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金枝》 慕金枝 第1节 慕金枝 作者:阿長 简介: 【孤僻暴戾疯批皇帝x绝色方言侯府小姐】鲜卑贵族生来高大俊美,但人人皆有缺陷——或有头痛胸痹暴躁之症,或嗜杀好色贪口腹之欲。皇族拓跋氏尤甚。舞阳侯府陆四小姐游湖得鲜卑贵族出身的天子垂青,被强行纳入宫中为夫人。众人皆道陆四小姐活不过三个月。龙颜惠殊宠,麟阁凭天居。三年过去了,陆四小姐不仅没死,还做了皇后。 第一章 求女 帝京二月春,禁城昼漏鸣。 上苑寻芳华,忽现黛翠影。 碧玉黄金枝,君王施施行。 圣恩授殊宠,春风到帝京。 “侯爷考虑得如何?”宗正看着眼前的青年男子,笑吟吟地问道。 舞阳侯陆瓒面无表情地坐在太师椅中,细看右手手背青筋纠结,似乎正在压抑着心底翻滚的情绪。 良久后,他沉声道:“京中多贵女,比舍妹出挑者比比皆是。” 宗正面上仍是带笑,说出的话却一点不像是在搞笑:“贵府老夫人仙逝,圣上听闻亦是惋惜。想当年老侯爷也是跟着先帝征战沙场,有袍泽之谊。 如今盛世煌煌,天下太平,侯爷这等武将世家子弟袭爵着实是有些难了……眼下有了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又是聘三小姐做端王正妃,侯爷为何不把握住呢?” 人往高处走,这样的道理谁会不懂? 但陆瓒心底的苦涩,却无处吐槽。 诚然老侯爷在世时乃不二良将,先帝武功治国,二人的确联手共进退过一段时日。 然而平定战乱后,先帝暴虐的性子渐渐显露,老侯爷虽及时交出兵权换了个闲散侯以荫子弟,却也渐渐丧失了在朝中的话语权。因着早年征战沙场时落下不少病根,已经去了将近十年。 到如今,舞阳侯只剩了个空名头。 但 舞阳侯府年轻这一辈有一男三女,阴盛阳衰,身份高贵,早该便进献一女入宫固宠。可元京的贵女们纷纷嫁的嫁逃的逃,他家亦不例外。 原因无它,当今圣上遗传了先帝的秉性,虽有雷霆手段,亦嗜杀好色。 圣上宫中嫔妾原有三十余人,如今全须全尾活着的只剩不到十位。诸妃伴君如伴虎,日夜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慎又被拖出去斩杀。 二妹陆珍早已出嫁,三妹陆瑷的亲事也在今年商议妥当。 只是母亲突然撒手人寰,此事便搁下了。这一耽搁,宫中宗正便嗅到了味儿,忙不迭上门求女。 这次不是为圣上所求,而是为圣上母弟端王求娶。 陆瓒继续婉拒:“家母临终前,已经将三妹的婚事定了下来……宗正大人也识得,便是那永宁伯家的二公子沈峥。热孝一过,我便要遵照家母的遗愿为三妹定亲。” 宗正有些可惜,他一直为了拓跋氏的王公们能娶上漂亮老婆而四处奔波。奈何拓跋氏喜欢汉人女子,汉女却不喜同鲜卑贵族通婚。 再者,拓跋皇室量产疯批,个个斗鸡走犬,好酒色美姬,性情残忍暴虐,名声的确不好。 可这次任务,他不得不完成,否则掉脑袋的极有可能是自己。 宗正眼睛骨碌一转,淡淡笑问:“侯爷不是还有个妹妹?听闻最近从瀛州回来,年纪也不小了……三小姐既是刚议亲,那四小姐想必是未曾定亲了?” 陆瓒一窒 他推脱道:“确有此事……不过小妹自幼便在瀛州乡下,是个礼节上一窍不通的粗鄙村姑罢了,如何得配皇室宗亲?” 宗正连连摆手:“侯爷此言差矣。在下观侯爷芝兰玉树,令妹定也是绝色佳人。名门汉女与皇室宗亲,这是天作之合。” 我可去你娘的天作之合。陆瓒心头痛骂。 他继续拒绝:“舍妹不仅不会鲜卑话,官话也说得不大流利……” 宗正一听更加高兴了:“无妨,端王殿下自幼便习汉话,与四小姐交流当没有问题。即便交流不畅,也可以眉目传情嘛。” 陆瓒死死地咬着舌尖,差点吐出血来。 不愧是皇室第一走狗,脸皮果然没得治。 宗正看他神情有变,继续补刀:“秋后陛下亦要选秀,届时四小姐若未定亲,也要参选。依着臣下看,宁当鸡头不做凤尾。与其做陛下那十位中的其中一位,不如跟了端王殿下做他的正经王妃。侯爷觉着是不是这个理儿?” 陆瓒一惊,当今圣上虽勤政,但暴戾好色人人皆知。与其让她入宫等死,的确不如跟了端王。 毕竟端王正妃远比皇帝小妾来的体面。 话虽是这么说,可那家子人还是都不要招惹得好。 陆瓒依然挣扎着:“此事我需要与家人商议一番。” 宗正为官十数载,已经练就了一副厚脸皮,无论陆瓒如何推脱,只要没见着人,屁股坚决不肯离开太师椅。 他皮笑肉不笑道:“那臣下便等着了。” 陆瓒闹心得很,看着他那副狐狸一样的笑就烦,索性直接抬脚去后苑寻人去了。 第二章 陆四 粗鄙村姑陆四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 她深深地弯下腰,朝着案上的灵位五体投地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她虔诚地祈祷,“你俩在下面吃好喝好,我每月都烧纸钱给你们。有钱能使鬼推磨,找他们办事就行。千万不要给我托梦,我胆子小,会害怕。” 人已经不在了,再怎么伤心也没有用。何况陆四一直跟外祖母生活,对于双亲的印象实在是很模糊。 说罢,她起身慢慢向外走去。 “小四!”陆瓒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进来。 陆四抬起袖子闻了闻,感觉焚香的味儿淡了,才出去迎他。 “叫唤嘛呢?”陆四叉着腰,有些生气,“我又不是没有大名……小四小四,土包子才叫的名儿!” 陆瓒的脑瓜子仁疼得紧,顾不得再跟她道歉。 “你……”他不知如何开口,心思转了几转,最终还是开了口,“小妹,哥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的话指定就是不当讲。”陆四细白的手指指了指排位,“爹娘可都在看着你呐。” 陆瓒被她说得头皮一麻。 他看着小妹精致到有些妖冶的侧脸,不禁有些恍神。 元京皆知陆氏绝色不输皇室,也只是见过凤表龙姿的他和两个妹妹罢了。 陆四是家中幺女,自小跟外祖母在瀛州长大,虽然没多少见识,却是长得最出挑的那个。 外祖母虽疼她,然而女大不中留,陆四又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在瀛州渐渐地有了风声。求亲的男子踏破了外祖家的门槛,外祖母自觉护不住,才将人送来元京。 小妹的确来了,不过…… 她带了个空灵位来。 陆瓒觉得晦气,便要她扔掉。没想到陆四宁愿扔了绫罗绸缎珠宝玉石也死死地扒着这块灵位不放。 “你奏嘛呢你?!”陆四抱着灵位不撒手,破口大骂,“这是咱爹!你这么干不怕遭雷劈?!” 陆瓒一惊,这丫头怎么给爹做了个空灵位? 这时,陪同陆四一道前来的婢女春夏悄悄地扯了他袖子说了件事儿。 原来,两年前陆四大病了一场,兴许烧得脑子不清醒,又兴许她真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直说自己看到了死去数年的亲爹,并且按照她爹的遗愿,回京时要带上他的灵位去找娘亲。 结果巧的是,陆四一进京,病了许久的侯夫人真的就撒手而去。 倒也没人说她是来索命的,一来侯夫人久受病痛折磨,众人望之不忍; 二来陆四是家中幺女,本最是受宠,却因外祖母的原因久居瀛州,一点贵女的样子也无,阖家上下皆认为有愧于她。 陆四越发无人管束,而她带来的灵位也有了用武之处 陆瓒从回忆中剥离出来,见如今的小妹幽幽地对着他说「爹娘看着你呐」,又联想到小妹抱着灵位进京后,他们的娘亲便撒手人寰,头皮越来越麻。 他撩起衣袍跪在地上,朝着双人灵位磕了个响头。 “爹、娘,儿子不孝,护不住小妹。可若不应了此事,恐难保住舞阳侯府威名。儿子在此立誓,只要小四能挺过去,三年,三年内儿必定做出一番事业来,到时接小四回家。” 倘若那时小四还在的话,他一定接她回家。 第三章 无状 陆四睁着一双水润杏眼狐疑地望着他,操着一口浓重的瀛州口音问道:“是出了嘛事儿了吗?” 陆瓒望着小妹单纯无辜的眼神,只觉如鲠在喉 王妃名头虽好听,但拓跋氏的女人又岂会那样好做? “小妹,哥哥护不住你了。”陆瓒越想越难受,“今日宗正前来,想要替端王求娶你三姐。你也知道你三姐刚议亲……可那人不知怎的得了你在京中的消息,如今又盯上了你……” 陆四歪着脑袋直接了当地问:“你开口能不能说简短点儿 陆瓒痛心疾首地点头。 陆四摇头晃脑,极拐的音节溢出口:“公鸡下蛋母鸡打鸣,您可真会做梦。要嫁你去嫁,上赶着扯我做什么玩意儿……” 陆瓒噎了一瞬 可如今宗正已经知晓小妹到了元京,眼下适龄贵女中没有比她身份更高的,即便有,也再难挑出一个比她更漂亮的。 陆瓒猛然回神 慕金枝 第2节 他心里恨宗正摆了自己一道,可又不能直接拒婚得罪皇室。 不如…… “小妹,哥哥也不舍得你入那等火坑。”陆瓒道,“为皇室择妃的宗正就在外面,你去亮个相,说两句话,他听你官话不好,举止粗……出人意料,想必便不会再在你身上下功夫。” 陆四一听,可不就是说话嘛,她这张嘴有多讨人厌她是知道的。 陆四提起裙子站了起来。 “不就是让外面那招人嫌的瞧不上我嘛,这就去。”说罢,一个轻盈地转身出了院子。 陆瓒跟在后头追了上去。 他身居高位日久,已经许久未曾这样奔跑过。奈何陆四是疯大的,普通人还真有些追不上,即便他习过武,也要废一番力气。 宗正一直在花厅候着。 他刚刚不是没看到舞阳侯那阴沉的脸色,在这花厅被晾了许久,心中却不怨侯爷 宗正叹了口气:还是耐心等罢。 忽然间,门口闪过一摸天水碧色。 宗正抬起了眼,在见到眼前少女之时,一颗等得焦躁的心倏然就静了。 她长了一张鹅蛋圆脸儿,面上五官精致 最难得的是那双潋滟杏眼,像是一汪桃花树下的春水在不断撩拨过往的旅人。 这长相……也忒祸水了些! 宗正默了片刻 这样的相貌,不用猜便是陆瓒藏着掖着不肯让外人见的小妹了。 即便宗正为拓跋氏效忠数十年,帮着宗室遴选过无数美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前三绝对排得上号。 宗正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又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姑娘看似脸颊白皙丰润,然而身段高挑玲珑,丰胸纤腰,娇养得简直恰到好处,合该是个夫人命。 宗正心下连连感叹 “四小姐琼姿玉貌,果然不似凡尘中人。” 陆瓒走到厅外时,便听到宗正的声音。 他心下一惊,竖起耳朵继续偷听。 “哪儿的事,宗正大人可真能白嚯儿。”陆四轻轻一笑,那模样清丽之中带着娇俏,只是吐出来的一嘴方言听起来有些别扭,“黑晌儿刚送了我娘上路,今天我哥抽冷子说要让我嫁人,我细寻思他也不是个二五眼,怎么介会儿猴拿虱子 那没事儿了,我这就去跟他赔个不是。大人喝好了也赶紧回吧,天黑脚底下容易打滑,可别一下摔死了您呐。” 说罢,陆四提着裙摆一闪而出,看到陆瓒时眨了眨眼睛,俏皮得紧。 陆瓒憋着笑进了花厅。 宗正坐在位置上,面上惊怒不已。 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就偏生长了一张嘴呢?!还「可别一下摔死了您」,听听,这是人说的话?! 不过到底是在官场混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很快便适应过来。 他望着陆瓒,一脸漠然地问:“二五眼是什么意思?” 陆瓒十分想笑,可又担心他瞧出来端倪,只能憋笑道:“瀛州我并未去过多少次,所以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宗正想起那副相貌和她说出来的那嘴胡话,无限惋惜:“的的确确是好相貌……只可惜长了张嘴……” 陆瓒颔首笑道:“早说小妹无状,不堪为配。” 宗正心道,就凭这样的容貌,哪怕是个哑巴也能固宠,可惜全瞎在这张嘴上。兴许这便是天意,活该不让她跟皇室有牵扯。 不过,这也不算坏事。毕竟拓跋氏好杀,舞阳侯府四小姐的这条命算是保全了。 第四章 蔷薇 热孝三月期一过,舞阳侯府三小姐陆瑷便同永宁伯家二公子迅速定下了亲事。 大魏有律,定了亲的姑娘,无论出身世家还是平民,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不可再次议亲。 只是,这律法却是为了约束皇族拓跋氏而立,毕竟他们没少干过强取豪夺的事儿,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眼下正值五月,天气开始燥热。 而此时在书房内的陆瓒也有些心绪不宁。 二妹已经出嫁,三妹的亲事也定下了,如今就只剩下最娇的小四。 宗正已将舞阳侯府铩羽一事禀告了圣上和端王,但八月宗室选秀,及笄至双十的未婚贵族女子都要参加。陆四五月初刚满十八,少不得也要去。 陆瓒心想,万一她被哪位不在乎口音的拓跋氏王公强行聘去,还不如提前送她回瀛州外祖母那。 思及此,他提笔给外祖母写了封信。 “哥哥!” 陆四带着她浓重的瀛州口音在书房外唤他。 陆瓒顿了顿笔,高声道:“进来……” 未几,一个浅紫色身影飘了进来。藕荷色齐胸襦裙曳地,外罩一件广袖罗纱,正是时下年轻女子最爱的打扮。 只是…… 陆瓒一抬眼,气了个半死。 “你看看你!”他指着陆四撸起来的袖子下露出的两根细白胳膊气不打一处来,“哪家贵女像你这般……这般……” 陆瓒想说无耻,可小妹素来是大家的心头肉,打骂不得的。 陆四知道他想说什么,撅了嘴巴道:“天老鼻子热了,咱们介又没外人,就凉快会儿嘛,你望望你那脸红脖子粗的样儿,跟猴子赛的……” 说是这么说,可仍旧乖乖巧巧地将广袖放了下来。 陆瓒满意道:“正好,我有事要寻你……我正跟外祖母写信,等回了信,我就将你送回瀛州。” 陆四头一歪,有些不高兴:“我就这么不受您待见,非要急赤白脸地要送我走?”元京这么大,她自打来了还没出去玩儿过。 陆瓒叹气:“八月圣上就要选秀,到时年轻女子都要去。你先回瀛州避避风头,等选完秀,那两位王爷也定了亲后你再回来。” 陆四知道哥哥在为自己着想,便点了点头,随即又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道:“过两天就端午了,春夏说崇明湖有赛龙舟的。我介自打来了还没逛过,你看……” 其实春夏才不知道赛龙舟,是她听府里小厮们偷偷说的。不仅可以看到赛龙舟,湖上画舫和沿岸小吃皆是元京特色。 陆瓒知道她自小在瀛州无拘无束地长大,是个贪玩的性子,最近一直在家老实守孝也未曾出过门,便应下她这唯一的要求。 “可以去,不过春夏她们要跟着,再带几个身强体健的仆从。”陆瓒吩咐道。 拓跋氏雷霆手段治下元京无恶人,百姓出门夜不闭户,更不用提白日里去人多地方。陆瓒倒不担心她出事,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陆四高兴地道:“哥哥最好了!你是我祖宗!” 说罢,像一只彩蝶一样地飘了出去。 陆四的性子跳脱,和陆珍陆瑷那样的大家闺秀完全不同。陆瓒有时觉得这丫头虽然烦,但很明显他更加愿意亲近这样的她。 陆瓒笑了笑,继续垂首写信。 陆四回了蔷薇苑,怂恿春夏跟她一道去看赛龙舟。 春夏面沉如水:“小姐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小姐顶着这张脸,自然哪里都不能够去。万一被有心人惦记上,又要惹出许多事端来。 就比如之前在瀛州…… 春夏打了个哆嗦,将小姐的手从胳膊上扒了下来:“总之不能去。” 说罢,她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事儿妈,管得可真宽。”陆四望着春夏的背影叉着小蛮腰仰头道,“不让我去?我偏要去。” 第五章 一秒 端午这日燥热得让人心悸。 春夏打了水进屋,因着小姐每日都午时起床,所以日日都要过了午时再进房伺候。 帷幔后的绣床上鼓起了一个小山包,春夏扫了一眼便唤道:“小姐,该起了。” 小山包一动未动。 春夏觉得不对劲 她掀起帷幔走了进去。 馨香的山包就像一个尖尖的小坟堆,昭示着里面根本不可能是人。 春夏探入被子摸索了几下,抽出三个枕头来。 她面色一变,嘴唇发白地跌出了四小姐房间,跑出了蔷薇苑。 陆瓒刚刚用完了膳,想要去园子里走动走动消化下食,可日头实在太大,正犹豫之时,见春夏白着一张脸快步走来。 “侯爷!”春夏见到陆瓒后双膝一跪,“四小姐不见了!” 陆瓒知道小妹今日要看赛龙舟的事儿,便叫春夏起身:“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过不了多久便要回瀛州,她爱玩就让她去玩。” 春夏跪着摇头,娓娓道出一年前的一桩事来。 “小姐,面纱。”秋冬同春夏一样,是陆四外祖的丫头。春夏稳重,秋冬活泛,更讨小姐喜欢。 慕金枝 第3节 陆四老老实实地将面纱覆上脸来。 “你瞅我介样儿成吗?” 