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光(高干人外3p)》 非正当关系 清晨落了雨,湿冷、枯瘦。简韶裹着条薄被子,昏昏沉沉卧在床沿。平城冬日阴灰色的清晨,她在街头小旅馆里蓦然惊醒。 枕边手机不知怎么是亮的。简韶的视力慢慢苏醒。 视野的根部,一只死掉的飞虫夹在窗纱与玻璃间。透过死虫透明的翼,她看到破碎的水光,湿漉漉地在空气里浮动。像串珠子,上上下下都是流光。 这只死虫她是见过的。简韶眸色恍惚,一瞬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昨天下午五点半,学生会办公室,吴娉散散漫漫坐在她对面,脑后枯黑色的蝴蝶结轻轻地晃。 她听见自己公式化的声音像毫无波澜的死水:“他的女朋友,你也看到了,每天到学校里闹。影响其他同学,也影响学校形象。学校不想把你推出去,毕竟你才大一,老师和同学也不想看你误入歧途。所以——” 她将手下的纸笔推出去,纸页娑娑。 “李勇女朋友要一份保证书,保证你和李勇中止目前的非正当关系,她承诺不再闹。” 吴娉抬起头,瞳仁是透明的褐。梦境里面这透明的褐是腹身,晃动着的黑色蝴蝶结是蝶翼。 吴娉咧开嘴角,露出一对漂亮的酒窝。古怪的笑声里,简韶听见她问:“非正当?学姐也觉得我做的是错事吗?” 透明的褐里,简韶的面容无限扭曲。她直视着扭曲,语气没有起伏:“不是么?” 吴娉笑声很轻:“可是除了李勇,还有张勇、王勇、刘勇……我还要一一给他们女朋友写保证书吗?” 简韶没有说话。 吴娉突然倾身。简韶一个愣神,听到毒蛇吐出蛇信子:“可是学姐,你自己不也干着和我类似的事吗?只不过我是几百几千地赚,你可是上万地赚。你还钓了个大的——我知道的……” 她抑制不住的笑声如宣判的钟声,从空旷的办公室一直敲到梦境深处。 浅灰色的光缩在窗角,死虫夹在窗间,像永生的标本。 简韶在隔壁的鼾声里爬下床,走近死虫。 她见过的——它多像吴娉。 手机在枕边振动,简韶拿起手机。 “在宿舍吗?上次那个提议,如果我有幸请你共进早餐,我觉得我们还可以详细聊一聊。” 简韶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只给一个人设了特殊提醒。 她拿着手机,重新坐回床上。简韶想起那一日隋恕不经意地提起自己正在进行的基因项目,如果成功,那么人类将可以自由组合自然界最优质的基因组,诞下最完美的后代。同时一个未曾被人发现的全新物种将站在世人面前。 “不过,这个新物种与人类基因重组而成的实验品Q0113号,缺少一个孕育他的母体……” 简韶把屏幕上隋恕的话反反复复看了两三遍,然后捏紧了手机。 ﹉﹉ 吴娉是在快正午才到学生会办公室的,连同她一起被带来的,是一份相当敷衍的保证书。 简韶的值班一直到十二点,她看了看挂钟,没超时,还算不错。 吴娉看着她把保证书和刚做好的考勤表一起收进文件夹里,忽而凑近她,酒窝浮动,饶有兴味:“学姐,你说李勇女朋友,也会让李勇写保证书吗?” 简韶抬眼,吴娉兴奋得像个局外人。 “没听说。”她应一声。 吴娉啧声。“没意思,”她说,“敢来闹的书呆子,还以为多有趣呢。” 李勇的女朋友是隔壁平城大学的学生,和隋恕是一个学校。平大是平城最好的学校,前身是平城第一所近代化大学——圣保罗平洋大学堂。 简韶动动眼,只沉默地将桌面清理干净。 把保证书送到辅导员办公室已经是十二点十五分了。电梯长年挂着“正在维修”的牌子,一口气爬到五楼,简韶愣是在十二月出了薄薄的热汗。 敲门的一霎,屋里的老师还没来得及噤声。隔着一层木板门,有几句漏到她耳里—— “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自爱,干这种勾当祸害男同学。当初怎么考来的平戏?” “得了吧,要学习好早在隔壁平大了。李勇那小子的女朋友也真是,有什么事不能私下解决,这不李勇今年的奖学金吹了。” 在学生会干的这些日子里,这种情况不常见,但也不罕见。很少有人会苛责李勇,只会觉得再闹也不该毁了人家男孩子的前途。 简韶的空腹里倒起一阵酸水。 “——行,那辛苦你了。怎么脸色这么白?” 马导员接过简韶手里的文件袋,抽出保证书随意扫两眼,便扔在了一旁。 简韶笑笑:“没事,早上苹果吃多了,胃里泛酸呢。” 余光里快递盒子乱七八糟堆在一旁,简韶问:“还有什么需要做的么?” 马导员指了指废盒子,又让她走时带一下门口的垃圾袋。简韶笑眯眯应声,寒暄了两句带上了门。 大衣里的手机隔着衣袋振动,简韶屏着气将垃圾袋丢进垃圾场,十二月的平城风刀尖利,穿血刺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了一旁的水龙头,铁锈抖了一手,简韶在砸下来的冰水里龇牙咧嘴地倒吸气。 今早上隋恕约她,被她以约了唐宁回绝了。不过她确实见到了唐宁,在食堂里。那时候唐宁挤在狭小的餐桌上,戴着耳塞,正在背书。 平戏的自习室很少,抢不到座位时,就只能去食堂。 唐宁压低了声音。 急促的雨点,温柔而焦灼地敲打她的耳廓:“阿韶,这样做是犯法的,你才这么年轻,你……” 黑色的轿车掀起尘土,简韶站在垃圾厂里,发丝被寒风拍得散乱,鼻头红红,手上的水将干未干。 她看到车门打开,穿着风衣的男人走下来。隋恕凝视她,皱了皱眉,然后阔步向她走来。 唐宁说:“阿韶,等你肚子大起来,在学校是瞒不住的。” 隋恕将围巾解下来,缠到她脖子上。 简韶凝视着他的脸,没有眨眼。 隋恕将围巾随意地打了个结,“刚刚是在忙吗,怎么没回复消息?”简韶在他的体温里看到围巾上手工绣制的标牌被随意地卷在里面。而她之前在学校偶尔看到同学戴,都是明晃晃晾在最外面。 简韶微笑:“刚刚在导员办公室处理学妹的事情。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话刚出口,她自己便也哑声闭口。平戏统共几栋小楼的弹丸之地,走路尚且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隋恕开着车。 她的艺术史教授讲,二十年前,他还在平戏读书时坐过的位子,到现在依旧丝毫未变。 隋恕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把她带到车上,氤氲的暖气仿佛能麻痹她的神经。 隋恕取出饭盒,递给她:“上午结束实验后,从平大食堂打的。” “哇,传说中的平大食堂……” 简韶接过饭盒,看着身旁的隋恕拿出平板,登上知网浏览论文。 平戏只有一个两层小食堂,供应着千人吃饭。十二点下课去排队,能一直排到十二点半。 简韶吃着东西,脑海中的自己却挤在人群中,叫卖声、谈笑声、不耐烦的抱怨声雷鸣在耳。 车窗外朔风凛冽,天凝地闭。 早饭的末尾,唐宁坐在她的餐桌对面,死死盯住她的沉默。简韶分神地想,那个时候她在唐宁眼里,是不是像极了吴娉在她眼里。 唐宁激动了起来:“阿韶,你不要自甘堕落!” 简韶没有抬头。 清晨的食堂,背书的学生比吃饭的学生多。四周往来的,都是麻木的神色。 简韶听到自己的声音,像面对任何一个人时那样不咸不淡、不疼不痒。她想,或许她脸上也和周围人一样,平静而麻木。 她问:“可是,不是你把隋恕介绍给我的吗?” 唐宁的脸色在她面前,陡然变得苍白。 欢迎回家 简韶没有再接到关于吴娉的任务,那件事仿佛从来没发生过,甚至连李勇的奖学金资格都不知怎的被恢复了。九月份时,他的申请表是她一并打印留档的,她记得表头写着:国家励志奖学金。 平戏的国家励志奖学金和国家奖学金不同,除了专业分、德育分的累计,还需要满足贫困生、教师团队评定的条件。 她入围过,但是没评上过。 她跟辅导员的关系,都没有李勇一个入学没几年的学弟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她是一个混得很失败的人。 晚上简韶去合堂教室帮忙打扫卫生,第二天有校级的比赛。 一起同去的还有同院的几个女生,她面熟。有几个是准备保研的,剩下几个是想拿奖学金的。 灯光很寂清,窗外夜色深沉。她们都没说话,屋里只有笤帚的刷刷声。 每项活动都是有德育分的,包括这种只加0.1分的清扫。 简韶忽而觉得恍惚。 脑海里,所有的事物重新组建着架构。除了正中央教学楼摇摇欲坠的灯,荒野里全是吞噬着的黑。 她突然地,心底止不住地颤抖。 ﹉﹉ 回到宿舍,已经到门禁点了,楼灯坏了两个,简韶黑黢黢的身影晃在玻璃上,有些可怖。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又听了会儿心跳声。走廊尽头有小纱窗,楼下路灯亮着,奶茶店还没关门。有小情侣依偎着喝热奶茶,她突然想和隋恕一起去。 简韶的喉口干涩,隋恕大概率是不会去的。这个点,他应该还跟着硕导在实验室里。 她的宿舍是最尽头的一间。走到宿舍门前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到门把上。 木门后传来笑声,她推门,笑声戛然而止。 简韶径自走到铁皮柜子前,蹲下身开锁。身后传来窸窣的嘀咕声:“多大点东西啊,还要上锁……” 简韶握紧了钥匙,将包塞了进去。 她换上拖鞋,简单洗漱后爬上上铺。铁皮床吱呀吱呀地晃,中铺的女生一把扯下耳机,向上喊:“轻一点!落铁锈了!” 简韶道一声抱歉。平城戏剧学院的床是三层制,上铺、中铺和下铺,一间屋两组床、两张桌子,六人寝。伸开手臂,能横穿两组床。 她塞上耳塞,打开电脑开始查斯科特基因实验室。 她知道,隋恕除了是平大的研究生之外,还是斯科特的团队成员。而她第一次认识隋恕,其实是唐宁的介绍。 平城大学虽然在平戏的隔壁,但是门禁极严,不是校园开放日,校外人士难以进入。而唐宁比较特殊,她是学委会外联部部长,时常能去平大做一些活动。 某一天去水房打水的路上,唐宁拉住她:“平大有个实验室招志愿者,一个小时十块钱,来吗?” 那个实验的负责人,正是隋恕。 手机突然在手边振动,简韶拿起,是隋恕的消息:“门禁点了,回宿舍了么?上次听你讲,室友吵得你整夜睡不好,我看了你明日的课表,无事的话,我载你去家里转转。周姨近来做了些助眠精油,走时带着些。” 屏幕的光薄薄地映在她脸上,朦朦胧胧,像轻柔的触摸。 她知道隋恕的家,甚至还作为旅客大军的一员,在外面观望过。从这里开车到市中心大概二十分钟,隋恕的家就在马南里建平银行的旁边,一座长年锁门闭户的三层小洋楼。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回复:“谢谢啦。不过应该会叨扰你的家人吧,还是下次再上门拜访吧。” 忽地,简韶的床被敲响。她低头,只见郑明可正笑着说些什么。简韶摘下耳塞,她的世界从默片时代缓缓走出。 “你们一个个都忙得很,我看都是瞎忙活。人家简韶不声不响的,一下子搞到平大的高材生,这才是真本事!”郑明可挤眉弄眼,“说吧,是不是又和男朋友聊天呢——” 简韶收回目光,“没有。” 郑明可不高兴了,“呦,有了男朋友忘了姐妹了——我明明都看到你查着查着那个斯科特基因实验室,突然就开始回消息了。我可告诉你,我可是知道点这个实验室的秘密的,这个实验室可不是好东西!” 简韶中铺的蒙甜摘了耳机:“怎么了?什么内幕?” 郑明可拉了把椅子坐下,神神秘秘一笑:“你们知道两年前,平戏有个女生突然退学,然后离奇失踪了吗?其实她根本没离开平城。学姐告诉我,她失踪前,去参加了一个志愿者招募,那个招募点,正是这个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她去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夜风呜号着在窗纱里鼓动。像巨大的黑色手掌,反反复复地拍打窗户,试图破窗而入。 漆黑的黑夜里,简韶忽而心头一颤。 ﹉﹉ 翌日风和景明,隋恕将剩下的实验扫尾工作交给师弟,来到更衣室换下白大褂。出门时正好碰上导师的女儿。“呦,今天这么早,不跟数据了?是去陪女朋友?”张炜如揶揄地笑。 隋恕的眼珠动动,视线落在她殷红色的毛衣上,棕色的眼膜辨不清神色。 “嗯。”出乎她的意料,隋恕大方地应下声。他迎着她惊讶的神色道:“她最近很累,我带她去我家转转,放松一下。” 张炜如眨眨眼,却见对面的人低眸看了眼腕表,“抱歉,我赶时间,下次再聊吧。” 张炜如下意识应声:“哦,好的好的……” 隋恕走出去好远,她才想起,去年年初有个师弟为了见女朋友,把实验扔给了搭档,隋恕紧皱眉头,满脸的无法理解。 张炜如走到通风口,单手点起一根烟,开始思考,所以这次隋恕是把人带回去见家长了? 不会吧——她掐灭烟头。他们平大的研究生,怎么会娶平戏的女生?她摆摆头,往实验室走去。 ﹉﹉ 市中心不少街道是单向限行,简韶眼尾敷着厚厚的粉底,在学校门口坐上隋恕的车。她看着隋恕开着导航,笑道:“怎么,回自己家也开导航?” 隋恕将买好的热茶递给她,又俯身为她系好安全带。简韶垂眸,看着他俯在她身前,瞳膜专注而剔透,是明亮的奶油棕。 隋恕忽而抬眼,和她目光相撞。 简韶在那片奶油棕里,看到自己同样明亮的身影。 她舍不得移开眼睛。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影子可以如此清澈透亮。 隋恕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眼尾,“肿了。”他轻声说。 简韶睫毛闪躲。明亮的颜色在瞳仁里一闪而逝,倒垂的睫毛一根一根,将静物分割。 简韶恍惚。或许只有隋恕凝视她,而她也紧紧地凝望他时,她的身体才会如他一般,明亮到透明。 隋恕坐直,“平城交通大改革,开着导航方便些。再加,我父母平素不在马南里旧宅,我回去的也不算勤。” 简韶捧着热茶,微微点头。 她一直很羡慕平城本地人。听说平大的宿舍是两人间套房,配着独立卫浴阳台,从来不用像他们一样担心洗澡排不上队。如若她在平大读书,或许也不会这么羡慕在平城有房子的人了吧。 隋恕将车开进了马南里。 马南里是百年前的法租界,有着成片的折衷风格建筑。隋恕放慢了车速,一个举着旗子的导游领着十来个游客堵在小道上。隔着车窗,简韶听到导游的声音:“……像男人的胡子,所以建平银行的柱子叫男人柱。而有一些柱头采用的涡卷装饰像女人的短发,比如这栋三层小洋楼,就是女人柱的例子……马南里的私人洋楼寥寥无几,大多已成为建筑景点,但私人住宅也存在,比如这栋——” 简韶凝目,看到高而深的府门外,不少游客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想窥得墙内主人一二。 隔着人头攒动,她眺望宅院。简韶注视一张张好奇的脸,像端详曾经的自己。 隋恕一直等着他们离开,才将车来了进去。高大的府门旁有大理石标牌: 平城历史风貌建筑 等级:重点保护 编号:0120012 始建时间:1923年 简韶指着主入口巨柱的涡卷:“女人柱?” 隋恕将车停到车库里:“准确的说——爱奥尼柱。” 他下车,为简韶拉开车门。轻和的目光揉杂在十一月的凛冽里,像会发光的霜。 隋恕微笑,简洁明促:“Jane,欢迎回家。” 爱抚 半夜,简韶被骤雨惊醒。窗外一个闷雷,她伸手,身旁的被子里空空如也、一片冰凉。 简韶摸索着下了床,脚尖触底,却陡然踩在一片潮湿中。她一下子收回了脚,指头忍不住蜷缩了起来。 黑暗里简韶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找手电筒。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如疾。窗户没关死,猛地被撞开。一刹那,窗帘翻腾着转起来,刺白的闪电划破苍穹,炸开在漆黑的房间中。 雨点渗进来,溅了简韶一脸。她回头,在白光迸溅的一刻,看到地板上那一滩水的中间,一只滚圆的眼睛贪婪地望向她,正目眦欲裂。 郑明可的话好巧不巧地,响彻这个雨夜:“她去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简韶毛骨悚然,冲出卧室。 ﹉﹉ “Jane?” 一个略带疑惑的男声,轻轻地响在她头顶。简韶一个踉跄,被男人扶住。 她猛地抬眼,只见隋恕穿着白大褂,戴着单片眼镜,正凝视她。 “实验出了点问题,我起来处理一下。”他解释。简韶的手在他手心,冰冰凉,像块冰。 黑暗中她回握住隋恕的手。他捏捏她的手指,像亲昵的爱抚。 简韶被他包裹着,心里莫名其妙地定了下来。 她分神地想,原来他这样庄重克制的人,也会做这种俏皮的小动作。 隋恕观察她的神色,见她平静下来,轻轻地问:“怎么了?是做噩梦了么?” 他抬手将她散下来的鬓发别在她耳后,温凉的指腹擦过她的肌肤,一触即离,轻得像蜻蜓点水。 简韶感受着指间空空的温度,耳边似乎还残存着他的触摸。 她忘记了,隋恕是一个做最亲密的事都冰冷而克制的人。 “没什么,”简韶只道,“打雷了,窗子被风撞开了。” 隋恕注视着她,温声道:“没事,我回去陪你。” 她看不出他的情绪。 临走前,简韶突然问他:“阿恕,你们实验室以前也招过志愿者吗?” 隋恕没有停步子:“嗯,不过不是我的项目。” 二人回到卧室,屋内寒意侵骨。隋恕关上窗,将窗帘拉好。转过身时,他看到简韶蹲在床边,正对着干净如新的地板发怔。 ﹉﹉ 十一日,平城迎来了难得的好天气。简韶下了艺术史的课程,挤在超载的电梯里往食堂赶。 她本准备从小树林子抄小道走,却瞥见树林旁的器材室没落锁。 器材室只是一个小平房,平日里钥匙在学生会手里。她记得,应该是由李勇保管的。 简韶皱眉,走近了瞧,却听见里面隐隐传来刻意压低的呻吟声。 隔着球架,她看到吴娉嘴里塞着男式运动袜,两只手被一根皮带死死束缚住。 她还看到背对她的男生,并不是李勇,而是校花的男朋友,学校足球队的队长。 简韶静静地看着他们做完。 正午柔软的日光在平房外铺展,干枯的树枝也萦绕着暖意。封闭低矮的器材室里,潮湿、阴冷,照不见光亮。 走之前,男生递给了吴娉两张红色钞票。这个力度所给的价格,是平城最低级的民房旅馆也不愿接的价钱。 远处似乎有人在嬉笑打闹,快乐的笑声不绝如缕。通风口,一束薄薄的日光落进屋内,吴娉半裸着坐在正中央,洁白的身体被阴暗与柔光切割。 简韶看着她挑起手指,断裂的深海蓝美甲上,是白色的小鲸鱼。吴娉在半明的光束里,缓缓地,点起一根烟。 简韶慢慢地走了出去,将地上的外套捡起,递给了她。 吴娉眨了眨眼睛。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简韶终究还是说了句:“他的女朋友不好惹。” 停下吧,她想。 吴娉又眨了眨眼,好像没听懂她的话,“学姐放心,不会再去学生会办公室打扰你了。” 简韶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 她知道,这种事情在学生群体间传播开,吴娉除了停课退学,没有哪个群体愿意接纳她。 简韶转身,缓缓地向外走。 炽烈的日光在出门的一刹晃得人眼疼,简韶睁不开眼睛。 紧紧闭着眼睛,她仿佛是第一次站在日光之下。 她其实看过吴娉的资料,从县城中学考来平城,父母离异,有一个兄弟。 她还听学妹们私底下讲,吴娉的父母其实还住在一起。她的父亲举着刀劈了木门,威胁她的母亲,若是敢从家门出去,谁也别想活到明天。 十二月清冷的风吹得她清醒,简韶终于忍不住地,脱力一般蹲了下来,太阳在头顶明晃晃。 她懂那种绝望,她都懂的。 ﹉﹉ 风铃叮叮当当地摇,邵文津把跑车钥匙往口袋一塞,一屁股坐在隋恕面前。 隋恕抬起眼,克制的目光落在他大敞的花衬衣领口上,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邵文津摸了一把下巴,扫了眼隋恕风衣下周整的领口,抬手招呼服务员点单。 两个月前的派对上,一个中介人找到他,神神秘秘地说:“津少,我这里有点有意思的东西。你听说过——基因造人吗?” 然后,他见到了隋恕。真是没有想到,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居然会有平城大学的研究生。 这个实验室在圈内名声可是有些特殊。 “你有把握?”邵文津似乎随随便便问了一句。 隋恕平视他,声线平稳:“老师找到了那种生物,就会重新培育出来。而对我们来讲,不仅仅是重新带回来,更多的,是通过基因快剪,让它成为全新的超强物种。” 他的目光压抑着热切。 “它几十倍于人类的速度和力量、无坚不摧的表皮组织,再与人类基因相剪辑,赋予它自然界最高进化的智慧。最终得出来的新人类,是力量与智慧的终极结合体——” 邵文津的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扶手,“Jane小姐那边,她的肚子在学校里大起来……” “不会显怀,”隋恕答道,“甚至比普通人类孕期要短得多。” 邵文津倚回扶手椅,轻笑一声:“那我就祈祷我的钱不要打水漂喽。” 他对面的男人淡淡颔首,在不谈研究时,他永远看起来庄重自持。 邵文津听到对面传来隋恕的话,“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十分自负。 他再度轻笑。 ﹉﹉ “有把握的事,我这辈子没做过几样——” 简韶坐在唐宁对面,食堂里摩肩接踵,混乱的声音在肩颈里燃烧,此起彼伏,如短兵相接。 从器材室赶到食堂已经很晚了,但塑料餐桌还是挤得满满当当。 简韶端着盘子从头转到尾,菜渣黏在桌面上,她忍着呕吐的欲望在角落找了张勉强干净的空桌,旁边的人从书堆里抬起头:“简韶?” 是唐宁。 唐宁摘下耳塞,把书本摞好。简韶坐过来:“还没吃?” 唐宁从包里拿出面包,“喏,吃这个。真的是吃不起了,这个月还要买真题。” 简韶用筷子从餐盘里拨了一半糖醋里脊给她:“吃点肉。” 四周喧闹,如行闹市。 “行啊富婆,”唐宁拍把手,“这糖醋里脊从哪个窗口打的,给了这么多!” 简韶摇摇头,声线平晰:“不是在这打的,是隋恕家的阿姨做的。”唐宁的筷子顿了下,咂了咂舌,声音却被后桌的爆笑声盖过。 后桌的一群男男女女开了一圈啤酒,正在给最中间的女生过生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简韶看到了校花幸福地被簇拥在中央,她的男朋友用手捂着她的眼睛,红着脸吻她。 而那双温柔的手掌,在三十分钟前,曾插在另一个姑娘的嘴巴里,扣她的喉咙。 唐宁犹豫着,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去做那个……你有把握么……” 有把握的事情,她这辈子没做过几样。 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里脊。 简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冷静:“下周五。” 她的声音很快湮没在欢乐的哄闹声里。 玻璃球 星期六,简韶早早地起来,去平城大学门口,等着签斯科特基因实验室的保密协议。 八点钟的平大校门,淡金的曦光温柔地流淌,抚摸这座饱经百年风霜而不倒的大门。本科生三两结群,手上夹着没背完的书,出来买零嘴。 简韶站在一旁的阴影里,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年轻的学生围在烤鹌鹑蛋的小摊前,或者又买了腊肉和香肠。然后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早读时没看懂的问题。 隋恕给她讲过,这是平大的老风尚。五六点钟,自习室已经挤满了学习的学生。而八点钟,在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之前,很多人便会出来买些零嘴。这些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热烈地交流着,被人戏称“食街论坛”。 简韶凝视着他们,仿佛能看到曾经的隋恕。 当年的隋恕也会是这样子神采飞扬吗? 她立在老树的影子里,一步也走不出。 “是Jane小姐吗?”一个女声突然响在她身后。 简韶缓缓转身,看到一个穿着实验服的短发女人,正透过镜片扫量她。 简韶迟疑,“是的……请问你是?” 对面女人伸出手,迅速地与她握手,声音干脆利落:“Jane小姐你好,我是隋恕的同门,张炜如。他让我来接你进去。” 简韶讶异:“不是在这里交接——” “哦,不过跟我来就好了,”张炜如兴致缺缺地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带着她向里走,“我不清楚他让你进去什么事,我只是顺路帮个忙。我还有实验,赶时间,带你进去就得离开。” 简韶将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张炜如将简韶领到隋恕那里后便回了自己的实验室,师妹兴致勃勃地凑上来:“怎么样怎么样,师兄的女朋友好看吗、人好吗?” 张炜如耸耸肩膀,不置可否,“还行吧,就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一向不觉得,隋恕会喜欢这种女生。 ﹉﹉ 实验室。 透明的玻璃在简韶的眼前,将她的视线与脚步分割。 她看着玻璃之内的隋恕背对着她,专注地立在实验台前,身旁的师弟在他身旁快笔速记着什么。 她从来没来过平大,更没有来过他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隋恕的领域。 简韶的手慢慢地,触上了玻璃。冰凉的触感蔓延,从指尖坠入心底。她悄悄地,在玻璃上描摹出隋恕的轮廓。 多像抚摸他。 隋恕似有感应回头,和她四目相对。 玻璃是透明的,空气也是。实验台是安静的静物,或许她也是。 简韶仿佛回到七岁那年,手捧精美的玻璃球。打开开关,再晃一晃,雪花在玻璃球里飞舞,小熊、小兔子还有好多小伙伴坐在漂亮的房子前,冲着冬风里的人咧嘴笑。 所以她也会咧嘴笑。 冰凉的玻璃将她与隋恕隔绝,或许很多个时候,世界也像玻璃,她只能在外面观望。 隋恕拉开门,从实验室里阔步向她走来。安静的白炽灯映亮他清晰的脚步声,踏踏,踏踏。 简韶没有动,只看着他从玻璃里出来,一步一步向她而来。 连同她整个渴望的、未奢望的、得到的、没得到的世界。 “阿韶。”他唤了一声。 简韶慢慢地抱住了他。 手下的身躯有片刻的僵硬,但是简韶感觉到有一只手缓缓地,放到了她的脑袋上。然后慢慢地摸了摸她。 简韶闭上了眼睛。她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这个世界腐败、疯狂、没人性,你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 中午的时候隋恕没有时间陪她吃饭,正好下午简韶要出去做家教,便自己回了学校。 校园里的人散散漫漫地走着,食堂里的人也不多,基本上都出校找乐子去了。 简韶没有什么能约出来的朋友。但星期六的宿舍是她最喜欢的。 因为这一天,宿舍基本上是空的。 简韶踩在鹅卵石上的步履也轻快了几分。 风很凉,她的身子塞在层层包裹里,脸露在冬阳下。大橘猫横在路中央懒洋洋地晒太阳,简韶听着自己的呼吸,空气在鼻腔与肺部里置换。 这是呼吸的感觉么? 让人松缓。 她好像是第一次学会呼吸的功能。然后像婴儿学步一样,不停地模仿刚才的动作,想留住懈缓的感觉。 在宿舍楼底下,她碰上了唐宁。唐宁和校花刘熙婉手拉着手,一甩一甩像小孩子一般,正有说有笑地从门口出来。 简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两个这么好了。 唐宁率先看到她,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阿韶!” 刘熙婉也跟她问好。 简韶应声微笑,目光落在她们手上,寒暄道:“这么巧——准备出去玩?” 唐宁点点头:“准备一块吃饭去。” 三人就此摆手道别。 简韶刷卡,进入宿舍楼,然后顺着楼梯缓缓地向上爬。 楼道没有窗也没有亮灯,棕橘的色调低低地昏睡着。 她的宿舍在四楼。每次爬到三楼时,她总会以为已经到了。 但是没有。 简韶想,有的时候她还是很羡慕唐宁的。她总有很多种法子和不熟悉的人成为好朋友。 背光的宿舍有睡着了一般的寂静,简韶爬上床,看到母亲发来微信,说这两天会坐火车来看她,顺便给她捎点水果。 简韶问:“他怎么样了?” 很久之后,对面才回过来:“就那个样。” 简韶放下手机,卷起被子,闭上眼睡觉。 她调整着呼吸,学着在阳光下那样。但那种舒缓的感觉没有重新流淌在她的肌肤里。 简韶想起了十二点的辛德瑞拉。在她走出平大、离开隋恕身边的那一刻,辛德瑞拉的魔法在十二点消失。 她重新地—— 坠落。 中午的末尾,简韶的闹铃还没响,却被中铺蒙甜的哭声吵醒。 蒙甜的手机在耍酒疯中从床缝掉了下去,郑明可在哄她:“宝贝没事没事,我给你捡,我给你捡呢……你好好躺着好不好?” 蒙甜蒙着被子大笑又大哭,接过手机不知道给谁打电话:“你说我是不是她的女儿?我告诉她我喝了酒,她嗯一声……我说我喝醉了很难受,她还是嗯一声。她根本就不爱我也不关心我——她——” 她哽咽着嚎啕大哭。 简韶躺在她的上铺,一动也没有动。 蒙甜咬住了被罩,郑明可哄着她脱了鞋。 其实简韶知道一些她家里的情况,蒙甜是从南方一个小镇考过来的,报考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大城市,所以稀里糊涂地被调剂到这个专业。 她举着手机,昏着头对着手机哭:“我不想上学了,也不想回家了。我好痛苦啊,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哇……我要不要去做家庭主妇,我要不要——现在只要有个有钱的男的对我伸出手,我都想不管不顾地跟他走……” 对面的人似乎听惯了酒精上脑的话,只哄着她快些睡觉。 “感觉什么也抓不住……”蒙甜抽泣着,把头埋在了枕头里,“我连能抓住的稻草都没有……救救我吧……” 简韶的闹钟准时响起。她起床,关掉振动的闹铃。蒙甜的抽噎声里,她的大脑却无比清晰。 八月底,在唐宁的介绍下,她做了实验的志愿者,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隋恕,那个永远活在平大公众号推送的获奖通告里的人。 那个时候她只知道隋恕是平大的研究生,并不知道斯科特基因实验室,更不知道Q0113号秘密项目。直到隋恕问她,要不要做Q0113的孕母? 简韶走出了宿舍楼,寒风瑟瑟,干枯的树干包着保暖皮。 这件事情结束后,她会从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得到五十万元。 这五十万元能让她在毕业后的头一年,即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能支付得起市里一个月8000块的高昂房租。 隋恕没有强迫她,但是她知道,自己无路可走。 蒙甜希望有一根稻草。简韶想,抓住了稻草,也是在无尽的赌桌上轮转。 朔冬的冷风带着刺骨的冰意,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简韶置身寒风里,却仿佛被冷湿的爱意包裹,她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悲怆和温柔。 她放上赌桌的是身体么? 不,不是的。一个声音在心底呻吟。 只有她知道,她放上的,是自己最晦涩、绝望,偏执的爱情。 粉玫瑰 签完保密协议的晚上,月亮遮在半旧的窗帘后。简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中铺的蒙甜耍了一下午酒疯,早已打起了轻鼾。下铺亮着一点荧光,那是郑明可正在陪男朋友打手游。 她总是很会说俏皮话,三言两语就能把对面的男人逗的开心。简韶躺在床上想,如果她对隋恕说相同的话,他也会有类似的反应吗? 大概是不会的吧。 她的男朋友是冷淡而温和的人。说话沉静,做事严谨,连谈恋爱都是恪守礼节,从不会像学校里那些发情的小男生一样,做些轻佻、不尊重人的举动。 他的一切似乎都是这样轻漠,像涨潮后的海滩。阳光拂过,泛着淡淡的水光,只有踩上去才能感受到脚心的濡湿。 简韶很少见到他笑,也从未见过他生气。即便有本科生弄坏了器材,他的第一反应也并不是生气,而是上前补救。 简韶有的时候会很羡慕他的学弟学妹,她也曾给研究生学姐打过下手,她们总是很忙、很急躁,对导师和小老板以外的人鲜少有好脸色。 夜色弥漫,在脱漆的天花板上踟蹰。简韶想起了白天去平大,行迹匆匆的张炜如,和那些自信的学生们。 真好,她微笑着想。 简韶不知什么时候睡了,梦里很静,她没有梦到隋恕,而是久违地梦到了爸爸妈妈。 梦里的她不停地呢喃着对不起,可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或许她是隐隐地知道的,恰如唐宁所说,人不能自甘堕落。爸爸妈妈没有表情的脸仿佛和唐宁说着一样的话,仿佛无声地质问她:你怎么能作贱自己,怎么能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呢? 简韶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坠落。 她看得见,却没有触觉,混沌的黑暗变成了深海,就像做一场无穷无尽的清醒梦。身在沉沦,无能为力。 她想她一定是生病了吧,无法遏制的爱情在身体里蔓延。 我的爱情啊,它是涨潮。在打动你的心之前,汹涌着将我淹没。 然后她在梦的尽头看到了一只眼睛,澄透的,深邃的,静静地注视着她。 没有人这样长久地凝视过她,简韶抱腿坐下了,怔怔地看着那只眼睛,任那些犹疑、不安像飘落的春雪融化在河水之上。 早上五点多,嗒嗒的杂音吵醒了她。简韶的手贴着小腹,眼眶湿黏黏的一片。 睁开眼,是其他几个室友在公用桌子上化妆。不到七点,她们便一同离开了宿舍。简韶失去了睡意,起身梳洗。 镜子里映出一张微微发白的脸,她上了粉底,遮住了泛红的眼圈。 今天隋恕要去政协俱乐部参加一个活动,便邀请她在俱乐部一楼的餐厅吃饭。 之前她和唐宁出去玩时曾路过那里,始建于1907年的日耳曼式建筑,有着半旧的牛舌瓦和老虎窗。德国战败后,这座德国俱乐部一度成为俄国人的赌场。1952年则又划给了政协。 路过那里时,她们越过门口的警卫频频眺望,半圆连拱券廊里的雕花门紧合着,看不到里面的风貌。 简韶换了好几套裙子,都觉得不太满意。她把头发盘起,提着包匆匆赶出门,隋恕的车已经停在校门口了。 他总是很守时,简韶感到些许羞愧。她抚一把衣服,拉开门坐到副驾驶。朔风凛冽,跑了一路又有些发汗,简韶也分不清自己是热还是冷了。 带上车门,回过头,简韶发现隋恕在看她。 女人的腮颊浮着层浅浅的红,鼻头也像蹭上了胭脂。她的心思似乎也是这样的浅,很好猜,全都写在脸上。 “早上没有事情,便来的早了些。”隋恕的声音低沉温和,递给她一小盒奶酥,“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先垫一垫。” 然后平滑的古典乐从音响里流出,汽车行驶在宽广的大道之上,折衷建筑与现代大楼交替着后退。 简韶是很安静的人,连吃东西都没有什么声音,像猫儿一样,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隋恕注意到,她的发丝很细很软,阳光下仿佛是一簇一簇的绒毛,很像某些动物未成年时的毛发。 他意识到,他的小女朋友还是介于女孩和成熟女人之间的少女,有笨拙的伪装和柔软的敏感。只有微微眯起的瞳仁泄露她的喜爱,像在回味奶酥融化在味蕾那一瞬的甜软。 她是愉悦的。 隋恕得到了这样的认知。 停车场已经半满,二人下了车,入口有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接待他们。 俱乐部的内部几乎还完整地保存着当年的风貌,墙上挂着老相片,厅内饰有木护墙板。壁炉正对着楼梯,护栏有连续的小拱券,雕着浪花卷纹。 隋恕的步子放慢些,使得简韶能够跟上他,和他趋于平行。两个人吃了一顿德式早餐,桌角的花瓶里插着一朵玫瑰鲜切花。 玫瑰花香里,简韶垂着羽睫,背部直直的,只坐了一半的椅面。 “会玩台球吗?”隋恕突然问她。 “嗯?”她愣了愣,“会一点。” “去台球室玩一会吧,事情结束后,我来找你。”隋恕说。 中午,两个人又用了一顿午餐。这次,简韶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各式餐具了。 桌上的花也换成了一束更大的粉玫瑰,简韶有些喜欢,忍不住瞥了好几眼。 离开时,隋恕去吧台结餐品钱与服务费。服务小姐来收拾东西,把花束递给了简韶。 “给我的么?”简韶讶然。 服务小姐笑了笑,“这是那位先生买的,您看别的桌,都只有一支红玫瑰的。” 简韶红着脸收下了花。 抱着花向外走,总是能受到其他人的瞩目。简韶抱着花走在隋恕的身边,没有问他,隋恕也并没有提。 这好像是他们之间隐秘的心知肚明,缠绕在他人好奇的目光里,在日光下发酵出馥郁的花香。 走下铺着蓝地毯的台阶,简韶的脸还似乎埋在花束里。 直到她看到了郑明可,隔着一条马路,她的五个室友正在对面开心地撸串。 简韶的脚步停了停。 她想到,原来她们那么早起床打扮,是为了聚餐:一个没有通知她的宿舍聚餐。 抱着花坐回车里,简韶才微微回过神,并意识到她要回去了,回到那个拥挤、甚至没有一张独立书桌的宿舍。 她发现隋恕透过后视镜,静静看着她。 “实验的事情,你不必有太大压力。”他说。 简韶轻轻应了一声。 她想说自己舍不得他,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感谢小可爱辣辣鸹投的珠珠~比心 布加迪 新的一周,简韶如往常那般上课、工作,室友们没有提那天的事情,她也装作并没有看到过她们。不过宿舍里此起彼伏的微信提醒音以及键盘敲击时的震动还是让她明白,她们在讨论她,在一个没有她的小群里。 不过简韶已经无暇去顾及她们如何编排她了,因为学生会主席何明行再度找到她——为吴娉的事情。 平戏校内论坛里,一个劲爆性的贴子迅速引爆火药桶。发帖人是实名了的刘熙婉,锤的是“不知名”学妹,内容是该学妹和数名有女友的男生发生关系,附有打码图片若干张。 底下的讨论迅速盖起了万条大楼,惊愕与咒骂撕扯。一方面,吴娉的行为的确激起众怒,另一方面是因为刘熙婉的人缘好,很多熟人在网上为她抱不平。比起漂亮大方的校花,一个阴郁古怪又道德败坏的小学妹总是不受待见的。 就这样,吴娉再度地,坐在了简韶的面前。 持续的阴天让办公室灰白的墙皮面目无神。 “不好意思,学姐,明明说过不会再来打扰你,结果还是来了。”风暴中心的人物似乎毫不受影响,眨着大眼睛看着她。 简韶的头很痛,白炽灯的光在头顶审视。 “这一次的影响非常恶劣,在全校的眼皮子底下,不是一封保证书就能结束的事。”简韶没有抬眼皮。她撑着昏沉感,冷冰冰地说:“我们学生会有关部门,没有监管好校内论坛,让你的不雅照在学校传播,是我们的失职。但是——” 简韶进入辅导员和何明行给她布置的正题:“你这样做,不仅仅是个人作风问题,这已经严重影响了受害女生、班级、学院和整个学校。” 吴娉没有说话,好像听不懂一般,慢慢地眨了眨眼。 吴娉忽而对她讲:“学姐,今天我逃了课的,和李勇坐在后巷的长椅上。他拿出手机给我看刘熙婉发的照片,他说,我的身体真好看。” 吴娉问简韶:“学姐也会觉得我的身体好看么?” 简韶没有说话。经过这几次打交道,她已经发现吴娉的心理素质很好,无论辅导员、学生会给她施加多少压力,她都是这幅笑呵呵的模样。 或许不是心理状态好——简韶想,或许是因为她从未觉得,这一切是错的。她接受别人的审判,当作自身泥泞的羽翼。 简韶望着吴娉白皙纤弱的脸庞,陷入了沉思。一个月前的下午,她去正安街辉柏旅馆,给旅馆老板娘的女儿做家教。那是一条毗邻火车站后街的旧巷子,弥漫着烟酒混杂的恶臭之气,每天几乎都有人倒在街头,不知是否还有鼻息。 补习结束,简韶逃一般地收拾东西,却听老板娘隐晦地对她说,像她这样的大学生,是最受“青睐”的。 “你还年轻,受男孩子的追捧和喜欢,便觉得这一切会永远持续下去,可是最不值钱的就是穷男人的吹捧。女孩的青春太短了,美丽也需要金钱的供养。跟一群穷学生混在一起,用转瞬即逝的花期给他们上供,当免费的泄欲工具还赚不了几个子,有什么意思?你可以得到更多的——”老板娘暗示她,“包包、化妆品、项链,想要什么都有的。” “你的同学如果零花钱不够了,也可以来这里……”老板娘慈眉善目,坐在炭炉旁用铁钩勾火。爆起的火灰里,她对着简韶笑。 简韶的脑海中一个激灵,突然问吴娉:“那天我在正安街看到的女生,是不是你?” 吴娉愣了一下。 那天,在老板娘温柔的注视里,简韶感觉自己的手和脚在慢慢地变冰冷——她立马意识到了她在讲什么。老板娘的女儿对她说,自己已经换了八九位补习老师了,清一色的女大学生,外地人,大多出身于偏远的小县城。 简韶毛骨悚然。 但是更可怕的是,她竟无法反驳老板娘。美丽和年轻都是奢侈品,美丽太好,年轻也太珍贵。人同时拥有美丽与年轻时,也最容易坠入深渊。 她逃跑了,紧攥着包逃离了那个慈眉善目的笑脸。有的时候她会有点害怕别人对她笑,笑的后面总带着下文,有时是苛刻的要求,有时是张牙舞爪的食人花。 然后她看到了突然闯入的警车,警察从车上冲下来,年轻的女人们像受惊的虫蚁,从后门疯狂逃窜。 在正安街,这种事情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上演一遍。像一部电视剧,无限翻拍。每一次的演员不同,剧情却大同小异。 但是一辆布加迪停在了小巷,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带走了一个慌乱逃窜的女学生。 简韶站在楼梯上,目光落在扬长而去的车身上。 偶尔会有富家子来正安街这种老鼠的阴沟找乐子。但开着落地价四千五百万的车来找乐子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而那张逃窜的脸,慢慢地和眼前的脸重合,简韶的视线和白炽灯一起,审视眼前这张脸。 淡淡的日光在低矮的玻璃窗上攀爬,石质的阳台泛着温冷的光。 简韶斟酌着字句:“那一天……你没事吧?” 星期六 滴滴答答的雨声敲在屋檐。滑落下来,又聚成水洼。突如其来的小雨下了一整夜,游客骤减的马南里,只有翠绿色的水泡打着转,枯叶转圈圈。 简韶躺在湿冷的流光里,缓缓地听着雨声,然后醒来。 日历停在了十二月一个平凡的星期六。木制的日历框没有人翻动,好像时间也安静地定格住。 但是她知道,就在昨天,她进入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完成了试管手术。而她的肚子里,多了一个小怪物。 隔着薄薄的衣料,简韶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小腹。 门被有规律地敲响,男人的脚步声缓缓响起,最后在她的床畔停下。 简韶侧着身子,注视着雨珠从屋檐上落下来,一滴滴饱满晶莹,然后飞溅成无数破碎的水光。她的身体飘浮在空气里,很轻很轻,那些水光在她身边流动,波光粼粼。 这种近乎静谧的寂静里,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 隋恕注视着她乌黑的发。刚从实验室出来,他还没摘单片眼镜。 “Jane,我们的投资人想来看看你。另外,从今天起,每一天我们都要监测Q0113号胚胎的发育情况。”隋恕像还在实验室里,声音很平稳,也没有什么温度。 简韶的脚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她应声:“我知道了。” 外面的雨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下又一下,敲在石阶上。 彻夜未睡的隋恕慢慢摘下单片眼镜,镜面上映出他平静的脸。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 下午。 邵文津是在二楼会客室见到简韶的。 暖气开得充足,简韶蜷缩在扶手椅里,亚麻杏色的针织裙垂在脚踝边。她背着光,微微垂着头。 邵文津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简韶抬头,对上他探味的眼,刚想站起来,隋恕从邵文津身后走来:“没事,坐着歇息就是。” 邵文津大笑着拍他肩膀,“行啊,够哥们儿,不见外——” 旁边,装饰用的壁炉里,火焰正跃动。几乎没有寒暄的,邵文津坐在她的对面,然后慢吞吞地转动着手上朋克风的戒指。 “惊奇,”他盯着她的肚子,“实在是太惊奇了!基因自由剪辑成的完美人类,现在就在这里。” 邵文津目光炯炯,仿佛已经透过了薄薄的血肉,将胎儿刨骨拆血。 简韶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小腹上,形成一个下意识保护的姿势。 “季小姐,你肚子里的东西,将会是人类进化史上最出色的试验品——” 简韶放在肚子上的手僵硬,她别开眼,“邵先生,我姓简……” 邵文津满不在乎地打个响指,笑眯眯地说:“姓季、姓简有什么不同?更重要的,难道不是你是这个小东西的孕育者吗?” 厚重的玻璃隔绝着雨水,听不见声音,她只能看到断珠如裂帛,前赴后继地坠下。 简韶敛着目,身旁的二人已经热切地讨论着数据的摆动。 简韶抚摸着肚子,像回到白色的实验台。 赤条条的白灯在她头顶上空刺开,一块微乎其微的白布盖在她的小腹。 隋恕带着口罩,穿着白色的实验服。简韶盯着他,又细又长的导管从她的下体,一直插进子宫内膜最厚的部位。 她是连手指擦破皮都要红眼圈好久的人,此刻对着长矛一样的导管,却没有吭声。 “一般胚胎着床需要一周左右,不过Q0113只需要两个小时。” 隋恕举起注射器。无尽的白光里,简韶与他对视。口罩阻绝了他大半张脸,隋恕目色沉静。 简韶执着地盯着他。 但她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B超屏幕,白色的小点从导管滑进子宫腔。助手用显微镜做复查,胚胎没有残留,他对隋恕比了个ok的手势。 壁炉里电子的火焰还在燃烧,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地,简韶一遍一遍抚摸着肚子。 她听不懂他们交流着的学术名词,但她听得懂Q0113。 刚醒来时的茫然褪去,简韶头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片屋檐下有两个并行的世界。她和Q被装在玻璃里,接受审视。 这种认知,让一种不可自抑的难堪从脚底蔓延上来,低低地将她笼罩。 多像那个灰白色的办公室,她们隔着没有温度的手机屏幕,审判吴娉。此刻的情景却像讽刺的颠倒。 她有什么资格代表学院去处理吴娉呢?简韶自嘲地想,审判别人的人啊,最终也将被人审判。 那天的末尾,简韶对吴娉转达了辅导员的意思:希望她和刘熙婉“友好”磋商,大事化小,私了解决。 吴娉看着她,倏而道:“大家都嘲笑我拜金,为了钱跟有对象的男生睡。可是男人才是最贪婪而明码标价的,售卖给你一句廉价的爱,就要求你免费给他睡,要你的情绪价值、你的姓氏、你的子宫、你的劳动力和一切。” “他们难道看不出一个女人捞不捞吗?根本不是的,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给你几个钢镚取决于你在他心中值多少钱。就像刘熙婉,听说她男朋友给她过生日都是选的食堂,是不是还要配上一个假的动物奶油?” 吴娉背对阴灰色的天空,坐在暗光里轻蔑地笑。 简韶知道她并不是挑衅自己,只是说了真心话。而吴娉恐怕也早就知道学院会和稀泥,用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理方法潦草收尾。 但是该说的场面话还是得说的。 简韶板起脸道:“这样处理,不是给你们留颜面,是怕闹得更大影响学院。吴娉,没有下一次。” 吴娉看着简韶起身准备离开。她自己却静静地坐在那,一动也没动。 “学姐,我知道那个贴子,是你找技术部暂时封掉的。我的照片才没有流传得更疯狂。”吴娉突然说。 简韶拿着钥匙的手愣了一下,但是她的动作没有停,也没有说话。 吴娉坐在木椅上,注视她的背影,目光有低沉的轻和。“学姐,你是个好人。但是不是所有时候,好人都有好结果的。” 朔风在窗外肆虐,吴娉好像凝结在灰白色的空气里。 “结束后,请早点离开隋恕吧。”她说。 简韶捏紧了钥匙,走出房门。 她一次也回不了头。 ﹉﹉ 邵文津晚上被朋友约了夜场,隋恕没有留他吃饭。二人送他下楼。 隋恕去接电话,小雨朦胧的庭院里,简韶和邵文津并排着站在檐下。 “听隋恕说你读的戏剧文学?”邵文津烟瘾犯了,碍于简韶怀孕便没有抽。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转移注意力。 雨意清凉,简韶拉紧披肩,简单应了一声。 邵文津笑一声,逗她:“我认识很多影视领域的朋友,不和我攀攀关系吗?” 简韶没有转头。“和您攀关系您就会理我么?”她道,“毕竟津少连我姓什么都记不住。” 邵文津睨她一眼,毫不在意地嘻嘻笑。 细密的雨丝插针入缝,简韶的目光游离在水雾里,也变得模糊迷离。 邵文津的车停在一旁,她盯着那个标识,是布加迪。 和她在正安街看到的那辆一模一样。 畏光的鼠蚁一样的人生,仓皇地逃窜。偶然上了车,可是再长的路总有尽头。 车到站的那一刻,就该下车了。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吴娉的命运,然后面孔扭曲,变换成无数个年轻的女孩,最后,她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们都是匆匆上车又随时可能下车的乘客。 隋恕远远地向这里走来。简韶的声音隐约在雨丝里,“邵先生,你认识吴娉的吧?” 邵文津玩着打火机,忽而轻笑一声。 没有回头 星期一,简韶被隋恕告知去学校办理退宿手续。 宿管中心的主任亲自为她办理了手续,笑眯眯的脸,像第一天认识她一样。 “政教处的高主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本来他是亲自来看看你的,结果开会,这不就没来……” 简韶接过证件,“劳高主任和您挂心了,总是给你们添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 宿管主任摆手,非常大方:“这算什么事呀,以后你要是有事,随时来找我!让楼底下看门的阿姨给我打个电话,简单——” 简韶又跟他客气了几句。 主任一直把她送到了门口,临走前反复嘱咐:有事来找啊。 像父亲一样。 校门口车水马龙,匆忙的车辆在雾霜里涌动,像模糊的龙舞动。隋恕的车停在树底下。 平戏其实不允许外宿,只有一些和领导关系非常密切的学长学姐,才会在备考的最后一两年里,得到外宿的批条。 简韶注视着左右的车辆,然后穿过街道。她走上前,弯腰敲了敲他的车窗。 隋恕的目光从平板电脑的屏幕上移开,车窗降下,露出简韶半张微笑着的脸。 身后红灯熄灭,绿灯重新亮起。 他很早就听说过隔壁三层六人的拥挤床铺,但是从未在意过。 隋恕望着她的笑脸,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有一点的好。 “回来了?”他问。 简韶点点头,笑眯眯地举了举证件。冬风吹开她毛茸茸的围巾,她说:“办好了,今天下了课,就去搬东西。” 隋恕抬手将她的围巾围好,然后摸了摸她被吹得通红的脸,冰冰凉凉。 简韶依旧在冲他微笑。 他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指尖,余温转瞬即逝。 隋恕笑着说:“回去吧,别冻着了。我给主任打电话,让他给你找几个学生搬,不要累到。下了课,我开车过来接你的行李。” 简韶顶着被风吹红的脸,注视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 下午搬行李的时候,一天的课程已经全部结束。 因隋恕之故,高主任殷勤地安排了学工部大一的男干事来帮简韶。从不允许男生随便出入的女生宿舍突然冒出三四个男生的面孔,来往的女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上楼时简韶听到路过的人一声嘀咕:“是戏剧文学专业的学姐,听说她男友背景很硬……” 简韶权当听不见,只是轻轻摸了摸小腹。那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身后几个男生年龄不大,但都是人精,一路上什么都没问,倒是很热情地给简韶拉门,仿似这是他们的宿舍楼一般。 都是做学工的,简韶知道他们平日的事有多杂乱,动辄被拉去凑人头。像这种没有加分的体力活,是谁都不乐意做的。她轻声道了句谢,“辛苦了。”几个男生连忙摆手,说应该的、应该的。 简韶笑笑,也不再过多言语。这样的话也是曾经的她经常说的,现在居然轮到别人对她说了。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隋恕的一个电话。 宿舍的灯管晃在头顶,自上而下散布着干涩的铅白的光。郑明可她们都在屋里,简韶没让男生们进来,独自用钥匙开了柜子,又从墙角推出行李箱。 滚轮碾着地面,发出钝重的轱辘声。蒙甜抬起头,假模假式地问了一句:“是要出去住吗?” 简韶的手停一下,应一声:“嗯。” 宿舍再度陷入了安静,只有简韶收拾东西的簌簌声。 被单、褥子、床垫被一层层掀起,简韶很难不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间宿舍,她是如何一点点地将这张狭窄冷硬的铁床铺好的。 那个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层的床。睡在这张小床的第一晚,她用被子蒙着头,努力地蜷缩着身体。 那一晚是怎么睡着的,简韶已经忘记了。但是如若这所学校里有谁知道她所有悲伤的瞬间,大概只有这层生了锈、破破烂烂的铁床了。 揭掉被褥的床皮像卸掉了所有精致的妆面,露出因为年岁侵蚀而坑坑洼洼的粗糙面容。 简韶最后摸了摸它,冷冰冰的,像第一晚那样。 再见。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 简韶推着行李出去。这间宿舍她住了好几年,从未产生一丝一毫归属。她曾经许愿想早些搬出去,如今实现了,却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雀跃。 不大的空间,满满当当堆着行李架、折迭桌……没有人抬头看她,简韶也并没有回头。 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郑明可在她身后摘下耳机,掠了她的背影一眼。简韶听见她尖酸的口气:“下一个孙章清。” 铁门合上,连同郑明可所有的声音。灯光、物影都随着那一刹闭合成单一的棕色,那是门板的颜色。 孙章清,是那个消失的学姐。 对着单调的棕色铁门,简韶想,郑明可未免太刻薄。自她来到这里,郑明可便从来没几句好话。黄昏的光透过楼玻璃落在眼睫上,一抖都是淡沉的颜色。 这间小屋子里的很多事情,她都没有办法理解。不过今天过后,她便不需要理解了。 几个男生接过她的东西。简韶依旧客气地说:“谢谢,辛苦了。” “没事没事,这算什么。学姐你再有什么需要搬的喊我们一声,立马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没有一个人来送简韶的状况。 简韶笑了笑。 或许她会有再回来的一天也说不定。她自嘲地想。 马南里的一切都太飘渺太虚幻,简韶知道那不是她生活的模样。她不知道梦什么时候会醒来,但仅仅是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离开了这间拥挤的宿舍。 简韶摸着肚子,决定放过自己,不再想。 “学姐肚子不舒服吗?”一个细心的男生望着她平坦的小腹,黑框眼镜下的目色透着些担忧。简韶对他有些印象,艺术管理一班的刘近州,平日里负责为高主任收发快递。 简韶笑着摇头,“我们走吧。” 晚饭的时间点,楼道以上行的人群为主,他们一行人逆着人群下楼。 再一次的,简韶接受目光的洗礼。 出来时远远看到隋恕的车,稳稳地停在宿舍楼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半个车窗自内向外摇落而下,隋恕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呢?简韶忍不住想。从来没有人这样等待过她。 简韶不禁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在这种注视里朝他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直到隋恕摸了摸她冰凉的耳垂,微痒的感觉让简韶忍不住笑着缩开身子:“唔,好痒。” 一切才有了实体感。 隋恕用明棕色的眼瞳打量着她的神色。 学工部的男生们陆续离开,简韶也在副驾驶坐下。他掀起眼皮,仰望这座始建于九十年代的老旧宿舍楼,灰扑扑的墙体脱了皮,那些雨水侵蚀过的旧痕高高睥睨着轿车里的他们。 不知怎的,隋恕突然想起了石窟里斑驳的佛像。 刚和简韶在一起时,他曾非常系统地了解过平戏的学校构造,甚至翻阅了校史。某种程度上,他比大部分在校生都了解这所学校光荣与衰败的往事。隋恕更是从一开始就确信,简韶是想搬出来的。 但是简韶从来没有向他开过口。而对他来说,直到今天,才是将这一点抛出来的合适时机。 隋恕的目色里没有情绪,只是踩下油门。 灰色的宿舍楼被抛在身后。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说不出来 马南里的十二月,游人鲜至,街巷寂静。洋楼四布在枯瘦的海棠枝干之后,砖红色的房顶被冬阳洗刷着,映照得发亮的地方,都是岁月的纹痕。 简韶坐在落地窗边的老藤椅里,静静看着路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小巷。俯瞰的角度,甚至能瞧见铁花门旁的门灯,黑色铁艺嵌花托着手吹的玻璃,是上世纪最常见的那种门灯风格。 她很喜欢这种厚重而安静的感觉,不局促也不晦涩。这栋素昧平生的小楼,像隋恕一样,荒谬地带给她大厦将倾前的微妙安全感。 身后传来皮鞋的声音,简韶没有回头。 “看什么呢?”隋恕从身后为她搭上一层披肩。这时楼下叮叮当当,带着金色铜铃的黑马拉着观光的马车缓缓踏过石板路。 墨绿色的车棚缠了一圈海棠绒花,旅游淡季,车上没有几个人。 “我刚来的那年坐过一次,”简韶笑着说,“20块钱一位,买票的人太多了,找了黄牛,硬生生要了我50。” 隋恕拿着咖啡豆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问:“感觉如何?” “坐马车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觉得马南里的十月比家乡要暖一些。”简韶回忆。 隋恕在她的对面一边用研杵慢慢将咖啡豆磨开,一边道:“大概是风水学的设计。” 简韶弯了弯眉,“怎么,租界也要讲究些风水?” 窗明几净,隋恕从研钵里抬起眼。 他解释:“巽卦的方位是四十五度,建筑学的角度上认为它是一天日照时间最长的角度。” 简韶点了点头,窗外的黑马踱步而去,只余下零星的铃声。 隋恕接着道:“而这一片通向外部的道路设计成了东北对西南向,正好有效的躲避了冬天西北风的侵袭东南方。路窄,即使西北方有出口,冬天进来的寒风也不至于太大,非常契合风水学的理念。” “听上去似乎很有科学依据,”简韶评价,“那你相信像风水这样的玄学了?” 隋恕缓缓倚向靠背。 身畔澄静的宝蓝色天空一碧如洗,四散的枝桠挂不住的光都透过玻璃,洒落在藤桌上。 隋恕的眼瞳也是这样沉净的颜色。 “Jane,你以前想过,人类的未来会进化成什么模样吗?”隋恕反问她。 简韶一愣,没有回答。 隋恕并不在意,用平稳的声线叙述道:“二零一八年十一月,第二届国际人类基因组编辑峰会召开的前一天,一个团队宣布了世界首例能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编辑婴儿将在当月诞生。他们利用CRISPR /Cas9技术对CCR5基因进行编辑。” 简韶渐渐收了神色,“我在新闻上看到过。” 事实上,在隋恕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实验时,她便在网上将所有能搜索到的信息都看了个遍。 隋恕并不意外,“CCR5基因,HIV病毒入侵机体细胞的主要辅助受体之一,这种编辑的结果就是——让人在出生后即能天然抵抗艾滋病。” “这个团队很快受到业界的全面谴责。有人说,基因编辑是潘多拉的魔盒——”他忽而极为缓慢地轻笑了一下,是简韶少见的轻慢。 “Jane,进化永远是不可抗拒的。当一种生物拒绝进化,就会被自然界淘汰。你能想象冰川时代,地球上有哪些生物体吗?” 隋恕突然俯身,他的眉目在简韶的眼前放大。她忽而发现那双沉静的眸子没有尽头,是深邃而幽秘的暗道。 “有一种生物,老师发现的。”他一字一句,在简韶耳边说,“Q0113,就是进化的馈赠。” 日光打在他的脸上,没有波痕。 简韶像是被吸附住,一丝也动不了。 隋恕再度轻笑,“风水,或是别的科学暂时解释不了的事物,仅仅是因为人类的认知达不到那样的程度。” 他的目光慢慢地从她的眉眼处下移,聚焦到小腹。 一种热忱以极为压抑而克制的方式倾泻在她的腹部。 简韶的脑海里却抑制不住地闪过手术台、惨白的灯光、又细又长的导管,还有隋恕举着注射器,口罩阻绝下的眼没有温度。 简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Jane,我们在开启新的认知世界。” 简韶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 ﹉﹉ 搬到马南里的四五天里,简韶白天在学校上课。下午下课后回到马南里,会有陌生的白大褂过来检查她的身体情况。 她试图同他们搭话,或许是签过保密协议,在这种三缄其口的氛围里,简韶慢慢地也不再多言了。 这些报告会一份一份送到隋恕的实验室,有一些会被他带回来,锁在洋楼地下实验室的柜子里。 简韶猜想,暴雨的那一晚,他应该就待在实验室吧。那么那一晚,她看到的眼睛,又是什么呢? 但是简韶并没有试图去地下实验室。 她和隋恕之间,有时候有一种隐秘的、不必明说的约定俗成。 隋恕至今还没有限制她的正常活动,或许是因为她在他的眼里,还算一个识相的人。 这几天,隋恕回来的都很晚。年末各种事情冗杂,她睡得也并不安稳。 有时隋恕轻轻地掀起被子准备躺下,她便会惊醒。 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简韶感到有一只手慢慢摩挲了一下她的鬓发,有些凉。 “吵到你了吗?”隋恕的声音有些疲惫的低哑。 简韶翻个身,朝向他。 身旁的床微微陷下,隋恕躺在了她的身旁。 “睡吧……”他用手掌合在她的眼上。 视线被隔绝的黑暗里,简韶伸出手向前探去。 指尖触到温热的肌肤,简韶摸到了隋恕的脖颈。 温热的血液在手下的皮肉里汩汩流动,隋恕的动脉就在她的掌心里跳动,以心脏的节奏。 简韶情不自禁地觉得,这一刻,手心的跳动比任何时候的隋恕都让她有真实的感觉。 她甚至破天荒地希望黑夜能一直持续下去。手之所触的温热比所有言语都真实清晰。 隋恕躺在枕边,在稀薄的月色下静静地望着她的脸。 当眼睛适应了没有光的环境,黑暗里的一切都会慢慢清晰。 帐缦低低垂在窗前,桌畔散散地插着几株飞燕草。屋外或许有风,却是月淡星疏。简韶被他合着双眸,朦胧里,再度沉沉睡去。 