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玫瑰图》 小镇做题家 十一长假过后,正是寒露,绥城反复几回的高温也如街道上的满地落叶一样,正式落停。 凌晨六点半,天边泛起鱼肚白,哈月是在自己个儿的铁丝网床上被冻醒的。 这张一米五宽的单人床是小学三年级时她爸哈建国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虽然现在看起来又破又旧上不了台面,装着一位成年女青年显得十分违和,但这也是当年哈建国斥巨资专门从五十公里外的家具厂给她定制的稀罕物。 那时候绥城人农转非,年均收入普遍不高,就拿哈月家来说,哈建国和赵春妮两个人结婚时在屋里打下的家具直到女儿九岁时也没变过样。 可是小孩子才不会管父母赚生活的辛苦,九岁的哈月早就受不了和父母挤在一张大炕上睡觉。 她刚开始萌生自我意识,在同学间学了个新词儿,每天都哭着闹着要“隐私”,所以当哈建国带着运输工人搬着这张铁丝网床搁进小卧室时,哈月望着这张闪闪发光的新床兴奋地直接蹦到父亲的后背上,一张小嘴在父亲脸上用力啄米时没忘记表达自己的崇拜之情。 “谢谢爸爸,您对我真好,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这一纪念性事件还被儿童哈月写进了当年夏天的作文簿,因用词生动,被语文老师当做范文在全班同学面前高声朗读。 但可惜这篇童趣十足的作文没能被保存到今天。 因为这张床是哈建国送给自己女儿的最后一件礼物,哈月十岁生日还没过,她“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就从家里彻底消失了,连同他的一包衣物和鞋子。 至于原因,“和家具厂那个卖床的臭娘们儿跑了。” 反正赵春妮用哈月的作文簿点灶火时是这样同女儿说。 从咯吱咯吱的铁网床上坐起来,哈月没时间怀念她十几年未见的父亲,她瞥着窗外的天色快速拢了一把头发,随后从床上蹦下来手脚麻利地点火,烧水,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说是工作,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事业。 三年前疫情开始的关系,整体经济低迷,哈月本科毕业后所处的外贸行业更是遭到重创。 虽然是个女孩,但年少轻狂时哈月也曾梦想过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中发光发热,在蓟城凭借自己过硬的翻译水平大展身手,做到个中翘楚。 升职加薪高歌猛进,三十而立前在合适的地段拥有一套自己的房产,打脸所有曾经看不起她的人。 如果运气好的话,她还计划锁定一位差不多的适婚男,此男长相身家必须普通至极,以此换取婚后忠贞不渝的属性。 她有极大信心和这样一位同她父亲截然不同的男士组建家庭,然后让自己的孩子成为蓟城新公民。 日复一日,工作赚钱,柴米油盐,直到退休后儿孙满堂,过最庸俗不堪的幸福生活。 但现实是九九六的社畜少有可以社交的场合,大学毕业后她的几段“计划”甚至还不如念书时的意外长久,出了校园,成年男女身上都背负起了浓厚的铜臭味,男女之间的恋爱突然变得很不纯粹。 一线城市的择偶圈中,生存压力大,每个人都在寻找比自身价值更高的伴侣。 没想到即便是她特别中意的普男类型,也想要跨阶级做向上社交。 而哈月除了外形尚可,工作凑合之外,从十八线城市的垃圾教育系统中脱颖而出,曾考到蓟城第一学府就成了她人生里程中的唯一闪光点。 但较起真来,每年从蓟大毕业的学子少说也有一万名,这其中大部分还是研究生。 一切向钱看的风潮渐盛,近几年她这种刻苦学习力争上游的品质也不流行了,寒门贵子身价狂跌,就连所谓的老钱穿搭都开始被国内网红争相模仿,哈月这种类型的旧物种如今在网络热议中被冠上了新的戏称:“小镇做题家”。 众口铄金,成不了大器。 很遗憾,哈月没能身体力行打破这个充满恶意的怪圈。 单身且被“离职”那天,她已经在蓟城的出租屋内居家办公整整一个半月,每天都在认真“工作”,不分白昼和vip客户skype,可是接到的订单却寥寥无几。 她曾在本科期间拿下专八和同学们视为含金量极高的CATTI一级证书,是蓟大外院15届毕业生中小有名气的才女,也曾在公司内创下过入职半年便凭借出差欧洲拿到个人销冠的成绩。 这样一个还不错的她,在整体物流,人工均遭受波及的大困境中,却没有什么力挽狂澜的工具。 面临无休止的催单,毁约,哈月所能做的只有道歉,解释,仿佛欠债不还的无赖,眼睁睁看着公司的客户群体和账上的回款一样,逐渐减少 都说外贸人的尽头是单干。 所以当秃头的中年老板苦着一张脸委婉地向她提出,下个月的工资可能发不出来,自己连办公室的违约金都付不起时,她也没好意思提出向公司索赔N+1的员工遣散费,痛快地解除了劳动合同。 再然后? 创业失败,生活像是不能停止的巨大齿轮,无论渺小的个体在遭遇着什么样式的低估,浩瀚无垠的宇宙仍然预设游戏般,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频繁触发。 细数数,时间如梭,在这个曾经哈月发誓高考后再也不回来的绥城,她已经度过了两年的时间。 <a href=" target="_blank">微博@喜酌 tag:初恋 前任 慢热 破镜重圆 全文无雷点,建议所有人类饭后或如厕时阅读。 一群鹅和两只猪 哈月这两年来每一天的操劳内容都是差不多的。 先用饲料加豆粕混合喂食院子里的鹅,然后再趁着他们围在食盆前吃饭放松警惕的时候,替它们铲屎,换水。 等到太阳差不多完全升起来了,哈月就端上一盆温乎的洗脸水到母亲的房间里叫她起床。 半个月之前,赵春妮突然吵着要在家里养猪,几十年前生活水平极端困难时,哈月住在农村的姥姥曾经长年在自家院子里搭建小型猪圈,两头猪作伴喂一年,冬至前后宰猪吃肉,自己家吃不完的,还可以拿一些去集市上卖。 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老黄历了,现在人均条件好了,没人愿意为了吃那几百斤便宜猪费一整年的劲。农村里自家养猪吃的人逐渐少了,更别说城镇之内,在家里养猪搞得臭气熏天简直是匪夷所思。 一开始,哈月以照顾一个店面和一群鹅已经很忙为由坚决持反对意见,可是后来母女俩因为分歧冷战了数天,哈月看着赵春妮倔强干瘦的背影,思想上又慢慢松懈了。 她想到也许母亲是因为思念过世的姥姥姥爷,所以才会想到重温养猪的辛苦,老小孩老小孩也就是这么来的,或许养猪也能给她的负面情绪上带来一些安慰,便勉强点了头。 于是从一周前开始,哈月早起后忙碌的日常中又被安插了一项任务。 那就是在做饭前到西厢房内查看一下刚满月就被抓回来的两只小猪是否还在活蹦乱跳。 赵春妮在房间里慢悠悠地洗漱,哈月就在厨房忙活早点。 早上母女俩吃的比较简单,蒸玉米,蒸红薯,煮一锅茶叶蛋配米粥。 有时候哈月实在因为前一晚搬运货物的体力活累得够呛,就简单煮两包康师傅的方便面撒一把青菜对付,就像现在。 把面端上桌子的时候,饭桌前还没有赵春妮的影子,哈月捶打着昨晚卸货时扭伤的胳膊走进房间,第一脚踩到的竟然是洗脸盆内的水,而赵春妮正背对着房门手忙脚乱地用擦脸毛巾汲取地上的水渍。 “妈?你没事吧?”哈月看着被她错当成抹布的毛巾心里一紧,几个健步跳到赵春妮面前,作势去扶她起身,可是她手刚挨着赵春妮的肩膀,就被对方用力搪开。 看到赵春妮身上没什么大碍,哈月转身到门外拿来拖布。 “别管了,我来拖,几下就干净了,您快到外头吃饭吧。我煮了面,软了就难吃了。” 干燥的拖布来回在发黄的地砖上挪动,很快就来到赵春妮的脚下,这一次哈月的声音有点大起来了,“妈,跟您说不用管,您让开点地方。” “妈!” “妈,我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吭声?” “叫魂啊你!就显着你能耐?小时候没少捣蛋让我生气,不就是把失手把脸盆打翻了,你用得着这么不耐烦吗?我是小孩儿吗?!”赵春妮的沉默像是被逐渐吹炸的气球,终于爆发剧烈的回响。 哈月见到她终于站起来跟自己对话,皱起的眉头放松下来。 哈月不跟她顶牛,只顾低着头接连用拖布“攻击”赵春妮的脚,迫使她离开房间,余光看到她出门前偷偷回头看自己,没忘记叮嘱她,“您这条毛巾也旧了,扔了吧,晚上我从店里再给你带一条新的回来。” 今天的早饭吃得很不顺利,出师不捷,赵春妮也是一如既往得挑剔。 嫌弃煮面的水放多了,泡面汤没有滋味,又嫌弃面里的流心的荷包蛋没煮熟,有一股子腥味儿。 等到哈月将几个碗筷简单涮洗干净,盯着她吃了药,捯饬好自己,背上包出门,赵春妮又像个离不开人的孩子似的,一直眼巴巴把她从院子送到大门外。 哈月刚插上电动三轮车的钥匙,坐在车座上,赵春妮就探头问她:“今天能早点从店里回来吗?” 哈月回头问她是不是有事,赵春妮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扭捏。 她移开眼神不看女儿,故意去看大门口已经掉得差不多的对联,一阵风吹过,纸张作响,她皱起眉头扯掉摇摇欲坠的红色,在手里用力团起,伴随着动作,声音也变得恶狠狠的,“事事事,能有什么事?你巴不得我出事,你昨天回来那么晚,天都黑了,你老娘我快饿死了你知道不?” 赵春妮并不老,相反,今年她才四十八岁,按照世界卫生组织年龄划分标准,才算跨入中年人的行列,但从哈月记事起,她就总是你老娘长你老娘短的挂在嘴边。 这是她骂人的本钱。 她自己愿意成为口头上的老太太,那有什么法子?哈月只能随她。 哈月撇了撇嘴角,不大在意地拧开电源,快速在大门口掉头,口中也并不客气“谁让你等我了?晚饭大姨不都给你做好了才走吗,你自己先吃呗!” “反正你今天早点回来!天短了,别老深更半夜才闭店。外头黑!” 这是担心哈月的安全呢,虽然从口气听不出来。 哈月面上露出个笑模样来,也不管她妈已经带着那群嘎嘎乱叫的灰鹅重新走进了院门。 扯着嗓门朝着家里吼:“那你也别自己出门,等大姨来了你俩做伴儿,还有,别忘记按时吃药!” “听到没?” “赵春妮!要吃药,听到没?” 半晌,赵春妮没再发邪火,从半掩的大门内传出一声乖顺的“听到了。” 哈月这才把电动三轮打到D档,往五百米外的店里走。 春妮小卖部 绥城不大,三百公里的狭长带,有人烟的地方不过三成,早五十年起就是妥妥的穷乡僻壤,难以撑得起一个城字,地图上都略过标注的地儿,后来因为附近通了省道成为次枢纽区,在哈月出生时,这片区域初步发展成一个类似于城乡结合部的地方。 有人流经过的地方,就有了工作机遇。 开饭店,开旅馆,拉着从南到北的过路人贩售牛皮帽子和玉石手链。有不少敢吃螃蟹的人都赚到了钱,这些“大老板”在回远方老家的年夜饭上把自己的致富经一传十十传百,有野心的年轻人都跃跃欲试。 西气都能东输,那么打南边来的有钱人怎么就不能让他们也富裕起来呢? 哈建国和赵春妮也是那一波从遥远他乡来绥城淘金的众多青年中的一对。 头脑空白四肢发达的他们想得很简单,做生意好啊,从人家兜里赚钱坐享其成,怎么都比靠天吃饭的务农强上许多。 不过时运就像是改道的黄河,未必人人都有发财命,绥城这破地方没几年好光景,“枢纽”了不到五年,附近先天资源好的其他城市又起了国道,高速,立交桥等眼花缭乱的新项目。 国家大力发展核心城市,绥城不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香饽饽了,真正有远见的大老板们又带着钱重新去到下一个可投资的地方找商机,绥城到处都是人去楼空的萧条,就连哈建国和那个娘们都被穷跑了,但还有一些像赵春妮这样固执的人留在了这么个城不像城,村不像村的地方。 哈月家的店面是一间背靠烂尾楼的彩钢房,与废弃的绥城子弟小学隔着一条柏油马路斜斜相望。 “春妮小卖部”冬寒夏热,门外的垃圾桶内总是有过期辣条腐烂的味道,但也就是这个寒碜的小店面,让丈夫跑了的赵春妮独自养大了哈月。 用赵春妮的话说,这间店不仅没把她哈月饿死,还供着哈月在蓟城这么高消费的城市读了四年国内最好的大学,就光凭这一点,哈月就不可以看不起这间店,看不起绥城,看不起老娘。 多亏了绥城的这栋违章建筑,哈月才没成为“要饭的。” 赵春妮年轻的时候脾气不比现在好到哪去,好像是自从丈夫走后,她一个人忙着进货卖货理货,再加上一直没有再婚,劳累过度时就变得异常神经质,打骂小孩在那个物质精神双匮乏的年代是常事,可是哈月真的没挨过打,她母亲对于她的攻击偏向于言语上的羞辱。 除了毫不避讳的在她面前辱骂她出轨的父亲,勒令她不许提起哈建国的名字之外。 她会当着邻居的面讲哈月怎么像他那个跟别人跑了的爹一样会耍嘴皮,她也会在哈月邀请同学到自己家店里玩耍时指责她的同伴偷吃了店里的小零食。 每当她堂而皇之令哈月羞耻和难过时,都会加上一句不容反驳的真理:“如果不是我还要你,你早就去街上当要饭的了。跟你那个爹一样!” 也许是太不想被称为要饭的,也许是出于对母亲恶意的报复。 慢慢的,哈月开始在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都刻意绕路避开母亲的小卖部,在学校里,她也从开朗爱笑变得沉默寡言。 她不仅不再思念离家出走的父亲,回到家里,她也拒绝再和赵春妮说一句多余的话,每一次她望着母亲那张面露不悦的脸,都在默默起誓着逃离这个家。 直到她十年寒窗苦读,奋发图强,终于从绥城考到了蓟城,把尖酸刻薄的赵春妮和这个腐朽杂乱的小卖部远远甩在身后。 但今天不是那些日子的其中一天,如今的哈月已经年满二十六岁了,她不再是那个因为母亲的一句话就难过流泪的偷偷抑郁的年纪,她忙活了一早上,跟母亲拌了嘴,将电动三轮车停在彩钢房旁的大槐树旁,打开门锁走进“春妮小卖部”时,心中竟然没有任何发酵的怨怼。 她很欣慰自己的心像铁一样硬,懒得和赵春妮生气,这一定是个人精神成熟的标识。 当然,这种成人式的平静很快在四个小时后被轻易打破。 手机铃声大作,哈月正在柜台后面给买了一兜子塑封大鸡腿的老顾客找钱。 她撸起袖管对光查看着百元大钞的真假,阳光透过纸钞从斜对面的窗户打进来,也将她侧脸上的细小绒毛点亮。 哈月的皮肤原本很白净,虽然不是网上说的粉一白,但好歹也是黄一点五的程度,尤其是在蓟城毕业后,她的工作需要朝九晚五地出入望京SOHO,那时候她还很立志充当一名精致的都市丽人,一位终将成为高级打工人的无产阶级斗士。 刚工作,工资不多,但她深谙贵妇护肤品的好处,再加上她有过那么一位品味格调都拔尖儿的初恋男友,美商被提高了一大截,描眉画眼的能力更是非常出众,资质七分,也可以妆点成十分美女。 可惜,这世间的一切都学要努力而得来,美丽的画皮也需要长期滋养才能产生效用价值的,当年她曾凭借三百万大单月入五万的神话已然不能复制。 这两年她在老家,做小本生意,赚的都是熬店的辛苦钱,成天面对的不是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的街坊邻居,就是家里的饲养物和母亲,化妆没人看,自己也懒得欣赏,非但不再留有化妆的习惯,连护肤品都降级为店里售卖的大宝。 所以肤色肉眼可见的“健康”了许多,光是这一抹阳光,都能将她的脸上烘托出雀斑晒伤妆的效果。 哈月两片薄薄的眼皮微微上扬,电话夹在肩膀一接起来,大姨的声音又尖又厉,逼得她不得已放下钱,将听筒从耳畔挪开两厘米。 对面给午饭加餐的年轻男人是附近的风电发力工程师,他是去年被江城总部指派来的新能源管培研究生。 绥城地处边陲,周遭偏僻空旷,恶劣的天气令人类都逃难般的往外迁移,但正是这种先天的地理环境,成为了风力发电的优势。 从风力发电在绥城邹然兴起以来,“春妮”小卖部的客户也大多是这些电厂的员工。 他们的工作性质是维护电力风车的运作,不算太累,因为风车位置局限,他们中大多数员工也都是背井离乡的外地人,工作时间必然要呆在山上,休息时少部分单身汉为了节省路费也会选择不回家,就下山在绥城市内消遣。 面前的电力工程师娄志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娄志云今天是专门来绕到春妮小卖部来买东西的,原因是他胸前口袋内装着的两张电影票。 苍天可鉴,这不是一时兴起,在对哈月产生悸动后他曾打听过,面前与他年级相仿的女孩儿还是单身,别看她现在只是无证经营着一家小商店,竟然也是当地高中有史以来的第一名考上蓟大的女状元。 因为这个,娄志云自作主张地将哈月想象成一名与自己的进步精神相当匹配的新知识女性,况且哈月不同于一般文人,俳优畜之,她身体力行,勤劳肯干。 多么朴素的哈月!多么贤惠的哈月! 真是当今世间男性少有的婚配最佳人选。 楼志云的深思熟虑从春天一直磨到了秋天,这次下定决心一定要与她先成为朋友,再缓缓发展起来。 但这会儿他还没来得及跟哈月说出自己准备了近半年的搭讪台词,就看到哈月平常总是堆着笑容的小脸一板,严肃而尖锐地朝着电话里问:“姨,你说清楚点儿,别光哭,什么叫猪丢了我妈也丢了?” “我不是嘱咐过,让她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吗?” 落日下的三臂巨人 就在哈月火急火燎的锁上小卖部的房门时,两百公里外的薛京正窝在一辆丰田考斯特的车后座上搭着眼睫半梦半醒。 绥城没有机场,早上十点钟薛京的航班在最近的临城落地,立刻由绥城当地安排的接机人员带上了这辆米黄色的商务车。 车内共有十六个座位,一开始,薛京还不解为什么当地宣传部要派这么一辆小巴来接自己去酒店,但是随着车子驶入了绥城,不停在各个地点停驻,上人,薛京在与各路人马握手时才明白,自己的苦差原来是从今天就开始了。 成年人的工作前摇是社交。 “薛大作家,这次您受邀过来,我们都非常高兴,咱们这些大老粗,平常只知道干企业,并不懂什么文化艺术,听赵主任说您在文学上的成就非常高,这次多给咱们风电行业美言美言,也让领导给我们多拨点专款资金。” 说这话的人是绥城风电企业的管理层,身形矮小,一口夹生的普通话,光是落座的功夫,就用自己势利的三角眼将薛京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 同是坐在这辆商务车不太宽敞的座位上,旁人扭着脖子互相攀谈,姿态多多少少有些局促,但薛京纵然身材颀长,却自来一副纤尘不染的气质。 他搭在膝盖上交握的十指是象牙白的,指甲修理得整洁,骨节秀气圆润,似乎生来就能写得一手好字。 至于一张好脸则脸比从袖口下探出的手指还要白皙,若不是因为眉眼沉静,倒是有种羸弱的漂亮。 薛京于去年六月份蓟大硕士毕业,本科时研习的就是中国语言文学,主攻古典文献学,后又从师蓟大元老张教授门下,赴耶鲁访学两年钻研海外汉籍与汉学,但相比这些用年份积累的学识,他在作者这个职业入行得要更早。 时至今日,薛京已经在文化界摸爬滚打多年,可单从外表看起来,仍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怪不得这位黄总要用场面话来刺探他。 平日里薛京话少,谈起文学倒是能多聊几句,是最讨厌和这类商界的老油子攀谈的,但此行他与蓟城文化局有言在先,是带着专项指标来的,于是也做出个十二分谦虚的样子,微微笑着,“黄总这是说的哪里话,用文字讨营生罢了,何谈粗细之分?更不敢叫什么大作家了。” “啧,老黄,要说你不适合参加这种场合呢。张口闭口都是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和薛老师谈钱就俗了,咱们啊,得谈规划,谈方针,谈咱们绥城风电过去三十五年的发展,谈咱们绥城光明万丈的未来。” “对对对,赵主任这话说的有水平,中午咱们高低得整两杯。” “薛老师您有什么忌口吗?绥城别的没有,牛羊肉和白酒可管够。您说什么都得尝尝咱们的塞外茅台。” “今天给薛老师接风,咱们不醉不归!” “哎,那是咱们酒满敬人,薛老师可以点到为止。你没看过采访吗?薛老师生活中向来是烟酒不碰的。哪像我们?” 就这样七嘴八舌地听着这些人讲了一路,再吃了一桌牛羊肉,等到薛京再次从昏昏欲睡中打醒精神时,考斯特已经沿着绥城的最繁华的地带转了一圈。 招待宴上薛京推脱不过,气氛使然,也略饮了一小盅白酒。 因为不善饮酒,他状态有些微醺,刚才文化局的赵主任给他介绍了哪些地标建筑他都没记住,不过一睁眼,看到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正在,他倒是被惊了个冷颤。 薛京是土生土长的蓟城人,这些年虽然一直在象牙塔内深造,但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作品,他经常借着找灵感的由头在用一年两个寒暑假前往世界各地游览。 除了公费跟队在国内敦煌,武当山等地考古实习。 他也曾在伦敦万里晴空的街头突然被浇了一身大雨,在巴黎的深夜被戴着毛线帽的持枪少年抢走过钱包。 他看过西西里的海,也遇见过冰岛的极光,但此时此刻,他望着面前宽广无垠的一片苍凉,和在那残阳如血中,正在远处山脉下缓缓转动的巨大风车群,内心突然感到一种别样的震动。 在这里没有天然壮阔的美景,没有富庶繁华的城市带,但在这座几乎被人群遗弃的城镇边缘,在这个曾经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地方,放眼望去,却有成群的,高达百米的三臂风车孜孜不倦地随风呼啸。 这不是古代文明的遗迹,而是现代人类自主创造的工业奇迹。 就在薛京回头准备询问同车人一些风车发电的相关知识时,“嘭”的一声,车头突然爆发一声巨响,紧接着,前挡风冒出浓烟,本在土路上颠簸的汽车戛然停驻。 “怎么回事啊?小金!”文化局的赵主任扶着眼镜往司机的方向探身。 名叫小金的司机挠着头,将手刹拉住,有些尴尬地指着仪表盘回过头对他讲:“不,不好意思主任,车,咱们的车好像爆缸了。” 退堂鼓一级表演家 进入秋天后,绥城的白昼越来越短。 时间刚划过五点,天色已经开始擦黑。 哈月一个小时前骑着电动车在城区里转了四五圈,好不容易在废弃的小学门口发现了正在徘徊的赵春妮。 