秋冬仔细地看了看 秋冬神色复杂地道:“小姐摘下来看看?” 陆四听话地摘下来。 精致琼鼻,玲珑小嘴,明明是精巧的相貌,可配了那双无辜的眼睛竟生出一丝妖冶来。怪道老太太匆忙将人送来了元京 秋冬摇摇头:“还是戴上罢。”戴上还能让一些人觉得她是因为下半张脸丑陋而不敢露面,敞开就真的没了话说。 俩人正说着闲话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秋冬敲了敲车壁:“怎么停了?” “小姐,秋冬姑娘。”马夫道,“今日来游湖的人多,前方像是有贵人仪仗,现在不方便过去,还请小姐耐心一等。” 秋冬是个胆大的丫头,一向是四小姐的狗腿子,听了这话便怒道:“哪里的贵人?咱侯府的小姐就不尊贵?” 马夫是元京人,一眼便能看到是皇室仪仗,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像是……宗室里的某位出行……” 这话若是放到三个月前,陆四一定吓得马上打道回府。但宗正已经回禀了圣上说舞阳侯府四小姐不堪为配,她便也不用藏着掖着担心人看上她。 “没事儿,等等就等等。”陆四道。 宗亲出行,众人纷纷避让,唯恐这车辇里的人突然发疯当街杀人 这事儿在拓跋氏身上不是没有过,譬如当今圣上,曾于去岁祭天路上杀了几个人,美其名曰「血祭」。 很快地,马车又开始恢复前行。 不过两刻钟,他们便到了崇明湖畔。 秋冬下了车后,转身想要扶小姐。未料碧色裙裾一闪,她已经自行跳下了车。 崇明湖畔此时已是熙熙攘攘,竟难以找出个又阴凉又少人的地儿。秋冬急得满头大汗,再看四小姐已是晒得皮肤泛红,额头隐隐沁出薄汗。 陆四摇头晃脑地道:“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秋冬惊讶地望着自家四小姐 “元京的太阳好像有那个大病,介也忒晒了点儿。” 秋冬:“……” 果然,四小姐永远是帅不过一秒钟。 第六章 宗室 主仆二人转了几圈后,最终终于找到了一处阴凉的空地。 秋冬将铺好了毯子,又拿了水来递给她:“小姐,喝水。” 陆四津津有味地望着湖面上裸着上身划船的男子,小声对秋冬道:“你甭说,我瞧着怪带劲的……” 秋冬瞥了一眼湖面,吓得马上掏出纨扇遮住四小姐的脸。 “非礼勿视!”秋冬低声道,“那不是小姐能看的!” 陆四好奇地问:“为何不能看?” 秋冬环视了一下四周 “小姐还未嫁人,自然是不能看的。” 陆四眼神一动:“嫁了人就可以看了?” “咳……咳咳……”秋冬被口水呛了一下,惊恐地道,“嫁了人以后便只能看自己夫君,这种场面也是来不得的……” 陆四指了指旁边的贵妇们:“那为嘛她们可以看?” 秋冬扫了一眼贵妇们,见她们眼波望着湖面,脸颊红润非常,便小声道:“元京贵女多有面首,何况现在只是看看而已,很正常的……” 陆四听后恍然大悟,一双杏眼闪着佩服的光彩:“姐姐们可太行了。” 话音刚落,一阵暴喝声四起。 贵女们纷纷起身张望,陆四个头虽高,却因为坐着而被遮挡了视线,也跟着站直了身子探了脑袋望去 每条龙舟上都有一名鼓手,正敲着密集的鼓点来鼓舞自家选手。 “贵人可买了彩?” 冷不丁有人出声,陆四扭头一看,见是一个秀气少年端着托盘做了私赌。 陆四不会赌,只摆手道:“不了,我看不懂。” 少年听到她的口音特别,又看到她半张脸,顿时有些怔忪。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原来的表情,随后笑道:“那四艘船分别是「天」、「地」、「玄」、「黄」,贵人随便买就成。” 陆四也来了兴致,见「天」、「地」、「黄」都有人押,便问秋冬要了一块碎银子押了无人押的那个「玄」。 少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又出声提醒道:“贵人真是大胆,竟然押了眼下最末的那艘……不知贵人尊姓?若开了奖,待会儿好寻您。” 陆四急着看龙舟,便摆摆手道:“不打紧的,随意玩玩。”说罢,扭头伸直了脖子又去看了。 少年道了别,端着托盘慢慢地向后走。 他走到一处高台下,恭敬地跪地行礼。 “主子。”少年的声音变得尖细起来,“那位姑娘的确有绝色,只是口音不似元京人。” 高台后坐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帷幔遮住了面容,让人看不清相貌。 蓝衣的男子轻笑道:“不是京里的人啊……那就没办法了。皇兄不如直接将人传来问话?” 被唤「皇兄」的玄衣男子伸出大拇指,用扳指点了点太师椅的扶手,沉声道:“多事……” 淡金色的眼瞳虽望着湖面,但所有的余光早已落在那抹窈窕娇俏的碧色纱衣上。躁动的情绪生生被压制下来,让他觉得眉心有些刺痛,耳边阵阵轰鸣。 蓝衣男子扫了兄长一眼,见他喉结上下滑动,想着自家兄弟几个的习惯,心下就明白了几分。 他借出恭走出了高台,并向刚刚托盘少年使了个眼色。 少年会意,悄悄地来到了他身边。 “殿下有何吩咐?” 蓝衣男子正是当今圣上胞弟 端王淡笑道:“圣上对那女子上了心……遂意,你寻个由头再去接近一番,务必打听出她是哪家的人。” 内臣李遂意道了声是:“谨遵殿下口谕。” 端王伸出折扇敲了一下他的肩膀:“什么口谕……不许说是孤出的主意。” 第七章 美人 这趟赛龙舟很快便出了结果,「玄」字后来居上,夺得魁首。 李遂意一喜 “恭喜贵人!”李遂意将托盘上的银钱全数奉上,“没想到只有贵人押中彩头,这些全是贵人的了。” 陆四望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敢置信地道:“真假?我也忒走运了吧?!” 她又摸了一小块银子递给李遂意:“小哥儿辛苦,多谢你让我挣了大钱。” 陆四还不忘见者有份,又给了秋冬一块碎银:“春夏不让我来,她那份儿也是你的了。” 秋冬探头来,笑眯眯地接过银子:“四小姐真好。春夏姐要是知道肠子都要悔青了……” 李遂意心念一动,收了托盘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位小姐说话不像元京人,不知是哪里的口音,听上去竟这样有意思?” 秋冬多了个心眼儿,她细细地打量着李遂意,见他年纪小,长相又和善,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也未冒犯四小姐,便放了心道:“我家小姐自瀛州来,不久便要回瀛州。她刚刚说的便是瀛州地方话。” 李遂意看着年纪小,却已经在深宫混迹十年,听秋冬几句话,便大致判断出了眼前的小美人是谁。 想着主子性格乖戾,元京适龄未婚贵女难求,他不便打草惊蛇,又说了两句话便回到高台。 而高台上的陛下已经不见了踪影。 端王见他来,将茶碗放下:“如何了?” 李遂意虾着腰道:“回殿下,那名女子乃瀛州来,说是不久后便要回瀛州去。” “瀛州?”端王觉得这个地方名十分耳熟。 半晌后,他突然蹙眉:“是舞阳侯家的小姐?” 李遂意点头:“奴对舞阳侯府不熟,听口音看相貌,应当是那位了。” 端王想了想道:“不打紧,知道人是谁家的便成……她既说不日便要回去,那这事儿便要赶紧办妥。下个月底便是万寿节,孤要提前给圣上送一份贺礼。” 李遂意称是:“圣上素来面皮薄,殿下操心了。” 端王笑得风流:“只盼着他宫里能多几个人,这样一来朝上有烦心事便轮不到我们兄弟几个背锅了。” 说罢又望向那小美人,仔细观赏了一番背影,越看越觉得娇美袅娜,翩然出尘。 恰巧此时她侧了个身,露出那双剪水双瞳来。 拓跋澈眼眸一定,再也挪不开目光,竟生生吞咽了好几口唾沫,额头也渐渐沁出一层薄汗。 他想起刚刚兄长的情形 李遂意望着他,知道这是皇族男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殿下先回去罢。”他躬身道,“这里有奴看着。” 端王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刚刚兄长隐忍的克制,便更了解他的心思来。 慕金枝 第4节 端王坦然颔首:“也好……” 待他走后,李遂意站在高台上,又派了几名侍卫留意陆四小姐,防着她被其他男子看了去。 因着陆四小姐和丫鬟扎在贵女堆中,倒也没见到什么外男。 李遂意只见这位小姐沿岸尝尝粽子又饮了些冰镇酸梅汤,显然是来游乐的,倒是个单纯不做作的姑娘。 只可惜…… 李遂意叹气,只可惜长了张嘴。那一口瀛州话着实拐了一些。 不多时,李遂意便见一俊朗男子走到陆四身边,似乎低头在跟她说着什么。 李遂意心底一惊,担心陆四小姐被其他男子拐骗了去,急急地下了高台。 待走得近了,他才发现那名男子是陆四小姐的大哥,当今的舞阳侯陆瓒,便松了一口气,远远地看着。 “我说了没外男跟我讲话嘛!”陆四生气地对陆瓒道,“你来奏嘛来了?” 陆瓒听了春夏讲的事情,感觉不能让小妹在外抛头露面,扯了她袖子沉声道:“这里人杂,跟哥哥回家。” 陆四也隐约知道兄长是在担心自己,只能撅了嘴道:“好吧……” 四小姐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唯有一事略略开心,那便是赢了不少银子。 第八章 蒺藜 陆瓒给外祖母去了信后,半个月便收到了回信。 他将陆四叫到书房,微微颔首道:“外祖母说,这几日便遣了人来接你。你准备准备,收拾好行李随时跟他们回去。” 陆四乖巧地点头 陆瓒又道:“待宗室选完秀你再回来,届时哥哥帮你好个好夫家。” 陆四笑得眉眼弯弯:“可要选个又厉害又俊秀的佳公子呀。” 陆瓒苦笑 只是拓跋皇族人人皆有缺陷 小妹这样相貌,选个能护得住她一生的男子便可,至于相貌上,陆瓒对对方的要求不是很高 他含糊地应付了陆四,便赶了她回院子。 回了蔷薇苑,陆四嘱咐春夏和秋冬收拾行礼,便说这两日外祖母要接他们会瀛州。 秋冬活泛,此刻却有些怏怏:“小姐,元京这么大,咱们来了这样久还未仔细逛过。” 春夏一边拾掇一边道:“宗室选秀前四小姐不宜抛头露面,待秋后回来有的是你逛的。” 陆四看似活泼好动,却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胆小姑娘。 她点头附和:“春夏说得对。眼下元京也热,可以回瀛洲避避凉,等秋后元京冷了咱们再回来,到时候让大哥带咱可劲逛,逛穷他。” 春夏被她逗笑:“好好好,都听小姐的。” 陆四跳上了榻,两条小腿在空中晃荡着。 “我想外祖母了,我好想回去看她呀。” 春夏劝慰道:“老夫人定也想四小姐想得紧,这两日等人来接了你就能见着了。” 陆四懒得很,这一下又要上了炕头躺着。 春夏和秋冬见四小姐又开始睡觉,便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陆四踩在一片枯叶上,慢慢地向前走。 “春夏!” “秋冬!” 她喊了几声,却无人应。 陆四有些慌,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又是一个人,眼看着天就黑了,荒郊野外有狼可怎么办? 夕阳收起最后一丝怜悯,夜幕渐渐降临在她周围。 陆四此时此刻吓得一声也不敢吭。 她无助地缩在一处蒺藜丛后,想等等看,外祖母会不会派人来接她。 然而等了许久都未能来人,陆四又冷又饿,腿也蹲得酸麻。 她站起来想活动活动腿,却听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难道是外祖母派人来找她了?! 陆四开心地就要迈出蒺藜丛。 马蹄声渐近,陆四看到火把离自己越来越近。最终离她只有数丈时,陆四才看清来人的脸。 这些人的头发很短,脖子也短得几乎没有,一张脸红彤彤地泛着油光,皮肤却十分白皙。 陆四心底一凉 她发现柔然人的同时,柔然人也发现了她。 本以为是山中的野鹿出没,他们伸手用火把随意一照,没想到竟看到了一个绝世的小美人。 柔然人瞬间目露淫光,下了马朝她走来。 陆四慌慌张张地向后跑,然而没走两步却被蒺藜丛绊倒。 蒺藜果擦到了她的手掌,带出一道道血丝来。 逃不掉了…… 陆四绝望地看着他们。 第九章 楞子 “小姐?” “小姐!” 陆四猛然睁开眼。 春夏听到四小姐又在哭嚎,便知她又做了那个噩梦。 她喊了好几声后,便见小姐终于苏醒。 陆四的眼睛由惊惶渐渐变得迷茫,在看到身边人是春夏后,抱住她的腰哭了起来。 “春夏……春夏……”陆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害怕……春夏……” 春夏看着四小姐日日受噩梦折磨,亦是十分心疼。 她一边抱着她,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哄劝道:“小姐不要怕……已经过去了……小姐已经被救回来啦……那些人全都死了,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 “春夏……我知道……可我还是害怕……”陆四仍是哭着,却不再喘息困难,“我以后都老老实实的……我再也不出去乱跑啦……” 春夏哄着她道:“好,四小姐听话,我们都在四小姐旁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出去了。” 怀抱着四小姐,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年前,小姐带人去瀛州云山打猎,不慎与家仆走失。 夏家出动所有势力,终于在云山半山腰一处蒺藜丛后找到了她。 蒺藜丛后一地死尸,而彼时的陆四小姐浑身是血地靠在不远处的一棵白杨树下,自己的衣衫破碎不堪,倒披着件齐整的男子外袍。 回去后,陆四烧了一个月,再问时只记得有人救下了她,却不记得那人样貌。唯有一件外袍为证。 老夫人将此事压了下来,连同那件袍子也处理了个干净。除了春夏这样的心腹,便再无人知晓此事。 春夏柔声劝着,见她慢慢平复下来,眼睫上还挂着泪珠便又睡了过去。 轻轻地将陆四放到榻上,春夏燃了安神香后才离开。 秋冬正在院子里晒采下的蔷薇花瓣,打算用来给四小姐泡澡用。 此时陆瓒进了院子,手中还拿了一物来。 秋冬行了一礼后好奇地问道:“侯爷这是拿的什么?” 陆瓒将手上的东西托到她跟前。 “竟这样可爱?!”秋冬看到这只雪白的幼犬不禁惊呼。 陆瓒笑道:“小四在家闷这样久,我担心她憋出病来,趁着这两日外祖母还未来接她,送她只小狗玩玩。” 秋冬又笑:“侯爷进去罢,小姐这会儿差不多该醒了。” 陆瓒进了房中,见陆四还没有醒,便将小白狗放在她床榻内侧。 小狗慢慢地挪到陆四身前,好奇地嗅了嗅她,像是闻到了什么香味儿一样,开始舔她的脸。 陆四睡着睡着,感觉嘴角鼻子一阵濡湿。 她慢慢地睁开眼,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狗正摇着尾巴舔她。 “可真耐人!”陆四惊喜地将小狗抱了起来,“小心肝,你怎么在我这里?” 她一转身,又看到不远处坐着的陆瓒。 “哥哥送我的?”陆四开口问道。 陆瓒点了点头:“喜欢吗?” “喜欢!我太喜欢了!”陆四抱着小狗爱不释手。 慕金枝 第5节 她满眼怜爱地蹭着小狗,小声地道:“我给你取个名儿?” 小狗呜呜地叫了两声,又要来舔她。 陆四摸了摸它的狗头,爱怜地道:“那行,以后就叫你二楞子了。” 陆瓒:“……” 第十章 禁庭 五月底,夏老夫人派来的人终于抵达了舞阳侯府。 大魏有句老话说得好,三六九往外走。上至天子下至百姓,不管是嫁女还是出远门,都会挑「三」、「六」、「九」这个日子。 眼下正是五月二十八,陆瓒与陆四商议好,再过一日等二十九了便启程回瀛州。 陆四回了蔷薇苑,便见二楞子迈着小短腿挪到她的脚边。 “说你是二楞子你可真是个二楞子。”陆四俯身将它抱起,“没头没脑地往别人脚底下钻,你是活腻歪了嘛?” 二楞子显然听不懂,伸长了脖子又要去舔陆四。 陆四抱着它进了屋,对春夏道:“明儿咱几个一道回去,把二楞子也带上。它的狗盆也带着,这些天我给它惯得,没有狗盆就不吃饭,净会祸祸粮食……” 春夏笑道:“二楞子吃得多,又不乱吠,长大定是替小姐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 陆四揉了揉使劲蹭着她的二楞子:“听到没,春夏夸你呢。” 秋冬撩起珠帘进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光景 她一双素手正捋着白色幼犬,恍然之间秋冬竟感觉四小姐天生便该是如此,在盛光之下安逸闲适地生活才是。 此日此夜,舞阳侯府一片安宁祥和。 而处于元京中心的宫城之内,却是一片诡谲。 夜幕下的皇庭更显森严凝重,宫墙之上隐约可见的几只昏鸦在侍卫的火把照耀下四下惊散。 李遂意持了灯笼,身子稍稍向前倾了几分,有些焦急地扯住了刚从殿内出来的人问道:“如何了?” 