隋恕却不知为何没有了睡意。 手下的肌肤是温热的,这种触感和实验的器皿是不一样的。不精准,甚至非常模糊。 对于他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泾渭分明、层次清晰的,但是简韶不一样,她的生活与知觉如粘液似漩涡,每一处都藕断又丝连。 简韶的鬓发散在额边,几分钟前他还轻轻地抚摸过,细顺而柔软,像是随便一阵风就会消散不见。 或许因为是夜色太过朦朦,隋恕有些许的恍神,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白天在平大实验室,一向严肃的导师居然难得地在休息时间里和他聊了聊私事。 “有女朋友了?”张教授冲了袋速溶咖啡。 最近他力主让校外的咖啡店开进平大,最好直接开进生命科学学院。不过这事被校里其他领导反对,还没有办妥。 隋恕点了点头,无奈地勾一下唇角:“大家好像都知道了呢。” 张教授砸吧了一下舌头,掏出纸巾,擦了擦被咖啡热气熏出水雾的厚镜片。 “本来想着你和炜如差不多年纪,又是同领域,还想撮合一下你们。但是看上去你们都没有那个意思。”张教授摇摇头,“那孩子也就和你走的近一些,还以为她喜欢你呢。” “师妹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不是那种拘泥小情小爱的人。”隋恕道。 张教授也笑了,目光里透出怀念:“是呀,我这个女儿从小就和别的小姑娘不一样。一门心思想超过我,当大科学家。” 说罢,他望向隋恕,“不过,世事洞察皆学问,一个人学术上、事业上的造诣可无法等价转化成恋爱和婚姻上的双商。我的婚姻你们也都知道,可不要步了我的后尘。谈恋爱归谈恋爱,婚姻大事当慎之又慎。” 隋恕应下。 张教授复道:“你说也巧,文津那小子最近也谈了个平戏女孩子,前段时间密华道那里有个会,我每次都能碰上他们去国宴吃饭。” “他常去国宴,他喜欢那儿的主厨。” 张教授叹了口气:“我打上眼瞧,那姑娘也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文津也不像认真的样子。” 他突然望向隋恕:“你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隋恕端着杯子的手猛的顿住。他张了张嘴。 脱离那些纸质的简历与资料,大脑里似乎一片茫茫。 隋恕什么都说不出来。 火中蛾 雾红色的夕阳在天际晕染开来,斜斜地铺陈在红砖清水墙之上。平安桥两侧的榆钱子、老槐荫,全都泛着暖调的橘棕。 简韶坐在洋楼二层的露台,视线越过绿廊的半圆穹顶,落到大理石喷泉的水面。反照纵横水,斜空断续云,金光闪闪的映射里,隋恕的车穿过铁花门,驶入前院。 最近这几天,隋恕似乎回来的比平时早许多。 简韶没有出声喊他,只是安静地倚着雕砌着飞鸟的琉璃栏杆,远远地凝望着他。 隋恕将车倒进车库,背对着她,拿着一个厚厚的公文袋。简韶知道,张教授手底下一些本科生发论文前,都会来找他请教。隋恕白日忙,便抽晚上的时间帮他们审。 有的时候简韶迷迷糊糊醒了,还能看到身旁的书桌上亮着一点夜灯,是他在做批注。 可是她见到的、听到的人里,即便是导师本人,都常常懒于搭理自己的本科生。专硕创收利器,硕博科研廉工,本科生不培养也总是事多且无利可图,培养的话那叫水流外人甜。 他们也曾是本科生,他们也曾是兢兢业业、颇具天赋的青教。 可是人一旦混上去了,就会变成制度的伥鬼。这张规则的旧网上哪儿有破洞,便在哪儿化身为补天石。 她想,某种程度上,隋恕是再宽厚不过的人。他在圈子里,但真正被套住的人却从来不是他。 夕照在前庭慢慢地融化着。 橘红的色调,似乎中和了他身上那部分挺括整肃的气质。 静静在角落里看着他,会让简韶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和别人其实没什么不同。都是遥远而仰慕地注视着他,无法触及他精神世界里的千变万化,更无法触动他。 可是他朝她走来了。 这个似远非远、似近非近的露台,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距离,和他缩短着距离的步履。 就像是霞蔚云蒸里的一场降临——她的爱人,戢翼收羽,回到她的身旁。 那个捕获了许多敬意与爱慕的人,就这样栖息在她的枕边。 隋恕顺着一级一级的青条石台阶向上走,不知为何,忽而心下一动。 寡淡寂寥的深冬里,穿着长裙的姑娘像一朵花,只绽放在属于他的露台上。 隋恕抬头,蓦然与简韶四目相对。 ﹉﹉ 穿过雕着“揽柿图”的隔扇门,便可顺着木质楼梯走上二楼。 在路过茶案时,隋恕看到那上面立着一只小杯子,款式很简单,缩在最不起眼的边角。 隋恕的脚步顿住。他看向屋内,无论是象牙钢琴、古铜花尊、哥窑定瓶,或是他搁在小几上的早报、期刊,都维持着原有的位置与模样。只有这只小杯子默默昭示着她使用的痕迹。 他的目光在杯壁停了许久—— 这只杯子就像她,小心、谨慎,害怕越线与冒犯。 来到露台,他的小女朋友安安静静坐在方桌旁。裙摆松散地垂着,乌发也只用缎带轻轻拢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身侧迭得整整齐齐的是他的衬衫,旁边搁着一柄熨斗。 除了杯子,她的“冒犯”竟然是他的衬衫。 张教授的话再一次响在隋恕的脑海—— 你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隋恕无法回答。 他只是对她道:“茶案左边的第二个柜子里,有许多茶,你喜欢喝什么,可以自己取。” “嗯?”简韶似乎刚刚回过神,长长的羽睫闪一下,很快垂拢下去,“啊……不用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两只细白的手绞在一起,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即便她开口问他要堂中的哥窑定瓶,他也会给的。这屋里面随便一件,都能供她花销许久。 可是她是多么的敏感、自尊,害怕他的轻视与鄙夷。 隋恕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女人。他惯常遇到的是套取、攀附与交换。 隋恕伸手,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她的耳后。简韶明净的脸完全呈现在他眼下,杏仁大小的眼睛,清凌凌的,黑白分明。 他看着这张脸,以及熨烫得极为平整的衬衫,忽而温声说,“以后不必费时间做这些事了。” 简韶闻言,手指微蜷。果然连做这些都是不可以的吗? 展开衣服,一一熨烫平整是一个缓慢而细致的过程。她的心也是这样细润、轻盈,在这种不可言说的亲密里,变得顺和、柔软。 做这些的时候,她没抱多少希望,如今只是有微小的失落。家里的家务由之前他请的钟点工负责,她不是主人,只是像极了享受客房服务的临时住客。 隋恕的手从她脸上拿开,慢慢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他的手掌很宽大,抚摸着她,将她轻轻搂住。 “用这些时间做些取悦自己的事情吧。”他耐心的声音响在简韶的耳畔。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在复杂的想要流泪的冲动里,低低地呜咽了几声。 ﹉﹉ 漫长的冬季沉溺在无垠的夜色里,黑暗是隆冬是最亲昵的胞兄。 这样空旷、寂寥、寒冷的夜几近弥漫到世界尽头,可是卧室里亮着荧荧的夜灯。隋恕在她身侧,他们同床共枕,度过这个绵绵长夜。 简韶之前也谈过恋爱,同校的男孩,又来自一个省份,会听她讲学工组织里的腌臜事,也会读她写的文字。 可是她还是离开了他。 因为他偶然提起母亲为养育自己吃了许多苦,身体也不好,希望婚后的妻子能好好伺候他娘。 会跟她聊保守、激进、波伏娃、文震亨的男孩希望有一个传统的妻子。可是她的父母费力将她从小地方托举到大城市,不是为了让她献祭自己,托举另一个家庭的。 年轻的女孩头一次意识到,女人总是希望找一个男人为自己遮风挡雨,但是实际上,绝大部分男人娶妻不是为了疼爱的,而是为了用的。 用来洗衣做饭、生子育儿、伺候公婆。水滴裹入洪流就会消失不见,是妻子,也是免费的长工。 可是这种“劳动属性”在隋恕这种人眼里,并不是过于重要的东西。 隋恕并不需要她为他做这些。 那么什么样的属性对他来讲才是重要的呢? 简韶躺在黑暗中,静静听窗外呼啸的风声与他平和的鼻息。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算聪明人,从来都不算。 ﹉ 感谢Tung Ng、萧浅儿、qq投的珠珠~ 看懂 翌日简韶醒来时,身侧已经没有人了。表盘指向七点一刻,枕畔却早已没有了余温。 朦朦胧胧的晨光里,简韶注视着隋恕的那一半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很多个早晨与此刻无二,他睡过的地方整整齐齐,被子迭在床脚,就好像从未回来过。 简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棉质睡裙下面的肚子有些坠坠的,并不疼痛,但是仍旧有轻微的异样感。 大概孕妇总是敏感的,她抱着肚子,重新蜷缩回被子里,把脑袋埋进枕头深处。 呼吸有些不畅。 简韶翻个身,呆呆地看着吊顶正中的水晶灯。 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怀孕的实体感。平平的小腹,安静的小怪物。简韶猜测他一定很小很小,或许像个小芽孢,还没有冒尖。 但是隋恕说他和人类婴孩不同,发育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简韶忍不住地想,他太乖了,从来不闹她,也没让她出现什么浮肿、呕吐的情况。简韶眯眼笑,摸了摸肚子,轻轻夸:“好宝宝……” 简韶似乎能感受到一点成为母亲的微妙心情,明明不是镌刻着她基因的小孩,却依然生长在她的血肉里,和她同心跳、共呼吸。她感受他就像感受自己。 这是我的小孩呀—— 她的心陡然软了下来,好似铁片接触火苗的烧灼后从脊背处开始柔软,流下温热的铁水。 好像无论他出生后变成什么可怕的模样,他在她心里永远是肚子里的那个乖乖的小东西。脆弱而珍贵,伤害不了人,却注定要站上被伤害的实验台。 可是这不是她的小孩。简韶感到了空乏的无力。 这是隋恕的作品,一个践踏科学伦理的实验品。 简韶头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割裂。 ﹉ 回到学校,吴娉的事似乎解决了,又似乎没解决。刘熙婉没来上课,听唐宁说,她躲在宿舍里一直哭,还没有走出阴影。 唐宁很心疼她,下了课便去陪伴她。 唯一令刘熙婉满意的大概就是吴娉的隐私照仍旧在各个小群疯传。尽管当时简韶第一时间找技术部封了帖子,但还是有许多好事者存了图。 甚至有男生在表白墙上问吴娉一晚上多少钱,底下的评论污言秽词不断,恨不得一个宿舍众筹招妓。 简韶不支持刘熙婉,也不支持吴娉。她只是觉得不应该——不应该在两个女生成为笑话与谈资时,那个最该被唾弃的男人却完美地隐身。 他还在正常地上课、逛街、打游戏,甚至被其他兄弟吹口哨,享受他们艳羡的目光与调侃。 表白墙在她的部门管辖的范围,简韶联系了负责人,将那条帖子删除。 课间的时候,简韶去了一趟团委活动室。她在那儿有个熟人,史鸢文学姐,目前是团委下属学工队伍青媒中心的负责人。史鸢文本科也是平戏的,保了本校的研。算一算,孙章清应该和她是同级生。 简韶帮她整理材料时,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孙章清。 “姐姐,毕业后你和孙章清学姐还有联系吗?” 史鸢文弹她脑袋:“你是不是也听说了她的神秘失踪传闻?” 简韶表现出愕然的模样,“不会真失踪了吧?” “谣言传的神神鬼鬼的,估计是回老家了吧。”史鸢文笑着回答。 “后来大家还和她联系过吗?”简韶刨根问底。 史鸢文犹豫几秒,“没听说谁还和她联系过。其实毕业后,大家的联系都不多。” 她的回答模棱两可,有些推诿。 “听说她没回来答辩,也没有领毕业证书,”简韶道,“真奇怪,好不容易读完四年,却不领毕业证。没有毕业证的话也没法去正规企业工作吧?” 史鸢文叹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口吻突然变得谨慎,“其实每个人去向哪里,都是自己的选择,不是吗?和咱们没什么关系,还是少好奇为好。”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过于重了,史鸢文放低声音,解释:“我和她打交道不多,但是她是一个奇怪的人,你懂这种感觉吗?大夏天还要把自己包得死死的,一点肌肤都不露,看人就像看死人……” “如果你碰到过这种诡异的同学,应该就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谈她了。” 顿了顿,史鸢文好心地提醒简韶:“她离开学校前,每周都要去一个实验室做志愿者,我觉得要是她真的出事了,肯定和这个脱不了关系。你在外兼职,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 许多地方招人,都不是单纯为了招人的。为了向政府骗应届生补贴金,还是骗来做其他皮肉生意? 简韶垂下眼睑,想起那夜隋恕说,之前招志愿者的并不是他的项目。 她的脑海中几乎是立马便诞生一个可怕的猜想:隋恕招募志愿者,是为了那个普通的项目,还是一开始就是为了Q0113? 简韶浑身发冷,浑浑噩噩地应了几声。 ﹉ 回到家隋恕并不在。 这几天他似乎又开始忙了,再也没有像前两天那样,踏着夕阳回家。 只有床头上摆放的茶叶证实着他确实回来过。只不过回来的太晚,她已经睡了。天还不亮,他便又离开了。 简韶凝视着那些茶叶,有的装在古朴的茶罐里,有的是老茶饼,需要她自己敲下一块再冲泡。 茶叶旁边,是一柄钥匙。隋恕留了一张字条:一楼库房。 似乎在等待她进去,自己选一些东西。然后在这栋三层小洋楼里,用她的生活细节向他展现——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简韶盯了那把钥匙很久。 梦境里,她拿着钥匙,像是寻宝一样,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雕花门。膨胀的物欲是黑色的猪笼草,捕获每个人,像猎手轻而易举地猎取野兔。 可是现实里,她没有碰那把钥匙。 隋恕希望看明白她。 可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 后悔(两更合一) 年末尾声,元旦将近,简韶忙了起来。 平戏的元旦晚会每年都办得极为盛大,屡屡登上本地教育报。为了这场晚会,简韶几乎每天都在连轴转:上课、开会、审稿、盯彩排…… 挤地铁回到马南里,常常都得晚上快八点。正厅漆黑,古旧的老物什有庞大而模糊的轮廓。 太静了。 比起吵吵嚷嚷的宿舍楼道,不分四季地飘散着淡淡的洗发水味道的女生宿舍,这里太安静了。 精致,浑古,典雅。太过完美了,反而不像一个温情脉脉的家。 住进来之前,她其实担心过会不会碰到隋恕的父母,毕竟他提过这是他们家的老宅。 可是来之后,简韶发现他们并不住在这里,这栋楼里甚至没有多少隋恕家人的痕迹。 她没有问他,她向来不是多嘴的人。 不过简韶依旧从细节里捕捉到了一些东西。 书房的藏书架上,放着许多藏品瓷盘,中央是伟人头像,底下一圈是五星与红字。 上世纪的各部委极爱发这种纪念瓷,上行下效,全国都是一个风气和审美。从时间上看,这或许是隋恕的爷爷或奶奶的东西。 藏品瓷旁边是散乱的个人书法集,并不是商业出版的那种,而是自费印制、用于好友之前互赠的小集子。 简韶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曾经出现在纪录片中。 他是哪个阶层的人,其实也很好猜。 晚会筹备的间隙,简韶久违地见到了吴娉。她过来找一个排练的舞蹈生,似乎为了还裙子。 吴娉还是笑嘻嘻的模样,气色似乎很好。看到她甚至还摆了摆手。 简韶想问她上次的话是什么意思,还在琢磨着,吴娉就朝她走来,率先道:“姐姐,好久不见啦。” 吴娉没心没肺的,似乎一点都并不介意前几次她们还是坐在办公桌对立两面的人。 简韶早就发现她心态超乎常人的稳,或许因为不在乎,所以无所畏惧。 在快到她面前时,吴娉拍一把旁边占着椅子的男生,啐道:“李程,看不到学姐站了快一天了吗?走开走开——”她扯过椅子,放到简韶旁边,目光落在她平坦的腹部,“姐姐快坐下歇歇。” 男生有女朋友,一看吴娉,躲得比耗子还快。吴娉扑哧一声笑了,嘀咕:“我又不会吃了他,毕竟我只喜欢有钱男人……” 简韶笑,顺势坐下,“这话可得背着点儿人群说。” 吴娉很坦荡:“没什么不能说的啊,不爱男人的钱,难道爱他们的灵魂?他们这么贫瘠还能有灵魂?”她捧腹大笑,“姐姐,你不会是爱上你男朋友的灵魂了吧?” 简韶笑了笑,没有说话。 触及一个并不完全敞开的灵魂,她可没有这个本事。 不过听吴娉说话还是很有趣,她的逻辑很强大,说话也很直率,她是古怪得有感染力的人,不怪邵文津会喜欢她。 吴娉凑近她,悄悄耳语:“姐姐,别爱他,他不会娶你的。” 她的口吻很确信,也很坚定。 简韶心头轻轻一跳,她其实没想那么远的。 吴娉却好似知道什么一样,劝诫她:“不要对他动真感情,他不是什么好人。” 简韶睫毛颤动,眼前浮现出隋恕沉稳矜重的背影。她很难将吴娉口中的人与脑海里的男人重迭在一起。 “世界是个大妓院,我是真婊子,邵文津是真烂货,只有他——隋恕,是披着虚伪人皮的狼。” “大家都以为他慈悲、正义,实际上他的野心会成为一把剑,不仅刺向上位者,更会毁掉一切秩序——” 吴娉的目光深深地落在简韶的腹部。简韶下意识护住了肚子。 “你可以想念他、喜欢他、依靠他,但是千万别爱他。” 她最后告诫道。 ﹉ 翌日第一节没课,但要开元旦活动的筹备会议。简韶到的比较早,乘电梯时正好碰到了学生会主席何明行。 何明行个子不高,但文字素养强、手脚利落,在学工组织里混的很好,他的职业目标也是留校做辅导员。 他打听过,虽然招聘通告上没有写性别要求,但是实际上学校已经五年没有招过女辅导员了,所以笔试那关压力并不大。而面试都是老熟人,他这些年在学工组织也不是白混的。 和她打个照面,何明行吓了一跳。“简韶?”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十分惊愕。 似是意识到失态,何明行忙垂头按下电梯键。 “到的挺早呀。”他推推镜框。 “明哥,不早了。离开会还有不到五分钟。” 何明行笑着打哈哈:“那个,通勤不是挺麻烦吗,大早上的开会……” 简韶注视着他的脸,“明哥这小道消息挺灵通,居然知道我搬出去住了。”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相隔甚远,何明行居然也知道她搬出去了。 电梯“叮”一声停住。何明行说:“到了,咱们去开会吧。部员应该等急了。” 简韶应了一声,随他出去。 屋里乌压压坐了一片人,简韶进来时,顿时接受了目光的洗礼。 何明行走上讲台,简韶去了自己部门的座位。 昏昏沉沉的早会又臭又长,其实办了这么多年,万变不离其宗。何明行传达的主要是思想问题,晚会的思想站位可万万不能出差池。 简韶所在的媒宣部是重中之重,何明行将他们分成了两波,一波负责出推文,另一波则主抓舆论,比如官号底下的评论区。 现在许多高考生了解大学,都喜欢去公众号看看,每篇推文都得过三审的官号,参考价值其实并不算太高。 早会结束后差不多也到了上课的点,简韶的教室就在隔壁,她收起会议记录本准备去。其他部员都礼貌地和她道别后各自上课,有个大一的部员却突然凑过来,在嘈乱中小声问:“姐姐,你能帮我个忙吗?我也想搬出去住,我能自己租房子,但是过不了学校手续这关。” 简韶整理本子的手顿住,转头望向她。女生有着卷翘的眼睫毛,头发和皮肤都泛着精心护理过的光泽。 在平戏有许多像她这样家里不是很差钱、脑子又活泛的女生。但是简韶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你找一下辅导员吧,想个正当理由,或许可以特批出去住吧。”简韶想了想,说道。 女生却凑近,抱住简韶的胳膊嚷求:“姐姐,求你了嘛,你帮帮我吧。走正规程序肯定是过不了的,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政教处的高主任,我请你吃饭!” 简韶蹙眉,有轻微的不适,她忍着想抽出胳膊的冲动,低声道:“我没在学工部干过,和高主任也不太熟,你还是找找别人吧……” 女生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乌黑的睫毛像滴要出墨来。 她一把放开简韶的胳膊,嘟囔:“不想帮就不帮呗,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谁不知道你钓了个厉害的马子,连高主任都得跟你低头……” 简韶眼皮一跳,直直望向她:“你说什么?” 女生吓了一跳,像是没想到她这样严肃,却又不想输了气势,下意识拔高了音量:“这事谁还不知道啊?你倒贴给人当三,在学校外头被人养着。高主任见了你都得低三下气,还得专门找人给你搬行李,那天在宿舍楼谁没看到啊?女生宿舍哪有男生进来的事啊?” 她这么一吆喝,没走光的人也忍不住向这边看来。打量的、看戏的目光一道道刺向简韶。 女生的话仍旧未停。 “你以为人家真想给你搬东西啊?我们这些大一的刚来没多久,你们一声命令我们就得累死累活,你知不知道刘近州那天发着低烧还给你扛行李?今天我找你帮忙,一句话的事你都不愿意帮。凭什么你能无视校规搬出去住,我们就不行?” 一时原本看戏的人也颇有微词了。凭什么简韶能无视校规出去住,而他们就该忍受恶劣的宿舍环境呢? 她的朋友忍不住在一旁小声说:“莹莹身子不好,要煮中药调理,出去住是合情合理的,就是学姐一句话就能帮的事……” 睽睽的众目下,简韶像被曝晒在了干涸的沙面上,她忽而想起电梯里何明行的反常。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她的室友加持,再加上以讹传讹,恐怕流言传的比刚刚女生说出口的更难听。 想争辩的心如飞烟飘散在日空中,简韶没有很悲伤,也没有遗憾或愤怒,只觉得有一些乏味。 手头上的事很乏味,恋爱很乏味,即将到来的事和经历过的一样乏味。像灰扑扑的屋子炉灰飞扬。 一切就像死人眼睛一般的幽潭,骷骷地发着干瘪的光。没有风波的水面平镜似的寂静一片,但是简韶知道,站在潭边终究会有晃神的一瞬,然后跌落、被吞没。即将到来的危机永远比危机更折磨人。 何明行折返回来打圆场,不疼不痒地揭了过去。她看着那个女生,突然笑了笑。 第一堂课很快打铃,合堂教室里塞的满满当当,简韶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并没有人和她坐在一起。 晨光熹微,在卡其色的落地窗帘旁缓慢地浮动,讲台上的女老师带着麦克,正在讲时政新闻中的人文关怀,台下黑漆漆的都是头顶,各自散漫地玩着手机。 简韶握着冰凉的钢笔,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在一切快陷入麻木的朦胧中时,简韶感到轻微的力量,从腹部传来。 极细微、极轻柔,那是一种复苏的生命的力量,正轻轻地,由内而外地击打着她的腹部。 僵硬着手臂,简韶极为缓慢的,张开手掌,抚住腹部。 十指连心,温热的感觉从指腹一路传到心底。 简韶后知后觉,是胎动…… 十二月底的清晨,在满是陌生同学的合堂教室,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身体里还有一个生命。 这个小怪物和她一样古怪、多余、不被期待,它吸吮着她的血肉,正在慢慢地长大。 简韶难以言明,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在她孑然独行的二十多年里,第一次有一个生命和她如此贴近,以近乎捆绑的姿态与她同生共死。 好宝宝,她默默地想,眼睛反复眨着,遏制着酸涩的湿润。 听说胎儿能感知到母体的情绪,你也知道我的心情吗? 简韶又摸了摸小腹,紧接着,它动了一下,像在回应。它在安慰她吗? 我没事的,她想,我没事的。 ﹉ 晚上隋恕回到家,已经是凌晨。 马南里的路灯落下昏黄的光晕,街上空空荡荡,他开着车,看到海棠枝丫后的卧室亮着微薄的光。 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是风声。平城是一座昼夜温差极大的风城,黑夜寒冷而漫长。 隋恕坐在车里,听着窗外的风声,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那一点莹莹的亮光。 那一扇窗后有一个女人,给他留了一盏灯。隋恕记不清前几晚她留没留,或许她是留了的,只是他心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数据,未曾注意过。 在楼下静坐了一会儿,隋恕把车倒进了车库。 平板电脑没关,上面是师弟发给他的聊天记录截图,有人拍了白天的视频,还有自称是知情人的学生爆料,有关简韶的瓜在平戏各个小群里传的沸沸扬扬,甚至传到了平大。 隋恕脱下大衣,在黑暗中走向卧室。 屋里听不到风声,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萦绕在暗光的居室里。 女人居住的地方,多多少少会有香气。比如他注意到花瓶里飞燕草今天换成了淡紫色的绣球。 小夜灯乳白色的光晕里,隋恕看到床帘后拱起的轮廓。简韶背对着他蜷缩着,散下来的长发如黑色的瀑布。 他拿对自己最无关轻重的,作为某种交换,其实说成诱饵更合适。 因为世上所有人在坚定不移奔向某个方向时,都不是因为得到,而是因为看到。 看到这样的生活,有谁会愿意再坠入曾经那个灰色的世界? 但是他明明可以用更温和迂回的手段。 他可以做的再委婉一些,不那么简单了当,哪怕这是对他而言最省事的办法。 凝视着简韶的背影,隋恕第一次,感到了后悔。 心愿 隋恕没有等到简韶的质问,反而先接到了邵文津的调侃。 他在电话里笑得合不拢嘴,眼泪都快要笑出来,阴阳怪气,“呦,隋公子,我这么多优点你不学,居然学我包小三了——” 难得看一次隋恕的笑话,还是这么下流的绯闻。这种好事,八百年难遇。 如果不是从小在同一个大院长起来,隋恕这种人绝对会是邵文津最讨厌的类型。他样样好,好到像一种苛刻的精致,就像政治家刻意维护自己的完美形象,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问题。 “这吃喝嫖赌都是上瘾的东西,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像喝水撒尿,顺其自然,别有心理负担,干就完了——”邵文津煞有其事地劝慰他。 没有办法,碰到这种人,他就特别想说下流而低俗的话。如果没有看到他变脸色,他真的会遗憾的。 夜色深沉,隋恕坐在书桌前,摩挲着手里的钥匙。 这是他留给简韶的库房钥匙。她没有用,他是知道的。 台灯垂落一块阴影,覆在他的手背。隋恕收起钥匙,没有理会邵文津的挑衅,而是神情冷淡地问:“下一批款,什么时候到?” 邵文津愣一下,“不是吧哥们?这么快就用完了?你们实验室的食堂是用红票子炒菜吃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财务报表,已经由文森特递交给了韩先生。” 邵文津无语,“应该快了,得等1月初的对外援——” 他含糊地说:“等1月初的项目,他们返款。二十亿,都分完后,我们最多抽3000万,不能再多了。” “可以。”隋恕同意。 “大港分部那边,少烧点钱行吗?”邵文津头疼,“我知道爆炸事件后实验室需要重建,但是这钱也不是这么个烧法。” “比起劝我少花点必须的经费,你不如再想办法弄点来。” 邵文津叹气,敢怒不敢言。 顿了几秒,电话另一头似乎有抽屉开合声。邵文津突然问:“你的声音有些疲劳?” 隋恕没有说话。 窗外北风呼啸,天凝地闭。又一年要在萧条中过完了。 稀淡的弱光打在他从抽屉里取出的相框上,木边有些泛黄。冷冰冰的玻璃下是一张照片,白头发,眼睛瞎了一只,用黑布罩盖着,笑得十分儒雅洒脱。 邵文津倏地想起,明天就是隋恕祖父的祭日了。 月亮挂在中天,像寡妇黯淡而凝滞的眼。邵文津咬着烟,在冷清的月光里想起了些祖辈往事。 当年上山下乡时,隋恕的祖父和他的祖父都在黑龙江,他的祖父邵方明在35连,而隋恕的祖父隋平怀在36连。 就像隋恕比他厉害一样,隋平怀也比他祖父混得好的多,在连队里任排长。 众多十几岁的知青中,他是唯一一个自请下乡的。而邵方明则是出了名的觉悟低、出气包,每天下地干完活便偷偷背书,一门心思想着回城。 隋平怀看不上邵方明这种人,邵方明自然也嫌弃隋平怀。他是经历过516的人,他什么都不相信。 516的时候他还在读中学,每天发愁的不过是背不过国文、接的电路亮不了。一天他屁滚尿流地逃回家,倒在地上,差点没起来。 “老师,老师被揪下来,用擀面杖揍!” 说完,他就晕了。 再醒来天已经变了,满大街都是老师,涂着黑墨汁,糊满旧报纸。 “我是王八蛋!”他们高喊着,周围是狂热的民众。火红的海洋正燃烧着,一遍又一遍。 他又晕倒了。他在被拉出游行的人里看到了自己的姐姐,穿着绝迹了的侮辱性的旗袍,被她的学生扇耳光。 他是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姐姐是普通的老师,她什么人都没伤害过。 到了北大荒后,一开始大家还新奇些,后来便被这什么都没有的恶劣环境吓呆。 后来便有知青陆陆续续离开,嘴上说着永远扎根黑土地,实际上有关系的人在哪个年代都有门路。前一天思想会还在宣誓,后一天人已经去军队报道。报道后就可以曲线救国,最后回城。 邵方明看到了隋平怀的脸,坐在田垄头上,提着马灯。 野狼在荒原里叫,辽阔的大地,什么都没有,只有荒芜,无尽的荒芜。他们一起吃过死猪,也刨过冰碴子,倒进地里摔过腿,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用手脚开垦的。 隋平怀的脸上反出淡淡的湿光,邵方明懂他在想什么。 几十年后,他们才再度靠近,互相理解。那时候他们都靠边站,离开了权力漩涡,却出奇成了铁哥们。不过隋平怀已经瞎了一只眼,那是他发疯,自己挖的。 再后来隋平怀就死了,吊死了,用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就像那年冬天,他自告奋勇下井凿开厚厚的冰层,用一根麻绳为知青们打出水来。 烟头熄灭了,留一点不屈的火星,向着黑色的穹隆。邵文津吐出烟圈,在窗边站了很久很久。 他和隋恕有同一个信念。他们走上一条路,是必然的结果。 ﹉ 早上简韶洗漱完,发现正厅的桌子上搁着两瓶白酒,旁边还有一捆香烛,应该是隋恕提前收拾出来准备带走的。 她想,他是准备去祭祀什么人吗? 回过头,隋恕正好从楼梯上下来。他穿得轻便、肃穆,甚至打上了灰色领带。 简韶上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隋恕看着她细润的眼尾,泛着淡淡的嫣红,湿润绵长。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简韶掀起眼睑,轻轻问他。 隋恕改变了原本的主意。 他握住她搭在自己领子上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嗯,是我祖父的祭日。你方便的话,便跟我一同去吧。” 简韶心里微讶,不过还是照他的话去做了。她跟学委请了个假,回卧室换了一身黑色的针织裙。买花似乎来不及了,不过路上可以补买一束。 隋恕将车一路开到了近郊的陵园。 山清水秀,静谧安详,原来他的祖父就长眠于此。 上山的路上,每棵树都栓了小风铃。微风飘过,一路叮叮当当,如泉水击石。 站在高处向下望,繁华的平城与这里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简韶有些恍惚。 石阶路似乎被人挡住,简韶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人,便感受到一道极富穿透力和压迫感的视线射向她。 隋恕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那是一位眉目周严、气质凝厚的中年女人,穿着及踝的深翡色烂花绒旗袍和一条裘衣。五官和隋恕有几分像。 “你来了。”她说。 隋恕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两个人目光交流一瞬,又错开了。女人径直走下了山,路过简韶时,淡淡瞧了一眼。 只这一眼,简韶便好似被钉在了原地。她垂下了眼睫。 隋恕虚揽住她的肩膀,“走吧?” 她轻轻应了一声。 和简韶出来,其实是很舒服放松的事情。她敏感,猜到什么也不会多说,更不会试图去刺探什么东西。比起许多自作聪明的人,她要讨人喜欢得多。 两人一路走到墓前,石碑前已经供奉了不少东西,看上去似乎来了好几波人。 墓上没有照片,也没有像其他墓碑一样刻着子孙的名字,上面只有“隋平怀”三个大字。 简韶将手里的白菊花轻轻放下。 隋恕在一旁点起香烛。 一路上,他其实都很沉默。简韶能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心情像雨前沉闷的天,泛着低低的昏沉。 燃起的香气里,简韶想要许愿,但是她并没有立场在隋恕的祖父面前请求什么。 她闭上眼,只是在心里默默说:“希望隋恕顺遂安康。” 密云堆积天边,层层迭迭。风铃声既远又近,朦朦胧胧。 她不敢想隋恕的家人会如何看她。就像在车厢里恋爱,尽管知道有终点,依旧想多留一会儿。 简韶静静陪在隋恕身边,看着他做祭祀。他单膝跪在碑前,擦拭碑面,一丝不苟。 她想多站在他身边一会儿—— 其实这就是她的心愿呀。 ﹉ 谢谢是吾啊投的珠珠~ 宽恕的恕 这天简韶陪隋恕在墓前坐了许久,一直坐到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两个人才起身折返。 雨来得急,转眼间漫山遍野已经是迷离惝恍的一片。 简韶用一只手挡着头,另一只手拉起隋恕,“那里有个亭子,咱们去那儿躲一躲吧?” “好。” 绵密的雨针交织,落在他们的头发上,渗进领子里,飘到唇珠间,洒在颊面上。 小山湿了,风铃湿了。成排的白灰色的墓碑,静静矗立在雨中,注视着他们交迭着奔跑的身影。 水雾里她的脸是朦胧的,也是清晰的,透出奔跑带来的红润,一连串的风铃在头顶响。 两个人之间的命运似乎短暂地被这场大雨强硬地拢到了一起。谁也逃不了谁,谁也放不开谁。他们在雨里一起奔跑,紧攥着手。 简韶想,这是不是也算一种风雨同行? 她短暂地忘记了学校,忘记了那些没有问出口的隐秘的隔膜。好像隋恕只是她偶遇的爱人,两个人走一段雨路,雨停了才会分开。 可是现在雨没有停。 隋恕脱下外套,试图遮在她头顶。简韶在雨水里看着他,眼瞳很明亮。 进到亭子后,简韶微微喘气,抚住腹部。 聚拢的雨水顺着衣角滴在地面上。 隋恕伸手扶住她,两人一同在长椅上坐下。他取出手机,给工作人员打了个电话,预订了换洗的衣服与房间。 霏霏密雨,潺潺流水。雨珠敲落在石阶,滴滴答答,时而是均匀的,时而不均匀。 山寒水瘦的苍茫里,人似乎特别容易打开话匣子。隋恕跟她解释:“刚刚的人是我母亲。” 虽然已经隐隐地猜到,简韶还是免不了惊愕。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竟然没有一起过来,而是各自来扫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母子之间生疏又客套的态度。 墓前明显有两三波人祭拜的痕迹,那么隋恕的父亲呢?他也是单独来的吗? 不过简韶只是说:“伯母很美丽……”顿了顿,又补充,“也很威严。” 隋恕似乎觉得她的评价很有意思,淡淡笑了笑,“母亲是极严肃的人。”他又说:“她知道你的。” 简韶倏而抬起眼,“伯母知道我?” 她顿时有些紧张。怪不得刚刚隋恕的母亲看了她许久,既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也没有问什么。 简韶懊恼,刚刚应该打个招呼的。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的小姑娘? 如果隋恕不在她身边,她早就羞愧地把脸埋进腿里了。 隋恕看了她一眼,似乎猜出了她的想法。 “不必在意。”他移开目光,投向远方。他的神色也是这样的淡薄,融在棱角分明的线条里,显出几分漠然。 简韶愣了愣,遂抿上了嘴唇。 湿漉漉的流光笼在墨色的山峦间,远处有祈福的庙宇,露出尖尖的明黄色的塔顶。 简韶问,我们要不要去那里上柱香。 “下着雨呢。”隋恕看了看她的肚子。 “那我们雨停了再去吧。”简韶看着路上祭拜完的人都走向庙宇的方向。 隋恕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那座庙是我祖父捐建的,你想去上香的话,下次可以提前让他们闭院。” 简韶睁大了眼,“老爷子是佛教徒吗?” “八九年的时候,他短暂地信过一段时间佛教,因为他出公差时,碰到了明空法师带着弟子向学生施粥。” “八九年……”简韶呢喃着这个敏感的数字,她想起了1989年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学潮。 她的父亲是学潮的亲历者。1988年,简韶的父亲为了改变农业户口和“吃国库粮”的朴素目标,从县城一中考入了一所机械类院校。第二年,4月15日,胡耀邦去世,学潮爆发。5月4日,赵紫阳发表与中央意见不同的讲话。学生罢课,工人罢工,走上街头,摇旗呐喊。 她的父亲回忆里的情景是这样的: 那天吃完饭,我照常准备去实验室上课,刚走到楼底下,学生会的热心分子就过来喊,去游行了!同学们个个慷慨激昂,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口号。不过大多数是浑水摸鱼的,不知道喊什么,就跟着领头的喊。 我们从学校出发,一路到了市政府门口。公交已经全部停运,改为免费拉学生。有的同学情绪比较激动,当场撕下衣服咬破手指写血书,我只觉得很饿,因为饭店也罢工了。 老话说得好,三十年一场大运动,一两年一场小运动。光1949到1977年就有零零散散的五十多场运动,平均一年1.92场,那么八九年再来一场,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像我们小老百姓,什么都不懂,只关心今天的饭碗。有饭吃很好,我上学就是为了有饭吃。 可你要觉得上学就一定有饭吃那就大错特错,就像今天,饭店也罢工了,没饭吃丝毫不稀奇。 因为运动就是要一批人倒下一批人飞升,然后老百姓还是过穷日子。这比我想吃饭的心还要真,这是普世之理。 简韶收起回忆,静静地看着隋恕。 男人缓慢地笑了笑,继续说:“后来,他就不信佛了。他学基督,也研究道教,谁做好事他信谁。不过,他什么都信,最后什么都不信了。” 雨声里,简韶保持缄默。这种缄默似乎给了隋恕以充盈而包容的空间,他指着隋平怀旁边的无字碑,对简韶说:“那是邵文津爷爷的墓,八九年的时候。他和我爷爷同在一个部队。学潮时,他们所带领的部队负责执行维稳的工作。结束后,他们都离开了部队,去了地方政府任闲职。” 简韶盯着隋恕,想起许多海外报道,几乎浑身都要颤抖起来。她缓慢地吐出确信的字:“他们开了枪。” 隋恕看她的眼神变缓了许多,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心底喟叹——她总是很敏感,总是很敏感。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不一样。 简韶的发尾已经基本干了,还有些翘。隋恕耐心地顺平,然后用平稳的声线告诉她:“所以他们疯了。” 登上高高的城墙,在漫天的星星里向下看。那是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是一颗颗星辰。 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此后他看不得炽热的眼睛,甚至挖掉了自己的一只眼。那条从神圣会堂冲出来的密道很黑,很暗,他此后的余生都永远地活在那条地道里。” 简韶低低地呢喃:“不应该的……”不知是指的谁。 隋恕摸了摸她的头,像是轻柔的安慰。但是被安慰的不该是她的。 她看着他,感觉他从未如此温柔过。隋恕隐秘的心似乎向她张开了一个极其隐蔽而细微的口子,那里流泻出他的另一面,那样真实、陌生、温柔又危险。 简韶意识到,这才是他,和往常都不一样。 “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隋恕的恕,其实是宽恕的恕。他的罪孽与忏悔在流传。” 隋恕将手掌放到简韶的肚子上。 他的手宽大而冰冷,让她一刻也无法动弹。 “我想要新的社会,”他慢条斯理地说,“全新的,以技术为撬点的社会。而它就维系在这里。” 隋恕低头,吻在了她的唇上。带着墓地独有的泥土的气息,还有湿润的雨汽。 冰冷的,无法抗拒的亲吻。这是隋恕带给她的,永不磨灭的战栗。 实验家 漫长的梦境,辽远,迷离。 隋恕顺着梦境一直向前走,来到了将军路尽头的劝业场。黑灰色的六角形塔座与穹隆式穹顶俯瞰着古老的街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祖父了,所以这次他格外仔细地端详着祖父的脸——十几岁的少年,身形挺俊,浓眉烈目,袖子旁别一圈鲜艳的绛布,正带头把死人纸幡塞进自己老师的手里。 他拿鞭子抽他们的皮肉,布料黏进肉丝里,黑鞭子进,红鞭子出。隋恕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诡异的红润,那是由内而外的、发自内心的幸福。好似在火彤彤的夕阳里,做了一件最有利于人类的大好事。 他鞭笞了敌人! 隋恕审视着他的幸福,就像静静地看着显微镜下的数据。人的喜怒哀憎对他来讲和实验的数字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从来不觉得震惊,因为人和数据一样,都是可以被操控的。 那么自然,也可以被编码。 他有了一些兴味。 隋恕联想到了自己手上的实验。亲自排布基因的感觉,就像变成了造物主。 这种感觉放在他的身上,外显为一场实验。放在另一批人的身上,是权力的欲望。 所以他的祖父,是一场庞大而自私的社会实验的实验品。 科学家拿着小鼠得出的成果发刊、升职,小鼠会病死,也会疯掉。 随后画面跳转为一片银白,松软的雪平平地覆在黑土地上,反照出洁净而晶莹的亮光。邵方明的盖帽滚进雪里,溅起一圈雪沫子。 他揍了隋平怀一拳,然后很快被更为高大的隋平怀反折在地上。 军绿色的大衣上全是未融的雪粒,擦出一道道乌青的泥印。 “你是伥鬼——”邵方明说,“你以为你是正义的卫士,实际上你不过是阎王的小鬼。” “你多有觉悟啊——和你旧贵族的爷爷奶奶划清界限,自请下乡,身先士卒。”邵方明阴阳怪气。 “你这个极端反动分子!”隋平怀一拳砸在他的颧骨上,“我们是有文化的新农民,做螺丝钉才有意义,为百姓服务才有意思!” “可是我要读书!”邵方明大吼了起来,“我要回家!我要读书!我不要浪掷青春!我要读书!” 隋平怀停下手,非常失望:“你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毫无集体观念。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邵方明从雪地上爬起来,盯着他的眼睛。 “只有涉及到个人,集体主义才是有意义的。不涉及到个人,集体主义就是施加暴力的工具!” 隋平怀扇了他一巴掌。 隋恕看到他的手在颤抖,那是被戳中了死穴的,惊恐至极的颤抖。 此时已经是1971年,人们敬爱的林副统帅居然企图行刺伟大的领袖。这等不轨之事,举国震惊。 他难道是包藏祸心的阴谋家? 人们惊恐又不安,那么他所宣传的上山下乡大有作为的理念呢?是不是也都是像他一样“包藏祸心”? 如若一切都是如此,那他们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要放着大好青春不读书,到这种地方浪费青春? 人们慌了。 但是隋恕知道,人是固执而一叶障目的生物,特别是沉没成本极其高时,人就会努力说服自己,同时不容许别人说一点不好。 隋平怀一直坚信自己是个正义的年轻人,是热血而激情的,是有学习精神的,是最有觉悟的。 他将信将疑,不容许任何人的批评。 此后的梦境像加速的电影,爷爷拉着他的手走在马南里的小路上,跟他讲1983年伟大的引滦工程,人们喝上了干净的饮用水,政府给每家每户发了一包茶叶,配文:您尝尝这水甜不甜。 讲便民的煤气配备工程,百姓一家四口围在炉灶前,一根火柴就能点着煤气,孩子们高兴地跳起来。 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了一两天好日子,就以为好日子能永远地过下去。 隋恕在将明未明的昏暗里醒来,窗外路灯还是亮的,但是他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他有条不紊地起床、洗漱,慢条斯理地整理衬衫夹,扣上衣袖上的金属袖扣。 晨光勾出他健实劲瘦的腰腹。 报纸已经送抵,他简略浏览,今年的应届生失业率再创新高。国企赤字,外企撤离,就业岗位急剧减少。 他放下报纸,准备下楼。 走出房门前,在落地镜的反射里,他看到了简韶的身影,在被子里拱起一个很小的弧线。 她还在安睡。 隋恕改变了主意,折回她的身边。 他摸了摸她柔软轻盈的黑发,再度离开了房间。 ﹉ 八点二十。 简韶睁开眼,天光早已不是她习以为常的鱼肚白。 木质的日历框旁,立式闹钟没有响。简韶眯了眯眼,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是星期六。 身旁的位置依旧没有人,隋恕离开许久了,但是那里放着一本泛黄的书。 简韶撑起身,把头发捋到脑后。她看清了书的名字:《吃蜘蛛的人》,杨瑞着,叶安宁译,南方日报出版社,1999年12月。 上次隋恕留了一把钥匙,她没有碰。这一次,她却拿起了书。 冥冥中,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她真的想走近他、了解他,就要拿起这本泛黄的书册。 馥郁的花香萦绕在晨光熹微的窗台,单调的冬日里,庭院的海棠伸展着灰棕色的枝干。 简韶倚在床头,翻阅书页。 这是一本回忆录,讲的是上山下乡时期的黑龙江建设兵团。 有一页被折了角,用红笔勾出一段文字,简韶凝目看去,是这样一段话: 为使梦想成真,我们做了多少蠢事?作了多少孽?如果是为了想解救天下受苦人而铸成大错,上天是否会宽恕我们?纵能逃过报应,一个人又如何面对自己良心法庭的审判呢? 日光静谧地延展。 简韶摸着安静的腹部,对着书陷入长久的沉思。 下午周姨来打扫卫生,顺便捎给她一个礼盒,打开后是一套高尔夫裙装和防风外套。 邵文津邀请他们去屏山湖球场打球,隋恕发消息问她,要不要一块去转转。 简韶换好后,发现隋恕的车已经到了。他坐在一楼大厅的壁炉旁等她,正在翻看外文学刊。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前面,又照了照背面,最后捋了捋裙摆。背心是夹绒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既暖和又轻盈。 之前在学校上瑜伽课的时候,她穿过瑜伽服。走在路上,男生的目光从她的小腿,流连到臀部、胸乳。很怪异,很不舒服,导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十分抗拒穿修身的运动衣物。 他们过来问她要微信,头发没有洗,泛着油光的内裤边和运动裤胡乱地掖在一起。被拒绝后,白一眼,找补一般地说:“又没有刘熙婉漂亮……” 你装什么装。 但是穿高尔夫裙装的女孩,男生们就不敢随便去骚扰。他们下意识认为她们有钱,跟她们恋爱的话,会“费钱”。 简韶注视着镜子,忽而讥笑一声。 今天是平城冬日难得的好天气。简韶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入目白雪皑皑,一片银装素裹。 隋恕停下车,给她拉了拉大衣。 “冷么?”他的气息温热,扫在她耳畔。 简韶摇摇头,“没事,我穿的很厚。” “待会我帮你找副手套。”隋恕道。 简韶被他的气息挠的有些痒,禁不住缩了缩脖子,笑道:“不用的,我不会打的。” 不待隋恕说什么,便听得清脆的口哨声传来。 前呼后拥中,邵文津双手抄兜,嬉皮笑脸地在二人面前站定。 他戴着鸭舌帽,穿着长筒袜,背着一根核桃木的老球杆,一幅英国佬的做派。 “呦,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 空气里流动着微微的寒,简韶看到邵文津背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个纤细窈窕的女孩,不怕冷似的穿着白色的羽绒背心与包臀短裙,裸色裤袜包裹下的小腿又直又长。她从邵文津背后探出头,冲简韶眨了眨眼。 ——竟是吴娉。 高尔夫 邵文津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流连。表情似乎很正常,距离好像也很亲密—— 他连连啧声,十分遗憾没有看到隋恕的笑话。他以为简韶会和隋恕闹别扭的,起码也得折腾折腾他。 邵文津的视线移到她包裹在高尔夫防风衣下的小腹,若有所思。简韶比他想象中更识相,也更善于忍耐。 微风掠径,寒意凛冽。 隋恕淡淡扫了一眼邵文津,带些警告的意味。邵文津嘻嘻哈哈地收回了视线,腹诽隋恕就是小气。 “Vincent到了吗?”他问。 邵文津撇嘴,“没!你不知道吗?美爷都要卡点的!” 阴阳怪气的。 手表指针还差两分钟,隋恕点点头,“有些冷,我带简韶去室内训练场玩一会儿。你们先打。” 邵文津看一眼他身后的简韶,心想,隋恕这个人最是虚伪,明明是照顾她不会打,非要扯什么天气…… 他勉强答应,哼唧两声,搂着吴娉离开了。 简韶看着吴娉的背影。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天吴娉应该有一场补考。但是很显然,她翘掉了考试。 “我们走?”隋恕觉察她的分神,在旁边问。 简韶应声,跟着隋恕离开。 隋恕将她带到了休息室楼上的室内训练场。 训练毯一边十个,相对排开,中间用黑色的网布隔断。每块绿毯子对着一张印着靶环的白色训练布,中间有一个红点。大概是打得太猛了,有的白布底下都脱了线。 暖气氤氲,简韶禁不住拍了拍冻僵的脸。 高尔夫球撞击训练布的邦邦声又紧又硬,此起彼伏,屋里四散着一些练习挥杆的人。 好奇怪,他们扭身、挥杆、击球,眼睛却没有先瞄准目标的。反而是在球发出清脆的“嘭”声后,才跟着球的方向简单地掠过去。他们怎么知道球会不会飞向靶心? 这和她学过的球类运动丝毫不一样。简韶认真观察了一下他们的动作,她好像得从握杆开始学。 隋恕为她挑了一支小巧的女士七号铁杆,“这款是最软的L杆身,来试一下。” 明明看着很轻,上手时却沉甸甸。简韶新奇地掂量着球杆。 “如果感觉手软或者手心出汗,就立马停下来,”隋恕道,“这种情况下,球杆很容易脱手飞出去。” 简韶点了点头。 “平常的时候,球杆要这样拿——”隋恕上前,两人的距离突然被拉进。 简韶的手背被他的大手完全包裹,然后他将杆头调转,握住了杆头下部,杆身自然而然地垂下。 简韶眼睫轻颤,下意识屏住呼吸。 “当然,打球时,我们要握住这里。” 隋恕声线平缓,气息扑在她耳畔,莫名让人脸颊发热。 她的手很纤小,冰冰凉的一片,在他完全的掌控里,变换着不同的握杆姿势。 她看到他的左耳处有一个微型的骨传导耳机。如果不仔细看,她会以为那是一个耳饰。 隋恕的目光低垂在交合处,“阿韶,放松,我来教你四分之一挥杆。” ﹉ 室外,十八洞场。 邵文津站在发球台,极目处,雪色一望无垠,天地都是纯粹的黑白,犹如冰封的童话世界。 他呼出一口白气,寒冷的气息直冲肺部,如同一口冰汽水灌下,爽快而清凉。 雪地球场比起普通的草场摩擦力更大,推球更困难,体力消耗也更大。这样的挑战,让他冰封在数九寒天中的血液一股脑地叫嚣。 邵文津忍不住咬了一下舌尖,火辣辣的感觉让他的意识更加清醒,也更加兴奋。 很早之前,他就认识到,他的骨子里永远有克制不住寻找刺激的冲动。挑战越大,回报就越大。 邵文津绷住力量,挥杆而起,飞溅的雪花代替划起的草皮。 他舔了舔舌尖的伤口。 “啪啪啪——”站在一旁鼓掌的是高强,上次简韶的离宿手续,就是在他的关照下完成的。 吴娉睨一眼他狗腿子的模样,打了个哈欠。 邵文津搂住她,“困了?” 吴娉怏怏的,“没有呢!” 邵文津刮一下她的鼻尖,“谁惹你了?你们高主任在这儿,尽管跟他说。” 高强笑眯眯地弓着腰,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吴娉那点儿事,在场几个人心里都门清。邵文津这话什么意思,高强也不是不知道。这明摆着是要给他的小情人撑腰。 吴娉的大眼睛在高强和邵文津之前转了一圈,忽而把头埋在了邵文津胸口。 “逗你玩的,谁敢欺负我啊,我一点都不好惹的!” 声音闷在他胸口里,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邵文津低低地笑,胡乱揉了揉她的长发。吴娉似怒非怒,嗔他一眼。 “你们谈事吧,我要去找学姐了。”旁边的休息区走进几个提着电脑包的人,吴娉推开邵文津的怀抱,她一向很有眼色。 “你和简韶很熟?”邵文津难得没叫错名字。 “是我直系学姐,”吴娉怏怏的,“最近有坏人造谣她,估计她心情也不好,我得去陪陪她。” 邵文津又睨了一眼高强。 “去吧宝贝,记得路?” 吴娉朝他抛一个飞吻,“你带我去过,我都记得。” 邵文津失笑。 临走前,吴娉听到邵文津敲打高强,隐约泄出“孙章清”的名字。 她翻了个白眼。 邵文津这种人,怎么可能为了她的事单独抓高主任过来。 ﹉ 打发走高强,邵文津抽出一根口香糖,放嘴里嚼着,斜眼侧一眼休息区的几位。 刚到的是斯科特实验室大港分部的Vincent,他身后是斯科特的Ken,坐在那儿很久了的是上边——也就是韩先生派来的人。 邵文津觉得这么大阵仗麻烦死了。今天他们到这里不过是为了见一个记者:前中时快报名记,俞霞,不久前刚出狱。 邵文津慢吞吞地走过去,扔掉球杆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Ken对着Vincent点点头,示意他已经联系好隋恕。 邵文津又开始阴阳怪气:“就他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没人理他,他又开始四处找茬。首当其冲就是Vincent。 文森特本名庄纬,美籍华人,字文疏,博士。邵文津看不起他的点在于,他是以留学生身份降分录入的平城大学,又利用海外学制短的优势迅速读完了硕博。 东西通吃,好不聪明。 “美爷,好好谢谢我,你前女朋友孙章清的事,我可给你擦屁股许多次了——” 邵文津是懂怎么激怒他的,庄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臂上青筋绷起。 不知耳机里传来什么,他不再看邵文津,只是望着远方。 这时,银白的雪场上,一个女人坐着球车过来。 ﹉ 感谢小美胖、Mi Manchi、矜白的珠珠~ 前记者 “你是Ken,”俞霞坐定,便立马认出了庄纬后面的青年,“令父的芯片公司还没有倒闭吗?” 邵文津心里一乐呵——得,来了个找茬的。 俞霞在入狱前一向以咄咄逼人的采访风格闻名。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五年前,她被控泄露机密文件,被平城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Ken大概是早有心理准备,维持着表面风度:“承蒙您挂念,暂时还没倒闭。” 女人深邃的眼睛慢慢溢出些了然的眸光,她笑了笑,眼尾挤出些细细的纹路。 “是,毕竟令父现在专注于承接对外援助的项目,自然不会让资金链断了。” Ken的脸色瞬间不太好看。 “2014年,那可真是个芯片业的好年代,首期募集资金就超过了1300亿,各大基金都在号召下投资芯片公司。不过盲目上马带来的后果就是原材料、装备、人才都后劲不足。如今看八成都是烂尾工程。” 俞霞话锋一转,笑眯眯地问:“不过令父应该也不会太在意这些,对吧?” 毕竟钱都到手了。 Ken推了推眼镜,喝了一口茶,便听俞霞转向邵文津:“津少,您说呢?要是您祖父还在的话,也会认为这种一拍脑袋就做的决策极其不负责任吧?” “俞女士,恕我提醒您一句,这里可不是您的采访直播间。”邵文津懒得跟她废话。 有些东西,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何必放到台面上讲。人不为自己利益,难道真去为了赶英超美,成为芯片业的中流砥柱? 俞霞笑了笑,“听说津少最近也投了斯科特实验室的一个项目。” 进入正题,邵文津勉强应了句:“关您屁事。” 他的粗俗让庄纬微微皱眉。 俞霞倒是没有生气,大概是这些年的采访生涯什么都见过了,丝毫没有变脸色。“津少,也恕我提醒你一句,芯片工程,这么大的规划最后都成了烂尾项目,你又如何保证资金不会出一点问题呢?毕竟,现在网上可对一些项目怨气很大。如果让他们知道,有的东西不过是个皮套,钱表面上是出去了,实际上又流回来,人们又会作何感想呢?” 邵文津拿不定她手上有没有东西,于是暂时保持缄默。 雪场泛出晶莹的白光,打在他们脸上明晃晃的。俞霞凑近桌子,话音也是这样的明晃晃—— “津少,我读小学的时候,学校为了鼓动我们给偏远地区捐书,便发起了捐书送西瓜活动。你见过分瓜的场景吗?你争我抢,都想咬一口大的。那时候为了得到瓜,我们都争相捐书。 你去过那些小国吗?他们说,今年又下来20个名额,这些带着丰厚奖学金和补贴的名额自然落不到普通人家的手里,起码得是部级以上领导的孩子。你猜,我们为什么要给他们西瓜?是因为我们心善吗?” 邵文津思量几秒,点点桌面:“你有什么,开个价。” 俞霞摇了摇头,“我要是为了钱,五年前就不会入狱。” “想必您今天坐到这里,也是带着诚意来的,而不是为了挑衅与威胁,”一直没开口的庄纬突然说,“您大可提出您的需求。” 俞霞颔首,“庄先生,你说得对,我是带着合作的诚恳来的。我身后的那位先生,想要捐助斯科特基因实验室。” 邵文津免不了讥笑:“那位先生,还是那些组织?” “如果您们想捐助资金,可以直接联系实验室的办公室,我们一向有完善、透明的捐赠款项制度。”庄纬谨慎地说。 俞霞笑了笑,“你们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项目,不是吗?” 她的目光越过庄纬,轻轻落在他耳朵里的微型耳机上。 ﹉ 大理石地板泛着冷色调的光。吴娉对着消防栓整理了一下刘海,朝着室内训练室走去。 一间一间找去,透过玻璃窗,吴娉看到简韶站在训练毯上,全神贯注地练习挥杆。 简韶做事是很认真的,开会、找她谈话、值班……她都是这样一幅全身心投入的认真姿态,以至于让人感到迷惑,到底什么是她真正看中的,什么是她不那么看中的。 隋恕立在一旁,身形颀长,目光沉静,好像在注视着简韶,又好像在思考别的什么。他们之间话并不是很多,偶尔目光交汇,都像是互相观察对方的想法与反应。 即便是肢体接触,吴娉也觉得那像极了演一场亲密的戏。如果演员是隋恕,她毫不意外,因为隋恕生来就像极了那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演一辈子戏的人。 这场戏什么时候落幕呢? 吴娉的目光慢慢落到简韶的腹部。 或许这场戏也会持续得更久些,她饶有兴致地想。期间有路过的男人想要她的微信,被她懒洋洋地回绝了。 隋恕看简韶的目光,与邵文津看她不同。邵文津的目光,像逗弄一只小猫小狗。隋恕注视简韶,就像猎手在观察猎物。 吴娉回味了一会儿这个比喻,一个令她兴奋的想法在脑海中升起,挥之不去—— 那么,隋恕会对简韶产生困惑吗? 随后,隋恕被一男一女绊住精力。他们像是突然认出了隋恕,热情地拉着他攀谈。 吴娉认出那两个人。一个是大二的冯佑宝,父亲是平城某风投公司的投资经理。另一个是他的女朋友蒋冉,国标舞二班的班长。 趁着二人和隋恕攀谈的空档,她从场后取了一根七号小白杆,悄悄来到了简韶的身边。 “嘭——” 简韶收杆,立身。 白色的高尔夫球在飞速撞击到训练布的一霎,重重地坠落。 比起周围人打出的声音,她的击打声清脆微弱了许多,也难以次次击中靶心。这是力量欠缺、挥杆不够标准共同造成的。 练习时,隋恕慢慢地调整她的站姿、扭胯角度、发力方向,然后教给她:无需过多关注训练布上的靶环。当挥杆做极致的那一刻,击中圆心将水到渠成。 简韶恍悟,怪不得其他人打球时,都没有先瞄准圆心。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隋恕。腰腹蓄力,上臂绷起,目光锐利,如蛰伏待发的野豹。 简韶看着他手臂清晰的肌肉线条,忽而意识到,他是极为有力量的男人。 这只手臂曾在深夜揽过她冰冷的身体,也曾把她挡在身后。 “学姐——” 吴娉眼睫扑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露出一对小酒窝,在暖气充足的室内,分外乖巧。 “其实学姐不必死扣技术细节。”吴娉突然开口。 她拿着球杆,站到简韶刚刚的位置,沉下腰腹,下杆—— “啪!” 正中靶心。 吴娉收杆,“这是全挥杆。” 她眉眼弯弯:“学姐打的时候我看了,每一个动作细节时,都会停一下纠正自己,对着标准动作自查。其实太过谨慎,反而会束手束脚,忘记最开始仅仅是想享受这一切。” 简韶没有做评价,只是笑着冲她竖起拇指:“打的真不错。” 她看了看吴娉后面,并没有邵文津的身影。简韶想,邵文津过来,真的是为了打球的么? 吴娉还是笑盈盈的模样,“学姐夸了我,作为报酬,我给学姐捡球。” 简韶不由被逗笑,想俯身一同去捡。吴娉却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视线落在她的小腹。 简韶的微笑渐渐消敛。 窗边,冯佑宝和蒋冉似乎在邀请隋恕参加一个访谈。 男人蹙眉,却并未在第一时间拒绝。 吴娉用球杆把球布下乱七八糟的高尔夫球一股脑儿横推到训练毯边,然后慢慢拾入装球框。 “学姐,你最近还好吗?”吴娉歪着头问她。 简韶听出,她指的是上次教室里的冲突,以及那些流言。这几天,她都刻意地没去想那些事。好像不去想,一切都就不存在。 简韶抿了抿唇,“还好,你呢?” 吴娉嘻嘻笑:“我能有什么不好呢?” 确实,她一向心大。 白炽灯下,吴娉仰起瓜子脸,看了看隋恕,又看了看她。 简韶发现她的眉色极深,瞳仁里水汪汪的一片,却并不活泛,也没有什么轻快的笑意,和她往日一贯的轻佻作风背道而驰。 “学姐,其实你本人,就像你打球一样,既谨慎又小心。可是,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吴娉认真地问她。 简韶被问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保持缄默。 “大家都嘲笑我卖,我看不过是有的人卖恋爱感,有的人卖别的,品种不同罢了。我想要的是钱,所以我不奢望任何人施舍给我那一丁点可怜的爱意,所以我也不会伤心。那么学姐你呢,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吴娉的目光幽幽,仿佛能将人吸附住。 “既想要男人还想要钱,就要承受落泪的风险。人不可能在同一个阶段什么都得到。” 隋恕回来前,吴娉就离开了。他看了一眼沉思的简韶,并没有问她吴娉的事。 “去十八洞场?”他说。 简韶应了一声。 她注意到,不知何时,他已经摘掉了耳机。 巡礼之年 小东西 分手的路口 良心的审判 造型室 跨年夜 新夕 心跳 酒店(配角h) 真相 逗弄(微h) 夜店 疯女人 别害怕 树与藤 心得 名字 小广场 不满足 霰弹枪 对峙 番外1:被吞噬的男朋友 番外1:被吞噬的男朋友(2+3) 信笺 指奸h 复辟 围攻 癫狂 ZERO 共感 保护腔 身体内 小小祈 吃掉你 小手 肉食者 投食 触手 监控 绿眼睛 最亲密 消失 番外2:研究员韶x海怪ZERO(H) 逃跑 分开 录音 海岛 赌约 关系 回到那里(微h) 性交(h) 爆炸r𝖔𝖚s𝓮𝔴𝖚.𝖚к 测试 牵扯其中 训犬 乖小孩 经验谈pö18.𝒶si𝒶 回学校𝔪ī𝔮īngщц.č𝔬𝔪 了却 sℯxiaòsℎu.©ò㎡ 火海 进化期 回答 逆转录 变局 威权 禁忌 杀器 这是简韶度过的最为难熬而漫长的几天。 庄纬为她安排的房间正对着一片山坡,每到清晨,玻璃上便会结满细细的雾珠,让她恍惚地想起在实验室住院的时候。不过推开窗子,凛寒又清透的日光就会直直地穿破山丘,绞脸似的在她的面颊上反复修剪。 这是北方冬天独有的穿透力极强的天光,驮在野草的背上,和秸秆垛揉杂在一起,刺痛地提醒着她一切是和幻觉里的安宁截然相反的日子。 但是她的心似乎还随着北风在高高的原野上飘荡着,就像一条被放归水域的鱼一般漫无目的地游着。简韶知道,这条鱼是有网的。当她在翟毅的护送下,安然无恙地将小祈的位置带给了庄纬后,她就又回到“渔网”里。她变得安全、不再受任何人身威胁,除了无法见到小祈。 在这几天里,一切有些过分的风平浪静。热搜上挂着几个无关紧要的娱乐新闻,还夹杂着某新闻社针对HOG事件推出的专家专访。简韶认出来,其中一位是隋恕的导师张教授。他看上去苍老了一些,尽职尽责地以美国黑工厂的例子提醒着民众小心新型基因药物诈骗。 简韶在搜索栏输入“连环爆炸”、“自焚”一类的字眼,结果什么都没有。她试着用地名+自焚的方式进行搜索,出来的词条已经被黑掉了。 祥和比混乱更令人后背发凉,安静比爆发更让人惴惴不安。攻击、逃跑常常都是有能力的人做出的AB两面的选择,而更多没有选项的人什么都做不了,保持安静、听话、麻木是迫于生存而不得不为之的举动。 或许一切便如战时的领袖支持率总是会直线飙升一般,并不能证明民意多么地高涨,而仅仅代表了民众有多么害怕。因为内心深藏的恐惧,便只能做出支持的态度,除了祈祷上天我们正走在一条必胜且正确的道路上别无他法。 想到这里,简韶散在山坡上的视线被灼人的冬阳刺痛了。她在心里低低地呢喃,作为今人高高在上地看过去发生的事情时,仿佛得到了一种豁免权,好像一切任由点评而不会重来,至于那些混乱的、黑暗的、苦难的东西,都似乎可以被轻轻涂上脂粉,遮掉瑕疵。 可是一切是随时都会降临的,而她也在自己的无力与缄默中看到,这一代自诩文明、先进的年轻人也未必能比上一代年轻人做的更好。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庄纬走了进来。 简韶在窗边回头,微微看向他。 庄纬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玻璃窗旁,火红的夕照笼罩着她的身体,简韶微微垂头,抚摸腹部。 相似的景象让庄纬的心底禁不住升起一丝淡淡的难过。因为当他按照她给的具体地点带走那个孩子时,庄纬看到了令他近乎呕吐的场面。 那是最残忍的刽子手也做不出来的单方面的屠杀,堆迭的残肢和糊满墙壁与地板的血块让他差点吐出来。马灯照到被破坏的门锁上,庄纬感慨,有些人真是太急不可耐地想夺走它了。 他戴上防护面罩,靠近了细致地看了看,残肢虽然可怖,但是上面没有被啃噬的痕迹。显然,Q0113和海底大多数高等哺乳动物一般,都有自己的食谱且对新食材没有什么兴趣,也不至于像黑叉齿龙?一样胡乱吞东西。 不过庄纬依然为简韶感到了伤心,她那样用心教过的小孩,教它用勺子、筷子,教它像正常人类一样生活,却不知它的本性依然是毫无道德与约束的原始动物。 她在的时候,它还只会掰断对方的手指,将对方丢出窗子。她不在了,它便连装都懒得装了。真是残忍而冷漠的家伙啊。 或许人类的进化也会走向这样的终局,人们会更聪明、精致、利己、冷漠,而不会更善良、质朴、简单、幸福。 刘安娜常笑话他是感情泛滥、啰嗦而脆弱的男人,“只有傻子才会对每一个抱有同情,事实上,每个人的结局都对得上他们做出的选择。” “你是一个实打实的精英主义者。”庄纬耸了耸肩。 “我说的难道不对么?”刘安娜倚在茶水间的咖啡台旁,嗤嗤地笑起来,“像你们这样的人,不仅同情别人,更可笑的是,还会同情自己。你看看吧,就像Jane这种人,我常觉得,她不仅可怜自己,还可笑地可怜着一切比她社会地位更高、更有能力与财产的人。一个人如果总活在对世界的悲悯与伤感里,是不可能建立积极、幸福的价值观的。所以,她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不会得到快乐。” 庄纬看了她一眼。虽然刘安娜讲的是简韶,不过他知道,她其实也同时在说他。 这段时间的封闭研发让刘安娜压力非常大,她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甩掉韩先生,像老鼠一样躲到这里搞研发,又为什么要绕圈子只肯交付局部改造试剂。她只想为实验献身,对一切党争以及宏大蓝图毫无兴趣,这在她眼中不过是所谓的“男人理想”。 刘安娜客观而残忍地说:“所以像简小姐这样的人也总没有多少朋友。她总会不吝啬地帮别人,却没有人真的会回馈她。因为靠近她就要接触她泡泡般悲伤、真空、干净的世界,没有谁能够真正承受。” 庄纬沉默,半晌,他说:“可人不是机器。” “是啊,人不是机器,”刘安娜扯了扯嘴角,她端起咖啡杯,熟练地加入糖包,“只是很难让人理解。” 似乎想到了什么,刘安娜突然低低笑一声。她来到坐在窗边的庄纬身前,略微探身,“你不觉得,其实隋先生也是一个怪人么?” 庄纬隔着光洁的镜片看向她深褐色的眼瞳:“为什么这样说?” “知道他毫不留情地和一起长大的发小翻脸时,我很惊讶,”刘安娜摊手,“我会认为他是一个精于计算、寡淡漠然的人。不过现在我觉得,或许他根本没把邵文津当朋友。” 她看向他:“而他认为的朋友,其实是你——” 庄纬微愣,大概女人总是更有洞察力,他其实并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 刘安娜摇摇头,感慨:“你有没有想过,像他这样家庭非常复杂的人,身边最亲近的人是你和简小姐这样的怪人,这说明他或许本身也是这样的怪人。” “我从未这样想过……”庄纬大为吃惊。 “我在安大略省做TA的时候,接触过一些像他这样背景的国内学生。他们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活的滋润的时候什么‘战狼’的话都能说,一旦面临丧失权力和好日子,什么左派右倾都不重要,下跪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全看能否保持权力的‘长治久安’,这就是向左向右的秘密,也是他们的人生态度。他们根本、丝毫、绝对也不在意——身下的人会怎么想,”刘安娜讽刺地挑眉,“人民失业,人民没饭吃,怨声载道、哀鸿遍野,他们根本不在意,因为他们的耳朵是朝上长,根本不会向下听。” “而像隋恕,他最亲近的人是你这样的人,或许也注定了他能够和简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呵……至于送走她,大概也是注定的。”刘安娜发牢骚。 “这样一个能关心普通人在想什么的人,本身就是他阶层的异类。”刘安娜最后说了一句。 ﹉ 庄纬结束了一切回想,走到简韶的面前。 他知道,简韶一定有许多问题要问他,所以他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是简祈的数据单,另一个则是邵文津送来的银行卡。 这段时间一直当闷葫芦静观局势的邵文津破天荒地主动上门与他们修复关系,甚至识趣地没有提阴阳账簿的事情。他带来了林采恩的银行卡,里面是她曾托他补偿给简韶的道歉费。 庄纬知道,邵文津虽然最是小肚鸡肠,但是消息灵通,为人非常灵活。确定了韩居正被亲俄派打压得永世不得翻身之后,他自知因为父辈的原因在戴行沛手里吃不到好,索性又上门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简韶看到银行卡,不免意外地抿起嘴唇。 庄纬点了点卡面,暗示她:“他专门提过,是干净的。” 简韶心里很复杂,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份赔礼。 她看向庄纬:“隋恕那边知晓吗?” “我们暂时都联系不上他,”庄纬显出几分忧虑,“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他们被戴行沛的人弄到了军事科学院下属的一个机构,具体是哪里,暂时不知道。” 尽管这样的行径被梁桐乡的人大肆批评,但是司海齐这次铁了心要为戴行沛背书。 从邵文津那里,庄纬旁敲侧击问了问情况。一向是百事通的邵文津却有些讳莫如深。 “你别问了,总之,隋恕不会有事,戴行沛那个老不死的很想要他。虽然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你,不过你如果有机会离开的话,还是快走吧。” 邵文津掐灭烟蒂,神情难得严肃。 “我所知道的,书记处最近开了一个小会,这是为下一步金融工作会议做准备。这个会议的精神有几个很敏感的点,第一,它在金融改革中头一次加了‘安全’,这说明未来市场规律就不再好使了。第二,更加注重做好跨周期、逆周期的调节,这说明未来一段时间,货币超发行为将持续存在,至于市场周期和经济周期也不会再被当回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戴行沛提了一个非常敏感的词——流水管控。” 庄纬蹙眉。 邵文津有些惆怅,想起白白从他手里流失的钱,又怨从中来:“这辈子可不会有人像我一样给你们周转那么多钱喽!戴行沛这个老癫公,他要大力发展数字货币,最好所有人的纸币都变成一串数字,每一笔钱的流向都像小溪流一样清清楚楚。估计等他把一切搞起来,无论是谁取个万把块都要打报告,再搞点人体芯片,得——没人了也没钱了,都是他老戴头的人偶!” 庄纬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人不仅要让普通民众老老实实,也要让那些掌握财富的人都乖乖顺顺。 “算了,也不瞒你了。”邵文津说,就在政协俱乐部事变的第二日,戴行沛带去了一本《推背图》,而宣传部长则紧随其后,带去了一本民间预言集《铁板书》。 “白羽之鸟,即为亡国之君。飞鸟撞山而死,恰如四十六象‘东边门里伏金剑,勇士后门入帝宫’的亡君预言。” 庄纬觉得好笑极了:“他是皇帝,才会信弑君之论。不是皇帝是公仆的话,没有君臣之分,就不会有弑君的忌讳。” 邵文津道:“陈寅恪说得好,东方历史无非可以概括为皇帝如何生、皇帝如何当、皇帝如何衰、皇帝如何亡四句话。没有人能逃过这个定律。” 庄纬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重新看向简韶,并将Q0113的数据单递给了她。这是他截取的正常的那一部分数据,为的就是让简韶安心。 简韶扫了一眼,随即放下:“它的情况并不是很好,对吗?” 庄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它好了,爬都要爬出来见我的,”简韶笑了一下,“你们拦不住它的。” 庄纬想起被它殴打的经历,也不由地摸摸鼻头:“它脾气很坏呢。” “其实也很乖的。”简韶反驳,小祈一直都是笨笨地瞪着水草绿的大眼睛,会被她骗到的笨小孩。它有很多“小孩话”,会说她是甜的颜色,说灯光是脆生生的,很好咬。 庄纬苦笑,大概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小祈吧。 在过来见简韶之前,他去了一趟地下实验室。他们挖通了地底的几间储藏室,专门给Q0113准备了一个住处,亦可称为“安全屋”。 抽取的地下水直接通过管道闸门灌入了安全屋,最后预留了一个类似井口的椭圆形隧道。 庄纬将露营灯绑在额头上,穿着防护服顺着隧道进入漆黑的地下。 这两天,热感检测仪一度监测不到Q0113的动向,这让庄纬有些焦急。不过过一会儿,电脑上的热成像又会重新出现,庄纬注意到,它的非人体形态已经比曾经那团“水晶胶”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每次水下摄像头远远地抓拍到它模糊的照片,都仿佛是一条庞大的海鲸隐匿在最深的海底。 庄纬估计,它的全身逆转录已经完成。这一次它依然没有分化出腮或者肺,而是靠着细不可察的毛条摄取水流中的氧气,直接进入全身循环。 庄纬在水下设置了拦截机械臂,当它掉进机械臂的钳制中时,电脑弹出了红色提醒,系统监测到一种不明粘状分泌物,在机械臂与表皮之间摩擦,让它仿若一条滑体的泥鳅,嗖地从机械臂的缝隙里逃脱了。 庄纬调整了灯头的照射范围,阴森潮湿的环境充斥着压抑,微弱的灯束反而加重了这种诡异感。他从背包里拿出特制镜头,贴上太空玻璃,搜索着Q0113的位置。 安静到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环境里,庄纬忽而看到,离他最近墙面上,有一张脸。 庄纬吓了一跳,赶忙靠近那面墙壁,同时切换了放大镜片—— 那居然是简韶的脸。 就在他看清了那是谁之后,“脸”的中心变换了,碎裂成一片片银杏叶状的物质,坠入漆黑的水底。 热雷达突然滴滴滴地叫,提醒着他,眼前还有东西。 庄纬发现,简祈一直就在他的面前,可那又不完全是“简祈”,那是一个子宫。 透明黏膜组成的子宫里,一个不再是婴孩,甚至连人的形态都没有的怪物就蜷缩在正中。 下一秒,庄纬的眼前一阵眩晕,一切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在翻看隋恕的工作笔记时,他找到意想不到的一点,Q0113能够干扰人的梦境。一旁有隋恕的批注:疑似会释放生物电流干扰人的脑电波。 庄纬立马明白,如今的它已经能将这一手玩的炉火纯青了。 这绝不是那个只会用强悍的力道连破三道安全门、逼得整栋实验室的安全系统全部自启的半成品Q0113了,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绝对的杀器。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东西落入任何势力的手里,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缉私 刺寒的海风灌入鼻腔,带来阵阵生刺的咸腥。张教授甫一站上甲板,便被这海上的狂风吹得身形不稳。 这条指挥舰名为“邓世昌”号,它的姊妹舰是“丁汝昌”号。几天前,戴行沛的人将“自愿”加入实验团队的他们分别送上这两艘舰艇,一路向南驶去。 一行人登船时,看到这么多熟悉的脸庞,心中都有了数。说到底,学阀能成为学阀,最大的倚仗是社会尊重知识,敬惜科学。当倪山将他们的陈年旧账和一把QSZ-193手枪蛮横地拍到办公桌上时,他们的腿肚子都不约而同地泛起了酸软。 有的是子女世袭sci的问题,有的是科研基金账目不清,有的当年做学生时和同门多有龌龊,有的在当青教时为了职称评定四处求人,如今聊天记录和通话录音都被倪山捏在手里,顿时面如死灰。 而张教授这次能被请上来,是因为倪山直接去找了他女儿张炜如。 张教授彻底放弃了抵抗:“我跟你们走,不要动我的女儿。但是你起码得告诉我具体的去向及返程时间,我带的研究生六月份还要毕业。” “不会很久的,”倪山很爽快,“咱们只是想让您去帮个忙,并不是请您从零开始搞研发的。” 张教授听出些眉目。 隋恕暗示过他,超级针的原开发人员已经和戴行沛一伙接触上。 倪山指着地图:“邓世昌号会从渤海湾起航,顺着这条航线到这里——拓片岛,这是一座人工实验岛,上面有我们代号为文鳐1号的工作站。至于做什么……我想您也能猜到,我们第一步的想法就是将芯片技术与身份识别结合,做一款新型身份证件。” 张教授的内心十分不安,作为从核威胁时期过来的人,他很敏感地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在1954 年的三月,夏威夷以西 2650 英里的Marshall Island之上,十几名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科学家躲在10 英尺沙土以下的掩体里等待着氢弹的引爆。冲击波使得钢门哐哐地乱响起来,白色粉末弥漫在空气中,棕榈树冒着燃烧后的黑烟,满地都是死鸟和烧焦的黑虫。恩里科·费米将这件被他亲手解锁出来的东西叫邪灵,张教授想,或许他也正在踏上一条类似的道路,只不过这件“邪灵”包着一层温和的糖皮,让人一时分辨不清。 大海何其辽阔,想当年,在那个物质尚未丰富的九十年代,他就是这样坐上了轮渡,远渡求学。他是多么欣喜地看着自己的故乡日新月异,又是多么痛苦地见证着在2012年后的每个分叉口,车辆冲向一个又一个心惊肉跳的方向。 想起邓世昌也曾身陨如此的汪洋海面,张教授禁不住眼眶湿润了。隋恕走上甲板之时,恰巧听到他低低地呢喃起王锡鎏写的祭诗:“城上神威炮万斤,枉资倭寇挫吾军。自来天道终归汝,致远深沉第一勋……” 两个人并立甲板之上,一时都没有说话。他们心里很清楚,时至今日,这两艘舰艇都未被召回,只能印证一件事:内部制衡机制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并不能指望正常的议事流程能将他们捞出来。 张教授望了眼隋恕,问:“你下一步有什么样的打算?” 隋恕答道:“我今日和谷盛中大校见了面,体内植入的方式成本高,且稳定性不易控制,我们构想了一种新的‘纹身’式的模型——” 张教授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自己。”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炜如会申海外的phd离开,你跟她一起走吧。” 隋恕碰了碰他的手,暗示他隔墙有耳,张教授噤声。 “这次的实验已经获批,即便执行这场代号为Z计划实验的研发人员不是我们,也会有其他人。与其让它从别人手里诞生出来,不如我们自己来掌控。” 张教授摇了摇头:“孩子从母体脱落出来,最终长成什么模样却不受母亲控制。” 这句话让隋恕短暂地想起了一双泪眼,他微微恍惚。模糊的泪眼似乎是重迭的,在分开的时刻,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以及简韶。 她们都曾流着泪控诉过相似的事情。 隋恕的思绪收拢,他负手看着海面,没有说话。张教授能感觉到,他在静静等待着什么。直到次日零时,刚结束工作的张教授沉沉睡下,船舱外便传来激烈的交火声,隆隆的炮声在漆黑一片的海洋上恍若世界末日,让人禁不住地晕眩。 十几条缉私艇将邓世昌号与丁汝昌号齐齐围住,声称船上有走私物品,需要细致检查。谷盛中等人被直接扣下,而其他“自愿”登船的科学家则被要求回到房间内。 张教授留意到,海面除了缉私艇外,还有两艘冲锋舟。船边留有一串湿漉的水痕,那里昭示着曾有人通过带钩子的专用梯子登过船。他猜测,应该是有一支特种小队强登过这里。 隋恕混在学者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次的特种小队恰是在卫戍区经过泰坦Ⅰ型试剂改造过后的特别行动小组,他们的肌体能力已经达到普通人的巅峰,轻而易举便夺得了舰艇的控制权。 张教授远远地看了隋恕的背影一眼。 呛人的硝烟在海上久久难以散尽,张教授想,这是一个需要动刀动枪的时代,做什么都将不再摆在会议桌上,而全凭拳头与枪支。 这绝不是文明的时代,而全然是一个疯狂的时代。 ﹉ 另一边,简韶从梦中惊醒。 稀薄的晨光扫在窗台上,简韶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心跳的有些快,耳畔还有一缕头发不听话地杵着。 枕畔,手机剧烈地响着,她分不清是噩梦惊醒了她,还是这通催命似的电话叫醒了她。 简韶拿起手机,惊讶地发现来电人竟是辅导员马老师。 他很久没找过她了,以前他总喜欢让她代写材料,母亲知道这件事很高兴,“让你写就是看重你,好好干,让他拉你一把,留在学校当辅导员也挺好啊!”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母亲却已兴致勃勃地畅想好未来。 后来她跟隋恕恋爱,马导再也没使唤过她,转而从大一物色了两个外地小姑娘,高考语文成绩不错的那种。听说马导天天找她们谈话,说要栽培她们,像当初对待她一样。 这一次,马导突如其来的电话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一档新乡村建设的栏目要她去做实习。 “要我?”简韶多了几分警惕。 “你是不是大一参加过青蕊计划?”马导问。 青蕊计划是平城针对在校大学生、研究生开展的寒暑期实习项目,包涵的岗位都是市属公职机构及大小国企,很受在校生青睐。简韶大一的时候便拉着唐宁投过简历,两人双双进入电视台新媒体部做暑期实习。 “是这样的,咱们这不是有新农政试点的几个村子吗?市里希望赶在春节前,做一档宣传类节目。你当时的领导对你们印象不错,打电话过来要人,正好,唐宁现在不是在村里做下乡实践吗?你俩很合适,我就替你们答应了,”马导笑着说,“他们应该急着要不少人,咱院大三学生成绩单我都给他们了,应该还能再要几个学生跟你们一块去。” “对了,你男朋友那边——”马导突然有些犹疑,“你和男朋友好好商量一下实习的事。” 简韶诧异,“老师,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哎呀哎呀,怎么能这样呢?”马导语重心长地教导她,好像恨不得立马飞到她身旁耳提面命,“你这就不会办事了,以后走上社会要吃亏的,女孩子处事圆滑些,顾及身边人的感受,才会活得更好。要征求好男朋友的意见,要协调好感情和工作。” 他的话让简韶有些不舒服,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马导留下了面试时间和地址,简韶谢过了他便挂断了电话。 桌子上还放着庄纬送来的银行卡,那是林采恩留给她的,里面有十几万元,算上之前斯科特实验室给的酬金,她手里有六十余万存款。这是来路不算正当的钱,是出卖自己赚得的钱。 她可以靠这些度过一段时间,却绝不能靠这样的方式度过一生。 简韶收拾好心情,拿着记下的地点来到面试现场。面试点在广播电台金色大厅,如此仓促的招募仍有约摸百来名大学生赶来,看得出来今年的就业形势属实紧张。 一方面,简韶有些透不过气,另一方面她又彻底放下心来——这么多人都参加的实习面试,应当不存在什么欺诈风险吧? 等待面试的时候她久违地看到了唐宁和刘熙婉。唐宁还是穿着上次的派克服,头发用黑皮筋简单拢着,模样清减了许多。即便坐在长椅上等面试,依旧抱着肖四默背。刘熙婉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站在长椅斜对角的窗边看手机。那是离唐宁最远的距离。 三个人礼貌而生疏地互相打了招呼,等简韶面试完,已经不见其余二人的踪影了。 晚上时,简韶顺利地接到了offer。她知道自己会被录用,毕竟她一向是老板用得最得心应手的那类员工:安静、仔细,出活快,要求少。实习也不出所料的没有工资。 简韶熄灯入眠,等待第二天的报道,但是在梦中,她久违地梦到了小祈。 梦里小祈坐在洋楼的小地毯上,还是漂亮精致的模样,有着软乎乎的黑发和纤细的踝骨。而她似乎也像往日一样,帮他指正一些生活上的小问题,比如鞋带不应该打死结,扣子要对准。 简祈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好像很听话,很认真,很好学。又好像……只是想看一会儿她的脸。 简韶垂着睫毛,耐心地将扣子解开,重新扣准。 它的眼睛变亮,手痒地想碰一碰她,又似乎舍不得,缩回了指尖。 简韶盯着他乖巧的脸。 小祈似乎靠近了她些许,淡淡的沐浴露的香气,是她挑的水果味。见她没有反应,它的动作便大了些。 简韶被它的鼻息挠的有些痒,禁不住避开了头。 它停止了动作。 绵润的绿眼睛,静静地凝视她,看不出被拒绝的生气,或者其他任何情绪。 简韶突然发现,它的骨量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如手骨更明显了,而颌骨下隐隐能看到喉结,整个人有着介于男童与少年之间的诡异的融合。 简韶有些不习惯。 它抬起眼,“怎么了,姐姐?” 它还记得她说过,在外面要叫姐姐。 简韶猝不及防对上它的视线,瞳仁深处是她的成像,无辜地溺在极深的绿潭里。 一双寂静的,没有温度的眼睛。 可是她明明记得小祈的眼睛在彩色灯罩下亮晶晶的,纯粹得像星星一样。 梦境突然开始破裂,她眼前的小男孩在坍塌,变成一团面目混乱的血肉体,塌向地面。 简韶瞪大了眼睛:“小祈?!” 她蹲下身子,想要抓住它,却发现手上沾满了血。 她听到有人说话:“好多好多银杏花。” 像初雪消融在春水里,它化成了一滩黏稠的水,缠绕在她脚踝边缘。 在彻底惊醒的那一刻,简韶听到一声带着抽泣的控诉:“骗子——” 间谍 清晨的光刺向了简韶的眼睛,她呆呆地坐起来。 闹铃疯狂地叫着,可她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简韶抬起胳膊,手心里满是汗珠。小祈的身体化成血块的画面让她止不住地冒冷汗,不过她能够感受得到,自己这股惴惴不安除了出于某种愧怍,更潜伏在强烈的担忧之后。 前几夜,她隐隐地听到军队集结的声音。去广播台面试的路上,简韶注意到地铁车厢里多了一些奇怪的人,他们面貌各异,相同的特点就是背着一只背包,蹬着跑鞋,精干健壮,气质和翟毅如出一辙。 她不敢多看,只匆匆离开了。不过在地铁的出口,她碰上了几位查手机的警察,他们似乎在查翻墙的vpn和关于自焚事件的录像。简韶带的是上班用的工作机,被摆弄一番后,顺利地过了检查。 今天她不再乘地铁,而是由翟毅开车送她去广播台。 临下车时,简韶忽而问:“隋恕那边有消息了么?” 翟毅扫了眼四周,眯眼笑:“托您一直挂念的福,平安无事。” 简韶掀起眼皮,目光闪了闪:“庄先生这边,最近特别忙。” 翟毅低声道:“隋先生、张教授他们被请到一艘船上,这两天被缉私船截停,上面有路参谋的特种小队。” 简韶的眉头蹙起,隐隐担忧:“缉私那边?” “一时半会没什么问题。”翟毅接上话。 简韶不解地望着他。 “军队经商还未被叫停的时候,缉私的船被他们撞沉过,这是旧怨。”翟毅向她透露。 简韶心下了然。缉私那边不会轻而易举放掉这只船,甚至会强迫回岸。简韶在心里默默地想,等隋恕回来时,或许她应该亲自去寻他一趟。在昨晚那个噩梦之后,她萌生了带小祈离开这里的想法。 由谁保护都不安全,她想带它离开漩涡中央,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的话。 ﹉ 安全局,办公室。 小梁快步走开,俯在贾彪耳畔说了几句,他脸色微变,匆匆起身离开了。 贾彪科长近来过的十分大起大落,先是因为听信马再甫的“点拨”请一批有政治问题的学者喝茶,好巧不巧和自焚事件撞在一起,被直属领导大骂特骂。后来却不知为何,不降反升,上面借调他去协助“赤丹”小组做网安工作,专门拔除自焚与HOG事件的网络不良言论。 只不过没干两天,他又被调走了。这一次他被调入一个新成立的对外检查小组,贾彪看着禁词库里多达两千多的敏感词汇,深感工作量之巨大。不过更令他意外的是,这两千多全是关于司海齐的。 贾彪忙了几日,收效甚微。 晕头转向之后,他慢慢琢磨出另一层意味来。或许马再甫当时说的确实是对的,只不过他太倒霉,撞在了不该撞的时机上。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也因此无形地向上面投递了一张最响亮的投名状。 贾彪将车缓缓停到使馆区后的一条巷子旁。一番乔装后,车上走下一位老人。贾彪就这样进了一处小区,按照小梁给的情报顺利进入一间房子。 从戴行沛那里谈事回来的俞霞刚打开门,便看到了坐在客厅里的贾彪。她一愣,转身便要逃走,却被贾彪拉住胳膊:“是我,贾彪——” “贾科长?您冒然到访,有何贵干?”她显然没想到贾彪居然会主动找上她。当年她与贾彪恋爱,是一段从未公开过的地下恋情。那个时候贾彪刚从农村走出来,木讷、自卑,而她是系主任的女儿,泼辣、能言善辩,是男孩难以征服的对象。 只不过当贾彪惊恐地发现她正逐步走上一条批评主义的公知道路,他便为了自己的仕途理想抛弃了她。两个人不见光的初恋就这样夭折在了没有回音的信件里。 贾彪注视着她的脸,他想过无数次和她见面的场景,比如她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当年要擅自中断了关系,再比如讥讽、嘲笑,或者怀念、感慨。但是贾彪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是以这种生疏的模样再度重逢,她叫他贾科长,甚至没有喊他贾彪。 难过的话是说不出来的,出口的话总是格外生硬:“我再不来,您怕是要就任联合国秘书长了。” 俞霞笑一声,摊开手:“我只是一个刚出狱的人。” 贾彪气笑:“俞霞,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从得知她和隋恕会面,他便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动向。自焚事件的那一天,他在飞驰的车辆里看到她一闪而过的侧脸。贾彪想,他已经眼睁睁看着她进了一次监狱了,他不能再看着她错下去。 “戴……非可追随之人,你收手罢,”贾彪直截了当,“你看到最新的新闻了吗?总理南巡开始,在这种时候把鸡蛋全部压在一个篮子里,不要做这种傻事。” 在做“两千禁词”的审查工作中,他发现了许多之前并不知道的东西。诸如之前联合起来攻奸白新波的“老人小组”们在白新波死后处境其实并不乐观,几乎形同被软禁,他们的警卫与保健两样由中办主任统一委派,因此他们的言行举止也全部在监控之下。至于戴行沛的身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贾彪盯着俞霞:“戴……随时都可以是下一个白……我知道你的理想绝不是和这种人为伍,记得大一时的元旦吗?我们每个人都写下自己的梦想,我记得很清楚,你写的是‘河清海晏’。你如今的作为,是否违背了当初的初心?” 缄默在二人之中蔓延。 忽而,俞霞向他走了一步:“那你呢?就这样做他们数字恐怖的走狗?” 大概是她的用词太过于不客气,贾彪青筋跳了跳,他的语速禁不住加快:“俞霞!我们都不过是普通人,拿钱办事的人,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谁上台、谁下台,归根结底,同我们都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我们活着便只为活着而奔走,谁让我们有饭吃,我们便为谁呐喊。” “呵……”俞霞不由冷笑,“你以为你能好好地靠着做‘狗’活下去吗?” 从白新波之死开始,她便看到了一切像一辆破车子,架上了极为尴尬的境地。改革派杀白新波是经改之争,发展经济必然导致改革派上台,不发展会遭到社会各界联合制裁。而韩居正的倒台是美俄之争,继续挺俄被围殴,转投他怀被报复。 贾彪对她所有的大道理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得俞霞问:“贾科长,你收过礼吗?你给别人送过礼吗?” 贾彪身子僵了一下,俞霞做过很多年采访,无形的闪光灯让他本能想逃。但是很快,他的腰杆就硬起来,“俞大记者,你能说出一个我这个级别不贪的吗?” 他心想,要是不贪不色,谁敢信你、用你呢?就像他的工作,兢兢业业多年,不如兵行险路,一纸投名状。 俞霞道:“权力来源谁就必须效忠谁,相反,谁能给上位者输送利益,谁就能得到权力。这样的结构产生了永不停歇的戏码——鬼喊打鬼,不仅不能从源头杜绝一切,反而沦为铲除异己的工具。” 说着,她以怜悯的目光望向贾彪。他没有背景与根基,在庞大的分配网上是一只虾米。 “一切制度都是利益分配的规则,普天之下莫不如此。” 贾彪沉默片刻,“想要改变规则,个人力量是非常渺小的。”他的话里依旧有劝她的意味,像很多年前那样。 俞霞摇摇头:“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 贾彪试图从她的话中捕捉出什么,可是细微的念头却一闪而逝。 他只能低低地说:“你把你们的东西给戴……绝不是什么好归宿。” 俞霞定定地望着他:“我不会做违背自己心的事情。” 二人不欢而散。 一直到坐回办公室的椅子上,贾彪还觉得心有郁结。 他安慰自己,这一次,他对俞霞也算仁至义尽了。想当初白新波倒台时,他的同事加班两周,网安工作甚至做到了自己亲戚的头上。如若某一天,需要他亲自审查俞霞,也只能归为天意了。 就在贾彪长吁短叹之际,一名下属神色慌张地冲进来:“科长,出事了。” 这位下属是他派去专门和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对接工作的代表,当初隋恕承诺和他合作研发审讯化学药物,他替隋恕救出员工Kayla。谁想实验室直接爆炸,一切不了了之。这名下属也干脆转为监控隋恕等人的动向。 贾彪诧异抬眸,“隋恕做什么了?” 下属摇头,气息还有几分喘。“不是隋恕,是简韶出事了——” ﹉﹉ 空旷的办公间,凝固的灰白色,没有窗,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木椅。 这里离办公区很远,隔壁是几间陈旧的杂物室和废弃厕所。 简韶穿着工作用的正装独自坐在房间中央,呼吸声都好似有回音。她的身上什么都没带,手机也被收走。 因为太过于无聊,简韶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不过她并不是十分慌乱,因为她确信自己的清白。 今天她挥别翟毅后便进了台里,节目制作周期短、时间紧,她作为实习生任务也不少,埋头做到中午,午饭没吃几口便继续工作了。 快到下班的点时,主管王先生突然给她来了条消息,让她去一趟办公室。 推开门,等待她的却是几道神色凝重的打量。台里丢了机密文件,据他们称,去过档案室的只有她。 蓝叶窗帘耸着,办公室密不透风,地暖甚至蒸得简韶有点晕。 她努力回想着时间线,慢慢说:“组长分派给我整理归档的工作,我将文件盒放在了档案室外间,二号架子三层,并没有碰其他东西。” “你几点离开的办公室?” “大概是中午十二半吧,一般我们都是十二点统一去餐厅用餐,不过因为急着做归档工作,我到餐厅已经十二点四十五了。系统可以查到我刷饭卡的时间。” “档案室的人会过来详细问你。” 他们丢下这句话,便让她来到了这间远离办公区的空房间。 简韶静静坐着,反复梳理着时间线。 没有任何动静的屋子,时间好像过的分外快,又好像一动也不动。简韶几乎用这段时间将自己整个人生翻来覆去嚼烂了了,依旧没有等到所谓的档案室人员。 她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不安。 简韶来到门前,这是一扇极其普通棕门,没有花纹,金属把手,她轻而易举便拉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另一道铝合金门,不知何时被反锁住。她试探性地敲了敲,又加重了力气拍了拍,走廊寂静死凝,没有任何回应。 不安的预感像悬在头上的巨石,终于压实在肿胀的臂膀之上。简韶反而冷静下来,绕着墙,慢慢地巡视这间并不算宽敞的房间。 没有插座,没有监控,敲敲墙,实心体。 广播台,一个正规的单位,这次实习也是通过校方联系的她。一切似乎都格外正常,而她的身上,除了小祈那件事,几乎没有任何有问题、或是有价值的地方。 简韶重新坐回了正中央的椅子上。 就在她几近不抱希望的时候,门锁吧嗒响起,一张骨相高挺的国字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简韶一惊,攥紧了手心。她静静望着来者。 皮鞋声慢慢地靠近。 一张套在黑皮套里的证件展露在她眼前。 “你好,简小姐,安全局马再甫,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 “放屁,简韶一个小姑娘,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什么间谍罪?”贾彪头疼,觉得这个名头很扯,“谁干的?” 下属答:“科长,我得到消息,是铁头马……” 贾彪顿时不说话了。 半晌,他不解:“他带走简韶做什么?” “和广播台那边交涉过了,那边好像丢了什么机密文件……” 贾彪摩挲着下巴,胡茬扎在手心,硬邦邦的。 马再甫抓简韶,实在超出他的预料。他并不知晓马再甫身后是哪位领导授意,不过,他也考虑是否要卖隋恕一个好。 “先别动,找人盯着铁头马那边,你亲自去查查广播台,再倒查一下,马再甫最近都接触了什么人。” 下属应下,快步离开。 贾彪转着签字笔,视线长久地落在窗边的水培吊兰之上。他起身拿起座机电话,想了想,改从抽屉里取出一部未拆封过的手机,匿名打给了庄纬。 审讯 po18 b t.c om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简韶坐在椅子上,第六遍叙述自己进出档案室的时间线。 倒悬的吊灯审视在铁桌的正中,马再甫和另一个记录员坐在她对面,不远不近,有些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压迫。 她对这张干瘦、刻板的国字脸有模糊的印象,实验室爆炸的那一天,她匆匆地赶往事发地,是这张脸的主人为她捡起了滑落的礼帽。 简韶猜到,他绝不会是为了什么失踪的档案所来。她不免想起学校的付费实习事件时,那些人也是借着乱七八糟的由头将她哄骗去。念及此,简韶不免暗自哂笑。 马再甫夹着笔,也在上下打量着她。不久之前,他温声传达了带走她的意思,谁想直接被简韶拒绝了。她要求查看他的手续证明,直到五六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简韶不得不妥协。 将简韶带走时,马再甫的手背短暂地和她的大衣有了接触。软和、舒适、轻盈的面料,一瞬间唤起了许多他参与过的反腐案的记忆。他侧睨一眼,猜测这应该是clombo能拿到的骆马毛料子,不过版型略好些,大概是lp。 一路上,简韶并不怎么安分,似乎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给隋恕传递一些讯息。马再甫冷眼看着她找各种借口阻挠审讯,一会儿要求去卫生间,一会儿要求和亲朋通电话。他知道隋恕短时间内是来不了的,不然他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机下手。夲伩首髮站:wuyezhen.co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马再甫笑了笑,又开始从头询问。简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反复问这样简单的问题,时间、地点、做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第一遍时,简韶将自己对主管们说的时间线复述了一遍,第二遍时,她不由地从踏进广播台开始讲了。第三遍时,马再甫突然又问早上的事情,她不得不从穿好大衣、踏出住处开始讲,一直讲到十二点四十五结束工作,马再甫又突然问八点钟。简韶迟疑了,八点钟她在做什么呢?好像已经吃完饭了?对,应该早就吃完饭在路上了。 那十点钟拿的文件是从谁那里拿的? “不对,十点钟没有拿文件啊,那是九点多拿的……应该是快十点的时候吧?” “不对,是九点半。” “那应该就是九点半……”简韶脑子已经有些晕了。 “你九点半在和邻座的实习生聊天。” 简韶张了张嘴巴,只觉得舌头发干,喉咙隐隐像生了火般痛痒。她禁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并没有给她缓冲的时间,马再甫突然一改刚刚和缓的问询方式,顿时提起了节奏。这一遍,他依然询问同样的问题,只不过她每讲一点,他便立即打断,质问一些琐碎到令人发指的细节。又像刚刚那样打乱时间线,翻来覆去地确认。 高强度、重复性的问询让简韶不得不在几个小时里持久地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早产过后,她的腰腹极为脆弱,此刻隐隐地泛着酸痛,蜷缩的腿脚也阵阵发麻。 简韶试图通过伸展四肢让大脑清醒起来,可是为什么马再甫越和她说话,她的脑袋就越迷糊?明明第一遍问询时,她每一个回答都是坚定无比的。难道她真的不小心在归档时把某份档案落在了凌乱的办公桌上? 简韶吓呆了。 她的办公桌文件很多,废弃的文件也没有及时处理。或者,她是不是把该归整的文件当成废纸放进碎纸机了啊?简韶恨不得立马冲出去再找一遍。 马再甫观察着她神情的微妙变化,知道简韶已经进入了自我怀疑的阶段。 他幽幽地想,作为一个审讯者,让嫌犯开口并不算什么本事。他一向将审讯者比做幼师,而嫌犯不过是一群有无数心理脆弱点的儿童。难的不是让“儿童”开口,而是辨清他们在精神崩溃的状况下,招供的话语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马再甫一边漫不经心地将重复性的问话内容以各种形式、各种角度、各种刻薄的心理暗示向她剜来,一边慢慢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辨识她的供词。 简韶如他所料,在自我怀疑下开始使劲地挖掘、剖析自己的记忆了,她失去了第一遍时的逻辑性,像倒豆子一般,恨不得将自己的腹腔从里向外一层层地切割开,将所有的一切,她看到的、听到的、做的,全部剖给他。 马再甫觉得简韶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大到她所负责的工作,小到档案室门把手的颜色,地砖不同的花纹,竟真都让她一一回忆了出来。只不过在他极富语言技巧的攻势之下,她变得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这些细节,更记不清自己第一遍说了什么了。 过了多久?昏沉的光线里,简韶似乎失去了时间的感知。没有窗户的房间总是分外压抑,除了桌椅没有任何摆件,空得让人发疯。氧气似乎从表皮流失了,简韶出现片刻缺氧的眩晕。 马再甫忽而长长地叹息一声,口吻出奇地悲天悯人起来:“简韶,你总是这样的人——明明事情都是你做的、你引起的、你推动的,却要别人来承担恶果。这样子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简韶的肩膀抖了一下,她一下子想到了小祈。他指的一定是小祈,她想,是的,她接受实验时根本没想过会对这个小生命造成多大的痛苦。简韶蜷缩起身体,试图捂住脑袋。 马再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极为唏嘘地说:“因为你攀龙附凤的虚荣心,你伤害了太多人。你想要钱,又不肯像同学那样做兼职赚钱。你看不上你的前男友,那个普通人家出身的男孩。你甩了他,让他伤心欲绝,四级都没有考过。” 简韶抬头,急声反驳:“那是他自己没有好好备考,我从来没想过要影响他的考试。”她攥紧了手,往事一股股涌入大脑,冲得一阵眩晕:“我们也根本不是因为他的家境而分手!我们观念不合,我不想做婚后伺候他们一大家子的家庭主妇。” 马再甫冷笑:“那你在他考前分手,就没有一点错吗?你和隋恕谈恋爱,难道就和他的家境完全没有关系吗?即便离开了前男友那样想让你做家庭主妇的人,你就成为完全不依靠另一半生存的人了吗?” 他一步步逼近她,深深凹陷的眼窝像无尽的黑洞:“你从没为别人想过,你每一步的自私都伤害着不同的人。” “哐啷——” 推倒的桌子阻止了马再甫靠近的脚步。 狭逼、死寂的空气里响起男人古怪的轻笑。 简韶的身体重重地垮了下去,她痛苦地抱着头,蜷缩在膝盖上。 这间房间大概没有暖气,更没有安装空调。凛凛寒气钻进骨节的交接处,发出咯吱咯吱,死人磨牙一般诡异而恐怖的怪音。 角落里似乎窜过一只虫子,也或许只是幻觉。就像马再甫好像贴着她的头盖骨,鬼似的阴恻恻地立在头顶,实际上他离她有一定的距离,但是他的威压却如影随形。 马再甫应该还在说话,只不过他的声音对她来讲变得缥缈了。他的视线像很多年前,她被父亲用棍子抽打后去影像室拍片时见到的医疗仪器。如此具有穿透力而毫不留情的射线,她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可这样的射线却深深地长在他的眼窝里。 简韶无法和这样的目光对视,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钉死在铁板上的老鼠,满身罪孽,无法逃脱。 她是很倔强的人,总是有着很强的自尊心。那个时候爸爸像按一条狗一样将她的脸毫无尊严地按在冰凉的瓷砖上,问她:你知道错了吗?你知道错了吗?你错了还是没错呢? 楼下装修的声波顺着墙壁震动在耳膜里,地板的味道可真不好闻,有着怪异、发酸的腐臭。或许她真的错了,做了好多好多的错事,也偷了文件。 她说我错了,她想不要再吼她了,真的好可怕。如果被打的话,胳膊会肌肉断裂,睡觉不能够翻身,上厕所也好麻烦。她要上学的,要写作业的,要考试的,要跑800米的,她不能够生病,胳膊断了的话能不能也只断左胳膊呢? 她决心忏悔,从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开始,做一个好人、崭新的人。可是依旧好冷,逃不掉。痛苦。 救救她。 别再说话了,好吵。 不会再这样做了。 停下。 简韶留给审讯者一个惊恐的发顶,细碎的发丝因为臂膀的颤抖也微微抖着。马再甫居高临下地扫过缩成一团的女人,没有过多的满意,也没有怜悯。他经手过太多的受审者,好比屠夫屠宰过一万只兔子后,就变成了熟练的挥刀机器,再无一丝触动。 简韶已经彻底被击垮。他们之间不再是受审者与审讯者,而变成了赎罪者与上帝。只要她彻彻底底地吐露她的全部,就能得到那张他递过来的赎罪券,免去他施加的惩罚。 马再甫想,是时候了。 在众多的铺垫之后,他张开口,引诱一般地问她:“告诉我一切,你就解脱了。” 简韶的脸缩在膝盖里,“我都告诉你了,已经都说了……” “不,你做的坏事,不止这一件,不是吗?”他循循善诱,“还有一件,要我亲自讲出来,还是你说?” 简韶痛苦地呻吟出声。 马再甫观察着她的状态,慢慢地开了个头,简韶已经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本领,甚至连愤怒、抗拒的能力都丧失了,只有濒死一般的痛苦与呻吟。 马再甫缓缓讲着斯科特实验室,讲着她和隋恕的相识。一幕幕场景在昏暗的审讯室里无限复现,每一刻都在提醒着她做了什么,几乎要逼疯她。 马再甫慢条斯理地叙述着,像慢吞吞磨刀的屠夫,带着从容的血腥。那把刀什么时候会落下呢?马再甫感到了胜券在握的乏味。 相比他曾经对付过的专业的谍报人员,简韶实在是太普通、太脆弱、太简单。一个通关过无数高难度游戏的高手,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这一切不可避免地让他感到了无聊。 就在这两天,他收到秘密消息,谷盛中带领的去向拓片岛的队伍被缉私方面扣下,对方迟迟不放人,隐有以此做文章之嫌,与此同时,隋正勋的南巡视察也正式拉开序幕,戴行沛火烧眉毛,手却无法伸那么长。 马再甫接到的任务是以简韶为切入口,追查大港爆炸案与斯科特实验室爆炸案,迫使隋恕停手。 马再甫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腿上的伤疤,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好,那么简小姐,请你告诉我,除了隋恕,实验组核心成员还有谁?分工又是什么?”马再甫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问。 简韶的脑海中呈现短暂的空白,刘安娜、庄纬、甚至是Tina的脸纷纷闪过她的脑海,可是在她的印象中,刘安娜只是帮她接生,而庄纬只是为她做过一次孕检,Tina照顾过她,是一名普通护士。 所以她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马再甫蹙眉,耐心询问:“他们每天都很忙,对吗?” “对。” “ 他们分别负责Q0113的什么内容呢?” “我不知道。” “Q0113的命名是基于实验数量的,它之前的失败品都在哪里?” “我没听说过什么失败品。” “隋恕用Q0113做过什么?除了Q0113之外,实验室还有类似的成功品吗?” 简韶再度诚恳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马再甫吸了一口气,捋了捋思路,觉得自己还是太急了。他决定按照时间顺序,一点点剖开那些她也未曾注意的细节。 可是这次的结果却完全超出他的预期。无论他的提问得多么完美,她的回答多么坦诚、详尽,一到关键的地方,锁链就会斩断。 比如她会讲Q0113很厉害,但是究竟如何厉害,有什么特殊本领,她也讲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再比如她会说实验室人很多,构造复杂,但是具体有什么样的人,她通通不认识,里面每天都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她也一概不知。 马再甫甚至怀疑她脑子坏掉了,出现幻觉了。她一会儿讲Q0113是好多人,有无数只,一会儿说它不是人。 他最关心的——那个阳台上凭空出现的绿眼睛男孩,她也讲不清楚。刚承认了那就是Q0113,又说它天天粘在屋顶上,是一块透明胶。 马再甫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一直明白对审讯者来讲最难的是辨别嫌犯供词的真假。他见过太多受审的人,精神崩溃后连自己没做过的事都认,他认为简韶就是这种情况。当然,还有另一种他最不想面对的情况,就是简韶反审讯能力极强,之前的反应欺骗都在欺骗他。 马再甫用野鹰般的锐眼死死盯着她,马再甫沉声,让下属给她上了测谎仪。 问话再度从头开始。 简韶已经很累了,眼皮重重垂着,快要和下睫毛黏在一起,喉咙嘶嘶冒着皲裂的火。她怀疑墙外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可是房内的时间凝固如斯。 简韶的大脑已经不再思考,他问一句,她便挤出几个字,作为回答。 我不知道,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说到最后,她如同患上了失语症,已经不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只能哦哦啊啊地胡乱应声。 马再甫从稳操胜券到逐渐焦灼到气急败坏,恨不得亲自把她的脑壳撬开,看看她每天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 马再甫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什么都没了解清楚,就加入一场危险的实验。一个人怎么能和男友在一起那么久,却连表皮的东西都不知道? 简韶注视着他复杂的目光,慢吞吞地想,可能在他眼里,她是不折不扣的脑子有病吧。 神经兮兮的笑声突然划破死一般的寂静。 一旁记录的书记员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马再甫定睛看去,找了半天,发现声音的源头来自于面无表情的简韶。 她又干干的笑了两声,连嘴巴都没有动。 诡异而冰冷的畅快像数九寒天划破动物皮毛的刀锋,热腾腾的血喷涌出来,冒着股股白气,把亮闪闪的刀面烫得赤红。 剥开了皮肉组织后露出了肠道,里面裹着未排清的动物粪便。很久之前她看过一次杀羊,凄厉地咩叫两声,断了气的羊被磨好的刀肢解,发白的肠子要用手挤,挤奶一样,羊棚的檀腥、粪便的恶臭、土壤的潮濡,还有弥漫的、永不散去的血沫子,一个劲在漫长的记忆里蔓延,那是一股生命将尽时的恶臭。 原来死并不是清清白白的,是恶臭的。 她总是渴望阳光能照到她的身上,照到那些照不到的角落,照亮那些不被映亮的人。实际上阳光并不能让死变得干净、体面起来,只有水是可以清洗一个人的,就像最初在温暖的羊水,没有罪恶也没有污浊。 简韶知道自己需要变得洁净、纯粹,最好像一张白纸那样,像最初最初、她还没来到人世间一般干净。 这样的她才是不会出错的,无论谁来问、怎么问、问什么,不知道的人才无懈可击,一无所知的人才永不说谎。 最高明的审讯专家也会输给她的,因为她是一张绝对的白纸。 血液在身体里重新涌动了起来,每到一处,便像电流经过老旧的电线,刺啦刺啦地叫。简韶透过散乱的睫毛,慢慢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她是隋恕呈现给他们的完美考卷,是他最安全的底牌。简韶微微一笑,毕竟她曾是一个试图通过爱情留在他身边的女人,一个那么傻的女人。 对面的审讯桌换人了。 金属门吱地开了条缝,日光在没有铺砌瓷砖的地面形成一块极为浅弱的三角形光块。 似乎有人来找马再甫,简韶可以确信这些不是安全局的人,因为他们手腕上有极小的蛇形纹身。 先是一个干练的女人进来坐下,又换成一个和蔼的白胡子金发佬。他们或温柔,或循循善诱,或不怒自威。简韶却感到自己的神思正慢慢地飘起,逐渐游移在天空之外。 她看到了俯卧在冷湿雾气里的流河,十几英尺厚的冰像铁板一样。五九年的这里也是这样繁华,公共汽车是意大利的菲亚特,门口卖两分钱一本的小人书和小豆冰棍儿。可是一九六六年就完全不同,不分昼夜地飘着尸体。沿岸的陡坡聚着嗡嗡响的虫蝇,有人在打捞,芦苇席子下面发了腥臭。 简韶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河里飘着,抖动的水波抚过身体,像残忍而温柔的触摸,诱惑地呼唤着:来吧,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吧!人赤条条地从羊水里剥离,也要赤条条地回到水里。 这一刻简韶似乎能理解他们的选择,水是无形的、诱惑的,人从水里来到陆地上,当无法在陆地生存时,就重新回到了水里。她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小祈那么想回到她的肚子里,那么想被重新孕育一遍。只有水能够让他们重生,回到生命最开始的样子。 简韶觉得,躺在河里其实并不孤单,左边、右边,好多同胞躺在水里,躺在她的身边。太阳那样圆、大、明亮、灼热,高高地悬在头顶,照耀着他们回家的道路。 简韶想,他们走的时候伤心吗?还是像此刻的她一样,宁静、欢饮,带着一点被映照的雀跃,等待最后的那一刻。 他们一定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和悲伤没什么不同,错的也能理直气壮说成对的。就像羊水和流河这条母亲河可以平等地置换,一天也可以是一年,只要你是相信的,确信的,坚信的,万事万物都可以互相转换。 简韶的心犹如清水洗涤过的明镜,有着发自本心的平静与祥和。审讯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疲倦地追问着Q0113的信息。她坐在测谎仪上,面不改色地说Q0113是她弟弟,对方当然不信。她笑着说对,其实是她的小狗,被她生出来没有几天就变成泡沫没了。 马再甫听着录音快气笑了,心想谁还没有看过海的女儿呢。 因为在这一点上迟迟未有突破口,对方换了个思路,开始问大港爆炸案。 在简韶说出“孙章清学姐是Q0113”这样的胡话,而测谎仪还安然无恙时,马再甫直接摘下了耳机:“不必审了。” 这是他从业以来最大的耻辱,他知道自己不该沉浸在愤怒与不可置信的情绪里,可人的感情往往不受自己控制。 他重重锤向桌子,在下属惊恐的神色里气急败坏地踹了墙两脚。他居然输给了一个从未受过训练的学生,真是奇耻大辱。 简韶却不安分了起来,要求喝水,没等他们问几句,又要求吃点东西。 什么是真的呢?什么是假的呢?如果真的是对的,流河里为何飘着如此多的冤魂?如果假的是对的,那么她此刻所说的又有什么不妥当? 于是铁桌前空了。他们都走了,留下她坐在漆黑的阴影里。 这或许是一种心理战术,就像小时候上幼儿园,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关进故意不开灯的厕所间。从未见过如此架势的孩子,惊恐地放声大哭,求饶妥协。此后的人生也像极了这样的厕所间,读书、求职、工作,身体、思想、灵魂,每一步都像驯兽,要求主动把链子的另一端交上去以示忠诚。握着绳子的有时候是某些具体的人,有时候是一整个庞大的机器。 一个人要么麻木地求饶妥协,要么独自被黑暗侵蚀。 简韶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吃完冷冰冰的面包块。 法律规定,传唤、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案情特别重大复杂,需要采取拘留、逮捕措施的,传唤、拘传持续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而她现在需要做的,只有等待。 ﹉ 天上没有成片的乌云,光线却如蚕丝套在织布机上,两端被无形的手牢牢拉扯着,绷得极紧。 八角双柱石亭旁的龙抓槐和白蜡耸着枝子,没什么精神。等待的讯息充斥在每一缕肃杀的寒气里。庄纬喝了一口热茶,拉上了窗帘。 接到那个匿名电话后,他第一时间找人去核实。但广播台犹如一只铁桶,什么都打听不出来。他直接给隋恕去了电话。 “要不要找路参谋帮忙……”庄纬此话一出,便知失言。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写字的声音,庄纬听到隋恕道:“他们既尚未找我们,就只能等。” 心急如焚地等待九个小时后,庄纬收到一封信。 他立马给隋恕打电话:“他们要求放人放船。” 隋恕笑一声:“告诉他们,绝无可能。” 庄纬拧起眉头,“简小姐那边……” “他们还会再来的。” 庄纬耸耸肩:“好吧。” 第十一个小时,一个盘着低发髻、身着浅蓝色套装地女人坐到了他面前。俞霞的双手交迭着,搭在白色刺绣手包上,胸口别着一枚象征着永恒与生存的杰德柱胸针。 庄纬瞥了她一眼,打开信号干扰器。 “想要人,让他明晚8点亲自去这里。” 名片上是一个地址,位于大港海滨一个废弃浴场。庄纬有点印象,这是上世纪日本人留下的豪华度假所。 庄纬扶了扶耳机,按照隋恕的要求将名片推回去:“传唤、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在发现不应当拘留的时候,必须立即释放,发给释放证明。” 庄纬把名片推回去,盯着俞霞身上那枚胸针,“既然要放人,何必让隋恕过去?” “我只是告知。”俞霞的态度也很强硬。 庄纬耸耸肩,摊开手,“I'm sorry.我将代为拒绝。我们会走程序,起诉这次不正当的拘留。” 俞霞摸了摸自己的耳钉,那上面有一个微型耳机。她只得按照指示继续说,“我们还是希望能和隋先生谈一次,请不必担心简小姐的安全。” 此时,庄纬也看到一个关键点,那就是他们并没能从简韶身上拿到关键性证据,不然等待他们的绝不是一场谈判。这场推拉里,最先等不急的人会第一个暴露底牌。 庄纬按照隋恕的意思敲定了会面时间:“我会代替隋恕去。” “好——” 谈判 谈判地点设立在有着折衷主义建筑风格的庆业商厦。庄纬拎着电脑走进大门,入口的大拱券与两侧大挑檐贯通,凹凸相间的阳台中部装以宝瓶纹栏杆。 他的思绪禁不住飘的很远,这一代的租界区不仅是壬子兵变后华商必争之所,更是世界货物的集中倾销地,泰西的纱缎、德国的自行车、台湾的番席、福建的烟丝,都由各地通过流河码头在这儿销售。 在自己的土地上,却要靠租界的保护力量才能维持生计,这在他的眼里是一种莫大的悲怆。不过念及当下,庄纬心中的凉意蔓延更甚。 邵文津上次提点过他,戴行沛的银行新规要实行了,最好早做打算。邵文津虽然在投资领域比不上许多大鳄,但是在现金流这块鲜少有人比他充裕。戴行沛这次的新规实打实卡住他的喉咙,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戴行沛的招数是赋予银行无限自由裁量权,让其有资格对大额现金存款进行永久冻结并要求储户提供合法资金来源证明。 这种做法比法院介入没收财产还要狠绝,直接绕过了烦琐的判案程序,用永久冻结代替实际没收。有从业者受访时称这是为了更好地减少社会贫富差距,当日的报纸被邵文津撕了,大骂有文化的土匪就是了不起。 庄纬听说邵文津正在筹备移民的事项。当然,这样筹备着的也不仅仅是邵文津。他能够感受到,今年的移民潮如九十年代一般汹涌,甚至更胜以往。庄纬问邵文津想去哪里定居,他的态度十分不耐烦。但大抵也觉得世事无常,当初笑话“美爷”最厉害的就是他,如今他竟快变成“美爷”了。 “我爸想让我顺道去ANU读个学位,我说这老头子存心不让我好,居然让我去澳洲宁古塔……”邵文津翻白眼,“我喜欢悉尼的气候,但是去列治文的话不用讲英语……” 庄纬收回思绪。 交响乐队缓缓入场,在商场的咖啡厅里演奏起德利伯的《拉克美》,男男女女在暧昧低涌的光线里互诉衷肠。 他走到商定的地点坐下,刚插好电脑,邻桌的小个儿男人便转过身,向他脱帽致敬。 庄纬意识到,这便是今日来的谈判代表,二人浅浅握手,面对面坐下。 商场二楼的角落里,乔装打扮的贾彪也在静静观察着这边的动向。他虽然是以匿名的方式将电话打给了庄纬,但是并不准备完全袖手旁观。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绝对是一个绝佳的提干契机。 下属梁爽很快通过面部信息追查到了庄纬对面之人的身份:“科长,这个人是拉克法内,加拿大籍黎巴嫩人,国际记者,以人权方面的报道而闻名。” 贾彪想起那天和俞霞的不愉快经历,不由地啐一口,“又是记者。既然是个记者,他来凑什么热闹?” 梁爽的光标停住,似是发现了重要信息。