将一言不发的她安置在车上带回了家,刚一进门,木讷的赵春妮一看到等在家里的大姨,又突然大发脾气,推搡着哈月埋怨她将自己带回家,说什么都要接着出去找自己的猪。 母女俩你来我往拌了几句嘴,再加上邻居大姨拉偏架,赵春妮竟然大哭起来。 她坐在地上,一边用粗粝的手指揩着眼角的泪水,一边呜咽着说如果猪丢了,她也不要活了。 蓬头垢面的哈月没法子,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又再次骑着三轮车出发,顺着赵春妮所说的路线,去找那两头相伴越狱的猪仔。 赵春妮不知道心疼女儿的劳累,倒是在一旁劝架的大姨解开自己的头巾系在她的脑袋上,说是夜里的风冷,怕她吹出偏头痛。 走过了人流量大的居民区,再往前就是一片早已荒寂的农田,赶在日落之前,哈月终于在几颗大枣数下找到了正在啃噬坏果的两头小家伙。 她一看到这两个东西气就不打一处来,也不管猪类是否精通汉语,揪着为首的耳朵就是一顿臭骂。 找到了走失的猪,跑了一下午的哈月终于松了口气。 回程的路上,她驾驶着三轮车开得挺快,但心里想事情并不是很轻松,她在考虑最近是不是又该带赵春妮去一趟蓟城的三甲医院复诊看看病情发展。 赵春妮于三年前确诊阿尔茨海默,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一开始赵春妮对于县医院的诊断嗤之以鼻,认为自己身强体壮,根本不可能得上这种病,再加上母女两人早年便有龃龉,并没有将自己的病情即刻告知女儿。 哈月是在两年前的午后接到那个让她决定搬回绥城的电话的。 跟今天一样,电话是由邻居大姨打来的,但用的是她母亲的电话号码。 那阵子哈月正处于freelance的状态,自己给自己干,往好了说是时间自由,其实就是二十四小时内只要不是在睡觉其余时间都可以进行工作的意思。 前期起步,注册公司加记账报税代办,买域名搭建网站,前前后后花了小两万积蓄。 虽然不是巨款,但回报率极低。 能做的拓客哈月都有在做,甚至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混迹在脸书和ins上给人发DM广告,可是饶是如此,日常接到的单并不多,恰逢小区内出现一名患者,封控期间所有生活所需品的价格连同房租都在飙涨,手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已经非常吃紧,再加注册公司半年来她几乎没有收入,精神状况已经十分脆弱不堪。 见到电话上被存为“赵春妮”那三个字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将电话扣过去,让它停止喊叫。 哈月自认为并不是回避型人格,但还没接电话,就已经想象到自己即将面临的训斥。 赵春妮决计不会同情她在蓟城的遭遇,毕业后她理应补贴家里才对,如果哈月胆敢说出自己的实情,她只会说,谁叫你非要去大城市求学呢?还想单干做大生意?丫鬟命小姐心,这些恶果都是她不服管教自命清高的咎由自取。 来电响了两遍,哈月才深吸一口气用双手举起手机,像举着炸弹一样小心翼翼的按下接通。 可是电话那头并不是她母亲那副刻薄冷硬的嗓音。 赵春妮因为深夜穿着睡衣在高速路口游荡而被民警带到了派出所,可是被盘问了整整两个小时,她都记不起自己家到底住在哪里,一会儿她说自己住在一千公里外的农村,家里有两头猪,一会儿又说自己住在本城在小学对面有个小卖部,逻辑混乱,叙述不清。 最后还是民警用人脸识别解锁了她的手机,给最近通话人打了个电话,才搞清她的身份。 而那个最近通话人,就是被哈月称为大姨的斯琴托雅。 不同于赵春妮是汉族嫁给了少数民族的丈夫,斯琴托雅是一名嫁给了汉族丈夫的蒙族妇女,虽然作为邻居她们两个女人没有同样的生活习性,但却因为拥有同样缺少丈夫的生活方式而亲近起来。 赵春妮的丈夫哈建国跟野女人跑了,而斯琴托雅的丈夫则在儿子出生后的第二年因病去世。 这些年两个女人互相扶持,不是血亲,但也有种姐妹之间惺惺相惜的革命情谊。 类似于单身母亲联手对抗全世界。 所以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后,斯琴托雅便自作主张给哈月打了这通电话,叫她无论如何要与赵春妮冰释前嫌。 不要等到一切都来不及才追悔莫及。 哈月不负所望,当天便打电话同房东退租了蓟城那间与人合租的蜗居,紧接着收拾家当,邮寄行李,次月回到了绥城老家。 斯琴大姨曾不止一次在赵春妮面前夸奖哈月这孩子有情有义,为了母女亲情肯放弃了在蓟城的风光生活,殊不知,哈月自己心里知道,她在蓟城度过的岁月远称不上风光,相反无论在金钱和感情上她一直长期拮据,之所以会回家,除了母亲生病的缘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这个蓟漂在蓟城挺不住了。 而“孝顺”也成了一个为自己打退堂鼓的冠冕借口。 但这并不代表她对母亲的病不上心,这两年期间在她的坚持下,赵春妮一直在积极服药治疗,脑部病变不能逆转,但发展的速度也被抑制得很好。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怎么说服她妈再去大城市做一次检查,估计又是一场口舌之战。 赵春妮健康时就是个守死理的人,小方面,她讨厌智能手机,厌恶网络购物。相对的,她也从不屈服时代的转轮,她这根硬骨头,得了病便是是医生最讨厌的那种病人,她不信现代医学和造影技术,她只信自己。 当初蓟城的医生说她这种病必须实时随访,可她却当场指责医生是想骗她多做检查项目。 不过哈月的思虑很快就被前面路上冒烟的面包车给打断了。 小地方,街里街坊都认识,她一眼就盯到事故车的车牌号,那是邻居大姨的儿子金振梁每天都在开的车。 jumpscare 金振梁比哈月小两届,学习上没有太多天分,高中毕业后便早早参加了工作,为人是个热心肠,在外名声不错,好兄弟遍布整个绥城,这些人都愿意亲切地叫他一声金子。 哈月也不例外。 金子婚后托老丈人亲戚的关系在市文化局做临时工,工作内容就是替领导开车,活儿不算太忙,工作时间灵活,平日里如果闲了,公家车也就算是他个人的半辆私人车。 只要超标的油费自理,文化局的领导并不会过问许多。 果然,哈月没认错,她拉着两头猪行到车跟前捏住刹车,眼看她的邻居金子正点头哈腰地冲着车上下来的数人解释着什么,满脸陪着小心。 几个男人高矮胖瘦形态各异,脸上都染着红彤彤的酒气,其中最高挑的那个男人身穿一件鸦色的大衣,下摆过膝,手指皙白,正背对着她,看不到脸,但从同色系的裤管和皮鞋观察着,估计内里穿得是成套西装。 绥城少见这样时髦的打扮,这里公交车班次很少,大部分人出行都是骑电动,风吹日晒,所以衣服也都是方便行动的款式。 秋末初冬,薄棉的短夹克是最佳选择,最好还是滑溜溜的防水材质,再配上一条颜色深到看不见油渍的牛仔裤,就像哈月今天穿得这样。 哈月这两年呆在绥城,也患上了网络上所说的潮人恐惧症,只是瞟了一眼穿大衣的男人便耸肩移开了目光,并没多想,立刻朝着金振梁打招呼,询问他要不要自己帮忙。 其实金子已经在十分钟前拨打了熟识拖车的电话,绥城文化局常年经费紧张,这辆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丰田考斯特并没有购买商险,没有商险也就意味着没有附加免费的道路救援,电话里,对方声称自己要从四十公里外的地方赶来,所以服务价格不得小于四百。 金子刚开口还了几句价,旁边的赵主任就不干了。 他蓝光眼镜片下面的双眼一吊,耳提命面地在金子旁边告诉他,千万不要傻乎乎地被人敲竹杠,他们车上坐的可都是绥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岂能是对方一个拖车司机可以糊弄的。 二百块,多一分钱,文化局都不会出,摆个臭架子,爱来不来。 赵主任本意是在薛京面前涨一涨自己的官威,虽然嘴上老师长老师短,但薛京毕竟年纪不大,刚才饭桌上,薛京那套矫揉造作的客气劲儿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回到车上,更是开始闭上眼睛休息,他是不胜酒力身体不适,外人看来那叫故意假寐,大有一副懒得和他们这些乡巴佬废话的模样。 赵主任多年前同样是蓟大硕士毕业,不过不同于薛京这种根正苗红的蓟大人,他本科是在绥城附近念的,双非院校,处于学位鄙视链的低端。 高考失利后,当时年轻的小赵本来以为自己只要能考上985的研究生,就能完成学涯逆袭。但没想到蓟城那些势利的用人单位根本不在乎他的硕士学历,一看到他的本科出身,就皱着眉毛直摇头,满脸歧视。 那时候小赵已经不小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干脆开始刻苦考公,上岸花了两年,后期进入单位,少不了尔虞我诈的职场争斗,自然也吃了不少苦头才当上了绥城文化局的科室主任。 这样一位蓟大的前辈赵主任,对学历资质异常敏感,自持好歹虚长薛京几岁,对方应该给足面子。 他敢叫一句老师,薛京居然也敢一口答应下来?真是胆大包天。 再加上遇到爆缸这种倒霉事,赵主任这会儿皮笑肉不笑,眼睛下面的肌肉狂跳,就好像他生平所有的不遇,都是由薛京这种天之骄子给他带来的,心中大有阶级斗争的愤懑。 谁知道托车司机才不睬他的威胁,不等金子再缓和几句,直接把电话挂了。 就这样,买卖没谈成,金子还白挨了一顿骂,赵主任一肚子不满无处发泄,干脆拿个小司机开刀,先问他平常是怎么维护车子的,难道以前开出来的汽车保养收据都是弄虚作假?说到气急,双手叉腰问他小子还想不想干了。 周围人都看得出这不是几百块钱缘故,除了正在试图用手机软件打车的薛京都跟着周边打圆场,让赵主任消气。 以薛京的性格,理应是可以劝上一句的,可此刻他酒气上头又被风吹了一过,太阳穴突突得痛,唯恐再不回酒店休息,怕是要感冒风寒。 健康的身体是完成工作的本钱,他必须先保护自己的本钱。 哈月这一声叫,反倒是让薛京动容了,他有种看恐怖片即将碰到jump scare的预感,没回头,但几乎是应声将手机塞进了大衣口袋。 他心脏有些浮起的慌乱,侧身一把用手握住了赵主任右手,紧紧地将赵主任拉到自己身前,郑重其事地说:“主任,学长,您消消气,咱们也算好事多磨,当急忙的还是先叫拖车过来,天气也挺冷的,是吧?实在不行,这钱我来……” 可惜他这个“出”字还没从嘴里蹦出来,后面那道女声非但没有知趣地远离他们这群人,反倒是越加近了起来。 无价值浪漫 金子实在,他深知绥城客流量少,并没有跑网约车为生的司机,何况他们爆缸的地方偏僻,出租车一年半载都不会过来一次,一听后面薛老师说天气冷,他直接招呼着哈月拜托她道:“姐,你看我们这车坏了,拖车还要半小时才来,我能等,但贵客不能等,你帮我带几个人先回城里行吗?” 哈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电动车,后面两只半大的小猪紧紧靠在一起,正在哼唧,但她旁边的长条座位上还有余量,立刻答应下来,“当然行,但我后面拉了猪,估计也就能带一位,而且车跑了一下午,电也不满,要走的话就抓紧时间吧?” “行行行,不用太远,就到能打到车的拐角楼就成。这边实在没有车。” 金子和哈月说得热火朝天,三两句就决定了这群人的处理办法。 传到声音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也就意味着背着身的薛京用耳朵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也就越来越清楚,如若两分钟前,他对类似哈月的声线有种本能的排斥反应,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确定了,这不是电影内的恐怖预警,这是真实发生的惊悚桥段:他身后正在跟司机聊天的女性,就是他前女友本人。 他那个化成灰也能被他认出来的前女友,哈月。 薛京刚才那点上头的酒气已经彻底醒了,仇人相见本该分外眼红,但好在他多年来已经在各种访谈中练就出了一副扑克脸,愣是对着身边的车窗变换了几种脸色使自己平静下来。 后面几位还在商量大家的去留。 最终决意将这个与猪同行的珍贵名额让给薛京。 “赵主任,您看,要不让薛老师先走?他穿这么少,可能受不了冷。” “嗯。”赵主任长吟一声,刚才被薛京亲切地握了一回手,再叫了一声学长,心里已经受用不少,对司机的每句话都表示赞同,回过头很是熟络地拍一拍薛京的肩膀,将尊称换成了你。 真有种把他当做自己后辈的照顾。 “小薛啊,那你就先走吧,回酒店休息休息,明天咱们局里还安排了上山采风。你可得保存体力。后天广电旅游那儿还有艺术创作指导专题会议,与会人员可不少,有来头的,你不能缺席,必须参加。” 哈月在一米外,听到薛老师这三个字时,眉头跳了一下,她稍稍眯起眼睫,再次专注地细细查看起了这位“薛老师”的背影,突然,后背刮过一股冷风,猪仔被冻得大叫几声,她竟然发现面前这位“薛老师”的形态竟然处处都透着些熟悉。 那几根袖管中露出的半截冷白的手指很熟悉,那颗尺寸偏小的长满浓密黑发后脑很熟悉,就连那人的看起来很美观的耳朵都令她觉得很熟悉。 熟悉到,如果不是她还有理智尚存,几乎要认为她那个经常出现在网络流量号上的前男友如命运版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脑中一旦冒出这种念头,哈月就迅速将这种熟悉感通通否定。 拜托,人家薛京是什么成分? 是个会上网的人都看过那些年火爆全网的营销通稿。 “百万册畅销书作家”,“蓟城小胡适”,“受到人民网赞赏的青年男作者”,“成功打破严肃文学和青春文学壁垒的先驱者”,这些专属薛京的名头真真假假,眼花缭乱,只多不少。 昔日和她挤在一张床上,头贴着头研究西餐厅团购券怎样才能迭加优惠的薛同学现在已经今非昔比,先不说他长得有多好,家里条件怎样,数数手指去年他硕士毕业,远到了可以和异性领证的法定年龄。 新中国于1949年取缔包办婚姻制,自由恋爱势必带来市场效益,他这种有学识有长相又有钱的类型在七十三年来一直都是婚恋市场上的硬通货,无论他的性别是什么,都没有不被异性疯抢的道理。 不用想,再加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艺术家滤镜,肯定有大把崇拜他的女孩子愿意做他的终身伴侣。 即便他真的像报道中写的那样:独爱文学,孑然一身,不考虑个人感情,那这个时间点也一定早就启程去到遥远的国外,攻读文学博士项目了。 赴美项目对他来说很容易,但是欧洲国家也不错,总之,薛京手里的选择可太多了,每一样都是最优的,她老家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绝对不在备选。 绥城不是文学气息浓厚的地方,这些年子弟学校相继并入市内的正规军,但学校少了,市中心内的两所小学和一所中学却仍然保持着下跌式的入学率。 高年级师资严重流失,她听金子八卦过,今年初升高的升学率还不到百分之五十。 绥城唯一一家新华书店也只有半个店面大小,主营辅导教材和推荐读物。 脉络类似于神只会降临在信徒众多的地方。 这里没人读小说,经典文学还勉强在书架上落灰,畅销书更加不会被上架,没有读者追捧,自然也不会出现作家这种玩意儿。 哈月像被雨水湿了耳朵的小土狗,晃了晃头,将没有效用价值的浪漫全部从头发中甩出去。 这人不是薛京,也不可能是薛京。 四年前提出分手时,哈月就已经充分觉悟过。 他们二人门不当户不对,本来就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毕业前长达768天的恋爱也完全是始于一场见色起意,分手才是命中注定。 直到现在还在时不时怀念起薛京实属是她的过错。 她真的需要改正这个喜欢把初恋当做青春分泌物一同回忆的缺点。 就在她努力对着这位贵客的后脑勺挤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时,薛京把脸扭过来了。 显然,老天爷决定在今天跟她开一个不那么友善的玩笑。 对面这位“薛老师”就是她的那个“薛同学”。 死亡芭比粉 不同于哈月大吃一惊掉了下巴的态度。 薛京在看到哈月第一眼的时候很镇静,只是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 不是他想对着分手多年的前女友流露出任何情绪,而是哈月头上裹着的那一块布料实在太扎眼。 死亡芭比粉,一种哈月曾在他面前表达过强烈鄙夷的颜色。 薛京记得很清楚,他们两个人恋爱一周时,恰逢哈月过生日,他曾到商场里的美妆柜台为她挑选生日礼物,当年网络社交还不算特别发达,恋爱心得还要口口相传,他也是从已经稳定恋爱多年的男性舍友那里得到了一条中肯建议:女生都爱美,化妆首需口红,尤其是成套的,可以刻上字母发朋友圈的大牌货最好,那是硬通货。 于是前一天,薛京怀着虔诚的心情,刷着父母给他的副卡购入了十只YSL口红,上面分别刻上了哈月的中文名拼音和英文名字母,包装得当,喷上香水,以鉴真心。 可是第二天,他在女生宿舍楼下将礼物从纸袋里掏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得到哈月的赞赏。 她当时也是如他现在这样轻轻拧着眉头,平静之中流露着一丝嫌弃,她用右手将其中一只口红打开,冲着他埋怨:“薛京,下回能不能别瞎花钱,你看你买的这都是什么颜色的口红啊?嚯!死亡芭比粉,连我妈都不愿意涂。柜姐就爱糊弄你这种没见识的小男生。” 说他小,没见识还不算完,哈月又开始突然调转方向批评他的不懂事,大有逻辑强盗的歹毒。 “再说,你多大人了?还刷你爸妈的卡,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礼物我可不能收。” 那是薛京人生中第一次谈恋爱,也是大学三年里他第一次刷父母的卡购买品牌溢价的商品。 送礼失败自然脸色发红,可心里头那点儿傲气当然不会叫他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轻易低头,他眼睫发颤,握着拳头,非要脸红脖子粗地争辩,“我刷谁的卡你别管,反正刻了字也退不了了。你不涂怎么知道不好看呢,你先试试,说不定上嘴你就喜欢了。这个不好看,那这个呢?人家销售说,这叫想你色,今年在韩国特别火。” 后来在薛京的坚持下,哈月确实当场涂抹了那根外包装金灿灿的圣罗兰,可是那口红一上嘴,薛京就明白为什么哈月管它叫死亡色了。 太粉了,也太紫了,眼见着哈月白净的脸色因为这颜色立刻黄了两度,一张嘴巴更是差点从脸上飞出来,他懂了,这颜色确实是够死亡的。 大约是女孩子涂上可以吓跑登徒子的程度。 那天他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瞪了半天,最后还是哈月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嘴巴笑了,等到薛京低头认了错,哈月才从外套兜里掏出纸巾将唇上的颜色尽数抹掉。 然后用干净的嘴巴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如雪花的吻。 她说,薛京,这次买的很好,下次别买了,算我恳求你。 回忆没有偏差,哈月在他们的恋爱史中可谓非常不解风情,但也就是这么一个不那么浪漫的女孩儿,从颜色到温度,从重力加速度到欧几里得空间,在他十九岁那年,完成了他对女性周边的一切启蒙。 可是此时此刻,哈月竟然用这种颜色的头巾把自己的整个脸全都包在里面。 不用赘述她的脸色现在是怎么样,不仅不白,黑中还有点带绿,大概是传说中的橄榄色。 而这张不必赘述的脸上,那张曾经被薛京亲吻过许多次的唇,正如干裂的大地般龟裂,从里头发出地壳运动般的巨响,“薛京?” 要怪就怪哈月的动静实在太大,她这一声吼,立刻把蹲在路边抽烟的老黄吸引过来,他饶有兴致地用鞋底灭了烟,冲着两个人挑着头问:“怎么回事,你俩认识?” 他们市里花钱请来写报告文学的“大作家”竟然和一位本地养猪的妇女认识,这真是有意思极了,不会这俩人之间还有什么桃色新闻吧? 八卦不是只有女人爱听,男人长舌起来也是很要命的。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这对看起来毫不相关的男女身上,几乎没有停顿,就听到他俩一个点头,一个摇头,异口不同声地回过头说: “认识。” “不认识。” 形而上 说认识的是哈月,而讲不认识的是薛京。 薛京刚才面色就发白,听到哈月肯定的回答,脸色更不好看了,连带着,他声音又恢复了那个客客气气的状态,他先是非常官方地环顾四周无害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望着哈月的眼睛用极其礼貌的态度询问:“不好意思,请问我们认识吗?” 旁人可能不熟悉薛京的为人,但哈月毕竟和他恋爱过2.1年,非常了解他的脾性。 她这位初恋男友,除了长得漂亮,还有一大特点,就是为人处世方面也非常“光鲜”。 从外到内,总是恰如其分得完美,犹如被编程好的社交机器人。 本科四年里,上到老师,下到同学,哈月从来没有听说过薛京和任何人拌过一句嘴置过一回气,假设他们两个人当初没有谈恋爱,那他就是那类让人倍感如沐春风的正人君子,待人总是客气周到,“谢谢”“不好意思”“打扰您了”都是时长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但是正因为哈月和他一起走入过亲密关系,见过他卸下“完人”的模样,所以才懂,有些人的亲和到了阈值,面面俱到,挑不出错,其实也是一种划清界限并不想轻易交付真心的表现。 就比如现在,他在用好的礼貌表示不太好的冷漠。 一看到薛京对她假模假式地微笑起来,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薛京曾在自己出版的第二本小说里写过:最体面的前任应该自觉自愿进行人间蒸发。 