宫婢见是陛下身边的李内臣,望着他欲言又止,只得颤颤巍巍地将手上端着的一盆水呈给他看。 李遂意提起灯盏一照,见那盆中一片红彤彤,还泛着浓重的铁锈味。 不是旁的,正是血水。 李遂意一惊。 眼前宫婢带着哭腔跪下道:“陛下将晁女史杀了……李内臣您救救我吧……我不敢进去了……” 李遂意叹了口气,只得偏头道:“你下去吧……” 宫婢千恩万谢,端着金盆匆匆走远。 李遂意将灯盏放在石阶上,慢慢踏入太华殿内。 宫人已经将大殿清理完毕,但血腥气挥之不去。四周一片昏暗,只内殿尚有一抹微弱烛光死死强撑不被黑暗所湮灭。 “陛下。”李遂意低低地唤,“可要奴去寻了慧夫人来?” 慧夫人是大魏后宫唯一的鲜卑女子,宣帝拓跋渊潜邸之时便侍奉的妾室。拓跋渊时常难以控制嗜杀的心性,唯有长孙明慧能劝得住他。 然而,内殿帷幔后的宣帝却久久不开口。 在李遂意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听到一阵低沉而缓慢的嗓音 “不必……” 李遂意打起了精神又道:“今日端王殿下宿在宫中,此刻想求见陛下。” 宣帝默了一瞬,又道:“不见……” 李遂意叹了口气,只得躬身退下。 端王立在丹陛之下,见李遂意出来便上前问道:“陛下怎样了?” “陛下突然幸了晁女史,不知怎的又将人杀了。”李遂意只是摇头,“晁女史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也没能逃过这个下场……” 端王听后漠然道:“这与陛下无关。依着孤看,那晁盈本就心术不正,想是有那心没那个命罢了。” 李遂意叹道:“眼下陛下将自己关在殿中,奴要去唤慧夫人来他也不让……” 端王冷笑:“唤那妖女来作甚?你且等着,明日孤便让陛下心甘情愿地出了这式乾殿。” 李遂意眼睛一亮:“难道……” 端王一扬折扇,眉尾眼角上扬,带着些风流痞气。 “自然是安排妥了。” 第十一章 宫门 二十九一早,侯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就连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三小姐陆瑷也来为陆四送行。 “小四若冬日里来,明年开春还能看到我嫁人。”陆瑷淡淡地笑着。 她同二姐陆珍相似,皆是身段玲珑的娇弱美人,站在高挑的陆四跟前倒更像是妹妹一般。 陆四点头道:“三姐姐且放宽心,入了冬我就回来。” 陆瑷话虽不多,但眼神殷切,的的确确是关忧着小妹。她知道如今舞阳侯府处境尴尬,自己匆忙之下定亲、小四回外祖母那儿都是无奈之举。 陆瑷嘴笨,告别的话不大会讲,只拉着陆四的手道:“今早你也没吃多少东西,赶巧今早我的丫头买了点心来,你带在路上吃,别饿着自己了。” 春夏笑道:“三小姐有心了。只是四小姐晕马车,出行前一向不大吃东西的。” 陆瓒和陆瑷将他们送到门口。 夏家来的六名仆从并陆瓒加塞的四名侍卫在门前候着,看到几位主子后忙上前请示:“侯爷,已经安排妥当,现在便可以启程。” 陆瓒点了点头,对小妹道:“到了地方记得来个信,好让我知道你平安。” 陆四在春夏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她掀开车帘挥着纨扇冲他摇了摇:“我省得……” 两驾马车并仆侍一同启程,慢慢朝元京城外走去。 “春夏,我睡会儿,不要打扰我。”陆四打了个哈欠,斜躺在马车内的小榻上。 春夏道了声是,又拿了把蒲扇替她扇风。 眼下六月将近,即便是清晨也带着一丝燥热。 春夏和秋冬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四小姐扇着风。待秋冬一个趔趄,春夏也猛然惊醒。 她摸了摸四小姐的露在外面的玉手,便对秋冬道:“不必扇了。” 秋冬这才停了手,伸了个懒腰后靠在车壁上休憩。 自舞阳侯府所在的宜寿里向北而行,过了三座寺庙、一处内城池渠、两座署坊便能见到东宫。天子并未立中宫,只育有一位庶王子,所以东宫目前只是个空壳。 过了东宫后再向北便是苍龙海和天源池,天源池本命天渊池,为了避当今天子拓跋渊名讳改称天源池。 天渊池北便是广莫门,也就是陆四小姐要走出的那座城门。 这段路程并不算短,春夏与秋冬靠在一处闭眼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突然摇晃了一下。 春夏首先被惊醒,望了望四小姐 春夏低声问赶车的家仆:“怎的了?” 过了有一会儿,家仆才低低地道:“不妨事,今日贵人出行,方才马惊了一下。” “小心驾车。”春夏只得道。 马车转了个弯儿,像是调头去了另一处。 春夏有些奇怪 她有些不安地敲了敲车壁:“又要去哪里?” 赶车的家仆又道:“贵人将路堵着了,从旁边绕一绕。” 春夏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悸。 她隔着车帘对家仆道:“快些出城吧。” 然而家仆并未回应她。 春夏心下直觉不安,悄悄地掀开了车帘。 喧闹的人群渐渐向后掠去,路面两侧屋宇越来越宽阔高大。路上时不时有穿着官服的人或走或轿,与他们擦肩而过。 春夏又是一惊:“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家仆不语…… 春夏推了推秋冬:“秋冬,醒醒,不对劲!” 秋冬半睁着眼,像是极困乏:“什么不对劲……” 春夏见秋冬一副当不了家的样子,便又要去推四小姐。 “殿下已经候着了,方校尉入东掖门便是。” 家仆的声音再次响起。 东掖门?! 春夏惊恐地抬起了头。 怎么会来了东掖门……怎么就来了东掖门?! 东掖门可是宫门! 慕金枝 第6节 第十二章 强掳 春夏掀开车帘拽住那赶车的家仆,满目惊惶地问:“你疯了?这里可是宫城!” 家仆的衣襟被她扯开了一些,露出极为白皙结实的胸膛来。 春夏一愣 除非是鲜卑人。 那家仆并未看她,只笑着道:“春夏姑娘稍待,一会儿就到广莫门了,您先进去歇息。” 春夏心如擂鼓,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缩回了马车。 不知为何,四小姐和秋冬睡得极沉,她怎么也推不醒。 她仔细地嗅了嗅车中 春夏本身体质特殊,她自小便会凫水,能在水下闭息小半刻,寻常迷香拿她无法。 然而这时春夏才明白过来 她望着昏迷不醒的四小姐和秋冬,攥紧了拳头,猛然从车厢内窜出。 马车速度极快,春夏跳车时整个脊背都摔在地上。她滚了不知道几丈,才头晕眼花地撑起身子来。 赶车的鲜卑男子自然也看到她跳车,正犹豫着是否要将她捉回来时,旁边人发了话 “留一个婢女也够用,随她去。” 春夏见人没有追来,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一瘸一拐地向着舞阳侯府的方向奔去。 元京皇城并不大,而此刻春夏却觉得每一步都好似在跋山涉水。她内心焦急得很,倘若她再不快一些,四小姐和秋冬不知道会如何。 一辆马车缓缓掠过她的眼前。 春夏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马车前。 她高声道:“奴是宜寿里舞阳侯府侍女,求借贵人马车一用!” 车夫急急地勒住了马缰,见她钗环散乱,衣衫多处划破,疑心她是骗子,挥鞭呵斥:“哪里来的女疯子,竟敢惊扰我家大人?!” 春夏直接跪在马前,苦苦哀求道:“奴主子被人掳去,奴跳车才得以脱身,要赶回府上报信,求贵人帮奴一次。” 车夫正要再训斥,车帘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 “让她上来。” 春夏心头一喜一悲,磕了个头后上了马车。 车内榻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并未蓄胡须,面容清隽温和。 他指了指榻下的蒲团道:“坐……” 春夏行了一礼,随即跪在蒲团上。 男子又吩咐车夫:“去舞阳侯府。” 车夫道了声是,一扬马鞭,骏马吃痛向前奔去。 春夏内心焦急,只匆匆向他道了谢,便掀起车帘朝着舞阳侯府的方向看。 她这一路上想了很多 四小姐……宫城…… 春夏一惊 一旁沉默不语的男子开口:“姑娘为何如此狼狈?” 春夏又痛又急,与不成调地跟他讲了这一路发生的事情。 男子默默地听她讲完后,过了一息便开口:“依着在下看,贵府四小姐极有可能已经在宫内。眼下天子和端王都在式乾殿……只是不知是哪一位。” 春夏一听,眼泪落了下来。 “鲜卑人残暴好色,四小姐落到他们手里……我……”她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我只有一死谢罪。” 男子轻轻一笑,温和道:“你成见有些深了……其实,我父亲也是鲜卑人。” 第十三章 糊涂 春夏一听,这才打量起他来。 他面容虽没有鲜卑人那样立体,但皮肤亦是极白,身材也偏高,的确与普通汉人有些区别。 “姑娘不用这样看在下,若我们真如你说那样残暴,今日你便上不了我的车。” 春夏脸一红,只得行礼道歉:“大人,对不住,奴无意针对您……” 只是她心中仍记挂着四小姐。 男子淡淡道:“无妨……” 马车很快到了舞阳侯府,还未停稳,春夏却顾不得这些,直接从车厢内跳了出去。 差点一个踉跄又摔倒在地。 男子想了想便对车夫道:“你在此地等我。”随即下了马车。 春夏一路狂奔至院内,远远地看到陆瓒后,泪水又涌了出来。 “侯爷……救救四小姐……四小姐她……” 说着说着,她慢慢停下了脚步。 此刻院内聚集了一堆人,除了仆侍,不止是陆瓒,陆瑷也在。 陆瓒看到狼狈不堪的春夏,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而陆瑷几乎站不住脚,正被侍女扶着。 几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对着春夏,为首的宗正和蔼地对陆瓒道:“四小姐一趟赛龙舟便得了陛下青眼……端王殿下也乐得见二人成眷属。本想着四小姐做不成王妃着实遗憾,现在看来原是有更大的福分在后面……” “你胡说!”向来嘴笨的陆瑷悲愤道,“天下谁不知拓跋氏的性子?你们这是强掳!” 宗正的脸有些挂不住,毕竟陆瑷说的是实话。 因为今日一早端王驾临府上,只说让自己带了人来舞阳侯府下聘。 下聘…… 宗正当时就拱手:“恭喜殿下。”同时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拐弯抹角地告诉他其实这位四小姐说话与旁人有些不同。 转念一想,拓跋氏向来喜爱美人,没准好的就是这一口呢? 然而端王却道:“端午那日天子出行,偶然遇到舞阳侯府上的四小姐。陛下已经将人接入宫中,宗正可以去府上谈一下接下来的事宜。” 宗正面上微笑,心底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为宗室背锅这事儿宗正干了不少,不差这一件。念在天子是头一回抢人,自然要将事情办妥了。 面对陆三小姐的质疑,宗正拱手道:“三小姐糊涂了?如今四小姐已是天子的人,算来也是外戚。待四小姐承宠,侯府的牌匾也该换成国公府了,这可是好事。” 陆瑷正要训斥,却被陆瓒挡在身后。 “我要见陛下!”陆瓒死死地盯着宗正,眼睛通红。 宗正将拟好的礼单奉上后,冲着陆瓒微微行了一礼。 “侯爷可以去,不过陛下怕是顾不上您……” 陆瓒转身,哑声吩咐陆瑷身侧的侍女:“将三小姐送回房。”随即又命侍卫牵了马来,礼单也不接,直出府外。 目睹了整个场景的春夏,自知将小姐夺去的是当今天子,已经无力回天。屈辱和愧疚一同袭上心头来,亦转身夺门而去。 一直跟在她身后看戏的男子感觉不妙,追了过去。 宜春里有处塘子,虽看着不大,但挖的极深。 男人追来的时候便只看到春夏的裙裾一闪而过。 只听得「扑通」一声,凉了他的半颗心。 第十四章 异族 陆四醒来时,发觉四周一片阴暗。 她轻声唤道:“春夏?” 然而无人应声。 “秋冬?春夏?” 陆四又唤了两声,却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远处回荡。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射进一束来,借着这一抹娇弱的光晕,她慢慢地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这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屋宇,应有七楹之大。而此刻她躺在一架宽绰绣床上,床后是一扇黄绢丝画屏,上面绣着的几名身姿修长的仕女正无声地望着她。 陆四猛然坐了起来,明黄色的薄被从她身上划落。 她心里一惊,五月里盖被子为何没有感觉闷热? 直到阵阵寒意袭来,她才发觉,原是这所屋子里置了不少冰。 舞阳侯府虽不比从前,可到底是有盖世功勋傍身,家境殷实富足。瀛州夏家亦是百年簪缨世家,陆四却也不曾在五月里用过冰。 那么,这是哪里? 陆四内心惊惶 慕金枝 第7节 她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她匆匆下了床,赤裸的双足踏上红色绒毯,越过两侧层层叠叠的黑色和黄色的帷幔,在六座巨型香炉的注视下直直地朝着大门奔去。 还未走到门口,那扇大门便被人打开。 强光猛然射进屋宇内,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抬手遮了眼皮,待渐渐适应一些光线后,慢慢看到了来人。 这是一名身形极高大的男子,他披散着头发,玄色衣袍曳地,交领处绘有金色龙纹。 不知为何,胸前敞开了一小片,露出的皮肤极白,几乎快能比得上日日保养的自己。 淡樱色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骨、鼻梁异常挺拔,鼻梁并不似多数元京男子那般有一节凸骨,像是直直地削刻而成,鼻尖也不似多数男子的悬胆鼻,而是微微尖翘着的模样。 这样的身材,这样的相貌…… 陆四瞳孔骤然紧缩。 他是鲜卑人! 她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也望了过来。 他眉如刀锋,上下眼睑睫毛浓密,眼眸宽而长,眼角上挑,淡金色瞳仁向下正直直地盯着她看。 这种眼神有些像陆四听说过的一种深海中不知名的鱼类,张嘴便是锋利尖牙,马上就要咬掉猎物的喉咙。 不知为何,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男子的金色的瞳孔开始渐渐泛黑。 与此同时,他的喉结一直在滑动。 “砰!” 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合上。 陆四一点都不傻,她知道这样的情形意味着什么。 她惊恐地望着这个人。 他是鲜卑人,只要不姓拓跋,一切都好说。 陆四稳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发颤。 “我乃舞阳侯府四小姐,不知缘何误入此地。公子可否通知我家人来一趟?”她官话说得字正腔圆,听不出有任何地方的口音。 而男子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并未讲话。 他越是这样,陆四心底越害怕 陆四紧了紧嗓子,有些干涩地道:“侯府必有重谢。” 男子依旧不语。 陆四看到他雪白颈间凸起的喉结不断上下滑动。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了他发出类似于野兽的吞咽声。 这一刻,她想起了狼。 第十五章 强迫 陆四慢慢地向后挪。 她赤着脚,那双莹白玉足泛着薄薄的粉色,露在外侧的脚趾整齐而娇小,就像是兔子 没走两步,陆四磕到了身后的香炉上,差点摔了个趔趄。 她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香炉来。 那是宫廷匠人打造的香炉,拓跋氏喜欢汉人,连带着喜欢汉人的信仰。 当今天子倡佛教,用鎏金打造了十八座巨型檀香炉,其中就有六座放在了式乾殿。 陆四心下一惊,难道此人是…… 男子深吸一口气,表情中似乎带了些异样的满足。 他缓缓走上前来,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而那双眼睛却掀起一阵狂风来。 “你,回不去了。” 他说话极为缓慢,声音低沉又带了丝沙哑,就像碾碎的珠玉洒在金砖上一般。 陆四缩在香炉后,听闻这句话,惊惶得眼泪落了下来。 “你放我回去……”她拼命摇头哀求着,“我想回家……求求你让我回家……” 他不语,上前一把抓住了她右手手腕。 