他低声说:“科长,这个记者似乎和SILHOUETTE有些关系……” SILHOUETTE是一个非官方的国际间谍组织,以高价倒卖科技类情报而闻名。目前没有确切的情报可以证实他们和某些官方组织毫无关系,所以不排除他们背后另有指使。 贾彪的心沉了沉,俞霞和SILHOUETTE有关他并不会惊奇,因为这类组织一向喜欢往公知里渗透。不过这次的事情因马再甫突审简韶而起,如今来的却是SILHOUETTE的人,这不得不让他多想。 马再甫那张削瘦、肃穆的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内,贾彪感到了丝丝的动摇。铁头马的铮铮铁骨全局闻名。 他宁可相信马再甫背后另有高层,也不愿相信他和SILHOUETTE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场内,庄纬按了服务铃,要了两杯咖啡,二人含笑寒暄一番,看上去气氛竟颇为融洽。窃听器里,贾彪听到他们开始谈幸福观、谈留学生活、谈佛学与孔子,就是不谈正事。他们愈随意,贾彪便愈凝神静气。 只听拉克法内突然讲自己要出一本新书,点名要送给隋恕。 “鄙人探寻2009至2016八年间自杀的243位高官的生前身后,特整理成集,送给隋先生,”拉克法内笑眯眯地说,“您一定也会觉得有趣,我统计了这243位高官的自杀方式,您猜一猜,排名前几的方式是哪些?” 庄纬扶了扶耳机,“愿闻其详。” “前三位分别是跳楼、上吊和服毒。”他特别加重了上吊两个字。 庄纬的耳机里面十分安静。 “第四位次是失踪,第五位次开枪。”拉克法内接着道。 贾彪身旁的梁爽锁定了一个闪烁不定的光点,“科长,发现可疑信号。” 贾彪看了他一眼,梁爽会意,示意便装行动队员混入购物的人群中,慢慢接近目标。 而底下的谈话依然在继续。不得不说,拉克法内虽然是外国人,但俨然是一本百事通。他伶牙俐齿、滔滔不绝,极尽各种本领激怒对方。而庄纬也不知怎么,好似也完全忘记了今日来的目的。二人你来我往,竟生生将谈判变成了一场清谈会。 特卖服装店内,三名便衣依照梁爽提供的方位包抄了可疑男子。那人身高不到一米七,年龄三十上下,穿着一双工地鞋。乍一下子被他们架到了角落,一个劲地抖,期期艾艾地说自己什么东西都没偷。 便衣在他的包裹中搜到了信号器,男子哭丧着脸说,自己的包裹是在门口有人送给他的。 便衣脸色发黑,知晓自己被耍,只得赶紧汇报。 拉克法内笑着喝了一口咖啡,像是变魔术一般玩弄着手中的餐巾纸。两人之间的拉锯战似乎还在隐秘地进行着,贾彪听到拉克法内突然逼问了庄纬什么,但是耳机一阵杂音,什么也听不到了。 贾彪急了:“怎么回事?” 梁爽的脸色有些难看:“是干扰器……我们的信号被截断了。” 贾彪瞪眼:“加装反干扰器。” “是,是。”梁爽赶紧垂头干活。 声音再度在贾彪的耳机里响起来时,他发现这已经不再是庄纬的声音。 男人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前倾。 贾彪认出来,那竟是隋恕的声音:“拉克法内先生,你错了,我们一行不过是被邀请去拓片岛实验基地访问,谈不上什么释放不释放,更谈不上与你合作。你今天也走不了了,这里全都是安全局的人。” “你疯了,你想让她死吗?!”拉克法内冷冷地质问着,同时迅速转动着自己手上的指环,这是一个不安的肢体信号。 贾彪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在拉克法内在释放出威胁的来意后,事态会突然扭转到对其不利的一方。不过他心里很清楚,隋恕他们并不想让他知道拉克法内开出的核心条件。而庄纬所谓的愿意和拉克法内谈天说地,无非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贾彪冷笑。 他虽然十分恼火自己的行踪被人算计进谈判中,不过这份头等功是他的,还是让他捏着鼻子认了这场算计。 “开始行动。”贾彪下令。 楼下,拉克法内立马明白,一定是简韶已经被救了,他们才敢如此硬气。他不再恋战,端起咖啡往对面一泼,闪身便逃。 庄纬下意识躲身,仍被浇了半身。 好心人上前递纸,庄纬在人群包围中注视着拉克法内灵巧的身形消失在视野中。 他其实没有对拉克法内讲,他们并未准备通过谈判要回简韶。 在远离庆业商厦的审讯室里,紧挨的水房里传出奇怪的股涨之声。 “你有没有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有男人冲完水,边提裤子边进水房洗手,“唔,我记得暖气早通了啊?这怎么和暖气试气一个声呢?” 另一人笑起来:“见鬼了,我也听到了。” 他趴在水管上,那股声音却不见了。 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说笑着走出去了。 在他们离开的一瞬间,管道似乎受到某种诡秘的操纵,齐齐地崩炸开来,水柱不受阻挡地迸射而出,如狰狞的海蛇扭动在天花板上。水龙头“啪”地裂开,刷刷的水声冲击着金属水槽。 很快,地上便溢满了水,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 简韶昏沉在黑暗的审讯室,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她很困很累,却迟迟睡不着,而是陷入了癔症一般的幻觉里,浑身沐浴在温暖的太阳雨中。 她想象自己的脚趾浸在外祖母家门口的那条小溪里,天然的山泉水从洞口淌出,大家都叫它水门口。 她问妈妈,水门口里面有什么,会有怪物吗?妈妈回答说会有可怕的水怪,住在水里面。 可是妈妈,这不是山吗? 妈妈说山里面都是水,水怪就躲在山中央的水团子里。 简韶笑起来,摸着水说,那怪物就像我小时候在妈妈的肚子里一样了。 现在的简韶也笑起来,伸手摸过去,湿漉漉的触感包裹了她的手指,她将手完全伸在包裹之中,偷偷地想,我也回到肚子里了。 水并不凉,那是一种温暖的触觉,像回到了童年时代,也可能是更蒙昧的,胎孩时期。那个时候她并不悲伤,而满满是幸福与无私的快乐。这是源自生命最始的欢饮,源自子宫之爱。 从呱呱坠地开始,再也没有什么样的爱能超过这样的爱。后来她所获得的爱都像一种变体,像一种拙劣的模仿。她意识到,赞颂超脱人性的美好品质,无非是期冀一种能够反抗自私本性的神性出现。这种爱在生命诞生之初便得到了,甚至比她更爱她自己。 像是乳母温暖的手掌,又像是春风亲吻过发梢,她慢慢抚摸自己痛苦的皮肤,陪伴自己,像是还有一个人陪着她那样。 水渍蹭到了她的皮肤上,又脏兮兮地黏在脸上。但是她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如同被水裹挟着,在太阳的照耀里浸没至温暖的羊水。 回家了。 她想。 一个晶莹、平和的家。她不再是玻璃外的人,满心渴望地看着玻璃球里从未得到的一切。她也并不是玻璃里的人,一切都让她诚惶诚恐。 门外传来乱七八糟的人声,混杂着尖叫。这些声音不算远,但也不那样近。她听到有人害怕地问简韶怎么办,会不会已经淹死了。她觉得十分惊奇,她一点也没事啊。 简韶清清嗓子,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告诉外面的人她还活着。 不知是被马再甫审得太久了,还是别的原因,她竟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突然发现,视野里本来应该有一张审讯桌,但是也什么都看不到。 简韶试着抬起手,眼前居然什么都没有。她吓呆了。赶忙向自己的眼睛摸去。 冰凉的触觉刺激得她一个激灵,她摸到了别人的手。 还未等她再讲什么,铺天盖地的水流便朝着她挤压而来。奇怪的是,她没有窒息,只是像被塞进一座玩偶山一般,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简韶感到了困意。意识失去之前,她听到有人在哭。 “骗子。”那个人对她说。 小绑匪 简韶睡了许久,似乎要把头几十年没睡足的觉全部补回来。 但是梦中并不安稳,轰隆隆的噪音与尖锐的喇叭声交替干扰着她的神经。简韶最终在饥寒交迫中扯开了沉重的眼皮。 喉咙酸肿、干涩,手脚阵痛、发麻。在嗅细胞敏感地捕捉到干燥的霉味之际,简韶惊恐地发觉,自己的眼前一片黑暗。 她知道,在暗环境待久了的人,瞳孔会短暂地适应不了正常的光线。简韶闭上眼睛,等了片刻后再度睁开,视野依旧什么都没有。她哆嗦着伸手摸自己的眼睛, 一块布挡住了她的手指——原来她的眼睛被蒙住了,可是她的面皮完全冻僵了,一时竟没有察觉。 简韶的心刚放回去,瞬间又悬起来。她在哪里?被马再甫绑走了吗? 就在这时,车辆突然急刹车。简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撞去。 “唔!” 痛感比想象中要轻很多,她没有撞在铁皮钢筋上,而是撞在了一具身体上。 坚实的胸骨让她的鼻梁痛了一下,简韶试探着摸过去,温热的肌肉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贴在她的指腹之下。 这是属于少年人的身体。 简韶一下子将他推开了。 对面传来低低的闷哼,那个人似乎微微撞到了车厢内壁,发出略沉重的撞击声。 简韶的心里生出畏惧,如此近的距离,她居然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她的手离开他身体的一刹那,他的身形便好似融化在黑暗里,成为一片冰凉的影子。 简韶的身体一点点地后缩,肘部碰到集运的纸箱。 “嘟嘟!嘟嘟——”尖锐的喇叭撕扯着耳膜,她终于明白,自己大概正处在某辆货运车的车厢中。 “你……你是谁?”话一出口,简韶才感受到声音的嘶哑。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满地的水渍上,有人问简韶是不是死了,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简韶不确定对面之人是否为马再甫派来转移她的人,不过她可以肯定绝不是隋恕的人。 疾行的车辆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动着,轻微的晕眩感与极度的不安迭加在一起,放大了简韶心中的恐惧。她抿了抿嘴唇,压制着心中的畏缩,小心地说:“如果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钱……” 对面的人似乎微微动了动。 简韶急忙说:“我虽然只是学生,但是卡里有五六十万,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全部打给你。” 眼睛被蒙住的时候,嗅觉和听觉就会分外灵敏。她敏感地感觉到,当她说话的时候,对面的气息便明显了起来。不再是那种微妙而阴渗的鬼感,而隐约有了活人应有的鼻息、气味以及存在感。 简韶的心禁不住一抖,这有些像人不人、鬼不鬼的隐术。如果他想不被她发现,就会像鬼一样一直隐匿在暗处。想到她正被这种东西缠上,她便十分害怕。 简韶的身体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不过嘴巴上还在说话:“你想知道什么信息,我都可以告诉你。如果你觉得钱少,我可以打电话问我家人拿钱。只要你不伤害我,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在她提到什么要求都答应之时,对面的人似乎终于有了兴趣。 简韶听到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对面之人换了个姿势,忽而朝着她的方向贴近了。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简韶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和刺鼻呛人的尾气味不同,他身上的气息十分清淡,但是被压进他的衣服里时,她便被冷淬的皂感香埋没了。这或许是他衣服上弥留的皂粉味道,也或许更像海盐。但是被淹没的一刻,她像被海水吞噬了全部的身体,鼻息间已涌满了海洋的气息。 “唔——” 简韶的手胡乱推搡了起来,黑暗中,她似乎抓到了他的小臂,光滑细顺得不像人类的肌肤,那上面有一层肌肉,和他的胸肌一样,是纤薄、流畅的少年肌,并不像成年男人一般鼓涨。 他想要制止她的乱动,简韶闪躲,无意碰到了他的喉结。 两个人都停住了,她的指腹下意识地颤了颤,在他的喉结上像若有若无的摩挲。她微微移开手指,指背顶到他的下巴。 他似乎低低喘息了一声。 简韶动了动手指,摸了上去。他的下颌线条十分流畅,骨量也并不似成年男人那般刚毅,甚至没有胡茬的痕迹。这印证了她的猜测,她想,他至多十六七岁,或许还要小一些。 就在简韶分神之际,对面的少年却移动了身体。 简韶以为他又要像刚刚一般强迫她,不免害怕起来:“别碰我!你要做什么?我会给你钱的——” 急匆匆地说完,简韶发现他好像只是在试图钻进她怀里。 可是他的身量比她高太多,好像大只的雪橇犬无论如何也钻不进人类的怀抱一般。他却困惑自己为什么钻不进去,还在收拢着腿部,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完全钻进去。 简韶被他乱七八糟的举动弄得气喘吁吁,十几岁的少年看上去不大,但是力气倒不小。简韶三番五次想推开他,对方却纹丝不动。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马再甫绝不会派这样的人转运她。简韶稳了稳心神,用商量性的口吻说:“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可以吗?这应该是你们家的货车吧,是你家人的吗?如果我很久不回去,我的爸爸妈妈也会很想我的。” 对面的动作停下来,好似愿意听她聊聊家人。之前翟毅教给过她许多自卫常识,其中一条就是可以通过与绑匪聊家人唤起对方的共鸣。 简韶忍不住开始讲自己的父母,顿了顿,她又说:“其实我还有个小……我还有个弟弟。” 对面之人隔着黑布幽幽地盯着她的脸。 “比你小好多岁呢,你小时候应该也和它一样可爱吧?它特别爱撒娇,喜欢趴进我怀里让我抱抱,还喜欢让我摸它的头。” 说到这里,简韶有几分惆怅:“可能等它再长一长,就会像你一样高了,到时候我就抱不动它了。” 他靠近她一些,鼻息若有若无地挠在她脸上。 虽然知道他不是成年人,她也无法完全看到他,但是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嘴巴对着嘴巴,鼻尖只有咫尺的距离,就像在准备接吻,简韶还是忍不住微微脸红。 她眨眨眼,微微向后靠了靠,脑袋倚到了纸箱。 简韶不自然地别开头,想离他远一些。 “我弟弟一定很想我回去,”她绕回正题,“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小忙,它也会很感激你的。” 简韶绞尽脑汁劝说他。 “其实你看,你的家人做运输方面的工作,一定也很辛苦吧?其实你可以让他们不那么辛苦的——”简韶暗示他,“我可以把我的钱都给他们,当做养老金。我知道这些不算多,不过我的男朋友会帮我付另一半。” 靠拢她的气息停住了,简韶感觉那股若有若无的鼻息仿佛在寒流过境下凝结成面颊上的霜花。 她禁不住想抬手去揭,他的气息却远离些,重新藏匿回黑暗中。 他终于开口说话,嗓音比她想的要清澄明净一些,听起来还带点小孩子的纤细。 “你们分开了,不是么。”他用闷闷的降调说着一个问句。 简韶被问住了,不过她立马捕捉到他话外的信息。 “你知道我?”简韶蹙眉,“谁让你来看着我的?” 她想既然不是马再甫,难道像林采恩一样,是基因实验的反对者绑架的她? “我的男朋友不会不管我的,我给你他的电话,他会把赎金给你的。”简韶立马说。 对面出奇的安静,什么声响也没有。 简韶害怕他不相信,急忙补充:“我的男友是隋恕,你应该知道他吧?上个月马南里有栋洋楼的拍卖成交价是1.8亿,隋恕也有一栋洋楼,所以你放心,他绝对不会拖欠赎金,一定会帮我把钱付给你,你要多少赎金?” 简韶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你要是觉得不行,那换个人,我还有——” “还有谁?”他吓了一跳,原来她还有别的男朋友可以来交赎金。 简韶看到他松口,连忙说:“还有Vincent心理工作室的庄纬博士,你打电话给他也可以,他是很好的人,不会对我见死不救的。” “嘭!”她听到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了车厢。 “你开个价吧。”简韶道。 “很高,”他闷声肯定地说,“你还有人。” 简韶莫名觉得他好像快哭了,她甩了甩奇怪的想法,道:“你要是害怕他们报警,可以由我问他们借钱,这样可以么?如果你不放心隋恕和庄纬,我可以打电话跟我的学妹吴娉借。” “还有女人……” 简韶没听清他的嘀咕,问:“请问你说什么?” 对面却迟迟没有传来回答。 简韶试探性地摸索过去,车辆猛地颠簸,简韶一个踉跄,扑到了他的身上。 她摸到濡湿的水渍,没有血腥味,那是他的眼泪。他推开她,生气地哭了起来。 车辆依旧在前行着,呼啸而过的风声消泯在铁厢之外。 简韶不知所措地跪趴在他的身上,茫然地听着他换气时生气的抽泣声。 他似乎又气又急,想推开她,手还没碰到她又缩回去了。 简韶觉得这个小绑匪好似也没有刚开始那样可怕,甚至有些微的脆弱。 她禁不住拍拍他的胳膊,手掌下的身体在寒冬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上衣,简韶摸向袖子的位置,这件上衣甚至是短袖的。 她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胳膊:“你不冷吗?” 他撇过头,不和她说话。但是胳膊靠过去,挨着她的手掌。 简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把手收回去。 他似乎更生气了。 简韶被蒙着眼睛,看不到他的动作和表情,想继续和他谈赎金的事情,却被他打断:“不会同意!” 简韶惊讶:“为什么?” 他大概是想说她总是巧言利口,总是很会讲好听的话,让别人很开心很幸福地相信她。想到这里,他的心里酸酸的。如果仅仅是哄他一个人的话还可以的,但是她肯定也这样哄过隋恕、庄纬和吴娉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消沉:“骗人。” “不会骗你的,他们真的会——” 汽车的轰鸣声无情地让她的声线淹没其中。此后无论她讲什么,他都没有再说话。 其实,如果他不出声的话,她甚至感受不到他的所在。 简韶一开始十分焦灼,后来因为疲劳,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再后来她听到黑暗中传来规律的切割声,巨大的腥味让她阵阵作呕。简韶猜测他应该是在处理生肉,这样熟练、利落的切割像极了屠夫。 在精准地将肉块切成均匀而美观的肉条后,他似乎仍意犹未尽,又开启了第二轮更为细致的切割。 此刻简韶的大脑中已经设想了几十种他的身份,甚至将他构想为汉尼拔式的疯狂杀人魔。而他仿佛也感受到她的关注,折返她的身边。 之前两个人都坐着,简韶并不能完整地感受到他的身形。如今她坐在地面,脸前便是他的长裤。简韶似有所感,往后缩了缩。 他向前走了一步。 简韶又向后挪了挪,直到完全挨到车厢死角,可是他又向她贴过来。 他将一个东西喂到她嘴边。 “什么?”简韶本能地抗拒。 他却在她张嘴的瞬间塞进去。 “唔……” 是一块松软的面包。 简韶的肚子叫了起来,原来她已经如此饥饿。她接过面包,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他松手,向后退去,默默地回到“安全距离”。 简韶嚼着面包,柔软的燕麦里有果酱夹心,麦芽糖不断刺激着她的味蕾。饥饿后的饱餐总是格外香甜,简韶一边吃着,一边怪怪地想,这个小孩可能也没有她想的那样坏吧。 他在远处坐下来,就这样看着她吃完。 简韶的眼睛虽然被蒙住,但是他的视线太过黏稠,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吃东西,又塞给她一瓶罐头。等她小心翼翼地试图和他谈一会儿赎金的问题,他便直接让她睡觉。 车辆时不时的颠簸让她的身体也随着惯性向前撞,撞到他的骨头上,硬邦邦的。 等简韶再醒来时,已经在另一辆车上了。 她意识到,之前那辆货车根本就不是他家人的车,而他正带她四处逃窜,不知去向何方。 他和普通绑匪不同的是,他毫无与她谈判的意愿,对她开出来的一切条件都没有兴趣,只一门心思带她躲藏。 简韶逐渐弄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了,她感到了真正的紧张。 所幸的是,他并无任何虐待她的意思,只是性格有些难以捉摸,简韶便琢磨着自己逃跑。 她尝试提出各种要求,要求吃指定的菜品,或者要他去买某家商铺的东西。他能够满足的基本都会听她的,除了时不时会莫名其妙地偷偷哭,简韶发现的时候一头雾水,并不明白自己吃奶酥怎么会刺激到他。 “你要吃吗?”她礼貌地分给他一半。 他看了一眼,是杏仁奶酥,似乎回忆到什么般一声也不吭。 简韶纳罕:“这个味道也不难吃啊……之前隋恕经常买给我吃。” 他不知道又想歪到了哪里,生气地哭了。 除了她要求自己亲自去买东西之外,他几乎都按照她的意思满足她的想法。作为一个绑匪,他似乎太过“善良”了些。 简韶回忆着和他的相处,脑海中 手交h 简韶并不是一点经验都没有的人,他的行为太反常,让她忍不住向着最不可能的方向胡思乱想。简韶的脸颊微微赧红。 臆想别人是不是喜欢她这种事情,着实让人感到羞耻。所以在他又一次带着她转移之时,她感到十分别扭,有意回避他。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头上响起:“你生病了。” “没有吧。”简韶纳闷。 一只手贴上她的额头,“温度很高。” 简韶尴尬地别过头,被他掰回来。隔着黑布,简韶感到他的鼻息扫在她的脸上,泛起滚烫的痒意。 她忍不住直接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空气有片刻的安静。 挠在她脸上的气息依然是轻轻柔柔的,简韶觉得这样的话或许也会让他感到尴尬。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他只是闷闷地问:“像你喜欢隋恕那样吗?” 这下轮到简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似乎又生气了,大声说:“那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他总是会在奇怪的点上独自生闷气,又偷偷消气,所以简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只不过他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强调:“我最不喜欢你了!” 晚上睡觉时,他也没忘记扒拉她一把,提醒道:“我真的不喜欢你。” 简韶迷迷糊糊地应一声:“嗯……” 他有些焦虑,坐在她身边嘀咕:“真的,真的……” 而简韶翻过身,已经睡熟了。 碾盘似的月亮,在蒙古吹来的黄风里显出难得的润朗,冷冷的清水调里泛着鱼鳞白,映得整片城市像低温的深水区。 简韶睡了很久,随后在这种凛寒的浸润里猛地醒来,恍惚以为自己沉入了深海。 沉睡的城市,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深夜惊醒,她在这一刻感到稍纵即逝的孤独,很像再次被关进审讯室。 被审讯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了,简韶知道,这是身体的应激保护,会主动让她“遗忘”那些痛苦的细节。 算起来,她被动逃离那个地方已经有几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并不期待回去。 简韶安静地躺在黑暗里,反刍着头二十几年的记忆。在遇到隋恕之前,她就是这样独自躺在狭窄而冰冷的小床上的,那个时候她想象了一个更泡沫化、美好的自己,像隋恕一样,是非常厉害而有希望的人。不过现在她回过头来看,她觉得隋恕活的十分僵硬、辛苦。 她不得不承认,人生种种不过是她心中的泡影。而她和隋恕,确实不是一路人。 这时,简韶感到小腹似乎有东西在拱她。 她摸过去,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拱过来,贴在她的肚子上,像一只小狗崽。 少年呼吸均匀,睡的很沉。 简韶的心跳有些快。 她放轻了动作,在月色下慢慢地抚过去。他的皮肤泛着阴凉,无论是面部还是裸露在外的手臂,都像鲸类的表皮,长期维持同样的低温。她将食指悄悄放到他鼻子底下探了探,其实前几天简韶便发觉,他睡觉之时鼻息会格外弱,好像并不用肺部呼吸一般。 简韶故意想,他可能是某种人面兽身的怪物,会用皮肤摄取氧气。想到这里,简韶禁不住笑了一会。 折腾了半天,他也没有转醒,简韶的胆子大了起来。她想,或许她可以趁着他睡觉自己离开。不过离开前,她还是想看看他到底是谁。 简韶屏住呼吸,悄悄伸向了后脑勺的绳结—— “唔!” 一只手抓住了她。 他精准地在黑暗中钳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和她贴在了一处。 这种姿势很像他整个人环绕着她,简韶以为他会兴师问罪,只不过和她贴在一处后,他的气势便慢慢地弱下来了。 他将头搁在她的脖子上,简韶听到他的鼻息重了些,意味不明地呼吸了两声。 “我只是想看看你。”简韶说。 他没有说话,但是她听到琐碎的啃咬声。 他在磨牙般地啮噬她的衣领。 月亮打在他的脊背上,也映在简韶的侧脸。黑暗中,他能清晰地通过热感感受到她的存在以及她的动作。他知道她一定又要逃跑了,但是她并不会带上他,就像她说好了会等他,然后过来接他,但是依然消失不见一样。 可是他还是好想她,他忍不住舔了舔她的脖子,好软…… 他没忍住,向前倾身压了上去,只不过出乎他的意料的是,现在的他似乎有点太大了。简韶不但没有接住他,反而被他压倒了。 砰—— 两个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他的腿卡进了简韶的腿间,好像被她抵了一下,但是没有成功。她浑身上下都很软,像压进一团棉花糖里,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很快他知道真正让他喘不上气来的是什么了,他发现自己的鼻尖正抵在她的乳沟里。 简韶感到有一只手隔着薄薄的衣服,将她的乳尖夹在两根手指里,轻轻地捏了一下。 “!”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听到沉重的嘭声在不远处想起,他好像倒了出去,又似乎狠狠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我!我……”他捂住手,又立马捂住眼睛,最后捂住了鼻子。 真奇怪,明明之前也和她做过,也吻过她的胸乳,那个时候只是想回到她的身体里,完全没有禁忌、奇怪的感觉。就像动物会舔舐对方的排泄口促进排尿一般,他也不觉得自己正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以人类的身体触碰到她的身体,一切就会变得非常、非常奇怪…… 比如他的脸会像被火烤过一般发烫,他确信自己没有生病,但是大脑比生病了还要嗡嗡直叫。 比如没有敌对物种的攻击,他的鼻子便莫名其妙地流血了。在野外流血会吸引捕食者的攻击,即便是他这样强大的生物,也会有虎视眈眈的坏家伙试图趁他虚弱分一杯羹。可是如今他的鼻子却如何也止不住血,他十分担忧。 再比如他的下体也变得出奇难受,与发热、流血不同,这种难受更难熬、更剧烈,甚至驱使着他想做更多的事情,比如让她摸一摸他…… 他想他一定要死掉了,所以干脆躺下来,虚弱地呻吟:“呜呜,我生病了。” 简韶本来还在震惊他出格的举动,毕竟如若他真的想对她做些什么,第一个晚上就可以做了。 听到他的求救,她回过神,摸索着爬过去:“你怎么了?” 他小声哼唧:“我难受……” 简韶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烫。 “再摸摸我……”他小声请求。 简韶伸手,却被他打断:“是下面。” “你肚子也疼?”简韶担心。 “嗯……嗯,”他虚弱地唧哝,“好疼。” 简韶轻轻揉了揉他的肚子。 “好舒服……”他眯起眼,翻身朝向她,似乎想贴的她更近些。他将脸紧挨着她的手臂:“下面更疼,难受……” “下面?”简韶的手慢慢地向下探,那里是他的腰部。 她的指腹感受到他劲瘦的腰部绷得很紧,他低低喘息了一声,在她要抽手的时刻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哭着说:“是这里!” 简韶被迫握住了他的阴茎。 电流顺着脊椎窜向了脑髓,他像被捏住了命脉一般,重重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从来没有被别人捏住生殖器,以前没有,拥有人类身体后更没有。 他甚至觉得,人体形态比他的本体更敏感,特别是他的感官网本就是人类的几百倍,她随便的轻颤在他的下体上都像放大了几百倍。 他的大脑当场便一片空白,有浓稠的黏液控制不住地冲出来,射了简韶一手。 简韶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握住他的阴茎,便被他的精液染满了掌心。 她的瞳孔止不住地放大。 “呜呜……”她听到他小声哭起来。 似乎是太爽了,他哭两声,便停下来喘一会儿,然后再接着哭。 一边哭着,还没忘了用阴茎轻轻地顶她的掌心,“好舒服……唔……我控制不住……” 他好像十分不安、羞愧,连他的阴茎也好似格外可怜,皱巴巴地对她不住地吐着水。 简韶想抽回手,指头的动作不经意间又摩擦到了他原本就敏感的马眼。 他刚刚射过的下体顿时又硬起来,烫得她手背疼。 他抓住她的手,不想让她走,阴茎胡乱地蹭着她:“更难受了……求求你了……” 把下体重新塞进她手心里似乎并不够,他将整张脸都完全地埋进她怀里。 她身上的气息很香,让他很安心。在他还是一个小小的胚胎的时候,他便感受着她的气味,努力地长大。所以现在他沉溺在这一片柔软的港湾中,耸动着腰部,轻轻在她手心抽送起来。 简韶的脸烧成一片,她知道这样的动作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伏在她身上的并不是一个成年男人,而是一个只有十六七的未成年男孩子,他或许从未和异性有过亲密接触,更没有性经验,这样的背德认知让简韶战栗、恐惧。 “停下来……”她慌张地说道,“不要这样做了……” 她的语气有几分恳求与畏缩:“我不能这样……和你做——”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脸红的滴血:“你是未成年啊!” 可是好奇怪,为什么她能感受到……他很舒服。 他在她耳边喘得又急又粗,似乎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直在蹭她的脖子,试图缓解那股支配全身的酥麻。 “我要死掉了……”他贴着她的脖子,含糊不清地说。底下拉着她的手不放,耸动得越来越快。 他的另一只手慢慢地摸上她的乳,暧昧而喜爱地捏了捏。她的胸部很敏感,乳晕一圈更为绵软。他似乎能够感受得出,便掀起她的衣服,想要抚上去。 简韶抗拒地啜泣起来。 平时她哭的话,他会很伤心。但是现在她哭,他的下体会更硬,更想使劲地亲她。 他后知后觉地想,他好像变成一个低等生物了,只有很简单、低级的反射弧。她摇一摇铃,他就立马会跟着走。或许她甚至不用摇铃,她掉两滴眼泪,他就昏头转向了。果真人类体的形态最奇怪了。 简韶知道,他这样的小男孩是最控制不住自己生理冲动的一类人,他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就不会轻而易举地放开她。可是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和他上床。 简韶准备让他射出来,平息这股躁动。明天一早,趁他还处在昏睡状态,她就偷偷逃离这里。 一边想着,简韶主动握住了他的茎部。 他抽气一声,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好,兴奋地想亲她嘴角,又被她捏住了龟头。 简韶比他有经验太多,和他毫无章法、一昧莽撞的顶弄不同,她知道如何取悦一个男人。 她用手指围成圈状,套在他的茎身上一深一浅地撸动着,在套弄到顶端时会刮过的马眼,在龟头处重重地打转。他叫得厉害,隐隐又有射精之兆,她便立马松手,将他吊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听他疯狂地喘息,就是不给他痛快。 简韶感到隐秘的快感,欺负他,听他一个劲地哀求,原来也会很爽快。 他难受极了,就会一个劲地伏在她耳朵上低泣,说她最好了,说他自己最乖,最听话了。但是她知道,他一点都不乖,是很坏的坏东西,也并不听话。 所以她伸向他的睾丸,轻轻抚慰起来。 他不知道原来这种地方也会这么舒服,低低地哼叫着,像一阵阵撒娇,看来是爽极了。下体戳在她衣服上,把她衣摆也弄得湿漉漉的。 马眼吐出一股股温热的液体,黏黏糊糊,全部粘在她手上。他张着腿,被她摆弄得一塌糊涂,他从来没受过这种刺激,这一切对他来讲有点超纲了……他一定会死在她手上的! 如果简韶能够看到他,会发现他微微仰着头,敏感的喉结暴露在空气里,红着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 简韶又一个纵深套弄,他的尾脊骨一阵发麻,精液再度射了出来。 她躲闪不及,有些溅到了下巴上。 简韶松了一口气,放开他的阴茎,准备擦手。 可是他却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到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很脏,也把简韶弄脏了。可是他私心里一想她沾上了他的味道,就会很兴奋、很开心。不过他从来没想过,精液溅到她脸上,他的身体会这样亢热。 然后简韶便感受到,他的气息再度炙烧了起来…… 他亲吻了她。 “唔——放开我……” 他突然开始吻她,简韶十分害怕。因为他非但没有平息下来,反而更加兴奋了。他抱着她,又射了一次。 简韶只能用最后一招:“隋恕就不会这样强迫我。” 果然,他抱着她的身体僵了僵,但是他的动作更快了,泄愤似的,撞在她手腕上:“你就是喜欢他……” “你不喜欢我。”简韶被他撞得发疼,顶了一句。 他似乎又湿了眼眶,抱得她很紧:“你有没有帮他这样做过?” 简韶被他勒的喘不上气来:“唔……” 他下身的动作还在继续,额头凑上去贴住她的额头,想亲她水润润的嘴唇,又害怕得到可怕的答案,最后只敢亲亲她的脸颊:“那他有没有这样亲过你?” “喘不上气了……”简韶推他。 他的脖子、脸颊烫得惊人了,似乎已经到了临门一脚。他从喉咙里发出了嫉妒的哭声。 在高潮来临的那一刻,他亲吻简韶的嘴唇—— 我最最最喜欢你了,他哭着想。 ﹉ 游轮微h r ous e8 .co m 两个人折腾了大半夜才迟迟入睡。 简韶困倦不已,上下眼皮如同蛛网般牢牢地黏合在一起,再也挣脱不开。 小男孩的精力实在太旺盛,假使她同意做爱,他大概会不顾时间地闹她一整晚。和他相比,她甚至不愿意让性爱占据夜晚的休息。因为第二天总是要上课、要工作,比起宝贵的片刻睡眠,做爱成了最可以舍弃的东西。 果真人一过了二十岁就会变得同样俗气、乏味、了无生趣,满嘴都是上岸、基金、报录比、积分落户,满脑子只会衡量休息与娱乐之间的性价比。可是她分明记得大一报道的时候,她铺完床、做好宿舍卫生还能和朋友逛整条夜市街的。 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人呢?真可怕啊。 简韶的思绪漂浮在混沌的意识海里,她想,或许她之前一直渴望建构一个更为理想化的自己,就是希冀得到一种从乏味生活中剥离出来的豁免力。她想象了一个更有能力、游刃有余的自己,投射在隋恕的身上。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rouse ba.com 只不过在看着他的时候,她并没有完全从僵硬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此时此刻被蒙住眼睛强行逃亡,反而是她过得最轻松的日子了。 她知道自己应该快些离开这个小男孩,最好立马对马再甫非法拘禁她这件事要个说法。可是潜意识里,她却对现在的境况有模糊的沉溺。在蒙上眼的一瞬间,仿佛获得了新的身份,再也无需面对过往种种。其实,蒙住眼这种事情根本不可怕,她睁着眼的时候也并不能认清这个世界。 简韶知道,这些混乱的思绪、懦弱的依恋或许都会随着太阳重新照耀的时刻消散。但是她曾经短暂地有过这样的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 明月高悬。 简韶沉沉睡去,旁边之人却迟迟没有睡着。 高潮瞬间带来的爽感似乎还完整残存在每一个细胞里,他挨着简韶的后背,眼神还有几分迷蒙,像寻求安抚一般地含住了她的发尾,蹭着她的脊背啃啮起来。 他喜欢带着她气息的事物,这使他在射精后的脆弱里十分安心。他微微喘息着,半阖着眼皮用额头蹭她,好像她并没有丢下他睡过去,而是温柔而耐心地抚摸他。 其实他不希望她结束后就立马睡觉,他希望她能够抱住他,亲亲他的脸颊和嘴巴,说她也最喜欢他了。 他会偷偷地用感光细胞辨识她的瞳色,用舌头捕捉空气粒子,感知她情绪的讯息,猜测她话语的真实性。真的会喜欢他吗?就像他喜爱她那样的喜爱吗?太阳升起来之后也会爱他吗?知道他的身份后还能接受他吗? 一想到这些,他就焦虑到睡不着。 不过他也知道,能得到现在的这些已经很好了。他情不自禁地回味起刚刚的细节,一边摸了把刚刚她摸过的腹部。 真奇怪,只有她摸会让他颤抖、呻吟,天灵盖都发麻,而他自己触碰就完全没有感觉。他迷迷糊糊地想,简韶一定是十分厉害的生物体,用一只手随便捏两把就可以让他溃不成军。 如果她用两只手的话……恐怕她说让他从楼上跳下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吧。 或许他可以再伸出一根触手——他的心痒起来。 在她抚摸他的下体,让他浑身麻软、只能靠双手强撑着身体时,他的触手可以代替手掌钻进她的衣服,轻揉她的乳尖。到时候他会更激动,再分出一根触手圈住她的腰肢。 她被他触碰乳房时总是会脸红,小巧的乳尖变得硬硬的。他知道这里是哺乳的地方,但是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在哺乳期,胸部还是饱满的。很多生物体只有产崽的时候会因为乳汁涨起胸部,人类女性的身体真奇妙。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新奇、神秘。 整个后半夜,他一会儿回忆她带来的抚慰与舒爽,一会儿好奇她其他身体部位还有什么独特的地方,一会儿焦虑她会不会第二天醒来就不理他了,一会儿担心她是不是又在骗他,根本就不喜欢他…… 快到天明,他才迷糊地睡着。直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顺着地面传进他敏锐、警惕的耳朵里,他骤然惊醒—— 简韶在尝试逃跑。 一整夜的亢奋犹如被浇了盆冷水,他困惑地想,她为什么要离开呢?明明昨天晚上对他那么好,主动抚慰他的身体,被他亲吻嘴唇的时候也没有抗拒。 她的唇瓣很柔软,他贴上去的时候大脑是空白的,只能凭借着本能轻轻吮咬着。 他现在很想用手指摸摸她的嘴巴,问她难道昨天晚上都是骗他玩玩的吗?不过他没有问,如果问出口,两个人之间就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失落的情绪弥漫在看不见的雾气里。 他是多么可笑的人,因为藏起自己的身份得到了能和她更进一步的机会,却可笑地希望,她能够像对待自己的小孩那样宽容地留在他身边。 ﹉ 猩红的太阳缓缓打在大海的地平线上,清爽的海风里金波荡漾。雷达屏幕上偶尔闪出几个回波,高频里传来其他船沟通的声音。 简韶自清晨尝试离开失败后,便被这个小男孩带上了一条旅游客轮。 “你到底想把我带去哪里呢?”简韶的神色微敛。 “离开那里不好吗?”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声音闷闷的。 简韶没有说话。 她觉察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不过她伸出手触碰他,他并不会躲开,而是一如既往地靠过来,把头发塞进她掌心。 简韶放缓力道,试着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发顶。 他难过地想,明明已经很伤心了,但是只要她伸出手,他还会忍不住凑过去。 简韶感觉他的呼吸在耳畔慢慢地变粗了,她将手收回来,他却不满足地贴上来。开过荤后,他似乎不再像曾经那样“老实”,总希望与她挨在一处。 她不自然地别开头。 简韶肢体里面的抗拒他自然能够读懂,原来她并不喜欢他做这样的动作。但是他的社会经验有限,并不能识别清楚她是平等地讨厌所有亲近的动作,还是仅仅因为动作的主体是他。 “砰砰砰!” 嘈乱的拍门声打断了两个人纷飞的思绪,响亮的男音高喊着Davy、Davy,似乎在叫他出去做事。 他顺势退出了舱室。 简韶听着散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她知道他绝不会叫什么Davy,一路上,他都在盗用别人的身份躲避追踪。简韶不明白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不过以他如今的情绪状态,让他放掉她显然更不可能。 蔚蓝色的大海一望无垠。 驶离岸边后,风高浪急,甲板已显出颠簸。 海乘马柯Mark走在前面,事无巨细地叮嘱着要给vip客人送的东西,其间夹杂着不少抱怨。 他是一个有着典型的亚裔美黑面孔的混血小伙,肱二头肌很鼓,单眼皮,白牙齿,上唇薄成一条直线,靠做海员积攒学费,顺便环游世界。 和他相比,身后的年轻人显得更为纤细、阴柔、苍白,马柯觉得他漂亮得有些像斯拉夫血统的模特,带些清冽的、濡湿的感觉。但是他认识的斯拉夫人没有绿眼睛的,而眼前这个少年有着稀少的、绿色的虹膜。 马柯调笑地说他一定是水草妖,眼睛里会含铜砷,这样出来的施韦因富特绿染料也会富含毒素,危险而美丽。“你不会毒死我吧?”马柯咯咯地笑起来。 “你也是混血吗?bilingual?你听说过伊娃格林吗?你的眼睛漂亮得像她一样。你看过她的The Dreamers吗?我知道可能叫《戏梦巴黎》会让你更熟悉些……”他偏头,耸了耸肩,“她真的太美丽,尽管这是一部和弟弟以及男友的叁人行乱伦片……” 马柯喋喋不休了太多东西,从每年涨一次的学费到无法解决的homeless问题再到该死的气候变暖、碳排放、偷渡客,满世界繁殖的印度佬。 但是对他来讲,马柯的这些话不亚于某群鱼抢了另一群鱼的地盘,司空见惯,甚至没有今天吃什么更重要。 他一门心思想着简韶的事情,直到耳廓上的听毛忙里偷闲地捕捉到一个词:“弟弟?” “是啊——是的哦!”马柯暧昧地吹了声口哨,“是有血缘的弟弟,他们有乱伦关系的——” 马柯瞅了他一眼,看到他茫然的表情,禁不住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冲击到了他的世界观。 “被允许?”对面突然问。 马柯猜到他大概在问乱伦是被允许的吗?不过他讲话着实太怪了,就像刚学会说话不久似的,喜欢蹦半截话。 “电影中当然可以啦。”马柯说。 他在心里美滋滋,心想我不就是弟弟吗,没想到人类世界是允许这样的关系存在的呀。 海风顿时也清新了几分。 马柯觉得自己还是不该带偏他的世界观,便说:“不过他俩没有做爱啊,只是有些越界的姐弟。” “那触碰呢?” 马柯心道他的问题总是怪怪的,只是说:“我觉得触碰异性,最好先取得对方的同意与认可,不然和骚扰没什么区别。” “什么是骚扰?” 马柯瞪大眼睛:“就是会让你被学校劝退、进监狱蹲着的东西啊!”他不相信他连这个都不懂。 “嗯……是坏事情。”对方蹙了蹙眉,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给骚扰定了性。 “对,坏事情,”马柯说,“骚扰就是对方没有同意,你却随便碰她,做暧昧的举动,甚至强迫对方和你发生身体关系。” “!” “如果是这样的人,那么在约会市场将永远不受欢迎,没有女人会喜欢一个不尊重她、轻贱她的男人,除非她并不懂得什么是尊重的对待。” 马柯很快哼着蓝调小曲投入工作了,他身后的少年却迟迟没能缓过神来。 听毛蜷起,嘴巴紧闭,阻止声波传进嘴巴里,甚至恨不得缩成一团。 这样才能让他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蠢事情——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类在触碰异性前必须先问一问对方的…… 可是他都做了些什么啊……他快要哭了。 原来按照人类的文化,他只能算一个很坏很坏的骚扰犯。难怪简韶那样讨厌他,他不喜欢被简韶讨厌的自己。 马柯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拉着他去贮藏室取给贵宾们的纪念礼物。 贮藏室很大,是弃用的舞室改成的。马柯刚将钥匙插进锁孔,便听到后面的少年冷不丁地说:“里面有人。” “今天可不是愚人节,别逗我玩。”马柯耸肩。 “他们的身体为什么会迭在一起?” 马柯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他张了张嘴巴,摩挲下巴,似乎想到了什么。 “跟我来。”他低声说。 马柯对船体构造极为熟悉,两个人换了一条通道,进入船身底舱。 马柯搬来一架梯子,在不算高的天花板上摸索了半天,一块半透明的玻璃砖出现在上空。 马柯扯了扯嘴角:“一个恶趣味,当大家在上面跳舞时,坐在这里,透过半透明的地砖就能看到裙底……呵……所以那间舞室就被封禁成贮藏室了。” 少年却似乎并不关心这些事情,只是皱着眉头说:“他们要吃掉对方。” 马柯仰头看过去,在头顶的不远处,一对赤裸的男女正以69式的姿势偷情。 男人的西装乱糟糟地堆在一旁,胡茬埋在女人的双腿间,刺得女人吱哇乱叫。他舔得很急,鼻子和下巴满是水渍,而自己的下体又完全被女人吞没在口中,所以整圈脖子都涨成了猪肝色。 马柯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因为偷情的女人是他船长叔叔的新婚妻子,一个比老船长小二十多岁的美丽女人。 “他们并没有吃掉对方,他们只是在做爱。”马柯讽刺地讥笑。 他极为恶心,索性在地上坐下来,眉心拧着,时不时冒出几声评价:“这就是脆弱的感情,在上帝面前宣誓过的人也会同时爱上另一个人……” 少年却似乎抓到了另一个重点:“同时喜欢很多人?” “你也觉得人很坏对吧?潜意识里就会携带多偶倾向。” 马柯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不过他想,既然人类有多偶倾向的话,那简韶是不是在接受隋恕的情况下,也接受他呢? 想到这个可能,他的精神便重新振奋些,继续看上面两个人接吻。 偷情的男女总是亲个没完,他看到男人伸出了舌头,和女人的舌头缠在了一起…… 他愣了愣,原来亲吻要伸舌头的吗? 马柯突然问他:“你觉得呢?如果是你的话,会和这样的女人上床吗?” 青年坐在地板上,目光幽幽地凝视着他。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觉得马柯的话十分奇怪,在他眼里,动物在发情期的交合很正常,而眼前这两个人迭在一起,和两摊肉块将肉组织塞在一起没什么区别。 他既不会觉得丑,也不会觉得美,更不会觉得对方对他有任何的性吸引力。 大部分人类对他来讲都是脑袋还行、能跑但是跑不快的肉组织,只不过分为有威胁和无威胁两种罢了。 马柯叹息,“因为她很美,眼睛很大,胸部饱满,屁股是蜜桃臀。” “?”他不能理解马柯的审美,臀部就是臀部,是一个排泄口,而蜜桃是另一种植物,两者毫无关系。 他想,人类居然会因为奇怪的排泄口而喜欢另一个人,但是他却无法因为对方的外形特征而爱上一个人。 他只有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爱她的外形特征。 马柯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感慨地说:“漂亮的女人总是会被男人追逐,她们的美丽花费着巨额的时间、精力、金钱,摘取这朵花的男人需要付费以替她保值。所以她们会选择最有钱的男人,这就是我叔叔的婚姻。我知道他对这桩婚姻非常满意,我真不知道是否该告诉他……” 马柯自然没有得到任何建议。 最后,两个人关上了天花板的挡板,一同离开了。 夜晚再度降临在游轮上,苍茫的海面映着圆盘似的月亮,被海水浸得一片凛寒。 在海底是看不到月亮的,连太阳光线都无法穿透的厚水层,只有微弱的生物荧光,引诱着食物送入口中。 他很久没有欣赏过月亮,所以独自看了一会儿。他想,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简韶想要月亮的话,他也没办法将月亮吃掉再带给她,就像从海里到了陆地后,他就不再是最厉害的物种了。 马柯的话让他意识到陆地有自己的价值观、评价标准,他并没有叫钱的东西,似乎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伴侣。 冷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前额与浓密的眉毛。他伤心地决定,还是让简韶自己选择去向,反正他会偷偷跟在她身边,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她。 此刻的简韶独自在房间里补觉,睡得很沉。 房门被推开,寂冷的月色浅浅打在昏暗的桌台,隐约能看到被子里拱起一小团。 一进房间,里面全都是她的气息,一个劲地往他的嗅神经里钻,让他差点掉下眼泪来。 他的夜视功能比日视能力还要强,或许他天生就适合夜间活动。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缩在枕头中间,脚心露在被子外,脚踝有一颗痣,在月光下非常可爱。 本来已经打定决心让她自己选择了,不过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立马改变了主意,他想最后再摸摸她的脚踝痣,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走过去,突然想起马柯说过要先做请求,不然就是“做坏事”,于是便双手合十,说道:“请让我摸一摸吧!” 现在不是做坏事了。 简韶的痣是深粉色,长在踝骨边,如果不细看很难看到。他屏住呼吸,轻轻摸过去。指腹触及她的皮肤的瞬间,简韶却突然动了。 他闪电般收回手,心脏怦怦跳。 简韶只是翻了个身,并没有醒来。随着身体的翻动,她的肩膀从被子里露出一截。上面有浅浅的红印……那是他昨天晚上失控时留下的痕迹。 潮热的记忆涌上心头,无意识间,他的下体也有些热。 嘴巴似乎发干,他舔了舔嘴巴,又喝了口水。 他赎罪一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让我再摸摸吧!” 这一次他伸出一根透明柔软的触手,轻轻触向小痣。不过触手似乎有自己的想法,黏黏糊糊缠上她的脚踝,再也不肯松开。 他的脸颊涨红,温热的触感从触手顶端一直传到大脑皮层,人类的感觉系统和本体的感觉系统交迭在一起,给予他双重刺激。 他彻底硬起来,喘息也重了几分。 “嗯……”他压抑着鼻息,狠狠拍了触手两下,又赶忙对简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不过触手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沿着简韶的脚踝慢慢伸展,黏糊糊地舔过她的脚背,一点点缠住了她的脚指。 他睁大了眼睛。 或许触手就是他内心欲望的放大版,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那么坏的坏家伙。 “对不起!就碰一下……”他刚请求完,便控制不住呻吟一声。 原来触手挨个黏住了简韶的指尖,黏糊糊地用吸盘吮吸开了。 睡梦中的简韶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脚被奇怪的东西亵玩了,只是皱眉低哼了一声。 他控制不了自己身下潮热的反应,只得伸出第二根触手去阻止第一根…… “唔!” 他赶紧捂住眼睛,脸烫得像熟透的苹果。 它居然趴在简韶的颈窝上! 这根更细、更灵活,吮吸在简韶的颈窝,留下一串串湿润而情色的吻痕。 它慢慢地向下,试探性地钻进她的衣领。 啊……好热…… 他要爆炸了,在两处同时的刺激下,他的负罪感也在上升。 触手比手臂更灵活,能够弯曲成各种贴合她身体的曲线。它贴着她的胸乳摸索过去,果真,只有她的胸乳能让他这样喜爱,想起生命最开始的温暖感觉。 要死了…… 触手的尖端分裂成两小节,一节陷在温热的嫩乳里盘转,一节向她的腰部裹去。 她的小腹是顺滑温暖的,他曾经在里面生活过,这里是他的家。他怀念这样的感觉,便继续向下伸去。 内裤阻挡了触手前行的路线,不过这样薄的布料,在他眼中什么都不算。只有人类才会用这种毫无抵御能力的保护壳,触尖轻轻一拨,她柔软白皙的花肉便半露出来。 这里是她最脆弱的地方,又嫩又软,轻轻一拨弄,便有水出来。他用触手尖轻轻点了一下花缝,两片外唇紧闭着,似乎并不欢迎他。 他的心跳的很快,他知道那里是一处湿润的巢穴,他的生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所以他对这里有超乎常人的迷恋,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插了进去。 外物进入穴道,被隐隐排斥着。他没入的一瞬间便失了理智,只一昧地深陷着。 而一旁的触手也并没有停止动作,而是抚弄着简韶的外阴户。 在碰到凸起的一点时,他听到简韶轻哼了一声。 她是舒服的。 他得到了鼓舞,不断地爱抚着她的身体,直到膨胀的性器越来越炽热、坚挺,硬硬地抵在简韶臀肉的沟壑间。 做爱h 简韶很久没有做爱,阴道并不容易插入,但是湿滑、纤细的触手在两片阴唇间反复地摩擦,花户被刺激得一个劲地颤抖。 他的阴茎在触手的帮助下插入时,只觉得仿若陷入一片温热的海洋。压迫鼻腔的潮水铺天盖地奔涌而来,尾椎骨微微泛麻。他的身体被爽意、亢奋、臣服、痛苦反复地冲刷着,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变成低等的、笨笨的脊索动物了。 被绞住的瞬间,全身都莫名其妙地不再受自己的大脑支配。他还会变成马柯口中那种“很坏”的人,冒出一些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想法。若是她真的离开他,他便先哄着她、答应她。等做完爱,他就把她带到海里,让她变成离开他就不能生活的人。每天都要和他接吻、做爱,也不能再看别人。 他的阴茎动了动,被湿热、紧致的软肉夹住。被她的手握住的时候也很舒服,但是进入她的身体似乎将这种舒服又放大了几百倍。每一处都好似有许多小嘴拼命吮吸似的,哪里都是软乎乎的,哪里都是热滚滚的。 只是她夹的太紧太紧,让他着急,让他动弹不得,仿佛她根本就不欢迎他。他的眼圈不禁有些红。 他一边耸动着腰部,将下体狠狠地向她身体里送去,一边委屈地在心里说,马柯都说了人类是多偶倾向的生物,为什么就不能多接受我一个呢? 可是一想起隋恕,他又有点酸酸的,刚刚很坏的想法又偷偷冒出来——要是能把她永远藏起来就好了。早上要亲吻他,中午要亲吻他,晚上也要亲吻他。每天都要做爱,做好多遍。只喜欢他,只对他张开腿,等着他将下体送入温暖的巢穴…… 他含糊不清地喘了几声,眼珠前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这次,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恶劣了——原来他真的是马柯口中的坏男人! 皎洁的月光洒在简韶的胸膛上,将她的胸乳映得雪白一片,也将不断盘吮着乳尖的触手照得一清二楚。她的乳尖被舔得有些红,隐隐肿起来。 真是太坏了!他掉下了眼泪,呜呜咽咽地哭着伏向她的胸口寻求安慰。粗实的触手挡住他的道路,所以被他无情地拍开了。 他将自己的脸贴上了她的胸乳,嘴唇含住了她的乳头。 冷不丁挨了一下的触手有些委屈,转而藏进简韶的头发里,一下一下舔舐着她的耳垂。 他以前是很坏的生物,吃掉别的家伙也不会有负罪感。睡醒了便抓来水母挂在身上做装饰品,顶着一串串幽蓝的暗光在海底游来游去,只觉得自己漂亮极了。 可是面对她的时候他会产生愧疚,觉得自己的想法坏极了,做的事情也坏极了。 他轻轻吮吸着她的乳尖,试图唤起她的反应。 他知道自己需要对她坦诚,在与生命打照面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坦诚的,所以他畏惧撒谎,畏惧做让她生气的事情。 可是他已经做了,所以他又哭起来,下体被褶皱挤压着,令人酸软的舒爽感混在眼泪里,带来奇怪而模糊的感觉。 他将整张脸埋进她的胸口里,她的气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听话的触手摩挲简韶的唇缝,隐隐有探入之势,而另一根正抚弄着她的腿根……他的阴茎禁不住又插进去一截…… “呜呜呜——”不知道是太愧疚了,还是太爽了,他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哼唧声。他蹭了蹭她的胸乳,下体越发硬挺。 他偷偷想,既然错了干脆就错下去吧。 他挺着鼓胀的性器,对着柔软的阴户大开大合地抽干起来。他没有多少经验,也不懂什么技巧,完全是毛头小子的架势,进的又急又快,倒让自己受不了这种刺激,又差点射出来。 他完全凭着感觉在操弄她,抽插起来就干个没完。他发现速度越快,快感波就会愈加强烈地袭来,一层迭一层,一浪推一浪,此起彼伏。 他停不下来,也根本不想停。噗嗤噗嗤的水声从两个人相连的地方传来,听起来暧昧而淫荡。 在被他彻底插入时,简韶便清醒了。浑噩的梦境让她一时以为是鬼压床,但是强烈的快感却从身体每个角落席卷而来,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啊……” 她想动一动脚,却发现脚踝被缠绕着,死死地锁在床上。而两只胳膊也被各自缚着,黏糊糊的感觉从十根手指处传来——竟然有东西在将她的指头全部吞进去了! 它不厌其烦地舔她,顺着掌心,舔过指缝,最后含住她的指尖,在柔细的腹肉里打着圈。这种舔舐是温情的爱抚,她感受到了它的喜爱。 简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想要说些什么,嘴巴便被触手见缝插针地挤进去。 她的舌头被它卷住,搅弄出暧昧的水声。它太粗了,玩弄着她的口腔,有些像强迫性的口交。简韶尽力地张大嘴巴,避免让它发现嘴巴也能用来获取快感,但是牙齿却不小心磕到了它。这个坏家伙出人意料地又兴奋了。 它在她的舌头间钻来钻去,滑弄一下她的口腔内壁,再吮一下她的舌尖。简韶大张着嘴巴,依然快要被它塞满了。口水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渗出来,它伸出一个分支,全部卷走了。 简韶想让它离开,但是身下的撞击却让她无心管嘴巴里的一团乱状。 下体热热胀胀,炙热的性器翻来覆去地插弄着许久未有人侵入的穴道,力道之激烈似乎要直接将她操死。 两个人的性器满是黏腻的汁液,弄得她有些想逃开。她是性欲寡淡的人,也从未经受过如此猛烈的操弄,一时有些承受不住。 但是身上之人却明显处于失控的状态,像发情期的小兽。他在荷尔蒙最浓烈的年纪,精液又多又浓稠,也从来没和女人做过爱。做起来没完没了,阴茎似乎永远不知道疲软。 简韶的软肉被他操开了,全都任他肆意妄为,湿热的酥麻感让她的小腹都在颤抖。简韶想,她一定会被他操到死的…… 她用喉咙发出几声破碎的呻吟。 听到简韶的吟叫,他的心重重一沉。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触手、他做的坏事、他的本性全都藏不住了!她之前一定有许多关于他的猜测,猜测他会不会就是很听话的小祈,但是全都因为他的年龄、他奇怪的性格、他行为里的不温驯而否决。毕竟在简韶的眼中他只是一个听话的小家伙,身体很小,脑袋也像小小祈一样笨笨的,从来不会做她不同意的事情,也不会强迫她。 只不过这一刻什么都瞒不住了,除了他,还有谁会有邪恶的、总是想侵占她的触手呢?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还是知道了他其实很坏,根本不是好孩子,而是偷偷做绑匪劫持她,偷偷带她到奇怪的游轮上,偷偷和她做爱。 触手将简韶的嘴巴撑出一个弧度,他吻上她的嘴唇,趁机将舌头塞进去。 看吧,他还会很坏地伸舌头吻她!这次他终于记住接吻不只是唇齿简单相贴。 他自暴自弃地想,简韶一定讨厌死他了,干脆抛弃他好了。把他丢掉,推进海里或者扔在大街上,反正也不会有人喜欢他,从来没有人爱过他。 他一直是独身一人,变成人类后似乎有了族群,但是他知道自己和真正的人类并不相同。 她要是真的抛弃他的话,干脆再一并讲些绝情的话吧。说最讨厌他了,说隋恕比他强一万倍,说庄纬也比他强,还有吴娉,那天她在车厢里提到过的所有人!总之都比他强! 他越想情绪越失控,好似简韶已经将这些话全部对他说了。他再也承受不住,伏在她颈畔,放声大哭了起来。 “呜哇……呜呜呜!” 似乎感受到了本体的悲痛,触手们也全都呜呜地颤抖起来。 简韶被他抱着,听着他的哭声,不知所措地呆住了。 她知道他爱哭,但是这次明明是他做了错事,却未等她质问,率先情绪崩溃。简韶一时哭笑不得。 她试着挣脱被钳制的腰部,他哭归哭,性器倒像是占地盘不走的无赖似的,死死赖在她的身体里。 她动一动,他便哭得更厉害,倒像她是那个一夜情后的负心汉一般。 简韶趁着他的注意力都在身下,将自己的胳膊从触手怪里抽回来。 她一把扯掉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这一次,他摆烂地没有阻止她。 夜色里,赤身裸体的少年压在她的身上,散乱的额发和长长的黑睫都是濡湿的,蹭得她的身体也是同样的濡湿。 她的乳尖湿了,胸口湿了,脖颈也是湿的,赤裸的上半身全部沐浴在月光里,全部倒映在他银闪闪的泪珠中。 