他们绝不可以出现在对方的生活圈子里,如果曾是同学那就不要参加同学聚会,如果还是同事,那断绝关系后一方理应辞职,就算命运不公,十几年后突然在街头偶遇,那也应该匆匆离开,假装从未相识,连目光都不应有交流。 这才能最大程度保留逝去爱情的遗憾和美观。 那时候薛京的笔力还很武断,带着少年的执拗,他写,过去式的男女之间,会坐下来聊天叙旧,时不时找借口出现在对方的生活里,是感情中最庸俗,最下等,因为那只能证明:昔日的罗曼蒂克已经泯灭,旧爱不过沦为被欲望操控的幌子。 复合无望,只不过是想睡个便宜觉罢了,这简直是对爱情的亵渎,叫人不齿。 哈月阅读时猜测过,他写这段话时大概不是从空中取物地创作,而是在写实自己的恋爱心得。 想到亵渎爱情,哈月面色一红,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些她和薛京一起亵渎彼此的场面。 他们的第一次发生在他们恋爱半年之后。 大三的下半学期,薛京和她的感情越来越浓,几乎到达了蜜里调油的地步,眼神都可以平白无故得拉丝,饶是如此,薛京与她的交流总是形而上的,除了学业,他们聊宋代四雅,聊希腊哲学,聊电影聊歌曲聊人生,情到深处时,薛京还会用正宗的牛津腔为她朗读济慈的十四行诗。 当他念着Bright Star抬起浓黑的眼帘看着她时,他那双本来就清澈的双眸好像真的闪烁着明亮的星光,那光中能倒映出她齿条的灵魂。 年轻男女,干柴烈火,他们有很多因为错过宿舍宵禁而彻夜呆在一起的机会,但薛京从来没有暗示过任何对她采取下一步的要求,他总是有别的新法子来避免两人去到酒店躺在一张床上的尴尬。 去看秋天的香山,去看冬天的后海,甚至有一次他们还在一个万物发情的春天里买了影院的夜场票,活活看了六个小时的林正英画符点僵尸。 一开始,哈月觉得对方的“好”虚伪且搞笑,在她看来,这些都是薛京掩饰自身欲望的把戏。 不过在当时周围一众男生想尽办法用拙劣的借口哄骗女生完成全垒打的乱象中,薛京的“欲拒还迎”确实还算得上有一点高明。 谈爱是相对的,他要维持着好人的姿态,不急的态度,压力就给到了哈月这边。 哈月自恃拥有新时代女性的开放精神,没必要在思想上为自己裹小脚,视贞操为自己恋爱乃至结婚的资本根本就是物化自己,换句话说,她认同正常女性和男性一样有身体需求,和自己爱的人发生有保护的关系,是一件再健康不过的事情,无须否认。 再加上她上大一后的精神偶像一度是法国存在主义作家波伏娃。 她既然不是需要被哄骗才能开始第一次的女孩,所以薛京完全没必要和她虚与委蛇。 时机成熟,两情相悦,她曾存心试探了几次,但薛京都很绅士,并不轻易上当,绅士得仿佛一位住在云端上,早已斩断欲根的道长。 于是初雪那天,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蓟大附近的酒店开了一个房间,给薛京发信息说自己有急事让他速来。 不过也是那一天,薛京被穿着特殊制服的哈月逼得缩在床脚,双耳通红,用两只手抱着肩膀做抵御,小声告 诉她自己真的没有在耍爱情手段。 薛京之所以一直在避免和哈月发生关系,是因为他没有实际经验。 他和她一样也是第一次,但又都先入为主的认为,对方那么优秀肯定是情场老手,他生怕自己在这件事上露怯遭到哈月的嗤笑,所以便拼命捂着恋爱中的短板。 但实际上,那晚两人耕耘到日出东方,足以证明他的短板不仅在空间上不短,在时空上亦是。 他是谦而大的典范。 电动三轮与前男友 从回忆中抽离,哈月再次在即将落下的夕阳下对着绥城文化局的贵客打了个激灵。 不同于被分手的薛京,哈月与薛京的恋爱期间并没有遭受任何情感上的背刺,于她,那是一段值得珍藏与品味的时光,连同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一样,所以即便再见,她认为自己也没必要和给她来带过愉悦的薛京处处作对。 她很快也附和着摇摇头,对着后面的黄总解释:“哈哈,误会误会,我们不认识,严格来说,我经常拜读薛老师的书,是我自己单方面认识他,老师呢,肯定不认识我啦。” 说完生怕别人不信,她还豪爽地大笑着说:“你们别不信,我可是老师的书迷!一百二十万微博粉丝中的一员!” “原来如此。咱们薛老师的读者确实基数大,没想到在绥城也能遇到粉丝。” “啊哈哈,我们还真不清楚,薛老师在网上竟然有这么多粉丝吗?我还专门在快手和抖音上搜过……” 这冠冕堂皇的解释令所有在场人员都觉得无趣。 黄总讪笑着从车上一下将薛京的行李箱拽了下来,也不管薛京是否同意,两三步,接力赛一样将行李扔给了另一位张厂,张厂过后,金子接手,直到将拉杆箱抬到了电动车的后座上,跟两头小猪成三角形挤在一起。 “那这可不算你帮到我们了,你这位女同志这叫追星成功,还得感谢我们小金呢。” 说话的是赵主任,颇有些重新舒展的喜气。 金子因为老板脸上消失的愤怒而欣喜,笑眯眯地在旁边重新拨起了拖车司机的电话,赵主任十分满意,朝着薛京和哈月点点头,脸上充满施舍便利的和善。 “哈哈,路上你们还可以聊聊文学嘛!咱们小薛这次来,也是有任务的。” “具体内容就不跟你透露了,这是官方机密。” 说话时赵主任还没忘记大手一扬,催促他们快点出发。 “啊,是的是的,您说的对。我一定向老师虚心请教,问问他那些畅销书的灵感都是哪里来的。” “这位女士,您客气了,读者才是作者的衣食父母,不必叫什么老师,您称呼我的名字就行。” 气氛烘托到这里,薛京与猪同乘前女友三轮车的命运已经顺理成章,再拒绝就不礼貌了,他俩只有说漂亮话的份儿。 哈月眯着笑眼在前面僵硬地冲着薛京做了个您请的姿势,薛京在后面道谢颔首。 最好的相声演员不过如此,圆滑体面。 十分钟后,两人两猪驾驶着一辆全速前进的电动三轮车远远甩开了抛锚现场。 夕阳的余晖彻底消散,天色渐渐变得漆黑,空气中有一种灰尘急速穿梭后的味道,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岁月带来的风与霜。 往前到小巴站还有五公里的路,哈月打开车灯,前方的路况立刻被照出一道圆形的光影,而顺着这道暖光,哈月顺势悄悄往右侧薛京的方向望了一眼。 薛京没有看她,他的侧脸眉眼沉静,神态自洽。 这些年不见,昔日薛同学的眉宇间褪去了不少青涩,绝不能称之为变老,岁月不败真美人,尤其是手中阔绰的美人,哈月觉得,薛京现在反倒有种被名气滋养过后的雍容。 一种区别于他父母的另一种姿态。 当年拒绝家庭资助的富二代终究是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了富一代。 富人们大概有刻在骨子里的招财基因,他这些年在杂志上流出的那些大开硬照并不完全是因为修图的技术高超。 想到这儿,哈月自嘲地笑了笑。 假的真不了,真的也永远假不了。 这句老话是世间真理,即便一个人再怎么伪装自己的出身和见识,无论过了多久,恶毒的老天还是有办法让她显出原形,就像现在一样。 同一辆电动车上,他们二人相邻而坐,不过四年而已,只要不横死,人生可以有很多个四年。但如今他们之间泾渭分明的感觉,已经比当初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时更加洞烛无遗。 好久不见 应该是听到哈月的笑声,一直保持缄默的薛京在冷风中回看了她一眼。 光照不佳,粉色头巾的遮盖下,薛京只能看到她小巧的鼻尖,而顺着她侧脸的弧度向下,很快他的瞳孔晃动了些许,是因为视线触碰到了她的唇珠。 这些年世俗评判美丽的标准日新月异,为了在文学式微的境地下充分迎合读者市场,写出更具有性吸引力的角色,薛京也会经常关注着网络社交上新出现的热词。 无论小说内容通俗与否,他总是很会制造喜闻乐见的两性氛围,将自己的作品包装成粉色的浪漫炸弹。 前两年纯欲风当道,他便安排书中的女主穿上毛茸茸的露肩针织衫。 后来爹咪系男友出圈,他又让笔下的男主角保持每天喝大量蛋白粉的习惯。 但就是这么连年产出工业糖精般人设的一位青年男作家,当初却是个实打实的智性恋。 他喜欢上哈月的初衷是因为她的思想,至于她的外貌,在交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他来说都是模糊的剪影。 可是现在,哈月清冷的侧脸突然一瞬间唤醒了他很多关于对方外形上的明确记忆。 哈月的眼皮是内双的,每当她专注地凑到他面前,想要嘟起嘴唇和他索吻时,那双上扬扇形的眼睛就会变得十分圆润,顿感,看起来有种小孩子的顽皮。 哈月的鼻梁有一处小而精的驼峰,当她坐在他的怀里对着台灯读书时,挺翘的鼻子会在面中留下一道滑梯的阴影,让他的指尖总是忍不住在她挺翘的鼻梁上轻轻游弋。 哈月的嘴唇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笑唇,她的唇珠有种肉嘟嘟的丰盈,上下饱满,像是某种可口的甜点,清晨他们已经相拥了一整夜,躲在被子里还要耳鬓厮磨的时候,他总是先从这里开始尝起。 哈月的外在条件不是第一眼惊艳的类型,但是日复一日的相处,这种毫无攻击性的柔和会令人逐渐上瘾,好像闻惯了城市雾霾的旅人突然进入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空气都会倍感清甜。 毫无疑问,她的美在浮躁的世界里具有降温感,是何时都不会过时的。 以前上学时她打扮成知识分子时是美的,后来同他分手时穿着成套的利落洋装是美的,现在,她穿着质朴,有种浓厚的乡村气质,也不让人觉得格外丑。 薛京相信,等到她老了,头发花白,也会是一名可爱的老妪。 但是,薛京从没有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写过哈月这种美。 原因很简单。 因为哈月的魅丽是慢性毒药。 薛京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去吞下这种毒药,吃得忘乎所以,中毒很深,连自尊都可以为之抛弃。 直到毒发时,薛京才发现她的思想是一场披着羊皮的骗局,姣好的外表下面藏着一副腐烂的灵魂。 森林里不止有飞鸟途经,溪水连绵,还藏着黏腻的沼泽和各种骇人的虫蚁。 通俗点来讲,哈月是个十分会伪装自己心思和行迹的拜金女,她这种慕强的女性即便再具有性吸引力也不符合主流价值观。 他在书中弘扬的是真善美。 可就是这么一个反派人物,一个技艺精湛的感情骗子,让当初陷入热恋的他沉湎到无可自拔,甚至认真地计划过和她共度余生。 这真是荒谬至极。 电动车上,薛京外套下的手腕突然有一丝抽痛。 他触电似的,立刻收回自己的目光,可眼神晃动下移,他发现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制,正在查看她握着车把的双手。 骨节窄小,皮肤干燥,最重要的是,那十根手指上,没有可以将骨头坠折的大颗钻戒。 何止钻戒,那上面连一枚素圈的印子都没有。 肺部涌入充满尘味的空气,薛京重新将胸膛的浊气慢慢滤出几回,没有观众,他突然不想再和这个可恶的反派玩那种假装陌生人的幼稚游戏了。 距今为止,他们分手四年了,她不是说自己从小就梦想着过富太太的生活吗?怎么kpi竟然没有达成? 她没结婚,为什么? 她出现在这种地方,为什么? 她姿态如此狼狈,明显处于权力下风,但看起来似乎比以前松弛得多,为什么? 该坐宾利到处购物的女人到底为什么要骑着劳动人民才需要的电动三轮车? 难道除了在外人面前同他演戏,她就没有什么想开口和他讲的话? 起码为自己落得如此境地找个借口。 恶劣繁殖的好奇到底驱使薛京开口,说出了那四个再烂俗不过的文字。 “哈月,好久不见。” 面子同里子皆可烧火 听到薛京开口讲话,哈月立刻坐正了身体。 随后朝着他的方向淡淡地笑着寒暄,“是的,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吧?” 仿佛刚才在外人面前假装不认识的开场白没有发生,薛京也自然地把话题接下去,敛起冷漠。 “我还好,你呢?最近生活怎么样。”最后一句话,薛京刻意放满了语速,尽量让发音做到字正腔圆。 最近生活怎么样? 哈月张了张嘴巴,想要流利回答,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只是一句没什么特殊感情色彩的问候而已,可是哈月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回到绥城后太忙了,忙到已经很久没有确认过自己的生活状态了。 上一次有人问候她的近况,还是她刚从蓟城的公司被“辞职”。 那时候她每天都在出租屋内睡得浑浑噩噩,对外贸易停摆,以她的资历也没能逃过失业窗口,不想自降身价打零工,但又没有更好的平台。 创业还只是一个不敢实施的雏形。 深夜emo多发于无事可做,她不用工作,也不必出门,连续一个月都宅在家里,朋友圈到处都是关于生活的恐慌消息,消费欲跳崖衰减,总是有不想活下去的冲动,更别提买菜做饭,人在情绪不佳时对健康生活完全没有兴致。 唯一的乐趣是醒来吃外卖,一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十小时,全天只吃一次饭,一次性点上三五家,举着油口重腻的食物对着手机上的短视频目光呆滞地咀嚼。 短视频的屏幕内外是两个世界,软件内,大概是有背景音乐的加持,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打了鸡血般亢奋。 等到机械性吞咽完所有的食物,迟钝的头脑才开始抱有罪恶感,立刻脱掉睡衣裤,哈月会站在贴在墙壁上的穿衣镜前审视自己的胳膊和大腿,并发誓明天会忌口,直到醒来后再次破戒。 那时候是真的很寂寞,打工人厌恶工作是常态,但没想到社畜失去工作竟然意味着和世界切断了所有联系。 没有了那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她这个外地人在蓟城的出租屋内,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网上的毒鸡汤会告诉处于大城市奋斗中的年轻人,房子是租来的,可是生活不是,但真正等到房东大摇大摆地走进自己的不动产内检查房内状况,特殊时期业主群内物业连同业主针对租客百般苛刻时,哈月深刻地感觉到,她在蓟城的生活不仅是租来的,就连自尊心和归属感也是一样。 所以当前任同事突然打电话给她,询问她最近生活怎么样时,她像是抓住了留在蓟城的救命稻草。 她不是没人关心的家伙,她还会被人记起,她还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那天下午她终于出门了,穿上她最贵的一双红底高跟鞋,盛装打扮,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贴了单簇睫毛,做了两个小时的自助美甲,还背上了贷款6个月买下来的香奈儿高级工坊晚宴包,不仅是为了与不怎么熟识的女同事吃个便饭,还有她真的很需要再和这个冰冷的城市产生联系。 城市中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活,哈月的面具就是从头发丝到指甲盖的精致。 但她没得到想象中的关怀,女同事约她见面的原因其实是为了请她吃酒席,末了等到哈月付掉了餐费,女同事还没忘记用牙签扣着牙缝告诉她,其实他们的老板当初并没有破产倒闭,他狡兔三窟手下还有不少产业,解散公司时他约谈了每一个下属,但卖惨哭穷的手段只打动了哈月这一个笨蛋,剩下的同事们都靠自己的本事拿到了理所应当的赔偿金。 例如她自己,便拿着那笔钱跟她的蓟城土着男友一起到丽江古城玩了半个月。 女同事说,她用两张头等舱机票和一周星级酒店的价格赢得了他男朋友的刮目相看,再加上旅途中她的热情攻势下,她蓟大毕业的高材生男友终于愿意向大专毕业的她求婚,很快,她的名字也会出现在他们家的一户即将拆迁的四合院名下。 “这可是我人生中最成功的一次投资。” 一万块投机,净赚两百万不止,不仅如此,还能锁定往后余生的生活保障。 说着,女同事拿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毕业照问,“哈月,你也是蓟大毕业的吧,我们有次无意中聊起你,他竟然说你俩是同一届的,还说那时候你可是他们外院的校花。这张大合照上是你吗?我怎么觉得不像啊,哈哈,毕业后你是不是胖了很多?你苹果肌有点下垂,鼻基底凹陷,法令纹显得更深了。” “咱们女人可要注意外形的,稍微胖两斤都不好穿婚纱呢,你也别光买包,得舍得在脸上花钱。” 像是预测到哈月即将开口调侃她体型颇似茶壶的男友,女同事很快自圆其说,“男人不一样嘛,他们做事靠实力,又不用服美役。”。 “对了!差点忘了!你要不要试试相亲?我未婚夫家里有个蓟大博士毕业的表哥,跟你一样,都是文学生,今年毕业大概会留校。离过一次婚,但是没孩子。他们家也有几套房哦,当然啦,没有我婆婆家里的多……” 关心有,但是不多,所谓的同辈关怀不过是一种向下炫耀,哈月单身失业的困境更像是对方的人生焦虑安慰剂。 知道这世界上有他人比自己混的差,总是让个体倍感幸运。 哈月看着对方手机屏幕上昔日自己充满胶原蛋白的脸,似乎摈弃耳朵里的杂音,听到了女同事内心真正的嘲讽。 看呀,当年校花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轮轮择偶筛选剩下,工作优秀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资本家坑得头破血流,女人要幸福,还是要走老路,外地人在这里可没其它活路。 那天一如以往,哈月为了维持自己长久以来在意的面子坚持吃完了那顿饭。 她忍着恶心,强撑着笑脸对前同事说,自己过得很好,不必对方为她忧虑。 她离职后桃花运还不错,追她的人很多,现在不仅不是单身,而且已经找到了年薪百万的好工作,她新的工作地点在纽约,已经办好了签证,马上就要动身离开蓟城了,大概不能参加她的婚礼。 “那你对象怎么办啊?他同意你出国?国外那么乱,你一个女人不害怕吗?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出国有什么好?国外的月亮比较圆?” “我男朋友家在美国有产业,这次他会陪我一起过去。顺利的话,我们就在那边安家。” 谎话也不是第一次说,所以非常得心应手,起码看着分别前看到前同事脸上露出便秘的表情,她内心得到了五分钟的爽感。 爽过后很快就是无尽的气愤,分不太清是气自己还是气对方,亦或是对这个社会不满?总之哈月的愤怒令她振奋起来,真的把创业付诸现实。 老板没有赔偿她,没关系,那点钱她自己也有,起码当时的哈月真的以为自己会很快能赚到人生第一个一百万,不过现在想想,根本是为了和前同事争面子而步步走错。 面子对于在蓟城假装名媛的哈月或许很重要,但对于春妮小卖部的女老板来说,并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 如果可以,她现在甚至可以用面子和里子揉成一团塞进炉灶内烧火取暖。 所以,当这个问题时隔几年再次在她耳边响起的时候。 哈月不想再违心地说自己过得很好了,没必要,如果薛京想要从她身上得到当初被分手时的面子,她觉得,自己出于过往的情谊完全可以将他想要的优越感拱手相让。 这是无过错方受害者应得的和解。 于是,她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还是用那副轻松愉快的口吻道:“还行,算是过得去,但是你也看到了,绝对不是太好,过一天算一天吧。现阶段不能要求太多。” 有空我请你吃饭 说者真心实意,听者反倒倍感不适。 在哈月思考的过程里,薛京已经替她想过一万种相对体面的回答。 来到农村体验生活是一种不错的解释,家中父亲生意败落在此地承包了农场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等到她真正说出自己过得并不好时,他内心没有妥帖,反倒有种更浓厚的烦躁。 他突然想到,以哈月的本事,不算太好也许是因为嫁错了人,没戴戒指可能是已经离婚。 现阶段不能要求太多大约别有用意,难道是因为她已经物色好了下一个多金的对象,马上又要进行再婚? 至于后面正在随着颠簸而哼哧哼哧的小猪,薛京嘴角抽动,再婚对象是养猪场的老板? 作者,尤其是写小说的作者,毕竟是联想型动物,默念到老板这个词语,薛京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些大腹便便的油腻男人的刻板印象。是的,这些男人在通俗文学作品里通常会抛弃发妻,二婚一个年轻貌美的狐狸精。 哈月曾打造过的人设从来不是低端局的狐狸精,但问题她现在也不是很老,看起来是符合年轻这个相对词的。 如果说他们的生活也是一部通俗小说,那么这个故事里薛京给自己的定位该是什么呢?无非是最能令广大直男共鸣的underdog。 对于如今已经取得了一定社会地位的薛京来说,前女友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将他一脚踢开已经是种里程碑式的耻辱,可现在他过去力求攀高枝的前女友竟然还可能成为“老板”的妻子。 真的没想过,这种反差简直比看到哈月高嫁还让他没法接受。 她的梦想不是做被男人摆在墙上的trophy wife吗? 他不认为会让自己老婆做苦力的小老板有这种收集奖杯的能力。 太阳穴又开始跳痛了,连带着在电动车上吞了一路的寒气开始从胃里上涌,薛京手指挡住下半张脸把头偏到另一侧咳嗽了两声。 嗓音像是被细砂打磨过,将厌恶情绪也显出几分真诚,“养猪也没什么不好的,牧原创始人秦英林,22头猪起家,现在资产超过两千亿。” 刚才一阵强风吹走了天边的遮月云。 茭白的月光肆意倾洒在乡间无人的小路上,也让薛京久不见阳光的皮肤更加青白。 