陆四大惊,想要挣脱,而他却俯身搂住了自己,整个人被他死死地拥住。 男性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了她。 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汗臭味,他身上有麝香和沉香的气味,十分好闻。 但陆四此刻对他的一切都充满抗拒,连带着这香气也和此刻的情绪一起扎根入了心底。 陆四不断地挣扎,然而双方力量相差过于悬殊,无论她如何抵抗,都挣脱不开他的怀抱。 “别怕……”他抚着她的背,低低地哄劝着,“朕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陆四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吓得在他怀里一直摇头。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她双手推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回家……” 然而,她越是挣扎,便越发地催发了他的欲望。 他不再讲话,喉头紧得如饮了过量的酒一般,嗅着怀中人身上的气息,脑中只剩下一个指令 不顾她的捶打,他将陆四打横抱起,向着她睡过的那张榻上走去。 她那点力道和刚出生的小猫一样毫无威胁姓,反而将他撩拨得几乎要发狂。 强取豪夺,既然外人对他们的印象一直是强取豪夺,那么多一次少一次不是无所谓? 他倾身覆上,扯开了她的衣襟。 凌乱黑发和雪肤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样一幕让他脑中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骤然断裂。 他低下头吻了上去。 他有过不少女人,往常一直是例行公事一样地泄欲。宗室男子皆是如此,来了感觉就需要女人来解决,否则血脉暴起,耳鸣如潮,头痛难当。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耐心去做这样多的前戏,只是为了让她一会儿接纳他的时候好不那样痛苦。没想到身下的少女依旧一直哭,还腾出手来挠他的胸口。 他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 “你是觉得朕配不上你?”他的语调依旧低沉而有磁性,许是因为汉话不是母语,说起话来比常人要慢一些。 陆四这才意识道,他自称「朕」。 果然……那六个香炉正是当今天子打造,眼下这里也不是什么屋宇,正是式乾殿。 而身上的男人也不是别人,是皇帝拓跋渊。 不过陆四一介弱质汉女,一般是不会委身于鲜卑出身的天子的。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哭着道,“陛下……求求您放我回家……” 拓跋渊箭在弦上,大手抚向她细弱的颈项,只那么轻轻一罩,嘶哑地道:“朕的女人除了死,没有回家这一说。” 陆四一惊,以为他要掐死自己,吓得不敢再说回家的话,只是口中慢慢溢出悲鸣之声。 拓跋渊解开了她腰间束带,待玲珑曼妙的躯体即将呈现在眼前时,突然听得她用方言骂了一句 “臭不要脸的老梆壳!你得不了好!” 第十六章 帮朕 当今圣上在自己的龙床之上被女人指着鼻子骂,这还是头一遭。 拓跋渊也愣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老梆壳」是什么意思,但听语气很明显这并不是什么好话。 令他更惊讶的是,刚刚官话说得极好的少女此刻竟然满口方言,听口音倒像是瀛州一带之人。 拓跋渊脑中有了计较,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不再有冒犯动作,而是将整个身体重量全部压在了陆四身上。 陆四依旧在哭,猛然被拓跋渊压住,差点喘不过气来。 拓跋渊想让自己的身体也平复下来 他哑着嗓子隐忍道:“你别哭,朕不碰你了……” 陆四听他这样讲,渐渐止住了哭声。 她抽噎着竖起了耳朵,唯恐自己刚刚听错。 哪知天子一阵窸窸窣窣地动弹了一会儿,最后拉着陆四的手,诱哄着她道:“帮朕……” 陆四疑惑地看向手中,待看清楚那狰狞之物时,脑子一懵。 天子面容白皙俊美,气度沉稳雍容。 可陆四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翩翩公子身上竟长了如此丑陋的肉瘤。 这怎么得了?! 她慌乱地要撒开手,没想到天子牢牢地按住她,力气大到她无法丢手。 “若不帮朕,那只能要了你了……” 天子在她耳边丢下这句话,又要扯她衣裳。 慕金枝 第8节 陆四电光火石之间就做了取舍。 “我帮你……我帮……”她不知道怎么帮,但好过被强要了好。 陆四心中惊惶难过,一边垂泪一边在他的引导之下懵懵懂懂地做了生平最为不耻之事。 陆瓒进宫时,碰到了端王拓跋澈。 端王看着他笑了笑:“侯爷今日就要飞黄腾达了。” 陆瓒猛然抬头,心肺好像被碾压过一样难受。 他厉声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拓跋澈挑眉:“式乾殿承宠,大魏开国头一份儿,便是太皇太后也不曾有过。如今后宫之位皆有空缺,令妹出身又高,这嫔位起码是稳了。侯爷更是担得起一声「国舅」……” 陆瓒广袖下的拳头紧紧攥起,太阳穴青筋尽显。 “这等殊荣,我们不稀罕!”说罢,不顾李遂意阻拦抬脚便要进殿。 一阵凄厉哭嚎声响起,陆瓒身子抖了一抖。 拓跋澈快步上前拦住了他。 “孤劝侯爷现在不要进去的好,否则天子震怒,令妹的性命也难保。”他努力让自己忽略那阵悲鸣,耐心劝道,“侯爷要见圣上,此刻却不是时候。” 陆瓒听着陆四的声音,明明站在太阳下,身子却一阵冷过一阵。 父母生前记挂最深的唯有小妹,母亲临终前已不能开口,但陆瓒知道她惦记着陆四,便对她发誓一定会照顾好妹妹,这才让母亲合了眼。 如今……如今小妹正受天子凌辱,而他在殿外却什么也做不了。 陆瓒心中悲痛难抑,恨不能手刃了殿里那个暴君。 此刻他宁愿不是舞阳侯,如此妹妹也不会遭天子觊觎,而他还要向施暴之人俯首称臣。 端王看出了陆瓒的悲愤,毕竟此事是自己一手促成,于情于理他都对不住舞阳侯兄妹。 他唤来李遂意,低声吩咐:“看好侯爷,莫要让他打扰陛下。” 李遂意躬身道是。 第十七章 暴君 李遂意瞥了一眼在式乾殿前丹陛之下从上午站到下午的舞阳侯。 五月里日头极盛,他受不住,已经来来回回饮了三次茶,擦了不知道多少遍汗。 然而这位侯爷一动不动,滴水未进,滴汗未流。 李遂意奉上茶:“侯爷喝点儿吧,站了一天了。” 陆瓒偏头,细长眼眸冷冷地望着他。 蓦然间,他大手一挥将茶盏拂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李遂意自然不敢再出声 李遂意命人将地上的碎瓷片清扫后,正要再规劝之时,听到式乾殿的大门一阵响动。 门由内而外被打开。 年轻的天子迈步而出,缓缓走到他们跟前。 他发衫凌乱,面上的潮红还未褪去,为俊美的面庞添了一丝别样的冶艳。 露出的小片胸膛上遍布指甲划痕,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男女欢爱后的气息。 他微微昂首,弧度凌厉的下巴上露出一块咬痕。 陆瓒的大脑一片空白。 拓跋渊淡金色的瞳仁沉沉地望着他,哑声道:“陆卿连礼数都忘记了吗?” 陆瓒牙根咬的发疼,齿尖渗出浓重的血腥味来。 他握紧了拳头,慢慢俯身跪地。 “臣陆瓒,叩见陛下。” 多么讽刺……竟要他向一个侵占了妹妹的暴君下跪行礼。 拓跋渊抬了抬手后,李遂意躬身上前来。 “陛下有何吩咐?” 拓跋渊望着跪在地上的陆瓒,低声下了道口谕:“舞阳侯府四小姐姿仪出众,侍奉有功,今日封为夫人,其兄陆瓒擢梁国公……赏赐按着例律来罢,快去办。” 李遂意道喜:“恭喜圣上,恭喜国公爷……奴这就去办。” 说罢,他快步离开了式乾殿。 陆瓒面无表情地听完后,没有谢恩,只是跪地道:“臣要见小妹。” 拓跋渊默了一瞬后道:“她在里面。” 陆瓒不顾礼数,未等他允许自己起身便奔入了殿内。 式乾殿内一片狼藉,陆瓒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一般。 他顺着似有若无的抽噎声而去,只见全家上下最宠爱的小妹此刻衣衫不整地伏在龙榻上,泪已经流干。 她裸露在外的躯体遍是痕迹,因着过于白皙的皮肤而异常明显。 破碎的衣衫也只堪堪蔽住了要害,衣襟上满是星星点点的已经干涸的浊液,腿间似乎被人清理过,但红红紫紫的印记依然昭示着她经历过多少蹂躏。 “小四……小四……”陆瓒心中悲痛难抑,到嘴边只能变成一句句颤抖的呼唤,“你说说话,你别吓哥哥……” 陆四浑浑噩噩中听到他的声音,蓦然抬起头来。 “哥哥……”她从凌乱的床铺中慢慢爬起,睁着红肿的眼睛看向他,像一只被欺负狠了的小兔子一样脆弱可怜。 他这个妹妹,虽然贪玩却一向听外祖母的话。夏家孙辈都是男儿,陆家三个女孩,外祖母便讨了刚出生的小四养在自己膝下,那一众表哥也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宠。 她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陆瓒越看越难过,伸臂对她道:“小四……来,哥哥带你回家……” 陆四一听到「回家」两个字,流着泪扑进他怀里,又开始啜泣。 陆瓒的胸腔颤动着,想来应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外露。 他拍着陆四的脊背,温声道:“小四不怕……哥哥马上带你走……” 第十八章 夫人 陆瓒站起身来,用一旁的龙纹锦被裹了她后抱出式乾殿。 然而刚出了殿门便看到拓跋渊站在他面前。 陆四此刻根本不想见人,整个人都缩在陆瓒怀里。 一旁的李遂意刚刚带了诏书来,看到这一幕后吃了一惊,随即道:“国公爷这是做什么……快将夫人放下!” 陆瓒不理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拓跋渊:“臣要带她回家。” 说罢,抱着陆四径直向前走。 李遂意拦着他道:“国公爷,陛下刚刚下了诏要封四小姐为夫人,也封了您做梁国公,请您三思而后行。” “三思?”陆瓒冷笑,“不必,我陆瓒今日就是死,也要将她带走!” 陆四一听,搂着陆瓒脖子的手臂更加紧了。 拓跋渊看在眼里,唤住了李遂意。 “放他们回去。” 李遂意惊讶地望着皇帝 他急急地道:“陛下……如今陆氏已经是夫人,出宫不合礼数……” 拓跋渊缓声道:“现在阖宫皆知她已是朕的人,朕只当她年轻恋家,回府上小住,过几日还要接回来。” 陆瓒咬了咬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抱着陆四便出了宫。 陆四又惊又累,上了马车后便沉沉睡去。 陆瓒望着车外的夕阳,单看皇帝的态度,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找舞阳侯府的麻烦。只是他说过段时间要将人接走,于是倍觉人生艰难。 舞阳侯府不止陆四一个小姐,还有陆瑷。陆瓒心想,要先把陆瑷快些嫁出去。有些事情他这个做大哥的扛着便好,不能让三妹也跟着遭了委屈。 陆四被陆瓒带回府后,一连昏睡了两日。 这两日里,宫中也将秋冬送了回来。秋冬倒无事,只是陆四醒来以后不吃不喝,也不愿意让任何人靠近。 陆瓒回来后便向外祖母去了一封信,道明了小四的遭遇。 眼下这事宫里已经知道了,迟早瞒不住。而外祖母一向宠爱小四,见她迟迟不来定要问责,不若直接去信一封,只说陛下看上了小四,暂且回不了瀛州。 中午,陆瓒又来到了陆四所居住的蔷薇苑内。 春夏不知为何已经不见了踪影,舞阳侯遍寻不着她,已经向官府报了案。 而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的秋冬也沉稳了不少,只是尽心照顾四小姐,再也不曾犯懒过。 秋冬撩起了帘子,见四小姐依然卧床不起,整个人都缩在了床中心。 “小姐就连睡觉都会被魇着……”秋冬垂泪道,“都怪奴不好,让小姐受这样的罪。” 陆瓒摇头:“这不怪你。” 若是那位是普通人,小四遭此难他们都有责。 可施暴之人的是当今天子,也只能怪是他们的命不好罢了。 慕金枝 第9节 秋冬止了泪,又道出一件事来。 “侯爷派出去的人远远近近地都搜了,也没见春夏姐姐的影儿……您说,她能去哪儿呢?” 陆瓒一怔,想起那天宗正来时见到过春夏。 那时她灰头土脸,钗环也摇摇欲坠,一看便是逃出来报信的。只是他当时忧心小四处境,并未分神留心春夏去了哪里。 现如今小四已经寻了回来,春夏却不见了踪影。 若是普通婢子,陆瓒定然不会如此担忧。只是一来春夏是外祖母拨给小四的人,对小四的忠心早就从瀛州传进了侯府,是个不可多得的心腹; 二来春夏有气性,眼睁睁看着小四被掳,定然自责难当,陆瓒只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已经加派了人手去寻,你不用担心,眼下找不到人反而是好事。”陆瓒边说边向里走,“小四今天如何了?” 秋冬摇头叹息:“这两日厨房变着法儿的做四小姐喜欢吃的,奴也从外间买了小姐平素喜欢的吃食……可她还是不肯吃喝。” 两日不吃不喝,人怎么能受得住? 陆瓒走到房门口,抬手示意秋冬退下。 “小四。”陆瓒轻声道,“哥哥来了。” 第十九章 绝食 陆四就在里面,却迟迟没有吭声。 陆瓒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门。 “小四,哥哥进去了?” 陆四依然没有说话。 陆瓒又道:“不出声就当你答应我进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里面人真的不出声,便推门走了进去。 陆四正伏在床上,眼下正值午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的卧房都已经架上了冰,然而陆四这房间却没有,她甚至还盖了个薄被,也不怕热死。 二楞子倒是个忠心的,一直守在陆四旁边,见陆瓒来了呜呜了两下。 “那帮下人没用冰?”陆瓒微恼,“越来越不像话了,等下将他们全部发卖了去!” “不关他们的事。”陆四闷闷的声音自被子里响起,“我不热……” 听到她还能说话,陆瓒吊着的心暂且算是放下了。 他绕至陆四床前,伸出一只手来往下拉了拉她的被子。 陆四天生丽质,哪怕两日都没有沐浴洗漱也掩盖不了那倾城殊色。 她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模样看上去煞是娇弱可怜。一双杏眼微红,正抬了眼皮瞧他。 陆瓒心中难过,话到嘴边却只能说:“饿不饿?今日来了个新厨娘,会炙鹿肉烧兔腿,我让他们给你端两盘过来尝尝?” 陆四眼皮垂了下来,不肯说话。 陆瓒高声道:“秋冬,端进来。” 秋冬就在门外候着,听到侯爷吩咐,忙不迭去厨房了。 她一走,陆四的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我不想吃……”她眼睛本就天生含情带水,如此一来更是可怜到了家,“哥哥……我试了,我心烦……吃不进去……” 二楞子爬到她跟前,小心翼翼地去舔她脸庞的泪。 陆瓒深吸一口气道:“你听哥哥的话,吃一点,就一点,再喝点水,行吗?” 说着,他将她从床上扶着坐起。 陆四虽然不想吃喝,但明显身子扛不住,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她歪歪斜斜地倒在陆瓒的手臂上,一开腔又是哽咽。 “哥哥……”她垂泪道,“我犯恶心……我吃不下去……” 陆瓒心中大骇 他虽未娶亲,却并非未尝人事。他知道女子有孕后少说也要两月才害喜。 此时秋冬也端了饭食进来。 她将食盒里的菜一一端到床边的案几上,咬着嘴唇看着四小姐,不知道怎么开口好。 陆瓒想了想,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道:“你下去吧,再去请个大夫来,要元京最好的大夫。记着……切莫声张!” 秋冬一惊,心下了解几分,转身急急地去了。 “小四,不管发生什么,你吃两口。”他嘴上劝着,又端了一碗粥来给她,“哥哥知道你没心情吃,但是不吃东西身子会垮,你硬塞也塞进去一点儿吧。” 陆四擦了擦眼泪,望着哥哥手上的粥,打算吃一点儿。 然而她并未梳洗,想要漱了口再进食,于是出声喊道:“春夏!将我漱口的盐水拿来!” 陆瓒面上一僵,随即又道:“盐水在哪儿?哥哥去帮你拿。” 