她的胸乳是丰满的,在一片水草绿的眼湖中像隆起的小丘。他的泪滴吧嗒吧嗒地滴到她的乳房上,像落了雨在山丘中,落在那片广袤、芬芳的土地之上。 那里或许会长出柔柔的嫩草来,在皎洁、明亮的月光里悄悄冒出新芽。简韶无意识地敞开双臂,就像大地也是这样张开胸膛无私地容纳着一起生命在身上生根发芽。她知道她应该摸摸他的脑袋,女人在性高潮里总是有这样近乎神性的时刻,好似有着无尽的宽容与接纳,我宽恕你,她想。 不过她没有摸他的头发,而是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那些景象都消失了,她赤裸的胸乳不再倒映成小丘,而她似乎也变成了最普通不过的女人。她独自地行走在天地间,和任何人都可以有关联,和任何人都可以毫无关联。 但是简祈颤抖的鼻息挠在她的手指上,她想,她其实一直倒映在他的身体里。 简韶松开手,又捂住他的眼睛。她反复重复这个动作,看着自己不带一丝遮掩的身体在他的眼睛里反反复复地闪回。 不过,无论她捂住还是不捂住,他们之间永远有天然的联结。 简韶突然掩住自己的脸,悄无声息地哭了。 简祈发现她哭了,于是哭得更厉害了:“你要赶走我吗?”他不甘心地在她的穴道里抽送了几下。 她的花穴已经被他操软,记住了他的性器。他抽出阴茎,默默吸了一口气,又使劲地插进去。 “你丢掉我吧,呜呜,像扔垃圾一样将我扔掉吧!我被丢掉,很饿,很冷,一直流浪!很快就死掉!呜呜……” 他无路可走,索性自暴自弃地大哭。一边说着丧气的话,一边又霸占着她的花穴不放,次次直进直出,不干到底不罢休。 “你要回去找谁?”他狠狠干了一下她的小穴,醋坛子彻底打翻。他崩溃地哭喊:“你们肯定会很幸福地生活,还会有小孩!完全忘记我……呜呜呜!不许你喜欢他们,不许你喜欢他们!” 简祈每说一声,就要重重插一下,渐渐的,他似乎意识到深浅不一的抽弄似乎更能让花穴予以他更敏感的反馈。 简韶被他弄得有些受不住,床单上全是她的水。她推他的肩膀:“唔……我不会再有小孩……” “但是你喜欢隋恕!” 他亲亲她,低声恳求她:“我能不能和你们两个在一起?” 简祈长得本就昳丽阴柔,求人的时候鼻子皱皱的,有些可怜巴巴的可爱。 “我会老老实实和你们在一起的!你白天和他在一起,晚上和我在一起。”简祈的算盘打的很好,他知道隋恕白天很忙,天不亮就离开了。 简韶被他荒谬的言论惊呆了:“你在说什么……” 简祈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刚燃起的希望又落空了。他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就那么不喜欢我吗?” 他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滴落了。 简韶摸到他的小脸,胡乱帮他擦了把眼泪:“我没有不喜欢你。” “为什么不在一起,让我跟你们?”他一伤心,语序又混乱了。这让简韶感到片刻的熟悉,仿佛回到当初教他说话的日子。如今他已经能讲的非常流畅了。 简韶回答:“因为我跟他不能在一起了。” 他怔了怔。 “我已经不能跟他在一起了。”她重复。 “那你现在讨厌他吗?”简祈急忙问。 “我不讨厌任何人,”她回答,“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生活了。” 简韶想,马再甫虽然让她作呕,但是他有一点说的对,她为了一个梦而盲目做出的决定,收获的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苦果。她最开始只是想要一个普世价值观中的好男朋友,却意外将小祈带到浑水一般的世界里,连带自己也进退两难。若是按隋恕的安排出国留学,将小祈丢下不管,她将永远生活在良心的谴责里。可是留下来,她这样的普通人也并不能为小祈做什么。 如今小祈和她都脱身出来了,她也失去了回去的想法。 简祈埋在她身上,似乎在思考“讨厌”这个词更深的含义。 简韶看着他的侧脸,觉得小祈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啊,眼睛还是以前的眼睛,想东西的时候还是呆呆的、笨笨的样子。只是变大了一些,还是很听话的小祈。 他突然凑近她,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刚刚哭过,眼睛还是湿漉漉的样子,在她的视角里显出几分亮晶晶。 “喜欢有很多种。”简韶说。 他想了想:“我是什么样,你会喜欢?” “听话的时候。”简韶立马推了推他的身体。 小祈的身体虽然劲瘦纤细,但是近乎成年人的身体依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最听话了!”他立马弹起身,连带着下体也从她身体里抽出来。 “我是最听话的!”听到她有可能继续喜欢他,小祈赶紧大声强调,“我比鲨鱼要听话,我比狮子要听话,我比所有人类男性都要听话!” “我最最最听话了!”他突然趴到她的身下,钻进她的腿间。 “小祈?”简韶吓了一跳,便感到双腿被掰开,大腿内侧的软肉被舔了一口。 她听到他含糊不清地说什么蜜桃,总之就是夸她好,夸她哪里都是蜜桃。 什么东西……简韶的脸顿时红了。这话听上去有些像调情,但是他讲的又大声又理直气壮,很像背课文,或者生搬硬套。简韶猜他可能是从哪里学来的,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简祈钻进她的两腿之间,触手识趣地掰开她的外阴唇,露出里面的花核。他虽然经验不多,也没人教过他技巧,但是进入过她的身体,知道碰她哪里她会舒服。 他忙里偷闲地想,可恶的马柯,果真就是骗他的。什么蜜桃xx,简韶听了根本没有高兴的反应!马柯最不可信了,最好立马吃掉这个坏家伙…… 他愤愤地想完,专注地盯着花穴看了一会儿。他喜欢这里,因为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生命开始的门户。他喜爱所有和她相关的东西,简祈伸出食指,缓缓地插了进去。 “呃啊……”简韶忍不住低叫一声。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手指这么长。 他慢慢地拨弄起来,简韶的腰腹绷起,想并拢双腿,却被触手缠住。 坏触手还会趁机摸她大腿,真是太坏了! 简韶准备训斥它让它走开,但是简祈突然贴上她的花唇……他竟然舔了上去。 简韶从来没有被人舔过这样私密的地方,一时涨红了脸。 他吮住花心,随后在缝隙处来回舔弄。 他含糊不清地说:“我最听话啦!我能让你很快乐!”而后勾住她的穴肉,重重地吮舔了起来。 他似乎很爱往她的花穴里舔,那里水最多,他喜欢得快疯了。他越舔,喘得越厉害,简韶有些分不清两个人到底是谁被舔了…… 简韶的腿被触手锁在半空中,一直在抖。强烈的快感让她高潮了一次,全部淋在他的下巴上。 简韶捂住了脸。 但是他并没有停,整张脸都似乎埋进了她的下体间,舌尖使劲向里钻。他的身后又冒出许多恼人的触手,在整个阴户打着圈…… 简韶泄了一次又一次。 简祈学着她当初套弄他一般,一边舔她,一边套弄自己的下体。 最后一次时,两个人同时到达了高潮。他没控制住,精液全部射在了她的小腹上。 高潮的眩晕中,他抱住她,让自己的身体和她完全贴合。这样能让他感到些许安全感,让他觉得自己还在她身边。他啜泣着,反复地恳求她:“一定不要丢下我——我最最最听话了……” 出路 墨玉似的云翳脱垂在海面,尾摆拉的极长。咸苦、湿冷的海风卷在晨雾里,一层一层将太阳包裹得严丝合缝。 马柯的鱿鱼干就晾在窗子上,窗外是赶早赏日出的乘客。他看到了Davy带来的女人也站在甲板上,她的身量偏薄,年纪也不算大。之前她似乎身体不适,一直在房间里休息。 手机在一旁亮着,上面是一条关于Davy的死亡通知。25岁的海乘戴维·赵,早在两天前就因意外死在了一家滑雪度假村,只是出事地点偏僻,消息经过送治、抢救、确认身份等一系列流程,再传到他这里时,已经太晚了。 马柯蹬上靴子,推开了舱门。 甲板上传来人们的惊呼声。 海浪冲撞船身的那一刻,巨大的红日也从暗沉的天边剥出一缕缕金光,直直地冲破云翳,向着银白的浪层洒下来。 潮腥的气息与金红的光辉交替着涌动,霎时间便使整条客轮沐浴在富饶的光与热中。 简韶站在护栏前,静静眺望着这一幕。 太阳升起来了,似乎永远不会落下。而海面这样宽广,像开阔而宁静的爱。简韶仰起头的时候,会想起莱蒙托夫写海的诗,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 它在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简韶禁不住哂笑自己,没用的戏文专业的学生,在这种情境下想到的居然也是没用的诗歌。 垂下眼帘的时候,翻涌的浪花扑在船身上,似乎能将她的脚踝也一并拖下去,她的心忽而扑通扑通地撞击着胸膛。 简韶知道自己该移开视线了,可是目光却好似被磁铁吸附在海面上。在审讯室时,也有这样的水花……简韶的视线恍惚了几分,她记得是一条河,对,是流河。她躺在里面,不停地漂着,一路漂到一九六六年。水里面有其他的尸体,就在她的身边。总有人跳河,跳进母亲河里,他们是老师,编辑,也可能是走资派的小姐。 简韶想,他们活不下去啦,就像她一样,人被逼疯了就会跳进水里,恍恍惚惚地去死了,有时候连自己也意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如果马再甫再逼她,她也快要死掉了,和一九六六年的人没什么不同。人在强权下连死都不怕了,看来连死神也归权力掌管。 “小姐?你怎么了?请小心一些!” 一只手将简韶从恍惚的幻觉里生生地拽出来,阳光直直地打在眼睛上,有几分生冷。 简韶回过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脚全部麻掉了。她痛苦地蹲坐了下来。 “白小姐,你没事吧?”马柯喊着乘客信息表上登记的姓氏。简韶没有反应,他心底大致也有了数。 不过他还是蹲下去检查简韶的状况,简韶摇头:“我没事,只是腿麻了。” 马柯注视着她发白的脸色,识趣地没有再问。 简韶平复着心绪,后背隐隐渗出一层冷汗。她发觉自己虽然嘴上不再提和审讯室有关的任何话题,但是身体早已牢牢记住了那种窒息、绝望的感觉。 她迷恋水流拯救她的感觉,又抑制不住地想被水流完全淹没。简韶为自己潜意识里复杂的自毁倾向打了个冷战,她明白自己应该寻求心理疏导的帮助,不过她经历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的。她想起了庄纬,又很快地否决了。 马柯将她扶到一旁的太阳椅,好心地从自动贩卖机里取了一瓶水。 简祈刚从房间出来,正好看到马柯围着简韶转,顿时连吃了他的心都有了。昨晚简韶说不想和隋恕在一起,他特别高兴,大意地睡过头,结果今天又冒出来一个马柯,可恶! 他上上下下地将马柯打量了一圈,觉得马柯丑的像海底随便长长的丑鱼,哪儿都不好看。他几乎把这辈子的“丑”字都骂完了,但是由于掌握的词汇太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咒骂的脏话,这让他更加痛恨马柯了。 在心底将对方贬斥得一文不值后,简祈心里又生起了嘀咕,万一简韶的审美又改成了这种的呢?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马柯的错。他将马柯晒在窗户上的鱿鱼干毫不客气地抢走,随后向着甲板兴师问罪去了。 游客看完日出,三三两两地赶往自助餐厅用早点。 简韶的余光瞥到了简祈,一看到他的表情,她便猜到他脑子里估计又冒出一堆奇怪的想法了。 “您能帮我联系客房部改一下餐食吗?”简韶借口想要支开马柯。 马柯一愣,还是同意了。 简祈远远地看到马柯和简韶低语几句,离开了她的身畔。他跑过去,拉住简韶的手。 “怎么啦?”简韶问。 他将脑袋塞进她怀里,又将身体往她身体上靠。 “你太大了,抱不动你了——”简韶笑着推一把他的脑袋。 简祈直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他对着简韶左瞧瞧,右看看,警惕地挨着太阳椅席地坐下来,看起来就像一只守护她的小兽。 “这里有椅子。” 他抱住她的脚踝,闷声说:“不喜欢。” 路过的人奇怪地瞥过来,简韶的脸发烫,干脆捂住眼。她想,小祈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个成年人了,但是行为还像个小动物一样。 简韶张开手指,从指缝扫过去,果不其然,简祈正在看着她。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爱好,只是很喜欢盯她。如果不跟他讲话,他甚至能什么都不做,看她一整天。 小祈忽而凑近她,旁敲侧击:“你讨不讨厌,黑色的人?” 简韶赶紧捂住他的嘴巴,他眨眨眼,不明所以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掌心。 湿痒的感觉顺着掌纹蔓延,简韶收回手,低声说:“船上有很多外国人,不可以讲种族的话题。” 他偏偏脑袋,似乎因为物种差异不明白她的意思。在他眼里身体上带着什么颜色的生物色素都无所谓,只有丑是最讨厌的,比如马柯就丑死了!想到这里他又恨恨地磨牙。 他把脑袋挪过去,噘嘴讨好地亲了亲她的指尖,又想出一个绝佳的主意:“你喜欢黑,我可以涂黑——” 在海底的时候,因为光线无法穿透水层,谁也看不到谁,大家干脆就随便长一下。有的鱼类进化出凶残狰狞的口器,通体都是黑乎乎的,有的生物干脆一点颜色都没有——比如它。透明、柔软的身体和海水似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的话,就会撞进它的嘴巴里成为腹中餐。 他盘算着,她喜欢什么颜色,就把他弄成什么颜色的好了。她高兴的话,就可以多喜欢他一点了。 简韶端量他的小脸半晌,哭笑不得地说:“我和刚刚那位先生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怎么以为全世界都会喜欢我啊……” “因为你很好!”小祈注视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所有人都好!会原谅很坏的我,会教我用勺子、说话,会把身体的营养给我,会陪着我睡觉,会摸我,会让我很舒服……” 简韶越听越不对劲,赶紧捂耳朵:“好了好了——” 简祈乖乖闭上了小嘴巴,没一会儿又张开,使劲抹黑对手。 “马柯很坏,丑,讨厌!”他用三个不同的词汇全方位地展示着马柯的缺点。 他给她上眼药:“马柯最令人厌恶、憎恶、憎恨、忌恨!” 他很满意自己的形容,不枉费他搜肠刮肚了这么久,精心挑选了四个高级的词组阐释自己的中心思想。虽然在简韶看来这只是小学生学组词。 简韶知道,如果再不转移话题,他能词语接龙一整天。 简韶板起脸,问:“你还没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把我弄到这里的。” 提起这个事情,小祈的眼神不由地飘移。简韶心知他或许用了些特殊的手段躲避追踪,不过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 “盗用死者的身份?” “短暂地用一下。”他睁着大眼睛,看上去有些无辜。 “每时每刻,都有很多人死去——”但是他们的身份信息不一定会立马消除,特别是异国去世。 简韶的脑袋嗡嗡的。 简祈将手伸向后脑,摸出一枚黄豆大小的椭圆形粒子。 “这是什么?” “庄纬叫它BOOK。” 简韶捏起这个表面上平平无奇的小东西看了一会儿。在她出事之前,社会最后的两个热点一个是HOG事件,一个便是超级针。简韶不得不往这个方向猜测,或许这也是一枚与大脑相连的微电极芯片,可以读取大脑的指令。 她急忙抱住他的脑袋,翻找着检查有没有超级针的针口。 小祈以为她要亲他,高兴地搂住她,舔了舔她的脸蛋。 “不许舔我。”简韶制止他。 他喜欢舔人的坏毛病还是没有改。 “我没有事的!”小祈笑眯眯地说。他告诉简韶,这块叫BOOK的小东西只是让他的大脑获得了进入数据库的权限。 “我能看到很多的波……我进去,找到一样的波……” 他又在讲奇奇怪怪的话了。 听他话里的意思,隋恕他们似乎并没有将超级针用在他身上。简韶微微松了口气,她抱住简祈,后怕地说:“以后不会再让你做实验品了,我们找个地方重新生活吧。” 朝晖暖洋洋地洒在两个人的侧脸,简祈想,他从来没觉得日出这样好看过。 他动了动水草绿的眼珠,悄悄问:“不带马柯吗?” 简韶加重力道揉他脑袋:“说了和他没有关系了!” 简祈十分高兴,大声说:“也没有隋恕!” “没有隋恕。”她说。 他抱住她,觉得自己在做梦。直到一道惊愕的男声打断他们的交流—— “你们是隋恕的朋友?” 马柯更换完菜单,拿来请简韶签字,恰巧听到了他们最后的对话。 世界总是意外的小,马柯摩挲下巴:“留学圈也很小。” 简韶本想否认,不过看马柯意味深长的眼神,她还是闭上了嘴巴。 马柯摊手,“我和他不是很熟,他比我高几级,我们只是在同所高中一起选过先修课程。后来他没申美本,回国了。” 小祈不关心马柯的话,只是看向简韶。 她垂着眼帘,神态里有些刻意回避关于隋恕的话题。 不过她很快地抬起眼,认真地问马柯:“你是继续申的美本吗?我现在……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如果我不想继续在国内读了,有没有办法能快速地出去呢?” 马柯愣了愣,道:“你可以试试转学,通过学分互认将你在国内的学分转到海外的大学。” 简韶陷入了思索。 马柯突然噗哧一笑,他望两眼简韶,又扫视简祈,心中已经隐隐将他们视为一对私奔的情人。 “你有多少预备存款呢?是为了什么留学呢?如果你的预备金不足,就会像我一样,半路休学出来打工。现在的学费平均每年都会涨10%以上,如果算上人民币贬值,你要付的会更多,”马柯耐心地说,“如果仅仅是为了出去散心一段时间,选你喜欢的国家就好。如果是为了移民,你知道的,一代移民总是很容易变成小丑。” 马柯的眉毛微扬,眼角却低低落着,神情里颇为无奈。 “30岁之前移民局是巴甫洛夫,等PR的都是巴甫洛夫的狗。他们设置重重打分条件,让你为了多加五分,放弃便捷的市区,放弃原本的专业,翻来覆去地刷语言成绩,哦,或者再多学一门二外。这个过程你发现G5八大藤校不如college和TAFE,读人文社科不如开叉车,为了凑分拿卡你面目全非,然后他们朝令夕改,一夜之间更改了条件,你的一切被他们牵着走,心情是上了发条的小丑。说到底,学业、语言、财力,起码有两项是顶尖的人不会让自己变成小丑,大部分人不过是蹲移民监罢了。” “30岁之后你是一块平衡木,试图在父母、自己、子女三代里做平衡。一边是难以适应外语区但需要照顾与陪伴的父母,一边是和母国文化几乎完全切割的‘新新人类’子女,你希望他比曾经的你轻松,又畏惧他变成一个不成功的社会边缘人士。这时候你发现你对‘成功’的定义还是优绩主义的那一套,你接受的教育让你明白这是一种偏见,人生的成功不仅仅是一种。可是你过往的经历让你永远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观念……” 听了马柯的话,简韶想,即便在母语的环境内,更换新城市、接受新知识、建立新的社交网络都是挑战性很大的事情,何况是在非母语的异国。 她只是想让自己和小祈拥有不用躲藏的生活,移民对她来说并不算一条轻松的道路。 马柯笑了笑,大概觉得氛围太凝重,便道:“其实走或者不走,没有绝对的好坏,各有利弊,关键在于你认为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权衡之下可以放弃的。我见过有人为了不再加班而移民的,在他眼中work life balance比便利的外卖快递更重要,也见过有人受不了西方低效的医疗系统而放弃pr回国的。” 简韶也随之微笑,真心地说:“谢谢你,我会好好思考我的去向的。” 海上的风总是格外大,浪声与海鸟的鸣叫混杂在一起。 简韶和小祈一起用了饭,跟着其他游客一起参观了船上的陈列室,里面放着船长从世界各国淘来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些游客留下的航海明信片。 两个人什么都没想,将自己放空在参观活动中。 参观结束,简韶回到房间,打开数字电视回放新闻,这是她目前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 马再甫提审她的时候,将她的手机一并收走,她不敢贸然拨打自己的电话,以免暴露位置。 电视上正在播报总理的南巡讲话片段,这让简韶很容易便联想到1992年。这是一个敏感的行为,会拨动许多敏感的神经,简韶看到出现在新闻画面中的高校学子的面容,和她一样,忧虑中隐含着赤诚的期待。 简韶翻找多家媒体,包括外媒。同一处细节对比起来的时候,很多东西总是呈现出全新的模样。简韶想,现在可不是1992年。 混改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优质的私企被并没,巨头被驱逐,WTO红利吃尽后,“小班子”控制人事和财务,将一切弄的乌烟瘴气。这样的问题并不是隋正勋带去几份促进经济的文件就可以彻底根除的。 简韶静静注视着屏幕上的男人,他讲话不疾不徐、娓娓不倦,是十分儒雅、稳练的男人。听说他的英文也十分流利,不需要翻译。 简韶想,他这样学历好、素养高又具亲和力的人是极易刺激到其他人的,刺激到那些学历有水分、只能靠写作班子炮制出一堆旁征博引的高大理论的人。而架到台前这种行为本身也值得为之心忧,毕竟这是常用的招数,你吃苦,我享受,你干活,我掌权。不出问题权当试点,一出问题先除掉你。 简韶不停拨弄着遥控器,脑袋里浮想联翩,而小祈乖乖坐在她身边,有些闷闷的。 他还在想马柯刚刚的话,马柯这个坏家伙明明很坏,但是说话很流畅,说的内容他也难以听懂。不过通过简韶的表情,他知道,她听进去马柯的话了。 简祈对人类的认知又深入了一层,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体,会将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人为地制造许多壁垒。他既不明白为什么“黑色的人类”是不能随便提的话题,也不懂为什么移民打分会让很多人变成奇怪男人的狗,小祈伤心地在心里默念,他果真是最没用的家伙了! 他轻轻靠在简韶的肩膀上,含糊地吸了一口她的味道。 “au——”他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想要吸引简韶的注意。不过简韶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看他。 完了,她发现他不如马柯懂的多就不爱他了。 他怀着悲伤的心情,把手伸过去、缩回来,把脚伸过去、缩回来,把脑袋伸过去,再伸一点舌头舔舔她…… 简韶用手指勾住了他的下巴。 这下缩不回去了,呜呜…… 简韶像撸猫一样摸了摸他的下巴,又顺了顺他的喉部。 “唔……”他被挠得舒服,半眯起眼。 “怎么了,又讨厌马柯了?”简韶又挠了他两下。 小祈眨眨眼,小声说:“我也能让他们不发现我们……” 简韶圈起食指,刮刮他的脸,被他含住指尖:“我知道啊,只是在想还有没有可以不用东躲西藏的路子。” 被吮住的指节一片湿热,他的舌头卷来卷去,气氛变得黏稠暧昧。 简韶不自然地推他的脸:“好了……” 他不满足地又舔了一口,才恋恋不舍地退出来。 小祈在她的腿上躺下来,然后掀起眼皮,向上看了看她的侧脸。他喜欢用这个视角看她,能够看到长长的睫毛尖,还有一小部分眼白,很像被她抱在怀里。他会做一点关于她的美梦,比如他其实从来没有独自漂浮过漫长的岁月,他其实一直在她怀里睡觉。 他不由地抱住她的小腹,委屈而气恼地喃喃自语:“马柯熟练,我很笨……” 简韶闻言,搂住他的头。她俯身的时候,香香的味道也将他轻轻地包裹住。他埋在她胸口不想松开。 “小祈这样就很好啊。”简韶说。 小祈是没有被任何东西污染过的小男孩,他对她来讲比所有聪明的人都要珍贵。人人都追名逐利,只有笨笨的小祈在追逐她。 ﹉ 简韶失踪的日子里,平城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细雪。 流河沿岸几十里全是绵密的雪道,钟楼缀在纯白的雪点里,铁艺路灯闪着乌亮而润泽的暗光。 道路在这场覆天盖地的雪日里变得分外难走,恰如一篇晦涩拗口的长书信,只能步履谨慎地读,逐字逐句地走。 零星的几个行人失了往日赶路的匆忙,寻找着未结冰的雪面缓步前行着,倒也多了几分赏雪的雅兴。除了喷着白气的黑马甩着脑袋扑哧扑哧地在大路上跑着,似乎并不会为雪所困。 隋恕在路灯下里驻足,静静观看车夫训练新马。 海棠花开的旅游旺季,这些马会拉着观光马车在老城区走街串巷。金色铜铃叮叮当当地响,墨绿色的车棚围着一圈讨喜的海棠绒花。 简韶刚来平城的那一年坐过一次,因为买不到票找了黄牛,价格从20元变成了50元。 隋恕的眼珠动了动,离开了这个角落。 雪将路覆的太紧实,实验室到的人不多。庄纬和刘安娜在茶水间闲聊,看到他的身影后,息了声响。 “你怎么不说话了?刚刚还没讲完,那个渣男怎么付的10万刀的账单?”刘安娜刨根问底。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打扰Sui。” 刘安娜抱胸,目露怀疑:“你觉得他像是需要的样子吗?你不要以己度人。” 她的话有些讥讽,刘安娜对他脆弱的感情观向来看不上眼。 “很显然,他跟你不一样。”她挖苦庄纬。 “Okie dokie.”庄纬无所谓地耸肩。 隋恕是在简韶失踪的第二天抵达的平城。谷盛中带队的两艘船只被缉私部门截停后,便被强制性扣押搜查。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谷盛中畏惧被地方领导抓到把柄,提出要原路返回,可是缉私部门却准备大做文章,狠狠吃他们一口。最后还是戴行沛大费周折,对方才有所松动。 谷盛中回到平城后,听到了三个猝不及防又真假难辨的讯息。第一,韩居正死了。第二,文庆孔送给美方的高级干部黑料中,有戴行沛的死穴。第三,有一支使用了超级针的小队会加入正在进行的局部热战中。 而隋恕回来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简韶失踪了。 庄纬自责到难以面对他,他动用了一切找她的途径,但是全部杳无音信。 Ken说查不到她的任何电子痕迹,她的银行卡没有人用过,各种公共交通软件里也没有留下过她的痕迹,更没有在任何一家酒店入住过。她没有回学校,没有回家,宛若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数字化的社会里。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刘安娜想着同样失踪的Q0113,一阵冷笑,“她跟着Q离开了,换句话来说就是——” “隋恕被踹了。” 雪下的更急了,纷纷扬扬,细细密密,视野变成扑朔迷离的白色,隐隐透出模糊的色块与支离破碎的线条。 室内很暖,咖啡机的热气在玻璃窗上氤氲成大块的白雾,将屋内屋外隔绝得界限分明。 Morning. 隋恕路过茶水间,几人互相点头致意。庄纬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 他知道今天隋恕的事情很多,除了Q0113最终数据的处理工作,他必须再去见路国昌一面。 一整个白日,庄纬都没有去找隋恕。他尝试着接触贾彪,通过他的途径去寻找简韶,贾彪的态度十分热情。听说他最近又升官了,马再甫犯在了他的手上,据说是桩间谍案。 没有人真的把刘安娜的话当成什么惊奇的八卦,就像没有人真的认为,隋恕和简韶没有这个意外就能长久在一起似的。简韶在他们的眼中的身份更多的是“Q0113的孕母”,其实这样的态度或许更为傲慢,因为所有人的潜意识里基本都默认着同一个事实——她迟早会离开。 接近晚上时,庄纬来到隋恕的临时办公室。这间房间不算大,甚至有些狭小。和之前的办公室不同,这里虽然挂着软木板,但上面什么并没有满满当当的简韶的照片。 这是一块空白的软板。 隋恕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了一整日的雪,黄昏也未见停歇,起伏的岭地堆满了黑压压的积雪,从窗子看过去似野兽深不可测的咽喉,隐隐透着震慑性的低压。 四野寂静。 庄纬垂下眼睛,不经意地扫到书桌上的玻璃杯。他忽而想起,这并不是隋恕最常用的那一只。他最常用的是一只浅色的茶杯,用了十多年。 庄纬模糊地记得,那只茶杯在斯科特实验室并没来得及带走,估计已经在爆炸之中化为灰烬。 大雪静静地落下,他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难过。隋恕从来没对他说过,他其实很喜欢那只茶杯。 “抱歉,”庄纬垂下头,“是我考虑的不周到,让事情出了差池。” 道歉的话终于说出口,庄纬感到一种解脱。 隋恕慢慢地看过来,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室内落在他的身上,犹如簌簌的雪花覆下。 “不是你的错。”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在暗灯里晕开。 隋恕的情绪比他想的要更加稳定,庄纬的心也慢慢地静下来。 两个人一起看了会儿落雪。 夜色中的雪乍一看可怖,看久了也只觉得同普通的雪一般,苍茫、寂寥、无边无际。 庄纬整理着措辞:“没人能从Q0113手里带走她,她大抵……是自己想离开一段时间。” “嗯。”隋恕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她离开这里,是安全的选择。” 这也是他当初给她的出路。 骗局 庄纬还想再说些缓和的话,却被隋恕打断了。他总是这样的人,看上去并不需要道歉、同情与关怀。 大多数时候,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似乎都是他在倾诉、抱怨、输出看法与观点,而隋恕很少谈自己的事情。有时他会偷偷将自己和邵文津比较,沮丧地觉得隋恕和邵文津家世更相仿、共同保有相似的回忆,或许更容易成为真正的朋友。 不过这样的念头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因为隋恕关心他在想什么,也愿意听他说话。 两个人看着簌簌的大雪,聊了一会儿Q0113数据的问题。庄纬的余光无意间瞥到桌角的一捆报纸,是这些天的官媒时刊。 隋恕有整理报刊的习惯,每天的刊物全部订两份,一份分门别类地收入文件夹中,一份专门用于裁切。在他的书房中,有厚厚的十几本裁贴本。 庄纬疑心他的这个特质是源自于他的外祖父,因为许多50后的笔杆子普遍都有这样的习惯。 在那个没有搜索引擎的年代里,短时间内出一篇妙语如珠、满堂喝彩的好材料,是来不及蹲图书馆的。有时候为了一句贴切的典故,一群人冥思苦想,苦苦寻不得最恰当的锦囊佳句。一本随看随切的裁贴本往往成了日常必备。 隋恕注意到庄纬的目光,便把文件夹递给了他。庄纬翻了几页,不由地笑起来:“一三五大赞普世价值观,二四六反对异质化思潮,看来南巡也可以让主流的声音精神分裂。” 庄纬放下报纸,问:“国际怎么看呢?”他想,每个人都不会否认历史的正确方向,但不代表每个人都会按照这样的方向做,两把号子各自吹像极了一场荒诞的闹剧。 隋恕的身体倚在靠背上,壁炉的火光跳在扶手畔。他回答说:“影帝。” 庄纬的眉头跳了跳,“可是他马上就要退了……” 庄纬想,他是可以闭上嘴巴,安安稳稳地活着退休的。不过他也听说了,有的人在小会上嘲笑,在即将退休的时候高唱普世价值,为何不在刚上任时便大刀阔斧地改革?假使你是用了十年的时间才觉悟,何不也让我等也再过十年再觉悟? 庄纬想起了白新波,还有死因不明的韩先生,他倾身,低低地说:“他会死的……” 悄无声息的雪像丧葬的纸花,落在夜色中的山岭时,也变成了同样的寂黑。 隋恕掀起眼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珠和夜色一样,泛着雪渍渍的磷光。 庄纬的喉咙烧灼起来,胃腔的黏膜如同滚上了强酸,一圈一圈地鼓胀着酸水。他见过尸体现场,恶心的腐肉,不知道这些大人物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同样的萎缩、令人作呕,他看向窗外,啊……韩先生最终还是没有看到这场冬雪。 “他是怎么死的?” 隋恕的下颌微低着,眼睫扫下一圈阴影:“具体还没有消息。” 庄纬端详他的神色不似作伪,估计他和自己一样始料未及。韩居正虽然贪财好色,可做事左右逢源,不至于到被人弄死的地步。且司海齐举棋不定了大半个月才决定妥协启用亲俄派的万志伟,若是真想弄死韩居正,也不至于拖到今天。如今他突然死了,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和美方的关系彻底恶化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第二,他之前倒查外援二十年的事情,真的查出事了。 庄纬握紧了玻璃杯,光洁的外壁在掌心留下冰凉而湿滑的触感,很像手握一条蛇。 白新波是司海齐的学生,而韩居正与他私交不错。一个看上去性格平淡、碌碌无奇甚至有几分木然的人,在关键时刻却出手快、下手狠,这让庄纬的心底生出阴渗的凉意。 死一个人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他最终……也会死的。 在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后,庄纬像审视一个陌生人一样审视着自己的想法,突然觉得自己很陌生。 他立马挪动眼珠,望向隋恕。 摆弄着名片的男人正想着今天和路国昌的谈话,对方提供给他了几位医药公司代表的私人名片。这几人的共同特点就是高知、尖锐、老团派、边缘太子党。 这一个细小的瞬间里,庄纬突然就理解了隋恕为什么在大多数突如其来的消息里都表现得极为漠然、麻木。 他品尝着自己刚刚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受到莫大的无奈与悲怆。 ﹉ 翌日,邵文津是在跑银行的中途听到基因治疗数据库的消息的。 HOG上次放出的重磅信息点燃了民众对基因修改的热情与恐惧,在这个敏感的风口,几家医药公司联合宣布针对白血病、淋巴瘤等恶性病的20种细胞疗法和多达30种基因疗法将公布于世的消息立马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基因治疗与基因药有望纳入免费医疗的范畴。 邵文津立马猜到了这是谁的手笔。 Q0113有一具数据完美的强大肌体,将Q0113的部分数据公开给医药公司的实验室,无异于在一场考试中将正确答案给他们,一切推导过程都可以依照答案进行修改。 邵文津想到这些成果本来也应该为他带来投资利润,直接在银行门口气笑了。 呵出的白气在空中久久难以散去。 他听到过路的人激烈地讨论着基因疗法的安全性,有超级针事件在先,大部分民众对这种新疗法持有怀疑和否定的态度。邵文津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罕见病的患者。 对于病入膏肓的人来讲,不要说基因疗法,就是小鬼也有很多人虔诚地请回家。 邵文津凝视着雾蒙蒙的天空,猜测着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或许会从特殊病的基因疗法转向人体免疫的基因修改,因为隋正勋正在南方鼓吹一些全民免费医疗的价值观,而这样的改革是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的。如果他们能够通过技术撬动全民免费医疗的阀门,或许会继续撬动民生的其他两座大山。 邵文津在路边反复踱步,最后拨响了隋恕的号码。电话接的很快,接起来后,对面却没有立马说话。 邵文津的坏脾气上来,笑嘻嘻地挖苦道:“是我啊,怎么,以为是简韶给你来电话啦?” 电话里一阵沉默。 邵文津咯咯笑个不停,他喜欢看别人的笑话,特别是隋恕的。之前小三传闻的时候,他也是第一时间将嘲讽电话打过去。 “你被女人踹啦……哎呀,真可怜。她这算不算连你的‘孩子’也一块带走了?”邵文津连连啧声,“我劝告过你很多回,但是你从来不听我的,她这种性格的人就是那种最麻烦的女人。” “嘟——” 电话直接被隋恕挂断了。 邵文津弓起身子,在大路上发出一声爆笑。路过的行人以异样的目光扫视着他。 邵文津钻进自己的车子里,翻出一部新手机。临近出国,他的布加迪已经卖掉变现了,只能开一部不到九十万的普通车,如今什么都没有现金流重要。 邵文津重拨隋恕的号码。 他的消息素来灵通,简韶失踪的第一天,他便知道了这件事。之前他从未正眼看过简韶,第一次见面时,他还喊错了她的姓氏。那个时候简韶不轻不重地顶过他,说毕竟津少连我姓什么都记不住。 一个长相不合他眼缘、性格又敏又锐、麻烦不断的女人。这就是邵文津对她的第一印象。 这次简韶什么都没要,带着Q0113跑了,他反而高看她一眼。 “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们。”电话一接通,邵文津就开出条件。 “不必。”隋恕立马拒绝了他。 邵文津有些吃惊,不过转念一想,像他这样高价值、高自尊的男人,平时都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这种男人在面对女人的背叛时根本不会去挽留,只会觉得对方太没有眼光,这才是常态。 邵文津不免在心底调谑地窃笑了一会儿。 有的时候他觉得张炜如和隋恕之间这么多年都没擦出一点火花,就是因为两个人都是非常骄傲、配得感非常高的人。太势均力敌的人反而很难在一起,难为张教授总是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 邵文津换了种说法:“Q0113的行踪,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不劳你费心。”隋恕硬邦邦地回绝。 “她走并不一定是件坏事,重要的是将Q抓回来,”邵文津劝他,“比起以后谈分手,现在她离开对你们都好,难不成你真要跟她结婚?”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冷冷的:“我不会结婚。” “这不就是嘛……”邵文津笑,“不过……人都是要结婚的。” “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 邵文津觉得他在说笑,“现在不结婚无非是家里还愿意留几年时间给我们。我虽然不想现在就结婚,不过30岁之后总得找合适的人结婚,每个人最终都要有血脉继承自己的一切的。” 隋恕的话音突然变得犀利而刻薄,直直刺向邵文津的心口:“继承你祖父的老路,还是我祖父的结局?” “隋恕!” 愠怒的声音破喉而出,邵文津额上的青筋绷起,眼底的血丝清晰地倒映在后视镜中。 他再也笑不出来。 这是邵文津的逆鳞、创伤与愤恨。 隋恕感受到他的愤怒,嗤笑一声。 因为无法忍受自己先辈流血打下的江山在落进一群代理人的手中后变得乱七八糟,他加入了这场实验,却半路逃走了。他没有在任何人之间站队,干脆利落地选择下场。邵文津知道,他也最终变成了自己曾经跟吴娉谴责过的“背弃者”,他冷冷地对隋恕说:“我知道,和你相比,我见钱眼开。但是无论谁死,我都没有死,这就是我活着的本事。” “是的,你是一个很会变通的人。” 邵文津却否认了:“不,那是因为我的人生信条是——顺势而为。前两天,我和戴琳琳见了一面,向她辞行。老戴老了,膝盖和肠胃都不好,夜间少眠、白日少食,只有她哄着才肯多吃几口。” “他爱吃冰品,冬日里也不断。”隋恕道。 邵文津笑:“是啊,所以戴琳琳就偷偷把冰碗换成炒酸奶,骗他是新品种。戴琳琳说,她爸爸不是不知道冬天吃冰碗对身体不好,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造成的结果,也不是少吃一碗就能彻底解决的。他年轻的时候,没有天天喝热水的条件,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北大荒,他永远都是嚼冰块、喝冷水。” 隋恕没有说话。 邵文津的话音一转,道:“很多东西不是他们这一届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他们更会顺势而为,这是活着的法则。逆势而动的人有,但是要和整个权力场作对,大多数情况会败得很惨。改也死,不改也死,同样是死,何必劳心去改?” 他的话里悲观意味十分浓厚。 “我要走了,过我的安生日子去了。你最好活着,我会回来找你讨债的。”邵文津笑着说。 ﹉ 海浪带过哗哗的水声,简祈趴在窗户上,呆呆地看着外面。 简韶说要买个二手手机,便从房间里出去了。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数了一百个数,简韶还没有回来。 他把小小祈抓出来,然后将从马柯那里顺走的鱿鱼干强行塞进它的肚子里。储备食物是他的习惯,毕竟极寒的深海不是每天都能有吃的送上门来。 呼噜噜! 小小祈从透明的体壁里伸出两只小爪子,生气地抗议。 在本体将简韶绑走的时候,它就想跑出来找简韶了。但是本体总是很坏,让它找不到接近简韶的机会。 想当初在实验室时,是它一直陪着简韶、哄她高兴,那个时候本体还不知道被关在哪个角落呢。 小小祈的大脑活动和简祈是相连的,他狠狠将它的爪子扯长,打成一个蝴蝶结。 “唔!唔!” 简祈丢下独自愤怒的小小祈,拉开门出去了。 今天游轮会在一个贸易港停靠,不少游客都会下船去免税店购物。简祈远远地看到马柯和几个女孩谈笑,气氛颇为融洽。 他的耳廓动了动,听毛微微摆动,视细胞同时出现了热成像,简祈能感受到,马柯让那几个女孩子非常快活。 他的一只眼珠定在了马柯的身上,一只眼珠定点着几人的面部信息。 第一个女人的面部五官有明显的位置,眉毛上挑两个点位,眼睑却十分放松,唇瓣中间的缝隙比自然张开时要夸张一些。第二个女人肢体更放松,嘴巴咧的更大。而第三个女人五官的点位明显比自然放松时更为紧凑,目光游弋,但是马柯每讲一句话,余光便会在她身上飞掠一次。 简祈收回视线,整理着自己收集的信息。很显然,她们三个人分别是吸引、无所谓、害羞,而马柯对第三个女生好感度更高。 简祈回想和简韶的相处,她似乎从来没对他显露过这样多的情绪。她很喜欢他,但好像不是那几个女生对马柯的那种喜欢…… 简祈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在免税店旁的游戏厅里,他终于看到了简韶的身影。 嘈杂的环境人群十分拥挤,入口处一群十几岁的男孩子,手中拿着一根粗粗的棍子,不停地调整位置,击打着斯诺克球。BOOK让他知道,这是人类的娱乐活动。 简祈的目光穿过重重欢呼的男孩,简韶的身影隐在就在几台老虎机的后面,那里有一台台式电脑。简祈向前走了几步,看到她正输入密码,登录自己的社交账号。 页面轻快地弹出来,简韶长松一口气。没有手机的日子,似乎与全世界都隔绝了。重新登上账号,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举动,但是她就是莫名地觉得,自己和世界重联成功了。 欢快的电子音从远处的游戏机里传来,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金币声,一起环绕在简韶的身畔。 屏幕的荧光打在脸上,简韶的目光却微微怔住。 本以为这么久没有上线,会有很多未读消息。可是只有群消息变成了99+,连她的父母都没有给她发过消息。 简韶找到了妈妈的微信,给妈妈发了一些问候的话,叮嘱她冬天多穿些衣服,又把电子钱包里剩下的钱都转给了她。 她点击返回按键,本想退出账号,却在一堆群消息中看到了一条添加好友的请求。 她点进验证的界面,看到了一条请求信息:简小姐,离开前,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简韶犹豫了一下,没有通过他的好友验证,只是回复:“你是谁?” 对面立马弹来的新的加好友请求:“你知道,隋恕当初为什么唯独会和你谈恋爱吗?” 四下里一片喧闹,男孩们为了进球尖叫。 简韶的脊背缓缓贴向铁艺靠背,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服顺着脊椎蔓延。她伸出手指,慢慢地敲下一个无声的问号。 争夺斯诺克比分的男孩们在远处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系统提示音很快响起,消息弹窗闪烁在跃动的七彩灯束里,好似也变成五颜六色的模样。 这是异国他乡的街机厅,还有着国内九十年代老街机的模样。她小的时候也玩过街机,爸爸说不务正业,总是不乐意给她买游戏币。不过旧的东西在记忆里总是镀着一层朦胧的光辉,让她可以忘记很多不好的细节,忘记她其实没有也玩过几次,盲目地记得回忆总是美好的。 不过蹦入眼底的字却轻易地划破了这种幻境,他轻巧地告诉她:“因为q0113选择了你。” “我可以告诉你更多……” 他还在打字,但是简韶已经不想去看了。 斯诺克的比分已经到达了终局,一个男孩举起杆子,狠狠地甩向了另一个男孩。尖锐而模糊的外语在他们的口齿间飞扬着,撞向彼此,化为更激烈的扭打。 简韶绕开了他们,向着后门走去。 她知道如果这个人说的是真实的,一切将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的内心出奇的冷静,甚至没有多余的悲伤。 她推开门,凛凛的海风划在面颊上,生涩、喑哑。 两个人的恋爱始于一场骗局,这和他从来没爱过她一样,都是早该知道的事实。 初见 timixs.com 斯诺克球洒了一地,愤怒的青少年爬上球桌,胶底运动鞋和老旧的案板摩擦出撕裂耳膜的尖锐声响。 碰撞在一起的关节,亢愤而激凸的眼球,魔球灯噼里啪啦地跳跃中中欢快到刺耳的电子音乐,一重一重地挡住了简韶离去的背影。 一根手指正正地指向简祈的鼻梁。 视网膜呈现热感像的同时,青少年振动的声带也将气流的波动频率送到了他的耳廓中。 这是恶意十分强烈的攻击与挑衅,年轻的男孩口齿不清地吼叫着侮辱性强烈的话语:Gooks、Ching Chong、get the f**k……contry…… 简祈转动眼珠,慢慢对上他的视线。 陌生的词语,莫名的敌意。 芯片在大脑里面滴滴滴地提醒着他,检测到种族歧视的信息。 “吃?”他歪了歪头。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por.com 这种念头很快被转化为数字语言输入BOOK中,经过微电机的消化,通过生物电流反馈给他的大脑:警告,禁止食用未成年人类。 简祈想,BOOK一点也不了解他。他其实不喜欢吃骨骼组织颇多的东西,因为一点都不好吃。他只是觉得对方太吵了,陆地上的生物总是精力旺盛,非常吵闹。在高压缺氧的深渊水层,只有裂隙大面积地吞噬海水的时候才会发出如此持续不断的、诡谲而阴恻的哀号,整片海域充斥着高振幅、超低频的声音,在一丝光线都抵达不了的水层,恍如一条长达八十米以上的巨兽发出的进攻信号。 简祈的目光直射在不断咒骂他的男孩身上。 他喜欢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自己的食物。不过在有光的陆地,食物同样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而在光线无法抵达的深渊层,它们并不能知道他就在身旁。 那个时候他的身体积聚得十分庞大,或许有二十多米,也可能更大一些,他记不清了。他潜在极寒的水底,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只有触手会穿过透明的体壁悄悄地浮动着,一点点环绕式地挨近食物。 想一想,在黑黢黢的深海,有一头庞大的生物紧挨着浮动在深渊误入者的腮畔,真是阴恻恻的恶趣味啊。 他会无聊地盯很久,然后慢吞吞地将其吞掉。不过没有食物会像眼前这个小男孩一样吵闹,又弱的要死。既没有臼齿、甲壳、毒素,也没有欺诈性的花纹、锋利的棘刺。 他可以分出一根纤细的触手,慢慢地在对方的脖颈上收紧,也可以更干脆一些,注入腐蚀性的毒液。如果不想这么张扬的话,他可以只用一点点细胞,聚合成一个更小更低级的细胞组进行攻击就可以了。 在很多次的大灭绝中,他的身体被岩浆冲击成无数的小细胞组。就像壁虎断尾、章鱼断手一般,他发现自己不仅不会完全地死掉,相反,他体内的变形基因会催动着他生成能够适应新环境的器官,变成新的生命体。 总是在改变的生命,永远没有同类的孤独。 最后一次大灭绝时,他没有再睁开眼。 海水下的冰面有着近乎蜂巢状的斑驳纹理,很像十分骇人的、生了寄生虫的鲸鱼的皮肤,这是时间在冰山身上留下的刻痕。 他永久地睡在了极寒的冰山之下。 一条远道而来的科考船发掘了他的残骸,不过他们很快死掉了。解冻的微生物让整船人全部感染,除了因事未登船的科研顾问斯科特教授。 斯科特抖动着手,为自己所发现了“永生”生物而震颤着。他用钢笔在白纸上写下了ZERO,象征着周而复始的圆、生命的开始与轮回。 斯科特非但没有封存他,反而带着学生胆大包天地偷偷培养残存的细胞组织。 简祈想,其实那个时候他和笨笨呆呆的小小祈没有什么区别,没法做出复杂的脑思考活动,只有简单的脑反应。 灭绝之后,被提取出身体残本装在小瓶子里,可是瓶子好冷,好无聊。于是他像一只很呆但是很屑的小病毒,干脆利落地从实验室跑路了。 逃出培养液,逃出压抑枯燥的圈养,消耗着自己仅存的生命力,重新被夕阳鞭笞着肌体。 如同鱼失去了水,很快便要死掉了一般,简祈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再度陷入无边的黑暗。那里可怕也并不可怕,因为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一直都是。 燃烧的七月,烈日在滚沸中烫出一圈又一圈的白气,像极了海底熔岩喷发之时水流与热液紧紧挤压在一起,撞擦出生辣辣的气条。 是新的大灭绝降临了吗? 虽然已经被冲碎许多次了,可是为什么还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呢? 热流烘烤着他仅有的微弱水分,虚弱的身体马上就要挣扎着四分五裂。在最后的一刻,他的身体忽而被垂落的湿热液体包裹住—— 这是潮热的雨季,来自于人类的眼泪。 饱满,咸湿,一滴一滴地,在他的身体上汇聚成温暖的湖泊。 体壁的边缘慢慢地卷起来,他一点点将地将眼泪吃掉。晶莹泪珠中强烈的悲伤,就这样温柔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他慢慢地在湖泊中抬起头,那是一双哭泣的、人类的眼睛。 雨水丰盈的盛夏啊,野风浩荡的时节。长长的河湾里静水细流,嫩弱的藤条枝头仿若涂缀着玻璃般明湛的膏油。 徐徐展开的翠绿里盛开着数不清的茉莉的白、鸢萝的红、牡荆的蓝和槐花的黄。到处都是三叶草的甘香,蕴蓄在濡湿的露水痕迹里仿若涨潮一般冲荡着他的感官腔。 爬蔓子的小虫,扑动翅翼的蝴蝶,全部都在高亮的蓝穹下,随着花蕊的芬芳凉阴阴地穿过暑热融化在他的身体里。 自然、女性、神圣的时间,刚烈、炽情、苍劲的夏天。 他在眼泪的包裹里,慢慢地哭了。 他想要活下去,重新活下去。 吮吸着她的泪水,感受着和她相似的悲伤与幸福,不再空乏不再虚无,不再孑然一身了,作为一个和自然界建立联结的人类活下去吧。 永远地紧贴着她,永远被她的感情贯穿,从虚无中建立起死生一般的联结,直至宇宙湮灭的一刻也保有和她的生命痕迹。 然后他终于成了她的小孩。 在一无所有的宇宙间,混沌生出叹息,叹息化为号哭,号哭化为生育的嘶喊。 生育的嘶喊在黑暗里散发出生的轮回。 ﹉ 冬阳倾洒在不断旋转腾挪的深红色的港机上,将墨绿色的舱盖映得十分水亮。 呛人的海风直直地顺着鼻腔横冲直撞,简韶看着苍茫的天,没有悲伤,大脑一片空白。 在决定不回去的那一刻,她便早已在心底默认了自己将永远地与隋恕告别。其实也没什么的,她扯了扯在冷风中略微僵硬的嘴角。 她会有新的生活,完全不必有他的生活。 混乱的打架声还响在身后,简韶不经意地回头,小祈的脸忽而直直地撞入眼眶。 视线终于聚焦,她看到他怔怔地眺望着她,站在嘈乱的人群中流泪。 简韶的大脑迟钝了一秒,随即立马从混乱的过往中抽离出来,急匆匆地原路折回。 她用生疏的英文大声地警告那个年轻的男孩,请离开,不然她会立马报警。 趁着那个男孩愣神的工夫,简韶一把拉住简祈,迅速地逃走了。 青少年总是有法律的保护,无限猖獗地滋事,一满十八岁他们会自动变成绅士,不过这些小祈并不了解。 他还在冷风里哭鼻子,鼻尖红红的,眼尾也红红的,看上去十分可怜。 简韶没找到手帕纸,只能用手背帮他擦了擦眼泪,凑上去瞧他湿漉漉的绿眼睛:“怎么了?” 小祈立马把脸贴在她的颈窝:“你很伤心……” 简韶愣了愣。 “你伤心,我也会伤心。”他说。她快乐的话,他才会感到快乐。 简韶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我不伤心的。” 他抬起头,脸挨的她极近,简韶感到自己的睫毛几乎要扫到他的面颊。 简祈的鼻息抚过她的额顶、眉骨、眼睑,缓缓摩挲着她的鼻尖。他用嘴唇贴上了她的眼角,极轻而极快地,舔舐了一下。 湿热、微咸的味觉弹跳在舌部。 她其实也哭过了。 两个人在清澄澄的海岸旁对视着。 简祈的心烧灼起来,如果当初他没有自私地选择她,或许她今天就不会这样伤心。 简祈默默地落泪。 简韶不明白他为什么哭,只是在海风中捧住他的脸,柔声哄着他。 简祈搂住简韶,哭着说:“我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小祈最爱我了。” “可是我也很坏……是我自私地选择了你……” 简韶抚摸他的手顿了一下。 他明白,刚刚简韶已经知道了隋恕和她的恋爱无非是起因于他当初的选择。隋恕会让简韶做他的孕育者,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乖乖地接受实验。 实际上,如若不是迫于这种特殊的原因,邵文津和刘安娜等人是绝不同意简韶成为孕育者的候选人的,他们希望选一个性格更懦弱、更加缺钱,但是骨盆条件和身体素质更好的女人。 简韶的身体状况一般,性子又十分倔强,邵文津不希望出现第二个孙章清,让一切毁于一旦。 “如果Q0113要选她的话,我们别无他法,但是她的综合条件确实不算优选。”刘安娜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十分头疼。 “她是那种麻烦的女人,有的女人钱给到位了就会老老实实,有的女人拿了钱还想要道义,”邵文津根据自己风月场的经验冷冷地评价道,“项目一旦启动,谁能保证一点‘骚扰’都没有?谁能保证她不会怀着这个怪胎跑到别的阵营,或者被某个所谓的‘正义’口号打动——呵,一刀把Q0113解决了?” 说着,邵文津剜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庄纬。 Ken耸肩:“但是我们别无他法。” “行——除非你也跟她谈恋爱,”邵文津怪里怪气地说,“你们看看人家孙小姐,宁可自己死,宁可把咱们大港分部炸了,都没有动我们美爷一根手指头,啧啧……Jane为了爱情的话,死活也得撑到生下Q0113的那一刻——” 嘭! “邵文津!” 庄纬忍无可忍,狠狠抡起拳头朝他的脸上揍过去。两人扭打成一团。 这一刻,简祈将一切一股脑儿告诉了她。 “……其实我还偷偷去看过你,在坏隋恕的家里……你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很好、很开心。我只能偷偷地,暗处看!像老鼠一样,呜呜呜……” 简祈一生气耳朵就会变红,“他超坏!他明明都和你在一起了,但是进食居然不让你先吃,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让你第一个吃,我会看着你吃完才自己吃的!” 简韶发现,他一数落别人,语言表达能力就会上好几个档次,语序问题没了,说话也一气呵成。 “他晚上不陪着你,下雨也留你一个人,坏死了坏死了坏死了……” 商店的试衣镜反折出银色的光,简祈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因为那里面一定会映出他的脸,因为嫉妒而更加丑陋。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隋恕,他甚至不能像现在这样拥有体面的身体和身份,待在简韶的身边。所以他更加气急败坏地厌恶隋恕了。 简韶怔怔地听他讲以前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应该哭泣,应该崩溃,应该做一些痛斥和辱骂的行为,然后庆幸小祈非常爱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她。 可是她一点反应都做不出来。 灰蓝色的冷湿顺着漫长的海岸线蜿蜒,一整面天空都是水润润的雾气。 其实当初吴娉早就反复地劝告过她,说姐姐,别爱他,他不会娶你的。姐姐,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人不可能在同一时刻什么都得到。 简韶反而安慰小祈,说没关系,她不恨隋恕,也不怪他的选择。 她一直是无关紧要的人,过着无关紧要的生活。社会的风云诡谲里她只是被一笔带过的“大众”,精英的斗争游戏也和她无甚关联,她是一个历史的承受者,靠着向上层出卖智力、劳力、时间,换取糊口的饭食。 她摸摸小祈的脸蛋,眼睛水亮亮的少年将脸顺势贴上她的掌心。他总是很会撒娇,和她有任何皮肤接触都会撒娇,就像当初小小祈一贴上她的皮肤就会吸溜吸溜地舔来舔去一样。 “我怎么会怪一个珍惜我眼泪的人呢?”简韶笑着说。 简祈的泪珠滴滴答答地掉在她的手背,他说不会了,以后的眼泪只能为幸福而流。 他叽里咕噜地说以后他要变得更聪明更厉害,成为马柯口中的“成功人类”。他还要分裂出好多只小小祈,一只帮她梳头发,一只给她准备点心,一只留给她捏着玩,一大堆给她表演节目哄她开心…… 他自顾自计划的十分周全,不过简韶已经能预想到那种混乱场面。 给她梳头发的小小祈肯定没梳两下就咯吱咯吱地啃起来,把她的发顶弄的全是水,还得重新清洗。准备点心那只没做出毒死她的东西就不错了,不如下海抓鱼…… 至于被她捏的那只肯定最高兴,但是不排除被其他小小祈群殴的可能。表演节目的那一群气氛组,估计最擅长节目是现场展示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军阀割据世界大战…… 简韶想想,头就大了。 “嘿——”马柯的呼喊远远地传来,他大踏步地跑过来,嘴里还喘着粗气。 “原来你们在这儿啊,”马柯摸着脑袋笑嘻嘻地说,“过一会儿要登船了,可别忘了啊。” “好的,谢谢了。”简韶笑着说。 简祈别过脑袋,不想让马柯看到自己湿漉漉的眼睛。马柯上次骗他蜜桃xx的事情,他还没有找他算账! 简韶拉着别扭的小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问:“这里是不是有寄明信片的地方?” 马柯点头:“当然了,这可是海港哎!给亲朋好友寄一张明信片吧,一定很浪漫。” 简祈虽然一直扭着头,但是耳朵竖的很高。 明信片,简韶都没有给他写过! “我想寄一张。” 马柯闻言,带着简韶到自己朋友的店铺。“方圆几十里寄信最快的一家,选这家绝对没错。” 简韶挑眉:“地摊?” “哈哈,哈哈,”马柯干笑两声,“新店开业,支持一下华人老乡嘛!” 简韶无所谓,反正这封信到底寄不寄的到也无所谓了。他们很快会离开这个港口,奔向下一个地方。 她只是想在心底做一个了结。 隋恕收到信件的时候,平城的雪还覆得极厚极重。 白压压的雪城,除了车道被连夜清扫出来,枯树的枝头、流转的街灯、冰封的堤坝,依然在流转的冷色调的霓虹灯光中闪着诡秘的暗光。 残血一般的天际很快便全部褪去了,只剩下不会流动的僵死河流,封缚在五六十公分的的冰层之下。 万籁俱寂中,隋恕久违地梦到了自己的祖父,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黑龙江建设兵团,因为水井被冰封住,便主动请缨将绳子绑在身上下井凿冰。 他说爷爷,你不要去,你会死的。 庄纬的声音也回荡在梦中,他会死的。 隋恕分不清他们两个到底在说谁。 隋平怀吃惊地望着他,说不会。他在为全连凿冰,为所有忍饥挨饿的战友们取水,哪怕保护的绳子那样老旧,那样纤细,难以承受一个快一米九的男青年的身体,他也会下去。 “做正确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 万籁俱寂,了无生气的夜晚。隋恕醒来,注视着黑暗的虚空,像望着隋平怀的脸。 桌子上的文件夹中有一封特殊的信件,白天的时候他没有拆开,此刻他站起身,来到了案边。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魆黑的窗口像冰冷的枪口。 锋利的纸张划破食指,封口处渗出隐隐的暗红。熟悉的笔迹,写着让他再熟悉不过的话语。那是简韶陪他祭拜过祖父后,他头一次对她讲述自己的过去,然后将一本泛黄的《吃蜘蛛的人》放在了她的枕畔。 简韶一直很珍惜,去学校的时候都会随身携带。在抗议天价实习最难熬的日子里,她一直静静阅读着这本书。 轻薄的明信片,写着当年他祖父用红笔重重勾画过的话语—— 为使梦想成真,我们做了多少蠢事?作了多少孽?如果是为了想解救天下受苦人而铸成大错,上天是否会宽恕我们? 纵能逃过报应,一个人又如何面对自己良心法庭的审判? 习惯与喜欢 “如果你想她的话,可以去找她——”庄纬端着马克杯,倚在门框上。 连同他的建议一起被带来的,是简韶的行踪。 “简小姐的账号在海外的一个IP登录过,贾科长能追踪到的信息都在这个文件袋里。不过那里是一个港口——他们大概率早已离开了。” 隋恕还在浏览基因治愈和免费医疗有关的讯息,并没有立马应声。 昨天10:21,检察院以涉嫌宣扬恐怖主义批捕了一位自媒体人士虎义诚。他的个人简介为“为民请命的正义之虎”,拥有十几万以60后和70后为主力的粉丝群体,平日里多发布各类因无钱治病引发悲剧的图片、视频、求助信息。HOG事件和基因治愈一事也都有评论。 被捕前,虎义诚社交平台上最后一条内容是关于抗议养老金改革的,他要求倒查保费漏洞,实行高龄老人免费医疗。 明透的日光穿过玻璃,在桌面折出融融的雪色。这种莹润的淡白十分浅,朦朦胧胧,若有若无地轻罩在桌子上。 隋恕用指腹慢慢地拭过去,实木的表层涂了油亮的核桃油,又因时常用狐狸尾帚除尘而细腻光洁。虎义诚很像这层薄光,轻而微小,这样的光束和激光比起来绝不会刺痛视网膜,只是因为刻意去看,才成了典型。 隋恕突然问庄纬:“你觉得韩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的思维跳的太快,庄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回过神,他的脑海便立马闪过在庆业商厦谈判时拉克法内说过的话,243位高官的死法,排名前三位的是跳楼、上吊和服毒。 