随着偏头捂口的动作,他大衣的袖口下滑两寸,露出泛着荧白的手腕。 哈月回过头,唇角讥讽,本来她想反问薛京是不是对自己的养殖规模有什么错误的认知,可就是这么一眼,她看到了薛京腕表下那块凹凸不平的疤痕。 心脏像是被猛然间揪了一下,玩笑话被重新咽进肚子,她直愣愣地将头摆正,随后将电动三轮的速度拧到最大。 哈月驾驶着电动车,朝着城市路灯的方向急速前进,今天的风真大,吹得她眼睛有点酸,她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从蓟城回到绥城时,也是一个这样的秋天,绥城的天气可真邪,还没入冬她便被老家的风吹成了重感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起不了床。 她土生土长饶是这样不习惯,薛京他养尊处优,一直都很怕冷,大概会水土不服。 人有些失神,哈月因为心虚而喃喃自语,“刚才文化局的人说你这次是来出差工作?期间你住哪家酒店,我直接送你到门口吧,今天风大,打车怕是要等很久,你支气管也不太好,还是别多说话。安静坐车。” 薛京松开捂住嘴角的手,腿上立刻多了一片厚重的温度。 是方才一直罩在哈月腿前的挡风神器。 不怎么干净的尼龙布料将他的大衣蹭上一抹灰尘,薛京低头看着盖在他膝头的小被子,面容稍霁,大概三十秒后,才低声说:“兴安街和木兰街的交叉口。” 不到半小时,哈月在绥城唯一一家连锁酒店的楼下止步。 三轮车刚停稳,她便从驾驶位上跳下来伸手去拿薛京的行李。 薛京立在五彩斑斓的霓虹中下意识伸手去抢,“太沉了,你拎不动……” 酒店隔壁的三无奶茶店正在用音响播放着爱情买卖,他的话一出口便被淹没在口水歌里,话没讲完,哈月已经轻松地将他的大号行李箱从电动车的后座上稳稳地放在他身边,并有些抱歉地仰起脸同他大声讲:“不好意思开太急了,猪好像有点晕车,吐到你行李箱上了。我帮你擦擦。” 她转身打开车座从里面翻找着可以帮忙擦拭的抹布,末了只从里面找出一包已经没有水分的杂牌湿巾。 “不用麻烦。我上去自己清理就好。”薛京伸手拦了一下她弯腰的姿势,两个人的胳膊在布料下轻轻碰了一下,便迅速弹跳着分开,像是磁铁的同级。 “再见。”薛京伸手扶着行李箱的提手,对着她微笑点头,看样子是要目送她离开。 哈月没想到分开多年,再见面时薛京仍然绅士,对待女士抱有基本尊重,即便是装得也罢。 薛京是个挑不出错的人,最重要的是,哈月知道他本质良善。 这世界上有人仇富,有人嫉恶,大家对不同类型的他人都有各异的评判和喜好,但永远没有人会真的讨厌善良之辈。 因为善良代表着绝对的利他,靠近善良的人,等于喜欢自己,如果有得选,谁会想要厌恶自己呢? 哈月朝着薛京干笑着扬了扬手,随后迅速坐上三轮车,倒车时她的身体再次跟他齐平,视线相触,哈月突然按捺不住舌下的冲动,多嘴问了一句:“薛京,你会在绥城呆多久?” 啊,不再叫老师了,他该庆幸吗,哈月还记得他的全名,没有喊错。 薛京抓着行李箱的手指收紧几分再放开,这一次保持着均匀的语速,不快也不慢,“顺利的话,一周左右。活动范围不是太广,基本就是在酒店吃住。有事吗?” “哦,”哈月目光再次顺着薛京的手臂下滑,直到触及左手手腕那里恍惚飘走,“那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吃顿饭吧。” 无关风月,只是人类对人类,一个不那么善良的人,想要为昔日的鲁莽而道歉。 芳心诈骗犯 报出预订酒店的名字,登记身份证号码,在公安系统录入本人的实时图像信息,最后取过服务人员双手递来的房卡。 电梯上行,薛京望着自己倒影在镜面上的面孔,思想却一直停留在十分钟之前。 好笑,真的很好笑,以前恋爱时在他的身边连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开的哈月,方才轻松用单手提下了他超过五十斤的行李箱。 如果不是她在这四年里做了大量针对性的臂力训练,那么显而易见,她以前和他在一起时的柔弱也是乔装过的假象。 “滴”一声刷开顶楼套房的门禁,没有检查房间内的布置和状况,身后房门还没有自动回锁,薛京已经拉着行李箱径直走进浴室,取下花洒冲着行李箱开水冲洗。 已经被风吹干的污渍被强力水柱打散,顺着防水的聚碳酸酯凹槽流在倾斜的地瓷砖上。 水流汇聚成漩涡,在下水不利的地漏缓慢消失。 六千块的纯黑Rimowa在外观上重新变得干净起来,但空气中却逐渐弥漫出一股描述不出的臭味,像是排泄物,又像是强腐酸,是薛京不熟悉的,活猪的味道。 薛京扔掉手里的花洒,打开浴室排风机,又开始捏起架上的毛巾开始拍打自己大衣上的灰尘。 可是处理了不到十几秒,他就有种强烈的不耐,干脆将外套脱下来直接扔进了洗漱池。 一会儿找个垃圾桶扔了算了,他真的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那件被哈月照顾过的衣服。 自洽没了,冷静也消失了,他现在有种被厌恶冲昏头脑的晕眩。 刚才在哈月面前,他几乎调动了全身的意志力,才让自己姿态看起来有种不紧不慢的舒缓。 只有薛京自己知道,他的嘴巴有多么想骂人,不仅如此,他还很想大声冷笑。 在这种地方碰到前女友已经很狗血了,问题她竟然还堂而皇之的在一车人面前公然撒谎,说自己是他的忠实读者。 够讽刺的,好一个薛老师,好一句虚心请教。 哈月曾经在他生命里扮演过很多身份,他的初恋,他的缪斯,他与婚姻距离最近的那条路,他的私人文学批评家,甚至是他浪漫的刽子手,但直到她轻巧地一刀斩断两人的联系,成为了他的陌路人那天,她都不是他作品的爱好者。 作品是作家的衍生物,是个人思想和智慧的结晶。 她既然因为鄙视他在文学上的资质而和他分手,那就是完全践踏了他的人格,她如此瞧不起他,怎么可能主动去看他的书? 他的文字也许可以打动很多同好,但哈月绝不会是他书迷中的一员,因为他的书不是用人民币装订的,哈月只喜欢钱,人民币不错,美元更好。 再者说,他的微博粉丝可不是一百多万,截止到今天为止,他微博上有两百二十一万四千三百个粉丝,即便其中新增长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他自己花钱买的,那也足以证明哈月根本没有在关注他的近况。 怎敢忘?信口胡诌是她的强项。 带上浴室的玻璃门,老旧的取暖地热温度不高,但薛京不觉得冷,人在极端愤怒的时候会有面红耳赤的奇效,他环顾一周竟然没有在房间内找到空调,走到窗户跟前,接连打开四扇窗户,让冷风灌满房间,才勉强觉得脸上的热意有所消退。 这个诈骗犯真的很擅长撒谎和圆谎。 要不是他对两人分手那天的惨况记忆犹新,他甚至都会相信她是真的怕他感冒所以才会叫他闭上嘴。 她不想让他说话,肯定是怕他戳穿她的谎言,怕他像个执着的蠢货一样质问当初。 “叮咚”一声,兜中的手机响了。 是刚才和他在楼下互换电话号码的哈月给他发来了短信。 闭上眼睛深吸了两口气,薛京解锁手机阅读她消息。 “方便加个微信吗?如果不打扰的话。” 加什么微信?他的微信号从来没换过,不是到现在为止还躺在她的隐私黑名单里吗? 很快,屏幕上又来了一条讯息,哈月正在自说自话。 “对了,明天下午你有空吗,市中心有一家音乐烧烤还不错。” 大晚上吃什么烧烤?还当他是情窦初开的小白痴,不理解男女晚上吃饭喝点酒后的潜规则? 她到底在想什么啊?现在日子不好过了,又突然觉得他赚到钱后的样子也变得别具吸引力了是吧? 想复合,门都没有。 诈骗惯犯不会收手,但被骗的人总要有些基础自尊吧?看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 火气真的会烧到头发冒烟。 想都没想,薛京无视这两条讯息,把手机扔到床头,开始用作家给前台打电话。 深秋的顶楼太热了,他需要落地风扇。 小狗不长毛 六点四十分,一公里外的哈月对着面前娄志云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刚才她把前男友送回酒店时,三轮车的仪表盘已经在显示电量不足了,手机电量也有点堪忧,她停在路边一鼓作气给薛京发了两条讯息,便把手机揣回兜里,试图用余下的电量先冲回距离不远的小卖部充电。 走了十分钟,眼看就要到达了小卖部的大槐树下,上坡时,车子彻底没了动力顺着台阶溜到了柏油马路上。 哈月叹了口气从车上下来,冒起吃奶的劲儿推车,小卖部门前正坐在塑料板凳上的一团黑影突然变长,然后朝着她的方向快速移动。 一开始,哈月被握住她车把的双手吓了一跳,还以为有壮汉要趁着夜色抢车,可是等到她看清路灯下娄志云的脸,这才“哈”了一声将口中即将爆发的尖叫静音,不解地皱眉询问他:“你怎么在这儿啊?” “是有什么东西急用吗?我开开店门你先进去拿。” “不是,那个,下午我买了一袋鸡腿还没付完钱……”哈月欠他几十块钱是事实,但主要是他兜里的电影票还没送出去。 说完这句话,娄志云自己脸色先一红,绕着三轮车走到车后,两手帮着哈月将馈电的车子推上了台阶。 哈月回头道谢,她记得娄志云是自家生意的常客,但是开店这两年中店里的常客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做生意的人对每个客人都是笑脸相迎,她并没有特意关注过面前这个年轻人,听到他这么说,才想起来下午她锁上店门之前确实收了人家一百块钱。 她也对上号了,面前这个人经常来买鸡腿给泡面加餐。 “不好意思啊,我家里有点事,走得太急了,你稍等,我马上把剩下的钱找给你。” 哈月在娄志云的帮助下将三轮车停在门口,连忙掏出腰包里的钥匙打开店门。 小卖部里的灯还没关,哈月走到柜台后面,将一百块破成零钱,并从钱盒子里拿出五十块递给站在门外正在低头看小猪的娄志云。 “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这些鸡腿我就算进价给你吧,不赚你的钱。下次有这种情况,你直接打我电话吧,我转账给你。别耽误你时间。” 娄志云接到七十块钱心里有点甜,商人最重要的自然是逐利,虽然鸡腿的钱不多,他觉得,哈月会给他便宜十几块,是因为也对他有点意思。 以前他就注意到,他每次来店里买东西,哈月都会笑着给他抹掉个小零头。 几毛几分都有过,这次最痛快。 如此想着,娄志云对自己向哈月搭讪的信心又被增强了,他不仅没走还在店门口探头探脑地和哈月闲聊。 “你电话就是门头上这个号码吗?我还以为是你母亲的,上次我听人说,这店以前是伯母开的,她名字叫春妮是吗?” 哈月正在货架旁边扯电线,她以前不常在店门口给三轮车充电,避免人来人往有可能会踩到电线发生危险,所以店里备用的充电插座一直收在店内的角落里。 哈月正忙着,没注意到娄志云那个有点小心机的称呼。 她拉出电线走到门口,可娄志云挡着那屁大点的地方,她要想从彩钢房出去必须挨着他,哈月不太想跟一个陌生男人发生肢体接触。 所以她站在门口,把充电器拿出来比划了一下距离,确定拉出的电线长度可以连接到三轮车的电源插口,对着娄志云点了点头道:“你还是往后点站吧,别电着你。”。 “哦哦,那我记一下你电话号码。”娄志云后退,让出了门口的位置,哈月这才拿着插板走到树下给车充电,充电指示灯亮了,她伸手摸了摸今晚还没吃饭的两只小猪,心里盘算着要冲多久的电才能赶紧回家。 “哎,你电话没怎么没响?我给你拨过去了,你也记一下我的吧。” 面前这个男人的话有点多,她开始后悔刚才自己的一时客气了。 哈月掏出手机,果然,电话已经关机了,她朝着娄志云晃了晃黑掉的屏幕,随口问了一句,“你还不回单位吗?一直等在这儿,晚上也没吃饭吧。” 逐客令的作用不明显,娄志云看了她一眼,也在盘算吃饭的事儿。 他右手伸进了口袋里,摸着那两张早已准备好的电影票,正在考虑着还要不要邀请哈月先吃饭,这个时间段,如果一起吃饭,估计就赶不上电影开场了。 电影票一张四十五块钱,两张就损失九十,他们两个人其实也可以一起吃点爆米花填饱肚子。 娄志云还在做思想斗争,哈月已经开始有些警惕了,她看到娄志云的右手一直插在兜里,开始脑补对方会不会掏出一把凶器,立刻高声说:“我再过个十分钟也要关店了,我妈在家等我呢,刚才关机前她还跟我说让我早点把猪带回去呢,这会儿该着急了。” 哈月的声音成功引来过路人的张望,其中有一个经常来店门口做摇摇车的小女孩正巧和奶奶在附近遛弯,小姑娘一听到哈月说话就立刻大喊着“月亮姐姐”拉着奶奶往小卖部跑。 一边跑她还一边埋怨奶奶走得慢,“奶奶,你看呀,我说姐姐的店会开的,昨天我俩说好了,她要等我吃完饭过来坐摇摇车。” “哇塞,姐姐的车里有小狗!” “咦,奶奶,这两只小狗怎么不长毛?哇,小狗的鼻子好长啊!” 奶奶一把抓住孙女乱摸的小手,“你不是要坐摇摇车吗?快来呀,那车里哪里是小狗,是猪!别乱摸!” 投硬币的摇摇车被哈月启动,小姑娘开始骑着小马宝莉前后摇晃。 刺耳的童谣在店门口盘旋,哈月丢下娄志云跟老太太走到店里讨论着小猪的饲养技术,娄志云等了一会儿,完全插不上话,只能默默走到了自己的摩托车前,一步三回头地张望。 得,饭吃不上了,电影怕是也要泡汤了,一下午损失惨重。 临走前,娄志云再次骑着他的摩托车又绕到了哈月店门口,鼓起勇气冲着里面的哈月喊了一句:“喂!你的微信号就是你的电话号码吧,我刚才加你了,你手机开机的话同意一下。” “我,那个,我,我先走了啊!记得加我微信!我头像就是我自己!” 这糟糕的信号 娄志云的话多少有点熟悉。 哈月看着对方在夜色下逐渐模糊的背影先是楞了一下,然后马上想起自己半小时前,在酒店楼下也是这么和薛京互动的。 她内心对于娄志云的警惕放松了,看来对方大概不是想要激情犯罪对她的小店面进行打劫,他可能是对自己有好感。 思及到这个层面,她又免不了有点尴尬,不是为了娄志云,而是她在思考:不会自己刚才想要和薛京道歉的行为也看起来也像是在对他释放男女之间的粉红信号吧? 店门外一枚硬币三分钟的摇摇车停止了摇晃,小姑娘不依不饶地跑进来抱着奶奶的腿恳求:“再一次,真的就再玩一次好不好?摇摇车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年迈的奶奶摸着孙女的额发哭笑不得,不得不再次起身出去投币,哈月在这个间隙里也把手机充上电。 屏幕上,除了娄志云的陌生来电提醒和微信添加请求外,果然,薛京并没有回复她的讯息。 哈月脚趾扣着鞋垫反复阅读了几次她没过脑子便给薛京发送的讯息,觉得对方真的有可能误解她的想法,沉默半晌,她把这糟糕的两条短信从脑子里抹掉,仰天在内心长叹:无所谓啦,管他怎么想呢,反正她的本意并不是要跟前男友约会,说不定对方不回复是因为有女朋友要避嫌。这样也好,如果薛京有恋人,她还约人家吃饭,人家女朋友知道了该怎么想啊? 她可不想成为网上经常出现的那种绿茶“前女友”。 薛京现在可算半个公众人物,一不小心她还会变成舆论热点上的丑闻。 一顿饭而已,不吃就不吃呗,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去种种譬如死灰,也没必要判别个一清二楚。 她没时间为了一个前男友而精神内耗。 半小时后,坐了十次摇摇车的小姑娘终于被奶奶从小卖部门口拖走了,哈月这一次仔细地检查了店里的各种开关都被关闭,才给赵春妮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马上就回去了,猪也是。 回到家,饭已经做好了,今天两家的掌勺竟然是赵春妮。 斯琴大姨从她家离开之前,还专门拉着她的手到门外悄悄告诉她别生她妈的气,其实哈月一从家走,她自己就有点后悔发脾气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没多久,就赶快跑到炉灶跟前烧火,说月月最喜欢吃她做的回勺面,她得趁着月月回家前多做点。 斯琴大姨比赵春妮大几岁,前些年已经买断了城镇居民养老保险,现在一个人带大了孩子,又帮衬着儿子结了婚,她每个月还能领到将近两千块钱的养老金,生活过得去,不需要再拼着老命打零工赚钱。 可是这样一个习惯了劳动的妇女是闲不住的,婚后她和儿子两口子一起居住,白天两个孩子都不在家,金子帮文化局开车,儿媳曹小雨在县城内的一家打印店做设计,她便主动提出白天过来照顾赵春妮。 中午一顿饭,晚上一顿饭,两个老姐妹说说笑笑一天的时间就被打发过去了。 哈月乐得如此,心存感激,也曾试图给过大姨劳务费,但对方以两家人本来就亲近为由死活不收,她只能把这些钱换成等价的蔬菜水果和补品,定期成箱的输送到大姨家里。 谈话结束,大姨端着一大盆打包的回勺面喜气洋洋地告别哈月,看着大姨走进自家院子,哈月再回头望着家中透出的灯光,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斯琴大姨不知道,哈月从他父亲离家出走的那一年后,就再也没吃过一次回勺面。 回勺面一直不是赵春妮喜欢的食物,因为她们父女俩喜欢,她才开始学着去做,等到哈建国离开后,她干脆把这种家常食物也视为一种精神背叛。 那时还不懂事的哈月并不知道看母亲的脸色,一次肠胃炎,她因为母亲做的饭菜不合口味,而耍赖要求母亲再给她做一碗以前家里常吃的面条。 而赵春妮直接发狂地把整桌饭菜全都倒进了垃圾桶,并惩罚她整整两天都不许吃饭。 哈月到现在为止,还记得自己半夜因为饥饿而跑到垃圾桶翻找食物的那种恐惧。 赵春妮怎么会主动给她做回勺面呢? 哈月不觉得是因为生病的母亲开始对以前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人性难移。 赵春妮的脾气就像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八成今天的示好是因为她忘了哈建国离开家的事情,她脑中的时间线突然退回了十几年前。 不会打扰 吃完晚饭,母女俩一起收拾碗筷,天气渐渐冷了,再过半个月,绥城入冬后的室外温度将会迅速降至零下。 刚断奶不久的小猪还需要住在室内。 至于院子里的几只鹅,在第一场雪之前便要陆续吃完,红烧,爆炒,或者处理完冻在冰柜内备用,否则肉质越来越老倒是其次,主要是冬天还要为鹅另外搭建保暖的温室,何其麻烦,哈月真的没那个闲工夫养大鹅。 明年开春说什么她都不会再让赵春妮上集市买家禽。 哈月打开电视机,给靠在沙发上的母亲调好她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晚饭时两个人几乎没有对话,赵春妮一直低着头快速吃面,她吃得很急,中途几次都被自己呛到咳嗽,哈月给她倒了两次水,没有找到适合开口跟她聊聊的机会。 八点档的狗血电视剧正在上演着丈夫出轨的情节,母女俩中间隔着叁个座位的距离,哈月盘踞在沙发的尾端,无声地回过头查看另一头母亲的反应,但是她松弛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有些昏昏欲睡地不停对着电视机点头。 在电视屏幕的光影交错下,哈月突然有种错觉,赵春妮的整张脸似乎都在慢慢融化。 两年前带着赵春妮在蓟城面诊时,医生曾单独告知过哈月阿尔茨海默的病情发展过程。 随着脑部的病变过程,病人不单单是会逐渐丧失记忆,还会失去对周围状况的理解能力,情绪失控,强迫性反复行为,大小便失禁等都是临床上的普遍现象,同时,患者的食欲和性欲都会随之增强。 这是一条病变加重的单行道,目的地是已知的,中途没有任何拐弯掉头的可能。 医生明明这样对她说过,但这两年来,赵春妮的状态一直很好,甚至好到哈月对这些科学事实也有些模糊了。 也许呢?也许赵春妮的轻度症状可以再维持个十几年。 她只是和所有开始变老的中年人一样,忘记做饭加盐,忘记手机在哪,会偶尔忘记自己在做什么,人走到大街上,会不记得回家的路。 可惜,她想象中的奇迹将不会发生,起码今天,她再一次明确地认识到这一点。 因为窗外还挂着下午赵春妮因为在外长时间游荡而尿湿的裤子。 电视发出的哭闹声突然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哈月捏着拳头走到院子里透气,顺便查看一下在外面跑了一下午的两只小猪有没有因为乱吃东西而生病。 因为晕车,小猪看起来有些不精神,晚上的饲料也没有吃完,哈月在他们的食盆内重新搅拌了一些维生素和益生菌,又兑了一些温水才重新回到屋内拿出母亲换洗的衣服,叫醒她走到东厢房内帮她放洗澡水。 等到赵春妮换上睡衣躺在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哈月这才腾出功夫去浴室洗漱。 热水器内的热水已经用完了,上水后重新烧开还需要二十分钟,她就抱着毛巾坐在浴缸边缘,打开手机随便刷一刷朋友圈。 后排邻居张大爷上午打麻将赢了叁十块钱,前排邻居李大姐今天过生日吃长寿面。哈月的朋友圈如今只剩下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但这不妨碍她非常享受地阅读并且给他们点赞。 屁股下面的浴缸是前年新安装的,赵春妮这辈子一直住在平房,从来没有用过浴缸,但是这没能阻止她逐渐喜欢上泡澡的放松,尽管一开始哈月回绥城后准备花钱改造浴室的时候,她还表示出强烈的轻蔑,认为哈月是在瞎折腾,糟蹋钱。 扫完一轮朋友圈。 联系人那里的红点还亮着,哈月点进去,看着娄志云的头像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同意对方的添加请求。 如果只是普通的客人还好,她不在乎和客人们互通联系方式,这是做生意的必要热情,但是察觉到了娄志云的小心思后,她就必须谨慎行事。 虽然娄志云看起来很符合她当年在蓟城择偶的标准,但哈月现在确实没心思考虑个人感情,何况,如果对方知道了她有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的母亲需要长期照顾,也不会跟她更加深入的发展下去。 没有结果的事情,没必要开始,不过是浪费精力。 况且小地方不像大城市,分手后就能将对方放归人海,几年都见不到一次,在这里,地广人稀,风吹草动般的屁事都能被大家当做谈资讲上一整年。 