陆四道:“在我平时放胭脂水粉的妆奁旁边……你找不到的,还是让春夏来吧。” 她又唤了两声春夏。 然而春夏并没有应她,门外只进来个面熟的小婢,小声地道:“四小姐需要什么?奴帮小姐去拿。” 陆四又将盐水的位置重复了一遍。 小婢出了内间后,陆四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望着陆瓒出声:“春夏呢?她在哪儿?” 第二十章 谋划 陆瓒心头发苦 “春夏……自打你回来,她觉得无颜见你,便自己思过去了,留了秋冬来照顾。” 陆瓒只能这样编排,好不容易她肯吃点儿东西,万万不能让她知道她得力的婢女失踪一事。 陆四想了想,春夏的确是有些气性,这事儿放在她身上并不是不可能。 “那你跟她说,我没怨她,叫她不要自责。”陆四开口道。 陆瓒点了点头。 小婢将漱口水拿了来,陆四简单地清理了牙齿后,陆瓒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吃粥。 食不言是整个上流社会的规矩,陆四一声不响地用完餐后,那厢秋冬也请了大夫来。 大夫替她号了脉,又问了一些问题,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小姐是躁怒忧虑郁结于心,这才影响了食欲。待老夫写个方子,侯爷按照方子上的药去抓便是。” 陆瓒道了谢,又吩咐秋冬跟着大夫去药房。 他这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却没想到第二胎又生了端王,这事儿便没兜住,被先皇直接一杯鸩酒赐死。 而当今圣上唯一所出亦是如此,大皇子生母已被处死,如今交给了慧夫人抚育。 幸而小四没有怀了那暴君的孽种,不然这条小命也是拴在腰上了。 二楞子又窝到陆四腿上,拼命地蹭着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陆四抬手摸它头,二楞子仰起头又来舔她手心。 她嘴巴一瘪,又要掉泪。 “我要是二楞子就好了,什么也不用想,就跟着主子蹭吃蹭喝。”她长叹道。 可惜偏生自己就投胎生成了一个人,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什么都做不了。 陆瓒蹙眉道:“净胡说!堂堂侯府小姐,怎么跟个畜生比起来了?!” 陆四含泪仰头道:“我恨那不够揍的狗皇帝恨得牙痒痒,巴不得一锤子夯他脑壳一个血窟窿。可过两天他要是让我进宫怎么办?我恨他……我害怕……我不想去……” 陆瓒攥紧了袖口,咬牙切齿道:“先前你遭了罪,是做哥哥的没用,护不住你。现如今别说接你进宫,只要哥哥还能喘气,他就休想将你带走!” 陆四心底一软,可想其中利害又是一惊:“那不成……万一他拿侯府上下人命威胁咱呢?” 陆瓒冷声道:“那就拼他个鱼死网破!” “不行!”陆四惊呼,“三姐还未出门,我不能连累了你们啊……” 陆瓒抬眼,起身去将门关了,随后又来到她床边。 “这个哥哥有打算。”他低声道,“待会儿你将你要用的东西收拾好,等我晚上一把火烧了它,明日一早再安排你出城。” 陆四终于来了精神,可她心中依然惴惴:“能行得通吗?” 陆瓒道:“我让厨娘留了半只鹿,到时候烧得骨头都不剩,再把肉渣给那暴君看看。” 思虑间,他又叹息:“只可惜从今往后,世间就再无陆银屏。” 第二十一章 上门 舞阳侯二小姐陆珍,三小姐陆瑷,珍珍爱爱莲莲,按理说四小姐是极有可能叫陆琏。 结果到她这儿硬生生地给拐了个弯儿,变成陆银屏。 慕金枝 第10节 这名是当初老侯爷取的,就连岳母夏老夫人也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咱们四四就是跟哥哥姐姐们不一样。”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被宠大的陆银屏一路顺风顺水,唯有两事不如意:一是云山出猎那次,二就是被君主掳去一事。 只不过云山上的柔然人皆被杀了个干净,此事除了夏老夫人和春夏这样的心腹,其他人一概不知。 然而如今阖宫皆知舞阳侯府的四小姐已被天子临幸,又封了等同三公的夫人之位,这可跟从前那次大不同。 众人有嘴有眼,说得好听是承宠,其实都知道,不过又是一个被天子强迫的可怜汉女罢了。 陆银屏攥紧了拳头 她现在恨极了拓跋渊,是想要生啖他血肉的滔天恨意。 拓跋渊辱她不说,还要她做他的女人。陆银屏如今是又惊又怕又恨,别说隐姓埋名,只要看不到他又不用连累侯府和夏家,让她做什么都行。 所以兄长的提议,她自当是赞成的。 “只要不让我进宫,去哪儿都认了。”一想想不走便要被送进那淫邪好色的暴君身边,陆银屏就怕得要死。 陆瓒道:“快去沐浴,今晚先去你三姐那歇一晚。这边晚上会有大动静,你莫要出来,我自会处理好。” 陆银屏有了离开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陆瓒将二楞子抱到了一边,唤了婢女伺候她沐浴。 除了春夏和秋冬,旁的下人未曾近过四小姐的身子。 今日蔷薇苑里的小婢女第一次近了四小姐的身,见她玲珑身段下有点点红痕,便想起小姐被天子宠幸的事,吓得战战兢兢地伺候起来。 秋冬回来后,陆瓒又将自己的计策说给她并几个心腹,要他们此次护送四小姐去瀛州旁的高阳郡。那边离外祖家很近,亦有老侯爷的旧友。 天子多疑,即便他能想到人是诈死,就是追到瀛州也找不到小四。届时他们这边只要一口咬死了陆四已经被烧死,他也无可奈何。 商议好了之后,秋冬开始着手收拾四小姐的东西。 偶尔有婢女路过问起,秋冬也只是笑着道:“二楞子将屋里的物件弄脏了,我拿出来洗洗晾干了去。” 舞阳侯府上下谁人不知四小姐养了一条恶犬?那巴掌多点儿大的恶犬仗着四小姐宠爱,整日在院内横冲直撞,旁人见了还不敢得罪它,纵然是秋冬这样体面的婢子也要笑着清理它弄脏的物件呢。 下人们心里有了些许平衡,便离开了。 四小姐的寝居内已经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为了能让它到时候烧得更旺一些,秋冬特意换上了厚重的帷幔。 下午陆银屏同兄姐一道用了饭后,跟着陆瑷回了她的院子。 “这一走,我便不能去看你了。”陆瑷十分难过,小四以后隐姓埋名,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不能时常探望不说,还要当做她死了。 人若能堂堂正正地活着,谁又愿意被当个死人呢? 陆瑷虽然不是同陆银屏一道长大,但毕竟他们兄妹四个一母同胞,这份亲情不是因为几年不见便可以轻易被抹去的。 因着舞阳侯是武将出身,素来尚俭,所以陆瑷院子里的人也不多。 常贴身伺候的只有一个先侯夫人留下的奶母朱氏和四个婢女,都是极忠心的人,连带着也十分敬重陆银屏。 “四小姐不常来咱们院子,今天下午可要好好尝尝柏萍泡的玫瑰花茶。” 陆瑷身边有两个婢女分别唤做柏萍、柏英,柏萍会泡得一手好茶,柏英则做得一手好点心,是陆瑷身边极为得力的婢女。 刚刚开口的便是柏英。 陆银屏虽然入了陆瑷的闺房,却仍是怏怏的样子 柏英和柏萍面面相觑,她们不曾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单纯地以为四小姐不喜欢玫瑰的味道。 陆瑷叹气道:“去做吧……小妹这几天心情不佳,与你们无关。” 下人们一走,陆银屏便又窝进了贵妃榻上。 “别不开心,兴许这次走了以后咱们还能经常见面。”陆瑷宽慰她,“到时我借着去探望外祖母的由头拐到高阳一趟,咱们姐妹就能见着了。” 陆银屏抬了抬眼皮。 她倒不担心见不着他们,又不是生死相隔,如何能见不到人呢?只是想起那暴君的行径她便后怕,这心底总是隐隐地有些不踏实罢了。 陆瑷又劝慰了她几句,见她兴致仍是缺缺,便去外面着人问玫瑰花茶好了没有。 再进来时,柏萍端着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是两盅玫瑰花茶并些热腾腾的糕点小食。 陆瑷递了个颜色,柏萍一句话未说,将吃喝放在榻中间的案上。 “三姐姐,我介心里总是不踏实,心头蹦得厉害。”陆银屏捂着胸口道,“是不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陆瑷蹙眉道:“看你说得!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儿?净瞎想。快吃些东西罢,今晚早些睡,明日一早让大哥送你走。” 陆银屏尝了些吃喝,仍是有些不安,她从前是个饕餮转世,可现如今连那美食都觉得不香了。 她同陆瑷说了会儿话,不一会儿便又觉得困乏。 “三姐,我眯一会儿。”陆银屏脱了鞋上榻,轻声对她道,“不要喊我。” 陆瑷知道这几日她神经一直绷着,也想让她多休息,点了点头后便出去让柏英进来燃香。 安神香有助眠的功效,不一会儿,陆四便沉沉入了梦境。 陆瓒在房内收拾衣物,他既要亲自送小四走,便要准备得充分了才行。 然而不一会儿,便听到管事来报。 管事虽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可来人的气势着实让他胆寒。 “侯爷……天子登门拜访,如今正在花厅……” 陆瓒瞳孔一缩,猛然转头。 “谁?!” 管事极少见侯爷这样凶狠的样子,一时愣在了原地。 陆瓒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衣领逼问:“你说谁来了?!” 管事被吓了一跳,随即小声道:“他……他自称是当今圣上……” 陆瓒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起来。 他将管事松开,拳头握得死紧,最终仍然垂了下来。 “走……” 第二十二章 重逢 花厅外两侧内有两名男子,一站一坐,身形皆如出一辙地高大。 宝蓝色华服的男子摇着折扇,对着花厅中的孔雀屏道:“这幅孔雀屏像是先帝之前收藏的……原先有一对儿,这幅是雌孔雀,倒也不算丑。只是还有一副是雄孔雀屏,不知遗落在何处……” 天子一身玄衣衬得面白如玉,脊背挺直端坐在椅上,并未讲话。 端王等了会儿却不见人,又道:“皇兄既想要见陆夫人,直接命人将她接进宫便是,为何大费周章来舞阳侯府上?” 宣帝垂眸道:“强盗行径……朕既为天子,如何做得出来。” 拓跋澈腹诽:当日那陆夫人承宠时哭声响彻式乾殿,阖宫上下皆知,如今再说自己不是强盗,未免有些掩耳盗铃了。 不过这也不怨他,毕竟人是自己下令抢来的。归根结底,强盗是自己罢了。 天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拓跋澈顿时便有些蔫。 这个兄长远瞧着清清冷冷,像是谁家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实际论心机手段连太后都要让上三分。 若不是当年…… 拓跋澈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挥之而出,咳了一声道:“这陆瓒好大的架子,竟然让陛下等这么久。” 说曹操曹操到。 陆瓒同管事来到花厅外,便见外面黑压压站了一群人。 他喉头一窒 他已经谋划好了,今夜来个李代桃僵之计将小四换走,明日再将她送出城外,和天子再无瓜葛。 后果他也想到了 陆瓒算计好了一切,独独没料到皇帝会亲自登门。 他是单纯地想来将小四接走,还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计划? 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陆瓒进了花厅,垂眸撩衣就要叩拜。 “国公爷客气了。”皇帝还未出声,端王便向前一步及时搀住了他,“都是一家人,何必行此大礼,皇兄不是那等重繁文缛节之人。” 陆瓒心底冷笑。 暴君的确不是重礼之人,不然怎会不顾君臣人伦将他的小妹强掳入了宫中? 陆瓒毫不客气地起身,眼眸沉沉地直视着皇帝腰间博带,纵然这暴君穿着黑色便服,那腰带上盘亘的金龙却依然在张牙舞爪地怒视着他。 “不知陛下来此,是为何事?”陆瓒面无表情道。 端王轻笑了声,未看天子脸色,出口便让人不快:“陆夫人许久未回宫,陛下有些惦记,想来瞧一瞧她。” 陆瓒简直想骂街。 端王这话说得好不要脸,什么「回宫」,敢情宫里还是她的家了?! 天子不语,陆瓒有些拿捏不住那位的想法。 他悄悄望去,见拓跋渊端起茶细细吹着,浓密的睫毛盖住那双淡金色瞳仁,让他看不清眼神。 陆瓒只好拖着:“小妹回来后病了一场,现下还不宜入宫侍奉,不然过了病气给陛下,便是她的罪过了。” 端王又道:“病这么久还未好,想来是大夫医术不够高明。不如随陛下回宫,让御医诊治一番。” 陆瓒又在心底骂了端王一通。 他正欲反驳,却听天子开了口。 “朕想见她。” 陆瓒能拒绝吗? 慕金枝 第11节 外面那些侍卫衣着看似普通,陆瓒却知道,那是天子近卫虎贲军,个个拎出来都是以一敌十的人物。倘若父亲未交虎符之前还能与之抵抗一二,现如今只能是以卵击石罢了。 小四如今在三妹的院子里……三妹过几个月还要嫁人…… 陆瓒拱手道:“可以。不过,臣想请陛下应臣一件事。” 陆银屏在姐姐的闺房内睡了一下午。 或许是换了个地方,心态也有所变化,加之明日就可以离开元京,她觉得眼下自己心境稍稍舒畅了一些。 她坐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床尾的阳光隔着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她身上,艾青色的中衣衬得白皙的皮肤更加细腻。 蓬松慵懒的青丝垂了一半在胸前,挡住了那抹微微敞开的肌肤,却又有些犹抱琵琶的朦胧之感。 她的脸一半在光下被照得有些透明,一半掩在发丝里看不清。 许是三姐用的冰比较多,陆银屏一直感觉有些冷。 她揉了揉眼睛,眼角的余光猛然发现一抹玄色衣角。 陆银屏倏然间转头,果然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个人。 那个……卑鄙下流肮脏无耻的暴君。 陆银屏心里卑鄙下流肮脏无耻的暴君此刻坐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正不断来回抚摸着她的爱宠。 二楞子在他的手底下完全没了侯府第一恶犬的气势,正瑟瑟发抖地被迫接受暴君的抚摸。 它望着陆银屏,可怜兮兮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陆银屏此刻被房间里突然长出来的暴君吓了个半死,哪里还管得上二楞子的死活? 她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心头大跳,又是害怕又是恶心,便用毯子裹了自己缩去了床角。 天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手下同样瑟瑟发抖的小狗。 嗯,果然一模一样。 他心下一动,放开了那只小狗。 二楞子感觉威压一散,赶紧从他膝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蹦到陆银屏身边。 一人一狗,瑟瑟发抖。 严格来说,暴君长得还是十分俊美的,陆银屏觉得他比自家兄长也不遑多让。只是做了那等事后,她只觉得这人无耻,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 “我哥哥……姐姐呢?”她一出声便发觉自己嗓音发颤,一点底气也无。 陆银屏快哭了,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底气? 天子默了一瞬,低声道:“他们在前院。” 听到他的声音后,陆银屏又是一抖。 天子十分无奈 他又道:“你不要害怕,朕不会对你做什么。” 做什么……还能做什么?陆银屏浑身上下早就被他吃干抹净,只是最后那步止住罢了。 她不是那等贞烈女子,却也不想因此委身于他。她有青梅竹马,还在瀛州等着她。即便是嫁,也是要嫁给那人的。 而不是侍奉眼前的鲜卑天子。 似乎感受到她的不安,天子又道:“你想要什么?可以提出来,朕尽量满足你。” 陆银屏听他语气,感觉两人似乎有商量的余地。 她试探着问道:“那您……能让我回瀛州吗?” 第二十三章 不怕 “不行。”天子幽幽地开口。 陆银屏便有些委屈了。 明明他说自己想要什么都可以提出来的。 她干脆不再讲话。 这暴君好生奇怪,明明想要她提出要求,可她提了之后却不同意,还以一副上位者特有的赏赐的眼神望着她,试图在赏赐过后看到她的感恩戴德? 不就是侮辱过她,现在想要补偿罢了。她稀罕这暴君的补偿? 