泼到这个人永不熄灭的烟头上面,可她的手肘被女人攥着,钳制她抬臂饮酒。 “您这是?”刘健夺看完这一套暧昧的动作,还是有些不敢确定。 白衣男人在这时突兀开口:“我记得戚教授也有一个博士名额?”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女人冷笑。 “你再想想。”白衣男人的语气依然四平八稳。 “也许吧,我得回学校确认一下。” 柳梦兮杯子里的酒刚见底,人就被搂着腰放在地上,女人也站起来了,一边披上西装外套一边说:“坐也坐够了,我就先回了。刘老师,康老师,感谢割爱,改天来我家再叙。” “您这是!”刘健夺激动地一下有些说不出话,康院长的脸上却已堆满笑容,完全看不出刚刚的怒气:“我这人嘴笨,之前多有得罪,之后承蒙您关照了。” 女人嗯一声,向白衣男人的方向瞪一眼,带着柳梦兮转身,柳梦兮被揽着腰往外走,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地狱。 楼外停着一辆不认得牌子的豪车,女人盯着她上了后座,自己坐去了副驾位。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最终归属权判给了一个女人,这个女变态! “给你十秒钟,哭完闭嘴。” 封闭的车厢内,柳梦兮发现自己已经被惊恐击溃,正在放声大哭。她用双手紧捂住嘴停下,她不敢激怒女人。 女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她,等她哭完才说:“3号楼207。” “什么?”柳梦兮嘶着喉咙问。 “你要是再想搞歪门邪道,我管不着。但如果你想拒绝,拒绝不了,就报我办公室的门牌号。” “什么意思?”柳梦兮的哭声收住了,呆着眼睛。 “呵,真麻烦。回守成大学。”女人扭头和司机说一声,从后视镜里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道:“那个烂好人说的博士名额,我可没有。你踏实念完硕士就滚,滚得越远越好,听懂没有?” 她这是……得救了? 原来这是个好人,是被她冤了的真判官。 柳梦兮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谢谢老师!老师我知错了……您叫什么名字?” 然而女人已经举起手机拨响电话,柳梦兮不敢打扰,只得闭着嘴低声抽噎着流泪。 窗外的夜色流动起来,女人向电话那头递送出温柔的声音:“小不点,醒着没?” 柳梦兮分不出哪种声音是女人真正的声音,哪副面孔是女人真正的面孔,她茫然地远望着她,心中祝愿她幸福。 “小不点,干嘛呢,给我唱支歌吧。” “正要睡觉呢,宿舍都熄灯了。” “那我给你唱支歌吧。” “不要!戚姐根本不会唱歌!饶了我,饶了我!” “哈哈哈……” “怎么这么晚打电话?” “被人戳了痛处,心情不好。” “那我给你讲个好玩的事吧,姬清和在宿舍养了盆豆腐!” “姬清和又是哪个女人?” 车厢里低低回荡着温馨的对话,人间的温暖回到了心中。 柳梦兮这辈子都忘不了,一只脚把她绊回了正路,一截烟为她照亮了前途。 15罪世界 (预警:本章含男权男视角。) 文史学院聚餐后两天,吴默为见到了刘健夺介绍给自己的学生。 姑娘站在他家门口,含羞带怯地抬起眼睛来,吴默为心中有些不满,但还是表情温和地问了:“你就是刘院长介绍的人,是吗?”姑娘连连点头。 那柳梦兮同样下贱的出身,收拾得漂亮得体,看起来像个公主,能被戚荣风的独女选走,而送给他的姑娘呢?活脱脱一个小乞丐。 到了吴默为这把年纪,看人没法不先看衣服。 女学生的短袖制式老土,是村镇批发厂用统一模板裁出来的,松松垮垮,只是印了不同图案,过长的下摆裙子似的遮到膝盖上方。 牛仔裤脚短了一截,不是故意做出来的九分裤,是从小穿到大没换过——不如不穿!就把你那丑短袖当裙子吧。 最好笑的是一双大脚上套着的高仿球鞋,已经被踩到发灰,上面系着崭新的白鞋带,鞋带的白衬得球鞋越看越脏。 吴默为必须承认,自己是被这鞋带打动了,它让他想起自己白手起家的少年时代。一根新鞋带,是贫民窟孩子最后的体面呀! 仔细看看,脸也生得标致,很嫩,就是肤色有些深,怕是小时候干过不少庄稼活,这倒是好事,耐操! 女学生在楼门外的阶梯上磕一磕鞋底的尘土,吴默为把烟头随手扔进家门口的草坪,把人让进屋里,他家就住一楼,接地气,从落地窗可以看见楼外草皮上渐暗的日光。 黄昏的光线软化了万物的边界,看什么都挂着一圈毛茸茸的边,然而这女学生的眼睛轮廓分明,亮得炽热,那里面写满对他的崇拜。 第一眼不满,如今吴默为却是喜出望外,他太懂得分辨学生的这种眼睛。 吴默为享受站在讲台上的感觉,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所有人的眼睛,他只关注女学生的眼睛。 女学生只有两种,下贱的,高贵的。 他最疼惜那些下贱的女学生,她们用崇拜的目光看向他,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父亲—— 她们下贱的眼神,等着被训斥的眼神,她们就像一张张白纸,任凭你塑造她们的形状。 吴默为把玄关的灯打开,让女学生走在前面,真是个胆小如鼠的姑娘,第一次到别人家里,居然能忍住好奇不东张西望,只是顺从地低头前行。 无疑她就是那类下贱的女学生。 你如何教她,她的文字就是什么模样,然后她的人会变得和她的文字一样,又想清纯,又想放荡。 你只要把米兰昆德拉的书放在她面前,说试一试吧!不要在意我的家庭,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灵,超脱肉体的灵欲,这是国外最时尚的开放式关系。 你只要把硬汉电影怼在她面前,说不要再欣赏小白脸了,那些电视上粉妆玉砌的娘炮小男孩是多么不健康啊,亚文化的审美!没有人认可你的喜好! 她就会立刻畏惧起来,问你,那该喜欢什么样的呀,什么算成熟的审美? 是的,成熟,她们这些女学生迫切需要成熟的认可,不够成熟是不够高级的表现,她们一生都在攀比着“高级”。 这种时候,你只需要说,稳重糙硬的中年男人才最适合你们,老实,顾家,会疼人,特别是还很有些魄力,能替你做决定。 然后她们就会发现,台上这个吴老师不就是那种好男人的模板吗? 吴默为把系白鞋带的女学生让进卧室,跟在她背后抚着下巴笑了,心里生出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 出卖肉体都卖不出一个好价钱,只能卖到他这里,即便如此,他也是可以成为她的靠山的。他能为她做主! 她们传统女人的骨子里就喜欢被人决定,她们需要别人帮忙承担选择的后果,活该被社会淘汰。 啊,女人,美好又下贱的生物。只有这样的生物,才能把自己的身体变成通道,让生命进来,让生命出去,进出都带着疼痛,她们连痛都不敢叫,她们把疼痛写成无限美好的伟大传说,麻醉了自己。 “老师,我们快点吧。”女学生向窗外神情紧张地瞥一眼,她的嗓音有些粗哑,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但也别有风情。 吴默为凑近闻见她的发香,难耐地说:“我去洗澡,很快!” 他要把精液射进她的子宫,那时候她也会含着泪,用崇拜的眼睛看着他说:“老师,你好烫,好大,好多!” 至于那些可笑的高贵女学生?吴默为愤愤地搓着腋下的泥垢,继续发泄着累积一月的怒火。 他在人群中走得近一点,她们都要抱臂闪躲,可是她们的脑子里,早已敞开双腿等着她们的男神来破处了,她们的眼神比什么夜总会的婊子都她妈会勾人。 为了一个他妈的小白脸,谁都不认真听他讲课。 总有一天他也要上了她们的小男神,只要熄了灯,男人和女人操起来没两样!不过都是个狗洞。 他要让他跪在床上,塌腰撅屁股地求欢,甩着胯像狗一样地求他射给他。那个白痴!波德莱尔的诗念在他嘴里都会变成白开水,他的嘴只适合灌满精液。 你们的小男神被操了,将来还会和你们中的一个结婚,那些时候,他吴默为依然插在他的屁眼里,永远地插着,他就推着他去插你们,你们全都像狗一样喘息。 恐怕他也不是考进大学的,只有脸能看的东西,他是在校长床上考进大学的,那些花痴女学生都是靠上校长的床进大学的,江未这个小白脸要当院长也得上校长的床。 江未凭什么能干得过他这么多年的老资历?肯定是靠到处给人暖床! 他吴默为就是被这些人玩弄了,这群卖屁股求荣的野鸡! “你在做什么呢?”吴默为拿条白毛巾,抹着头上的水珠走出浴室,看见女学生正往他家主卧的床上铺一层透明塑料膜。 “是可降解的。”女学生没头没脑地答了一句。 “不是,这东西会响,影响我发挥。”吴默为抄起手来看她。 女学生惊慌失措地解释:“我怕流血……弄脏老师的床。” 她居然还是个雏!?这下吴默为大喜过望,从她的脸、胸一直看到下体前挡着的手,女学生的手里拿着一根黑绳子,他心中惊怪,回头一看,是自己皮鞋上的鞋带被解下来了。 吴默为压不住狂喜的唇角:“你还会玩这个?”下贱的母狗受虐狂。 “嗯……我不专业,喜欢用手边的东西,您不介意吧?” “宝贝,”吴默为突然亲热地唤了一声,“咱们用你球鞋上的那根白鞋带,好不好?” 见女学生点了头,吴默为就去玄关提了鞋子回来,蹲在床前,按着鞋帮让女学生把鞋穿在脚上,再去摘鞋带。“我帮你解开,好不好?” 女学生坐在床边,俯首望着他,又是含笑地点一点头。 她这种有点发黄的深肤色操起来是最好看的,哪里都要给打出红巴掌印来,就像照了壁炉前的火光似的。他要把她摁在糙布的毛毯上操,直到她的膝盖磨烂,再也站不起来,让她一辈子做他胯下的一条狗。 拆鞋带就像拆礼物。吴默为性急地动作着,惊奇地发现女学生绑鞋带的方法很特殊,解开蝴蝶结后,只要用力往外抽,鞋带就自然地穿过一个个小孔,在手里越伸越长。 吴默为捏着鞋带一端的小硬棍抽拉,眼见抽到最后一个孔,另一端的棍结倏忽脱出,鞋带上的张力松弛,带着绳子向空中弹起…… 学生陡然捉住鞋带另一端的绳结,猛拉一把绳子,吴默为猝不及防,被这瞬间的力量带得摔倒,松手去撑地,喉咙忽觉勒痛,被压迫着抬起头来。 学生双手攥着鞋带两端,双腿夹着吴默为的肩膀,勒住他的脖子,他只能仰头瞪着眼球看她。 “别闹,宝贝。把鞋带给我,保证让你爽死在床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学生突然大笑着站起来,双臂发力,用鞋带吊着吴默为的脖子,生生把跪坐在地的老男人拽上了床。 “咳——啊!”吴默为蹬踹着双腿,躺倒在被蹭皱的塑料膜上,颈间压力剧增,痛得呻吟起来。 学生的喉管像扎破的气球,忍耐太久的笑声一股脑泄进空气,撞在吴默为悚然的鼓膜上。 在狂笑的末端,压抑的沙哑女声渐渐变亮,变实在,变成了明亮张扬的少年嗓音。 “老师,我这是第二次来你家呢……本来只是想找找失物的线索。”学生站在床上俯瞰着他,吴默为抬起渐渐充血的眼睛,忽然发现那双写满崇拜的眼并没有看向自己。 也许一次都没有看向自己。 学生继续说道:“上次来老师家的时候,书房的门开着一道缝,门缝里透出台灯的光,台灯下放着刚收回来的作文,我一页、一页地翻……真怪!怎么就没有学姐新交的那篇?” “老师,你猜这说明什么?要么你就是小偷本人,要么就是你弄丢了学姐的东西。你们是轻视她,还是想阻碍她?” 鞋带在吴默为喉结上狠戾一划,划出一道深红的血痕,吴默为感到脖子上的力道稍微松了些,急急开口:“什么学姐?我和你无怨无仇!” “江魅,记得吗?”学生弯了弯俊美的眼睛,看起来十分耐心。 吴默为的双手被踩着,鞋带还紧勾在下颌,他不敢造次,飞速撇清关系:“是她爸爸拿走的!冤枉啊!” “什么人也配当她的爸爸?”学生脸色一冷。 “江未!就坐我办公桌对面!我完全是听他的,别折磨我了。”吴默为终于看出头顶是个年轻力壮的少年。 不管他怎样挣扎,对方都能在柔软的床垫上稳稳站立,压制他的动作,他感觉手骨已经快断了……想活命就必须求饶。 少年握拳攥紧手心的绳头,弯下腰,细盯一会他的眼睛,像在辨认他有没有撒谎,俄顷笑了: “老师,晃晃你满脑子的精液,想想!你都知道学姐的名字了,我还能留你活口吗?” 话音一落,少年干脆地向后拽紧鞋带,吴默为甚至没来得及反抗,脖子就发出咔吱咔吱的可怕响动,他肖想过的小麦色臂膀因用力变红,少年的神情却平静到冷漠。 几秒之间,安静的卧室里只有喉骨寸断的声响,抓挠着夕阳下骇人的寂静。 等吴默为停止了呼吸,钟常升立刻下床,开门,快步走到楼外,捡起吴默为生前乱丢的烟头,好好扔进垃圾桶。 他一直心神不宁,就是因为惦记着这个烟头……还好没烧伤小草!钟常升趴在草坪边爱惜地抚摸一下泥土。 回到屋里,吴默为的胯下已经渗出黄白相间的液体,是死后因为肌肉松弛排出的精液和尿液。 “所以才要提前垫上塑料膜啊,老师的家人把老师整个包起来烧掉,下面的床单还干净,可以继续用。”钟常升对着吴默为僵硬的脸讲课。 “还好老师没怎么挣扎,如果换其它工具,血溅得到处都是,人们总要重新粉刷,又浪费水又污染空气啊。” 钟常升戴上手套鞋套,回忆着进门后的每个动作,耐心地擦拭指纹脚印,路过吴默为妻子的化妆镜时,忍不住停下欣赏镜子里自己的脸。 “真的要谢谢你,吴老师,要不是你,我怎么知道自己扮女人也这么好看。”他盯一会自己的正脸,再扭头斜着眼睛瞧瞧侧脸。 “这么一看,不管学姐喜欢男人女人还是跨性别,我都挺有竞争力的。”钟常升对着梳妆镜幸福地笑起来。 晚风在这时吹进窗户,吹过钟常升的假发和狂热的眼睛,仿佛在回应他内心的呼唤,他不禁陶醉地阖上眼,自顾自说下去: “地球母亲很慈爱,对不对? 她被动忍受着一切,被当成取之不竭的物品——你需要木材,她就任由你砍断她的四肢;你需要石油,她就任由你凿烂她的肌肤;你倾倒垃圾,她就任由你弄脏她的五官…… 地球母亲偶尔发怒,还给你地震、海啸、火山喷发,不过是小惩大诫。 你难道不觉得,地球母亲脾气太好了吗?人类这罪恶的物种怎么还没有灭绝,说好的2012世界末日呢,差不多也该换上新物种了吧? 看来地球母亲还是不够愤怒。 虔诚的信徒,不仅要扫清障碍,还要创造让她发怒的契机。 我一定就是为此而生的。” 钟常升向吴默为的尸体挥挥手道别,关掉屋内的灯,拎起绞杀人的鞋带,坦然地走进夜色。 街角阴影里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学生,看见他路过,立马冲出来大喊:“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 “你谁啊?”钟常升皱着眉上下扫她一眼,甩着鞋带继续向前走了。 踏入城中村,跳过污水沟,趟过泥洼,爬下楼梯。 地下室的窗户里没有天空,只能看见地表滚滚的尘土,钟常升扒在窗边,被呛得咳嗽连连,眼中却涌动着澎湃的光彩。 管什么日月争辉,他的地球,终将升起。 ————————————————- 作者的恶趣味采访间: 请问读者,截止本章,杀人数最多的是谁? (没人陪作者玩,作者黯然离场。) 16书世界 江魅坐在操场的双杠上等钟常升,不由地叹一口气:在大学里抓一个小偷真难。 花了一周时间,她都没有找齐和吴默为接触过的人——那个作文小偷的身份很可能是老师或学校工作人员。 第一个难题是满课,不想翘课就只能挑课间和没课的时间去找,这样一来就全凭缘分。只有学生和老师都没课,都没翘出校门,才有缘在办公室相见。 其次是教研室分布混乱,有7个办公室挂了文史学院的名,工位上都不好好摆工牌。江魅很难辨认每张办公桌的归属,而教研室还有助教这类流动人员,也有机会完成作案。 听同学说过,江魅才知道学校官网有全体教职工信息,但是近期服务器升级,页面崩了。不愿再用胶合纪的电脑。 她只能停下从源头去想,作文小偷换走她小说的动机。 想不明白……她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世界里的人的。 “学姐,我来了!”钟常升走路没动静,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两臂搭靠在双杠上仰头看着江魅。 “找到什么线索了?小偷是不是吴默为家里人?”江魅的屁股坐在一根杠上,两手张开撑在身侧,膝弯搭在另一根杠上,侧头看去。 天越来越冷,她已经穿上厚卫衣,钟常升这小子还是短袖牛仔裤的搭配,可真抗冻。 一缕白忽然甩到腿上,江魅低头一看,原来是两根白鞋带绑成的一长条绳子,“这算什么?”她转着食指把鞋带缠在手上,另一端还攥在钟常升手里。 “线索呀……”钟常升双臂一撑,跳坐上来,和江魅在同一根杠上肩并着肩,“学姐仔细看看。” 秋天的太阳不愿早起,天边只亮着一道鱼肚白,晨曦就在鱼肚下挣扎,透出点如烟似雾的金。 江魅对着那点金色举起鞋带的一端,再看:“就是根鞋带呗,有什么?” “学姐,那你看我,能看出什么?”钟常升笑得比晨曦灿烂。 “你穿得好少,怎么还没冻死?”江魅诚心诚意地说。 她看人没有分别心,钟常升只能循循善诱:“这鞋带是粗制滥造的批发货。大学教授可是体面工作,吴老师家怎么会有这么根鞋带?” “也许是他孩子的。这和我的小说没有关系。”江魅把鞋带那端扔在腿上。 “吴老师确实有个女儿,高中就出了国,家里只有她小时候的用品,也是上档次的。” “能不能直说。”江魅已经开始失去兴趣。 “这明显不是他家的鞋带,为什么不发挥小说家的想象力,编撰它的故事呢?比如你看……”钟常升一条手臂从江魅的身后揽过去,捡起长绳的另一端,双臂撑开把鞋带展平在她眼前。 “这鞋带中段磨损严重,好像受过巨力,也许用来勒吊过什么东西,比如……”钟常升把鞋带降到她颈前,“比如人的脖子。” 江魅感到威胁,一把抓住鞋带,防止它进一步靠近自己的脖子。 钟常升贴近她耳侧,嗓子里透出笑意:“不愧是学姐,警惕性真高。但这点力量可阻止不了犯人……”他猛然向怀里收紧了绳带。 江魅立刻向后仰头,却撞在钟常升的胸膛上,不知他何时已经把她完全圈在了怀里。 推挡的手被压至颈前,身后无处可逃,怎么办?江魅灵机一动,侧身收腿,滑下双杠,回头已是大怒:“下来!” 钟常升被薅着双腿摔下双杠,却笑容更盛:“不错。也许吴默为和被拐的学生间,也发生过这种打斗。” “你说什么,他拐骗学生?”