她无意回应他的好感,也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时间划过十点,热水器上的红灯熄灭,哈月刚要把手机搁在小板凳上,屏幕突然亮起一条短信内容。 她点开讯息,眉头轻轻皱起,而后又慢慢舒展,再如此反复。 信息是薛京发来的。 回信距离她今晚给他发信息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小时。 但对方似乎没有想要对自己延迟回复做解释,他只是很客套地回复她:“当然不会打扰。微信与手机同号。” 他人即地狱 一夜噩梦,凌晨,薛京顶着两只青黑的眼圈猛地从老旧的席梦思床垫爬起来。 双臂抱着被子,他拉下遮挡着双眸的眼罩,先是盯着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发了一会儿愣,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等到他环顾四周,看清了躺在不远处地毯上被开膛破肚的行李箱后,薛京一脸懊恼地用被子蒙着头重新倒向了后方。 一声咳嗽,紧接着又是两声,白色的被褥被拱起一个巨大的弧形,分不清下面蛰伏的是刚起床的男性人类还是躲进洞里的兔子。 酒店房间就这样安静了五分钟,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重新响起,靠近左侧床头柜的被子下面伸出了一条胳膊,薛京伸出秀气的五指在床头半米见方的地方摸了几十秒,才将正在充电的手机扯进了被子。 拔掉充电器头,被窝里一片漆黑,除了他紧贴着鼻尖处一寸的手机屏幕。 角度刁钻的光源从他的鼻梁向上成散射状,在眼底投射下一片晶莹。浓密的睫根则像是朝着天空生长的树杈,在瞳孔上倒映出晃动的剪影。 他是不会去和她吃饭的,死也不可能的。 可是讯息栏里那条昨晚由他亲自发出的短信好像没有在表达拒绝。 退出收件箱,他又点进微信联系人,轻车熟路的在星标中找到了被他备注为哈月的微信号。 哈月的微信昵称从大学期间就没有更换过,单字母一个H,薛京亦是,单字母一个X。 2020年6月,两人分手的第二年,微信更新时曾增加了头像拍拍这一终极社死功能,此项到今天为止都没有下线,所以薛京点开哈月头像的时候,需要屏住呼吸,才不会手滑引发提醒。 哈月的朋友圈仍然是一条直线,至于头像,也还是那只快被网络包浆的可爱小狗,品种是马尔济斯。 单凭那一道线,薛京不确定哈月是在某个过得不好的时间点清空了曾经的朋友圈,还是说昨晚他给她发的讯息她压根就没有看懂。 他真的没有想和她擦出异性之间的火花,但他会好奇,对方发现自己还躺在她黑名单时,会产生什么样的表情。 点开两个人的对话框,映入眼帘的仍然是那再熟悉不过的,他们分手后的那段对话。 绿色框的是薛京,因为发送的信息杂而乱,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可怜。 “哈月,我们再谈谈可以吗?” “为什么一定闹到这个地步?” “给我一点信任,可以吗。不用太久。一年,就一年,写不出名堂我立刻就业。” “我能给你你想要的。我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我们未来不是还有很多时间吗?” 而白色框的是哈月,措辞冰冷似把刀。 “不需要了。” “我们不合适,也不会有未来。” “祝你幸福。” 紧接着,“可是分手并不会让我幸福。”这几个字没有被发送出去。 底下一行白色的小字写着对方已拒绝接收你的消息。 哈月把他拉黑了,也看不到下面最后那几个字,“我还爱你。” 分手后薛京没有删除哈月和自己长达几万条的聊天记录,原因不是他四年前说的那句他还爱她,而是他需要这个污点来证明自己不是人生的受害者,每当他觉得失去斗志的时候,都会翻出这段聊天记录鞭挞自己。 一开始,阅读的体验感是刺痛,是委屈,再后来是愤怒,是不甘。 这些复杂的情绪激励着他这些年马不停蹄地产出了超过二十本作品,上研究生的日子,他白天上课,晚上写作,假期更是在旅游中坚持每日打底一万字,无论稿子质量如何,最终删减多少,他把写作当成赖以生存的习惯,他怕自己一日不产出,便会掉回以前自我质疑的深渊里。 他要用作品表达的太多了,最重要的,他很想让哈月看到他的成功。 他要证明,自己靠着她最看不起的虚构创作也可以实现自我价值。 不过最近一年内,他不必再专门打开这段对话,也知道自己的心中对这件往事感知不到任何情绪了。 其实他早就明白了,恋爱的伊始是两个人的事,分开时却只需要一个人说不,作为成年人的代价就是活该接受一切他人给予的残酷。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 这些年,经历了成功,再到瓶颈,最后走到脚下这一步,他的地狱已经从哈月变成了自己。 世间无圆满,更没必要特意去恨谁。 本来在对话框里打了一段话,但薛京想了想又重新删掉了。 昨晚他忍不住回信息给哈月是个错误,现在他不能再加重这个错误。 他对哈月的如今和未来都不可以感到好奇,这是礼貌,也是克制。 错上加错那成什么了?等于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不够,一弯腰,再次忍痛把石头举起来,把另一只脚也砸成粉碎性骨折。 谁愿意当自虐狂?他薛京又不是臭变态。 掀开被褥,薛京冷白的五官重见天日,他拧开酒店赠送的矿泉水仰头灌下半瓶,照例打开邮箱,登陆微博,捡着重要的讯息回复了一遍,接着伸了个懒腰,从行李箱内仔细的选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走进浴室。 昨天略显装腔的行头不适合上山登高,他今天准备穿得适宜些。 除了八点半他要和文化局的赵主任一起上山,上山之前他准备到楼下找个地方吃早点,熟悉一下周边的街况,一个人走一走路,关键是,他还得买点儿备用药。 先不论心情,生理上,昨天前女友那辆四面漏风的叁轮车确实让他嗓子有些干痛。 他支气管是弱,受凉后咳嗽一旦压不住就会导致发烧,再到眼白通红彻夜难眠,小时候烙下的病根长大后再怎么调养却始终顽强的残留着,就像可恶的豆腐渣工程,地基没打好,后期再怎么修缮都有漏洞。 还好今天状况不算严重。 花洒被打开,热水充足,浴室的玻璃门缝隙内很快冒出氤氲的水汽,而行李箱内,没人看到被随意丢下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 腊八粥配萝卜咸菜 今早哈月和赵春妮的早餐很丰盛。 放了红枣莲子的腊八粥,无需解冻就可以快速煎制的葱香手抓饼,自家晾晒洗净再用白糖香油辣椒粉等调料凉拌的萝卜条咸菜。 除了这些素食外,还有一大碗铺满虾仁蟹肉的软嫩鸡蛋羹。 为了这几样东西,哈月特意早起了半小时提前准备。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她已经把自己的冬被从柜子里抱出来换上,再加上屋内开始取暖,房间里暖和了不少。 温度适宜,她昨晚头一挨枕头,来不及思考任何烦心事,就沉沉入睡,一觉睡到闹钟响起。 今早赵春妮没有将洗脸水打翻,相反,在哈月准备食材的时候,她还很主动地自己到院子里倒了水,然后又捏着笤帚将院子里到处散落的鹅毛清理了一遍。 所以,当母女俩面对着面坐在圆形的餐桌上动筷时,哈月窥着赵春妮红润的脸色才敢开始在心里打腹稿。 她趁着蒸鸡蛋羹的时候看了看近两个月的特价机票,下周就有一趟从临城飞往蓟城的廉价航班。再做一次脑部CT是必须的,这一次,她还想让母亲接受一次认知测试,预估一下她病况的发展速度。 如果状况比想象中要坏,她还不确定接下来到底要怎样处理。 走一步算一步吧,关关难过关关过。 哈月低着头,用勺子搅和了一下碗里的八宝粥,装作不经意地叫了赵春妮一声。 再抬头,赵春妮鲜见的,在饭桌上主动把筷子放下,没等她说话便自顾自地开口问她:“我昨天跟你商量的事你想好了吗?” “什么事?”哈月一头雾水。 “你说什么事?我说去抓两头猪崽儿回来养的事。昨天跟你说了那么半天,你一觉就忘了?” “妈……猪不是……”哈月手里的勺子重新掉进碗里,眉毛也皱成一团。 赵春妮一看到她这个表情,火气就直窜天灵盖,不等她说完便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掐着腰就起身开骂,“你还知道我是你妈?我现在说话就这么不顶事,养两头猪怕什么麻烦,吃剩饭都能长大,我自己能照顾的过来,我不用你帮我伺候。” “什么脏啊乱的,都是借口,你以前也没少在你姥姥家过寒暑假期,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回农村吗?养几头猪能有多臭?你就是不想让我高兴。” 赵春妮越说越上头,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就是这样,老是阴沉沉的,满身的坏心眼,什么事情都要跟我对着干。我说不让你去外地上大学,你偷偷去学校把填好的志愿表改了,你填什么不好,还非要填学费最贵的学校。到了大学就跟撒了泼的野狗,四年里都不着家。你大四那年冬天,我进货时把腿摔断了在家里躺了两个月,你竟然还有脸问我能不能凑点钱给你出国读什么研习班。” 一说到这儿,赵春妮像是祥林嫂附体,嘴里一套接着一套,恨不得把哈月这一辈子的所有罪证全都控诉一遍。 “好么,大学毕业了,我以为你能干出点什么名堂,你不是能吗?你不是牛吗?你怎么没在蓟城买套大房子接你老娘过去享享清福?让我也体验体验养孩子的回报。” “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要我辛辛苦苦守着那么一个小店面,你知道那里头冬天有多冷吗?我为了省点电钱,脚趾头都冻出疮了,一到冬天就流脓!” 一模一样的话,哈月在一个月前已经听过一遍了,再往前数,这些细碎的控诉都是赵春妮发脾气时喜欢念叨的。所以哈月并没有和赵春妮据理力争,她也站起来,不是为了加剧冲突,只是为了拍一拍赵春妮的肩膀,让她放松精神,“妈,你先冷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 谁知道赵春妮不准她碰自己,后退了一步,严防死守地伸出手指着她的鼻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得了这个病你心里把我恨死了吧?” “让你从蓟城回来照顾你老娘你心里委屈死了吧?啊?” “我告诉你几次了,我这病是被误诊了!我根本没事,你凭啥不让我出门?你凭啥不让我养猪?你凭啥事事管着我?你天天叫我吃药,吃药,我看你就是在报复我。” “药能没有副作用吗?你是不是要毒死我!” 指控从人身攻击逐渐升级到犯罪假想。 看到哈月不仅没有回嘴,表情还渐渐开始变得平淡木然,赵春妮没有解恨,反倒感知到一种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异样。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怎么样也抓不住脑中的思绪,只有焦虑地放声大叫。 “说话!” “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说话!你说话啊!你去满大街问问,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到蓟城去上学,你怎么就这么不像个人似的?” “你有心吗?你就跟你那个驴日的爹一样!” “你不就是想回蓟城过你自己的好日子吗?你不说话是吧,那你走啊,我根本不需要你照顾。我自己过,好得很。” 哈月当然不会因为她说得话而离开,见到哈月仍然没有反应,赵春妮只有出此下策,自己往门外跑。 哈月紧紧抿着嘴唇,一把扯住她的手腕。 近两年赵春妮虚胖了几斤,但是不知道何时,昔日能撑起一个家的她,体力开始变得孱弱,哈月没有用多大力气,就可以强迫她的意志把她拉到院子里。 哈月快步走到西厢房,推开门,然后沉默着将赵春妮用力推了进去。 房间里,今早刚吃过饲料的小猪正依偎在一起睡觉,听到声音,它们动了动耳朵,又重新跑到食盆跟前嘶叫。 猪在,看周围的简易栅栏和摆设,似乎还存在了不止一两天。 可它们又是什么时候被饲养起来的?赵春妮极力搜索着脑海中的记忆,却难以找到想要的答案。 混乱的思绪绞在一起,让她表情变得恍惚。 赵春妮就这样迟钝地看着面前的两头小猪,像是时间和肉身一同石化,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她才机械性地扭过头带些小孩子讨好大人的神情地问哈月,“月月,猪,我们已经养了很久吗?” 个人英雄主义 周二进厂走了个过场,周叁去文化局开大会,周四赵主任组局,叫上了绥城为数不多的文艺工作者和几位市里投资老总和薛京一起开小会。 除了第一天薛京认识了几位新能源的领导外,连着两天他耳边响起最多的内容,就是绥城即将动工新建的文人故居和文化小镇。 所以当周五赵主任又给薛京打电话,叫他一起去临城一起参加文学讲座,并计划一场为期五天的文学创作交流活动时,薛京婉拒。 他说,自己唯恐短短一天没办法窥见当地风力发电企业的运作全貌,他即日准备再上一趟山,最好是住在员工宿舍,详细调查走访一下企业员工的近况。 这不算是完全的借口。 研究生毕业后这一年来,薛京在蓟城作协的牵线下,接过不下五篇报告文学的活儿,报告文学的性质介于新闻和文学之间,不是完全的实事求是,但也不是完全的虚构创作,虽然有文艺渲染的成分,但也要基于的实地考察和资料查阅。 这一次他要出具的报告内容主要聚焦在绥城的新能源行业,一万两千字的短篇,价格不足万元,还要自费差旅。 这种“工作”在圈子内不算肥差,当初会应下,也是为了还人情债。 所以他并不准备在绥城停留太久。 至于绥城正在筹备建设的文化景点,虽然几位投资商有意向利用他的个人IP做宣发,但薛京在各地见多了这种试图靠旅游振兴地方经济的烂尾楼,并不是很感兴趣。 他不看好这座城市的发展,无论是经济还是文化。 赵主任有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做学弟此行的引玉之砖,帮他疏通人脉,多赚些外快,没想到薛京不领情。 周四下午赵主任碰了一鼻子灰,遂周五时,连文化局的车都没有派给他用,直接将这位不良后辈一脚踢给周一接待会上的黄总。 周一饭局上黄总并没得到什么政府专项补贴的消息,接到任务眉毛一拧,又将他交代给张厂,张厂正在给手下开安全例会,瞅了一眼微信群里领导的安排,又把薛京的联系方式转发给了维修班组长。 就这样,薛京的联系方式被来回踢皮球似的经手了四五个人,最后来到了在单位里最不招人待见的娄工的手里。 早上十一点左右,娄志云已经带着薛京把中电绥城风力发电有限公司的办公楼,宿舍和食堂等区域逛了个遍,薛京想知道的专业性知识他草草几句略过,至于薛京不想知道的内容,他则倾囊相授。 一开始,薛京还拿着录音笔,时不时在手机备忘录上标注重点。 等到娄志云彻底将这次采访当做他的人物传记来看待,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是怎么走上风力发电这条路的时候,薛京不仅收起了手机,同时悄然关闭了录音笔上的电源开关。 讲完不顾家人反对在江城贷款读研,后来到绥城接受管培轮岗,娄志云更是豪情万丈,丝毫没注意到薛京的兴致缺缺,大有把牛皮吹破的架势。 就连薛京出于客气地朝他点一下头,都能被当做对他人生成就的鼓舞。 风力发电没他娄志云不行,绥城这个地方没他娄志云不行。 总之,他似乎用一人便代表了所有支援新能源建设的青年群体,他要用毕生所学拯救苍生万物。 薛京如今没有见人第一面就给对方下定论的毛病,经验使然,他现在对陌生人通常预设一段合理的鉴赏期。 娄志云鸡窝一样的发型可能是因为工作繁忙,娄志云用鼻孔看人的神态可能是因为高度近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都可以被忍受,并不能完全定义他的整体,但娄志云口中的个人英雄主义论调实在让薛京眼前发黑。 他搞不懂,一个岁数还不到叁十岁的青年,怎么会早早患上了爹病? 唐僧念经不过如此,念得还不是真经。 难怪他抱怨自己在这里找不到可以交谈的对象,薛京不同情他四面受敌的境遇,如果可以,面对这样一个同性,薛京也想把自己的耳朵选择性关闭。 就这样,当娄志云的口水再一次像压力水壶般喷到薛京的手背上时,他蔼然不起来了,直接扭头冲向百里外的卫生间,不仅在镜面前用洗手液洗了个手,连带着把脸也狠狠地对着冷水冲洗了一遍。 擦干手背和脸颊,薛京全身充斥着不适,搭着濡湿的眼睫将手里的卫生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受够了,绥城这破地方不爱他,他也不喜这方天地。 在这儿,一天他也呆不了了,他实在是错误地预估了自己近期的社交容忍度,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不懂边界感。 周天的飞机赶不及,他必须今晚就动身回到蓟城。 他迫切需要回到自己那个空屋一物的房间,关上门,拉上窗帘,戴上耳塞,让耳根和视线都保持绝对清静。 哪怕是这篇报告不写也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潜水和拖稿。 只要一个人足够无耻,旁人拿他就没有办法。 就在薛京已经打定主意时,不远处,娄志云别在工作服腰带上的对讲机响了。 17号风力发电机出现故障,需要紧急维修。 姓哈的 对讲机内,中控室的工作人员告知娄志云17号风机监视器显示风速风向故障,对风误差12均报失灵。 薛京绝不会错过一次风力发电员工实际维修发电机的经历,报告文学基调已定,这次维修足以构成文章的血肉,所以当即,他摒弃下山的想法,紧跟着娄志云坐上了厂里破旧的皮卡车。 17号风车距离办公区域约15公里,直线距离不远,但等到娄志云与另外两名定点检修维修人员在库房汇合,一同领取劳保用品与维修工具,签署一系列维修日志的单据再出发后,车子在歪歪扭扭的盘山路上行驶了三分之一,薛京腕表上的时间已经指向了十二点二十。 路上,前排司机和副驾驶上的维修工正在抱怨着风机坏的不是时候,娄志云翻着白眼不屑一顾,薛京假装没看出车内尴尬的气氛,将录音笔重新打开,用一句附和辛苦的话语打开局面,也加入了前排二人之间的对话。 在路上的闲聊中,薛京得知。 山上的风力发电机位置分散,在天气允许高空作业的情况下,维修人员到达风机位置后需要用几个小时完成工作,很难在用餐时间内往返食堂,所以维修小组通常会组成三人的队伍,两名负责检修,另外一名则可以在地面接应的同时,为高空维修人员带饭。 今天他们三个人本来可以吃过饭再出发,可是娄志云态度强硬,二人只好空腹听命。 “现在咱是知道他为啥这么着急了,这不是你在么?” 开车的维修工年纪稍长,脸色黝黑,用方言朝着后视镜对着薛京手里的录音笔斜了一下眼睛,副驾驶虎头虎脑的小胖子立刻心领神会,回过头有些诧异地问薛京:“你是记者啊?我还以为记者都戴眼镜呢。” 薛京毕竟在象牙塔内搞了七年的语言,略懂一些方言体系,温和地点点头,小胖子立刻哈了一声,重新回过头轻嗤了一句:“怪不得。假积极。” “你们说普通话,老说方言什么意思?厂里不是每周都有课间培训吗,出维修任务要用最方便沟通的语言。” 娄志云扯着脖子吼了一嗓子,前排两人立刻在车内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讲话。 余下的车程很安静,只有山上呼啸的风声,至于视觉上,车窗外的画面像一部老电影:厂区的建筑越来越小,放眼望去前方路况满是旷野,除了高空中那些正在缓慢转动的叶片,地上时不时还会路过几捧与汽车赛跑的风滚草。 到达目的地后,娄志云第一个从车内跑出去,他快步奔上楼梯,打开塔座的小门,招呼着薛京进入发电机内部。 介绍完变流器和主控柜,他开始穿戴安全设备,并颇为自豪地告诉薛京:一般维修作业前都需要用无人机升空查看风机外况,但这台机器他熟悉,光是从电脑上检测的数据就能清楚地下结论,这次维修的地点肯定是在塔上的机舱外。 至于薛京,他没有高空作业证,自然不能和他一起爬上机舱之内,这是专业人办专业事。 但他可以把这次维修工作用记录仪记录下来,回头打申请拿给他观摩学习。 娄志云话毕开始指挥两名维修工拿出免爬器的电池。 年长的维修工见状哼了两声,已经走到塔座门外的梯子上,坐下来开始抽烟,小胖子也撇了撇嘴,朝着娄志云用普通话说:“娄工,你不是说自己恐高嘛。一般都不出机舱作业,这次咋还主动要出去检查风速仪?” 娄志云确实很少出机舱,他是高级工程师,主要负责驱动设备,每次检修发生,他都负责留在机舱调试设备。 可是今天有薛京在旁边冷眼看着,他忍不下这口气,立刻大手一挥将防坠器挂在电梯上,咬着牙说:“谁说的?我可是专家!出舱有什么不敢的?我先上,你们两个随后跟上。” 说话间,娄志云已经按下了爬楼器的开关,电动设备匀速上升,小胖子也走出舱内,慢悠悠地回到车内取出自己的塑料水杯开始喝糖茶。 薛京在塔座内仰头站了一会儿,看到门外二人并不着急上塔,也跟着走出来找了地方直接坐下,一脸驯良地请教:“您二位不上去?” 老维修工灭了烟,朝他笑了笑说:“不着急,咱们等他片刻,上去就该着急了,一个人出舱?借他两个胆他也不敢,估计还得坐电梯下来。” “专家,可不是干活的。” 薛京点了点头,自然明白这是二人向上级表达不满的方式。 人与人的矛盾普遍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他乐得观察和体味,不介入任何状况是他的职业素养。 早上出门之前,薛京预备上山可能会有这种突然情况,在楼下的超市内买了些方便携带的食物,这会儿他从自己的背包内掏出几块压缩饼干和牛肉干分给二人,三个人一起吃着午饭,话题也从严肃的工作转移到了个人生活方面。 