陆银屏心下冷笑 可这冷笑也只敢压在心底,她还没有那个本事当面冲着暴君甩脸子。 二楞子不堪外面压抑的氛围,撅着屁股钻进了主人的毯子里。 一人一狗,继续瑟瑟发抖。 其实陆银屏并不是十分害怕,只是天子权势在手,想将他们舞阳侯府搓圆捏扁简直就是分分钟的事。虽然眼下他看着和善,可想起那一天她就害怕。 那天他将自己摁在榻上,像摆弄一块泥巴一样地玩弄着她身上每一寸肌肤。 她记不得,或者刻意忘掉了许多当时的情景,但房梁上的金色凤凰纹理和耳边他压抑的喘息,这辈子都忘不掉。 陆银屏越发缩进了床角。 见她迟迟不语,他便知这姑娘依旧讨厌极了他。 但皇帝的女人岂是那么容易得到自由的? 他单手握成拳状,抵着嘴唇轻咳了一声。 瑟缩着的陆银屏又是一抖。 “既没有想要的,那便给你个高些的位份。”他声线低沉,说出的话在陆银屏耳朵里却不大中听,“贵妃如何?” 陆瓒已经提了梁国公,作为嫡妹的陆银屏的确配得上这个位置。 宫里那位自潜邸之时便跟了天子的慧夫人即便抚育了大皇子也还是个夫人之位,说到底仍是鲜卑与汉人不同。 鲜卑好美人,陆银屏实实在在地长到了男人心坎上,身份又高,不怪天子会有这等想法。 只是陆银屏对他仍是又痛又恨,压根儿不想进宫伺候。此时若是应了他,怕是今夜又要在式乾殿度过了。 “我不想做陛下的妃子……”陆银屏大胆地梗着脖子道,“那日的事,能不能……当做没发生过……您放我走,便当我这个人死了就好……” 天子脸色未变,那淡金色的眸子却在瞬间黯淡了下来。 “卿已是王者妃,便是死了也要葬在皇陵。”他捻了捻指尖的佛珠,似笑非笑道,“还是已经挑好了日子想要诈死?” 陆银屏一惊 她偷偷觑了一眼皇帝,见他面上含笑,眼中却像一汪寒潭,正幽幽地望着她,想要将她拉扯进来一般。 陆银屏被吓到,用力摇了摇头。 “不是……陛下……我……”她知道自己一旦说出来,哥哥姐姐乃至外祖母他们都要被自己害死。 她擦了擦眼睛 “我不认识您,就没见过您,您干嘛老扒着我不放作甚?”陆银屏也不再说官话了,感觉实在别扭得紧,“我好好的要回瀛州,半道上给您的人劫了不说,又被您……这档子糟心事咱先不提,总之,您要是换做我,您想不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陆银屏说着说着,那嘴便如同春日里泄出来的闸口,桃花香气伴着春水一同往外泄,刹都刹不住。 自知这话说出口可能没命,她怕得泪就簌簌地往下掉。 天子默然 “我们家早八百年前就交了兵权,对您嘞可是忠心耿耿。您这么干您就不怕……不怕……” “不怕什么?” “嗝儿……”陆银屏吓得打了个嗝。 也正是这个嗝儿,将她那句「不怕您埋皇陵里的亲爹爬起来揍您这衰门种」给咽了下去。 她打着嗝儿想,幸好没说出来,否则今日小命就搁这儿了。 不用她说,他也知道她那张嘴吐不出象牙来。 那日在式乾殿,她可是厉害得很,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若他是那么计较的人,当日就该送她上路。 可是他没有。 不仅没有治她的罪,还封了等同三公的夫人之位,擢了她哥哥做一等公。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说,她不愿在宫里待着,他也允了陆瓒将她送回来。 天子自认为给的恩宠足够,没想到一派人来接,不仅舞阳侯府没换国公府的牌匾,还不肯将人放出来。 这便有些打脸了。 陆银屏见宣帝不说话,以为他是在生气,想着怎么处决了自己才好,吓得她又往床里缩 哪知宣帝却抬手摸了摸脸。 鲜卑人皮肤极白,天子尤甚,就连手背的血管都泛着妖冶的蓝色。 陆银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背 “你以下犯上,本应当斩。” 暴君不讲话,一出口便想要她的命。 但陆银屏听出来了,那个「本应」就代表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竖起耳朵听接下来的话。 拓跋渊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 瀛州裴氏百年门阀望族,如这等簪缨世家出来的子弟个个眼高于顶,心中怕是连他这个鲜卑出身的君主也不放在眼中。眼下她恐惧的只是皇权,并不是他本人,这点她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 而面对他本人时,她流露出的眼神是带着厌恶和痛恨的。 陆银屏竖起耳朵,半晌没有听到他开口。 她狐疑地望过去,却见他正盯着她瞧。 慕金枝 第12节 这么盯着她瞧的年轻男子,陆银屏见了太多,也不乏有比他更俊俏的。可偏生他静坐时不动如山,宛如雪中孤鸿,仿佛带着无限的凉薄和怅然。 这是皇帝,皇帝不该都是高高在上杀伐决断的吗? 为何多看几眼,会有这样浓烈的孤寂之感? 回过神来时,陆银屏便惊觉自己刚刚看人看呆了。 若说相貌,宣帝的确长了副好相貌,却不及她裴家大表哥和二表哥,也不及她那青梅竹马。 他眼梢太宽,这样的人容易心软;嘴唇又太薄,据说这样的人比较薄情…… 可偏偏这样的相貌,让陆银屏看着看着,那恨意也不及之前浓重了。 天子沉沉地望着她,开口道:“随朕回宫,既往不咎。” 第二十四章 商议 陆银屏大骇,张口就是:“我不!” 话一出口,便见皇帝眼神一动。 只是像刚刚那般望着,气氛却陡然一变。几乎是顷刻之间,陆银屏便感觉那阵寒气儿又冒上来一般。 她裹紧了毯子,顺手将二楞子兜进怀里。 一人一狗,瑟瑟发抖。 这幼犬也机灵,该撒野时撒野,知道新进来的陌生男人不好惹,一声也不敢出。 皇帝的眼睛黯成了茶色,修长手指拂过桌面,带着腕间的佛珠发出细长的声响。 陆银屏的眼睛随着佛珠慢慢转动,最后停在了他墨裁般的鬓角。 “你这是打算……要拂朕的面子?”声音清清凉凉。 陆银屏的心也跟着凉了一半,肯定的话全卡在了嗓子眼儿,想说又不敢说。 见她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便明白了十分,心下因这十分的拒绝有十分的不快。 他缓声开口:“想清楚……朕今日有的是时间。” 这样施压之下,陆银屏的心好像被什么抓住了一般,感觉都要跳出嗓子眼儿。 明明是夏日,即便屋里置了冰也全是寒气儿。这样如堕冰窟的感觉让她想起那日的式乾殿 陆银屏难受不已。 她想死了算了,却又惜命得很。 她想去大齐看看,听闻百姓出门坐船,画舫靠在岸边,有江南名伎临河献舞; 她想去昆仑,去看太帝之居,去登凉风之山…… 她想得多,然而眼前的暴君却要将她困在皇庭,同一隅女子争宠? 陆银屏又气又闷,最终想起哥哥姐姐们和慈祥的外祖二人,便妥协下来。 她蜷起膝盖,臻首无助地垂在上面,良久后给了答案 “我跟你走。” 二楞子感觉气氛缓和下来,轻轻地舔舐她的手背。 什么梦想,有命去实现的才叫梦想。 她这么安慰自己。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猛然抬头。 “但是我有个条件。” 她觉得自己刚刚似乎眼花了,好像看到宣帝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细看他仍是那副漠然淡泊的模样。 “说。”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官话不好,您不能逼我学官话、讲官话。” 天子讶然 他轻轻点头:“允了……” 陆银屏伸出两根葱似的手指:“我不想进式乾殿。”想起那儿她就犯恶心。 式乾殿本就是他的地方,后妃不得入。 他顿了一下,继续点头:“可……” 陆银屏得寸进尺:“我日日都要沐浴。”她听说鲜卑人来自极北极寒之地,那里的人都不大洗澡的。 “徽音殿有前朝君主开凿的浴池,赐你了。”天子的声线极低,像是有些不悦。 陆银屏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那您能不能……不召幸我啊?” 话音刚落,她便看到皇帝腕上的佛珠串突然断裂,珠子散了一地。 陆银屏脸色一白,堆笑道:“我开玩笑的……我想带着我的狗一起去……” 宣帝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起身步出房外。 他走后,陆银屏抱着二楞子,整个人埋进毯子里哀嚎。 陆瓒和陆瑷在院外候了小半日。 陆瑷忍不住道:“大哥……这么久了,小妹会不会……” 陆瓒沉着脸开口:“他答应过我不会碰小四,若是食言,看他怎么有脸做人主。” 院内黑压压的人突然四散而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道来。 宣帝看似走得不快,却在顷刻间来到他们面前。 “朕将人接走了。” 陆瓒和陆瑷均是一愣,压根没想到素来有反骨的小四这么容易就屈服了。 想来是这暴君拿了舞阳侯府来威胁她,这才不得已答应罢了。 陆瓒瞬间变得颓靡,陆瑷也难过不已。作为兄长和嫡姐,连妹妹都护不住不说,还要牺牲她成全侯府,实在是愧对父母在天之灵。 端王上前来,笑得风流倜傥:“孤看府上的牌匾还未换,不如孤送一个?” “不麻烦王爷。”陆瓒呼出一口浊气,沉声拒绝。 这国公府的牌匾一旦挂上去,小四就没有回头路了。 现下便是如此,他们都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外间有十数名侍女鱼贯而入,陆瓒定睛一看,人人皆着宫装。 想必这狗皇帝是有备而来,根本没想着同他们商量,早就抱着将人接走的心思面上却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征求陆夫人家人意见。 陆瓒心里将宣帝的全家骂了个遍。 陆银屏抱着二楞子发呆,猛然听到玉帘后又有脚步声。 她以为那暴君去而复返,打起精神准备面对。 帘后却进来几名侍女,身形相仿,统一着装,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孪生姐妹。 “奴服侍娘娘上路。”侍女开口道。 陆银屏听得心脏一揪,她怔怔道:“上路?” 侍女恭敬垂首道是。 陆银屏心下一寒 刚刚自己哪儿得罪了他?不就是提了一句不想被召幸,他就这么大火气要送她上路? 可见传闻中说的不错,帝王都是喜怒无常的无心之人,拓跋氏更是其中翘楚。 既然他要杀自己,那么人是逃不掉了。她陆银屏就是死,高低也要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她冷笑道:“把拓跋渊给我叫过来!” 反正要死,还跟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侍女们皆是一惊,随即跪了一地 眼前这位还未入宫便如此称呼,不知是有特许还是如何,让她们有些拿捏不清陛下的态度。 有个年长的匆匆出去禀告天子。 拓跋澈坐在花厅中,正腆着个脸谄媚圣上。 “皇兄政务繁忙,臣弟早前便派人来接,不曾想这位小国舅爷软硬不吃,硬是将人拦下。现下皇兄一出马事儿马上成了,臣弟佩服,臣弟愧疚……” “行了。”拓跋渊有些无奈,“你这样能说,回头朕让御史台给你留个位置。” 拓跋澈的瞬间垮了下来:“皇兄明知道臣弟不学无术,放过臣弟一马罢……”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熟悉的侍女匆匆走来。 拓跋澈瞬间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 侍女跪地,与天子和端王行礼。 “什么事?”天子淡淡开口,只是额角有些突突地跳,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侍女两股战战,只得硬着头皮将陆银屏原话转达。 半晌,未听到人开口。 侍女仍跪在地上,冷汗却流了满背 “呵……皇兄不如过去看看?” 此刻端王突然出声,化解了她的这一场灾难。 慕金枝 第13节 第二十五章 套娃 “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胆子,竟次次触朕的底线。”陛下的声音在玉蕤头顶响起。 她伏在地上,后颈阵阵发凉。 直到玄色衣摆掠过,脊背才渐渐放松下来。 玉蕤盯着眼前的地面 晁女史有护驾之功在前,还不是照样被割了喉?她侍奉圣上数年,待明年年纪一到便可放出宫中,可不想在这之前出任何差池。 “瞧给你吓得。” 头顶蓦然有人出声。 玉蕤头皮又是一紧 端王见她双肩一怂,无奈笑道:“罢了……孤去瞧瞧那边到底如何了。” 舞阳侯府并不大,老侯爷崇俭,回京封了镇国大将军时先帝便赐了这座宅子。 笼统不过五个进出,甚至不如一些京畿富商的宅院宽阔。可前朝几位大儒致仕前均在此宅荫居,风水极好。 端王闲庭信步迈进院中,除了那挤了一院的人,便看到开得极盛的玫瑰花。 他愣了一下,随意捻下一枝执在指尖,对着一旁静默的陆瑷道:“陆夫人院子里的粉玫开得倒是不错……她自己种的?” 陆瑷早先便听到小四尖着嗓子直呼天子名讳,现下脑中乱成一团,根本未留神他问的什么,脱口而出道:“这是我的院子,花是自己种的。” 陆瓒眼风扫来,并未说话。 拓跋澈高高扬起的眉毛放了下来,嗅了嗅指尖的花道:“嗯……好看……” 三人站在一起,倒也赏心悦目,不过彼此心思不同,无从交流罢了。 未几,又听得屋内一阵惊呼。 陆瓒脑子发懵,以为那狗皇帝又在施暴。 他双手攥拳,青筋暴起,正要进去抢人,却又听见一声娇滴滴的「我错了」。 陆瓒松了拳头,端王也是一愣。 众侍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听得珠帘声动,天子拥着丽人大步迈出,片刻后便出了院子。 端王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犹自跪着毫无自觉的众人道:“还不跟上?!” 一时间襦裙款摆,缎履匆匆,侍女们静默无息地撤出了院子。 陆瑷眨了眨眼:“这就……走了?” 陆瓒没好气道:“嗯……” 去岁除夕宴上,有文臣醉酒后吟了一句「五难未易夷,三命戒渊抱」触了天子名讳,当即被斩杀于庭,现在都心有余悸,不敢再说那个字。 他原以为小四这下必死,刚刚整个人都透心凉,没想到…… 这是放了一马?还是秋后算账? 陆瑷不知道兄长想了这许多,又拭泪道:“我刚刚观那那狗皇帝面色阴沉,恐怕小四这一去没有好。” 陆瓒脑瓜子嗡嗡作响,只能捏着眉心道:“她那张嘴……罢了,等着宫里来信儿给她收尸罢。” 陆瑷转过身去,边走边道:“再想想法儿……再想想罢……” 知自己误会了人,饶是陆银屏牙尖嘴利也不敢再多说一句不中听的话。 她不断推搡着男子胸脯,服软道:“我错了……您饶了我……您先放我下来……” 宣帝冷哼一声,托在她腋下的大手狠狠一捏,痛得陆银屏龇牙咧嘴。 “我都道了歉了您还跟我较劲?”她痛得脸皱成包子,“您不待见我直接剁碎我得了,犯得着这么来回颠腾我?” 宣帝不语,将她放进御辇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眼看着天子尊贵的臀部即将落下,陆银屏往里滚了半圈儿,避开被他坐成肉饼的凄惨下场。 金碧穹顶,九层纱幔,看不清端坐如松的人的模样。 侍从行了一礼,见天子挥手示意,便抬了御辇启程。 宜寿里只消过个路口再拐个弯儿便能远远望见东掖门,这厢刚拐了个弯儿,陆夫人又发话了。 “我狗呢?” 陆银屏扫了一圈没见着,跪在榻上红着眼圈又问了句:“我的狗呢?” 天子胸膛微微起伏,想来是气得狠了。 陆银屏不见了爱犬,便要下榻亲自去找。 宣帝伸手一拦,冷不防触及新夫人的小臂 宣帝火气瞬间降了一半,另一半去向别处。 陆银屏仍不自知,借着天子胳膊的力道便要下榻。 冷不防腰间一紧,被他揽进怀中。 那日式乾殿的光景历历在目,陆银屏心下一惊,便挣扎着要起身。 拓跋渊将人摁在怀里,高声吩咐道:“去,将贵妃爱犬请来。”声音是说不出的嘶哑。 话音一落,他自己也一愣,暗恼自己轻易被勾走了魂,本想治治她,收回贵妃的位份,却不小心脱口而出。 陆银屏心下复杂 八成一会儿她见到的是一锅狗肉汤吧! 思及此,陆银屏吓得直摇头:“我不要了……不要了……” 天子温香软玉在怀,感觉通体舒畅不少,几日来眉心的剧痛也有所缓解。 就是她忒闹腾,一会儿要这一会儿又不要,实在跟他其它的女人有大不同。 “将贵妃平素惯用的物事、人手也一齐送进宫。”天子体贴地又吩咐了句。 陆银屏整个人都麻了,听这话音是真送进宫伺候她,可又把握不准他到底什么脾性,索性不再说话,安静如鸡地靠在他怀里。 拓跋渊拥着她,数日来的疲惫困顿上涌,慢慢向后靠去。 陆银屏听得头顶呼吸声渐渐均匀平和,悄悄抬起头来。 拓跋渊眉目深刻,薄唇紧抿,即便休憩也是一副精致的模样。 