江魅一愣,钟常升趁机抢走鞋带,把绳圈甩至江魅颈后,用力拉拽,不过一秒,两人就面对面倒在石子地上。 “你想干嘛!”江魅奋力挣扎,用额头撞钟常升的脸,想让他的后脑勺狠狠磕在地上。 钟常升一边躲避一边笑:“我们在还原案发经过呀!”他猛然翻身,对调两人的位置,把江魅压在了地上。 “吴老师不只是小偷,还是诱拐犯,鞋带属于受害的学生,是他的作案工具。学姐要怎么处置他呢?” 钟常升用胸膛紧压着江魅交迭在胸前的手臂,低头用下颌抵住她的头顶。 江魅不只被压得喘不上气,还被他身上的热量烫得难受,可是怎么也挣脱不开。 好恨。 翻滚间头发乱了,漆黑一片地盖在脸前,江魅透过黑发的缝隙看见钟常升脖颈上的青筋,于是想起被砍断脖子的小叔,和自己脸上小叔的血。 如果掐断这近在眼前的脖子……如果钟常升能死在这里…… 江魅发力向上抬腿,撞在钟常升腿间,他吃痛地低吼一声,从她身上滚下去,侧躺着蜷缩在地面,手里的鞋带扔落在原地。 江魅扑上去把人推平,以双膝压住他胸口,两手掐住他的脖子,少年结实有力的心跳带动血管,一下下撞击着膝盖和手心。要让它不再跳动,不再作恶…… “咳咳咳——”钟常升的嘴唇渐渐失去血色,从喉咙里嘶出低语,“学姐,做得好……” 还笑?江魅被进一步激怒了,手上的力道越加越大,这是他应得的,他应该死在这里! 钟常升的短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满是汗珠的额头下,眼睛却越来越亮:“继续,学姐……” 因为过度用力,江魅全身发抖,脸皮也在颤动,听到钟常升的声音,才放缓施力的动作,对上他的眼睛。 江魅怔住了。 “你眼睛里,是什么?”和爱很像的,是什么? 钟常升听懂了,嘴角先咳出一口血,才说:“我崇拜你。” 为什么?我们不是相处再久也无法互相理解的陌生人吗? 江魅松了手,低头俯看他的眼睛,感到困惑。 一声哨响在这时吹亮,隔着四百米跑道和足球场,远远传来体育老师的喝斥:“那边干嘛呢!学校里不许打架!” 老师喊着就向这边跑近:“你们别动了!我来处理!” 钟常升揉着脖子,侧头懒懒地看一眼,哑声说:“学姐,还不跑吗?等着去教务处写检讨?” 江魅终于反应过来,一骨碌站起,体育老师已经跑过半个足球场的宽度。“快起来!”江魅冲钟常升喊。 钟常升摇摇头,向空中伸出右臂,江魅只好拽他一把。 “别跑!”体育老师又吹一声哨子。钟常升握住江魅的手腕,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跑过两排宿舍楼,发现后面没人追,才停下步子,一起弯着腰喘息,钟常升用手背擦一把嘴角溢出的鲜血,盯着手上的血痕无声地笑。 “你没事吧?”江魅没有看他。 “放心,学姐的手劲……还是掐不死我的。” “还差多少?” “你说什么?”这下钟常升不笑了,头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问,要掐死和你身形相当的人,还需要多大力量?” “增加一倍……”钟常升一眨不眨盯着江魅的后背,眼见她点点头就走了,不知道她这样问的用意。 回到宿舍,江魅的舍友也看不懂江魅在做什么。 “你在搞什么?”姬清和抱着怀里没长出毛的豆腐凑近问。 江魅抡起锤子,把轴承和滑轮的端面敲到齐平,灌入润滑油,手指拨一下轮毂,再让姬清和帮着拨一下,问她:“涩不涩?” 姬清和摇头,看她把尼龙绳一圈圈绕在滑轮外面。 “和纺织机原理很像。这边是收卷辊,这边是放卷辊,只要我摇动手柄,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调节其间绳子的松紧。”江魅指点着手中的机械,感到它们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有着神奇的,来自她的生命力。 如果钟常升没骗人,这套绳子收到最短也勒不死人,但能让人发不出叫喊。 怎么能杀人呢?江魅自省,杀人就上不了大学了,也没法找小叔了。钟常升的命比不过读书的机会。 姬清和没听懂江魅的解释,放下臭豆腐培养盆拿起手机搜索,这才看见金川凌晨发来的消息,只有叁个字:“帮帮我。” “嗯,我也收到了,明晚十点约她前男友在小树林河边见面。” “金川要去?” “不,我去。”江魅手一松,尼龙绳便牵动滑轮在空中转响。 17书世界 钟常升的其它鬼话,江魅一概不信,只管把收放卷装置背在身前去河边埋伏。 枯黄的芦苇荡里鬼鬼祟祟走出个男学生,晚十点一到,他的电话在裤兜里开始振动,是金川拨来最后问一问他的良心。 “约我干嘛,你人呢……什么药?我不知道……别赖给我!”男学生的声音越来越急躁,来回不安地踱步,把学校搭的木质栈桥踩得咯吱作响。 江魅听他兜着圈子扯谎,脚下随着他的频率踩上栈桥,等他不耐烦地挂断电话,视线集中在夜里最亮的手机屏幕上时,就从背后一脚踹中他的下盘。 男生惊呼一声滑进水里,江魅的滑轮滴溜溜转动,甩出绳子勾住他的下颌。 “拉我上去!拉我上去!”不会水的男学生在河里扑腾。 “好说好说,”江魅向内转她的滚轮,“告诉我,你给金川喂了什么药?” “我没有——啊啊啊!松手!”陡然收紧的绳子勒红了他的脖子。 “好的好的。”江魅向外转她的滚轮,“药是从哪买的?” 绳子猛然一松,男学生瞬间摔回河里,“拉我上去啊……我上去就说。” “好吧好吧……”江魅只好再向内转她的滚轮,“你是怎么下药的?下了几次,多大剂量?” “呜——吾嗦不粗话!”男学生双手抠着绳圈,两腿狂蹬,被绳子向桥面吊起,溅起一桥水花,“松叟!松叟!” “有什么要求能不能一次说完?真难伺候。”江魅只得答应着再转滚轮,眼见他扑通一声落进水里,又喊她拉绳子…… 如此六七番,江魅摇着滚轮脸色越来越黑。男人心,海底针,尽管只是在河底,也叫人捉摸不透! 绳子的长度终于调合适了,男学生的头卡在绳圈和栈桥的木楞间,落水狗似的气喘吁吁,什么都招了。 果然是姬清和认出的空孕催乳剂,日本代购,每月经期下两次药,替换了布洛芬缓释胶囊里的颗粒。江魅的推理也全中。 金川从前吃一颗布洛芬就能治住痛经,后来得吃叁颗,竟然都没察觉不对……和男学生从高考后相恋,恋爱多久,就被下了多久药。 江魅的老古董手机揣在裤兜里,一直保持着和姬清和通话的状态。 姬清和在宿舍里开着公放,跟舍友1号2号一起把金川围在中间,听见男生招供,瞬间气得大骂。 这几周周末,她们仨轮流陪金川去医院,挂妇产科,金川不敢自己去,一个人去总觉得其她上了年纪的患者在议论什么。 江魅要到代购的联系方式,又转着她的滑轮玩起来。 这个男生的身形很标准,是会把身高写在自我介绍第一句话的一米八,正适合测试绳长和张力。 男生被深秋的水冻着,面色越来越差,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不说,江魅怎么舍得停下? 离小树林最近的教务楼高层,默然亮起一盏灯,光线遥遥落下,江魅若有感应,回头望去。 远望一栋排满方格窗的大楼,就像在电影院偷看前排人手机里玩着的俄罗斯方块,模糊得很,然而江魅窥探过太多次,熟知那扇窗的位置。 吴默为的办公室,谁这么晚造访!? 江魅松开手向教务楼奔去。 …… 男学生扒着桥岸等自己解冻,挣扎半晌,好不容易翻上桥,刚一起身,又被一只脚踹回了水里。 水边蹲着个蒙面的少年,冲他挥了挥手: “快和我讲讲,你做了什么,能让学姐那么生气?” “你又是谁!前女友想丰胸,自己吃药,和我有什么关系?”男学生被绳子练了一晚,居然学会了原地踩水,在漆黑的水面艰难地抻着头。 “懂了,你购买国家违禁药品,还伤害别人的身体。”钟常升背着法条,把手机伸向水面,播放男学生方才招供的录音。 “私下的情趣,你威胁不了我!” 钟常升坐下,一只脚勾住男生的后颈,一只脚把他踩进水中。 “也是。法律会怎么给你定罪呢?最多罚个钱。不过刚刚找上你的女生,好像是校领导的独女,校规够不够开除你呢……” 男生的头在水面起起落落,钟常升像打地鼠那样踩了一刻钟,球鞋的钉底把男生的头皮踩破了,鲜血一汩汩流下他因窒息涨紫的脸庞。 “这样,你去强奸了你的前女友,我帮你摆平,怎么样?”钟常升双手一拍,像在为灵光乍现得来的好点子喝彩。 男学生吐着嘴里的血沫含混不清地说:“疯……疯子,我,凭什么听你?那个女疯子,会杀了我的!” 钟常升被这句话取悦,瞬间笑容满面:“你也发现了,我和她是一样的疯子。你不做,我现在就杀了你。”说完一脚踹在男生额头,把他又蹬翻在水里。 男生再次挣出水面已经神智不清:“我去……求金川!求她和我上床!是你逼我的,我不是罪犯!” “你都和人家闹掰了,人家能同意吗?你强奸,我教唆强奸,各犯各的罪,怎么好甩锅呢。”钟常升收腿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微笑着。 “你是,什么人……逼人作恶,不得好死。”男生扑向桥边,恶狠狠地盯着他,眼中暴露出虚伪残忍的本性。 熟悉的,赤裸裸的,丑陋。钟常升看厌了,跟随江魅离去的方向慢悠悠走远。 嘲笑声犹向河岸传来:“不是你作恶在先,我哪什么胁迫?