小胖子用虎牙撕了一块牛肉干,挤眉弄眼地朝着薛京爆料。 “咱们娄工没给你讲讲他最近正在追求的女娃?我想他也不好意思讲,他自以为年薪二十万在这个穷地方是多么好的条件,天天把自己上过研究生挂在嘴边,可咋地,人家女娃连他的微信都不给加。人家可看不上他。” 薛京拧开一瓶功能饮料递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配合着,“他喜欢的女士,也是电厂员工?” 据他观察,风电厂内的员工以男性居多,少见几位女性,都是在做后勤保障的工作。他推测这应该是出于男女性别二态性的关系,背着检修包徒手爬上三十五层楼高的风机工作一天,并不匹配女性的体能优势。 当然,养猪显然也不该是,但哈月骑着电动车带着两只小猪的画面,这些天的夜里却怎么样也难以被他挥退,他一闭上眼睛,就回到了那辆三轮车上,整个人都被冷风吹得摇摇欲坠。 “厂里哪有年轻女娃娃,都是些做饭的老姨母,他喜欢县城里一个开店的女大学生。此地人。” “小卖部的女老板,我们都在那儿买过东西,吃的喝的,还有肥皂毛巾牙刷那些,姓啥来着,还挺少见的。” 说着,小胖子又撕开一袋牛肉干,转过头问抽烟的同事,“哥,那女娃姓啥啊?” “姓哈,三声,搞不清,是不是少数民族?” 现在立刻马上 打开网络百科,哈姓人口的注解为主要分布在广义中原地带和华中西北等地。 同样的对话与设想远在八年前便发生过,蓟大一场别开生面的新生英语辩论赛后,薛京注意到主辩方口齿最伶俐的一辩拥有一个在蓟城不那么常见的姓氏:哈。 第一印象,薛京也想当然地认为哈月这个名字大约源于蒙族或回族,至于蒙或回,自然大部分居住在距离经济中心稍远的自治区内。 但在随后的接触中,哈月否定了薛京的猜想,一次他刻意为之的闲聊中,哈月告知他,自己的家也在蓟城,只不过她父亲常年在国内外做红木生意,她自小跟着他走南闯北,所以并没有明显的蓟城口音。 国内人口繁多,哈姓源流不少,薛京以往从来没有理由质疑过哈月的故乡到底在哪,这于他的常识来讲,是完全没必要对外隐瞒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他再次听到这个“哈”姓,却有种巫师通灵的乍现。 他怀疑,娄志云喜欢这个本地女大学生,就是他那个撒谎成性的前女友。 他之所以会在这里碰到前女友,不是因为双方巧合的狗血事件,他是赶鸭子上架,而哈月是必然所致。 半小时后,娄志云果然怒气冲冲地又从塔座内冲了出来,这一次,两名吃饱喝足的维修人员并没有跟他多废话,只是拍了拍屁股起身,重新走进了机身内开始准备上塔维修。 娄志云走到薛京身边小声骂了二人几句,自觉没意思,也闭上了嘴巴掏出手机摆弄。 薛京起身饶着塔座走了两圈,仍然没能打消内心疯狂滋长的感触,于是,在他走到第三圈的时候,中途又默默折返回来。 他重新坐在刚才那块被他当做凳子的石头上,深呼吸酝酿了几遍,才假扮无害的和娄志云主动搭话。 “青年才俊肯在山上工作属实挺难得的,您早上不是说,家里人都不同意您在外地工作吗,估计也是不好解决个人问题,是吧?现在晚婚晚育的现象挺严重的,再优秀的人都有可能落单。” 今天一天,薛京都没有主动搭腔和娄志云聊他的个人生活,娄志云一听这话,楞了一下,随后还没来得及被冒犯便有些笃定地质疑:“是刚才他俩跟你说什么了?他们说我找不到对象?个人问题老大难?” 薛京双唇微张,眼神闪躲,刻意顿了一会儿,才浅笑着摇了摇头。 可就是他作势停顿的这几秒,给足了娄志云想象的空间,他很快大声反驳,“我就知道!他们肯定和你说我加不到那女的的微信是不是?你别听他们的,那女的是忙着做生意没时间玩儿手机,这不,昨天晚上我俩就聊上了,我正约她晚上出去看电影呢。” “她一个在家养猪的农村人,凭什么挑剔我啊?就算她本科是蓟大毕业的,那从年份来讲也不如我的学历高啊!我俩好,她肯定巴不得呢。我这单位可是铁饭子,三年轮岗结束就回集团了,你也是从一线城市来的,知道江城的房价吧?寸土寸金的地方,到时候可有我一套福利房!” “谁跟我不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今天要不是你来了,我忙着带你转厂,估计我俩现在都已经亲上嘴了。” “我俩的事儿,他们懂个球。” 娄志云一上午都忙着在向薛京翘起自己的孔雀尾巴,他连薛京的全名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清楚他突然和自己聊起婚恋的用意,羞愤之余,一股脑地把心里不太高雅的想法全都倒出来了。 薛京早上的合理推测没有错,娄志云眼睛的散光确实有些重,薛京从他说到“那女的”这三字称呼时,和善的表情就有点不对劲了,更别提他接连又提起养猪的,蓟大的这两个送命点,他还没说完亲嘴,薛京的面色已经可以媲美珠峰顶端的雪。 此刻,雪山顶端上洒了点阴间的光,薛京的精神状态已经开始有回光返照的奇效。 一时间,前女友被曝光的要素过多,薛京的CPU已经处理不了了。 证据确凿,娄志云追求的本地女士就是哈月。 可外人口中相继描述出来的哈月并不是他记忆中的哈月,还是说,有另一种可能,他以往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哈月? 被陨石砸到的冲击不过如此。 但混乱之余,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最让薛京神经刺痛的还是即将发生的“我俩的事儿”。 真的荒唐,亏他直到昨天为止,还以为哈月是想和自己变成那个捆绑在一根绳索上的“俩”。 舌头顶在上膛上,薛京露出一个堪称教科书似的标准微笑,目光柔软亲和,连唇角的笑纹都那么清隽。 但脸是脸,不耽误手上做活动,他右手掏出手机,划开屏幕,打开微信的同时嘴里还没忘记用涓涓细流的语气迷惑敌人:“啊,是吗。那您条件这么优秀,肯定胜券在握,您刚才说今天下午的电影是吧?哪一场呢?我在这儿采访您,会不会耽误您接下来的约会?” 果然,薛京就是文化局派来给他做专访的,娄志云眯起眼睛,仿佛在薛京的脸上已经能看到自己登报后受到所有父老乡亲献花爱戴的场面。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哈月可能配不上即将被登报歌颂的自己了。 “没事儿,估计风速仪就是卡住了,他俩最多一小时就下来了,然后咱们就一起下山,让他们自己干去。你来时坐的出租车吧?回去可没车,我用我的摩托车载你吧!” 娄志云高兴得忘乎所以,很快又得意地指导起薛京的“工作”。 “对了,你那个报道,什么时候能写出来,发表之前给我先看一下呗?不是妨碍你创作,主要是检查你写的是不是属实。有时候吧,你们外行写东西,确实容易犯错。我来给你把把关。别写的狗屁不通就好。” “狗屁不通”和“外行”等词没能激怒薛京,因为他正在屏幕上激情输出,压根就没听娄志云讲话。 薛京对天发誓,他是真的不想和哈月一起吃饭,然后顺势复合。 如果他想,那么早在周二的上午,哈月给他发来微信消息的时候,他就可以欣然应允。 实在想要拿拿乔,起起范,周二的下午哈月再次改为约他吃中饭的时候,他完全也能够装作盛情难却。 他告知对方自己微信没变的初衷不过是想要观看哈月的应对。 像是小孩子路过一片毫无波澜的湖,会捡起一块小石子,用尽全力投入其中那般。 不是探寻精神,只是自然反应。 顽皮的孩童绝不爱湖,偏偏湖水一片死寂地违反着力学原理。 哈月将他的微信从黑名单中放出来,第二天早上同他讲的第一句话,还是那么热情熟络,像个尽职尽责的销售员。 “晚上有空吗?烧烤店六点半开始营业。” 甚至在遭受拒绝后,第二天她又轻车熟路地问他:“那今天中午你有空吗?不想吃烧烤的话,我们可以去你酒店对面那家粥底火锅。很近。耽误不了多久。” 哈月可以感到后悔,尴尬,再或者是针对他的拒绝恼羞成怒,任由情绪横冲直撞做出一些发疯的行动,薛京会大度地照单全收。 他认为,所有人类可以拥有的恶劣反应都要比哈月如此自然的熟悉要好上许多。 这起码证明了他们过去的感情在她心里也同样占有一分重量。 但哈月就像个没有感情的约饭机器,这一点让薛京全身难受。 所以在昨天晚上,哈月再一次问他翌日是否有空的时候,他胃里头翻江倒海,精神状态差到极点,连带着偏头痛都犯了,干脆关机装死,连信息都没有回复。 但是现在他没空搞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和哈月一起吃饭了,他迫切地需要把哈月和娄志云“亲嘴儿”的画面从脑海中剔除,现在,立刻,马上。 哈月不能跟娄志云一起看电影,也绝对不可以交往,因为他们二人实在称不上不般配。 没错,是这样! 他答应和哈月吃饭是善举,他要阻止这红尘中又一段即将发生的爱情惨剧。 手指比脑子反应要快,一分钟已经发出三条讯息。 “不好意思,昨天去开会有些忙没注意手机消息。” 开会是真,没注意是假。 “今天晚上我有空的,烧烤,火锅,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看你方便。” 突然有空是真,与人方便是假。 至于最后一句,那么则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甚至包含其中的两个问号。 “还是说你现在就有时间?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坐下喝杯咖啡。我来请,可以吗?” &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 target=_blank&gt;<a href=" target="_blank"> hello,这边还有人看吗?在追更的宝子们冒个泡 不是白瓷更似杂草 23 不是白瓷更似杂草 晚上近七点,哈月正常关店锁门,然后步行到与薛京约定的晚饭地点。 下午她已经给赵春妮打过电话,告诉她自己晚上要在店内理货,叫她和斯琴大姨不用等自己吃饭。 周二赵春妮情绪失控后,当天上午哈月便带着母亲坐车来带绥城市医院看诊,检查结果不理想,核磁共振显示,赵春妮的整个脑组织都出现了大范围的萎缩,其中颞叶、海马萎缩相对比较重。 这也足以解释,为什么她近期开始频繁丧失记忆。 小城医生对这种检查结果的病人没有治疗建议,只有护理建议,将危险物品远离病人是必要的,还有就是病人的一日三餐都要有营养。 医生得知哈月并没有为母亲聘请护工时,还特意提醒她:病情继续发展下去,病人届时将需要24小时贴身看护,一个人实在难以照顾,还是要优先考虑将病人送到专门的疗养机构。 不过绥城是没有针对老年痴呆患者的疗养院的,就算有,具有攻击性的病人也很难办理入院。 兴安街最近新开了一家彩票店,里面从早到晚坐满了无所事事的中年人,他们有的聚在一起,有的独自一人,但无一例外都在眯着眼睛研究着墙上的往期中奖走势图。 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负担的起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每一个人都可以买得起两元一张的福利彩票。 而彩票,代表着一种闪闪发光的幸运,一种咸鱼翻身的可能性,类似于社会为穷人虚构的童话故事。 哈月路过彩票店时放缓了脚步,她有些羡慕店内的顾客,以前在蓟城时,她也痴迷过彩票,一期不落,上班路上打五注随机。 家世,财富,伴侣,她什么都可以没有,只要兜里装着一张待开奖的彩票,就像是有了开过光的护身符,可以盲目地认为自己终有一天能搏到光明的未来。 每一个学过基础概率的中学生都明白,通过买彩票追求成功显然很可笑,概率小到渺茫的事件约等于永远不会发生。 但起码那时,她年轻,她傻气,她浅薄的目光还对未来心存侥幸和希望,不像现在。 周三晚上,母女俩针对赵春妮的病情发展详谈了一整夜。 哈月当然没有说服她固执的母亲,虽然她花了几个小时大费口舌,用举例子摆事实的方法告诉赵春妮蓟城可能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案,但赵春妮看到医生诊断的结果后,只用几句话就否定了她的建议。 赵春妮说自己对女儿只有两点要求。 一,她要哈月保证,永远不会处理掉自己在绥城的房子和店面带她离开绥城。这城市再不堪,也是她的根,落叶要归根,她生活在这里,病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当年为了给哈月筹学费她卖掉了老家属于父母的土坯房,她如今就只有这一个家了,这个家是她的所有,她不要一无所有。 至于第二点,她希望哈月可以在自己完全丧失理智的时候,对她选择放弃治疗。 她的原话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人,你姥姥姥爷不让我读书我没求过他们,你爸出轨要抛弃这个家我没求过他,但今天我求你,让我给自己做回主。” “你如果真念在我们有母女情,等我彻底傻了,你就送我一程。” 路灯突然亮了,整条萧条冷清的街道因为亮化而朦胧缥缈起来。 每个人对自己的故乡都有特殊的定义,绥城于哈月,是个残酷又温热的梦。 不是没有体会过作为三口之家的幸福,但那些不允许被记起的童年早已远去,而后少女时代和母亲一起艰难度日的回忆又太干涩,尝起来很苦的时光,需要她日复一日地漠视才能勉强忍受。 如今,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又找到了她,在街头一切阑珊之处躲藏着,尾随她,时不时用迎面吹来的风恐吓她:告诉她她的生活是一场始终打不赢的败仗。 收回目光,哈月提步踏入另一盏路灯的光晕下。 无论是否孝顺,作为女儿的哈月都不可能许诺在将来会主动结束母亲的生命。 前天晚上她没有回答母亲的恳求,但保持缄默的她知道,她和母亲的未来其实已经一齐随着病情诊断被写在白纸黑字上了,赵春妮之所以会选择消极处理和她几年前决意不再购买彩票的理由一样。 她们都不想为了一个不可实现的奔头去努力了,抱有希望积极度日当然是件好事,但是有时候希望也能带来不可承受的痛苦。 人性中最大的恶就是贪婪,希望会繁殖出无数的求不得。 思考累人,三分钟的路程走出了三十分钟的效果。 人行道上,哈月的脚步越来越重,重到仿佛整个身体都已经深陷在灰色的砖块之下,她低着头,路过彩票店,勒令自己清醒过来,但入眠的混沌还是止不住缠绕着她。 不知道在荒芜的废墟内行走了多久,拐个弯,哈月终于来到了木兰街口,抬起头,一刹那,她自怨自艾的白日噩梦突然被打醒。 因为在酒店前那片五颜六色的光污染之中,正好端端地站着一个不属于绥城,也不背负苦痛的人。 那人和她真的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身姿利落,面容干净,从头发丝到指尖都是那么晶莹而剔透,像尊月白釉的汝瓷。 人各有命,她不嫉妒薛京如今的成功。 但薛京周身与生俱来的光芒太亮了,刺目的璀璨组成了她人生的照妖镜,这面镜子从始至终都在用来提醒着哈月,她还不配做梦,哪怕是噩梦她也不敢。 她这种人,不是白瓷,更似杂草,即便是做生活的败寇,也要咬着牙,握着拳,一日日度,眼睛都不该闭。 穿什么好呢 下午从山上回到宾馆,薛京刷开房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行李箱内折迭成豆腐块的所有衣服全都倒在床上摊平。 那天下飞机时被穿过的阿玛尼套装首先被pass,他不想让哈月觉得他寒酸到只有一套见人的衣服。 上山时穿的几件始祖鸟也被扔到地毯上,这牌子户外感太强,即便最近目标用户下沉,开始吸引了很多跟风的年轻男女,但他唯恐哈月笑他成了“出门不穿鸟一天路白走”的油腻大叔。 排除法令薛京最终的选择局限于一件曾经在国外vintage店内淘来的飞行员皮衣,和一条李维斯的宽松牛仔裤上。 可当他把这身衣服套上在身上,又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像是蓟城胡同里骑哈雷耍帅的街溜子。 “啧。”他对着镜子反复理了理领口,又看了看脚上的切尔西,简直不知道几天前打包时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会是觉得人到了西北就得穿得像个牛仔一样吧? 该带几套Lemaire的,起码每次新书见面会时,他低调严谨的穿搭广受好评,不管书的内容怎样,他的外貌看起来都是和学识匹配的。 下楼找地方买衣服已经来不及了,绥城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有集合买手店的城市。 要是把鞋换了呢?会不会好些,他行李箱里还有一件净版的T恤,勉强能把整身搭配的骚气盖一盖。 就这么在酒店里花两个小时反复调整自己的衣着,最后反倒在约定时间连头发都没吹干。 六点四十五,薛京匆匆按下电梯,他习惯在约定时间前十五分钟到达预定地,这是修养问题,并不是刻意为了早几分钟见到他的前女友。 关于他分明可以先走到马路对面的餐厅内坐下来等,但还是站在了酒店楼下那天分开的位置等,薛京暂时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为这种自找苦吃的行为开脱。 大概率就是不安吧,即便哈月跟他敲定了一起吃饭的细节,薛京内心仍然有一部分怀疑她可能会突然放他鸽子。 就像以前她在那两年内也跟自己说过很多次,是真的爱他,最后还是和他轻易分手了一样。 灾难性的旧恋情使人变得敏感多疑。 站在路上丢人和坐在餐厅丢人,怎么想还是站在路上会好一点,起码暂时过路的行人并不会注意到他到底在原地等了多久。 好在人可以不爱但绝不能不吃饭,缺爱可活不吃得死,今天哈月没有失约。 七点整,一对反差感极大的男女已经并排走进了火锅店。 点餐时薛京将服务员递来的菜单推给哈月,这是薛京待人的风度,哈月笑了笑没有扭捏推辞,开始认真研究139的套餐和189元套餐之间到底差了几个菜品。 大约因为工资低廉,这里的服务员没有过度服务的精神。 看到客人没有迅速点餐的意图,服务员在桌上放下手里的热水壶便走回吧台,靠在椅背旁和收银员磕起了炒瓜子。 店面不大,周围三三两两坐着几桌带孩子的夫妻,快乐的小孩子们不需寒暄,在店内相见恨晚,像旋转陀螺,时不时在餐桌之间带起一阵微型飓风。薛京在嘈杂的交谈声中尽量忍住不要皱眉,抬手拿起了水壶,用热水将二人的餐具烫了一遍。 为哈月斟水的时间里,薛京已经将前女友的穿着仔细打量了一回。 灰色的连帽卫衣外套着银色的羽绒马甲,宽松的牛仔裤罩住高帮的旧匡威,再加上为了不遮挡视线而全部束起的高马尾。 哈月身上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今天穿得比四天前更加闲适,甚至薛京注意到,她的卫衣胳肘处因为经常摩擦而起了一层薄薄的毛球。 反观自己还稍显濡湿的额发和散发着木质香水味道的皮衣,薛京忍不住要失落,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定是属实,大约是他误会了前女友同他约饭的意图。 当年他们恋爱时哈月几乎从未在薛京面前穿过重样的衣衫,夏天酷热她穿长到小腿的吊带裙,肩颈又薄又直,两条细细的胳膊随着腰线摆动,像是舞动的垂柳。 冬天她也不怕冷,下雪天,牛角大衣下竟然穿那样短的A字裙,腿根盈盈一握,皮肤娇嫩,让他忍不住用掌心贴住取暖,唯恐她会被零下的气温冻伤。 不仅如此,无论何时,哈月来见他总是带妆。 即便是临毕业他们同居的那几周里,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哈月总是捂着面孔尖叫着跑进浴室洗脸,面上的水珠还没擦干,便急忙在唇上抹上口脂。 也是那时候,薛京才得知女孩子还有种化妆品叫做素颜霜。 今天哈月肯定没在脸上涂抹任何东西,因为薛京可以轻易地捕捉到她的脸颊上,有五颗小小的雀斑。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眼下这还是第二次,薛京完全看到哈月素面朝天的模样。 上一次她打扮得像位知心的农村大姐,这一次她看起来像个刚毕业不久的高中生。 这都不是他所认知过的哈月。 手指一热,薛京发现自己正在捏起还未放凉的茶杯,指节缩涩翻转,指腹一片殷红。 哈月抬起头,没有特意观察他,正在朝着远处的服务员招手,告知对方自己已经可以点餐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粥底火锅发源于越城,果汁,菜汁,鸡汁居多,但他们今晚用餐的这家餐厅自成一派。 没有喜闻乐见的牛肉,也没有相对奢侈的海鲜,汤底只有一种,是提前用各种香料煲过的整鸭,加之已炖煮糜烂的白粥。 一旦注意到自己自作多情的揣测与现实状况有不小的偏差,薛京就没有主动说话的欲望了,不仅是嘴巴缺少动力,他觉得自己在方才的十分钟内也失去了吃晚饭的胃口。 尤其是点单后,哈月的手机突然响了,她开始低头忙碌,回复消息。 想到跟她详谈的也许是娄志云,或是另外她鱼塘管理中的其他男性,他更加后悔今天下午的决定。 不该吃饭,不该再见,不该加上不该,等于万万不该。 也许哈月和娄志云是相配的,他又算哪门子的半路程咬金? 起码娄志云知道她有个小卖部。 对坐着喝过一杯水,不多时,服务员便端着铜锅放入餐桌正中间的煤气灶内。 随着一阵轻微的煤气味,打火骤起的热度如冲击波扫过薛京的睫毛,他揉了揉发痒的睫根,再睁眼,锅底下的蓝色火焰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为了避免糊底,哈月终于放下手机,执起不锈钢的大号汤匙缓慢地搅拌着锅中的米粥。 她还是表现得那么如沐春风,像位热诚的老同学,“那天回去你没着凉吧?估计是咳嗽了,烧烤太辣,想来想去还是吃点清淡的好,这家也算绥城的老字号了,虽然不如以前蓟大门口那家顺德老板开的正宗,但味道还不错的。” “鸭肉滋阴清热,一会儿你尝尝。” 