庄纬故作轻快地说:“怎么死的吗……跳楼?服毒?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总不可能是无病无痛地老死,这可太难了。”他刻意略过了吊死。 不过隋恕显然并不是这样的意思。他的目光聚在桌面上,缓缓摸了摸。 “他有遗书,或许是自杀。”庄纬说。据说韩居正死后亲朋无一人上门吊唁,儿子从曼哈顿回来匆匆地收了尸,次日便飞走了。 隋恕收回触碰桌面的手。他只是忽而想到一种惯用的冷处理伎俩,不定罪不量刑,像把一杯沸水冷冷地搁在一旁似的,让你去读书、去改造。听说帮派社团也会用类似的办法,将叛徒丢进无光的黑洞十几个小时,这是一种身心的双重折磨。 “这都不重要了。”庄纬走到他的桌前,盯着墙上的地图。他的视线在市区间移动,这是隋正勋的路线,他先去了老根据地的纪念馆和高校,随后来到了田间、医院……司海齐没有搭理他的动作,只是忙着在军中掺沙子、甩石头、挖墙脚。他调换了几位军长,勒令太子党要员之一的“小眼睛”李加麟以腐化的名义将一大群将领列为问题对象。 简韶出事前,庄纬在地铁里看到许多身材健实、背着双肩包的男人,他敏锐地怀疑,在秘密调集特种小队进城后,司海齐下一个目标就是调集军队来维稳。 和他持有同样怀疑的还有市委的廖书记。他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盯着地图一动也不动。 上次市中心的爆炸案让他功过参半,所以上面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使他这样的小官再三斟酌。还有不到半年就要换届了,声势浩大的南巡让戴行沛口中“勇士后门入帝宫”的造反预言越来越像即将在未来发生的事情。如若真的调兵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史上范例诸多,维稳又不是反黑,也不是次次都是掌握了证据再防范。 廖书记盘着手中的手串,细细考量。调一个集团军的难度有些大,需要军委主席、第一副主席和常务副主席一致同意并签字、军区司令员亲自下达命令。但是调不了一整个集团军,调一个师不是难题,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廖书记在纸张正中央画了个小三角,这代表隋正勋一派掌握的武警力量。如果矛盾在换届选举时彻底激化,真的爆发兵谏,中央警卫团对上有着步兵改编背景的武警团完全不是对手。 他在三角的东南画上圆圈,上部又慢慢加了一只鸟,想了想,又在左边勾了个方块。 如果调来一个师,加上航空兵一个团、一个装甲师,和警卫团里外夹击,就完全是打歼灭战了。 廖书记拿起自己的“三角圈块鸟时局图”,得出最终结论——兵谏,必输无疑! 他的喉咙燃烧起来,大口地饮了几杯水,后背的疙瘩又隐隐生起了刺挠的痒,像是爬满了疹子。 隔靴搔痒,越来越痒。 廖书记站起来,他知道,这是需要做出政治生涯的抉择的时候了。他看着虎义诚的卷宗,瞥一眼基因治疗的报道,又望着秘书送上来的关于今年取消公职人员绩效奖和补贴的文件。他灵活的大脑中产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要以贪养官。 廖书记迅速联系秘书安排车,他要去见自己的老同学,还让秘书把支持新基因治愈的代表名单整理后发给他。 廖书记认为,今年的绩效和补贴不仅要发,还要大发特发。查一个医疗系统的领导,缴获一千万以上的公款,查上十个二十个,今年的绩效补贴就都出来了。这不仅解决了燃眉之急,更是他的投诚状。换届之际能不能有所高升,就看这一次了。 与此同时,庄纬也在隋恕的桌前坐了下来。 太阳出来后的雪天,青灰与白茫交替着显现在雾里。小棺材似的墨水台和黑色的止淋粉被罩在阴影里,窗角聚了一层霜。 庄纬的额上似乎也覆了霜花折射出的弱光,他垂下眼睫,对着隋恕道:“这种时刻我们需要Q0113的力量,邵文津说的不完全是错误的。” 隋恕说:“我并没有阻止你,我不会把私人情感带到工作里。” 他知道庄纬从进门起便想说什么,他无非是想让他亲自去联系简韶。 庄纬极轻地喟叹一声,淡淡的白气呵入僵冷的空气中,很快就不见了。 “你还记得她第一次来斯科特实验室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吗?”他问。 “你说你女朋友不错,我也很喜欢。”隋恕面无表情地说。 庄纬冷不丁被呛一句,顾不上调侃,急声分辩:“不是这一句!” 隋恕当然知道不是这一句。 那天庄纬对他说:你会后悔的,隋恕,就像我一样。在你选择她的那一刻,就一定会有后悔的那天。 “我从不后悔做过的事。”隋恕难得冷硬地回敬他。 庄纬摇摇头,用一贯温和、哀愁的目光凝视着他。 他以询问代替表达:“你记得那一天我拿着什么样的杯子吗?” “当然,”隋恕想都没想便答道,“你的新马克杯,印着SEX、DEBAUCHERY、LIFELESSNESS的那一只。” 他的记性一向非常好,甚至可以追溯到遥远的三四岁的记忆。他中学时期做过一遍的题再碰到会立马记出,大学时读过一遍的文献能精准地记到第几页第几行。 “那你喜欢它吗?”庄纬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隋恕不解地蹙眉。 “我很喜欢我的马克杯,所以买下了它,放在家里用。不过我更喜欢这一只。”庄纬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加重了“喜欢”两个字的重音。“这是我18岁成人礼时母亲送的,我一直随身带着,用到现在。” 他的话锋一转,“那你的表呢?我们刚认识时你就戴着了,一块和你拥有的东西比起来不算那样贵重的德国朗格表。你告诉过我——这是斯科特教授送的。” “是的。” 表带缚在青蓝色的血管之上,隋恕今天同样也戴着这块表。 “那你喜欢它吗?”庄纬紧接着问。 隋恕的手顿住。 庄纬看着他沉默而困惑的双眼,浓浓的伤感在琥珀似的眸中流转:“你其实也不知道,是吗?我为你感到悲伤,抱歉……” “你还记得你的茶杯吗?在实验室爆炸那天化成粉末的那一只……我知道你记得,毕竟你的记性那么好,连我在哪天带了哪只马克杯都能够清楚地记得,你怎么会不记得你用了十多年的茶杯呢?” 他没有再问相似的问题,但是隋恕知道,庄纬其实还在问他,你喜欢你的茶杯吗?而他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没法说。 他只能回以无尽的缄默。 庄纬用回忆的口吻缓缓地讲:“其实,你不觉得你一直在虐待自己么?我一直觉得你太虐待自己了……你对食物没有要求,没有喜好的口味,一年到头除了买生活必须用品,你什么都不会购买。你会许多东西,但是没有一项非做不可的爱好。你喜欢白茶,因为这是你外祖父喜欢喝的,你喜欢观鸟,因为这是你祖父喜欢做的……” 隋恕的目光很深,幽幽地回望着他。那里面压抑着很多东西,他并不能完全分辨。 庄纬不清楚他现在在想什么,是震惊、忍耐还是愤怒,但是庄纬还是插了一句:“抱歉,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可以问,你为什么一点物欲都没有吗?我读初中的时候喜欢买球鞋,现在喜欢买各式各样的马克杯,一点小东西都不买真的太难了。” 就在庄纬以为他不会回复之时,隋恕用冰冷而略显僵硬的声线道:“因为最终都会丢掉。” 庄纬的瞳孔一点点睁大,忍不住在心里想,一切都会变成尘与土的啊,连人都会化为灰烬。有花堪折直须折,东西即便不购买也不会因此永生啊…… 不过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一种心理回避。 隋恕的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亲手挑选的东西在不可抗力中变成垃圾与灰烬。就像他虽然总是以漠然的口吻讨论隋平怀和魏建锡的死,而这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实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庄纬做实习心理医生时接待过许多因为频繁搬家而患上心理疾病的青年,他联想到隋恕的童年时常往返在国家与国家之间,三搬如一烧,不难想象每一次他的私人日常物品都是怎样被处理。 “可是你一直记得它们,记得每一个,你身边的东西。你会一直把它们放在身边,你身边所有的东西都能用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会陪伴你更久、更久……”庄纬喃喃地说。 他盯着隋恕,重新问:“如果我现在再问一次,你喜欢你的朗格表么?” 安静的时间里,只有庄纬的声音一下一下砸在桌面上。 “你喜欢你的茶杯么?” 他的声音朝着隋恕的咽喉迫近着。 “你喜欢什么呢?”他的话一点点割破喉管,割出刺红的脉络,像被明信片划破指腹的那一刻。 庄纬说:“你什么都不喜欢,你只是习惯了。或者说,你习惯的早已变成了你喜欢的,只不过你连自己都不喜欢,连自己都虐待……” 隋恕冰层一般的脸色终于露出了裂缝。极为古怪的神情从裂隙中一点点渗出来,像冰面上淤紫的血瘢。 “你没有办法说出自己的喜欢,就像你没有办法接受一切的失去。” 夕阳褪去最后一点血色之际,庄纬终于落下了他残忍的话音。 天际暗淡,飘尘隐没,夜晚到来了。 ﹉ 隋恕本想留在办公室工作,不过一个电话打断了他原本的计划,来电人居然是吴娉。 他之前和吴娉打过照面,多是邵文津在场时。吴娉躲在邵文津的身后,偶尔好奇地扫他一眼。 吴娉笑嘻嘻地在电话里问过好,礼貌地请他允许她去马南里一趟,替简韶取放在他家里的东西。 “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就什么时候过去。您能否给我预留半小时的时间?我帮她打包好,暂时寄存在我租的公寓里。” 隋恕沉默了一会儿,道:“她和你联系过了?” 吴娉是人精,立马猜到他想问什么:“隋先生,您可别怀疑我,我只是收到了一张明信片让我帮忙。我绝没有包庇姐姐,也没有她的号码。” “半个小时,可能不够。”隋恕简单预估了一下她的东西,道。 “够的够的,”吴娉说,“姐姐叮嘱过那些衣服之类的不是她自己买的所以不用收拾,只有梳妆台上的东西和衣柜里的贴身衣物是她的,其他的都在行李箱里没有取出来,直接拉走行李箱就可以……” 吴娉还在说着,不过隋恕已经不愿再听了。 她来的时候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走的时候自然不会带走东西。 “把地址给我,我给你寄过去。”隋恕直接说。 吴娉微讶,忙不迭地答应。她租的旧小区没有配备电梯,寄大件快递的话可以直接送上楼。 电话挂断。 隋恕改道回家。 雪后的夜路并不容易走,车流在晚高峰停滞在红绿灯的路口。静默的街灯寂寂地照着,半明半昏,将沾满湿黑泥水的石沿晃得如同一只死掉的麻雀。 红灯的电子光闪烁,熄灭,转而亮起刺眼的黄光。喇叭声尖锐地划过流动的车龙,隋恕的轿车跟随车流启动,像泥泞中匍匐前行的一条蛇。 夜间的雪和泥水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更冰寒、更坚硬的野山。白天出了短暂的太阳,街边的雪块变的更矮小顽固。化雪时的温度总是低一些,朔风喑哑地刮着,街边鲜少有行人。 他很久没有回家了,简韶来之前,他也不常回来。马南里还是旧模样,一百多年间改变都不大。 零零星星的窗灯,他很容易便认出不亮的那家是自己家。 他已经习惯漆黑的家,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 隋恕关上车门,走进室内,更换鞋具、开灯、清洗双手。 他觉得家里还是少了些什么,走到窗前,是一把失去香味的枯花束。营养液还没有用完,用橡皮筋绑着,收纳得十分整齐。 落地钟摆动着,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洋楼太大了,大的一点人声都没有。 隋恕穿过揽柿图,按照吴娉说的帮简韶整理东西。他找了几个干净的收纳袋,将她的贴身衣物分门别类地装起来。又找了结实的盒子和防摔泡沫,将易碎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包裹起来,整齐地排列进去。 他想吴娉说的不完全对,简韶并没有一点痕迹都没有在这里留下啊。虽然很多衣服都是他买的,但是她穿的时候总是会在口袋里落下小东西。 隋恕一件一件衣服摸过去,柔软的面料刮过肌肤,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 她常用的沐浴露、常买的花、喜欢的香薰蜡烛,全都留下了印记,填满了整栋房子,在这个深夜揉开了他的手心,钻进他的身体深处。 窗子上映出摇曳的影子,影子坐下来,在这个夜晚一件件地摆开,一样样地数过去。 他找到了她落在口袋里的橡皮筋,上面有两只小兔子,还找到了一张标签,上面记着快递单号和水培花养殖备忘。另一件大衣里也有类似的便签,画着被笔涂掉的哭脸,旁边是一个加油打气的笑脸。反面写着一天要喝八杯水,还沾了点亮晶晶的眼影粉。 隋恕把东西塞回去,连同衣服一起迭入打包袋里,他把带有一切她的痕迹的东西都打包给了她。 座钟敲响,他的影子在窗子上弹了一下。 包装袋里有折迭整齐的床单,而床上没有了床单。 隋恕的手顿了顿,把床单取出来,重新放回床上。 简韶有时会很粗心,他也变得像她一样粗心了。其实这次简韶交代吴娉时也忘记了,浴室里也有她的东西,不过隋恕的记性很好,并没有忘记。 他收拾好她忘在浴室的东西,折返回卧室。 窗外的夜色已是一片深黑,夜风的哀号和脚步声交融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走在屋内还是屋外。 隋恕穿过走廊,穿过她曾经躲藏的卧室。他不用刻意去想,那些画面便如流水淌过石滩一般涓涓地流过。 他和她一起蹲在衣柜里面,被淡淡的红雪松的味道绕成一体。现在他有点理解她为什么喜欢蹲在里面,衣柜里面狭窄而暖和,熟悉的衣服夹带着熟悉的气息,很容易让人有安全感。 薄纸般的月亮,模糊的枝干的影。她的脸有些可怜,睫毛成簇地黏在一起,嘴唇也咬的很红。她的眼泪沾在他的鼻尖上湿哒哒的,又蹭回她的鼻尖,在月下反射出淡淡的光。 隋恕想她的眼泪真的很多,湿哒哒的,很容易被弄哭。但是嘴巴很硬,不肯承认自己害怕的时候,和他争论你被安排了人生难道没有一点后悔的时候,说这也是我的小孩的时候。 隋恕用胶带一点点将纸箱封好,然后平静地入睡了。 这一晚他睡的十分沉,梦里是寂静的黑,谁也没出现。 天蒙蒙亮之时,隋恕像往常一样准时醒来了。他的生物钟一直很准,作息规律,十多年不曾改变。可能庄纬有一点说的对,他一直在过一种“习惯性”的生活。 隋恕有条不紊地启动引擎、寄快递、来到办公室、与同事问好、接一杯咖啡、工作。 他的视线落到桌前的软木板上,那里挂着一张照片,是他和简韶并排着蹲在衣柜里。 隋恕微微一笑,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他从来都不会后悔。 哪怕真的像庄纬所说,习惯变成了喜欢,也无需畏惧。 ﹉ 元旦快乐~感谢2023一直陪着我的小可爱们,辛苦了,非常感谢!(鞠躬)(拖出一百只小小祈)(欺骗一百只小小祈表演节目就能见到小韶) 五十只小小祈们:(挥左手)(洒花)(转圈)(挥右手)(美美洒花)(转圈)(不小心踩到别人)(分裂)(打架)(打架) 五十只小小祈们:(引吭高歌)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跳大神)(诅咒隋恕)(就地做法)(祝福看到这里的人新一年像小小祈一样健康快乐)! 没有关系 隋恕开始大面积地整理家中的东西。 在天亮起来的时候,在天暗下去的瞬间,在漫长的、只有风呜咽的午夜里,变化无穷的岁月以具象化的光景流转在四四方方的格子窗上。 松柏犹绿,明窗净几。清冽凉爽的冷气沿着幽深的气道渗入肺腔之时,明亮的严冬也在耳畔徐徐地展开。 有嘶嘶的煎小鱼的声音,还有细碎的、噼咔噼咔的炸口声。那是糖粘子和板栗在出锅,金黄色的香甜裹了脆生生的砂糖,热腾腾地倒进牛皮纸袋里。 隋恕很容易便能想起它们的味道,与之一并粘连在记忆深处的还有白尾海雕和苍鹭。 一月是在水库边蹲海雕的好季节,水冰相接的地带,蹲守在迷彩帐篷几十天,终于等来了暗褐色的猛禽掠过天空,挨着水面低低飞行。他和祖父来不及说话,连珠炮般地摁下了一阵快门,精准地捕捉到白尾海雕用利爪捕食的一瞬间。 两个人高兴地坐在路边分食同一袋板栗。 隋恕凝视着找出来的影集,禁不住微笑了。 他把白尾海雕的照片取出来,平铺、擦拭,放回去。又取出芦苇旁仙风道骨的苍鹭照,平铺、擦拭、放回去。 毛脚鵟也是他拍的,这是典型的冬候鸟。长尾山雀也是,还有红尾斑鸫,以及圆头圆脑的小麻雀,全部都是他拍的。 隋恕不厌其烦地一张张取出来,又不厌其烦地铺满地毯。 他挨个数着每一张照片的时间、地点,那段时间出过什么猝不及防的事情,又解决了什么样棘手的难题。 他和简韶也一起喂过鸟,只是并没有拍照片。 那个时候周姨吞药自杀还没有多久,邵文津准备投一家滑雪度假村,而白新波忙着为上海会议造势。他整日待在家里,用那种有着按压式皮管的老式钢笔汲墨,笔尖抵着白纸写一些应付母亲的心得,腰带扣不小心顶到她,没办法只能帮她揉一揉。 她一点也不安静,总是动来动去,然后便安静了,喔,是睡着了。 信纸是净白的,而铺展在窗棂外的天空是透彻的蓝色。知觉的静止里,其实枝梢还在风中微微地颤。 万物模糊成心头的一片潮润,像极了童年时期趴在办公楼下的水池边……湖中映出模糊的白塔的尖、警务员的影子、海棠与牡丹,雨后咸腥的风从中海之上吹来。 一切模糊了。 他的脸湿掉了,分不清在湖底还是岸上。 这种濡湿的感觉一直贯穿着他的人生,他甚至觉得人生只不过是心头的一片濡湿。他的一切不过如照水镜一般,像隔着湖面看另一个人的人生。 对于他自己的事情,他甚至也可以漠然地宽慰别人。比如,他宽慰过简韶。 橘红色的番茄酱浮现在脑中,隋恕记起了它十分细小,只有一个小点,沾在她的唇角边。 简韶神思不定地捏着勺子,而那把勺子是如意云头状的,有鲜妍的花卉纹。 隋恕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他在厨房中找到了那把勺子,确实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那天这把勺子舀的是玉米牛奶燕麦粥,只需要拆一包玉米粒,倒上燕麦、加入牛奶煮两分钟就好了。简韶赶早课的时候就会这么喝,省时省力。 隋恕很容易便做好了,一点也不难。 他还在橱柜里找到了各式各样的调味酱,因为两个人的口味过于相似,所以他也分不清哪些是他买的,哪些是简韶用完了补上的。 那天早上燕麦粥的旁边是鸡蛋和沙拉,他试图做,但是没能再做出来。因为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新鲜的蔬菜了。 隋恕停止整理厨房,回到了书房。 书柜的最深处,有一摞草纸。隋恕刚翻出时以为是自己之前的习作,展开后才发现那是祖父为了陪他练毛笔字,随手给拍摄过的鸟儿勾的小品画、题的小诗小词。 隋恕感到迷惑了。他不明白以前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这些东西装裱起来,明明就非常重要,非常珍贵——他为什么仅仅是卷起来收在盒子里呢?他怎么能这样做呢? 所以他在整理完观鸟照片、做完了玉米燕麦粥后,又花了一个小时仔细斟酌装裱的选款。 比如第一幅花鸟小品应当先用黄褐色的仿古绢作框,背景饰以淡雅的银灰,天头间用画心框同色的仿古绢作惊燕,再加上平衡矩线,裱件和画面就会谐映成趣、和谐明净。 而第二幅是章草对联,他不想分开装裱,又畏上下联区分不清,于是便计划先用浅青锦绫作天地头,在上下矩对齐、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时,再用6cm宽的褐色通天边拼连。 至于第三幅可以简单些,将扇面和题字裱在一起,天地头用古铜色的锦,隔水用浅褐色,两者中间辅以5mm的白矩作隔,简洁厚朴…… 为了做好这件事情,隋恕甚至不在办公室住了。而是每天都回马南里,每天都打开主灯,每天都和装裱师沟通自己到底要什么样的效果。 “你要回家住?”庄纬看到他准时上下班的身影,十分惊奇。 “我需要去做装裱。”隋恕道。 庄纬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新咖啡机到了!”刘安娜高兴地喊他。茶水间的咖啡机换新,可是最近一堆坏消息中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寒冬,静室,火红的夕阳,绿油油的多肉。 “你也有点太高兴了吧?”庄纬调侃。 刘安娜耸耸眉毛,颇有些自嘲的意思:“如果是以前,哪怕拥有十多台咖啡机我也不会太过于兴奋,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还会拥有更多,一切会比当下更好。” “嗯,是的,十年前我也认为自己在十年后会非常健康幸福、意气风发。” “可是现在不一样,我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来——” 庄纬打趣的心一下子就消散了。这里或许会像斯科特实验室一样一把火烧成灰烬,也或许被粗暴地查封,他们全部获罪入狱。 刘安娜接着道:“所以我会觉得,拥有这一刻的醇香就是值得幸福的事情。” 庄纬想,一个人如果突然开始从细小的事物上寻找秩序与平和,只能说明他生存的环境早已丧失了秩序与平和。不过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刘安娜一样,享受此刻宁静的晚霞与热咖啡。在动荡的、混乱的、黑暗的、飘摇的东西落到他头上之前,他必须努力捡拾生活最细小的糖果。 庄纬禁不住自嘲,当他沦落到能够无限放大生活的细枝末节的时候,何尝不是证明着他的生活已经全面沦陷? ﹉ 半化的雪块在下水道旁堆聚成一团又一团脏兮兮的污泥,地面泛着深浅不一的暗光,像生满寄生虫的鱼类的肌肤。 车辆堵的水泄不通,闪着醒目而刺眼的黄光。隋恕走在去装裱店的路上,突然收到了吴娉发来的短信。 “您寄来的快递我已全部签收,非常感谢。邮费是多少呢?我转给您。” 隋恕并没有回复。 他和装裱师约好了,今晚把原件送到他的家里去。这位装裱师傅是他的旧相识,两个人反复商讨了许久,又改动了一些配色细节。 回来的时候,隋恕又经过了这个路口。他发现枝头还残存着未融的积雪。 细雪的颗粒落到他的鼻尖。他突然想起,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她的东西了。 翌日,办公室,隋恕看到庄纬已经早早在茶水间接咖啡了。 庄纬忍不住夸赞:“新机子就是好用,谁挑的?” “Ken赞助的,他老同学的创业项目。” 庄纬帮他接了一杯,随即去了他的办公室。 隋恕坐到桌前,习惯性地抬头扫一眼桌头的软木板。在两个人并肩躲在柜子里的照片旁边,他看到那里还有一张露台喂麻雀的相片,以及一起做早点的相片。 庄纬在一旁聊着新机子多么好用,又变魔术一般拿出一只新茶杯:“我挑的,送给你。” “费心了——” “不过也有一个坏消息,游轮有特殊的免签政策,我们没能成功在当日停靠的所有游轮中找到简小姐的个人信息,”庄纬道,“我会再联系——” “没事的,”隋恕打断了他,他轻轻地说,“没有关系的。” 软木板 在游轮上的日子,大概是简韶从小到大最放松、最新鲜的一段时间。 每天在清亮的晨光里醒来,辽阔无边的大海吹散一切阴霾。到港的时候下船看一看异国风情,不到港的时候,就按照日程表观看舞蹈秀、魔术表演,或者去水疗馆、露天泳池。 船上的乘客大多是退休的老人,各种肤色,讲着各种语言。有一对来自马来西亚的华裔老夫妻甚至已经连续三百多天没有离船了,他们非常热情,见到谁都愿意聊上许久。 简韶喜欢听别人的故事,所以经常被老人们拉着说话。她学的一直是哑巴英语,擅长读写,一到听说就手脚紧绷、额头冒汗。刚开始她只能磕磕绊绊地讲话,一会儿担心口音不标准,一会儿害怕语法有问题。后来她发现,无论她讲成什么模样,母语者其实都能听懂,而且日常的对话既不需要一堆从句,也不需要CEFR高级词汇,只要自己和对方都明白就可以了。 简韶顿时觉得自己十多年的学校英语生涯都被欺骗了,很多东西根本就没有这么难。 她在船上还认识了几位像马柯一样环游世界的年轻人,在认识他们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接到梦校的offer也可以发邮件跟学校argue奖学金,没钱成绩好的话也可以通过伊拉莫斯计划这样的途径选择两个学校免费完成自己的硕士学业,大四不知道做什么的话可以去申请国际组织的实习生。有一个会五国语言的新加坡女孩让她印象特别深刻,她每学一门新语言,就在掌握了基础词汇与语法后报名一个海外短期语言班,一边感受异域的风土人情,一边逼迫自己在实际环境中运用外语。 简韶好奇地问她,读海外的语校一定很贵吧?她说靠自己打工肯定是够的啦,比如吉隆坡的语校一个月不到一万块钱,而菲律宾这样的地方可以更便宜,只不过他们是斯巴达式的授课,学习压力会大一些。 海浪翻滚在简韶的心上,水光的倒映里,她看到了同龄人的脸庞,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原来世界上的年轻人有这样多的活法,可以在最年轻的时候大胆地做这样多的选择。而她之前在学校时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呢? 课表上一半课程都是雷同的政治类功课,在学生组织的大半工作就是撰写千篇一律的歌颂。这是她一生中再无法重来的、最年轻、思想最活跃的青春,她竟然从来没问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 简韶感到了深深的虚掷,她举起自己珍贵的青春,毫不珍惜地浪掷在石头一样的学校上。 海上的夕阳,时间越晚反而越绚烂。远处的天空折射着奇异的光辉,简韶的大脑里充斥着各种各样活跃的想法,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人生原来有这样多的可能性。 她不必做一个“成功”的人,而仅仅只需要在有限的生命里拥有更多的、再多一些的体验。她想做许多事情,更幸运的是她只有二十一岁,还有好多好多的时间。 迎着紫红色的霞光,简韶聆听着清爽的浪声,踱步走回房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便看到小祈坐在门口等她,几只小小祈被他拴在一起,甩来甩去。 他的半张脸被晚霞映得红彤彤的,露在海乘服外的脖颈很白,能看到隐隐的软骨。 海风吹起他帽子上的蓝飘带,在脑袋后面飞来飞去。有一只很屑的小小祈吸附住飘带,把他的帽子生气地拽掉了。 海乘帽咕噜咕噜滚远了,黑发翘起几簇,像一朵蒲公英。 不出意外,他又要收拾小小祈了。 他总是欺负可怜的小小祈,每当她将浴缸放满水,用罐头的封口盖当小船、冰糕棒当船桨,让小小祈们开心地在水里划船玩时,小祈就会故意“哗哗”地拍水面,让小小祈们全部翻船。 不过无论小祈的心眼子多么小,简韶都很想感谢他,这趟旅行,她收获的比想象中多了太多太多。 她的这些想法,简祈自然都不知道。他现在最在意的就是明信片的事情,上次她给隋恕和吴娉寄了明信片,竟然没给他寄! 简祈不敢明着质问她为什么不给自己寄明信片,只能旁敲侧击。 每天状似自言自语地说“啊,明信片到了。让我看看是谁的……呀!怎么是我的”,然后拉开门,门外是被他强迫的小小祈们,艰难地抬着纸片子递给他。 简韶无语死,只得拉着他去看演出:“走吧走吧,到表演时间了。” 简祈虽然乖乖地跟她去,但是船上大多数项目对他来讲很无聊,比如魔术,当简韶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纸牌上的数字一瞬间改变时,小祈就很不配合地趴在她耳边解密。 他的眼睛像一台精密的慢放仪,这种小把戏对他来说太简单。简韶一把捂住他的嘴,被他委屈地舔了好久。 简韶感觉带着他出来就是一个大型的砸场机器,赌场里面谁出老千他都能精准地抓到对方,被打圆场的马柯带去打网球,在学会了规则后让马柯一分也没得。 简韶尴尬地干笑:“哈哈,哈哈,小祈这个……身体素质一直很好……” 马柯不信邪,又把他拽去乒乓球场、羽毛球场、棒垒球场,最后被打到怀疑人生。 “你是人还是人工智能啊!”马柯气喘吁吁,崩溃地坐在地上。 简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在他眼中,马柯发球的动作很慢,发球思路也很好猜,力道也并不大。如果马柯是一条鱼,肯定早就被一口吃掉了。 简韶赶紧转移话题:“你出了好多汗,要喝点水吗?” “谢谢谢谢。”马柯接过水和纸巾,郁闷地擦汗。 简祈在一旁睁大眼睛,早知道他就当输的一方了! 马柯去更衣室换一身干净衣服的工夫,两个人就不见了。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着,忽而瞥到两个人在器材室的角落里接吻。 日光被隔绝在房间之外,浪声一阵一阵,规律而悦耳地激荡着。 简韶被放在桌子上,因为身前的人贴的太近、太紧,后背不由地抵上墙面。 她感觉他的气息有些烫,低低地烧在脸上。但是他吻上来的嘴唇是微凉的,覆在她的唇面上,像涌动着低诵着的海潮。 她的心跳起来,在他一点一点吻她的时候。 小鼓似的声音很快被浪声淹没,在远离故土、无人认识她大海之上。 ﹉ 平城。 中央新一轮民主生活会召开的节点上,廖书记“拆东补西”的奇思妙想在平城大获成功。 在陆续抓到几位为“新基因治愈”公开站台的医药界人士的小辫子后,年终补贴有钱发了,免费医疗的呼声小了,其他边缘太子党人士甚至都连带着谨慎了许多。 廖书记禁不住夸赞自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廖锋啊廖锋,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出色的谋略家。他对虎义诚事件的敏锐领悟,足以列入整个政治生涯的出色预判系列。虽然上级没有说什么,但是廖锋看得出,他们非常满意。 不过除了廖锋孤注一掷地下注外,周边几个省均十分安静。隋正勋在南方系取得的极大支持,让他们难以立马做出选择。 廖锋的老朋友尹国春书记甚至专程来探他的口风,回去之后,尹国春与幕僚密谈,认为在“继承之战”彻底白热化之前,冒然站队是极度危险的行为。 “我认为,改革派压过太子党的概率较低。”幕僚道。 他曾是隋正勋的同级生,对两个人的行事风格都有了解,他评价道:“隋是魅力型领导,他符合Rober·House提出的三特征,即高度的自信、支配他人的倾向和对信念的坚定不移。这样的人能带来宗教一般的力量,在巡视讲话的过程中可以获得大量的附庸。” “您的评价非常中肯。”尹国春赞同地颔首。 每一次开会,尹国春都有这样切肤的体会。和隋正勋相比,司海齐显得过于平淡无奇,他讲话一定要有本子,讲话稿中一定罗列一长串的书单。尹国春知道他的形象团队中有留学生,所以他们竭力为他打造一个更国际化的、爱运动的形象。不过这确实很难,因为他的富贵肚很大,怎么看都不像是游泳达人。 尹国春是擅长借鉴的人,他开完会回来后立马让秘书班子为自己安排了体育公益类的公开活动,立志于打造一个全民健身、与民同乐的健康形象。 “但是我认为,他此次南巡取得巨大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于司海齐之前的行为。” 尹国春一惊:“愿听先生详解。” 幕僚道:“司是一个不喜欢把政治意图上升为明文政策的人,所以他的行动常常十分混乱,让人摸不到头脑。” 尹国春默认了他的观点。比如混改一事,白新波声势浩大的弄了一堆草案,整顿社保医保,约束流动人口,又大搞什么公共食堂和社区超市,让人以为这是要回到计划时代了。可是他死后,戴行沛一接管,又在这个基础上搞农改、升税收、管控言论、收紧私企政策,把地方干部弄进来,又踢皮球地丢下去…… 尹国春不信他们会这么蠢,连自己的措施会导致什么样的经济后果都不明白。他更相信,这是别有用心。 幕僚喝一口茶水,缓解喉咙的干痛。他痛心地说:“书记,我认为,这是一种人为的制造短缺,这就是所谓的‘第三次分配’。” 尹国春慢慢地看了他一眼。白灯僵滞地扫在两个人的脸上,看上去像涂了一层艺伎般不真实的白粉。 尹国春想,有的时候,他只能做一名艺伎。 幕僚看到他已懂得自己的意思,便不再多语。兜了一个圈子后,他回到最初的议题:“政治的割据势力总是盘踞在金融寡头之后,想要根除干政的势力,势必要拔除这些寡头。如果史书可以真实地书写的话,我愿称之为对资本家的第二次宣战。而这些人——会转投支持私企存活的隋正勋。” 一切清晰明了,尹国春长吐一口浊气。 “如果太子党能够顺利连任,国营经济的回归势不可挡,虽不是以计划经济的形式,但是它主要的股权和管理力量将牢牢掌握在太子党子弟的手中。我想,这应当是一种‘新国企’。”尹国春思量。 “书记高见,”幕僚赞同他的预测,“经济学常常认为第三产业能增加社会获取感,促进经济活力,但是我们的第三产业并没有出口的优势,反而常常被西方用来输入意识形态,加大了意识统战的成本。所以太子党连任,所有的第三产业也将造到彻底的打击,我们将会成为一个彻底的制造业国家。” 尹国春的目光出现犹疑。他有两个小女儿,一个喜欢韩娱的明星,一个喜欢打游戏。 按照意识统战全面摒弃西方思想的观点来看,演艺业会输出海外的精神领袖,而游戏业会影响青少年价值观,更不必说教培业,移民人口的孵化器……可是他真的希望自己的女儿们生活在一个什么都经过清水洗涤后的社会里吗? 幕僚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他看到尹国春神色的微妙变化,便已猜到他的迟疑。 他靠近桌子些,低语道:“其实,最近还有一个大动作……” 尹国春的眼珠动了动。 “上次老戴吃力不讨好,‘绑’了一群老先生下海,但是被缉私队扣住,一路闹到中央。” 尹国春微微合了合眼皮,暗示自己知晓。 幕僚道:“HOG不知从什么渠道得到了老戴海上实验室的具体信息,不过这份文件被‘小矛盾’截住了。马上就是小矛盾的父亲冥诞125周年,他正在暗地里搞联署,直捣戴行沛。据说……他邀请的二代三代中,连隋恕这样的对立者都有……” 尹国春闻言,大惊失色。他的眼珠的转起来,禁不住掂量自己的沉默是否为正确的选择。 “小矛盾”只是一个江湖笑称,这个名字来源于他既是司海齐的矛,又是司海齐的盾,两人私交甚笃。小矛盾曾经为了司海齐,四次遭到暗杀而不死。 司海齐非常信任他,十年前小矛盾的车甚至可以走新华门,直接到南院。 而普通的接见只能从西门走,落座中院某处会客室。 尹国春有些怜悯司海齐,又有些怜悯小矛盾。最后,他觉得还是自己最可怜。他长叹一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 霾天中的城市,总是难以窥见真容。这和雪天有些不同,又有着同样的低可见度。 隋恕穿着沉闷的大衣,来到小矛盾约定的会场。 场内到了不少人,空气不流通,温度略高。 他将外套交给侍应生的时候,迎面撞见邵文津瞪大的双眼和来不及躲避的眼神。 “咳咳咳!”邵文津扶住身旁的人,呛了一口酒。 他现在丝毫不想面对隋恕,毕竟他千方百计地找了黑客写了程序,就等简韶一上线就把两个人恋爱的真相捅给她。 报复完之后是爽了一阵,不过一想到后果,他又立马怂了。他向来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 邵文津本想抓紧溜走,谁想隋恕竟然径直走到他面前,和颜悦色地问候。 他仔仔细细把隋恕打量了一遍,男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言笑晏晏,还是从前平和淡然的模样。这让邵文津更加觉得不对劲。 邵文津不想费心思猜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直接道:“我把那件事告诉她,是我的错,我认了行吧?不过我也卖你一个好,HOG的人,现在正在搜捕她和Q0113。” 隋恕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邵文津举起手来,表示清白:“苍天可鉴,这事真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是从林采恩那个女人那里知道的。” 隋恕却主动绕开了这件事情,目光环绕场内:“今天来的人真不少。” 邵文津松口气,大大咧咧地说:“可不是么,两位‘核心’之子,四位常委子女……当然,还有之前,被他收拾的军中将领,也参加了这次的连署。总之,没进监狱的,今天都在这里了。” 他还是那么爱讲冷笑话。 隋恕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要走了么?” 邵文津垂下眼,又故作轻松地说:“我来随便看看呗——” 隋恕笑了笑,从他的身边离开了。 ﹉ 雪后没放晴多久便生了霾,庄纬闷在屋子里,眺望远处小山朦胧的尖。 柴草垛哗啦啦地翻飞着,枝条和风撞在一起,发出噼噼啪啪的碎响。田野里的风总是格外大,只有壁炉里跃动的火苗给予他片刻的安宁。 他记得隋恕家里也有这样的一个壁炉,非常漂亮而精致。 庄纬按照隋恕的托付,帮他取来装裱好的字画。他欣赏了一会儿花鸟小品与章草对联,装裱师傅的工艺很好,隋恕的审美也很好。 只是他在将这些东西送到隋恕家时,在小几上发现了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板没有拆封的双眼皮贴和一块没吃完的翻糖蛋糕。 落地钟滴滴答答地摆动着。庄纬的疑惑在时间的流淌中变得越来越大。 难道是有女人来过这里吗?不过他看到双眼皮贴是完整的,并没有人用过。 可是隋恕并不喜欢吃甜食,这个翻糖蛋糕总不可能是他吃的。他的母亲也不喜欢吃甜食,母子两个口味都很淡。 庄纬带着疑惑离开了隋恕的家。 走到路口时,庄纬的余光忽而扫到不远处的路边摊。之前政府搞夜市经济,很多小贩都会推着车在附近摆摊。 庄纬看到了一盒一模一样的双眼皮贴。 他走过去,摊主是创业的大学生,热情地问他要不要给女朋友带一盒,很好用的。 “这个贴上去会难受吗?”庄纬从来没用过,非常好奇。 “不会的不会的,”摊主极力推销着产品,“我自己也在用这一款,我其实是内双,能看出来吗?睡醒了是双眼皮,睡不醒就是单眼皮,用这个一秒变正常,早八也看不出疲惫眼的。” 庄纬觉得她这么冷的天还在叫卖,非常不容易,便买了几盒。 回去后,他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情。隋恕被“小矛盾”叫走前,请他帮忙把软木板上没取完的照片取下来,放进相册里。 庄纬不禁为自己的健忘拍脑门。 他走进隋恕的办公室,掩着窗帘的房间看上去有些阴暗。 几缕光丝顺着缝隙渗在木地板上,像一道细长的裂痕。 哒哒的脚步声里,庄纬缓步来到隋恕的座位前。 风声在浩荡的原野上呼啸。 他的表情变得古怪。 那上面什么都没有,那是一块空的软木板。 真心 隋恕在小矛盾的连署会上落座。 如果有记者在场,一定会记录下这微妙的一幕。沿着座次一排一排扫过去,几乎能在他们与父辈们极尽相似的脸庞上,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出一部清晰的史书。 站在台上的是小矛盾刘水白,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眼赘皮下耸,脸型十分板正。而第一排最中央的是坡子方,他的肚皮很圆润,不知道为什么也会坐在这里。老方的右手是知名“皇储死胎”的儿子,正在同陈宣讲话。 隋恕和邵文津都是年轻的一代,这样的会议暂时轮不到他们发言。闷热的环境里,隋恕的思绪有轻微的游离。 昔日立场不一、观点不合的众人今日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真是时移世易,情随事迁。 小矛盾率先清嗓子,他对大家说:我的父亲死了,这是他冥诞的125周年,感谢中央允许我公开祭奠他,我也不年轻了,只有说点真话才对得起我的父母,对得起我死去的亲人。倒退时期我家死了四个人,六个人进了监狱,我总是和海齐说我们要坚决铲平封建法西斯的土壤,因为他的家人也曾深受其害。海齐总是点头,我想,他应当也是同意的。 我的父母是最忠诚的战士,我和他们一样,深深敬爱着我们的海齐兄弟。海齐接班的时候,我是最支持他的。但是,我始终坚信,最高领导人是一方面,其他同志的配合也同样重要。真正敬爱海齐兄弟的人,就需要替我们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考虑。 我常常想,如果五六十年代我们没有搞个人崇拜,没有搞激进主义,我的父母、在座诸君的父母,是否就不会有那样的悲剧?我们应当为自己说话,为人民说话,为从不泯灭的良心说话,大家说对不对? 突然,有人在台下带头大喊了一声:“好!” 这声响亮的高呼如石子砸向沉寂的湖面,雷鸣般的掌声顿时此起彼伏地溅起,哗啦啦—— 邵文津垂着脑袋,额发下的眼眶有些酸。在小矛盾讲到“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之时,他的鼻子便哽住了。在久久没有停歇的掌声里,他快速地擦了擦眼泪,加入到鼓掌的行列中。 小矛盾的话点燃了共鸣的火焰,燃的迅速而悲怆。个人的成神之路总是建立在其他人血的痕迹之上,司海齐的做法让他们看到,这是一条共治即将荡然无存的道路,他们没有办法忍受自己和自己的后人在这条路上一路走到黑,直到得到相同的悲剧。 他们不想陪葬。 坡子方立马站起来,支持小矛盾的话,他用悲痛而深沉的语调说:“海齐兄弟需要我们的帮助!” 哗啦啦——掌声再度响起。 这是大部分人的立场。 接下来的会议,前几排的主要参会者依次发表意见和诉求,由小矛盾的书记官记录成集。 角落的单独席位里,有几位一直保持沉默的军人,这几位是最近被司海齐调查、撤换的高级将领。 如果说小矛盾等人的态度属于折中式的调和,即不否认和攻击司海齐个人立场的前提下,过渡式地进行方针的修补,那么这几位的态度就要略微强硬一点。 不过这也是小矛盾要的效果——先礼后兵,软硬兼施。如若海齐兄弟不肯听劝,那也别怪与会众人中有那么一两个“激进分子”,做出类似1989年罗马尼亚的事情:砰! 齐奥赛思库夫妇,就地正法。 散会之后,隋恕离开了会场。 推开大门,寒风吹散脸上积聚的热气,街对过的玻璃大楼正在进行年货促销,触目所及皆是喜庆的赭红。 他缓步走下台阶,日光明晃晃地闪在头顶。这些细小的光点经过玻璃的反射,重新收拢在视网膜上。 那上面有四个字,他们反了。 ﹉ “反天了!” 庄纬接过刘安娜递过来的报纸,“财经报和医疗报居然主动反了?” “反了。”刘安娜用肯定的语气答道。 廖书记收拾支持新基因治愈的人士之后,财经报和医疗报连发两篇社论,一篇讲老无所医是极个别人可以医,一篇讲放权才是最好的负责。 “应该会被下架。” “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立场。” 刘安娜的肩膀上下耸动:“我记得他们的主编好像是革命后裔,她的账号已经被清空了。如果我是她的话,不一定有她这样的勇气。” 庄纬道:“一个人要拆楼,其他人就愿意站出来开个窗。没有这次南巡的造势,他们也不敢做折中调和的出头鸟。” 刘安娜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现在我需要一点时间,给隋恕打一个电话。” 庄纬的拉开抽屉,里面赫然是从隋恕桌头拆下来的软木板。刘安娜拧起眉头,她自然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很久之前,在确定了请简韶作为Q0113的孕母之后,隋恕就将它挂在了桌头,用来粘贴所有她的个人信息。 “发生什么事情了?”刘安娜问,“这块怎么这么新?” 她记得这上面的东西特别多,一层迭着一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换一批。除了证件照、入学照、工牌照、各种活动的照片,甚至还有简韶参加无聊的创业赛留下的成果——无聊的汇报材料与未发表的论文。 有一次刘安娜看到隋恕正在拿着看,她的余光扫到,差点笑出来,“如果我没记错,她是学戏剧文学的。” 隋恕笑着点点头。 “用户画像、协同过滤、推荐算法……用户-项目评分矩阵?所以这算什么,文科生蜕变天选it人?”刘安娜没忘了讲冷笑话,“这可不是轻松转码走EE打分拿永居的年代了。” 她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一个创业赛的创意,”隋恕的态度十分平和,“通过推荐算法匹配用户与器械,降本增效。” 刘安娜点点头,觉得现在的本科生还是非常敢想、非常敢做。“所以她们想做的系统就是输入一些用户数据,然后系统通过基于用户的协同过滤算法给出一个推荐?” “做项目的话,不可能只用这一个。比如她说的先抓取用户属性,就是用基于用户的协同过滤。但是计算器械的相似度数值,就可以用基于物品的协同过滤算法。两种算法得出的评分做个加权平均,就是一种最简单的两种算法一起用。但是目前她们的数据集有很大的问题,材料里面写的是‘全域数据’,仅靠问卷是得不到的。”隋恕道。 “用八爪鱼爬虫辅助。”刘安娜随口说。 隋恕摇摇头:“没有网站公开这么大体量的免费数据。”他一边放下手中的材料,一边道:“如果给Ken看一下,可能会给她们更多建设性的改进意见。”刘安娜点点头,他们两个都不是这类专业的,只能根据常识大致浏览。 她的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呢——你看了这么久,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背光的视角,刘安娜看到隋恕微微低着头,眉宇间十分舒展、耐心。 软木板在他的手边,那里有简韶的照片,一个神色柔和的小姑娘。 刘安娜禁不住有些分神,在她像简韶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因为跳级的缘故毕业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探索自己突然冒出来的点子是年轻的孩子才能支付起的时间成本,不是为了移民打分,也不是为了生计与糊口。 真羡慕啊,刘安娜想。如果她有一个女儿,她希望她可以放慢速度、自然又随意地成长,不再为身份苦恼,不必为学费忧愁,像一个真正的、天真又锐气的年轻人一样,随便地做一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吧。 她听到隋恕用温和的声线回答她:“我觉得她是一个自由的人——” 刘安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过她转念一想,简韶确实是一个自由的人,在没有it老师的专业类院校也敢做这种题材去参赛。 刘安娜的回忆慢慢收拢,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到庄纬拿出的这块软木板上。她可以肯定,这并不是隋恕曾经用的那一块。 庄纬说:“是来到这个办公室后新布置的。” “那之前的东西?” “都跟着斯科特实验室一起化为灰烬了。”庄纬的神色沉下来。 空气里突然有几分安静。 刘安娜没有说话。隋恕走的时候交代庄纬帮他收照片,她也是听到的。 可是那早就没有了。 她想,或许这一切一开始就已经错了。在他长久地注视简韶的时候,在他像了解自己的生活一样了解简韶的人生的时候,在他对她说终止妊娠,又迟迟难以去见简韶的时候。 不过他绝不用担心,刘安娜讽刺又悲哀地嘲笑着。多么可笑的男人,荒诞的感情。 哪怕他真的爱上了她,也无需担心。这些过往的数据足够让他重新构造一个完整的她,支撑他度过剩下的岁月。 毕竟两个人苍白的感情起始于一块角落里不起眼的软木板,而他最擅长构建数据,从一开始就是。 ﹉ “你好,我是隋恕。” 夜色喑哑,隋恕从小矛盾的私人公寓走出来,坐上了翟毅的车。 “是我。”电话里传来庄纬的声音。隋恕垂眸看了眼腕表,此刻是晚上七点一刻整。 戴行沛深夜紧急下了约谈小矛盾的通知,他人已经被车接走了,隋恕也顺势离开了他的家。 戴行沛近来在忙两件事,第一件是他没放弃的三代身份证的问题,第二件便是大调退休干部的后勤服务组成员,以便于更好地监视他们的行踪与言论。 今夜戴行沛能抽出空约谈小矛盾,大抵是司海齐听到了连署会的风声,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寒风紧挨着车玻璃擦过去,庄纬的声线在手机里有几分故作的轻快:“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都做好了。卷轴放到你的书房里了,还有照片……” 他突然问:“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霓虹灯随着车辆的飞驶流转在隋恕的脸上,他倚着靠背,半合着眼眸闭目养神。 “哪一张?”他并未觉察不对。 庄纬斟酌着说:“……最上面那张。” 隋恕的思绪随着霓虹灯的旋转也光怪陆离地流淌着,他想起来,那是他给吴娉寄快递的那天,他收拾衣柜里的衣服,淡淡的雪松味把他拉回两个人并肩蹲在衣柜里的时候。 庄纬的声线不知为何像一根紧绷的弦:“那第二张呢?” 鸟,他记得他在整理鸟。在那些和祖父一起抓拍的观鸟照片中,他想起自己和简韶在露台喂过麻雀。 “嗯,喂鸟的图。”隋恕说。 然后她回去拿东西,结果扶着肚子在讲话。那天她穿了一条厚厚的长裙子,他走过去,试着和Q0113打招呼。他对她说,可以取她想取的名字,只要她喜欢…… 方向盘打转的瞬间,隋恕突然睁开眼睛。 那一天没有人用过相机。 “那——”庄纬的话没再讲出口,便被隋恕打断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失真的磁带。 隋恕说:“你送我的茶杯,我非常喜欢。” 庄纬忽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和千万个夜晚一样,月亮不算太亮,也不至于过于晦暗。这也和无数个冬日极尽相似,是湿漉漉的冷气从脚底板升起的夜晚。 他曾经问隋恕,是否喜爱那块朗格表,还有他用了很久的茶杯。那个时候隋恕无法回答他。 他从来没想过隋恕是在这种情形下告诉他答案的。 庄纬说:“不客气。” 两人一时无言。 在车子即将到达目的地前,庄纬开口道:“你有没有觉得,你是一个不擅长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 车辆很快地驶过建平银行,在小楼下面停住,黑暗中的房间略显寂清,隋恕走到壁炉旁,按下了桌子上播放机的开关。 隔着手机,庄纬听到了熟悉的、低沉的男声,在月光下缓缓地弥漫开来。 “我知道,相比于听我谈一些枯燥的看法,在座的观众似乎更希望从我口中听到一些和爆料楼相似的八卦。可是……除了她之外,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与任何一位女士保持过恋爱关系。她是我的初恋。” 隋恕笑了笑。 没有人相信,隋恕之前从未有过恋爱经历,就像从未有人想到过,隋恕其实并不会谈恋爱。 扮演(h袜交+扮演) 海上的月亮沉在黛青色的水面下,礁屿的剪影很小,似乎只是一块硬石砾。 简韶做了一个漆黑的梦,里面空荡荡的,像极了许多个从地铁站走出来的黄昏。洋楼是一座坟墓,不开灯的大厅只有走针的声音。 “我回去的也不算勤。”最开始的时候,隋恕便这样对她说。他回自己家都要开导航,后来也只有深夜才会回来。 简韶赤着脚,在梦中的黑雾里走着。不必去看,她也能顺利地走到壁炉前的扶手椅旁。她知道那里有一只圆茶几,一架老式的留声机,喇叭下还有一个小的音响。 真可笑,她比隋恕还要熟悉他的家。 简韶坐下来,在圆茶几上摸到一串项链。她拿起来,放到瞳孔前细细地瞧。 这是跨年派对那天她戴的东西,当烟花在空中炸开的时候,人们在盛大的摩天轮下接吻的时候,隋恕对她说:“阿韶,新年快乐。” 简韶想,她一点都不快乐。比如他叫她Jane的时候,她就不快乐,因为这往往是他冷冰冰地说一些和实验有关的东西的时候。他也会像祝福她新年快乐一般,轻轻地唤她阿韶,那往往是她流泪的时候。他说阿韶,别哭,不要哭。 他也有一次喊她“简韶”,那是1月14日,文庆孔倒台的第二天。 眼前的黑雾变幻,简韶看到他在风凄雨寒的深夜走进来,亲吻她,带着冷森、血腥的气息。 然后画面旋转、扭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简韶醒过来,嘴唇上一片湿热,身上被压的发疼。 “唔……”她挣扎着哼了两声,然后在黑暗中推了推紧贴她的脸。 “小祈——” 一只手摸到她的眼角,慢慢地拭了拭。简祈把这种濡湿放在嘴巴里,吮吸到了咸意。 “你梦到谁了?姐姐……”他把脑袋放到她的颈窝里。 在一个男人的身边,却梦到了另一个男人,真是不道德的行为啊…… 夜色晃在海水的怀抱里,舱顶似乎在摇着,简韶在静谧的月光下有些出神。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到隋恕了。 记得以前的时候大家都说,如果突然梦到一个很久没有梦到的人,说明对方正在遗忘你。 或许是还沉浸在半梦半醒的睡意里,简韶的心里没有任何感受。 不过她记得,梦的最后,亲吻她的人变成了简祈—— 简韶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她立马想起了两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器材室接吻。 他的亲吻和隋恕的亲吻是不同的,湿黏而炽热。他吻的很慢很慢,一点点深入着,让她整个唇部都能逐渐感受着他的气息侵蚀着细胞。 海浪在耳边低吟着,她听到简祈喉咙里模糊不清的、舒服的声音,他越吻身体便也随之前倾,半个上身压在她的身上。 硬邦邦的东西抵上了她的下体,他的阴茎鼓胀起来,将深蓝色的裤子撑起一个小帐篷。 “不要……” 简韶害怕被他压在随时会来人的器材室做,之前帮他手交的时候,他便没完没了,一直到她手腕酸掉,居然还能硬起来。 他又很会叫床,在她耳边哼哼唧唧个没完,很容易被别人听到。她可不想成为游轮八卦。 简祈含着她的嘴唇,含糊不清地撒娇:“你不喜欢我吗?” 简韶小声分辩:“我没有……” 他便又偏头,一边蹭着她的鼻尖一边黏黏糊糊地吻她了。 简韶试图伸手摸他,却发现他将硬起来的阴茎压了下去,不让它顶到她的身体。 一根细小的触手慢慢地从衣服底下伸出来,试探性地在她的裙子下打着圈。轻轻掀起一点裙角,又飞快地放下来。 显然,比起处理他自己的性欲,他对她的身体更感兴趣。 “马柯早走了。”简祈暧昧地舔了一下她的下巴。 背光的屋子有些暗,不过他水润润的绿瞳十分亮。他穿的是蓝色的海乘服,露出来的皮肤白皙明净,像一个偷偷逃学玩cos的小男孩。 简韶的脸有些红。她想,他有的时候……实在是太漂亮了。 四下里一片安静,器材室的门反锁着,一层一层的置物架遮掩着他们交迭的身影。 简祈用自己的身体完全地挡住她,手指摸了摸她被亲的发红的嘴唇,控制不住又向里放了放。 她的口腔很热,顶着他的舌头很软。他的阴茎有些难受,手指便不由地拨弄了一下她的上颚。 简韶下意识地吞咽,便夹住了他的指根。这种收缩的感觉立马让他想起她的花穴,从摊牌身份之后,他怕惹她生气,就再也没敢随便和她做过了。 简韶大概是怕了他做起来没完没了,晚上也不许他上床。不能和她睡一张床的话,他也不喜欢像人类一样在一块方形的木头上睡觉。 他要么化成胶状盘亘在天花板上,要么沉在浴缸里。然后等简韶睡着了再蹑手蹑脚地溜到她腿边,把小小祈们拍飞,偷偷缩在她的被子里呼呼大睡。 对此小小祈们也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它们经常钻进简韶的头发中、颈窝畔、胸口里睡觉。如果半夜把简韶拎起来抖一抖,能抖出一堆小小祈,只有简韶自己不知道这些事。 此刻,不老实的触手钻进她的裙底,沿着大腿爬上去,在敏感的皮肤上留下一串吻痕般湿漉漉的触感。 简韶红着脸,没有动。 这根触手很细,隔着内裤轻轻地扫动着她的穴口。 简祈用指头刮了刮她的口腔,带出一些口水,他舔了舔她的耳朵:“好湿啊……” 简韶想捂住他的嘴,但是怕他又亲她的手腕。 她不敢向下看,只是竖着耳朵,恐惧有人过来,发现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这里不是卧房,简祈没有直接脱下她的内裤,只是用触手轻轻地拨开一道缝隙,然后钻进去了。 内裤有些紧,勒在透明的触手臂上。触尖却灵活而迫不及待地陷进软肉里,沾了一大圈爱液。 简韶听到简祈难以自控地喘息起来,他之前也是这个样子,只要沾了她私密的地方一点,就仿佛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一样,恨不得要吃了她。 简韶后悔了,他们这样做下去一定会被发现的,她羞恼地夹紧腿:“不,不做了……别碰那里了。” 但是简祈却停不下来,他喘的更厉害,胸膛贴得她更紧,一下一下啄她的耳朵:“好湿,真的好多水……” “别说这个——”简韶难为情。 “好软好软,水多的要淹没我了。”他一边胡乱地亲她,触手拨开阴毛,触到怯生生的穴口。 她抵触的情绪很浓,穴口正中的小缝也紧紧闭着,尽管那周围早已沾满了晶莹的淫水,而缝口也正在慢慢渗出着蜜液。 他轻轻拨了一下,两片阴唇便一颤。 因为紧张和公共的环境,她湿的很厉害,一小股爱液流出来,尽数被触尖卷走吃掉了。 简祈舔着她,手掌缓缓隔着衣服摸上她的乳。他揉了揉,乳肉被挤的鼓起来,似乎要撑出胸衣。 简韶觉得和他做真的很考验忍耐力,她一点也不想和他在公共场合做,因为一定会忍不住。 长长的触手在裙子底下拨弄来拨弄去的时候,像被奇怪的生物侵入了,她极力忍耐着,尚且可以忍住声音。但是简祈和普通人类男性不一样的是,他可以同时弄她身上所有的敏感点。 所以即便是尽力控制,简韶还是从唇缝里漏出了呻吟声。 “嗯哈……” 她立马羞耻地咬住了下唇。 简祈拨着柔嫩、软厚的穴口,感受着两片湿嘟嘟的阴唇不胜其负地微微颤抖着。 他想解开简韶的衣服,放出雪白又丰满的奶子,不过被她害怕地按住了。他退而求其次,解了胸衣的扣子,在衣服里面慢慢地揉捏她柔软的奶子。 简韶被他揉的腿发软,小穴又被触手极尽挑逗地爱抚着,一时之间低低喘着,竟难以让他立刻停下来。 海鸟在空中叫着,似乎可以看到他们两个人在这个角落里交媾。 简祈咬着她的耳朵,气息扫在耳廓:“叫出来——” “不……不要……” 他的动作大了一些。 他好奇她的身体,喜欢她的各种反应,包括她最细微的颤抖和抑制不住的低泣。 触手绕着阴蒂转着,时不时探入阴道,揉挤着敏感的褶皱。 简韶的鼻息急促了,声音里带上哭腔:“好麻——” 她的腿也禁不住哆嗦起来。 “太麻了,停下……会被看到的……” “没有人的……”他亲的耳垂,“不会的……” 简韶因为下身的酸软,小声地哭起来了。 简祈感到大脑一片充血,一切的注意力都在又湿又嫩的小穴上。他绕的越来越快,弄的越来越深,直到简韶整个花穴都一片麻痹,失去了控制能力。 她哭着喷了出来。 太多的液体,齐齐地溅到了他的裤子上。 简韶大张着腿,可怜的内裤被拨成一条线,腿根的软肉被勒成粉红。湿媚的花穴微微开着口,还在淫荡地滴着水。 简祈的眼都要红了,掰着她的腿,也顾不上现在在哪里了,俯下身使劲舔着她的花穴,将爱液通通吃到嘴里。 刚潮吹过后的小穴十分敏感,经不住他这样弄。简韶哭着又是推他的脑袋,又是蹬他,就是没法让他停下动作。 “难受……别碰了,啊哈……” 她被他舔着又高潮了一次。 简韶完全失去了抗拒的力气,躺在桌子上,腿被他高高地翘在肩膀上,湿淋淋的红肿小穴被迫完全敞开,在他的视角一览无遗。 简祈盯了很久。 这是在白天的状态里,他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她私密的下体。 没有一丝遮掩,花瓣口也因为高潮而微微外翻。整个花户非常漂亮又非常敏感,非常会咬他,让他又痛苦又甜蜜。 并且,他就是从这里获得新生的。 简祈的心跳起来,越来越快,像一阵小鼓。 “别在这里……”简韶想用手遮住阴部,却被他握住亲了亲。 简祈掏出胯下的阳具,死死盯着她颤抖的花穴撸动了起来。 他低喘着,撸的又急又快。 简祈抓着她的脚踝,放在唇边亲了两口。他不想惹她讨厌,所以听话地没有插入,他只是想用她的皮肤疏解一下,所以拿下一只脚,用阴茎轻轻蹭着。 简韶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立马想到了足交。 但是简祈没跟除了她以外的女人做过,显然不明白什么是足交。 简韶担心他不经意开发了新玩法后,会每天拉着她做。便将丝袜脱下来放在他硬挺的肉棒上,然后小心地把脚缩回长裙里。 简祈笨笨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下体更鼓更硬了,简韶把袜子给他,在他眼里有点类似把自己的鳞片和羽毛送给他。 简祈美滋滋地想,他把姐姐舔的很舒服,姐姐特别开心! 简韶倾身向前一些,将袜子套在他的阳具上,轻轻拽着拉动起来。 “嗯哈!啊……好舒服……姐姐,嗯啊……”他叫起来。 简韶立马红着脸松开了手。 简祈的目光多了几分炽热,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的袜子还可以这样用。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简祈目不转睛盯着她收缩的小穴,用她送的贴身的丝袜,对着她自慰着。 这一次他射的又多又浓,将整只丝袜染成了稠密的乳白色。 简韶赤裸着脚,在裙子底下悄悄蜷起指尖。 这个安寂的、异乡的夜晚,简韶想起在器材室的放纵,身体不禁有些燥热。 大概是那天太出格了吧,她便会在梦中梦到小祈亲她,还久违地梦到了隋恕的吻。 隋恕没有跟她真正地做过,他对她一直很绅士,同床共枕的时候也只是轻轻安慰她,抚摸她浓密的黑发。只有1月14日的雨夜,他失控地用手指进入了她的下体。 他和小祈真的很不一样,有的时候她会偷偷想他以前有没有过女人,他这样不缺爱慕者的人肯定和从前喜欢过的女人做过的吧?和别人做爱的时候也会如此冷淡而克制吗? 有的时候她会觉得或许他真的没有过性经验。不过这不重要,他做什么都像在做实验。即便被她害羞地捂住眼睛,也会在送入第二根手指前,坦荡、礼貌、克制地问:“两根可以吗?” 简韶的神思沉在无边的夜色中,她想,两个人谈恋爱半年,最亲密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漆黑的天花板像极了那些死气沉沉的夜晚。 这是一个没有爱过她的男人,自然也不愿过多触碰她的身体。 她自嘲地笑了笑。 简祈趴在她身边,轻轻说:“你梦到他了。” “嗯,”简韶低声应了一句,“我也梦到你了。” 小祈被她哄的轻飘飘的,不过他依然很嫉妒隋恕。他不确定如果隋恕重新出现,自己是否还有竞争力。 