他清冷秀美的长相其实更适合穿白衣,倒是像极了儒生; 或者剃光头,穿袈裟,这样一来下山化缘定然能够盆满钵满。 陆银屏确信他累极已然沉睡过去,放心卸下自己伪装许久的恨意,搭在他肩头的素手抚上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在他冰凉的嘴角轻轻印下一吻。 第二十六章 入宫 纳妃不比立后礼仪繁琐,鲜卑一族部落出身,即便已然南迁帝京开始重视汉人礼节,也未曾在这上面多下功夫。 况且天子亲迎,已然是给了十足的面子。 陆银屏窝在他怀里,听他呼吸温润绵长,自己却伸着头,就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动也不敢动。 直到秋冬匆匆追来,抱着幼犬低声唤道:“娘娘……” 天子倏然睁开了眼,环着新妃的长臂也是一松。 陆银屏一个不备,就要翻下榻来。 天子一怔,似乎才反应过来刚刚怀里多了个女人这件事。所幸常年习武,身手敏捷,一把拽着人的手腕又将她拉了回来。 雪肌皓腕,尚无赘饰。天子捏着新妃的腕子,心里想的是「肌理细腻骨肉匀」几个字。 然而这新妃对自己的优势浑然不自知,另一只素手撩开纱帐,伸长了颈子去看她那只巴掌大的恶犬。 “二楞子哟……我心肝儿,耐死我了。”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美则美矣,就是嘴里吐出的话着实有些拐。 秋冬粲然一笑,举起狗便要双手奉上。 主子伸出一手来接,那纱幔便开得大了些,露出四小姐身后天子那双沉静的淡金色双眸。 秋冬的笑瞬间僵在脸上,心里慌了阵脚,不知是给还是不给。 陆银屏自是看不见他表情,揪着二楞子的颈子一把将它夺了过来。 纱幔合拢,依偎着的两个人影亲亲密密,隐约看着倒像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一般。 陆银屏得了爱犬,将一切抛诸脑后,欢欢喜喜地撸起狗来。 二楞子被摸得浑然忘己,一个翻身蹬直了腿,敞开了肚皮来任她逗弄。 宣帝放开了她那只腕子。 陆银屏离了钳制,也不看他,抱着狗远远地坐到一边去。 拓跋渊垂眸,瞧见被他扯过的手腕上红红白白一圈的痕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蔑地吐出俩字儿来 “娇气……” 陆银屏只当自己聋了。 身边这位不是个良善的主儿,听说有时兴起还会让宫妃踩在炭火上跳舞,让谏臣跪在刀尖上膝行朝拜。 这些都是宫人亲眼瞧见的,做不了假。 陆银屏自知身无长物,就一副皮囊入了他的眼,自己那张嘴又吐不出什么好话来,自然不敢多说一句。 先前一拖再拖,今日赶鸭子上架跟人入了宫,只要伺候好了眼前这位,舞阳侯府。 慕金枝 第14节 不,梁国公府自然会是大魏一等门阀,比之五姓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好事。 陆银屏揉着爱犬,心思渐渐飘远。 拓跋渊见她不说话,只顾着玩那只畜生,心底又开始烦躁。想直接将那玩意儿丢出去,又怕这娇滴滴的新妃扯着嗓子哭骂。 他今日是领教了这位的厉害了。 果然是瀛州乡下来的悍妇,连他的名讳也敢唤。 拓跋渊闭了眼,心道不急,晚会儿再给她点颜色瞧。 御辇过了东掖门,拐个弯儿便是朝堂。朝堂对着云龙门,进去便能看见太极殿,那是朝臣拜会天子之地。 从太极殿旁的阁门穿过,东侧式乾殿,便是拓跋渊办公休憩之所,后头是含章殿,当年太后封妃便入主的地方。 往西是中宫,天子尚未立后,现在还空着。虽京中贵女四散而逃,但入了宫的不少在盯着这个位置。 再向西便是徽音殿,也是天子赐给新妃的居所 最美的是前朝皇帝为宠妃在此凿了个丈方的池子,隔壁还专门砌了烧火间用来烧热水,引得那昏聩的君王日日来此同妃子戏水,最后亡了国。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御辇停在徽音殿前,早早得了信儿便被派遣来的宫人垂头丧气地跪了一地 无它,这位新晋的陆贵妃被掳来的不说,今日冒犯天子一事已经传遍了宫城,这时候被分来除了跟着作天作地的主子等死还能有什么结果? 边门上其它宫里的宫人伸长了脖子往这儿瞧,想见识见识这位据说嘴巴毒到辱骂天子的陆贵妃。 御辇上下来个人,玄衣墨发,博带曳地,身姿挺拔瘦削,正是拓跋天子。 宫人赶紧缩回了头,生怕陛下瞧见自己,一个不高兴被抓去喂鹿苑的野兽。 天子施施而行,也不理那新妃,径直入了徽音殿。 宫人探头探脑,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御辇上又下来一人。 粉衣素钗,肌肤莹白,窈窕身段,瑰姿玮态。面上罩了纱,远远地瞧不太清楚,只觉眉眼浓丽动人。 没有着正装,单单襦裙外罩了件薄纱,玉白小臂托着一只巴掌大的白色幼犬。 那幼犬厉害得很,冲着众人龇牙咧嘴,以后长大了必定是一条仗势欺人的恶犬。 旁边有个婢子,衣着与宫人不同。见新妃下辇,执了伞便来替她遮阳。 众人只见那袭粉白入了殿中,饶是梗着脖子也再也看不清。 陆银屏一进来,便见一旁早就置办好一切的李遂意笑眯眯地冲她跪拜行礼:“叩见贵妃娘娘。” 她眉头微扬,片刻后厉声道:“你是那日端午设私赌的人?!” 李遂意身子伏地,委委屈屈地道:“是端王殿下设的私赌,娘娘莫怪。”死道友不死贫道,先将王爷推出去再说。 天子端坐于榻,及时开口止战:“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李遂意感激陛下解围,忙不迭向贵妃讨好:“外殿铺了金砖,奴日日命人清洗,娘娘您看是否光彩可鉴?内殿铺的红楠木,即便赤足也不泛凉。听闻娘娘爱丁香藕合色,里面的纱幔都是照着您的喜好染的,您看看合不合意……” 拓跋渊扫了一眼,心道这等邀宠献媚的李遂意他倒还是头回见。 陆银屏一阵狐疑 秋冬心大,本担心宫殿宽绰冷清不适宜四小姐居住,如今听来件件合小姐心意,心里的天平便忍不住倾向天子那头,颤巍巍开了口:“奴进来时瞧着窗棂泛光,想必是涂了金粉的,便宜室内透光。这殿坐西朝东,不便采光,倒是有心了。” 陆银屏心头一堵,眼刀一刺,「哼」了一声后抱着自己爱犬去了内室。 拓跋渊被拂了面子,倒也不恼,他喜欢秋后算账。 李遂意又对秋冬道:“我与姑娘见过,也算有缘。正殿这几日刚修葺,墙壁添了花椒艾草,冬日就是不烧地龙也不冷。后头的清凉池凿了新井,引的新水,姑娘告知娘娘一声,可放心用。” 秋冬纵然恼恨李遂意曾假借买彩之名接近她们,如今气也去得差不多了。 二人说话间,见陛下起身。 “朕晚间过来。”天子说罢,缓步而去。 第二十七章 清凉 诏书已于式乾殿那日后被送入舞阳侯府,因着拓跋氏去母留子的传统,后宫女性长辈只余了太后裴氏与靖王养母太妃慕容氏。 三夫人之位等同三公,贵妃等同大司马,天子亲自去嘉福殿请了太后懿旨,两道旨意于今日同时派到梁国公府,这事儿便算是定下了。 陆银屏战战兢兢想着如何保命之时,整座皇城已经议论起贵妃路子有多野。 原因无它,只那一声「把拓跋渊给我叫过来」已然闹得满城风雨,甚至偷偷取了个绰号给她。众人好事,抄着手等着看这位贵妃是怎么个死法。 城内下了赌局,大家在赌陆贵妃什么时候死、如何死之时,李遂意又带了宫人和赏赐入了徽音殿。 “娘娘万安。”李遂意恭敬行了一礼,指着鱼贯而入的宫人道,“这些人入宫有两年,干净伶俐,身家清白,娘娘放心用。陛下说,若不合心意,打杀也随您。” 陆银屏「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李遂意拿捏不住她的意思,试探着问了一句:“娘娘是……都留下?” 陆银屏睨了他一眼,眉头纠结,愁容满面。 秋冬替她发了话:“娘娘素来不讲那些排场,这么多人来,我们徽音殿住不下。李内臣还是将人打发走罢!” 李遂意虾着腰连连摇头:“秋冬姑娘难为我,他们惯会伺候贵人,还会打叶子戏升官图兼养宠,送给娘娘再合适不过。” 一听这些人会打牌又能养狗,陆银屏便来了兴趣,上下打量了李遂意几眼:“你可真是董三他弟弟。” 李遂意茫然不明所以。 秋冬笑了一下,接话道:“董四啊……” 李遂意「噗嗤」一下笑出声:“娘娘可真有趣。” 这张嘴得罪了陛下,不过应该也能讨陛下欢心罢…… 秋冬嚷嚷着住不下,削去了一半多,最后留了十一个,加上秋冬正好十二人,凑了个吉利数。 伺候的宫人比着其它宫妃的确少了些,但守军增了一倍。 “我还能跑了不成?!”陆银屏咬牙切齿道,“我还能长出翅膀来扑棱出去?” 李遂意的笑几乎挂不住。 “陛下晚些会过来,自然守备多着。”他解释道,“既将娘娘接了来,今晚便能成礼,娘娘还是准备些好。” 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来气。 “我道怎么这么多赏赐,原是先礼后兵?!光天化日的反了教了!”陆银屏娇声痛骂,“秋冬,去把门关紧了!就是砸门也别叫他进来!” 秋冬「哎」了一声,小跑着去关徽音殿的大门。 李遂意见状,追了出去。 秋冬和李遂意在外间争执了半天,最后将李内臣连着他的人全部赶了出去。 余下的宫人战战兢兢,不知过了今晚还有没有命。 “瞧你们吓得,都起来罢。”陆银屏发了话。 她原就不是苛待下人之人,家风崇俭,一时也不适应太多人伺候。 在她想法子怎么将春夏也弄进来的时候,秋冬入了殿内。 “奴将门关的严严实实,门栓也上了,保准陛下进不来。” 宫人听了,又是一颤。 陆银屏满意道:“甚好……” 她将足尖挑着的缎鞋甩去一边,露出粉嫩可爱的圆润玉足来,赤脚踩上金砖。 “外头着实闷热。”凉意入骨,终于感觉凉快了些。 新来的宫人得了敲打,忙去架了冰放在屋角。 陆银屏来时已是黄昏,眼下天色渐暗,再过两刻钟便要天黑。 往常入了夜她也没有什么活动,左右不过洗漱或是看看话本,现下不过是换了一处更大的地方罢了。 徽音殿后便是清凉池,前朝祸国宠妃日日享用。陆银屏虽非宠妃,但日日沐浴的习惯雷打不动,这清凉池简直就是赐到了心坎上。 一丈三的池子嵌在地心,深有五尺,新晋贵妃靠在池边,下半身浸在池中,背对着宫人把玩着池边镶嵌着的妆台上的紫玉髓。 妆台上有紫色玉髓和碧玺打制的首饰,松松铺陈在铜镜之前。 陆银屏一手挂了两三串,奢靡之气顿显。 她举起手腕扭头问侍女:“好看吗?” 玉石相碰,叮当作响。 舜华望着陆贵妃侧过身来显露的姣好曲线,最后眼光落在她饱满的胸前,怔怔地说了个「好」字。 舜英扫了一眼,捏了一下舜华,低头道了声:“好看……” 美人入浴让她心神大动 女人看到珠宝首饰这种布灵布灵的东西完全没有抵抗力,尤其是陆银屏这样爱美的女子。 这样色泽纯正的紫色玉石她虽有,但少,如今一次得了这样多,说不开心是假的。 她又捻起一串,见手腕上已经戴不下,弯腰摸索着挂到脚腕上。 池水渐凉,铜镜上氤氲的水雾渐渐消失,余下陆美人满缀紫玉的一双藕臂。 水纹阵阵迈开,铜镜中多了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陆银屏闻声便吃了一惊,转过头来便看到衣着松垮的天子沉入水中。 她四下张望,宫人不知何时早已退去,眼下就只剩下猎手和猎物。 身前清澈的水渐渐泛黑,蓦然探出个脑袋来。 拓跋渊将湿发往后一捋,露出光洁饱满的上庭。 眉眼英挺疏离,却因高而宽的额头少了些温和,多了丝压迫。额前没有碎发遮掩的天子,此刻像是才露出自己的本性。 慕金枝 第15节 陆银屏见他茶色双瞳渐渐泛黑,心底这才涌出一抹未知的恐惧来。 “喜欢吗?” 他扫了一眼凌乱的妆台,哑声问道。 陆银屏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低声答:“喜欢。”声音有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拓跋渊倾身而来,搂着佳人的腰将她抵在池壁上。 “怎的让人将门锁了?”嘴里说着,手下忙活着,开始一一算账。 陆银屏被剥成了一只俏生生的蛋清,颤巍巍地被他拉进怀里。 “我害怕……” 拓跋渊捏起她的下巴,在她嘴角印下一吻。 鼻尖相抵,他身上的香气好像跟那日不同了。 “别怕,第一次在水里,不会太疼。” 第二十八章 殊宠 陆银屏脑子有些发懵。 拓跋渊的面容近在咫尺,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眉毛,根根分明。眼睛由平时的淡金色变成黑色,眼圈泛着红,正沉沉望着她。 鼻尖相抵,他的双手还扶在自己腰上。陆银屏双手无处安放,索性以一个推拒的姿势摁在他胸膛。 湿衣之下,看似瘦削的身子意外地宽厚有料。她不是第一次看到,却是第二次感叹。 “搂着朕。”显然他不太喜欢这个动作。 陆银屏一愣 一声巨大的吞咽打断她的思绪,她赶紧搂上眼前人的脖颈。 然而这样一来,那吞咽声更频繁响亮了。 大掌摩挲着她的细腰,渐渐绕到后面腰眼处轻轻摁压。陆银屏被激得浑身一颤,气息瞬间不稳。 “趁朕尚未失去理智,跟你说几句话。” 她被摁得云里雾里,低低地「嗯」了声。 “皇室患有顽疾,你应该听说过。” 她又「嗯」了一声。 鲜卑男性贵族生来高大俊美,但人人皆有缺陷 前者痛疾缠身,一心求死;后者欲求不满,则生不如死。 “那日你来得不巧,所以……” 所以冒犯了她。 她被挤到妆台边,蛋清一样的身子紧紧贴着他,腰眼处肆虐的大手也换了地方。 她又「嗯」了一声,只是这声听起来更像难耐的呻吟。 “一直未与你道歉,现在朕可以说了 先礼后兵,这小半日她已经知道他的手段。眼下看似春风和煦地诚恳道歉,后面定然是风雨欲来。 果然,胸前的双手换了位置,向水下探去。 陆银屏一惊,搂着他脖颈的双手向下滑去,想要制止他的动作。 天子早有预谋,一手钳制了两只细白的腕子,珠玉又是一阵叮当作响,另一手深入水下,撩起一池春水。 “青龙白虎,将将好。”拓跋渊笑得隐忍,“若没了这双手就更好了。” 意识快要涣散的陆银屏一个警醒 她身子瞬间绷紧,也不敢再反抗,咬了咬唇便又重新环上了他的颈。任由他双手肆虐而为,整个人抖如筛糠。 “这样才乖。”他喘息声渐渐浓重,大手捞起玉腿,挺身而入。 “天生尤物,真是敏感。”满意的喟叹后,天子声音说不出的低沉喑哑,“好好侍奉,要什么都给你。” 紫玉髓掉了几颗滑进水中,堪堪避开那丝丝殷红。 陆银屏仰起天鹅颈,望着雕花的穹顶 她瞳孔映着蔷薇花的影子,双手紧紧拥着他,迷蒙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灯影渐长…… 清凉池有供休憩的隔间,拓跋渊将人抱至榻上。 陆银屏浑身湿冷,已然困极,沾了榻便一个翻身滚入里侧。 浴袍滑至肩下,雪地之上红梅开遍。 拓跋渊看得又是一怔,金眸重新染了墨色,又欺身而上。 搭在枕上的纤手被他扣住,十指交缠,缱绻温柔。 拓跋渊在耳边轻唤:“四四……” 陆银屏尚处在混沌之中,「嗯」了一声。 拓跋渊捏着耳垂诱哄:“给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猫儿似的嘤咛。 直至后半夜,宣帝才抱着贵妃从清凉池出来。 秋冬守了半宿,直到天子来到跟前才反应过来是谁。 宫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生怕圣人震怒。 然而天子并未理他们,直入寝殿。 徽音殿宫人捏了一把汗 陆银屏感觉自己一夜都没睡好。 刚睡一会儿,或是被翻来覆去地折腾,或是听他在耳边说话。好不容易那人像是走了,便又听到外间连绵不断的嘈杂。 她红着眼高喊:“奏嘛呢?!作死?!” 舜华听到呼声,赶紧入了寝殿。 “回娘娘,陛下上朝前赐了一座翡翠屏,一株珍品丹杏。杏树刚移栽妥,翡翠屏娘娘想要放哪儿?” 陆银屏青黑着眼眶嗔道:“扔出去!” 舜华不敢抬头,连连道是,便要出去。 “等会儿。”蓦然听到背后贵妃又唤出声,“去把门锁了,谁都不许放进来!” 舜华答应着一路小跑而出。 舜英托着贵妃爱犬从外间回来,便见舜华跟秋冬在门前嘀嘀咕咕。 “今晨陛下走时嘱咐午膳时过来,眼下娘娘又让我将门锁了,还说「谁都不许放进来」。”舜华急道,“秋冬姐姐,您跟娘娘时间久,这个「谁」到底包不包括陛下?” 秋冬心思转了几转,嘱咐道:“娘娘怎么说,咱就怎么说。既然说谁都不许进来,那就不让进来。” 舜英抱着幼犬上前,它龇牙咧嘴,好不威风。 “万一陛下震怒,咱们岂不都要掉脑袋?”舜华不安地问。 秋冬抬手命人将新赐的翡翠屏移到角落,叉着腰道:“若说掉脑袋,我怕是早就掉了好几回,现在不好好地长在头上?且放心听娘娘的罢。” 舜英想起今晨陛下的模样,倒是与往日有些不同,看着依然清清冷冷,可周身像是多了些烟火气儿,不再像之前那般生人勿进了。 这话她没说出来,倒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对秋冬道:“到底贵妃不同其它,太后和太妃那边还是要去一趟的。” 