给你十天,你可以不做,甚至可以报警,试一试,我能不能在警察来之前杀了你。” 穿过难得寂静的树林,走回人间的校园,钟常升弯一弯笑眼,拔走插在入口处泥土里的“灭虫消杀”通告牌。 一种奇异的预感在推动江魅奔跑。 思念落回心脏的预感。 跑上熟悉的楼层,看见那间办公室微敞的大门,她居然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踏进门缝泄露的白光。 太静了,听不见一点声音。 只要一个声音,一个字,一声呼吸,她都能认出小叔的声音。 她没有敲门,在心脏敲击鼓膜的耳鸣声里一点点推开办公室的大门。 当先入眼的是金属边的镜框,架在玉白的鼻梁,朦胧了密长的眼睫,向后伸出风入松色调的镜腿,似竹篾飞入微鬈的鬓发。 从这陌生的一瞥起,水墨般扩散开的人影,正是坐在办公椅里向她看来的小叔。 “小叔!”江魅直奔他的怀抱。 她没有见过江未戴眼镜的样子,结种纪的手术治好了他的近视。 “你在喊谁?”江未的问句刹住了她的脚步。 镜片衬得那双含情目愈发动人,也愈发遥远。 他不记得结种纪的她?他怎么能不记得结种纪的她?十四年的回忆。 江魅在原地呆了很久,才直勾勾盯着他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你养父。”江未垂下眼睛。 养父?难道要她喊他爸爸,那岂不是和钟常升一个叫法了?简直不敢相信。 对,她不能相信。 “小叔,你是不是见过戚姐了,大家都不记得结种纪的事,不知道21世纪后面41世纪的样子,所以你没法说,对不对?我记得,我全都记得。” 至少你要记得,至少要有你和我一起……江魅双手握紧江未放在办公椅扶手上的手。 怎么不是她的小叔?掌心的茧修长的指节她都认得,江魅顺势坐进江未怀里,讨要拥抱。 “注意分寸。”江未推着她的腰让她重新站好,“我们也是师生关系……你在说什么胡话?” 怎么会有这一出?江魅傻眼了,她以为重逢应该快进到相拥着睡觉,还有什么阻挡在她和他之间? 不甘心。江魅不知道小叔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如果失忆了,爱还在不在,还能不能重新来过。 她不能轻易相信眼前的江未是忘了一切,在胶合纪做梦的人。 她努力回想着穿越前的最后几天,结种纪里的日子,还有什么阻挡他承认爱她,有什么能刺激他想起爱她? 窗外星空一闪,江魅突然想起江未车中的最后一幕。 啊,难道小叔在意那个? 江魅把江未的小臂压回扶手,重新跨坐在他腿上,感受着腿间莫名熟悉的触感,凑近盯牢他依然平静的脸。 小叔,让我看看你会不会露出破绽。 她一字一顿地慢慢说:“我没和钟常升交配过,怎么可能有他的孩子?” “我想和你交配……不对,是做爱。” 18书世界 我想和你做爱。 江魅说完,盯着江未的脸眼睛都不敢眨动,生怕错过他任何表情。 她不理解世界,自然也不理解世人的表情,向来不知道自己的话会引发对方怎样的表情变化。 江未皮肤青白,甚少泛红,很难看见下面的毛细血管,比常人的脸更不生动,可江魅知道他的温度。 如果能钻进他的皮肤就好了,贴着温暖的骨肉,她也许就能预测他的表情。 江未的脸像瓷器一样毫无波动,停了几秒回道:“谁教你说这些话?能和家长开这种玩笑吗?” 假正经!跟我还来这一套。才比我大几岁,你高考前睡不着觉的样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江魅加重语气,再次强调:“我绝对没怀钟常升的小孩。”她真的想不出别的阻碍他们做爱的东西了。 “钟常升是谁?”江未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头,像在确认她有没有发烧。 他真的不记得了……听完这句,江魅终于确定眼前的小叔是胶合纪的土着,没有结种纪的记忆,整个人瞬间蔫下来了。 “问他干嘛,他又不重要。” “听着像是和男友吵架了,在赌气?” “才不是呢!我没有男友。” “如果对恋人不满意,还可以再挑选。你现在是学生,学业为重,恋爱的事可以往后放一放。” 什么和什么呀,我的恋人不是你吗?江魅叹口气,觉得和面前的人说不清楚,他忘了结种纪的过往,自然也可能忘了对自己的爱。 江魅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这个世界,我是几岁认识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江未过了好一会才回答:“七岁。” “是吗!那比结种纪里还早两年!”结种纪九岁才见到小叔,这个世界的我真幸福。 “是吗?”江未低头看向左手的腕表,那下面依然藏着蓝白交错的编织手链,“你想不起来……也好。” 江魅以为他在说胶合纪的往事,想一想,两人如今确实对不上回忆。 小叔应该只记得21世纪胶合纪的过去,而她只知道41世纪结种纪的往事,简直就像今天才新认识的两个人! 江魅连忙说:“小叔,有什么你都讲给我听,我就知道了。” “我没有兄弟。从刚才开始,就听不懂你的很多词。” 啊,作为养女,确实不能喊小叔了。 “难道我要喊你爸爸?爸爸爸爸……好怪,就用叫得顺口的称呼不行吗?”称呼都是无所谓的。 “在学校喊我老师就行。” “回家呢?” “可以叫名字……” “好,那我们现在就回家。” 江未不由失笑,眼见江魅又要往他腿上坐,先一步起身,从邻座推一把转椅来安顿她。 “住宿舍不好吗。和我讲讲,读大学有什么开心的事?” “你怎么不自己来看我……”江魅突然想起戚如佐提过的事,恍然大悟道,“什么赞助人!也是你骗我的。” 和噩梦里婚后的情况一样,江未莫名其妙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什么赞助人?你戚姐说什么你信什么,被骗几回了?”江未说着弯下腰去,从桌脚的抽屉里拿出一盘点心。 独立包装的小点心花样齐全,小熊饼干,绿豆糕,巧克力曲奇,蝴蝶酥……江魅一时看花了眼,捡起这个放下那个,犹豫着先尝哪个更好。 嘴里嘟囔着:“骗我也好,一周至少能见我一次。有的人几个月不见踪影。” 真奇怪,明明对不上记忆,她和小叔……不对,已经不是小叔了,她和江未的对话还是十分顺畅,仿佛没有时空的隔阂。 “是我不好……”江未在江魅的咀嚼声里沉默片刻,“和我说说,读大学开不开心?” 江魅飞快地舔一下嘴角的饼干渣,笑了,小叔从前就这样,每晚都要问问她小学中学里发生的事。 听她讲学校里的故事,他会开心,江魅隐约能感觉到。 也许她编故事的能力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学校里没人找她说话,老师提问也不点她,每天她一言不发地坐着,把所有话留到回家给江未编故事。 什么交到新朋友啦,被老师表扬啦,参加班级活动大放异彩啦…… 不过她现在有真故事讲了:“从前不知道,上学还要先练当兵,啊,我是说军训。好累呀,只有拉练和唱歌好玩。” “嗯。我知道你们还要打军体拳,没有哪里受伤吧?” 江魅眼神一闪,脚一蹬地,把自己的转椅滑到紧贴江未的地方,软了语气说:“我们要扛枪,枪一直挂在右肩,可沉了,到现在都痛。” 说完屁股一抬,又挪到江未腿面上坐下了。 她背对着江未,在他怀里耸耸右肩,侧头说:“就这儿,好痛,小叔……不对,老师……给我揉揉。” 江未的手搭上她肩膀,一触即分:“你好像不在持枪方阵。” “你怎么知道!”江魅在他腿上一扭身子,把他平整的裤面扭出螺旋形的皱褶,再次和他面对面。 江未冲她微笑,眼神格外温柔。 这眼睛藏在镜面后,隔水望月,更灵秀,更丰盈,一笑间美得震慑人心,江魅情不自禁凑近了。 “你戴眼镜是这个样子……”她冲着江未右眼的镜片呵一口气,看着蒙蒙白雾浮起又消散,真好玩,真好看。 不怪小女生们爱玩换装游戏。看人改换装扮确实是最有趣的,特别是江未这样天生好看的人,像拧着万花筒挑拣里面最亮的一颗星。 江未的镜片一会糊了左眼,一会糊了右眼,眼中只有忽远忽近,一下下撅起来吹气的红唇,他只能僵住身体,失神地感受着怀里的热量。 “哟江老师!这是谁呀?”办公室门口蓦然一响。 江魅被猛然冒出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身体应激地一抖,江未把她扶正坐回她自己的椅子。 “我女儿。” 江未语气淡定。 门口的男人把手电筒熄灭,摁着腰上滋拉作响的对讲机走进来。 “您女儿都这么大了啊!还挺黏人的。我家女儿刚上高中都不愿意和我亲近了。”他憨厚地笑出满脸褶子。 原来是巡逻的保安,江魅眼尖地看见他胸前挂着的名牌:齐忠良,也向他打个招呼。 “江老师的女儿在咱学校念书?” “我大一。” “都是大学生了!难道江老师和我是同龄人?”男人两鬓已经掺有银发。 江未点头:“我四十。” 才怪!江魅在心里嘀咕,叁十岁长着二十八的脸,谁会信啊? 保安拍着肚子边笑边点头:“我说您怎么看上去那么稳重呢!原来只是脸显小。” 江魅目瞪口呆,任凭江未用脚顶着轮毂,把她的转椅推得更远了一点。 “那江老师要是不忙的话,早点跟孩子回家吧。咱这儿今晚要大扫除,您也知道,一到秋天好多虫子往人屋里钻,最后还得冻死,尸体全留在窗缝管道里了。” “嗯,这就走。”江未把笔记本塞进提包,轻拍一下江魅的肩膀,示意她起身跟上。 走到楼门口,居然下雨了,一楼大厅的备用伞架上只剩一把长伞,保安还在楼上转。 江魅立刻挽住江未的肘弯:“打一把伞正好!” “我送你回寝室吧。” “我怕打雷!” “暴雨天看鬼片气氛最好……是谁说的?” 合着你们的身世改得五花八门,就我的设定是一点没变呀!江魅第一次被这场离奇的穿越气笑,酝酿半天只憋出句:“最近才开始怕的。” “真的?可是今晚好像不打雷。” 江未话音刚落,背后就划过一道闪电,好像要惩罚这雨夜里撒谎的人们。 第一声雷响起时,江魅还没来得及反应,等第二声响起,她就赶忙跟上打雷的频率一惊一惊耸动双肩。 不是身体受惊的应激反应,耳朵听见,大脑处理过,才给自己下达耸肩的指令。 这导致她的动作看起来总是慢半拍,下一声雷将落未落,她才抖完上一声雷的哆嗦。 江未看着哭笑不得,摇摇头,揽过她卖力表演的肩膀。 “走吧。” 江魅不抖了,欢欣雀跃地踩进积雨。 好喜欢下雨。 雨把一切都隔绝了,伞下自成一个世界,只有她和小叔的世界。 潮湿的寒气里,她轻轻搂住江未的腰,贴得离他更近一点。随着她的靠近,江未搭在她肩上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冷吗?” “不冷。我们是去教工宿舍吗?”戚如佐的宿舍是单间,江魅以为江未的也是。 “我在附近租了房子。”江未把伞再往江魅那边移一寸。 “那就是回家了。” “嗯,回家。” “第一次回家呢,要是在有太阳的白天就好了,真想仔细看看家的样子。” 江未不可能知道,在江魅的时空穿梭中,她已有叁年,没回家了。 他只是停了脚步,正站在一杆落雨的路灯下,抬起右手,对着昏黄的光晕松松握起拳头。 “给你变一个太阳。” 江魅抬头望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十六岁的小叔带她回家,最初只能租得起房子里朝北的单间,夏天光照稀薄,冬天没有太阳。 没有太阳心情自然低落,小叔就把拳眼朝向橘黄光的台灯,哄她来看。 贴近拳眼,温热的掌心聚拢了光线,被照得通红,果然像有一个太阳。 小叔已经不是小叔,但江未还是江未,他的手里依然有一个太阳。 依然被当成孩子宠爱的人,配合地靠近手掌,在拳眼里弯起了笑眼。 19书世界 踏过门槛的瞬间,江魅的眼睛亮了。 江未租屋的布置,和结种纪二人的家好像。 玄关正对客厅和阳台的落地窗,左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往右看去,是一条向西延伸的走廊。沿走廊前进,依次是朝南的书房、朝北的卫浴、朝南的主卧、朝北的次卧。 次卧带一个小卫生间,只有淋浴头没有浴缸,最初两人就挤在这间。 整个屋子被前房东搞了隔断,租给四户,客厅加书房两户,主卧一户,次卧一户,共用厨房和朝北的卫浴。 江未的钱攒起来,江魅却不愿意搬走,她太认窝。 于是一个个房间租过去,直到买下整套房,两个人戴着口罩手套,在漫天尘灰里装修,把前房东违规搭建的墙砸掉,才还原出房子的本貌。 正是现在江魅眼前的样子。 “你就是我的小叔。”江魅转身抱住刚踏进房门的江未,埋在他胸口不动了。 这次江未没有反驳她的称呼,只是把手掌放在她脑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需要洗澡吗?” “嗯……”江魅额头蹭着他的胸膛点头。 “快去吧,洗完吹干头发,早点休息了。” “你先洗!”不等江未异议,江魅补上理由,“现在浴室太冷了。”我要在你的水蒸气里洗澡。 “也好,我顺便洗一下浴缸。”说完就去卧室更衣了。 江魅在房间里自在地转来转去,真是哪里都像呀,除了少一些只有结种纪科技能生产的物联网产品,哪里都像曾经的家。 经过次卧紧闭的门,江魅忍不住压了下门把手。 啧,怎么还上锁了? 我以前天天住在里面呢,锁我,我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她不满地戳两下门,门板在门框里“吭吭”哼唧两声。 等江魅从走廊尽头蹓跶回来,正碰上换完居家服走出门的江未。 云白薄绸缎睡衣,长袖正中开襟,珍珠白的纽扣从最上面一颗系到最下面一颗,盖过同色长裤的裤腰。 外穿都没问题的睡衣,不愧是她小叔。江魅忍不住上手摸一把他丝滑的袖子。 “主卧衣柜第二层抽屉,有你换洗衣物。”江未自然地拍一下她的手,进浴室了。 浴室也锁了门。 江魅横挪两步,继续戳浴室的门,由于热胀冷缩的作用,这扇门和门框的配合间隙更大,在她的手指下发出不屈的挣扎声。 “亢亢亢亢,亢亢亢亢。” 闷热的水声停了。 “江魅,别闹。” 江未喊她名字的声音低沉,后两个字才响起来一些。江魅能想象到他一边喊她一边抹去脸上水珠的模样,红着脸走开了。 哎,心里一阵阵发痒,怪吓人的。 她的肚子叫了一声,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不知所措地咬着。 囫囵吞完一个苹果,啃得黑籽都掉出来了,江未才从里面出来,抬头一看表,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江魅立刻扑过去,踮起脚闻江未的头发,“你用的什么洗发水?”不知道21世纪男士沐浴品的种类。 几味植物香在鼻尖起浮,最浓的是白雪松清淡的檀香。 江未侧头避开:“有几瓶新的给你用……快去洗吧,水要凉了。” 江魅一步三回头,不舍地往浴室走。他依然端正地穿着衣服,一丝不苟地系着扣子,可潮湿的鬈发落在额前,多了些随性的慵懒……好性感。 吻过小叔后,江魅发现,自己看他的眼光变了。 以前没有这种感觉,她动一下喉咙,刚吃完水果的口腔又开始发渴。 一进浴室,第一个动作就是关掉排风扇。 白雪松的香气渐渐淡去,但她灵敏的鼻子还能闻见,江未身上的香气。 手伸下池子试水,浴缸里的水温正合适,和室内的蒸气一起,构成江未的温度。 江魅挂好衣服,滑进池子。居然觉得水有些凉了。 她的身体好烫。 在浴缸里翻个身,看见龙头旁边整齐地摆着一排新拆封的女士洗浴用品,洗面奶,沐浴乳,洗发水到护发素……都是适合她皮肤和发质的。感觉脸颊也烧起来了。 江魅把脸埋进水里,放松四肢在水面漂了一会,感觉脑子也放空了。 然后猛然钻出水面,起身去架子上嗅闻其它瓶罐。白雪松,哪个是白雪松,白雪松…… 就是这罐了!按压一下,江魅盯着手心雪白的乳液发呆,直到它流动铺平,从甜筒的螺旋形落成平静的一滩。 她也说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又吞了一口口水。 把洗发液轻轻揉在发顶,揉开来,江未的气息瞬间浓烈地包裹了她。 白雪松的香气,月夜的秋风,那晚小树林的梦回来了,江魅双腿发软,幸福地滑坐进池水。 “扑通!” 水溅出池外,江魅闭上双眼,把沾满泡沫的湿发向前盖在脸上,拼命地嗅闻。 好幸福,好幸福……两臂抱住双肩,双腿不自觉地绞紧,像自己拥抱着自己。 “江魅,没事吧?”门口传来江未关切的声音。 “没事呀!门开着,你要进来吗?”江魅感受着体内的热流,有些呆滞地应了一句。 “不,我以为你摔倒了。墙上有扶手。”他说完便要离开。 “别走!” 江魅喊完就惊讶地捂住了嘴,奇怪自己的嗓音怎么这样沙哑。 “你怎么把排风扇关了,会不会太闷?” 双腿开始自发地相互磨蹭,她的眼睛却越发灼亮,提起声音喊:“是太闷了!” “那洗快些,出来喝水。”江未放缓声音安慰。 “不,我的意思是太无聊了,陪我说点什么,别走!” “……好。想听什么?” “想听你念小说,就念我作文的第三篇!” “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小偷。” 20书非书(微H) “他们的时钟有12种时间,家庭主妇的摆钟只有2种时间。 给孩子的时间,给丈夫的时间。 她在两种时间里摇摆,被一极推向另一极,匆匆滑过的罅隙,才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江未立刻想起了江魅第叁节小说的开端。 阅读时,他无法不代入作者本人的生活际遇,感到刺痛。在今晚江魅坦陈自己没有怀孕前,江未一直以为文中所写是她预想的,即将和钟常升共度的婚姻生活。 如今看来,那更可能是她眼见的另一段婚姻。 属于她的父母,他的兄嫂。 “江魅……”江未感到太阳穴一阵剧痛,把头靠在浴室的门框上,最近混吃的几种药,副作用一齐发作了。 “我已经排查完所有嫌疑人了——你可要好好想想,要不要骗我!” 其实根本排查不了,江魅用头发捂住翘起的嘴角,她就是想诈小叔一下。 “对不起。” 江未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江魅红着脸笑了,他这是承认了,不情愿也没办法,谁叫她赢了呢。 “等会再陈述你的动机,现在我想听你读一遍,就当是道歉了!” 只是站在门口,门缝透出的热气都让江未感到憋闷,不由担心道:“你要不要把排风扇打开,开关就在镜子旁边……闷太久对身体不好。” “我好得很!小叔……你,不许耍赖,给你叁分钟把作文纸取来。” 江魅的身体越来越烫,衬得水更凉了,她旋开排水钮,把淋浴头打开,加热水。 耳朵在淅淅沥沥的水帘中,清晰地捕捉到江未温润的声音: “丈夫死了,女人的钟摆就缺了一极,她仰面倒在床上,不知道怎么和多出来的时间相处。” 他这是背过了吗?都不用去拿作文原件……江魅捂着脸躺进越来越浅的积水,感到害羞,她自己都记不清写过的每句话。 “江魅?” “我听着呢,继续背呀!” “眼见蜘蛛爬进鸟笼,她不想理会。媎蚞……女人咬着手指甲念出一个名字,这是她给蜘蛛起的名字。” 低沉而幽雅的声音,同水流一并流来,熨帖着她的全身。江魅把身体蜷缩起来,让自己被淋浴头的水网笼罩。 “蜘蛛绕着鹦鹉悄然爬动,蛛丝一圈圈缠,女人的衣物……” “继续啊——”江魅的手沿着腰线下滑。 “女人的衣物一件件落。” 白雪松气息的洗发液被冲散,沿着皮肤流淌,带着细小的泡沫滑入江魅腿间。 “余光里,媎蚞捕猎的动作带着求生的激情。也许女人的时间就留在生命到来的地方……她向下摸索,她遗落的激情。” 透明的声音,透明的水线,带着心头的痒,游曳向腿间的草丛。 江魅找不准最敏感的地方,回忆着梦里的快感,用湿滑的手掌大范围地上下磨蹭。 “她需要一个幻想点燃激情,逼退卧房里防腐的空气。丈夫死了,丈夫的遗像还在床头盯着……”江未喉咙一哽,停顿片刻才继续背道,“盯着她的子宫。” 他摁着太阳穴改用脊背抵在墙上,伸出另一只手叩了叩门。 “在听,继续……”江魅的声音里夹杂着有些急切的轻喘。 听见她的回话,江未压力骤降,太阳穴上跳动的刺痛减缓了。 遗忘让她迟钝,迟钝才能快乐。这很好,他希望她永远快乐。 哪怕她总是找错取乐的对象,也没有什么关系。 媎蚞……江未读得出来,在她的小说里,连母女关系都是倒错的。她分不清的关系,他能分清就好。 “江魅。” “怎么!” “别急……别弄伤自己。” “嗯……” 江魅头脑发晕地应和着,是太热,太闷了,白雪松的乐音缠绕在四肢,薄绸缎的香气拨动着发丝,她在透明的火里沉浮,沉浮,沉浮。 “她幻想自己有一个爱人,幻想幻想终会成真。” 江未,江未……江魅紧闭双眼,在自己眼皮的内侧看见他光裸着身体,站在浴缸中,水珠顺着他的鼻尖,喉结,乳头,腰肌,肚脐,大腿,膝盖,落到脚趾,融入她周身的火海。 看见他俯身迎向自己,一朵朵飞溅的水花就是一个个吻。 她全身没入热水,让水压构成一个拥抱,头顶的雨里传来迫近的背诵声,像皮肤摩擦皮肤,水滴在肉体间拍击的窸窣。 “也许我们曾经错过,也许我们素未谋面,你至今不在我身旁。可是——” 江未的声音越来越轻。 “命运的蛛丝已把我们缠抱,心灵的翅膀将引我们飞翔,在求生的欲火烧尽前,唯一的爱人……” 最后一句低到近乎无声: “我想要你。” 已经听不见诵读的声音,在波涛和心跳的巨响里,江魅自己补全了最熟悉的音色。 “我想要你。” 激流冲过五脏六腑,她像一叶孤舟在狂浪中飘摆,几秒过后,松开湿黏的手掌,举到脸侧好奇地闻一闻。 指间只有白雪松的幽香。 浴室外又传来敲门的声响,江未的声音恢复如常,嘱托道:“别睡着了。” 他怎么知道她困了?和小树林那次一样,自慰真催眠,每次结束都想立刻睡倒。 “……马上洗好了。”江魅惫懒地回答。 “嗯,浴袍挂在镜子对面,看见了吗?” “……看见了。” 拖鞋踩过木地板的声音响起,渐渐远去,这次江未真走了。留在浴室里没什么意思,江魅感觉喉咙干到刺痛,飞速冲掉泡沫,离开了浴缸。 从挂钩上取下浴袍……浴袍果然完全符合自己的尺寸。 果然?为什么用果然,明明早就知道他有多了解自己,江魅发现自己开始忍不住地想,他的手摸过这件衣服的哪里,她是不是正在过去时空江未的怀里。 有什么变了? 江魅瞥一眼浴缸上没动过的女士洗浴用品,两颊又开始发烫。下次再试试那些好了……不知道他帮自己选了什么香味。 从前自己的很多东西也是小叔买的,向来都是拿上就用,要么就是两人一起去超市采购,商量着买,哪里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感觉。 江魅忽然记起,自己曾经敞着腿坐在马桶上,冲门外十九岁的江未大声抱怨:“谁发明的清凉卫生巾!我要在他脑门上种薄荷!” 从前完全不奇怪的琐事,现在想起来就脸热脖子粗。 怪胶合纪的人太保守,胶合纪,送礼都不能送所谓personal太私人化的物品,结种纪各国语言里,类似的说法都流变消亡了。 21世纪的世界观冲击了41世纪的世界观,古人含蓄委婉的作风,已经影响了她这个结种纪出生的未来人。 让她意识到,她和他在那些私密的事物上都有联系,正所谓暧昧。 结种纪那群在马路上抱着啃来啃去插来插去的人,哪懂什么暧昧! 如果暧昧是爱的导火索——江魅不禁后悔,原来她曾那么多次,错过了纵火的机会。 又或许是江未提前泼水打湿了她的索。水做的小叔,真讨厌。 走出浴室就看见副正襟危坐的水墨画。 “准备好认错了?”江魅嗔怪。 “先喝热水,吃点水果。”江未语气沉稳,面色平静,丝毫不像被正主抓获的小偷。 江魅憋着笑,努力板住脸,紧贴江未坐在沙发上,看一眼果盘里削过皮切成瓣的苹果,拿起蓝色陶瓷杯喝水。 “以前不知道,四十岁的人还会恶作剧。”偷侄女的作文,你可真厉害。 江未默默坐远一点:“你的故事……这里的人未必能接受。” 江魅端着水杯蹭过去,继续试探:“小叔,你刚刚是不是想说‘胶合纪的人’?” “我是你养父。” “不要再强调啦,还是说,你想听我叫爸爸?” “不想!” 这一声太坚决,江魅愣一下,凑近发现江未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嘴唇都有些发白。 “你怎么了,累了,还是生病了?” 他是有些累了,研究胶合纪历史十余年,陡然穿越,才发现这里也不尽如人意。 江未突然感到自己已经劳累太久,没有她的关心,也许他永远不会察觉。人总是在被关心时最脆弱。 胶合纪的社会同样荒唐,他在荒唐中周旋太久,甩不掉黑暗,看不见真理。 可他还是要撑下去,来到胶合纪,只当是天赐的机会,让她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 “我没事,头发还湿着,我帮你吹吧。”江未温和地笑起来,掩饰了面部的僵硬。 江魅拿起吹风机递到他手中,“你真的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等热风响起来,江未才继续说,“你很喜欢创意写作课,是不是?” “是呀,老师虽然有点迂腐,但教学方法很新鲜,从前没发现写作这么有趣。” 江未揉搓着发尾,闻见白雪松的淡香,在心里叹口气,下次自己用次卧的淋浴吧,不,不能有下次了。 声音里仍维持着笑意:“是么,吴老师留过学,大概是融会了重视实践的教学方法。看来还有些真本领,我要向他取取经了。” “不用,你肯定比他厉害——要不,怎么把人家收的作业都抢了!” 真心的夸赞,忍不住又一转变成刺探的话锋。 “吴老师,也许没有你想象得大度,这里……也没有你想象得开放。”江未不能明显地比较两个时代,只能含糊地提醒。 “可你不能扣押我的东西,”江魅想一会,补上两个字,“懂吗?” 把结种纪电梯里江未教育她的两个字还回去,隐约觉得自己又赢了一把。 “对不起。”江未关掉轰然的吹风机,认真地说,“我错了。” “知错就好,罚叁百字读后感吧。” 江未失笑道:“有时限吗?我最近很忙。” 吹风机再度响起,热风和手指在头顶轻柔地拂过,江魅舒服到有些困乏。 “那就不设时限吧,但你别想逃掉。” “好。我只是怕你受人非议……” 听不懂啊,这能有什么非议?不管是哪个世界的规则都难以理解,不想理解……江未承认了,也道歉了,在江魅心里,这件事就已经过去了。 她现在只想弄清楚制造暧昧的方法,感觉会很好玩。 怎么暧昧? 暧昧……江魅的眼皮打个磕绊,一点头,差点睡着。江未扶住了她的下巴。 “快吹干了,等下躺好再睡。” “唔……”高潮一次就困,这不中用的身体。 “江魅,我想试一试,扮演好父亲的角色。”弥补你我的遗憾。 江未的声音飘在好远的地方,她的眼皮沉重地垂下。朋友,哥哥,老师,妈妈,爸爸……从小到大,小叔扮演了太多角色,几乎扮演了她生命里全部的角色,他也许确实太累了。 既然如此,从今往后,可不可以只当爱人?江魅想问,意识却越来越模糊,沉向睡眠的池底。 等她醒来,就不会再问了,只有人类才会清醒地选择,厘清世上的一切关系。 吹热的鬈发一下撞在心口,江未低头看去,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 在她绵长的呼吸音里,他小心地捧起一缕长发,放在唇边吻了吻。 最后一次自私。 从今往后,我来做你的父亲。 “晚安。” 21书世界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江魅在主卧的大床上醒来,第一次觉得一米八的宽度看起来那么冰冷。