而简韶此刻的思绪飘散在浓重的夜色里,她并没有感到伤感,只是在这个突然梦到隋恕的夜晚有些许惆怅。 虽然她没能取回化妆盒中的三片花瓣,但是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和过去说过再见了。她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 小祈缩在她的颈窝里,很想把她永远地藏起来,不让任何坏男人看到她。胶体蠕动着钻进被子里,伸出触手缠住她的身体。 “你还爱他吗?” “我不怨恨他,希望他平安顺利,更多的人按照他的构想过上好日子。但是我不想跟他生活在一起,”简韶的声音飘在月色里,“这算爱还是不爱呢?” 小胶体脑子很小,没法理解这么复杂的情感。只能一边抽泣着,一边不讲道理地指责:“你就是喜欢他——” 简韶笑起来。 他圈紧了简韶,触手委屈地钻进睡裙,在软胸上找安慰。 “唔……” 胶体祈伸展着身体,分出无数个触手,有的锁住了她的手腕,有的捆住了她的脚踝,有的钳绕在她的细腰里,有的盖住了她的眼睛。 “唔唔——小祈,做什么……” 他拨出她的乳球,嫉妒又伤心地说:“那你把我当他好了。” 简祈把她的眼睛盖的更加严实,即便简韶睁大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 视觉被遮盖的时候,其他感官就会极度敏感。简韶感到自己的腿被强行掰开,嘴巴被塞进湿黏黏的粗触手,内裤被卷下来,几根触手正在争抢。 它们用简韶在器材室教的方法,用内裤摩擦着自己。 简祈长长地喘了一声,听起来又舒爽又压抑着不满足。 他一边红着眼圈难过,一边身体被她的内裤弄得爽死,又痛又爽,干脆哭起来:“你又梦到他,就是还喜欢他!呜呜呜,我可以当他,也来爱我吧,和我做爱吧!” 简韶分辩:“可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你对他余情未了!”他很嫉妒,“你梦到他碰你了吗?像这样——” 他用最粗的那一截胶体“阴茎”一下一下顶着她的阴户。 他要让她特别特别舒服,身体完全记住他。即便想的是隋恕,有一天真的抛弃他去找隋恕,结果发现和他做久了,隋恕没法让她这么舒服,然后他就再跳出来,和她偷情!再偷走她,两个人私奔! 简直是全世界最聪明的计划。 简祈回忆着那个晚上隋恕的动作,他的手指十分修长、骨感,送入简韶的穴道时,带点冷淡的亵昵。 简祈分出稍细长的新触手,一根撑着她的花瓣,一根轻轻送了进去。 穴口很紧,热情地夹住他的“指腹”,软肉缠在“骨节”上,他能感觉她很紧张,便轻轻帮她扩张着。 简韶很敏感,湿的很快。他便又哭了,果真,装成隋恕她就会格外兴奋,连湿的都比平时快。 他伤心地抽泣,但是为了继续演隋恕,不敢发出声音。 “嗯啊,停下吧,我真的不喜欢他——” 他重重刮了一下她的内壁,她的话说到一半,便化为止不住的呻吟。 简祈学着隋恕问她:“两根可以吗?那三根呢?” 虽然嘴上这么礼貌地问着,但是动作恶劣死了,干脆又利落地塞进去四根,直接把柔嫩脆弱的小穴撑到了一个可怜的弧度。 汗水和淫水滑落,简韶吃不下这么多,难耐地叫起来。 他再也装不下去隋恕了,他恨不得杀了隋恕,然后大哭着一遍遍操她。 除非她讲一百遍我爱你,然后再说两百遍我一定不抛弃你,再和他做爱三百遍。他就勉强不掉眼泪了,忘掉这件事0.1秒。 简祈将胶体阴茎完整地送入她的小穴中,进去的瞬间,两个人都舒服地喘了一声。他想,她的身体也是喜欢他的。 他用尽浑身解数,每根触手都在舔动着她、取悦着她,下体把紧闭的穴道彻底占有,使劲地操动着。大量的爱液被撞出来,他的粗度和硬度甚至能随着软肉的反应而调节,把她顶上一重又一重的热潮。 他想,根本没有男人能比得上随时能跟随她的感受改变的他。 两个人在大海之上不停地交合着,简韶的腿被高高地吊起,小穴被操的翻起了白沫,乳浪在胸口滚着,被触手反复地缠弄。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船,随着浪花反复地摇晃着。在这种爽到极致的晃动里,过往的一切似乎都要消失殆尽。 两个人同时抵达高潮,简祈深深地射进了她的体内,胶体缠住她的身体,似乎要和她合二为一。 简韶想,她不会再有别的小孩。 她给了她的小孩新生,又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新生。 ﹉ 隋狗:我独自emo结果成为你俩play的一环(?) 小偷祈 或许是小祈假装隋恕这件事给她的冲击太大了,两个人做完的后半夜,简韶又梦到了隋恕。 月亮很圆,纸扇面似的,好似拉开彩色花窗就可以徒手撕开这朦朦的一页。镀金青铜小脚座在沉寂的夜色中泛着静谧的暗光,脚心擦过粗糙的地毯,带来悄无声息的细痒。 简韶穿过雕着祥瑞花样的隔扇门,看到隋恕背对着她,端正的身形被扶手椅牢牢地裹着。 她记得就在这里,隋恕曾一脸困惑地听她讲,睡不醒的话眼睛就会肿到没有眼皮了。这样的话在他眼里一定非常奇怪,他对她说:“单眼皮也很好看。” 简韶在月色下微笑起来。 他说的是对的,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说出来的东西内心也会认同。就像导师们说着一切为了学生,却总是做着相反的事情,每个人都喊着胖一点也很可爱,却唯恐自己多长一点肉。 简韶想起很远的、很远的,两个人刚刚认识的夏天。在生长着一片旺盛的月季的勤勉楼下,总是有计划投入张教授门下的本科生过来找他。 隔着长长的铁艺围栏,她想,隋恕……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紫檀木的壁饰在白日里十分厚朴,夜里却极冷,幽幽的,连目光落在上面都能感受到那股透骨的阴凉。简韶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十分难过。 谁能在这样的小楼里独自熬过漫长的岁月呢?死了的人留下活着的东西,活着的人和幽魂没有区别。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两个人之间没有以谎言开始,她希望他们都只是最普通的学生,像每一对有交集又没有交集的大学生一样,在校园里面擦肩而过。 她会更认真地读书,晚自习再困也不会把小说藏在教辅书的中间。她会努力地走到他的面前,被他平等的善意帮助,然后又帮助别人。她不想成为一个人上人,只希望成为一个把别人当成人、被别人当成人的个体。 小祈总是说,你就是喜欢他。简韶想,或许是这样吧,也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 简韶慢慢地走过去,绕过了扶手椅,走向远方了。壁炉的火光在洁白的睡裙上跳动,她想,即便知道他欺骗过她,如今她的心情依然和最初一样,敬重他、钦佩他,希望他平安的想法和当初扫墓时许的愿一样。 只是她要向前走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在漆黑的马南里给他留一盏灯了。 没有谁能像他一样永远怀抱着一种心情守着过去的事情。 她彻底释然了。 ﹉ 橙红色的晨光洒在海面上,简韶还没有醒,简祈趴在她的胸口,含糊地含了一会儿。 受到简韶脑波的影响,他也梦到隋恕了,不过这一段是之前趁隋恕疲惫的时候窃取的记忆片段。有人在海上的实验室里,对他进行着最基础的肌肉注射,修改着他的睡眠基因。 现在受BOOK的限制,简祈很难在对方虚弱的时候随意侵入其大脑。他们在芯片上做了一道INJUNCTION禁令开关,当这道禁令解除之时,通过EMF发射命令,他将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 不过他知道除了隋恕之外,还有一个人能将BOOK芯片从他的大脑里摘除,那就是在矢流岛隐居的斯科特先生。 阳光被窗帘挡在外面,简祈抬起脑袋看了一会儿简韶的睡颜,偷偷摸摸探出一根触手,把她的内衣卷走了。 他很心虚,所以也不敢走路,只能化成胶状体的形态,吸溜吸溜、蹑手蹑脚地爬走。 他躲进浴室里面,探出一根触角偷窥三秒——幸好,简韶还没有醒。 浴缸里面呆呆吐泡泡的小小祈们一看到本体的出现,全部畏惧地沉在水底下,大气也不敢出。简韶用金属盖给它们做的小船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看上去有些可怜。 简祈没理会小小祈们,从浴缸后找出自己的藏宝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一条丝袜。 一想起这条薄薄的东西曾经贴着她的身体好久好久,他就又喜欢又嫉妒。不过现在归他的了,他跳上去,用身体蹭了蹭。 高兴! 简祈从身后扯出这次偷的内衣,悄咪咪地放在丝袜的上面。内衣是白色的,她的味道特别浓。上面还缀着一点点蕾丝花,他用小触手玩来玩去,不小心把自己缠里面了……呜呜呜。 把这次偷的内衣放进去后,他折回浴室门口,做贼心虚地看了看简韶的位置。 简韶依然没有醒过来,简祈在心底计划,如果她问起来,他就说不小心吃了!其实才没有呢,嘻嘻。 马柯在健身房做完力量训练,便看到简祈的身影。 上次在球场被他杀的片甲不留,马柯挫败了许久。他换下运动衫,走过去细细打量简祈的身体,真是可怕的天赋啊…… “嘿,你们和隋恕,什么关系?” 马柯友好地撞了撞他的肩膀。 简祈只是想出来给简韶拿一点食物,没想到大清早就被人贴脸说隋恕的事情,顿时很不高兴。 他闪身,让马柯撞了个空:“不熟——” 马柯呲牙笑:“别逗我了……” 他指着简韶的房间,暗示性地挑眉:“她,是隋恕的女朋友。而你——是她的情人,你是小三。” 马柯得意地等待他惊慌失措的表情,不过简祈微蹙了一下眉头,困惑地问:“什么是小三?” “……” 马柯沉默一会儿,解释道:“她的男朋友是隋恕,一、二,这不就是两个人。你,第三个人,你不是小三是什么?” “不对,”简祈立马生气地反驳他,“姐姐最喜欢的人是我!姐姐是一,我是二,我们才是一、二,他才是三——他是小三!” 简祈不仅没有羞愧,反而理直气壮地指责起来,马柯不由地再度沉默了。 “……”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消息源,就得帮我一件事。” “小三是他!”他不依不饶。 “姐姐说了不喜欢他了所以我才是二,他才是三,他就算来了也得往后排!” 简祈想,他可以拉小小祈凑数,三四五六七……一百。小一百也不让隋恕当! 马柯赶紧顺着他的话安抚:“好好好小二,他才是小三。” 他一直以为简祈是混血,因为有语言障碍,所以不爱说话。现在看来,他去考级也没什么问题,能当场把口语考官当场气死。 “有人在找你们。” 马柯摩擦拇指与食指,做出一个数票子的动作。他上下打量着简祈,他真的太不一样了,简直不像个人类。 “随便。”简祈转身便要离开。 食物要凉了。 “我不想害你们——”马柯在后面高声说,“你们只是追求自己的爱情。” 简祈的脚步停住。 马柯踱步走向他,笑着说:“我喜欢读黑格尔,你喜欢么?爱的真正本质在于意识抛弃和忘掉自己,然后享有和保持自己。不过很可惜,悬赏你们的人不是为了爱情来的,是HOG的人。我看过他们发布的警告视频,八家基因实验室的那个……” “我们本来也要离开了。”简祈道。 小小祈们虽然呆呆的,但是胜在身体小、数量多,黏在桌子底下收集船上的信息十分好用。 HOG自从发布了轰轰烈烈的警告视频后,就把全球的目光拉向了这些不见光的生物骇客工厂。这几天他们的组织袭击了美国的一个研发车间,再度登上了新闻。安全办公室已经将其定性为一场恐怖袭击,而国内最近炒的非常热的“新基因治愈”的支持者们也收到了HOG的警告函。 游轮虽在海上航行,但是这里汇聚了数千名有钱有闲的退休老人,他们在偷偷求购一种突然流传进黑市的试剂,ZEUS。简祈知道,他们应该离开这里了。 马柯笑眯眯地拉着他,信誓旦旦地说:“我在这里工作是为了赚学费的,你绝对能够帮我的,和我合作吧——” 马柯将他带到了游轮上的赌场。 赌场有自己的酒吧,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乘客。这里不检查护照,还会送免费的鸡尾酒,不少女人穿着晚礼服穿梭其中。 虽然大家上船的时候都是为了海上的风光,但是航海实在是太无聊,即便看着别人玩大转盘都是有趣的。 马柯帮他取了一杯果汁,因为他看上去年纪不大,正是为了女人不顾一切的时候。马柯指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笑着说:“我赌你今天能赢满十串这种项链。” 简祈被电子音吵的有些头疼,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心想马柯真是少见多怪,这样的石头在海底有的是,人类的沉船里经常有成箱的亮石头。有的时候他会捡回来顶在头上,有的时候干脆无视。 “这种东西女人都很喜欢,”马柯立马补充,“一个筹码25刀,你赢够了钱,就可以立马去免税店。” “你要多少?” 马柯竖起四根手指:“我四你六。” 简祈无所谓:“不过我要先离开一趟。” “做什么?”马柯警惕。 简祈抬了抬手:“给姐姐送吃的。” ﹉ 马柯的策略非常成功。 比起把他们的消息卖给恐怖组织HOG,简祈给他带来的利润要更多更多。 他是一个完美的赌场收割机,所有战略性项目都能用最短的时间赚得盆满钵满。 那天在运动场上,马柯便精准地发现他的特点,上手快、计算精准、没有情绪。 没有谁能从他的表情分析出他的牌面,反倒是对手连续加注却被连续收割,大喜又大悲,在场子里嗷嗷大叫。 “你不累吗?”马柯化身狗腿,嘘寒问暖。 简祈奇怪地看着他。 暗调的灯光把绿眼睛也衬的生出墨绿的色泽,马柯看到他眼睛里的无聊。 简祈想,今天中午好想吃生鱼片啊,不过简韶喜欢吃熟食,好纠结啊。 “你和机器人打过德扑吗?”马柯悄悄问他。 简祈想不明白,人类不仅喜欢和同类玩纸片子,居然和别的物种也一块玩纸片子。可是简韶从来没玩过,果真她和奇怪的人类不一样! 马柯看着桌子上赢得一大摞筹码乐开了花:“我和机器人打过,我过牌,对方停顿几秒,然后跟着过,我溜入池底,对方停顿几秒,选择加注,每一个决策点停顿时间都差不多,经过程序处理选择最优项。你打的时候,颇有机器人风范。割死他们!” 简祈无所谓地同意了。 一直快到午饭的点,简韶都没有看到简祈。她放下书,走出房间,甲板的泳池上全是惬意晒太阳的人,没有小祈的身影。 简韶无聊地散了一会儿步,干脆一层一层地找过去。 在酒吧的门口,她终于看到了小祈。马柯站在他身边,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保险箱,还不忘和后面的金发姑娘飞吻再见。 一个女人拦在了小祈的身前,正同他说着什么。简韶看到她穿着漂亮的抹胸裙,身材很好,臀部还有亮晶晶的尾纱。 简祈率先看到她,他的绿眼睛顿时亮起来:“姐姐!” 他绕开试图跟他攀谈的女人,朝着简韶跑过去。明明是他自己跑走了一上午,委屈的居然也是他。 他想抱着简韶撒娇,但是被她不好意思地推开了。他想像以前那样跳进她怀里,被她温柔地抱起来,不过他现在已经比她还高了。 所以他只能这里蹭蹭,那里挤挤,如果有尾巴的话,现在已经摇的很高了。 简韶的目光还在往他的身后瞧,简祈立马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不许看不许看!” 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站在那里,简韶没有先看他,居然先看了奇怪的女人。 “看我看我!”他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串亮晶晶的海蓝宝项链,往她的脖子上放。 淡淡的蔚蓝荧光映在她的锁骨上,像海水在阳光下的波光粼粼。简韶惊讶地看着项链,任由他帮她戴上。 马柯远远便看到他围着简韶各种咬耳朵,开心地说她比项链还要好看。小姑娘确实也高兴,不过看上去还是担心多一点。 马柯想,他好像也短暂地有过这样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完全看不到其他女人的存在。 在下一个港口,他按照和简祈之前的约定,帮他们在黑市弄到了新的身份,将他们稳稳送下了船。 “你们一定要永远幸福啊!”他真心地祝愿。 小鱼祈 海岛上的日子似乎永远没有冬天的概念,简韶踩在温暖的沙滩边,仿佛走在小祈的故乡。 他本人倒完全没有这种惆怅与感伤的情绪,也很难理解为什么提到“家乡”这样的字眼,简韶会落泪,甚至为他落泪。 他认真地想了想,在哪片海域睡觉,都很无聊!跑到陆地,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简韶身边,开心!有水的话可以抓鱼吃,也开心!被他的情绪感染的小小祈们也挥舞着小爪子,在海边一边弹来弹去一边去抓生蚝与蛤蜊了。 简韶望着海风将他的衬衫鼓成自由而随意的形状,他的身影在浪头中渐渐跑远了。小祈的爱和恨都很简单,可是她却很难像他一样。简韶在模糊的浪声中想起了远在故国的亲人,无奈地笑了。 此时已经临近农历新年,华人聚居区的商超已经全部挂上红色的装饰物,播放闽南语的过年歌。 简韶经常在晚饭的时候和小祈一起去华人餐馆吃面,吵闹的小店里有悬挂式老电视机,猎奇式地播报着HOG制造出来的恐怖现场。事发现场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几名受害者盖着白布,被警察从车库式的小工厂抬出来。接受采访的村民表示,他们一直认为这里只不过是废弃的仓库。 “他们的器官被掏空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卖钱,”老板猜测,“不过他们说不定也真是为了信仰,宗教总是认为孩子是神赐下来的,有人插手他们的圣域,他们就会降下惩罚。” “吃饱了撑的!”一个偷渡的打工客哈哈大笑。 在他的眼里,修改基因是非常假大空的概念。这种东西即便真的做出来,他也支付不起手术费用,一切与他这样连温饱都是问题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觉得大部分人震惊的背后,和他的想法也差不多。与其畅想未来,不如抓住混乱的风口挣些快钱。整形医院趁机打出了“基因整容,让美丽代代相承”的全新广告。你愿意用50万美金让自己和孩子得到美丽的脸庞吗?推特一条议题引发各界火爆的讨论。而不少黄牛声称自己手里有HOG没有搜刮走的绝密基因药物,可以根治囊胞性纤维症。 店老板在一片嘻嘻哈哈的欢声笑语中说:“即便世界上真的有人做出了完善的基因操作方案,我觉得,只要不会遗传给后代乃至污染人类基因库,都是可以观望的。” “老胖脑子里有点东西。” “可不,胖哥下海开馆子前可是硕士。学什么的来着?哈哈哈……” “不过胖哥说的有道理,”偷渡客表示支持,“治病——可以,就像国内正在讨论的新基因治愈的清单,很好,我非常支持!但是如果涉及修改生殖细胞,让富人的孩子还是富人,我就立马声援HOG!” 在喜迎新春的歌声中,店里的气氛再度陷入与往日一般的轻快中。 简韶抬起头,电视上依然播放着HOG恐袭的现场。被洗劫一空的厂房里有着猩红色的血字:杀死所有基因变种人。 简韶想,她绝不能回家。 两个人短租了一间小公寓当作临时落脚点,身份用的马柯帮他们弄的假证件,租金是简祈在船上赢的钱。 房子不大,但离海很近,有着橄榄绿的顶面和金桔棕的墙壁。前屋主养的散尾葵和蔓绿绒静静地生长在洁白的对称门洞之下,简韶时常蜷着腿坐在地毯上,从地图上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从船上下来后,小祈便急呼呼地将一整只保险箱都给了她。简韶打开的时候被吓到了,她从来没接触过这么多实体的纸钞,赶紧查了下汇率,又差点被吓倒。 虽然有BOOK的帮助和马柯的科普,但是简祈对人类的货币概念依然不深,他只知道这种丑丑的、很容易被腐蚀的纸可以换亮晶晶的项链,有了项链,简韶就会开心地笑。所以他比划了半天,计划全换成各种颜色的项链。 啪!简韶赶紧合上箱子,“不行不行,咱们两个还得吃饭呢。” “吃饭!”他很高兴。 简韶在心里叹气,果真不能指望笨笨的小祈能有什么宏伟的理财蓝图。 “我们得做个周全的计划。”简韶一边说着,一边趴在小几上写写画画。 小祈将耳朵贴在凉丝丝的木桌面上,眨着眼睛专心地看她。 “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最好再多弄几本护照……” HOG闹出来的动静让简韶十分不安,他们声明会发动第二次“神圣惩罚”,简韶想象不出如果躺在担架上的是小祈她该如何生活下去。 她写了护照、机票、租房、租车、吃饭等等需要花钱的东西,又迅速地划掉,“不对不对,我们不能去市里,太危险了,太危险了……我们找乡下待着……” 简韶越计算,账单便越长。之前住在隋恕家的时候,采购和整理都有专门的家政来做,待在学校里也没有多少消费项目。 现在两个人东躲西藏,难有稳定的收入,简韶越算越觉得,两个人必须从今天开始深居简出、省吃俭用了! 小祈在一边小声说:“还要买项链、吃鲈鱼锅……” “不可以!”她立马否决了。 不仅如此,简韶还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表,白天两个人都不能出门,门和窗都要锁死。只有晚上能出去采购,但是必须戴好帽子和口罩,一个半小时内必须回来。 东西只能买必须的生活用品,其他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通通不许买。去海边也只能晚上去,篝火烧烤的人散净了,才可以在无人的偏僻沙滩玩一会儿。 “真的不可以去吃鲈鱼锅吗?”小祈想着传单上热腾腾的美味鱼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真没想到人类居然这么会烹鱼!虽然他喜欢生吞,但是浇上奇奇怪怪的酱汁居然也超级好吃! “不行!” “哦。”他只得乖乖点头。 夜晚的海边有些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黑中,只有浪花扑通扑通地拍着。 小祈憋了好久,在海岸线上跑来跑去。浪掀起的时候,他一头扎进海里消失了。 简韶起初并没有发现他不见了,她在沙子里走不快,心里又全是基因修改的新闻。 她总觉得HOG的人正在某个角落里盯着她,然后趁两个人分开的间隙,冲出来杀掉她,再将小祈抓进实验室。 还是回去吧,她害怕地想。抬起头,偌大的海岸却没了小祈的踪影。 简韶的呼吸几乎直接停滞了,她下意识便想大声地呼唤他,不过她立马闭紧了嘴唇。 简韶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身体掩在沙滩椅与装饰轮胎墙的后面,艰难地向前挪动。 咸腥的夜风从潮湿的海面上刮来,脚趾不知道刮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隐隐地发着刺痛。感官与恐惧在黑暗中会无限放大,简韶看不到他的身影,也看不到潜藏在暗处的人。 脚踝一崴,简韶坐到了沙子上。她捂住脸,低低地哭起来。 这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海的呼吸是深沉的、悠长的、平缓的,而天上的星星足够多,足够澄澈,甚至可以分下来细碎的柔光,披荡在幽蓝的海波里。 简韶伤心地哭着,海水涨到小腿边,打湿了裙子。她低泣的声音也随着海的吟唱传的极远极远。 她想,他为什么不能老实一点、听话一点呢?为什么非要夜潜、非要跑来跑去呢?她都已经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跟着他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了,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省些心呢? 他可能已经偷偷地跑了,就像把鱼放回水里,它绝不会再回到鱼缸里一模一样。小祈和她生活了一段时间,就发现她其实和普通的人类没有什么区别。她把他的钱据为己有后精打细算,又拘束着他,不让他做他想做的事情。 跟着她东躲西藏哪有在海底自由自在地生活快乐呢?而她短暂地因为他的爱闪闪发亮,在失去他的爱的那一刻,仍然只是最平凡的女孩子。 简韶不哭了,呆呆地看着远方,颊面泛着湿润的光泽。 她想,现在她该回去了。把保险箱放到桌子上,写清楚退租的事情,再把当初斯科特基因实验室给她的佣金留给小祈一半,然后回家去。 正当她准备起身时,海心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一个人从水下钻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搭在白皙的额尖。 月光照的最清晰的地方,泛着一闪一闪的银光。简韶怔怔地看着简祈站在水里,衬衣沾在胸膛上,露出薄肌的轮廓。 他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在一片幽蓝的暗光里,是美丽的绿宝石。简韶想,他有些像引诱水手的人鱼。 简祈游过来,半边身子浮在岸边,他礼貌地问她:“你是不是搁浅了呀?” 喔,原来她才是人鱼呀。 脚踝被拉住,简韶滑进了海里。坠落的一刻,简祈抱住她的腰,把她托在了海面上。 “好啦,你得救啦!”他凑过去就要亲她的颈窝。 简韶别扭地推他的脑袋:“我要回去。” 他睁大眼睛:“为什么?!” 简祈凑近了看她的脸,发现她的眼尾发红,是哭过的模样。他藏着的贝壳项链顿时不敢拿出来了。 他难受地说:“和我生活在一起不好吗?你还想着他!”简祈气地掉眼泪,“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简韶生气地说:“你才一点都不喜欢我!” “可是我最喜欢你了,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简韶哭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被抓走?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多害怕?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简祈看着月亮下她有些红肿的眼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原来她是为了他才掉眼泪的呀。他立马不哭了,美滋滋地笑起来。 海波流动在两个人的身边,浸润在水里的身体并不冷,仿若沉在温柔的羊水里。 简韶瞪他一眼:“不许笑……” 这次他没有做听话的小孩,简祈说:“我最在意你啦,你也有一点点在意我了!” “才不是呢。”简韶嘴硬。 简祈很高兴,掏出贝壳项链,放到她的脖子上,小声和她耳语:“其实我是去弄这个啦……” 贝壳上的水淌到胸口,将衣服淋湿,他的爱也是这样湿漉漉的感觉。 “你说不能用钱换项链嘛……”他嘀嘀咕咕地解释。 说完,他的声音又大起来,明显特别激动,将海水搅的哗哗响:“你担心我,好开心!我特别高兴、兴奋、欢呼雀跃、喜笑颜开、心花怒放、乐不可支、惊喜欲狂……” 他又开始背字典了。 简韶捂住了耳朵。 他拉她的手,一定要她听自己抒发喜悦之情。 “才不听呢。” 两个人打闹着,一起沉进水里。 简祈抱住了她,在水下吻她。氧气度过来的时候,他的亲吻也灼烧在她的嘴唇上。 两个人浮上水面,简韶说:“对不起……我可能真的……太担心你的安全了,我是不是非常讨厌?” 她想,如果有人拿着她赚来的钱还不许她随意取用,还要限制她的活动范围,她一定会生气。 他飞快地亲一下她的嘴唇:“根本没有,我完全没有这样想。” 想了想,他又害羞地补充:“我感觉……你在特别认真地为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做规划。我感觉终于被你重视了……嗯……” “很不一样,和以前不一样!”他绞尽脑汁地描述,最后放弃,“就是超级开心的不一样!” “那本来应该是你自己支配的钱。” “可是我喜欢你支配我。” 简祈的眼睛亮闪闪,在简韶眼里有些越界的管束在他的眼里非常、非常的幸福。 他喜欢强烈的东西,就像当初被她炽烈的泪水贯穿一样,他希望和她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或者干脆变成她的一部分,被她吃掉,与她永生永世绝不分离。他不想再孤独地漂浮下去了。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简祈说,“过一段时间,我们去矢流岛找斯科特吧,我想把BOOK取出来。” 简韶点了点头。 他垂下头,慢慢地吻她。 “别在这里。”简韶小声说。简祈撒娇:“就做一次嘛,就做一次嘛,你最喜欢我了……” 简韶的手松下去,两个人在海浪中渐渐融为一体。 ﹉ 平城。 HOG恐怖袭击事件赚足了眼球的同时,小矛盾等人的联署也传到了司海齐的耳中。 以小矛盾刘水白为核心的“折中”太子党在司海齐与隋正勋的内斗间形成了几个共识。第一,司海齐背弃了先辈的路线,以资本手段刻意制造经营困境和流动性枯竭,侵蚀吞并私营企业,借此根除地方势力,消灭政治诉求。第二,司海齐个人主义使得国际关系恶化、民心动荡,成为国际公敌,战争危机一触即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绝不允许司海齐连任。 小矛盾被戴行沛的车连夜接走。 刘水白对这件事十分坦然,他知道自己作为牵头者,必定会被第一个问话。不过当车子从西门进入,停在中院时,他还是感到了浓浓的悲哀与惆怅。 十年前他到这里,是从新华门进来,抵达南院。如今,他与司海齐已是冷冰冰的君臣关系了。 戴行沛和颜悦色地问,这篇报道你知道么? 小矛盾淡然地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敌对势力也是我们的老师。 戴行沛不想跟他废话,道:“许多人怀疑你是这篇文章的提供者,你要表明立场与态度,与这些观点划清界限。” 小矛盾微微一笑,饮了一口茶水。这是用玉泉山的泉水煮的茶,状似雀舌,银毫显露,入杯雾气结顶,汤色青碧微黄。 司海齐上台前,他的上任曾将他们约到小院,亲自煮茶招待,意在提醒,做人不要忘本。如今也轮到司海齐提醒他了。 但是人在生死前,又如何能不求自保之势?即便他个人与司海齐有往日情分在,他的子孙后代又如何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平安地活下去呢? 韩居正已经死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缓和策略早已失败。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小矛盾的眼眶湿润,将那日在联署会上的发言又对戴行沛讲了一遍。 戴行沛教育他:“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来说,适当的集权才有利于快速发展,你说上几届不独裁,这腐败分子也成堆了。如果海齐同志没有杀伐果断,人民的财富早就被他们掏空了。你不要走到另一条路去,你依然是我们的好兄弟。” 小矛盾笑道:“我对海齐兄弟的心从未变过,如果重来一遍,我希望自己只是一名代表,我希望一切不仅靠自上而下的打击,而是由真正民选的代表、真正独立的媒体、真正公正的司法来完成。” 戴行沛睨他的脸,觉得十分厌烦。这样退出历史舞台的人,居然还在他的面前教育他。 戴行沛看了看手表,也不想再咬着这个刺头不放。毕竟小矛盾曾经与司海齐有着深厚情谊,他盲目打压容易惹一身腥。 “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形成文字汇报。我等你的书面报告。” 戴行沛是个老狐狸,笑眯眯地将小矛盾送走了。他知道此刻看着视频监控的司海齐心中必然是又怒又痛,悲愤交加,所以他没有立马去汇报。 他静静立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月亮。 戴行沛以自己敏锐的嗅觉认为,司海齐这一次遇到的局面是前所未有的危局。这些参与联署的人要么是他曾经的亲信,要么是老资历的后代,这是一场集体的叛变。他没有办法把他们每个人都送进秦城监狱,他得罪不起这么多人。 不过司海齐永远是那个防患于未然的人,此刻戴行沛禁不住感慨,司海齐前段时间大规模调动部队、调换军官是多么有先见之明的策略。 秘书匆匆地走进来,伏在他耳边说:“俞女士说,他们手上的ZEUS已经全部投放进市场。” 司海齐点了点头。 ZEUS对标的是斯科特实验室的ZEUS一号,也就是他们联合部分军方势力制作的肌体增强试剂。 经过这些日子新基因治愈方案与免费医疗问题的闹剧,他已经看出来,斯科特基因实验室根本没想一下子将所有成果全部放出来。新技术最大的问题就是使用权限造成的伦理问题,谁能用,谁用不了,谁用到什么样的程度。戴行沛猜测,他们想做的或许就恰如这一次的医疗界之争,放出一点矛头直对司海齐政策的新东西,引发一次大型的争吵与一批人的反叛。众叛亲离之时,便是司海齐不得不下台之终局。 戴行沛好奇,如果局面真的达到了小矛盾口中的“共治”以及改革派要的清治之势,这些年轻的科学家们,会不会把全部的成果交给这个状似不错的新政府呢? 他立在清寒之中,兀自地笑了一会儿。 这笑声有些古怪与可怖。 戴行沛对秘书说:“做事情,总是要敢于刺刀见红。” 秘书没有立马说话,而是觉得这句话有些微妙。内部的矛盾,大多时候只是“内部”的矛盾,是没有必要“见红”的。孔子有佛性,因为孔子讲“为政不杀”,不杀是底线。 动了杀念的人,就再也收不了手了。 心理创伤 59wt.com 这注定是一个不算安稳的新年。联署的事情发生后,司海齐立马召开了长达两天的民主生活会,紧随其后的是百人参会的省部级干部大会。 司海齐用他一贯寡淡的语气批评了过世的白新波与韩居正,他的体型看上去清减了许多,倒阴差阳错地贴合了形象团队为他打造的健身人设。司海齐环视四周,目光在虚空中定住:“你们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众人面面相觑,各有斟酌。有的人猜测他指的分明就是小矛盾和坡子方率一众太子党叛变的事情,而有的人心思要更深一层。 果不其然,会后,司海齐要求所有参与生活会的人交一份书面的自我批评。 这哪里是一份简单的反思材料,分明是一张赎罪券。可以忏悔自己,最好检举他人。 在紧随其后的省部级干部大会上,司海齐直截了当地将混改以来所有的问题摊开在了明面上。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这些问题不能达成共识,换届会议是开不了的。不过大家的心里也门清,这些问题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达成共识的,只能是暂时性的妥协。 戴行沛虽然在会上发言非常积极,但是他的内心非常悲观。会议“难产”,争的是人事定夺,背后却是路线问题。可会议必然要开,无论谁上台,面临的都是一个乌烟瘴气的残局。 收拾与否,于他已不再重要。他要的只是自己的嫡系能顺利入常,使他在下台后、死亡前,仍能护得自己与家人一时安宁。 换届的生死搏斗因联署事件提前打响。 第一个从“入常”大战中出局的是宣传部部长。他在省部级干部大会中受到的质疑最多、质疑声音最大。 太子党对他非常不满意,认为他监管不立,居然容许隋正勋所谓的普世价值论洋洋洒洒地在主流媒体上发表出来。改革派对他也同样不满,梁桐乡评价他:“今天批左,明天批右,两把号子都吹,搞乱了人民的思想。”司海齐对他更不满意,老菜帮、极左派……没有哪个他能彻底管利落的。夲伩首髮站:yuzhaiwuh.xyz 他自己倒是气笑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又不是阀门,拉下来就彻底闭住了。骂归骂,他关起门来冥思苦想一整晚,决定以退为进,扭扭捏捏地向司海齐递了个条子。 “由于我没能深刻理解和认真领会海齐同志的思想,导致宣传部工作被动,舆论导向不利,特要求调出宣传领域,或者退休,或者另行任用,个人得失去留,均由组织做主,绝不萦怀。” 司海齐批示:“你若想去政协,可找其负责人谈谈。他那里有二十多个副主席,应该不在乎多你一个。” 他彻底气笑了,在办公室破口大骂:“我还是去足协好些!” 这是国人眼中最没有希望的部门,他这种人可能去那里才最合适! 除了因“两把号子”一事阴差阳错地黄了入常梦的宣传部长,其他候选人中也有三位颇具争议色彩的。 第一位是隋正勋一手提拔起来的“文化人”、“笔大炮”梁桐乡,这位是戴行沛恨之入骨、改革派死保的一位。他差点因戴行沛罗织的罪名被双开,又因平城自焚事件奇迹般地得到起死回生的喘息机会,甚至反扑了戴行沛。即便隋正勋的继位梦破灭,他也能带领改革派继续前行。所以他的入常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第二位是小矛盾、坡子方等老一代太子党力推的章裕盛。章某人在平城根基深厚,在青岛、湖北、上海政绩斐然。上海市委书记入常是惯例,所以章裕盛胜算非常大。一众太子党在各种派对上声势浩大、士气如虹,坚决要把章裕盛送进常委。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他身上的争议不在于能否入常,而在于坡子方是否想将他推举为司海齐的接班人。 “我了解他,虽然他联合改革派搞出了联署,但是他绝不可能接受隋正勋继位。”一位学者私下分析。 “是的,他反对海齐,因为海齐的做法太过暴戾,他只是喜欢温水式的、民众更能接受的玩法。” “暴君不可怕,因为民众会推翻他。明君最可怕,因为你甚至忘记了他的本质是‘君王’。” 第三位身份尴尬的便是廖锋书记的好哥们,省委书记尹国春。他是司海齐前任在下台前提拔的人,不像梁桐乡、章裕盛一样有隋正勋、坡子方等一众大佬死保。 尹国春笑呵呵地自嘲:“不跑不送,降级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 他何尝不想像章裕盛、梁桐乡一样,在各种聚会、会议上稳重自谦、游刃有余,不仅不需要巴结别人,还有一群人上赶着攀关系。只是他没有这种好命罢了。 目前,尹国春还有不到半年的任期,干得太好,就是书记不二人选,做了书记就不可能做常委。干得太坏,说明自己没本事,凭什么进常委? 尹国春忧愁的事情还没有个结果,新的问题又产生了。他任职的区域出现大面积使用非法试剂患病的案例。尹国春一阵头晕脑胀,赶紧给秘书下达指示,在HOG的热度下去之前,秘密查封这批违禁药物,死压这则消息。 他连夜跑去平城,找老领导指点迷津,谁想对方叹口气:“人老了,要自重。” 尹国春急红了眼,就差跪下来哭诉了。 “小尹,做事要沉住气。”对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老师,求您点拨学生!” “我问你,这批药叫什么、是做什么的、价格多少、最早出现在哪里?” 尹国春愣了两秒,立马面如死灰。 老人招了招手,勤务员将淡蓝色的试剂盒托上来:“这是ZEUS,每支最低售价三十万刀。” “啪!” 试剂被摔的粉碎。 老人淡淡地说:“这是一场骗局。” 尹国春直接脱力,跪坐在了病床前。 HOG的事情他听说过,但是并不在意。之前的新基因治愈他也听说过,不过他打心底觉得这种东西不可能大面积推行。现在有人弄了假药,准备大肆利用这次热点炮制事端。他马上就要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却不知道对方的操盘手是谁,太子党还是改革派? “小尹,你要先等,”老人喘了一口气,合上疲惫的眼睛,“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能够忍耐难以忍耐的煎熬。” “我明白的……老师。” 尹国春很快等来了中央的发文:“一些地方对第一伦理置若罔闻、我行我素,此风断不可长。” 一则情报紧随其后传到他的办公桌上,是一个月前平城一所实验室爆炸的材料。据情报透露,这所实验室违背第一伦理,同时取得的所有资质都存疑,涉嫌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投资,涉嫌境外腐化资金。他特意看了眼名字:斯科特基因实验室。 查探过后,尹国春的手隐隐颤抖。 他终于明白,老师说的“骗局”是什么意思了。虽然斯科特实验室爆炸的十分“及时”,隋恕等人躲在卫戍区直属的科研机构里,不想吃枪子的都不敢随意去惹弄。但是有没有向来不重要,即便ZEUS不是斯科特实验室出品的ZEUS一号,现在也必须是了。 他们像他一样不在意炒的火热的基因技术,他们只在意自己的政治生命。戴行沛已经对隋正勋的家人动了杀心,如果他想入常,这就是太子党想从他手里得到的投名状。 尹国春用手帕反复擦拭脑门上的冷汗。 魏建锡曾是他们这代人的精神领袖,死的时候眼睛久久难以闭合。害魏建锡唯一的外孙,他未泯的良心怎能不在余下的岁月里永远地活在惴惴不安之中? ﹉ 两日后。 庄纬所在的基地突然遭到了地毯式的搜查。事发之时,他和刘安娜正在茶水间聊隋恕的事情。 在那晚他对隋恕说了“你是一个不擅长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之后,庄纬便久久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但是第二天上班,隋恕还是往日平静又漠然的模样,庄纬想说的话又吞下去了。 Ken说,他拷贝了一份家庭监控的音频文件。庄纬去了一趟隋恕家,发现他将音频文件当作白噪音。 “这里太安静了。”隋恕淡淡地道。 他已经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倾箱倒箧地翻检老物件了。他看上去非常正常。 隋恕撤掉了办公桌前所有的装饰,包括那块空白的软木板。 刘安娜说:“他可能只是太累了,所以之前记错了。” “或许是吧。”庄纬道。 不过今天,庄纬又重新对她说:“我觉得他需要去接受创伤治疗。” “只是分手而已。” “不只是这件事,”庄纬郑重地说,“在他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时,就该立马接受专业的心理疏导。你不觉得,他对自己亲人死亡的反应有些太过寡淡了吗?甚至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刘安娜提醒他。 庄纬摇头:“你还记得那个着名的实验吗?接受过不可逃脱电击的被试动物,首次遭受电击时和普通动物表现一样,四处乱跑着躲避,紧接着它就趴下了,一分钟后停止点击,它依然未能跃过挡板逃避点击。第二次点击实验时,不出几秒它就直接放弃了逃脱。” 刘安娜低低地“啊”了一声:“我想起stress response,人类的四种压力反应——fight战斗、flight逃跑、freeze僵硬、fawn讨好。他或许……是freeze。” 庄纬想,隋恕一开始就该接受心理咨询的。 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没来得及告诉隋恕,办公区便被突如其来的大兵搜查了。 对方持有搜查令,仍被高炮团的人拦住,差一点就要发生火并。 搜查来的快,走的也莫名其妙,甚至没有逮捕令传下来,只有一份邀请函,请他们几人参加针对ZEUS事件的伦理研讨会议,庄纬与刘安娜面面相觑。 “要去吗?戴行沛办的吧……”庄纬觉得很烦。 “去,”隋恕说,“我早到一些,你们按时到就可以。” 庄纬点了点头。 翌日,庄纬挑了身利落的西服准备赴宴,却见窗外的天空升起一股浓浓的黑烟,满天的火屑随风四散。 强劲的风势让火态更加凶猛,噼噼啪啪的爆炸之声夹杂其中。 庄纬的脑袋一片空白,拔腿冲了出去。 手机铃在此刻尖锐地叫起来,刘安娜的声音划伤耳膜:“隋恕呢?” 他下意识看了眼手表,表盘屏幕上显示了一条短讯,隋恕早已抵达会场。 “起火的是会场,”刘安娜声音在呛人的空气里格外冰冷,“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么蠢、这么明显的谋害?这不符合他们的风格……” 她理智的分析还在继续,可是庄纬的耳朵已经冒出阵阵耳鸣,什么都听不到了。 手机掉到了地上,他再也没有力气捡起来。 是男朋友 大风过后的胶州湾涌上许多斑尾刺虾虎鱼和麻餮,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晾晒着大片的鱼干。 侦查员老鲁蹲在晒渔场后的空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渔民夫妻聊着天,目光却瞟向海岸边的男人身上。 此人二十多岁的模样,个头很高,戴着一顶深色的渔夫帽,穿着十分低调、朴素,似乎和来旅游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但是眼光毒辣的老鲁一眼便看到他藏在衣服下的腰胯窄瘦有力,走路时背部本能地紧收、腿部绷直,甚至连拿东西都会优先用左手。这是接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才有的习惯。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老鲁的直觉便发出了警报。 老鲁是一个非常相信第一感觉的人,这些年他在青市安全局,不知抓出了多少日韩派来的经济间谍。老鲁发现这名年轻人目前竟住在海军航空兵的家属楼里,而这间房子的原屋主恰是他几年前查办落马的间谍军官。 涉及部队的事,老鲁不敢轻举妄动,立马悄悄回局里打了报告。局里很快查到这名行踪诡秘的年轻人是近几日抵达青市的,由北海舰队一位政治部的少将安排住下。 领导心里发怵,因为这位政治部的少将是从平城被发配来的,早年给大领导做过秘书,脾气很臭,动不动就要人吃枪子,算是远近闻名的刺头。 老鲁看出他的迟疑,提议道:“找几个经验丰富的便衣,先在周围摸摸他的底。我们也没说他真的有问题。” “好,”领导觉得这个方法可行,“让对手先动起来,一旦发现问题,直接打他个七寸。” “明白!”老鲁领命而去。 几名便衣当天下午便摸上了小鱼山。 他们查到住在航空兵家属楼的这名年轻人目前的身份是渔业电商。这个身份在本地并不奇怪,特别是临近过年的日子,青市海产年货在网上销量倍增。很多返乡的大学生因此都成了兼职电商,将自家的产品挂到网上销售。 男人出门的时间不多,出来也只是在沿海地带走走停停。风吹过来,海鸥俯冲而下。 他抬起头,帽檐下露出小半张侧脸,赫然是本该丧生火海的隋恕。 冷气随着涨潮涌动在脸上,隋恕眺望着海洋,神色十分冷静。 其实他并不知道会场会在那一刻起火,让庄纬几人与他分道抵达会场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重要的出行必须分两路走。 这么多年以来,他甚至从来没和家人共乘过一班飞机。 隋恕想,有人要他死,这并不稀奇。他甚至觉得这一天到来的竟如此之晚,可见对方也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令隋恕稀奇的是这种明显而拙劣的手段,实在不像戴行沛会做出的事,这几乎明晃晃地向所有人宣告,他就是凶手。所以只可能有两种情况,第一,是戴行沛底下那群无法无天惯了的蠢货一拍脑袋做的。第二,有人要嫁祸戴行沛之流,挑起其与隋正勋的死斗,好渔翁得利。 隋恕略一思索便想到了一个人,太子党“折中派”力推的章裕盛。 如今太子党内部四分五裂,大批司海齐的支持力量也在小矛盾的带领下临阵倒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司海齐对“太子”的恐惧要远甚于对改革派的厌恶,甚至不惜借助改革派的力量掐死自己一手生下来的皇储白新波。谁是下一名皇储,谁就是下一任死胎。 而以坡子方这位前核心之子为首的老派太子党是不买他的账的。司海齐要的是一人为尊,他们要的是无论这个位置谁做,他们的子弟都能像他们一样有话语权,对局势有最基本的“共治”。换个说法,也可称之为以血缘为界限,小面积内共享天下。 司海齐能借改革派的手给予太子最后一击,坡子方等人亦可挑拨两方死斗,趁机扶植章裕盛上位。 隋恕淡淡地笑了一下,笑意很快就随着无边无际的风消散了。在他的脸庞上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模糊、无垠、抽象的海雾,越冬的红嘴鸥、灰背鸥与常年停留在这里的织女银鸥交织在天际。 死并不是可怕的事情,回到真正爱他的人的身边,是喑哑而浪漫的旅程。而带着所有人的回忆活下去,才是更加艰难的路途。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其实少了一个隋恕,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还不能让自己的一切结束。 翌日,隋恕约了一个与他身材相仿的本地商人到家中谈生意,对方一听有大单,报酬丰厚,二话不说赶来了。 “您好您好!”男人热情地与隋恕握手,打开手提包熟练地介绍自己的产品。 隋恕打断了他,“不急,我们先谈谈价格。” 对方心里范嘀咕,仍笑脸相迎:“您看,这马上就是春节了,我们也不容易……” 隋恕递给了他一个鼓鼓的信封,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亲厚的模样。 男人的注意力全盯在信封上,隋恕说:“这是定金。” 他掂了掂,顿时眉开眼笑。 隋恕看了眼表,道:“我的朋友要到了,我去接一下。” “那我在这等您。” 隋恕点了点头,换了一身外衣出门了。 小商人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吐了一口唾沫,点起票子来。 表盘的指针静静地转动着,他没等来接朋友的隋恕,却等来了安全局的人员。 “你你们——混账,放开我!啊救命啊!警察打人了!” 他激烈的反抗令行动队队员更加认定他有问题。 扭打之中,一张证件从他的身上掉出来。 “报告队长,这有一张假证!” “铁证如山,带走审理。” “是!” 商人顿时面露惊恐,大声争辩:“这不是我的!我是本地人不是外地的,而且我也没准备去日本啊——” 他的嘴被堵住,带上了汽车。 隋恕从值班室旁的灌木丛里抬起头,注视着汽车带起一阵烟尘。 这里不能待下去了,不过他现在没法确定,是不是少将泄露了他的行踪。 隋恕掏出手机,发了一条试探性的短信:“我被安全局逮捕,现在正在出营房的汽车上。” 没一分钟,对面来了怒不可遏的回复:“安全局他娘的疯了!!我的警卫连立马去拦截!” 隋恕凝视屏幕片刻,随后关机、拔掉电话卡。少将是否有别的用心已经不再重要,牵扯了另一个部门,他就不得不提前动身、彻底离开。 押解假隋恕的车顺着香港路一路向东,经过青市政治文化核心地带,抵达安全局新大楼。在市中心抢人容易引发不必要的风波,所以警卫连转道在回安全局的必经之路东海路上设卡拦截。 安全局的车在临近自家门口之时被一伙全副武装的大兵拦住,几名侦察员都有些懵,不过他们还是出示证件:“这是我们的工作证和拘摘令,请放行。” 执行任务的连长忠心不二,连看都不看:“俺只服从首长的命令,你们敢从俺们的营房抓人,就必须把人交还出来!” “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十几个大兵怒吼着将车围起来,暴力拉开车门,将戴着头套的“隋恕”架上了自己的车。 骚动惊扰了安全局值班室的门卫,大楼里闻声冲出几名警察,但是对上全副武装、来势汹汹的海军航空兵,也只能傻瞪眼。 警卫连扬长而去。 侦察员第一个回过神:“愣着干什么!抓紧汇报局长!” “是是是。” 办公室里,局长听着下属的汇报,丈二摸不着头脑。海军与安全局,平素都是给对方几分薄面的。在他任职期间里,闹得如此难看还是头一回。 局长立马意识到,这名“间谍”可能另有来头。只是青市近十年来有大量企业落户,青市安全局也因此成为专门对付日韩经济间谍的部门,所以他们先入为主,以为这名可疑男子是日韩派来的间谍。 局长的心里暗道不妙。 他的心里着急,嘴巴里就上火,喉咙火辣辣地痛。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门突然“哐”一声被摔开。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下令让警卫连抢人的少将。局长还没发难,他便以兴师问罪的态度大声质问:“你他娘的耍花招是不是?把人给我交出来!” 局长愕然,不过没有在下属面前失了风度,只是缓声劝道:“您老莫急,先坐下来喝杯茶,有话好好说。这人……刚刚不是被警卫连的人请去了吗?” 少将直接破口大骂:“放屁!少他娘的给老子玩调包计,我能认错吗?我和他家几十年的交情,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你弄个假的糊弄我?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 啪!他将枪拍在了桌子上。人在,命在。人不在,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这……”局长的目光立马瞄向几名侦察员。 几人只得将抓捕的情形重新汇报一遍。 少将冷笑:“那就是个卖鱼的商人!” 双方争执不下,闹声传遍了整座大楼。 而真正的隋恕已经趁着两方大乱之际金蝉脱壳,坐上了下南洋的飞机,再无音讯。 ﹉ 令人啼笑皆非的假间谍事件以及“入常”大战的硝烟与远在海岛的简韶没有任何瓜葛。 她对此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并四处赶着采买年货,与小祈度过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 自从上一次闹别扭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非但没有疏离,反而更黏糊了。从海边回来的路上,小祈的嘴巴就没闭合过,时不时地露出傻笑。 简韶佯怒,点他湿漉漉的小脑袋:“就你最会笑了!” “因为我最开心!” 简韶的笑声在浪涛里飞的很远:“被人管着有什么开心的?” “因为不一样呀!”小祈把自己的手塞进她的手里,虽然他的手掌已经比她大了。 “我觉得,以前,好——但是,只是一种对宝宝的好。”他磕磕绊绊地讲长句子。 简韶逗他:“那现在不是了?” “不是的哦,”小祈认真地说,“是对男朋友的好!” 说出这个敏感的词,简韶还没有什么反应,他自己的脸就刷地红成了熟苹果。 心跳好快,体温也好高,手心快出汗了……小祈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偷偷瞟她一眼,又心虚地挪开了。 他竖着尖尖的耳朵听了听,没听到简韶的反驳,立马开心地要飞起来了。 不过他没进化出翅膀,所以还得被她牵着走路! 小祈想,如果她真的顺着他的话承认了,他要说些什么呢?可是他好像还没正式表白过,是不是不算合格的人类男朋友? 要是他现在就跪下来表白,她万一临时反悔了该怎么办?等等……跪下来好像是求婚。 他的脸暴热,眼神乱飞。其实求婚也不是不可以…… 简祈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被简韶一览无余。 她谈过两次恋爱,情窦初开的中学时期也有产生朦胧好感的对象,虽然情感经历不算多,但也早就不是会因为一个称呼就乱了阵脚的小女孩了。小祈的反应让她觉得特别可爱、好玩,仿佛回到十几岁的时候。 她故意不说话,只是拉着他向前走。果然,他的表情开始变化起来,像打翻了调色盘。 简韶想,算啦,不逗他了。以他的脑补能力,估计今晚上能想象出来一百种情景,然后列出两百个可疑对象。从男到女,从老到少,从楼下晨泳的菲佣到路边遛狗的大爷、散步的学生、摆摊的小贩,全都成了勾引她的对象。 简韶说:“走吧,回家睡觉喽!” 他扯住她,扭扭捏捏地旁敲侧击:“你说是不是啊……” “是什么?”简韶明知故问。 “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啊!” 两个人在月下对视,热带的暖风拂过耳畔。 简韶主动亲了他的嘴唇一下。 小祈似乎已经呆住了,显得格外笨,嘴巴僵住了,手脚也好像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你说呢?”简韶问他。 “我说,我说,我说——” 声音越来越小,只有耳根越来越红。 半晌,他赧赧地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亲我。” 简韶拉着他,继续在星空下向前走,“以后还会有很多次。” “因为我是男朋友。”他赶紧小声补充。 她装听不见。 小祈的声音大一点:“是男朋友!” 他嘀嘀咕咕了一路,睡觉的时候也不忘在她耳边悄悄念:“是男朋友哦,是男朋友哦,是男朋友哦,是男朋友哦……” 好像她是块许愿石,念多了就能点石成金。 简韶终于憋不住笑了:“是是是。” “真的吗!”他弹起来,念咒语似的大喊,“是男朋友是男朋友是男朋友了!” “睡觉。” “是男朋友了!” “闭嘴。” “是男朋友了!” 简韶一把扯倒他,强行用被子罩住他的头,结果还被他趴到耳边,嘿嘿笑着吹气:“shi……nan……peng……you……le……lalala!” 简韶甜蜜又痛苦地想,男朋友祈真的有点烦人,还是宝宝祈省心。 第二天简韶还睡的迷迷糊糊,就听到某个角落传来噪音。睁开眼,原来是小祈正在捣鼓东西。 她凑过去,发现他正在改造自己的衬衫。看到她醒了,小祈眉眼弯弯地和她道早安。 明媚的清晨,葱绿的椰子树,干净漂亮的男孩,这大抵是个美好的早上,除了桌子上审美诡异的衬衫。 简祈在正面加上三个四四方方的大字:男朋友。两只小小祈正被迫抱着针线缝制。 他生怕别人看不到这三个字,所以选了最醒目的红色。旁边还有一堆绿色的标注:唯一、小二…… 简韶沉默了。 简祈又得意地翻过来,给她展示背面。依然是大红大绿的配色,大字报的风格。 “只在家里穿吧。”简韶再三挣扎,委婉地说。 “为什么呀……”小祈很遗憾。 简韶怕他伤心,只能哄道:“因为你做的太好了,舍不得给别人看。” 小祈立马开心了,围着她转圈圈。 简韶想,是男朋友就这样高兴吗?或许身份的转变真的很重要吧。 简韶回忆起两个人还在平城的时候,小祈只有一点点的个头,像小狗崽一样,不会说话、不会用筷子和勺子,不坐板凳。 那个时候她只把他当宝宝,所以即便他做错了什么,她也从不苛求他。 直到这一次,她发现自己对他有了要求。希望他成熟一些,希望他能多为两个人的安全考虑一些,甚至产生了微妙的埋怨,觉得自己做出了牺牲,他就应该更听她的话。 简韶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常常对她唠叨“要不是因为照顾你,我早就……”的母亲。 爱是看到爱人的无私和自己的卑劣,以及因为爱而不停战胜人性卑劣的时刻。 简韶在心里轻轻地念叨,妈妈,我好像真的爱上他了呢。你对我说过的话,今天终于被我打败了呢……我好想和他永远这样热忱地爱下去,直到打败所有不明亮的过往。我终于也要变得闪闪发亮了呢。 啊,原来她内心深处追求的“明亮”,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成功的自己,而是初降人世的那一刻,最洁白无瑕的自己。 简韶想,妈妈,我一定会幸福的。请祝福我们,直到我重新变得天真、纯洁、质朴无华,像刚落到您肚子里的那样。 ﹉ 感谢Sxy123321、Anna、温、小彩虹、且先忘风月、之杳、匿名用户、winter、小乔就是坠叼的、kikikikki、秀秀咻修、路辰小娇妻、祁月、Jen322、ayano、lllai745、但余色、墨墨哒、多云转雨、Wuiue、dgjssldjd、Snow、夏尔聊、月弥、A1008611o、Mi Manchi、一口三个奶黄包、去趣、Laliya、M、镜花水月、xm613、许愿各位老师一天十更、51轮月亮、xm613、Deepriver、断章の诗、算了啦、祁月、龙潭路、Clara、shssh的珠珠~ 重逢 小年的那一天,简韶去了很远的电话亭,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 刚接通,简韶便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小韶,你还好吗?我和你爸爸都吓坏了。妈妈不该只管店里的事情,妈妈应该多问问你的生活的……” 简韶这才知道,离她学校不远的地方起了火,有人失踪,有人受伤。 母亲收到她的转账,又打不通她的电话,心惊胆丧、恐慌万状。 “妈妈我没事的,我和朋友去旅……去外地实习了。信号不好,忘记跟您说了。” 母亲擦干眼泪,“哎”了几声。 “您过年别做活了,”简韶忍不住说,“我已经……挣到钱了,您拿着这些钱,好好休个春节假吧。” 母亲应声说好。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南洋的暖风有些闷燥。简韶突然开口:“妈妈……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嗯?” “我——”简韶的声音不由变小几分,“我有男朋友了……” 热风拂过一株株并排而立的蝎尾蕉,似乎要把她的话语一路带进殷红的花蕊里。 简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还是读幼儿园的小孩子,而听筒是小耳朵。她正像以前那样趴在妈妈的肩头,伏在耳廓上说一些悄悄话。 母亲笑起来:“怎么快大四了才谈男朋友?对方人一定很好吧?” 简韶攥紧老式电话,羞涩地笑了笑:“嗯,特别好。” 她在心里小声补充,以前也谈过哦。但是害怕不长久,不敢告诉你。 “他对你好吗?多大的男孩子?勤快吗?性格、品德呢?” “对我很好——” 简韶在心里说,比我对自己都好呢。 “年龄比我小,勤快的,性格很可爱,是单纯善良的孩子。” 简韶想,小祈总是指挥小小祈们打扫房间,小小祈们做的工作……也算是小祈干的吧! “那就好,”母亲问,“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安静温暖的街道上,空气似乎都带着纯透的蓝色。简韶的内心此刻也是这般澄澈。 她轻轻地说:“我很喜欢他,因为和他相处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很好的人,是值得喜爱的人——” 感受到这点的时候,她终于顿悟,良性的关系是随着相处愈加觉得自己值得被爱,配得上一切好的对待。 不远的街角,一名老花农停下车,竖起了卖新春花束的牌子。陆陆续续有华人凑上去,在数不清的金桔、佛手、银柳中挑选着。 简韶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她今天也订了花束,在离家不远的一家网红花店里。