本就是熟食,不到几分钟,锅中便滚出层层乳白透亮的浪。 米香夹杂着肉香,热气满是醇厚香郁。 哈月起手先帮薛京盛了一碗,只撒葱花,没放香菜,因为薛京不食香菜。 不仅不吃香菜,薛京还厌恶所有食物中点缀的姜丝,辣椒籽,蒜瓣和花椒粒,不甚吃到嘴里,整张脸就会皱成一团白雪。 所以他的吃相一直慢条斯理,从不会有狼吞虎咽的急促。 以前针对他这种娇气病,哈月曾狠狠讽刺他要是放在位旧社会定是位纨绔。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他挑剔,因为他没有真正感知过饥饿。 但是今天,哈月不仅细心地替他撇去锅内肉汤的浮沫,将热腾腾的白粥搁在他那侧时,还十分温柔地告诉他:“煲鸭用的是姜水。” 潜意思是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喝,没有可能会吞食姜片的风险。 “谢谢。” 眼神晃动,薛京只此一句,便难以再同哈月对视。 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同了,但又没什么不同,这种熟悉的陌生感让他注意力太过飘忽。 一口气提上来堵在胸口,面对哈月轻松不费力的态度,他能问的,不能问的,都再难出口。 以前也是这样,他们恋爱的进度全凭哈月一个人主导。 温热的米粥将心肝肺熨烫妥帖,僵化的身体也渐渐回温,等到服务员将铜锅内注入菌菇清汤,哈月才在等待着水滚涮菜的途中开口聊她今晚约饭的目的。 她不大在意薛京的寡言少语,放下汤匙后落落大方地直视他,明眸锆齿灿烂一片,她是满心在对他今晚的赴约感到释怀与感谢。 “还以为你离开之前都不会答应和我吃饭了,还好你来了,我很开心。” “是吗?”薛京也抬眸,在对方明媚的视线里,心跳漏掉半拍,他在踌躇,出于礼貌,自己是不是也该说一声我也很开心。 不过哈月不需要他的附和就很快把话头接了下去。 “是。”哈月干脆地点点头,随后郑重其事地向他道歉,“虽然想着时间过这么久了,你应该已经不在意了,但是既然有机会见面,我还是要跟你讲声不好意思。” “当年分手时,我对你说了很多残酷的话,其实大部分都是违心的。我们会分手,完全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不是因为你的作品,也不是因为你是否打算在毕业后仍然选择继续写作。” 坏女人的自省要从哪里开始才算恰如其分? 恋爱中的男女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对方的过去和未来,在各处撒泼打滚,但对着已分手的前任,从个人生平开始讲起则会有自怨自艾的嫌疑。那么不如就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第一个谎言说起。 “周一你也看到了,给你们开车的司机是我从小的邻居。我是在绥城长大的,上大学之前,我从来都没去过外省。” “就是上学时大家都流行说的那种土包子。” 看到薛京的面色微恙,哈月内心没有想象中的难为情,只是抱歉地朝着他笑了一下,“但是别误会,这件事并不是针对你而刻意捏造的谎言,只是对外伪造家庭条件这种事,一旦开头,谎话向一个人说过,就很难再向其他人解释清楚。” 赵春妮在哈月填报志愿这件事情的描述上没有夸张。 当年高考,哈月以绝对的优秀成绩取得绥城理科第一名,本来这是件值得庆祝的大喜事,但母女俩脸上的笑容却比在酷暑过夜的剩饭还易变质。 查完成绩,不到下午,她们两个就在饭桌上因为填报志愿的分歧吵得面红耳赤。 赵春妮看中的人民解放军空军工程大学距离绥城不到六百公里,她曾认真阅读过招生简章,军事类高校对他们这种家庭来说是最适当的。 一来在校期间食宿全免,可以减轻她供她上学的压力,二来只要一进入学校哈月就能够取得军籍,未来连工作都不需要自己应聘。 再者说空军工程大学内男生居多,女生可是香饽饽,她毕业就可以事业婚姻双丰收。 连女生可以报考的专业她都替女儿选好了,通信工程、指挥自动化工程都很不错,未来肯定会在相对安全的地面单位工作。 但哈月誓死不从,她根本没想过去读军校,也不想毕业后就嫁人,她那时候一身反骨,认为母亲的安排无异于剥夺了她未来几十年的自由。 目的,不过是把她身上的价值迅速变现。 所以,后来她假装同意母亲的意见,但报志愿时,偷偷填写了蓟大外国语学校的对外提前批。 因为这个,赵春妮直到她离开家那天都在和她冷战。 刚满十九岁的哈月一个人搬着行李箱排队买票,在绿皮车的硬座上熬了两天才晃到蓟城。 中途她晕车,什么都吃不下,一闻到同车厢内有人用热水冲泡面就跑到车厢与车厢之间的厕所里呕吐。 就在她好不容易下了火车,上了公交,像只孤魂野鬼飘来游去,在诺大的蓟城里辗转半天来到校园。 办理好了入学手续,哈月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 刚推开自己所在的女生宿舍门,她的自尊心就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Fakeittillyoumakeit 宿舍里的女生几乎都在家长的陪伴下提前一周到达蓟城,即便是家就在蓟城的两名舍友,也于昨天正式入住宿舍。 没有人卡着第二天就上课的开学时间来,除了只身一人涉世未深的哈月。 这一周以来,针对哈月贴在上宿舍门上的名字,七个女生已经集体讨论过,所以一见到她本人,她们就兴奋地抛出了那些问题。 “哎,哈月,你家哪儿的啊?” “高考成绩多少?” “你父母做什么工作呀?” “在老家有没有男朋友?” “对了,你是不是少数民族啊?你们偏远地区的,分数线本来就低,再加上高考有特殊加分?你可占大便宜了!” “我听说你们那边上学都晚,我们几个都是十八,你是不是年龄比我们都大呀?” 其实这些问题都是很寻常的信息互换,二十六岁的哈月相信,当初室友们的七嘴八舌并没有过多的恶意。 大家只不过想要迅速了解她,打破时间线上的隔阂,重要的是,根据年龄做一个老大到老幺的“小团体”排位表。 但当时十九岁的哈月在这些问题中变得异常敏感,谎话几乎是没打草稿,便从嘴里冒了出来。 “我家就是蓟城的诶,不过我父亲是做生意的,我们一家经常全国各地跑。” 因为家里做生意忙,所有没人来送她上学,因为家里做生意忙,所以她曾延迟一年入学。 也正因为家里做生意忙,她家有些富裕的小钱,所以哈月才得以在高考前转学到分数线相对低些的偏远地区,得到了靠少数民族加分的特权。 这就是谎话的伊始,后来那些滚雪球的细节不过是为了丰满人设的基操。 在被人嫉妒与被人歧视之间,哈月用了两秒钟就选择了前者,但却用四年来为自己俄顷的虚荣买单。 维持不属于自己的背景条件也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儿。 为了展示大方,每一次室友们出去聚会,她很少和大家平摊,大部分时间都在主动请客。 可是赵春妮给她的生活费只能保证她不在蓟城饿死,所以每个寒暑假,她都以各种借口不回家,留在蓟城打假期工。 一开始是做包吃住的小时工,在杂牌快餐店里备餐,时薪五块,每天做十二小时以上。 一个假期可以赚到两千多块,两个假期就是五千,足以覆盖她在学校因为社交而产生的开销。请完客自己啃馒头是常事,就算是没有聚会的日子,她也多数时间躲在食堂角落吃窗口最便宜的炒豆芽和凉拌土豆丝。 大叁开始,和薛京恋爱后,她的开销与收入开始严重脱节。 以往在舍友面前,她可以假装自己并不在乎外表,之所以总是长期穿一件衣服,用最便宜的洗护用品,是因为她的家庭教育过她:女孩子要更注重内在。 学期内,她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确实也用刻苦的方式换得了好成绩。 初恋中,尤其是和薛京这位真富二代进行初恋,她贫瘠的自尊心则像是y=x?的函数一路暴涨。 除了内在,她突然变得非常在意自己的外形是否同样美观,她好用心打扮自己,频繁买衣服,购置化妆品,学习怎么变漂亮,同时严防死守薛京给她带来出于爱情的物质怜悯。 爱应该是真的爱过,不然哈月大可以利用薛京优渥的家庭条件骗吃骗喝,但今生第一次恋爱的哈月不知道,爱一个人时竟然也会生出强劲如海啸的攀比心。 她看到周围人是怎么样看待薛京,也会暗自咬牙,想要在各方面和薛京齐平。 她不想所有人一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对她露出那种微妙的,是她高攀的神情。 如今不少大龄女性在网上向深陷同辈压力的姑娘贩售松弛感,可当年,每个人都在卷,每个人都在跑,没人教给哈月要怎么在爱情中松弛下来。 她就像是追着自己尾巴的猫咪,焦虑,自卑,再强装,周而复始,急得团团转,缺爱装有爱,没钱装有钱,恨不得啃自己的手指充饥。 哈月和薛京吃饭,严格遵守AA制,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因为这样才可以彰显她和别人不同。薛京送哈月礼物,她也一定要回馈他同等价值的东西,用以证明自己没有低人一等。 恋爱中的女孩大多期盼着各种节日,鲜花蛋糕和礼物都是爱情的高光点,它们代表被宠爱的门槛。 可是那两年哈月怕死了那些被浪漫制造出来的仪式感,每每情人节,生日,纪念日将近,她就会因为恐惧而彻夜失眠,生怕薛京搞突然袭击:送她奢侈品,或吵着计划外出旅游。 她根本负担不起一起出游的费用,更别说动辄几万块的礼物。 假期里,小时工的薪资杯水车薪,她开始做有钱人家的住家保姆,白天帮孩子辅导功课接送兴趣班,晚上躺在别墅小小的保姆间里和薛京打视频电话。 她会避开主顾挂在墙上的照片,偷拍别墅的内饰,告诉薛京,这是她父母在外地的另外一处房产。 她只有假期才能见到父母,与家人相处的时光很珍贵,所以不得不和他在蓟城分开。 再后来他们接吻,牵手,睡觉。 恋爱的日子固然是有过开心的,薛京长相漂亮,修养极好,人又大方,他在各方面都十分尊重她,无论精神还是身体上都会优先照顾她的感受。 他是完美型的男友,身体力行,连情话都说得漂亮。 每一次薛京缱绻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她都像是得到了救赎的罪人,内心惶惶也被驱散不少。 更重要的是,薛京不是那种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他是真的在满心满意的和她计划未来。 17年,硅谷滴血验癌的伊丽莎白尚未被美国证券交易监督委员会指控“大规模诈骗”,金光闪闪的年轻创业家层出不穷,美式商业规则在全球大行其道,蓟大外院中不少野心勃勃的学生更是将Fake it till you make it视为人生哲理。 哈月也很艰苦地fake过她在薛京眼中的形象。 假装的时间久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自己也忘记了她钩织过的谎言。 她开始相信,薛京是她的白马王子,他们可以打破一切困难,终于修成正果。 丑小鸭或许可以飞上枝头,灰姑娘都可以穿上水晶鞋,她只是需要再努力一点而已。 甚至在大四寒假,薛京聊天时随口问她有没有毕业后出国留学的打算时,她竟然异想天开地给母亲打了那个让对方诟病多年的电话。 哈月想知道,赵春妮可以借给她多少钱,让她可以和薛京一起出国深造。 哈月认为自己不需要太多,只要一笔启动资金办理护照购买机票,假以时日,她可以把这笔钱以几十倍的价格还给母亲。 她可以做到,她相信自己吃苦耐劳的品质,何况她英语很好,就算薛京不帮助她,她也可以在国外生存下去。 她认为自己的伪装也是一种博弈,她和那些创业者一样,是在为自己创造更好的未来。 但她话还没说完,就得到了母亲的一顿铺天盖的侮辱和臭骂。 爱情的温度 爱情的温度应该是从那时开始渐渐变冷的,与日俱增的依恋,掺杂着低廉的羞耻,犹如冰火两重,暗流丛生。 短期内,哈月去不了国外,也读不了研究生,在蓟大她所用掉的四年学费,已经是赵春妮能够提供给她的,最奢侈的优待。 哈月懂,自己所能享受的家庭供给是有时效的,她已经被母亲辛苦抚养了二十二年,没资格再耍赖问母亲搜刮膏脂。 如果薛京真的想和她有未来,那么只有屈尊降贵,迁就她为难的处境,让她先自给自足,再等着她,慢慢攒一些可投资于自己的钱。 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拥有金汤匙的主人为什么要主动放弃一切社会给他的优待,去做个吃饭需用手抓的乞丐? 面前有快速通道,谁会选择去排看不到尽头的长队? 爱情明码标价,可以是资源交换,也可以是价值互补,但恰恰不会是扶贫项目。 尤其是哈月当和他恋爱的入场券还是偷来的。 恋情失败的男女最终不过逃过那一句:“你变了。” 可如果薛京从一开始爱上的哈月,就是假的呢? 哈月不敢设想她爱的人脸上露出看虫子一样的鄙夷。 就这样,哈月和薛京顺风顺水的相处从大四下半学期开始频繁出现冲突。 哈月会找一切借口破坏他们之间残存的感情,她讽刺他的作家梦,她调侃他脆弱的神经,她甚至攻击他习惯享受父母钱财的奢侈。她总是因为小事莫名其妙和他大吵一架,态度咄咄逼人,好像一只势在必得的斗鸡,而后又很快败下阵来,心慌后悔,痛哭流涕,哆哆嗦嗦地抱着他索吻。 虽然薛京在这些感情的颠簸中懵懵懂懂,不明就里,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但哈月知道他们的问题出在哪,问题是她的初心太龌龊太贪婪,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失去他,但又害怕那一天真正敲响她的门。 即便在是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像是扎根在砖缝内的顽强植物,苟延残喘地维持了下来。 分手前那几个月,他们每次吵架,薛京都沉默地承受着,直到她自己先崩溃,两人就会用肌肤之亲在这些糜烂的伤口上迅速贴一个止血绷带。 他们吵架,然后用身体咬着对方,给予对方胶着的喘息,直到汗水在皮肤上颤抖。 之后再吵架,再和解,乐此不疲,有害的感情像频繁戒毒形成定式。 直到薛京放弃了出国留学,在她实习公司的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 他打算给自己预留一年的gap year,用来全身心投入他热爱的文学创作。 忽然间,所有得到幸福的限制条件都被剪断,时间的沙漏不再流逝,哈月也不再害怕未来。 同居的时间很短暂,但令他们的感情迅速反弹到了前所未有的高位。 因为早就具有步入社会打工的抗压能力,再加上勤快嘴甜,哈月当时已经能在工作单位拿到一笔稳定的月收,稍高于所有还是应届毕业生的职场菜鸟。 周围所有的同学们都在毕业前忙着联系导师,二战,考公,甚至广撒简历寻找像样的工作单位。可他们两个人,躲在校园外,俨然过上了老夫老妻才会有的,惬意又平凡的小日子。 每天清晨哈月穿着高跟鞋对着镜面化妆,薛京已经把打包好的早点和咖啡放在了玄关。 一天工作结束,哈月揉着发酸的脖颈走下办公楼,薛京已经静候多时,在对面的长椅上背对着日落朝着她招手。 白天两人各忙自己的事,哈月在公司为前辈跑腿,薛京则在空白的文档上筑梦。 十个小时后,他们像是从深海重新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空气,回到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现实:傍晚相约逛超市,吃苍蝇馆,压大马路,夜里失眠也不会寂寞,如银鱼,径直钻进对方的睡衣里烙下潮湿的吻。 他们共同租下的小公寓在最便宜的顶楼,而顶楼除了夏天很热外,还有一扇异形的天窗正对着他们的双人床。 强烈的光照是真丝床品的噩梦,但好在他们只用得起发黄的棉麻制品。 至于多余可能致癌的紫外线?撒在皮肤上全当是在照日光浴。 游客们花着大把钞票成群结队挤到人造海滩上感受自然,他们只需打开窗户,就能得到未经过尾气污染的免费果岭风。 不止一次,薛京在寂静的晚上拉着她的手,凌空触碰玻璃外皎洁的月亮。 他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紧接着,薛京的耳根因为羞怯而浮起了一层水红,他好像很怕她拒绝,之后会捏着哈月的手贴在自己的下巴,用力亲了一口重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替自己找回面子:“就是在想,如果婚姻就是这种体验感,好像还挺不错的。” “你觉得呢?” 有情饮水饱的婚姻可以不需要盛大贵价的仪式,也可以避开家族间繁琐伤人的谈判。 所有婚恋定律均失效,只需要她说一句我愿意。 是的,哈月当然愿意,如果时间可以在那一刻停止,再不老去,她也会默然应允。 可她趴在一片明亮的月光里,把自己的耳朵轻轻贴在薛京的胸膛之上,“砰砰”如雷的心跳声震得她眼睛酸涩,所以她听见自己强装笑意的声音。 “你想得倒美,连求婚步骤都省了?好歹要用稿酬买个钻戒,单膝下跪。” “哇,那完了,”她笑,薛京也跟着笑,他以为这又是一次单纯的玩笑,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十指交缠,用鼻梁咯吱她的颈窝,“要是我写得很烂,不仅一本都卖不出还要自费出版呢?钻戒是别想了,将来咱们可能要用易拉环了。” “我先量一量,你的手指符不符合既定戒圈。你更喜欢可乐还是雪碧?” 躲闪中无名指被搅近口中,哈月在晕眩中宽慰自己:他们还很年轻,也许世间根本没有法则可以定义初恋。或许呢,再等个一两年,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 但偷来的始终要还,哈月忘记了,丑小鸭本就是天鹅的后代,灰姑娘则拥有嫡女的血脉,就连童话故事都不曾骗人。 她的初恋最终还是在回校领取毕业证的那天结束了,以一个壁虎断尾的方式。 假货 接下来的情结不必赘余,因为薛京对他们分手的状况记忆犹新。 离校那天他出于完全的好意,邀请哈月去他家做客。 他认为,恋爱两年,再加上已经同居,毕业后他们理应进入恋情的下一阶段。 就算哈月现在还没有计划婚姻的念头,但他的态度向来很坦荡,他是以长期择偶的目的和哈月进行恋爱的,他对哈月内外都很满意,他希望自己的父母也能祝福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感受得到,哈月对这段感情总是有迟意和摇摆,他想要力所能及给她确信。 因为儿子提前打过招呼,当天见家长的过程很愉快。 薛京的母亲冯韵一直是八面玲珑的性格,她平常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招待亲朋友好在自家娱乐,不是亲自下厨,但也让厨子提前做了一桌好菜,甚至连总是出差在外的薛连晤也特意准点回家和他们一起用餐,谈话,给足年轻人面子。 临别时,夫妻二人还给哈月包了一个很厚的见面红包。 就在薛京以为一切都在朝着正轨发展时,第二天,他从父母什刹海边的私宅回到她和哈月的小公寓,却发现她所有的行李都不见了。 只剩下餐桌上,还搁着一沓原封不动的人民币。 哈月不仅把红包退给他,还告诉他,她不想和他在一起了,他们并不合适。 “是我妈跟你说什么了?她叫你不要和我在一起。”薛京看着面前已经凝结起油花的火锅,面容中也浮着寂寂的冷。 “没有。”哈月摇了摇头,狗血电视剧和爽文小说里经常出现财阀拿出几百万将穷人砸晕的画面,可是现实生活中,白手起家的富一代又不是只会撒钱的怨种,精明体面的冯韵根本没有用一分钱,就把哈月捧杀得无地自容。 她当天先是亲切地夸奖了哈月拎着的皮包,而后又与她探讨了一些红木家具近期的生意行情。 摸底结束,饭桌上,冯韵神色如常,没有任何披露,高高兴兴地为哈月布菜,说自己很欣赏她这样拥有独立精神的年轻女孩儿。 四个人围坐在一起,谈得都是夫妻恩爱和薛京小时候发生的趣事,哈月听得入迷,在完美家庭的氛围里,缺失童年温暖的她很难不晕头转向。 谁能想到,她不仅爱上薛京,就连对方的父母都让她神魂颠倒。 末了冯韵用令人舒适的口吻对薛京和哈月说,他们两个决定暂时不出国也好,年轻人休息一年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不是那种思想死板的人。 但父母赚钱不过是为了让下一代生活得更轻松,薛京写作他们赞成,但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实现梦想而放弃读书。 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对年轻人来说是圆梦的捷径,他们躲在国内的小公寓里吃苦工作才叫本末倒置。 他们家别的不多,但这点投资教育的能力还是有的,如果他们决定今年完婚,即便明年供他们两人一起出国读书也花不了多少钱,这是最不会亏本的长远投资。 除此之外,他们夫妻对孩子的择偶无意做出任何干涉,全凭他个人喜欢,只要人品正直,别的都没所谓。 薛京是无可挑剔的男友,连他的父母也像是豪车广告内的完美夫妻,一个巧笑倩兮,另一位风度翩翩。 不可置信,哈月恐惧了那么久,但见家长的一切细枝末节,都像是做梦般圆满。 当年从未踏出过老家一步的小女孩在拿到蓟大录取通知书时的狂喜不过如此,这一次,她再一次拿到幸福人生的邀请函。 整晚,哈月胃里的蝴蝶就没有停止过挥舞翅膀,她几乎是诚惶诚恐地离开薛家,甚至在冯韵流露出希望儿子今晚可以在家留宿一晚时,她还主动扯了扯薛京的衣襟,附和着“伯母”的舐犊之情,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对方的新家人。 回程的出租车上,她内心隐秘的兴奋还未出笼,手机就响了。 听电话那头的声音,薛京没避着人,还在客厅里和父母闲聊,他很开心,因为哈月和他的父母相处得很开心。 