不禁连问自己三遍:这都能睡着?这都能睡着?这都能睡着? 客厅里飘来早饭的香气,拖着脚走出卧室,自家的水墨画依然端正地摆着。 “你没对我做些什么吗?” “我不是那种人。” …… 你为什么不是那种人! 江魅把卷发抓到头顶,对整个世界感到困惑:明明是你先吻我的,现在矜持什么?你又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人,何况胶合纪也没有生育宪法了——和她做爱不犯法! 非人类想和柳下惠做爱,怎么办?答:只能强上。 她不想被人逼迫,自然也不能逼迫人类。小叔是人类里最重要的一个。 江魅垂着头,接过江未剥好的两个白煮鸡蛋,最爱吃的东西嚼在嘴里都不香了。 “饭都吃不下了……”她在喉咙里嘟囔。 江未没听清,只当她没吃够,问:“再给你剥一个?” “不要。” “嗯?这个好像是双黄的。” “……那再来一个吧。”江魅把碗推过去。 两人今天都有早课,只不过一个在台下,一个在台上。江未说开车去,省时间,等坐上车,江魅才惊讶地反应过来:他居然会开车! 时代真的变了。 江魅来到胶合纪就一直被关在学校军训和上课,才发现这里的车还需要人来操作,她好奇地看着江未点火,观察倒视镜,打方向盘,感觉解锁了新场景的小叔。 “开车好酷啊。” 江未看着前窗微笑:“你假期有空,可以考个驾照。” “可惜不能挨着你坐了……”江魅伸手戳戳两人中间横隔的制动器。 “别动那个,是手刹。” 哦,看来这个时代连线控制动都没有。江魅顿时失去兴趣,想起自己最关心的话题:“我要办性学社团,需要一个指导老师帮忙提交申请。” “什么社团?” 看见小叔露出和戚姐几乎一样的表情,她隐约感觉事情要黄。 “本来打算叫做爱社团的,戚姐建议我改成现在的名字。” 车开到校门口的闸机前,识别车牌号,抬杠,一直开进停车场,江未才开口:“她没和你讲不好实现吗?” 不好实现就是有可能实现的意思! 车停稳了,江魅从包里掏出江未还给她的作文纸,故意用力搓纸,翻出哗啦啦的响动。 “我夹里面的枫叶呢?” “我……” 不等他开口,江魅就伸指按住他的嘴唇,“你喜欢就拿去用吧,我还有别的书签——也能找别的老师。走了!” 江魅转过身,拍拍车门:“开门!” 怎么没反应……不是声控的? 江魅忽然感到整个背部被男性迫近的热量笼盖,江未的手从座椅和她身侧的空隙穿过,按在门把手上。 “我想想办法,你等我消息。” 门把“喀”一声被拉开,车门外的寒风吹进来,江魅的心却热腾腾地抖了一下。 小叔到底爱不爱我? 走进教室,看见舍友1号2号叼着豆浆袋子在吸,还帮她占了个座位。 专业基础的机械制图课,自动化一班到三班一起上课,工科女生少,全都互相认识,总是会一起占座。 江魅的脚在门槛上犹犹豫豫,又开始后悔。早知道翘课了! 是的,她学坏了,已经从向往大学到学会翘课了。但不要怪她。 这门课算是本专业难得实用的课程,但也是江魅早就学以致用的课程,所谓基础科技,就是传承两千年都能屹立不倒的真理。 这个时代还保有徒手绘图的古老技艺,借助工具也不困难。她只需要记一记胶合纪国家标准制订的制图规范,就没别的要学的了。 她已经发现,大学里照样是自学最高效。 “江魅!我们在这儿,快来!”舍友冲她招手。 好吧。江魅只得坐下,摊开书本,模仿周围人类的动作偷偷玩手机。 绿色社交软件是胶合纪人常用的,江魅连头像都没设置,用的还是注册时自带的灰色小人半身像。 手机没什么好玩的。不过现在加上了江未的联系方式,也许会变得不太一样。 她戳开江未的头像看,一张风景照,下面是雪地上面是蓝天,天空飘着几朵云。 由于课程需要,列表里也加了些老师的好友,往下划一溜,全是类似构图的风景照头像。 感觉怪怪的。 给江未发消息:“好多老师模仿你的头像,都没你好看。” 对方不回复,因为在讲课。 继续戳进戚如佐的对话框:“戚姐,国外谁在研究性学?” 戚如佐秒回:“你查查学术会议。” “你最近很忙吗?”“在上课。” 老师也能上课玩手机?江魅吓得赶紧划走,不打扰她了。 置顶红彤彤的“99+”刺痛了双眼,点进去一看,原来是寝室群,群名“女大学生激聊”,打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粉红色符号。 “好多消息啊……”点击发送。 舍友2号冒头:“稀客啊!” 舍友1号紧跟:“你终于想起手机的锁屏密码了,是不是忙着钓汉子去了?” 结束对教官暗恋的1号同学,依然满脑子恋爱话题,然而这回问到了江魅心口上。 她把自己的困惑分条列举,写了一屏,发进群里。 三个人肩并肩坐着,但不说话,没有目光接触,只用手机打字交流——胶合纪才能见到的世纪级现象。 两个舍友被江魅文字里时不时冒出的“人类”“世界”搞得晕头转向,但1号的爱情雷达非常灵敏,一下就把江魅的古怪问题翻译成了标准的恋爱烦恼。 “你想让你喜欢的人主动告白,对不对!”1号把简单的白底黑字敲出了激情澎湃的效果。 不等江魅回复,一列消息就连环轰炸出来,全部来自1号: “谈恋爱又不是演电视,哪那么多矫情!咱们女孩子不想太主动,但可以使些让男人主动的手段啊。” “我和你说啊,刺激一个男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吃醋。搞几个追求者,逼一逼他,他就知道要先下手为强了!” “啊……不过看你的样子,天天自己闷头搞东搞西,没参加社团或者学生活动,估计不认识什么男人吧……” 江魅终于找到空隙回复:“不认识,我都分不清这个教室里哪些男人是咱班的。这么多人类都剪同一种发型,长同一张脸,太难为我了。” 姬清和突然冒出来“哈哈哈”了一串。这个没课就去厨艺社掌勺的女人很难在白天见到。 停了半晌,1号发来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包:“我有法子了!你知道咱学校的表白墙吗?很火的,我要去上面给你求婚咯,小江魅。” 啊?江魅还没看懂人类的把戏,就被安排了。 1号发布群公告,通知江魅以外的三个舍友一人发一条表白,特别强调:每个人要扮演不同身份。 上完一天的课,晚七点,她们捉住江魅在宿舍里等着接收告白——表白墙每晚八点更新,放出当天收到的投稿。 江魅隐约懂了,杜撰的告白是书信,是短笺,也就是舍友们的创作成果。 作为本宿舍唯一选修过创意写作课的人,她可得认真读一读。 以下是三则匿名情书: “江魅,有趣的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周天晚上,本少会承包下整个小树林向你求婚。” 这位舍友最近看了什么奇怪的偶像剧? “自动化一班的江魅同学,有机会能一起吃个饭吗?一直很喜欢像你这样不吵闹,不慕强,不拜金,不化妆的女同学。” 赞美中带着拉踩?不太确定,再看看。 “写给江魅:古有琴师和听众,今有厨师和食客。不想学前人叫知音,你是我的,知味之人。” 天呐!姬清和!平时说话很直白一人,怎么写东西这么酸溜溜,把江魅的脸都看红了,捂着眼睛不敢跟她对视。 不愧是社交人才啊,甜言蜜语的心灵狙击,真是威力惊人,受不住! “你怎么了?”姬清和俯身拍一拍倒毙在床的江魅。 江魅小心翼翼掀开手,从指缝里露出半只眼睛,悄声说:“你好呀,知味……” 姬清和冲她粲然一笑。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江魅又被倒下来的城池砸晕了。 她躺在床上缓半天,爬起来感慨:“谢谢大家这么爱我,不过——这也太假了,他怎么可能信呀!” 1号拍拍胸脯,格外有自信:“恋爱中的人都是大傻子,他要是不上钩,就是不够爱你。” 江魅怀疑地挑眉:“如果一个人因为恋爱降智,肯定不是爱的问题,是本来智商就不高。” 她的小叔可是分析人才,才不是那种傻子呢! “你就等着吧!我们每条表白都留了联系方式,看有没有人来加呗。”1号往枕头上一靠,挂上耳机开玩乙女游戏。 被安排了一天,江魅难免对人类女大学生的生活产生好奇,拍拍她的床头:“手机上有什么好玩的?” 没想到下铺的2号先回话了:“手游有什么可玩的,来来来,我教你打RPG。” 江魅坐到她床边,看见2号电脑屏幕上徐徐展开的乡村画卷。 “原来21世纪的游戏只能用鼠标键盘操控人物……” “什么?你可别小瞧这个游戏,虽然不是3A大作,但胜在剧情丰富,还有多个分支结局,是根据调查记者的一手资料改编的。” “画面上这个时代,有调查记者吗?”看起来比现在早了快一百年呢。 “有啊,我都记得她的名字,还挺好听呢,叫……徐抱真。” 江魅上手玩了两下,不太习惯操作方式,就放下了鼠标,正在这时1号惊叫一声猛拍床板,把下铺的两人晃得天旋地转。 “来了来了!”四张脸凑在一起。 这是另一个社交软件,江魅没下载过。三个舍友的账号都收到了同一人的好友申请,对方看起来也是新注册的账号,没来得及换头像,还是只胖企鹅。 “我说什么来着,你家的大傻子上钩了!”1号举着手机在江魅脸前张牙舞爪。 江魅比个大拇指,心想:不恋爱以后,你的智商果然也回升了。 “还不快给恋爱军师上茶!” 江魅给全宿舍点四杯奶茶,一个人去大门口取外卖,又花钱又费力,但一路上还是忍不住想笑,不由担心自己也变成了傻子。 回到宿舍,却见三人神态焦灼,“加上了,他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只能主动出击了……” 1号:“看到表白墙了,怎么,你也要来抢本少的女人?” 2号:“先表白的人才是赢家。” 姬清和:“江魅爱吃我做的饭。” 等了十分钟,对面回复:“她哪里好?”三个人收到的消息都一样。 “他这话什么意思?”1号莫名恼怒,“发现不了你的优点吗?我都能编出十个。” 被她的情绪带动,舍友们都激愤地敲起了手机,啪啪打字,江魅皱着眉毛看,心想你们是不是会错了意? 三个屏幕的消息发完,又过去五分钟,三人收到同样的讯息: “江魅第一次住集体宿舍,能遇见你们真好。多有打扰,我请大家吃零食。” 江魅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放在耳边听:“外卖?奶茶我取过了。” “是江魅吧?不是奶茶。别人帮你点的?” 江魅只得再换上鞋去大门口取,回来发现2号正用1号的床帘“上吊”,嘴里喊着:“我受不了了!” “你这还用追啊?哪找的神仙男友,教教我吧。”1号把手伸进零食袋。 “我们从小就认识。”江魅挑一包巧克力饼干撕开嚼着。 “还是青梅竹马?我受不了了!”2号放开床帘接过江魅递来的麻薯。 江魅的手机一震,显示有新消息,打开看,江未并没有回复她今早的调侃,屏幕上只有一行系统消息: “小叔”拍了拍我 沾满饼干渣的嘴大大地勾起来。 我拍了拍“小叔” 我拍了拍“小叔” 我拍了拍“小叔” “别闹。”江未回复。 手机真好玩。 江魅兴奋地扑上床,第一次把手机放在枕边,玩到困倦,没有熄灭屏幕就闭上了眼睛,松手的瞬间碰进了订阅号消息栏。 最新一条是守成大学的官方推送: [文史学院讣告]沉痛悼念吴默为教授 22书非书 新媒体的讯息昼夜更新,等江魅醒来,吴默为的讣告已经被挤出屏幕,她拿起手机拍一拍江未,就背上电脑去和金川约定好的研讨室。 性学社团预备成员,仅两人。 性知识颇丰的姬清和不想占用厨艺社的活动时间,拒绝了江魅,还好有刚刚退出电影社的金川愿意支持。 金川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打着守成大学文史学院的名号,两人成功申请到了国际学术论坛线上直播的入会密码。 大学最关键的作用,或许就是提供学术资源和信息窗口。 “听不懂。”江魅冲金川摇头,看见她同样迷茫的神色。 全英文的顶尖学者会议,没有同声传译,一句话里一半词都是专业术语,分时段持续三天。 遇事不决找戚姐,何况这是她最先提出的研究方向。 戚如佐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我这儿还真有个人……没准有点用,你们在哪间教室?” 金川看江魅“嗯嗯”答应半天,一挂电话,连忙问:“怎么样,有人懂吗?” “戚姐……我们班主任让等半小时,她找了个研二的学姐过来帮忙。” “麻烦硕士生前辈不太好吧!”金川的小痘脸局促起来。 “合作学习,这有什么……”江魅奇怪地看她一眼,从包里掏出没写完的作业,“别干等着了。” 金川是标准的人类,因此总能感受到人类关系中标准的紧张感,仔细地收拾完桌面,在本子上列完需要了解的问题提纲,就等在研讨室门边向外张望。 “江魅,别坐着了!” 江魅只好走过去,也站在门边,模仿她拘谨的表情。认识新的人类前,是该学学人类的礼数。 远远走来一个身姿妖娆的港风美女,及腰的长发随着踏步的动作曼妙地轻摇,看见两人,她大方地一笑:“学妹们好,我叫柳梦兮。” “前辈好!”江魅出色地模仿了金川因为自卑不自觉夹紧的嗓音。 “不用拘束,我就比你们大几岁。”柳梦兮自然地走到开着直播的笔记本电脑前坐下。 江魅掐指一算,她和自己在结种纪的真实年龄一样大,是同龄的女人,顿时起了探究欲,凑近看她的模样。 “柳梦兮,你听得懂吗?” 怎么能直接叫前辈的名字!金川拍一下江魅的胳膊,收到她不解的眼神。 柳梦兮并不在意称呼,回答:“没什么问题。你们只是不熟悉专业名词对应的单词,多听听就能明白。我用中文同步讲解,你们记录?” 金川赶忙在自己那台电脑上开一个新的Word文档,同时问:“学姐导师是谁?我也想读咱们学校的研。” 柳梦兮捏着耳机线低声道:“垃圾学校有什么可读的……” “什么?”金川和江魅都没听清她的话。 “哦,我导师叫刘健夺。”柳梦兮微笑。 “那不是院长吗!学姐一定很优秀。”金川惊叹。 柳梦兮的脸上闪过自嘲,笼罩在电脑屏的荧光里,看不分明,而江魅已经低头捣鼓起手机。 “你在做什么?”柳梦兮被江魅的动作吸引。 “打字记录太慢了,21世纪不是有语音转文字了吗?我试试。” “那个转换出来很不准的。” “没关系,正好破解下这个AI的模型。” “你不是文科生?”“她是自动化班的。” 柳梦兮一边听一边翻译讲解,金川打字速记,江魅开着她的软件识别转换,同时梳理每个演讲者的观点。 会议结束,天色已经微沉,柳梦兮独自回研究生宿舍楼,江魅和金川结伴返回,路上闲聊起来。 “感觉前辈有点腹黑呢。”经过一天的相处,金川终于不怕柳梦兮了。 “腹黑是什么意思?” “就是表面笑嘻嘻,心里会骂人的那类,我很萌的一种人设。” “原来如此……”还是不太懂,算了,“你明天下午是不是要去医院?” “对,清和陪我去,明天我不能来了。” 走到教务楼下,江魅停住脚步,抬头看一眼那个亮着灯的办公室,最近忙着学习新知识,得过几天再找江未玩了。还好有手机。 收回视线,正落在一个红色邮箱上,“这是做什么的?” “巡视组的信箱吧。”金川指着上面的漆字说。 “原来是寄信用的。”江魅喃喃点头。 “寄不出去的!” 听见陌生的尖叫,两人侧头望去,只看见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学生奔逃的背影。 一个女学生在离校的小路上边哭边跑,江未难免关心,侧头看一眼,终究没有停下脚步。 他必须快点,走到远离校园的地方。 守成大学在郊区,周围是空旷的工业园和在建的楼盘,荒无人烟的都市僻壤与校内的青春热闹对比鲜明。 只有植被永远丰盛,能以野蛮的生命力填满人类社会的边缘。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江未往公交站点的反方向走,走进一条背阴的小径,停在漆黑的树影下。 耳边传来破空风声,他早有准备,回身立臂,挡住了迎面的摆拳。 “失策了,还以为是个文弱老头。” “钟常升?”江未看着面前的少年,不由皱眉。 “学姐提过我的名字!”钟常升双眼一亮,不待说完就向前扫腿——标准的萨瓦特踢击。 江未侧身按掌,把他掼倒在地上。 “你疯了!” 没有结种纪记忆,状态近似戚如佐,见过江魅,为什么找上我?江未飞速判断着。 “打过黑市拳?”钟常升也看出了他的路数,从地上跳起,瞬间杀气四溢。 假如有不幸路过的行家看见这一幕,一定会感到古怪。 风平浪静的文明社会里,突然爆发一场格斗,还招招凶险。 形色癫狂的那个,使的是精妙刚健的正统武术;仪态儒雅的那个,用的却是阴柔狠辣的旁门杀技。 而前者要人毙命,后者留人生路。 江未格挡到不耐烦,主动退后三尺。“我真是看走眼了。” “轻敌了,应该带工具来的。”钟常升说完爬起来就跑,“江老师,改天再来杀你!”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江未的手机在风衣右口袋里亮起一瞬,显示“配对成功”,被主人拿起时却已恢复如常。 “江魅,你现在在哪?” “在你听筒里呀。” “……最近工作忙。你就在宿舍跟舍友好好相处,别来找我,好吗?” 关心则乱,江未本想问她有没有被钟常升跟踪,冷静片刻,意识到对方的目标只是自己。 那个疯子。 江未不想干涉江魅的婚恋选择,但他忘不了,死了人的电梯外,钟常升张口就污蔑她是凶手。 他要杀自己,正好让危险留在自己身边。 没有钟常升……她还能选择别人,留在正常人的生活里。 不能回家住了吗?江魅挂断电话,继续在对话框里敲字:“那你要多和我发消息,也注意休息。” “好。” “小叔”拍了拍我 江魅盯着自己的灰色小人初始头像,想象江未的手戳在上面的样子,总感觉他在隔空拍自己的脑袋。 真可爱,想亲他一口。 把这几天的学术资料整理完,就骑车回家找他吧。她已经记住回家的路了,步行半小时,骑车十几分钟就能到。 想着这件事,第二天,江魅的打字速度大幅提升,跟胶合纪的古董键盘激情搏斗,和柳梦兮配合得格外默契,会议结束的同时就整理完了报告内容,独自往宿舍走去。 手机忽然在侧兜震动起来,是金川拨来的电话,江魅悠哉悠哉接起来,打算向她汇报这天的战况。 对方的痛哭却先行传来。 “江魅!”哭声里夹杂着奔跑中剧烈的喘息。 “出什么事了?” “我,姬清和……我们,我们……” “我们好像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