过一会儿她会去取,纪念和小祈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有空的时候,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吧。” “我一定会的。”简韶承诺道。 花店的主色调是秩序感的蓝与轻盈的浅白,入口处的杜邦纸灯箱透出柔和的光线。 已经有几位客人早早到店。 玻璃砖展示架的后面,隐隐有背对着她的白色身影。 这座花架由透光的玻璃砖迭起,中间的格子栽种着温柔的日本海棠。白天之时,整座架子都在日光的照射中波光粼粼,仿佛一座人造的花海。 纸灯拂过的夜晚,弧形的镜盘将天然烛光轻扫其上,便多了朦胧的感觉。 简韶看的有几分出神。 花影随着稀疏的弱光落在鼻尖,恍如幻境。 店员轻声询问她预留的名字。 简韶回过神,耳畔滑过E大调柔板的钢琴音。在逐渐增高的音区里,密集厚重的音符将曲子推进a乐段。 这是彼得拉克十四行诗第104号。 她听过它的姊妹篇,在从高尔夫雪场回来的路上。 a乐段在行进,有短促的停顿与轻微的游曳。隋恕的车里有一整张李斯特《巡礼之年》,那天放的不是这一首,而是最甜蜜的第123号。 原底本诗中最动人的部分广为流传:在万籁俱寂的我的周围,窃窃私语的,只有传来温柔传言的微风而已。 “小姐……”店员轻轻重复着问题。 简韶顺着滑动的音符开口说,Jane,留的名字是Jane。 花影摇动,在她的鼻子上挠了一下。她感觉有一道视线随着海棠影子隐隐地落在侧脸上。 冷淡的,笔直的,不远不近的。 同时也是专注的。 店员从登记册上找到了她的信息:“啊,是Jane小姐……” 她喃喃自语。 “请等一下。” 年轻的实习生取出一只修剪精美的花盒,里面有大束的银柳。脱去红色的芽鳞后,有着柔顺细毛的花芽就这样毛茸茸地呈现在正红色的包装纸中。 “Jane小姐。”店员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花盒递到了她的手中。 “谢谢你。” 平稳的同音反复与级进推着她的身体向门外走去。步履踩在节拍上,简韶路过旋转楼梯与玻璃花墙。 这是抒情的一节,近乎咏叹调。纸灯箱的流光透过玻璃砖洒落到眼珠上,手背也掉了星星点点的一两个光点。 低低的海棠细枝垂下来,是特殊的双色棠,一株上有两种细腻的花色。 最后一块菱格前,简韶停住脚步。 侧光让她的脸庞一半置于纸灯的映射里,一半藏在暗处。落在光里的眼珠是漆黑的、清晰的,她慢慢地转过脸,整张脸都彻底地暴露在灯光里。 熟悉而陌生的对视。 半透明,近乎虚幻。 她看到了隋恕。 南洋的气候湿热而黏长,三十多度的高温里,大脑似乎也粘连成细密的汗水,在生涩的金属光泽里给不出一点反应。 隋恕就站在玻璃砖墙后面的休息处,那里没有设置纸灯箱,是一块低温的自然区域。 他在的地方是花店的暗隅,四周全然随着花卉的摆放环绕着柔丽的灯光。 他的视线也是这样的郁沉,穿过海棠花枝,朦胧而模糊。 音节的力度在加强,左手是强健的低音,而右手旋律高昂。这种感觉十分割裂,让她有些费解,迷惑,走神。 跨八度的音符断开,简韶清醒过来。 她转过头,向外走。 她谁都没看到。 越靠近店门的地方,温度攀升便越快。这个时候她后知后觉花店的内部其实是阴凉的,空调温度很低,四处置着视觉性的冰块。 在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一瞬间,简韶听到后面传来了呼唤声—— “Jane小姐,请留步。” 实习生急匆匆地跑过来:“忘记请您签字了,不好意思。” 简韶将垂下来的头发抚到耳后,接过她递来的笔:“没事的。” 毛手毛脚的实习生又抱着登记册向着玻璃花墙的方向跑去了:“先生,您的花也好了,请签字。” 简韶微微掀起眼睫,看到隋恕自然地接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是来买花的。 头发片滑下,挡住了骤然放松的面部。 隋恕的目光却在她收拢视线的一瞬越过来,落到她漆黑的发顶。 简韶今天穿了一件小飞袖的连衣裙,肩头缀着一圈浅色的花边。她似乎很少穿这样活泼的款式,也很少露出自己单薄白皙的肩膀。 只是她的手臂有些太白了。 隋恕不动声色,移开了眼睛。 笔尖很快在纸张上留下一串英文名,隋恕取了他订的花,是一束与玻璃墙上的装饰花相似的日本海棠。 钢琴进入最后一截乐段,有些急促。不过隋恕的脚步是不紧不慢的,徐徐地朝她罩过来。 一步,两步……她的身上很快落下一圈阴影。 他的气息同样平稳,冷淡的就像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 她其实一直都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简韶抬起眼,看着隋恕在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住脚步。他是难以让人忽略的人,即便在这样高温的天气,依然穿着笔挺的长裤。 她一直知道他不是一个随意的人,她甚至没有见到过他不系领扣的时候。 只不过今天他的长裤换成了极浅的白色,和她的裙子是同一种颜色。巧合到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仍然住在一起,不必言说就能穿同样的颜色出门。 只可惜往日的融洽是她的错觉。简韶想,一个从没有爱过她的男人,在过去的日子里竟然也能一直和颜悦色地对待她,甚至在很多时刻让她觉得温柔。 她遗憾地认为,没有这些事的话,两个人说不定真的可以做朋友。 简韶主动开口,客气地点点头:“好巧,你也在这里。” 隋恕注视着她,半晌,点了点头。 两人似乎只是在异国街头偶尔碰到的旧相熟。他的神色里没有异样,似乎并不打算追究Q0113出逃的事情,更不打算问她分手的事。 简韶松了口气。 隋恕是体面的人,和体面的人打交道是容易的。从他果断炸掉投资巨大的实验室以及放弃韩居正这两件事上,她能看得出他做事当机立断、斩钉截铁。能做到这点的人确实不少,但是高高拿起很容易,轻轻放下则需要极大的胸怀。 白新波和韩居正的身后事宜,他都没有参与一星半点。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不赶尽杀绝是一种气度。 看清了他的处事风格后,简韶认为,他千里迢迢赶到此地,秋后算账的可能性为零。 最大的可能性有两点,第一,这里有和实验相关的人事。第二,平城突变,他不得不暂避风头。 简韶换了只手提花,她避重就轻地同他客套道:“你也来买花吗?” 语气很轻。 既不生疏,也丝毫没有亲近。 她的眸子清亮、澄净,没有一丝阴晦的杂质。 她整个人似乎都被南洋的暖风、沙滩、海浪浸透了。不再是那个垂着脑袋、揪着裙子,紧张坐在实验室背光角落里的小女孩了。 也同样的—— 不再爱他。 隋恕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庞上。漫长的琴音穿插在对视的目光间。 她的视线很坦荡,他像被吸附住,也没有移开。 “嗯。”鼻腔里发出低沉的共鸣。隋恕说,过来买花。 “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简韶随意地问。 “两天前。” 她又看了他一眼,她觉得隋恕很怪。他的目光太长久,久到让她以为,他正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简韶甚至觉得他的眼神可以称得上温和,在高挺的骨相里,有一种微妙的、深陷的错觉。 只是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期许栖居其中了。 简韶像收回自己的爱情一样,将注视收回来。她又更换了一次提花的手臂。 隋恕想,她累了,所以不准备跟他说话了。 他的预估是精准的,果然,她的下一句话是讲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的身体没有动。 不过她还是极为善良的人,甚至还对他寒暄道,天气热,注意防暑。 简韶笑着说:“再见。” 她步履轻快地离开了花店。 简韶轻松地想,两人之间是熟悉的陌生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 打烊的时间快要到了,店员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休息处的桌前,柔声询问:“请问——您还需要些什么吗?” 男人坐在这里很久了,久到她以为,他其实是一座大卫式的雕塑。 在他第一天过来买花时,她便注意到他了。因为他的气质实在是太独特,低调、漠然,像冷藏后的花茎,有一种冰冷的、支撑的感觉。 他连着买了三天的花,每一次都是在彼得拉克十四行诗第47号响起前来到店里,然后在104、123结束的末尾离开。 刚开始她以为他对这家花店情有独钟,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他对花根本不感兴趣。花束全程都搁在手畔,仿佛只是一种习惯的陪伴。 昨天,她没忍住问了一句:“您对店里的花还满意吗?”他终于看了花束一眼,说非常香。 店员不免笑道:“礼品花怎么会不香呢?” 她在心里断定,他过往绝不是常买花的人。 今天,123号结束的末尾,他依然坐在休息处没有离开。她注意到,他正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您还需要些什么吗?”店员隐晦地问。 他微微抬起眼。她发现他的轮廓其实十分冷峻,浅色的衣服让眉眼更加浓郁。 他冷不丁地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店员一怔,下意识报出了店名。 他仿佛确认了心中所想,面部神色呈现片刻放空。 隋恕想,他不是不知道这一切是真实的,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确认。 这是幻觉吗? 不是的。 他轻轻地对自己说,不是幻觉。他只是非常会假装,非常擅长欺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 隋恕慢条斯理地想,很多时候他都能骗过自己,欺骗自己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他会继承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做事方式,就像他们依然生活在他身边一样。 只是,总有人会跳出来告诉他,软木板是空白的。 额头鼓涨起来,刺痛的感觉从神经末梢渗透进骨组织中。他感到了抑制不住的疼痛。 他想,他可能生病了。 店员看到他起身,礼貌地说抱歉。 男人抱着花走出了商店,桌子上落着一张未带走的便笺纸。 店员好奇地凑上前,那是第104号的底本诗: Tal m'ha in prigion che non m'apre ne serra, ne per suo mi ritien,nè scioglie il laccio. 我仿佛被囚禁,但又半开罗网;我想走出牢狱,但又铁索啷当。 e non m'anci de amor, e non mi ferra, ne mi vuol vivo, nè mi trae d'impaccio.veggio senz'occhi e non ho lingua e grido. 爱情既不杀我,也不让我飞翔;既不让我活,也不令我脱困。两眼黯然无光,欲呼无声,欲语无言。 e bramo di perir, e chiegio aita, ed ho in o dio me stesso, ed amo altrui.Pasco mi di dolor, piangendo io rido. 我渴望毁灭,但又向人乞求生存,我厌恶自己,但爱别人却是真心。我以忧伤为食,带泪而笑。 egualmente mi spiace morte e vita. In questo stato son, Donna per voi. 生命对我固不可贵,死也不足惜。这样的命运,爱人,全因为你。 ﹉ 简韶买了当地特色的年饼、鲍鱼罐头,又订了一份香煎马鲛鱼外卖,和小祈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小年。 除了他总是试图让她一起穿“大字衣”,其他都很好。 “这样子走在街上,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俩是一对啦!”小祈开心地说,“穿吧穿吧穿吧,好不好嘛……” 简韶腹诽,要是两人真的穿着这种衣服上街,估计第二天就会被华人同胞拍下来发到网上。 不过她还是可以理解小祈的审美为什么这么奇怪,海底常年见不到什么光线,更没有颜色,他会觉得大红大紫这种带有极强视觉冲击性的色彩非常正常。 简韶只得使出杀手锏,飞快地亲他一下。他立马忘记衣服的事,追着她继续要亲亲了。 男朋友祈比宝宝祈难缠了,但是一样好哄! 担心小祈多想,简韶没把遇到隋恕的事情告诉他。不过她还是多留了一份心,让小祈这几天都不要出门。 “那我等你回来。”小祈乖乖地坐在板凳上。 简韶摸摸他的脑袋:“你最听话啦!” “听话!”小祈举爪子。 一切确实没出什么差错,也没有人打扰他们的生活。 只是路过花店时,简韶再度碰上隋恕从店里走出来。 他依然抱着一束海棠。 “好巧。”隋恕微笑着说。 简韶不得不停下脚步,和他打招呼。 隋恕颔首,绅士地为她让开道路。 “再见。”他说。 “再见。” ﹉ 简韶发现城市真的很小,而相遇的确非常容易。 华人商会举办的舞狮会上,她甚至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一问才知道对方高中毕业因为成绩不算太好,就申请了这边的本科。QS排名高,费用不算贵,算起来比读民办性价比高。 “我现在是一名vlog博主了。” 简韶由衷地为她高兴。 热闹的街头,简韶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居然又扫到了隋恕的面孔。 他的身形清峻、笔挺,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 没想到他也会过来观看这样的活动,简韶冲他招了招手,隋恕回以温和的微笑。 两个人好像真的变成了关系尚可的朋友了呢。 舞狮的场地毗邻年货市集,简韶被人群挤出一身汗,干脆离开小广场。 她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备忘清单,只见题头被人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饥饿的男朋友,要吃罐头—— 后面画了一个圈,伸出两只饥饿的爪子,抱着一盘鲍鱼。 这是谁做的坏事,不言而喻。 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清清冷冷。“这里的鲍鱼罐头味道一般。” 简韶转过身,仰头看到了隋恕。 他今天穿着一条浅亚麻灰衬衫,低调的纯色设计,扣子是精巧的贝壳。 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她的脸上,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简韶下意识发出一点鼻音:“嗯?” 她的位置是迎着光线的,而隋恕背对着太阳。她仰脸看过来的时候,阳光和她的面容都被完整、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包括脸上细小的绒毛,包括翘起来的、散在风里的鬓发。 阳光被挡住。 简韶抬眼,一只手挡在她的头顶。 “啊,谢谢……”她本能地道谢。 他是体贴的人,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去学校接她,总会给她顺手带一份点心。 简韶眉眼弯弯,冲他笑了笑。 隋恕的目光有些沉。 站在他的身前,刚好能被他的影子挡住。简韶在阴凉里说:“我没在这条街买过。”想了想,她又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前很少吃海鲜,吃起来总觉得味道都差不多。” 有些像他带她去做漂亮造型、参加宴会,她分不清各种宝石有什么区别,也认不出那么多牌子。那时候她害怕他看不起她,总憋着一股劲,不敢问也不敢说。 想到这里,她不由感慨地对隋恕说:“如果是以前的话,我可能不会告诉你。” 他的目光很专注,声音像大提琴,低沉柔和:“嗯?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富盛的日光滚烫在凉鞋上,裙摆被微风吹的一直晃。 不再是恋爱关系,相处起来反而十分轻松。简韶终于能坦诚地告诉他:“因为害怕被嘲笑。” 她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一直微笑着,掰着手指头回忆:“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其实……有一点土土的。那个时候我扎着一个低马尾,不会搭配衣服,没出过远门,什么都不懂,只会做一点高考题。平城实在是太大了——” 她笑的无奈:“大家很好,只不过我不够好。” 椰子树轻轻摇曳,隋恕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我学会了用化妆品,有了自己喜欢的衣服风格……”简韶慢慢数到,“但是我的宿舍太小了,是三层的床架,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睡在驿站的货架上。在这里很难有隐私空间。” “所以我特别感谢你——”简韶忽而对上他的眼睛。她的整张脸都是真诚的,黑曜石一样的眼珠子闪闪发光。 “我从宿舍搬走的那天,特别开心……”简韶浸入回忆的潮水,声线很轻,“那天的夕阳特别美,整条楼道全是金灿灿的色调,最尽头的窗子像淌过融化的蜜蜡。很多人都在看我——或许是非常羡慕我,也可能是别的。下楼的时候,非常的不真实……” “这是第一次我从这条楼梯上下去,有人帮我提箱子、搬东西。以前开学、放假,我都是自己扛笨重的箱子,每一次胳膊都要酸痛三四天……我从楼上走下来,你就在宿舍楼下的车里等着我。” 简韶想,他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步一步,带着她所有的欣喜、担忧、自卑、勇气,朝他走过去的—— “所以我特别感谢你。” 感谢你短暂地给一个年轻的女孩提供了安身之所,满足了她未完成的期望,和小小的、不敢告诉别人的虚荣。 隋恕直直地盯着她,诸多的复杂缠绕在他的眼瞳中,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他突然开口:“可是,我从未这样看待过你——” 可是他从未因为她的出身看不起过她。他从未觉得,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有的人承载的罪孽要多一些,而有的人则更干净。 简韶睁大了眼睛。 隋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所的。 他没有开灯,任凭身体陷入无边的黑暗,被夜色淹没。 这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漫天的星星像一张巨大的捕梦网。 他或许已经睡着了,也或许仅仅是落入了网中,再也走不出这场梦境。 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唯一令她记忆犹新的事情,竟然是最开始的时候,他做出的最微不足道的、将她接到家里住的举动。 他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隋恕像被一只巨大而冰冷的手扼住咽喉,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黑漆漆的窗格,是宣判的枪口。 回忆里最甜蜜的部分,是便宜行事的毒药糖果。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她,根本就不好。 ﹉ 打架 热风黏腻在窗台上,汗津津的墙壁,角落有壁虎。 居室燠热一片,播放机在黑暗中传出断断续续的杂音。纸张翻页的声音、拖鞋擦过木地板的声音,水龙头哗啦哗啦、哗啦哗啦……然后是细微轻盈的女声:我回来啦…… 隋恕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 窗外有车辆驶过,光怪陆离的车灯在天花板上一闪而过,快的像一场走马灯。 播放机里的脚步声慢慢地走远了,逐渐稀疏,逐渐细弱。 这是Ken帮他修复的家庭监控,全部转成了音频文件。 在这片白噪音里,他终于知道,原来她每天从学校回到这里都会先说一声我回来了。尽管他一次都不曾在这里过。 偌大的房子将女人的声音衬得格外突兀,这里静默的像一座坟墓。当灯关上的时候,四面暗色的木制墙壁就会在闪光灯亮起的一瞬变成一座棺椁。他并不喜欢照镜子,可是他却把她变成了困在房子里的游魂。 隋恕睁开眼睛,嘴唇绷直,视线散在虚空之中。 他做了一件错事,只有他知道。 白天接触到她的笑容和声音时,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他残忍地意识到,她并不是生来就是沉默寡言、谨慎小心的性格,只是因为他对她不好,他让她不安,所以她能一句话都不说,流泪也不会出声。 隋恕的心像坠在悬崖上的巨石,每荡一次,都会削下沉重的碎块,在腹腔里砸出冷刺的火星。 他总是觉得,自己非常了解她。了解她一切的过往与经历,了解她的作品与荣誉、家庭与喜好。可是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就已经让她在被照耀的同时感受到畏缩。 黑暗中,隋恕忍不住微笑了。可是简韶怎么会知道呢?她心中无所不能的隋恕,也只不过是一个被束缚、受捆绑的人,一个言不由衷、身无择行的普通人。 他没有她想的那么好,也没有她想的那样成功。他更未有任何一刻,瞧不起过她。 隋恕定定地凝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皎洁的月色。 最初的最初,张教授的问题重新回荡在脑海中:“你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现在的他终于能给出明确的答案。 她是充满爱的人,拥有无私的、宽广的、纯净的——爱的疆域。 他一辈子都无法在她的国土里得到宽恕。因为她从未,也从不屑于怨恨他。 ﹉ “隋恕?” 听筒里传来模糊的声音,庄纬轻声试探。 他得到了隋恕传来的讯息,他还活着,一切安好。庄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脚下的城市灯火璀璨,庄纬惆怅地想,下次两个人一起看同一块夜景就该是新的一年了。 “我见到简韶了。” 突然,他听到听筒里传来这样的一句。 “她在哪里?”庄纬忙问。 “你很关心她。” “……”庄纬沉默,“那你在哪里?” 隋恕报了一个地址。 “奇怪,当时也查了去这里的船只了……” “可能是用了掩护身份,或者,偷渡。” “也是。”庄纬想起Q0113横行无忌的性格就头疼。想当初在斯科特实验室的时候,他可没少喂它大鱼大肉,但是照样被它殴打。庄纬凉凉地说:“有它在,简小姐的人身安全不是问题。” 顿了顿,他好奇地问:“你们两个见面了?” “嗯。” 庄纬讶然,他没想到隋恕会选择直接和她见面。 简韶坐在轮椅时倔强、脆弱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庄纬唏嘘地想起那时候的她刚刚流产,披头散发,在深夜里拿着一切重物撞向洗手池。 刘安娜以为她已经疯了,他也隐隐担忧。而隋恕并不在她的身边,那是韩先生东窗事发的初始,他非常地紧张与忙碌。 他不是女人,也从未懂过女人心。 “她还好吗?”庄纬感慨地问。 “一切都好。”隋恕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寡淡。庄纬从他的口气中难以判断他真正的态度,不过他知道,隋恕并不是会主动为难别人的人。 “她对你……她见到你,一定吓坏了。”庄纬道。 南洋潮热的夜色里,隋恕的声线似乎也随之罩上一层闷闭的气息:“她并不介意。” 庄纬微怔。爱和恨都是强烈的情感,爱消磨殆尽后,恨也会随着记忆日渐绵长。可是她什么都没有。 庄纬清楚,隋恕和简韶之间彻底没有希望了。 “能够在漫长的人生路上相识相知已经足矣。”庄纬委婉地说。 隋恕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笑了一声。 庄纬的头皮不知为何有一丝发麻。他挥掉奇怪的感觉,劝慰道:“你也不要多想了,我们的工作还没有最终结束。” “我知道的。”隋恕的声音格外沉静。 庄纬的心放回肚子里,“Jane小姐是很好的姑娘,你也没什么错,只是谈恋爱还需要一些运气与技巧,并不是合适的人就可以在一起的,所以——” 隋恕突然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正常的恋爱是什么样的?” 庄纬被他问愣,反问:“冒昧问一下,你们两个谈恋爱都是怎么相处的?” 隋恕简单描述。 庄纬两眼一黑,觉得简韶和他分手还是太晚了,换个人都不会忍他超过一个月。 庄纬举例:“我谈恋爱的时候,会每天和清清说早安、晚安,无论这一天是否能见面。每个星期两个人至少共同出行一次,地点轮流选。比如第一个周末我陪清清逛她喜欢的画展,第二个周末清清陪我去淘马克杯。我的手机壁纸是一起拍的大头贴,她的手机壳是我小时候的照片……我觉得,恋爱就是将一个人喜欢做的事情,变成两个人全新的体验,这段共同的回忆就是谈恋爱。” 电话的另一头安静了一会儿,半晌,隋恕“嗯”了一声。 庄纬无奈地笑。不过他也理解,他不能指望隋恕这样的人能有正常的恋爱观。隋恕的世界观里,一切都可以交换。 可是爱是太奢侈的东西,用什么东西也换不来。 ﹉ 临近除夕的日子,商场、街头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海洋。 长居于此的华人对此见怪不怪。这里10月11月满墙是为了迎接屠妖节而用彩色碎米绘制的巨幅Kolam,一进12月无缝衔接白胡子老人。25号一过,圣诞老人一清而空,大街小巷开始唱中文版的“恭喜发财”,一直唱到公历新年与农历新年都结束。 简韶的年货全部置办完毕,在这期间,她也没有再碰到隋恕。 不过去花店取花的时候,店员喊住了她,交给她一只口袋,里面是新鲜的鲍鱼罐头。 简韶想起来,隋恕之前说过市集上的罐头味道一般。 她想了想,在花店留了张感谢的字条。她问店员隋恕现在还会过来吗,店员回答偶尔会过来。 简韶环视花店一圈,还是订了他最熟悉的海棠花:“如果他再过来的话,就给他这一款吧,我把钱提前结给你。” “好的。” 感谢的花束被取走,隋恕也并没有再打搅她。简韶每次来,都多替他订一束花,算起来差不多够还清罐头的钱。 过了几天,简韶感觉有些怪异。她现在有新的男朋友,怎么莫名其妙给前男友订起花来? 心虚的感觉悄然弥漫。简韶专门给小祈买了一捧玫瑰花,算是做贼心虚的补偿。 小祈头一次收到花,新鲜又兴奋,黏黏糊糊地舔她的脸和手。 翌日艳阳高照,天空却下起绿豆大小的雨点。没有雷声,没有骤风,丰沛的雨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洒满了临近赤道的热土地。 雨季漫长而肆意,从十一月一直持续到三月。 街道上的人迎着雨奔跑,远处的高脚屋旁有一整排的芭蕉,雨珠子滴在宽阔的叶面也变成了柔丽圆润的音节。 简韶顶着包,跑到公交站避雨。 那里已经有人了,转过身,竟是隋恕。 简韶微讶,客气地打了声招呼。隋恕温和而礼貌地回应,为她让出些位置。 “谢谢……” 两个人并肩避雨。 安静的环境里,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雨雾让城市的景色变得朦胧而模糊,让她想起很久之前还在平城的时候。 隋恕低头瞥向她,只见她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谢谢你的花。” “嗯?”简韶疑惑地抬起头,“啊……应该是我谢谢你的罐头。” 说罢,她又垂下头,想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问:“你男朋友觉得好吃吗?” 简韶的思绪一秒又被拉回来,她的瞳孔放大了一点,惊讶地仰脸看他。 她的脸庞完全从帽子的阴影里露出来,完整地呈现在他的眼皮下。 隋恕和善地对她笑了笑,颇为善解人意地提醒她:“饥饿的男朋友要吃罐头。” 小祈写在购物清单上的留言。 简韶尴尬地干笑:“是这个呀……哈哈,挺好吃的……” 隋恕跟着她笑了笑。 简韶偷偷瞟他的脸色,一切如常。不过她还是不想让他接触任何和小祈有关的事情。 没想到他又和颜悦色地说:“他的间架结构应该认真练习一下。” 简韶听出来,他这是含蓄地说小祈的字太丑。 小祈写字像画小蚯蚓,歪歪扭扭,更谈不上什么间架结构。他能说人话都没多久,会写一点字已经很好了。 简韶小声为他辩护:“也不丑啊……” 隋恕看了她一眼,耐心地说:“它已经是成年人了。” 简韶抬起头:“你知道他……” 隋恕轻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雨声清晰。 简韶的耳根慢慢地烫起来,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说到底,她和小祈的关系从来都不算光彩,而眼前的人还能称得上小祈半个“父亲”。 她想,他一定也知道了,她在还没跟他正式分手的时候就已经和他的“孩子”不清不楚了,而这个孩子同时也是她的小孩。 简韶感到难以启齿的尴尬与难堪,几乎让她想立马从这个公交站逃走。 谁想隋恕却突然道:“我只是猜想。” 简韶没说话。 他温和地笑着说:“它非常爱你,我一开始就是知道的。我用你对我的感情,算计了它对你的感情,所以你不必觉得抱歉。” 简韶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她眼里,格外的深沉、专注。 她又想逃走了。 这是一种直觉,尽管她自己也弄不清原因。 隋恕向她靠近了一步,外面的雨下的更急。 他说:“是我应该对你感到抱歉。” 简韶怔怔地看着他。 “我……”她的嘴唇嗫嚅,“你不必的……” 她睁着困惑、澄澈的大眼睛,再次重复道:“我从未怨恨过你。” “嗯,”隋恕颔首微笑,“所以你不要再做这样太善良的人了,容易伤害自己。” 想逃走的感觉暂时消散了些许,简韶看不明白他微笑背后的意味,只是单纯在关心她吗?她感觉到一种古怪的温暖,像极了当初他劝说她离开危险的平城与Q0113,去国外读书吧。 那个时候她悲凉地想,他终于想要教她保护自己,她却早已身陷囹圄无法自拔。 发丝被风吹起一缕,以前隋恕会帮她别到耳后,现在他绅士地一次都没有触碰她。简韶自己拂了拂长发。 隋恕感受到她肢体语言里的紧张,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目光望向远处:“我只是在听到你说觉得自己不好时,非常震惊,我从未那样看待过你。” 简韶微愣:“谢谢你……” 她像隋恕宽慰她那样,同样地宽慰他:“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值得更好的女孩。我知道即便……你的妈妈也不可能真正同意我们长期在一起的。” 说着,简韶看向隋恕,她发现时至今日,她依然看不懂他的目光。 “不会的,”他忽而说,“她会有很多‘儿子’,我并不是唯一。” 有权力的人最不缺“儿子”,他只不过是她失权时的产物。 隋恕家里复杂的关系,简韶隐隐地知晓一部分。她不愿去窥探,只为他感到抱歉。 大雨哗啦啦地响着,雨季里的雨水像没有定性的家伙,有时只有几分钟就放晴,有时能下半个多小时。 简韶的神思游离。 两个人同床共枕的时候难以推心置腹地讲真心话。如今分开了,反而能在被大雨困住的午后,坦然地在站在阴凉里讲一些体己话。 她感到荒谬的安然。 隋恕仿佛成为她真正的好朋友,和她轻轻快快地说一会儿过去的事情。 他问她喜欢看画展吗,她说还可以,会去打卡新展。他又问她喜欢淘马克杯么,简韶笑起来,说这不是庄先生的爱好吗?他说大头贴呢,有拍过大头贴吗?简韶掏出手机给他看自己读中学时和同桌拍的,只是两人已经好几年没联系了…… 随意的闲谈让人放松,简韶的情绪也松缓下来。她甚至问出了心底压藏的问题:“我其实一直觉得,虽然很多家庭非常好的人嘴上不说轻视普通出身的人,实则两者有很大的屏障。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看不起我的出身?” 刚说完,简韶便急忙羞窘地解释:“我不是说歧视的应该的……我就是有些好奇,因为现实中歧视是常态。” 她大一刚来平城的时候,地铁口里的保安会大声呵斥不会用一次性地铁票的外地老人。 男人用着本地人才能听懂的方言,傲慢地训斥对方怎么就是听不懂人话,怎么就是不知道怎么刷闸机?那样长的队伍,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告诉老人,不用APP过闸机的话到底该把一次性地铁票刷向哪里。他们都漠然看着,听着保安连骂人都用着地方语系。 简韶想,这是一个手中没有任何权力的基层服务人员。仅仅因为是本地人,就可以随意斥责对方是蠢货、聋子、乡巴佬。 她不知道不被歧视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在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小地方人、一个穷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时,其实就已经和别人生活在两种世界了。 隋恕听着她解释的话语,在雨雾中淡淡地笑了。他的口吻十分平和、随意,好像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话题。他说:“因为没有一个‘上等人’是高尚的,只是他们暂时得到了,所以溢美的词汇也一并归于他们。” 简韶静静注视着他。 隋恕迎着她的目光,不由地想起庄纬和他私底下发牢骚的时候说过的,社会百分之九十的财富掌握在百分之十的人的手里,而这个社会所谓的“中产阶层”,不过是和所谓的上等人沾亲带故的姻亲、族亲、师生、荫庇。 至于这百分之十,刚开始,他们和满清遗老一样是一群大买办。他们的儿子要精明一些,留洋学到了搞垄断。他们懒惰的孙子回归成土匪,哪家私企干的好,哪家就归他们。 隋恕心平气和地说:“我同样也没有什么值得你敬佩的。” 空气有些寂静。 半晌,简韶摇摇头,认真地说:“你不一样。真正值得敬佩的东西是褪去了金钱与权力后自身保有的才华与不灭的品质,我觉得,无论如何,你依然值得这样的评价。” 她早该想到,庄先生是很好的人,隋恕能和他成为最好的朋友,说明他本来就是同样的人。 “真的么?”隋恕笑了笑。 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眼中,很小的影子,十分清晰。 “真的。” “你不怕我再骗你么?” “你不是这样的人。” “嗯,”隋恕看着她的发顶,声音有些温柔,“你是最信任我的人。”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怪怪的。 简韶的脸有些热。 她想将话题重新拉回严肃的方向,便问:“其实对大部分人来说,知道自己的不满也难以真正地改变什么。如果一辈子都无法做什么,是不是不如一无所知呢?” 隋恕的目光依然温柔地聚焦在她的脸上,他总是这样宽容的人,不会细究她穿不穿他准备的衣服,也不会戳破她自卑的小心思。 他问她,如何看待义和团。她下意识背教科书,反帝但是没有反封建,所以失败了。隋恕温声说,它是工具,有用所以用了一段时间,惹祸了、没用了,就被除掉。 他又问她如何看待67火烧英领事馆事件,她知道他想说什么,愤青总是御用工具,有用的时候取个响亮的名号,没用了就送进农村。 简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他看问题视角的不同,两个人闲聊着,慢慢梳理近二十年的各种大型争端。她发现隋恕的记忆力很好,而她似乎也不错。 “我的记忆力是不是还可以?”简韶开心地问。 隋恕笑着同意:“嗯,特别好。”所以两个人聊天总是很容易感受到对方的意思。 他从最开始的时候就不讨厌这样的她。 只不过过往的他们太难像这样敞开心扉地聊天了。 “失权者炮制争端可以火中取粟,年轻人的青春却只有一次,”隋恕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知晓并不意味着必须挑起责任去改变,亦可让自己不做伥鬼与工具。二十岁到三十岁,是黄金般的岁月。如果只能做一件事的话,那就好好地做一点真正喜欢的东西吧。” 雨不知何时已经小了,越来越稀,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濡湿的水渍。 简韶微笑注视着他,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知道啦。 和隋恕朋友般的谈话让她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她顺道问了一下庄纬和刘安娜是否安好。 “嗯,都好。” “雨停了,我走了。” 简韶从站牌下离开,湿津津的地面,在鞋子上迅速显出一圈深色水痕。 抬头的瞬间,她忽而看到站牌北面的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死死钉在树后,浑身都湿透了。 恍神的工夫,简韶脚踝一崴,在台阶上踩空。 “小心些。”隋恕一把拉住她。 他体贴地没有触碰她的手,只是隔着袖子扶住她的胳膊。 两人的身体距离迅速拉近,简韶听到一道暴怒声当街炸开:“放!手!” 拳风擦过她的身体,直直朝着隋恕的方向挥去。 变故来的太突然,简韶呆在了路中央。隋恕却好似早有准备,闪身躲开了这妒火中烧的一拳。 简韶如梦方醒,顾不上疼痛的脚踝,急声道:“别打了!” 她看到了简祈湿透了的身体。他的眼睛全红了,在酸红的眼眶正中,是冰淬的、仇恨的眼睛。 阴郁的天空,绿瞳闪着幽绿的暗光。 他的瞳孔变成一条尖锐的竖线。那里面是捕食的杀意,以及一闪而过的,因他们的亲密而产生的受伤的忌惮。 ﹉ 新年快乐! 修罗场 热带,阴天,发霉的湿绿。 激烈灼烧的水泥地,将一切雨水从简祈麻痹的双脚倒立着拔高到刺痛的额头,他的瞳孔尖的像一把随时可以刺出的刀。 他来这里很久了。 带着伞,顶着细密的雨针嗅着她残留的气味找过来,呈现在他眼前的便是两个人亲密低语的画面。 高大的树木围绕着他们形成天然的取景框,交迭的身影,般配到连衣服的颜色都那样和谐。 衬得他像一个局外人。 简祈的身体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只有BOOK在神经中发出连续不断的警告:滴滴滴,滴滴滴,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 WARNING. WARNING. WAR…… 雨珠砸在鼻尖,碎成无数细点。机械冰冷的电子音戛然而止,像被硬生生地撕扯中断。 和绝大多数以视觉能力着称的动物一样,他的眼裂极宽,眼珠极圆,视网膜上高度密集地排布着极为敏感的感光细胞。即便隔的并不近,仍能清晰无比地捕捉到对面二人每一丝微表情。 视野的正中,简韶正在轻轻微笑。她的目光是聚焦的,神情是专注的。放松的肢体语言和潜意识的肢体朝向无不昭示着同一个信号:她喜欢听隋恕说话。 简祈的眼睛已经泛起猩红的边,眼眶撑到极限,隐隐有干涩的、扭曲的生理泪水渗出。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看向隋恕和看向他是不一样的。就像在游轮时,真正喜欢马柯的那个姑娘并不会持续性地盯着他,而是蜻蜓点水一般,看他又不好意思一直看他。 伞不知何时脱落到地上,雨水拍打在身体上没有任何知觉。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不停接受着一重又一重感官膜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信号——他们相谈甚欢,他们十分投机,他们心有灵犀。 他们很可能早就接触上了、联系上了、重修旧好、旧情复燃,不知道在私底下这样子聊过多少次、对视多少次,又是多么亲密无间地交换心意、互诉衷肠。只有他,愚蠢的天真的他,还沉浸在两人终于变成男女朋友的喜悦中,还傻呆呆地趴在公寓的阳台上等她回来,还做着永远在一起的美梦。 殊不知他们早就不准备搭理他了,早就开始筹谋将他丢在这灼烧的苦热中,过更幸福的二人生活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呢?今天?昨天?前天?还是更早更早,在港口寄明信片的时候? 就是那个时候! 他将猜想在脑海中立马锤成铁证如山的事实,就是寄明信片的时候,她和隋恕重新开始通信。她那么好那么善良,他撒撒娇、掉两滴眼泪都能把她哄骗上床,隋恕肯定也是用同样的招数,或者更加险恶、更加卑鄙,哄着她暂时跟他虚与委蛇,暂时做他女朋友。 等到隋恕本人一来,替代品就没有作用了,就会被丢掉,像丢垃圾一样。 即便他现在发现了这场阴谋,将隋恕的真面目告诉她,又有什么作用呢? 对面二人谈笑风生的画面是最锋利的弯刀,将往日亲密的鳞片一刀一刀剜下。 简祈得到一个残忍的现实,虽然他早已不在她的身体里,早已来到她的身边,可以陪伴她拥抱她,但是他和隋恕仍然是不同的,他永远永远——也比不上隋恕…… 他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理解不了他们的话题。纵使有BOOK的辅助,其中的悲怆与感伤也无法使他真正感同身受。 他在意她的笑与泪,却不懂背后的复杂文化。他不明白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为什么要互相歧视,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吃饱了还要捕食同类当作工具。不明白复杂的家庭关系、苦乐交织的故土情结,在海底的时候,他也从没见过有哪种鱼会用同族的幼崽当作砝码以求猎杀同族上位。 一切的一切像极了置身港口街机厅的时候,陌生的人类青少年,散发着陌生而恶毒的种族仇恨。即便同为人类,不同人种之间都有那样多的文化隔离,何况他与简韶之间还隔着物种的差距。 他永远比不上隋恕,甚至比不上最普通的人类雄性。 他什么都不是。 急促暴躁的咆哮低低徘徊在喉咙根部,不安的因子蛰伏在巨大的恐惧中。这是基因中最原始的雄性恐惧,为了抢夺雌性的交配权和占有权,恨不得猎杀一切潜在的竞争者。 他的上肢肌慢慢地绷紧,鼓起弓箭状的弧度。耳朵竖成尖锐的形状,警惕地贴向耳廓后颈部。 雄性本能不断催促着他撕裂眼前的男人,只需要弓身射出、击穿耳膜,短暂的眩晕就会让男人一时失去反抗的能力。然后一拳击穿颞骨下的脑膜动脉,令对方在缺氧的窒息中感受着他用锋利的牙齿撕开他的胸腔。 他会吃掉隋恕——在她的面前。她只能选他,即便他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理解不了。 汽车驶过,泥水四溅。 炸开的泥泞甩出无数的斑点,视网膜慢放的成像,最正中是完全静止的,被男人触碰的手臂——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章法都化为零点。 身体反应过来前,拳风便破开潮闷的空气冲了过去。 女人在叫,是谁? 他抬起气血翻涌的头颅,看到简韶惊恐的神色,挡在隋恕的身前。 ﹉ 简韶不明白一切是怎么了。 她和隋恕刚刚还说着话,下一秒小祈的拳头便挥过来,朝着隋恕揍去。 “小祈?!别打了!”她惊恐地喊他,“小祈!小祈——” 可是今天不一样,他恍若未闻,不再像过往那样只要被她一喊就立马摇着尾巴撒娇地跑过来。 这样的简祈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陌生。 她下意识回头看隋恕,他敏锐地闪开了刚刚毫无章法的一拳,毫发无损,也并不惊慌,甚至对她笑了笑。 隋恕的笑容落在简祈的眼中就是赤裸裸的挑衅,特别是简韶居然还想着维护这个男人—— 喉咙传出警告的咆哮,尖利凶狠的竖瞳死死钉着隋恕的咽喉。 这是杀戮的前兆,隋恕的目光微微动了动,以苛刻的目光近距离地审视着自己造出的超级物种。 Q0113不再是上次见面时幼小的模样,成年的体型近乎完美的流畅修长。他比小型生物还要敏捷,比大型生物更加力量强大,比人类学习速度更快,十几天就能掌握一门种群的语言。他甚至学会了以人类的方式去爱一个女人,比真正的人类还要爱,还要纯粹。 隋恕分神的工夫,简韶便忍着疼痛的脚踝跑走了。 她的裙摆在他眼底闪了一下,像来不及捉住的蝴蝶飞远了。 隋恕刚想说脚踝还没有好,却看到她朝着简祈跑过去。 猎食状态的Q0113,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气息。但是她却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径直拦住他的手,生气地数落:“小祈,你怎么能随便打人!随便打别人是坏孩子才做的!我们两个只是偶尔碰到的,快跟隋先生道歉——” 说着,简韶飞快地回头,尴尬地朝着隋恕笑。她朝他歉疚地倾身,嘴里还替简祈说着:“抱歉,实在不好意思,小祈太冲动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像极了那种总是说孩子还小、只是意外的家长。 隋恕直直地盯着她的脸。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她,简韶也从未以这种姿态面对过他。 隋恕移开目光。 嗯,确实不是故意的,再稍微故意一点,他的头身今天就要做分离运动了。 濡湿燥动的空气里,简韶忐忑地等待隋恕的反应。 男人立在站牌下,眉眼在雾气中润泽清朗,如往日一般温和持重。隋恕斯文地说:“我知道的,没有关系。” 简韶立马松了口气,她就知道隋恕是很好说话的人。 她感激地露出一个微笑。 隋恕回以同样的微笑。 他们的有来有回再次刺痛了简祈,他和隋恕对上的目光,一个是警惕而仇恨的杀意,一个是一片雾气,遮掩在公式化的微笑之后。 隋恕非常清楚,海洋生物和陆地生物非常不同,尤其是像Q0113本体这种生活在超深渊层的庞大生物,是绝对不会像陆地生物一样需要夜以继日地追逐食物的。它们的游动与代谢都十分缓慢,与淤泥捕食的须鲸、合作捕食的虎鲸不同,它们甚至只会张嘴等着食物自己游进来。 本体和它们差不多,从不正面追逐猎物,也对任何杀戮游戏不感兴趣。它非常爱漂亮,喜欢顶着蓝幽幽的水母自我感觉良好地游来游去。 今天它能够背弃以往的习性,像一个真正的陆生生物一样去撕咬、击杀,说明他真的已经愤怒到失去理智。 隋恕看到他露在衬衫外的手臂肌肉正微微颤抖着,这是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具象反应。这个时候的身体最失控,大脑最没有理智,最容易被激怒,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 简韶一无所知,快哭了般地说:“小祈,我们走吧……” 隋恕突然模棱两可地道:“我没有关系,他没事就好。” 简祈彻底被他的话冲破最后一道防线,他朝着隋恕的咽喉撕过去。 “哎呀!” 身后传来痛苦的呼声,简韶倒在地上,捂住脚踝。 拳头在接近隋恕的那一刻硬生生收住,简祈冲向简韶的位置。女人捂住脚踝的手立马锁住他的脖子,不许他离开了。 “不放,就不放。”她说。 隋恕站在距离他们两步开外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 她又骂又哄,一会儿训斥,一会儿掉眼泪,切切耳语,嚅嚅哝哝。 隋恕告诉自己不该去看,眼睛却没有如愿以偿地移开。 在她又一次看过来时,他照旧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 抱歉,她做口型。 自疚、羞愧、惶恐不安。 隋恕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她从来不知道,她身边的生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没有人比他这个造物者更了解Q0113,更懂得它拥有怎样自私贪占、残忍多疑的本性。 简韶硬生生将Q0113拖走了,隋恕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方转身离开。 雨后的天气并不凉爽,只是更湿,更黏。 空调持续地送着凉风,天然的岩石面和金属材料在视觉上降低着温度,但是隋恕依然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燥热。从心底到指尖,从脑后到脚下。 感应灯带在他踏过的瞬间自动亮起柔和的淡色荧光,他按下按钮,窗帘将落地窗全部遮掩。 唱片机开始放李斯特的巡礼之年,轻盈的乐章,香薰机的白雾,花束被落地灯投在窗纱上的影。 隋恕在一屋沉寂的暗灯中坐在木质扶手椅上,缓缓戴上了耳机。 眼皮合上后的黑暗,万籁无声,随着他旋转按钮的手指,耳机里的声响逐渐变大、变清晰。 扶住简韶的一刻,他在她的身上粘了一枚窃听器。 第123号钢琴曲是背景音,也是一块空白的画布,而耳机中的声音是填色的图纹。他能轻而易举地在画布上勾勒出她的行为轨迹,以及——他们的相处。 她在跟Q0113解释。 急迫的话语,夹杂在呼啸的车声中。 他们回家了。 开门。 门关上。 窸窸窣窣更换居家鞋的声音。 小祈?她突然说,小祈,你去哪里了? 她找不到他。 隋恕似笑非笑,喝了一口咖啡。 开门。 没有关门。 开门。 反复寻找…… 小祈,她快要哭了。 小祈,她带上一点哭腔。 隋恕捏着咖啡杯好奇地想,Q0113就这么禁不住刺激吗?难道这么容易便可以让它像一个最愚蠢、小心眼、自大的人类男人一样,为了虚伪的面子逃走吗? 好吧,那最好再躲起来,躲的更久一些,一直不露面,给他提供更多的可乘之机。 隋恕微笑,它果真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呢。 只是有一点可惜,他们没有立马吵架。如果它能再暴躁一些,再鲁莽一些,做出更多失控的举动,那么将出局的更加彻底。 耳机里安静了很久。 这种微妙的心绪一直持续到隋恕听到简韶微弱的呜呜声,他将音量调大,立马判断出,她的嘴巴似乎被限制了发声。 隋恕将按钮旋转到最大,在短暂的呜咽后,女人的声音变成了抗拒、啜泣……然后是难耐的、暧昧的呻吟。 他们在交媾。 隋恕感到滚烫的潮热在裤子上蔓延,垂下头,咖啡湿了裤子。 他不明白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直到他发现手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而脚踝边,是早已破碎的咖啡杯。 过激做爱h(后入) 光透不进来,房门不知何时被锁死。 回公寓之前,简韶看到裹着粉色长袍的伊斯兰教女人正徒步穿过成片的橡胶林,可是此刻什么都看不到,包括海滩,包括橡胶树上等待着汁液缓慢流淌下的塑料口袋。 只有蚂蚁在三足圆香几上慢吞吞地爬行,从托泥到蜻蜓腿,从牙子到束腰部。 简韶茫然地站在木地板上,裙子下露出一小截赤生生的脚踝。 瞳孔适应了暗环境,就会自然地放大。她看到一只蚂蚁从圆香几上掉下来,那里有一层银鳞般的水光,散发着寂静的、蛊惑的暗调。 脚尖不由自主地抬起,带着她向视线触及的方向走过去。 水龙头滴答,关不紧,维修工又拖沓,迟迟没有上门。 近期有假维修工袭击华人留学生的事件,公寓一楼贴着提醒的告示。社交平台上倒没有发酵,毕竟是屡禁不止的事情,毕竟没有谁真正关心一个毫无名气的、外来的留学生。 “不许动。” 枪口突然抵上敏感的脊柱。 简韶的脚步停住。 她听到后面传来低沉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声线里压抑着颤音。 他的气息喷在后颈上。 “打劫——” 简韶举起手来,乖乖地说:“钱都在保险箱里,保险箱在衣柜下的第二个抽屉。” 说罢,她又补充:“那是我男朋友的钱,我不知道密码的。” “你骗人。”他立马识破了她的谎言。 “咦,你怎么知道?”简韶故意问,“你认识我男朋友?” “认识,”他凶巴巴地说,“你的两个男朋友我都认识!” “没有的,我只有一个男朋友。” “骗人!我已掌握全部证据!” “嗯……嗯?” 炽热的身体从背后隐隐地贴过来,隔着衣服,简韶感受到他的肌肉随着呼吸微微地颤抖着。 他不高兴的时候骨骼是硬的,绷紧的腹部也是硬的,再往下顶着她臀部的东西也是硬邦邦的,很不舒服。简韶悄悄挪了一下屁股。 啪—— 他生气地拍了一把她的臀肉。 “不许动!” 腰部本能地收缩,屁股下意识夹紧。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打她的屁股,简韶忍不住瞳孔放大。 臀肉上还残留着被打后酸软麻麻的感觉,他收了力道,但是心理上的力道是无限放大的。 简韶的腿有些站不住,隐隐要屈膝坐到地上,被他一把捞住,在身上摸来摸去。 “嗯……嗯,别这样……” 天还是敞亮的,楼下有发动机的声音,还有细弱的说话声。 她扭着腰肢躲,臀部反复蹭过他的裤子。他抓来抓去,索性撩开裙子把手伸进去。 隔着安全裤,他愤愤地捏两把她的小穴,摸到了淡淡的水意。 他怒道:“我要告诉你男朋友!” 简韶下意识哼两声,又意识到不对,动了动屁股,顺着他的话说:“你不要告诉他。” 这个动作在他的视角里就是冲着他摇屁股。 “不许摇屁股勾引我!” 啪!他又打她另一瓣臀肉。 “呃啊……” 简韶感觉羞耻,好像她多么饥渴,青天白日里都要摇着屁股求操。她小声辩解:“我没有勾引你……” “你居然不勾引我?!” 他又生气了,威胁性地警告道:“我要全部告诉你男朋友,把一切都告诉他!他生气了就会把你的情夫都咬死,然后一直操你。早上起来操你,吃完饭也要操你。吃掉你所有衣服,让你光着身子哪里都去不了!” 简韶没听过这样赤裸裸的床话,脸颊顿时燥热一片。 他的手也不老实,撕掉烦人的安全裤,隔着内裤揉她的小穴。 手掌泛着凉意,冰得她夹紧腿,正好夹住他的手腕。 他干脆退回来摸她的大腿,一边摸还要一边愤愤地说:“你这么漂亮,是不是早就偷偷背着你男朋友和别人做过了?别人摸你哪里了?这里吗?” 他使劲用手指刮大腿内侧一下。 简韶低低叫着,尾椎一阵酥麻。双腿并拢得更紧,似乎要咬住他的手,永远不离开。 “没有……”她喘着气说。 简韶又想坐下了,他一刮她的大腿软肉,浑身就一点力气也没有。 又痒又软,像飘起来一样,只想夹紧腿轻轻地哼声。 “怎么没有——我不就是吗?”他现身说法,恨恨地隔着内裤刮她的花户,直刮得淫湿的水渍全都透过内裤渗出来,弄湿半块手心。 “你男朋友今天不在家,我来打劫,你又不肯把钱给我,所以就勾引我!我一点都不想接受你的勾引,但是你非要露着白白的脚晃来晃去,腿又长又漂亮,胳膊也漂亮,手也好看,脖子露在外面,还非要撅屁股蹭我,你怎么这么淫荡?” 他痛彻心扉地斥责她,捏起一半阴唇扯玩。花口颤抖,吐出一股爱液。手指在肉屄的边缘捏掐扣弄,就是不真正地插进去,让早就湿淋淋的肉壁越来越空虚,越来越难耐。 简韶难受极了,又羞于开口让他插进来,只能听他一边恨极了似的控诉她,一边极尽手段地把完着她的身体。 他嫌弃看不清她的穴,又不让她转身。推着她的屁股,一个劲地让她爬到桌子上,撑着窗玻璃,然后把屁股撅起来对着他。 “不……不要……” 简韶没这样做过,有点畏缩。 他却催促:“快点快点,要不然你男朋友就回来了,马上就抓到你!” 简韶被他哄着,昏头昏脑地半趴在桌子上,屁股高高地对着他翘起来。她到底还留了些理智,说什么也不肯跪爬到桌上。 索性他也没这样做过爱,看到她借着桌子主动把屁股翘这么高,眼睛早就直了,鸡巴硬的要立马爆炸。 简韶以为他还要捏她,或者趴下来舔一会儿。没想到他忍无可忍,胡乱撸两把性器,就撩起裙子直直地撞了进去。 “呃啊……啊!不行,慢一点,啊哈……呜,轻……轻点——” 她夹紧小穴想逃,前面却是桌子和玻璃,再往前走,就只能爬到桌子上。 身后人却紧逼着,使劲往她的穴里捅。他做爱还带着野生动物贯有的习性,恨不得叼着她的咽喉把她操死。让她想起不愿浪费交配季每一分秒的那种野生肉食性动物,最好一次灌精就能完全受孕,如果雌性反抗,甚至会被发情的雄性咆哮撕咬。 简韶平时被他哄惯了,从来都是她说他,禁止他做这个做那个,他全都乖乖地任她摆布。 这一次他又打她的屁股、又凶巴巴地威胁她,还这么狠厉地操进脆弱的花穴里,简韶的小性子一下就上来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耍性子,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她从来没随便发过火、胡乱闹过脾气,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性格和顺的人。但是这次她就是莫名觉得委屈,他怎么可以对她这么凶!他以前从来没凶过她! 简祈在身后肏?????得起劲,次次整根入整根出,捣进最深处,插得水声四溅。简韶却咬着嘴唇偷偷哭了。 她哭得十分伤心,好像特意拿出一段时间,专注于哭这件事。 尽管胳膊还好好地撑在桌子上,尽管肉壁终于被填满,随着他深操的节奏,泛起一圈又一圈舒爽的痉挛。 她依然专心地哭,高高翘着屁股,受用着硬挺的性器的讨好。 简韶被操得发晕,还没忘伤心地想:他这个狼心狗肺的坏东西,她那么喜欢他,准备把他带回去见妈妈,和他像普通情侣一般接受亲人的祝福,永远永远在一起,他竟然对她这么凶!还假扮别人来操她!她都掉眼泪了,他也不哄她! 等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那还了得?到时候她使劲骂他,估计他都要充耳不闻了。 简祈听到她的抽泣,以为自己把她操爽了,都操出了泪液。因为他爽到极致的时候也会泪失禁,一边咬她的乳头一边哭。 他的内心顿时舒服极了,操得更带劲。他觉得和她做爱的时候,感受到她舒服比自己舒服更能让他颅内高潮。 他俯在她的脊背上,想从侧面吻她。 “走开!”她哭着把他的脸推开了。 他立马气疯了:“你又在想谁?!” 鸡巴狠狠撞宫口。 “啊哈……啊……轻点——啊啊……” “不给我亲也不行,你男朋友不在你就是我的!” 他的鸡巴深陷在湿软的花穴里,整个身体像半骑在她的身上,肢体钳制着她,伏在她光洁的背部吻在吻去。 一路亲上去,舔她耳朵,强行吻她侧脸。 简韶躲闪,头发丝滑落,挡在两个人的脸间。他就把头发都拢在手里,追着她亲。 “走开,我只喜欢我男朋友,不让你亲!” 他立马着急:“他回不来了,你可以先亲我。” “你刚刚不是还说要向他告密?让他咬死我的情人、吃掉我的衣服,还要一直操我——” 简祈一和她做爱,脑子就承受不了这么复杂的逻辑问题。现在他已经搞不懂谁对谁错了,也记不得自己最开始说这句话是为什么。 他只知道她不高兴了就不会让他亲,所以他立马虔诚地认错:“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求求你了……” 他边说边用毛茸茸的耳鬓蹭她,小狗似的,后入着她,又跟她撒娇。 “好吧,那你只能亲我一下。”简韶矜持地说。 他高兴地扑上去,一只手放在她的下巴上,抬得高高的。然后自己俯下头,和她接吻。 简韶的屁股高翘着被他后入着,脖子被他托着,仰着头和他亲吻。 “呃啊……呃哈……” 气流挤在声带里,随着他操弄的节奏被分割成一小段一小段。 简韶发现呼吸不那么顺畅的时候阴道就会夹得格外紧,简祈在她耳朵边一个劲地喘,差点被她夹射。 过于舒爽的感觉在全身震荡着,简韶一个没忍住,抓住了窗帘。 “啊,啊哈……唔……” 他又亲下来。 伴随着刷啦啦的一声,阳光霎时洒向两个人交迭的身体。 “唔!唔——” 她挣扎,却被他压的更紧,整根阴茎都深深塞在她的肉穴里。他热情地揉捏她丰满的胸乳。 高潮来的比想象中的还要汹猛。 他把她整个人翻过来,仰面贴着桌子,大半个臀部直接按死在性器上,密集地抽插。 瞳孔失神,出现轻微涣散。简韶的穴口已经无法收紧,酸软到只能任由他疯狂地顶撞。 眼液渗出,下体传来鼓涨的尿意。 简祈对着她吻了下去,两个人同时达到高潮。 居室内安静、明亮,弥漫着淫靡的水光,以及挥散不去的交合的气息。 高潮的余韵中,两个人的身体还挨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他还在吮吸着亲吻她。 他不喜欢她做爱后立马放开她,而是喜欢含着她,像吮吸乳头一般亲一会儿。 这种时候他一般非常脆弱非常乖,钻在她的怀里,抱着她无意识地撒娇。 简韶累极了,腿抬不起来,眼皮也打战。不过没完了呼噜两把他的脑袋,又被他强行吻了半天。 他开始舔她的脸,梳毛似的,或许也是小动物表示爱抚的动作。 他舔了一会儿她的耳朵,又舔她的乳头。简韶搂住他毛绒绒的脑袋,困得不行,也没忘了数落他:“你真是个坏小孩。” 简祈把自己缩起来,往她的胸膛里钻,湿漉漉地边舔她边说:“我是好小孩……” 说罢,又小声地咕叽:“隋恕才是坏东西!” “嗯嗯……”她摸他的头,快要睡过去,“我们只是在路上碰到……” 他趴在她的头边看她的睡颜,酸酸地说:“可是你对他好好……” “我只是跟他说了几句话,”简韶清醒几秒,心平气和地解释,“我们在那里碰到,聊的都是和感情没有关系的东西。我虽然不怨恨他,但是早就下定决心不和他在一起了。再说,他一开始就不爱我,现在我对他没有价值,他更不可能爱我了。” 简祈噘嘴,回想起隋恕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还喜欢她,只有雄性才了解雄性的想法。 不过他才不准备告诉她隋恕还喜欢她呢,简韶要是一辈子都觉得隋恕非常讨厌她才好呢。 简祈抱紧了她的身体。 “好吧,那你以后不许看着他说话。” “嗯嗯……”简韶又累的快要睡过去。 “或者你看着我,然后跟隋恕说话。”他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哐哐响。 “嗯嗯……” “或者我替你去说话,我保证一字不落地都告诉他。” 切,才不告诉他呢。 “嗯嗯……” 简韶已经彻底睡过去。 小祈抱着她去浴室清洗,又在她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方案,顺便夹带很多隋恕的坏话。 不过今天还是有高兴的事情的,坏隋恕来了,简韶也没有跟他走,而是选择了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心里胜过隋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