他先是关心哈月的车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到家,而后又懒洋洋地复述他妈刚才的话:“没别的,我妈说明天要去店里给你选个包,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那不你俩喝茶的时候她把水洒你鳄鱼皮上了吗,她笨手笨脚的,你可别跟她客气,她讲你背那包不老少钱,光配货都得一套房了,沾水就算废了?你们喜欢的东西我是不懂,你让她赔你个更好的就成。” 一瞬间,哈月脸色煞白,血液倒流,她还支吾着没说话,薛京又朝着背景音中的冯韵嘟囔了一声,重新对着电话打起精神鹦鹉学舌:“恩,她老人家还说,咱住那公寓太烂啦,你们公司旁边就有套现成的大平层,早几年买下时就装好了,还差几件正经红木家具,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周她闲着,想去你爸爸那边的工厂选一选,让叔叔给她个亲家折扣。布置好了咱俩免费住。你说厂址在哪儿来着?她说自己肯定是听错了,你说的那地方只有非国标。” 电话远处,一阵郎朗的男声,间或几句女声的调侃。 很快,薛京的牙齿上下轻击,对着电话乐不可支,“我爸说,三千块一吨的南美酸枝,那不跟假货一样吗?俩人因为这个还拌起嘴了,我真服了。” 你还是那么恶劣 当年迷信“真假混背专柜过检”的哈月并不知道鳄鱼活着可以两栖,但死了被做成皮包却不能碰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代购”那精挑细选的低调款皮包误打误撞了顶奢界的天花板,如果她的包是真的,是可以被送到佳士得拍卖的程度。 更别说她知之甚少的红木。 花钱有壁垒,家庭氛围亦然。 冯韵和赵春妮的做事风格迥然,她没有在发现哈月背假货时第一时间揭穿她,也没有在发现她满口谎言时对她恶语相向,相比泼妇骂街,她更中意演一场矜持的好戏。 但和成长经历中哈月每一次感到刻骨自卑的状况一样,那场鸿门宴就像是地壳运动,委婉的缓冲后,迟来的毁灭并没有因为包裹着糖衣而式微,反倒是山崩地裂得更加剧烈。 哈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她只记得挂了电话,舌下涌一阵血腥,口鼻更是像被人用扎线带勒住脖颈般难以呼吸。 她捂住嘴巴,疯狂拍打着司机的靠背,用求助的眼神示意对方停车。 车子一脚急刹,她冲出后座,跌跌撞撞爬上台阶,还没有跑到绿化带,就在人行横道上将晚上下肚的珍馐美味尽数吐了出来。 胃液将鲍鱼,鹅肝,和牛全都腐蚀成酱色,还有那些价值不菲的金箔,鱼子酱,松露也都变成了排泄物一样的流体。 这些东西都争先恐后地从她身体里钻出来,嘲笑着她,鄙夷着她。 眼泪顺着下巴一滴滴淌进污秽,哈月跌倒时磕破膝盖,皮肤受伤渗出血渍,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没有先护住自己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紧抱自己人生中最贵的一支皮包:一支用压纹牛皮伪装成鳄鱼纹理的仿品。 走线,五金,刻印,统统货不对板。 这才算后知后觉,知晓那句被薛京父母反复提点的,“人品正直”是什么用意。 薛京的父母大约也不是真的认为,自家儿子选女友,别的条件都没所谓。 他们家的门槛也不是真的低到小鲤鱼轻轻一跃便可得道升天,他们只是很懂鉴赏,从第一眼就已经看出哈月和她的包一样,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假货。 既然早已看穿她,那又何必费心撕破脸面? 现世的小丑总有自露马脚的一天,他们的底气令他们无需波动情绪,更不要说主动出手破坏与儿子之间的感情。 他们只需要,静静的,等待着,以一个绝对优越的姿态俯瞰她的笑话就好。 犹如猫捉老鼠,总要先戏耍一番,而她愚蠢到竟然真的照单全收,信以为真。 所以不战而逃,所以找借口分手,所以在薛京愤怒地质疑她种种不堪,她没有否认,顺水推舟,让他认为她已经有了更佳的选择。 以伪装开始的爱情,终于得以用伪装而结束,也算善始善终。 但这些年唯一令她良心难安的是回想到那天炎炎夏日公寓内。 她提出分手后,薛京见她的最后一面。 她在应激反应下肆无忌惮地伤害了薛京的感情,好像赵春妮附身,破口大骂,对曾经亲近过的人使用暴力。 而现在,没有时光机,但她得到了一个直面过去,并与自我和解的机会。 她心理上需要这个了断,也迫切地想要向薛京道这个歉,这就是为什么她想要请他吃这顿饭。 火锅店内突然被灌入一股冷风,结账后,哈月前方的玻璃门被薛京推开。 一餐结束,薛京面无表情地走在哈月后面,为她撑门,等到她走出去,才自行出门,关门。 说完自己要说的,哈月突然觉得内心轻松了不少,道歉便是这样,不过是为了取得自己心灵上的宁静。她曾经做过不少错事,现在只求尽心弥补不留遗憾便好。 幸而薛京如今这么成功,大概也早把她的伤害忘了。这真是太好了。 走过一条马路,哈月送薛京到酒店楼下,临别时,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慢慢吐出来,还是那样笑着和他的侧脸道别,“以前是我太不成熟了,真的对不住。” “说句马后炮的话,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心里为你应援,当初第一次看你文字,我就知道你能写出名堂,因为你在写作上确实很有才华。 你的书真的很好,是我看过最好的作品。尤其是文字给人的力量感很强,有时候我会想,像你这样温暖的人,怎么会剖析得出那么阴暗的角色特质?看来不是什么都是需要习得的,天资高才是最重要的。” “谁知道呢,说不定下一次再看到你,就是在全球畅销书榜单上了。” 这是几句发自肺腑的夸奖,奉承再天花乱坠,理应不会让人过分反感。 可是哈月不知道,她的这段表白跟她刚才所有叙述性的字句一样,让薛京厌恶至极。 薛京本来正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试图寻找一辆亮绿灯的出租,马上将后面的人塞进去,让司机一脚油门带着她的释怀和笑意以光速滚出他的视线。 可是听到这句话,他再也忍不住血液中膨胀的赤裸恶意,轻飘飘地回了她一句:“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恶劣呀。” “什么?” 许是今晚吃饭时的气氛太好,哈月完全没想到薛京会突然呛她一句,她先是愣怔,满脸诧异,怀疑自己耳朵出现某种听力问题,而后才有些慌乱地将双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微微摆动,“你误会我了,我是真的觉得抱歉所以才会……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没必要到现在还要对前男友撒谎,如果有略过的个中细节,例如父母离婚,母亲生病,自己打工的艰辛,创业又失败,只是为了听起来不那么像卖惨而已。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她没想要打动薛京。 但面前,她教养良好的前男友没让她把话说完,他显然没有共情她的自卑,也不买单她的道歉,直接回头用不耐的手势打断了她,措辞也异常犀利,“怎么会误会,我听懂啦,你是说,你爸卖红木是假的?” 哈月点头。 “你背的包也是假的?” 哈月再点头。 薛京双眉微微颦起,姣好的五官露出一种哈月从未见过的,盛气凌人的怜悯。 他的五官亮眼,做什么浮夸的表演都能被消化得很好,而且他似乎很乐得看到她因为不解而频繁点头的样子,甚至还像哄孩子一样皱了皱鼻尖,软着口气引导:“唔,分手原因也是假的,对不对?不是因为我不好。” 哈月在女生中实属身材高挑,但面对面而立,两人之间仍然有十厘米开外的身高差。 和以往说情话时一样,薛京为了配合她那张有恃无恐的脸,稍稍俯身。 距离越近,哈月鼻息中对方身上的木质调越浓,视线里,一双狭长的狐眼也更雪亮,似深山月下亮出利齿捕猎的兽。 哈月在对方几乎要烧起来的视线内,向后倾斜,屏住呼吸。她直觉自己掉入了某种陷阱,但还是点了第三次头,因为薛京领会得确实没错。 突然,毫无防备,薛京咧开唇角对着她笑了一下,这一次,他何止是唇角眉梢在笑,他笑得几乎是见牙不见眼的程度,甚至需要用曲起的食指触碰自己的鼻尖,才能止住自己逐渐不可控制的笑声。 而在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嗓音里,他充满敌意的字句像是一把凌空射来的弓弦,猛地射穿了她的自洽,“可是你不要我是真心实意的啊。” “就算你是土包子,全身冒牌货,连家庭背景都要逢人说谎,但你还是选择放弃我,甚至都不是被迫的,这一点,我有误会到你吗?” “您这是跟我道歉呢?” “真他妈好笑。” &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 target=_blank&gt;<a href=" target="_blank"> 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我笔下唯一一个对女主角说过脏话的男主角? 欢迎老读者订正 我愚笨不太懂,您细讲讲 慌神是难免的,因为哈月从没未见过这样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薛京。 哈月没听过他讲脏话,即便以往面临最让人火大的情况之下,在食堂被人泼了一身油渍,他也是彬彬有礼,反而会安抚起肇事者的情绪。 她的初恋男友是夜空悬着的月,是荷叶上的露,是世界上所有温柔良善的集合体,人性的本色是纯良的透明。 可现在,面前这位“透明色”何止没有一丝温情,他像是手持朱砂的判官,浓墨重彩得很彻底,一笔一画恨不得写她的死期。 怎么会? 薛京是如此的前程似锦,有大把的未来握在手里可以挥霍,他拥有的东西那么多,她充其量不过是一次失手打翻的糖饮,他怎么会对四年前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 喉咙干涩,哈月声音也像年久失修的旧合叶,“真的是要道歉……你可以不接受……但……”但不可以质疑她的道歉是在耍花腔。 话又没说完,薛京再次截住她。 “可别给我扣帽子,我当然能接受道歉,但道歉多少要有几分真诚。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是真心的吗?我真像您说的这么好,这么完美,这么善良,这么有才华,是支绩优股,您怎么舍得分手的?” “我愚笨,不太懂,您细讲讲呗?” “您”字频繁出场,但哈月没感到自己被尊重,相反,本来已经被她亲手合上的情感抽屉又重新翻起新的狂风暴雨。 薛京当然不愚笨,可是他的聪慧从不是这样锋芒毕露的。 哈月一阵阵心悸,气短,心脏在因为紧张而在胸膛到处乱撞,声音大到她开始耳鸣。 “哦,不说啦?”薛京直起腰,他立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好颜色,像个十足的坏种。 他理智是在线的,但强不过压抑了太久的痛。 人也是动物,痛得难以忍受,便会激发深层的劣根性。 薛京知道自己出于绅士,风度,体面,以及种种男女相处法则都不该说下去,但他还是说了,他像只疯狗一样控制不住地想用他擅长的文字伤害她,她当年怎么伤害他,他就加倍还给她。 谁也不是真的永远没脾气,他上学那会儿为了讨哈月喜欢不是装得也很累吗? 因为爱重她,他宁愿做脑袋空空的笨蛋,摒弃所有他在人生中被教导过的阴险和狡诈。他把心脏掏给她,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让她踩在脚底下,不是为了让她一脚踢到下水道的。 “啧,刚才讲得挺顺口,现在怎么说不出来了?又没法儿自圆其说了是吧?” 薛京点着头,像良师孜孜不倦。 “我帮你讲呀。是,我很好,但根本不是你要找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对吧?你当然没有多偶倾向,这个我承认。 你也不是真的拜金。你不过是早就清楚,我就是个你人生中短期的玩物,所以用完了,伤自尊了,就像个垃圾似的迫不及待地甩掉了。” “毕业是你的个人时间止损线咯? 玩儿嘛,谁都会,你一开始说明白,我也不是受不起,可你不该持续给我一个你想要和我有未来的假象吧?” “你今天就说句实话,分手后你伤心过吗?你只觉得解脱了是吧,不用装了,不用怕了。就连现在这不像样的道歉也是出于同一个目的。” “你就只想你自己痛快?想过我吗?” “哈月,道歉是弥补他人的受伤,不是成就你自己的伪善,听得懂?” 薛京不知道哈月有没有听懂他发得疯,但他知道,他说的话肯定也同样伤害到她了,不然她不会在他说话的时候全身战栗,像是看变态一样,逐渐对着他露出迷茫又惊悚的眼神。 是啊,她应该怕他。 这就是浑身是刺,锱铢必报的他,她早应该怕他的,不然怎么敢那么对待他? 破镜始终是破镜,那不如让他加把劲,让他们碎得再彻底些。 别望以前了,镜花水月,都是假的,别看以后了,一潭死水,没有未来。 可饶是这样,把伤害加倍用言语回赠,薛京体内的痛感并没有被缓解,血沸过后是哀默,而哀默一定程度上真的大于心死。 哈月了断了他,他也结束了她。 这一次见面后,他们之间连回想对方的资格都被没收了吧? 那很好啊,哈月也开始厌恶他了,就像他这四年每次想到她都会皱眉一样,她现在连回嘴都觉得是多余吧,所以才不再说话? 没必要,太没必要了,分手几年了?再见还闹得这么难看,人跟狗还有什么区别。 薛京不再看她,也不愿意再看,再看下去,他大概会做出一些更非人的举动,有触犯法律的嫌疑,于是他继续回头为哈月寻找空车。 街尾突然闪过一抹绿光,他马上抬起紧绷的右手。 蓝黄相见的出租车在路中掉头,就在薛京以为他们之间这糟糕的感情终于迎来了终章,站在他身后的哈月陡然用单薄似锦的声音问他,“那我要怎么弥补才算真诚?” 我教你 分不清是纯粹的报复,还是真的穷途末路仍难割舍,亦或是两种情感形态归根究底是因为一个原因。 招来的出租车已经停靠在两人身边,可薛京却在下一刻回过头,十分轻佻地握住了哈月的手。 十指紧扣的过程中,他的指腹触到了她手心的薄茧,那骨骼和皮肤的触感太熟悉,电流从肌肤相触的地方直钻到灵魂里。 哈月瘦了。 以前二十出头的她就很苗条,但还有些许婴儿肥挂在身上,但现在,她的手只剩薄薄一层皮了,好像鸟的喙,握起来会让人觉得硌。 心口一软,四肢百骸都焦灼万分。 他很急,急得像是生怕自己在今晚酿不成大错。没有给哈月任何犹豫的时间,左手刚牵住她,右手已经不加掩饰地搂住了她的肩。 哈月整个人是软的,酥的,温的,任他在冷风里抱着,搂着,贴着,没有任何抵抗。 亲会热,身体马上就烫起来了,连同至关重要的器官。 一个人久了,满会溢,这种梦这些年薛京也做了不少,但每一次,梦里的哈月都像只竖起全身武器的刺猬,拼死不从。 她不要冲他笑了,也不要给他愉快的反馈,她只是回避他,尖叫着用她那张牙齿很硬的嘴骂人,骂到不能再脏,她就咬他的肉。 梦里,他在不弄疼她的情况下,很难好好释放。 但这一次不是梦,哈月已经二十过半了,她不施粉黛,垂着眉眼,抿着唇瓣,看起来安静顺从,她周身的气场有种特别奇怪的定力,不再向从前那么易碎。 这种沉重又豁然的定力很惹他厌,他想全部扯烂然后扔得到处都是。 于是他脚步是没有迟意地,向着酒店的方向走,语气还是那么刻意为之的薄情,“好啊,上来吗?你也知道吧,前任之间吃完饭总要做些什么才上算,不然你也不会约我。” “弥补我的方法你不懂是吗?我来教你。” 地毯,射灯,还有不停从余光里闪过的金色装饰画。 宾馆内的老旧软装组成了光怪陆离的万花筒。 哈月从刚才看到薛京打车的那只手时,就开始脚步虚浮,而现在那只带着伤疤的手腕,就在她眼下几寸的地方,随着走路的步伐,来回轻晃。像是魔术师用来催眠观众的钟表,把她又带回了那个充斥着汗水和躁动的毕业季。 薛京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不是自然形成的,也不是任何意外,是她人为造成的一枚丑陋的牙印。 提出分手后,哈月除了搬走外,还迅速拉黑了薛京所有的联系方式,为了躲避他的质问和纠缠,连夜逃命,换了新的工作。 薛京没有污蔑她,率先说出分手后,她心里是有过解脱的。 哈月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真正下决定时可以那么狠心,斩骨刀挥得够快,虽然感情黏连作茧自缚,砍伤他也难免割碎自己,但是失去薛京的感受似乎只勾成了一种声势浩大的虚无。 只有失血过多的麻木,没有痛感。 大概这就是薛京所说的意思,她从一开始便给他们初恋的期限上过保险栓,所以当灾难发生时,她身上其实穿着一件从未脱下的救生衣。 况且那种失去所爱的麻木她很熟悉,小时候她也很爱哈建国,那是她还不懂爱时就开始依恋的异性,但父亲走后,她也是这样麻木忍过的。她没有长久地拥有过很珍贵的东西,所以失去妄念不能被称之为痛不欲生,伤心是为善男信女们量身定制的私人地狱。 所以对于分手这件事她真的伤心了吗? 如果眼泪和鲜血是哀悼的砝码。 她确实没有在失恋后为薛京掉下过一滴眼泪。 不像薛京,何止泪流了,连血都溅了一地。 痴云腻雨 再见面那天完全是个意外,哈月人间蒸发四周后,薛京将他们二人同居的公寓毁约退租,付完违约金,结算租房押金时,原房主发现厨房一处水管爆裂,殃及全屋,遂电话联系到期间在微信给他交过电费的哈月商谈维修金额。 哈月确认过房东口中的“另一名男租户”已经拎包离开,便和对方定下了次日见面的时间。 不巧同样的通话内容在中介公司内也发生了一遍。 当初和中介公司签订合同的人是薛京,解约也是他来办,所以中介人员想当然的给他拨打了电话邀约他一同查看房屋受损情况,大家坐下来定个维修方案。 这世界上不乏失败的爱情,痴云腻雨那样多,除了当事二人,没人在乎他们见面是否不妥。 那天是周六,约定时间是上午十点,可是哈月天还没亮就对着天花板瞪圆了眼睛。 床外鸟还没醒,她就再难入眠,干脆翻身下床,喝了一杯西芹苹果榨汁然后对着镜子化妆。等到选完要穿的成套洋装,她决定提早到达公寓,查看一下地板的损坏情况是不是真的像房东说的那样,需要全屋大规模更换。 哈月的钥匙已经在搬走时留给薛京,幸而,以前她和薛京共同居住时,相约放在公寓门垫下面的备用钥匙还在。 腕表指向七点半,天刚蒙蒙亮,哈月已经打开了公寓的防盗门,走进了他们曾经用“纸盒”搭成的临时的家。 进入房间,第一时间并不是走进厨房,而是用心环顾四周。 哈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打开了所有抽屉和柜门,才开始笑自己虚伪,其实不想被人当冤大头是借口,她早来两个半小时,分明想要趁机在屋内寻找薛京留下里的蛛丝马迹。 薛京没有在白墙上留下红色油漆,也没有用球棒破坏任何家具,所有他们使用过的玻璃制品都完好无损地搁在橱柜内,甚至在离开之前,薛京还把卫生仔细打扫了一遍,床品被迭好,窗台上的几颗绿植也被浇灌了充足的水源。 想象中恐怖情人的行径没有发生,那太下作,不符合薛京的调性。 分手,他走得也是那条high road,不纠缠,不造谣,不跟踪,礼貌而克制,既不合适,说散就散。 倒是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其实早知薛京的反应如此平淡,她也没必要跑得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薛京不缺异性关爱,她匆匆离场后,相信很快会有新的候场选手上台炫技。 她的新女友应该很优秀吧,起码理应门当户对。这一次薛京应该不会被骗吧? 那就不关她的事啦。人能拯救的,终其一生不就只有自己吗?想那么多没用。 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脆响,哈月收回自己正在抚摸盆土的手指,搓掉指尖潮湿的椰壳,她突然感到身心非常疲惫。 原因肯定是没有在休息日成功补觉,算一下时间,或许也是因为马上将迎来生理期的关系。 她人立不住。 弯腰脱掉正在给予双脚酷刑的细高跟,单手锤着发闷的胸口,掀开用来做隔断的纱帘,走到家中唯一一张双人床旁。 这个空间里并没有别人,所以哈月不需要装作考虑,直接搁下鞋子,轻车熟路地倒在那张床垫上。 这张床垫有独立弹簧,软硬适宜,弹力出众,她和薛京都很喜欢。 翻个身,哈月仰面朝着窗户休憩,双手肆意展开,小腿与床脚平行,脚尖垂在床边。 天窗外面的光线渐渐亮起来,距离十点还有一段时间,哈月闭上眼睛,感到异常放松。虽然薛京已经离开的这间屋,但是这间屋里有他的味道,他一个男人,但身上总是很香。 她或许可以在这里小睡一下,只需要起床走到玄关,拿出手机预先设定一个闹钟。 床垫真的太舒适了,勾起过很多松散的潮汐,而哈月实在太疲乏,到底还是没能打起精神从床上坐起来,闭上眼睛的瞬间已经开始进入浅眠。 朦朦胧胧中,她还做了一个很温情脉脉的梦,梦里她和薛京还处于同居的恋爱状态,周六的早上,她休息,他也是,他们准备一起坐车到临近的城市采风。 虽然还没有写成一本完整的作品,但是薛京很迷信国外作者那套创作中进行田野调查的体系。 时间还有余量,薛京允许她赖床,先行下楼去买早点。 他问她吃什么,她说随他的便。 “咔嚓”一声,耳边有门锁反弹的回响。 是他买早点回来了。 哈月哀鸣,还没睡够,在床上侧了一下身,脚趾踢到床沿,立刻从睡眠中被惊醒。 她和薛京分手了,同居状态也不再续存。 她今天是来商谈赔偿的。 但耳边的声音不是幻觉,是门外真的有人开门进来,而来人应该也看到了玄关的女士拎包,进门的脚步声一下就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