秋冬颔首:“你有心了,方才王侍中来过,便嘱咐了辰时后务必去拜会那二位。娘娘困倦得紧,让她再睡会儿。” 王侍中便是天子派来辅佐徽音殿的女官,家中是乌桓新贵。这么一看,真是处处抬举这位贵妃。 但,不是自己家的小姐不心疼。旁的殊宠都是浮云,只有秋冬惦记着让她的四小姐多睡会儿。 辰时一到,秋冬也不敢再拖时间,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寝殿。 殿内四角置了冰,奢侈无度,陆贵妃正面朝里裹着薄被卧在榻上。露出的一截脚腕俏生生的,还带了圈儿掐痕。 秋冬看得心乱如麻,低声唤道:“娘娘,该起了……” 第二十九章 太后 陆银屏小事儿迷糊,大事儿可不含糊。 秋冬喊了一声「娘娘,该去见太后了」,新晋贵妃立马睁开了眼,眼神从淡紫色的纱幔开始扫了圆形卧榻一圈儿,瞬间完成了由陆四小姐到陆贵妃的心理活动转变。 见她起身,秋冬松了口气 伺候了陆银屏洗漱,另有梳妆侍女来替贵妃上妆。 陆银屏相貌是顶顶的好,杏眼琼鼻,明眸皓齿,嘴唇丰润天生含笑,脂粉未施便已是绝色,只是 梳妆侍女妙音小心翼翼上妆之时,总觉得这位陆贵妃那双剪水瞳含情带俏,过于媚了些,像是天生活在男人堆里似的。于是决定不贴额间花钿,怕贴了后二位长辈不喜。 妆容又令新妃增色几分,饶是秋冬司空见惯也瞧得心如擂鼓。 一位约摸三十多岁的女子入了内殿,叩头行礼:“徽音殿侍中熙娘叩见贵妃。” 女侍中掌管一宫诸事,与中常侍李遂意位阶相同,本是服侍皇后,但眼下数陆银屏位分最高,不算僭越。 陆银屏转过头道:“麻溜地起,本宫……日后还要仰仗您。” 慕金枝 第16节 第一次自称「本宫」,陆贵妃有些羞涩,有些不顺嘴。 熙娘听到这口瀛州话,差点笑出声。幸好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表现得太明显。 她扶着膝盖起身,一个抬头看到贵妃便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清明。 “娘娘天姿殊色……熙娘失礼。” 熙娘说得客气,但心中却想起另一位来 陆银屏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站起身道:“妥了,本宫头回拜见长辈,这心里有些怵头。熙娘多指点些,不敢说招太后和太妃娘娘待见,只求不在她们那边崴泥……” “噗 熙娘眼刀刺去,妙音立即噤了声。 “笞杖十下,自己去领罚。”熙娘冷声道。 妙音白了脸,道了声是后,退出内殿。 陆银屏一愣,随即笑道:“熙娘做得好。”有人替她唱白脸,自然是好的。 熙娘颔首道:“奴既是陛下派来服侍娘娘,自然全心侍奉。” 随即又督促道:“时候不早,这会儿太皇太后怕是已经起了。” 陆银屏敛起笑,在熙娘等人簇拥之下出宫上辇。 太后出身瀛州望族,早早被立了后,又因无所出而避免了被杀的命运,已成了大魏后宫最高贵的女人。 但她是汉人五姓裴氏之后,门第极高,不大瞧得起鲜卑出身的太妃慕容氏。 还好太后年岁已高,不大爱出门,嘉福殿又处在阖宫最北处,所以王不见王的状态一直持续至今,两位本可以掐起来的长辈倒也相安无事。 “太后放权给陛下之后就再也不问前朝后宫诸事,如今倒比从前好相与了。”熙娘低声道,“何况她是裴家人 陆银屏道了声是,却不再言语。 轿辇行至嘉福殿宫门,熙娘道了声停。 陆银屏深呼吸一口气,换上平素里那张娇娇俏俏的笑脸,步履轻快地入了殿内。 殿中站着一位嬷嬷,见她入内,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只欠身行了一礼。 陆贵妃是掳来的,自然入不得嘉福殿眼。 “这位是董侍中。”熙娘道。 陆银屏不甚在意,只静静望着背着她的那位鬓发斑白的老妪。 老妪年事已高,身子微微佝偻,面上皮肤下垂,像榕树上垂下来的枝子,唯有一双眼睛熠熠生光。她身着黑色滚金祥云便服,看似悠然自得,却气势咄咄。 陆银屏含笑撩起裙摆叩首。 “臣妾叩见太后,太后万安。”带了点儿瀛州口音,倒也无伤大雅。 太后也跟着笑了。 “哀家道是仙女下凡来了,正要仔细瞧瞧,没想到这仙女竟是哀家的媳妇。”太后裴氏冲陆银屏招招手,“好孩子,过来,哀家看看你。” 陆银屏起身上前,将一双柔荑放入太后掌中。 太后这下便能够看个清楚了。 她浑浊的双眼扫过陆银屏娇美的面容,又向下打量她高挑玲珑的身段,来来回回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道:“你是五娘的女儿?” 陆银屏眉头一蹙,就要落下泪来。 “回太后的话,家母正是。” 太后一阵拍着她的手背,哀哀地道:“那几个小辈里,数五娘生得最好。我一见你便如看到年轻时的五娘……按辈分,你倒要唤我一声「姑姥」了……” 陆银屏还未开口,董侍中便接过了话来。 “太后娘娘说笑。若唤了您姑姥,那贵妃如何唤陛下?” 宫人一阵窃笑。 陆银屏正想着该不该装羞涩的时候,听外间有人高喊「圣上驾到」。 陆贵妃握紧了手中纨扇,同众人一道跪地迎接。 天子缓缓步入嘉福殿。 陆银屏眼观鼻鼻观心地跪着,冷不防看见那抹玄衣下摆停在自己跟前。 肩膀被一只大掌握住,她借着他的力道便起了身。 “何事这样开心?”天子俊秀,笑起来也是温风和煦,众人却汗毛直立,不敢再多说话。 唯有秋冬憨厚,笑着答道:“适才太后娘娘说,贵妃该换她一声「姑姥」。董侍中说:「若唤出口来,那贵妃如何唤陛下」……” 董侍中「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嘴唇煞白,不敢提饶命。 拓跋渊扶了新妃的腰肢在一旁坐下,含笑望着她。 裴太后镇定道:“开个玩笑罢了,算不得真。贵妃本就是与哀家是一家人,如今更是亲上加亲……但是你,平时没个影儿,怎的突然来嘉福殿了?” 陆银屏心道:得,又引到她这里。 果不其然,天子搂紧了她,仍是笑得人畜无害。 “朕刚刚下了朝,恰好路过嘉福殿。” 太后简直无语 分明就是来寻他的贵妃的! 太后刚提起一口气,正要将他和贵妃一道撵走,便见天子当着她的面咬陆贵妃耳垂。 高祖皇帝曾于太极殿当文武百官之面御幸宫妃,先帝亦有鹿苑御「鹿妃」之行。拓跋氏素来荒淫,如今只是咬个耳朵,倒还能让人接受。 太后闭了眼假装看不到,宫人亦是纷纷垂首。 然而天子气息喷灼在陆银屏耳边,却轻轻道:“朕的贵妃真是软弱无能,连个小小侍中都敢欺到头上了。” 说话间,手指轻点她的腰窝。 陆银屏不敢反抗,委委屈屈地小声道:“那……那咋办嘛……” 拓跋渊轻笑:“今日朕便教你如何立威。” 他另一只手轻轻一抬,李遂意虾着腰走上前来,等候他的吩咐。 天子依旧笑得温柔:“将她的舌头拔了。” 第三十章 撒谎 太后陡然一惊。 “元烈!”她倏然站起身来,“这是哀家的人!” 拓跋渊的眼神从陆银屏身上剥离开来,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董侍中,和蔼地对太后道:“看着倒像个人,可净说些恶心人的话。” 宫人心道是这个理 且阖宫皆知贵妃是被强纳的,心里怕是惧恨死了天子,董侍中这时候说这种话,可真真是恶心了帝妃二人。 宣帝本就好杀,这次又的确是董侍中理亏。若要论起来,还是裴太后自己起的头。 她自知护不住,只能断尾求自保,由着李遂意将人架下去。 哪知天子像是有备而来,行刑之地就在殿外。 “啊 众人胆寒…… 秋冬膝盖一软,差点瘫下去。好在熙娘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太后垂着眼,可细看那胸口正频繁不断地一起一伏。 这样热的天,陆银屏此时半个身子都凉了个透。 立威……杀人便是立威? 她御下素来宽和,春夏秋冬也是尽心侍奉,即便旁的婢女有怠慢,也顶多是秋冬出面呵斥两句。 打骂都不曾有,更不要说拔人舌头。 今儿陆银屏开了眼,也知道身边这位的确性子残虐不仁,或许对她的皮囊尚有兴趣,才纵容她先前的抵抗和后来的冒犯。 否则,她怕是早就死了罢! 外间的人被拔了舌,喉尖溢出「呜噜噜」的破碎之声,像是被人灌了什么汤水一般。紧接着又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殿外悄无声息。 陆银屏正惊疑出神之计,出离的神智被紧紧捏着纨扇的左手背上的冰凉触感拉回。 天子执起了她的手,将自己腕上的檀木佛珠褪到她腕上,玉髓与佛珠相衬,竟让深褐色的佛珠占了上风。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天子念了声佛号,“此物赠与贵妃,不准擅自摘下。” 陆银屏愣愣地望着那串佛珠,这才回过神来 可真是自欺欺人啊…… “今日与母后添了不少麻烦。”他大掌扣住陆银屏的手,缓缓起身,“嘉福殿缺个会说话的侍中,明日朕拨个人给您。” 太后不看他,只摆了摆手:“你走吧……” “那,儿子先告退了。” 陆银屏赶紧拜别:“臣妾告退。” 说罢,便被天子拉扯出了嘉福殿。 院中央有大片湿地,若不是空中尚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陆银屏几乎以为刚刚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走。”天子出声催促她。 二人出了大门,拓跋渊径直上了她的辇,坐定后朝她伸出手来。 慕金枝 第17节 陆银屏当下有些怕他,不敢拂了他的意,只能乖乖将手递过去。 就着他手的力道,陆银屏上了辇。 指腹在她腰下打着转,天子淡淡开口吩咐:“去太妃那边,就说今日不过去,你自己编个理由。” 李遂意道了声是后,便去办事了。 她的辇只坐一个人还好,如今坐了两个人,便有些拥挤。 拓跋渊将她拥进怀中。 “太极殿两侧各有一座风屏。”他在她耳边低低道,“朕想让人打两座银的换上去。” 陆银屏又怕又羞,耳根渐红 她一低头,便能看到腕上的佛珠。 刚刚在殿内瞧不清楚,现下对着光一看,每颗珠子上都像是刻了字。 拓跋渊见她没有抬头,以为她还在想刚刚的事,所以不理他。 他瞬间冷了脸子,不再讲话。 宫人抬着他们,很快便回了徽音殿。 舜华舜英瞧见贵妃回来,正要上前,却眼见着辇上下来两个人。 为首的天子神色冷厉,从正殿径直入了内殿,让她们即将说出嘴的话也咽了下去。 秋冬跟在四小姐身后,忧心忡忡。 陆银屏悄悄地向众人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自己一个人进了内殿。 拓跋渊坐在她的榻上,正紧盯着她。 “过来……” 陆银屏捏着裙摆慢慢走到他跟前两步处。 拓跋渊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陆银屏早有防备,却被床榻边铺着的毯子绊了一下,整个人跌进他两腿之间。 她望着天子的裆部,脑子一片空白。 不是故意的……她刚刚真的不是有意摁到的…… 拓跋渊阴恻恻地笑着:“看来恢复得挺好。” 陆银屏不敢说话。 拓跋渊不喜欢她垂头不说话的模样,总感觉这样一来她跟后宫那些女人没什么区别。 他单手将陆银屏提起放在膝上,捏着她的颈子迫使她抬头看他。 “害怕?” 二人面容近在咫尺。 拓跋渊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这样湿漉漉地望着他,叫他一次又一次地心软。 拓跋渊有些烦躁,捏着她颈子的手动了动。 “再不说话掐死你。” 陆银屏一惊,赶紧开了口:“吃了嘛您呐?” 拓跋渊一愣,随即笑出了声。 他放过陆银屏的脖子,将她提到自己身上来,伸手抚上她的脸。 天子手掌宽大,单手伸展开来几乎能覆盖她整张脸; 手背上皮肤白皙,血管颜色分明;骨节粗大瘦削,却根根有力。 陆银屏感觉,他手上一个用力便能捏碎自己头骨。 拓拔渊用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脸蛋,轻轻地捏了一下。 陆银屏被捏得生疼,但不敢呼痛。 天子似乎觉得手感颇好,又将手背贴过来。 “你的脸怎么这么软?”拓跋渊问道。 陆银屏:?? 她唯恐这暴君下一秒让李遂意割了她面上的肉,便握住了他的那只手。 “还不是吃嘛嘛香,自然是胖得。”陆银屏堆笑。 拓跋渊眼角余光看到他俩相交握的两只手,茶色眸子染上笑意。 “朕送你的屏风还喜欢吗?” 陆银屏瞬间僵住。 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说过什么屏……不过那会儿她实在是太困了,好像说给扔了来着…… “害……恁贵的家伙什,臣妾没见过,让人撮起来了。”陆银屏撒谎,“那杏树藏不掉,栽院子里了,不信您去瞅瞅?” 拓跋渊身子向后,靠在她的抱枕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继续编……” 第三十一章 纵情 陆贵妃哑口无言,天子却来了兴致。 “昨日命人锁了宫门,今晨又要人扔了赏赐。”拓跋渊轻声道,“听说今日宫门又要落锁,为的是将朕挡在外面?” 陆银屏默了一瞬,想了想道:“陛下龙精虎猛,臣妾……只是很累……很怕罢了……” 拓跋渊低头审视她。 她并没有睡好,眼内有血丝,但不影响眼神澄澈如海,带着丝毫不做作的坦然。 “朕说过,侍奉好了,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拓跋渊又伸出手来,摁了摁她的眼角,“想要什么?免死诏书?” 陆银屏仍是那样望着他,并不答话。 “你可以多说说话,你很有趣,朕愿意听你说话。” 陆银屏猛然抓住他的手。 黑檀木珠,九颗珠子,每颗由当世巧匠以不传秘法刻录本愿经文,辗转落于天子之手,最后留在贵妃皓腕之上。 “美色于人,譬如刀刃有蜜,舐之有割舌之患。”她紧紧捏着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出一句话来,字正腔圆。 拓跋渊俯身吻上她。 微颤的樱唇饱满湿润,口脂有馥郁芬芳,舌尖却是一阵苦涩。 看似可口的都是假象?她仍是不愿? 他伸手探向衣襟之下,令她呼吸起伏不已。 明明是有感觉的。 拓跋渊睁开眼,墨色的眼瞳闪过一丝迷茫。 他说话时、或者他在看她的时候,那心口总会跃动如雷。 可为什么她又总是在违逆他? 藕荷色纱幔垂下,陆银屏被轻轻放平。 想了想,还是环上他的脖子。 拓跋渊满意她的小动作,低头啄了一下她眼角。 “这样才对。”他低哑地撩拨,“倘若能喊出声来,莫说是刀刃之上,哪怕你牝阴是通往阿鼻地狱,朕也愿享此刻欢愉。” 天子「御驾亲征」,金枪已临城下,不消几番激将,便令此城崩溃失守。天子强势侵入,直捣腹地。 结束之后,两个人都不困了。 天子本就精力旺盛,陆银屏却是因为别的原因。 拓跋渊拥着她,将面容埋进她的发中,声音嘶哑地撩拨:“四四,你生得这样好,每一寸都在朕的心尖上。” 陆银屏眨了眨眼睛,瞬间恢复清明。 “陛下也生得好。” 拓跋渊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角,低声问:“为什么抗拒?” 陆银屏沉默。 “怕我会杀了你?” 陆银屏半晌后终于「嗯」了一声。 “今日怜惜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杀你。”拓跋渊又问,“你之前有倾慕之人?” 陆银屏瞳孔骤然一缩。 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天子像是丝毫不在意似的说:“收起放别人身上的那颗心,你已经是朕的人了。” 陆银屏不甘示弱:“大魏女子和离后能改嫁。” “和离?”天子扳过她的脸,“你觉得朕会给你这个机会?” 陆银屏梗着脖子,口音逐渐变态:“陛下有恁多的姐姐,以后还会有新姐姐。半道上碰见一个比咱好看的,可不就成了么。” 拓跋渊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不会……” 陆银屏摇摇头,试图挣脱他的手解放自己的脸蛋。 “我寻摸着也是。”她艰难地斟酌了一下,“毕竟这么多年过去,您宫里的人只少不多……害我说您别瞪我呀,您说了今儿不见血的。” 慕金枝 第18节 拓跋渊有些头疼。 “该说话时候一声不吭,不该说的时候竹筒倒豆子。”他起身穿衣,“朕走了……” 陆银屏裹紧了自己:“大爷走好 拓跋渊穿好的衣服又褪了下来。 “刚刚大爷没尽兴。” 一场春梦日西斜。 拓跋渊披了衣服,转过头来示威性地望着她。 陆银屏裹着被子,脑袋拼命往里缩,一声也不敢吭。 穿上衣服后的天子,又恢复了以往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朕走了……” 陆银屏黑黑的眼珠望着他。 拓跋渊总觉得她有时候很奇怪 “朕去将你的赏赐找回来。”不知为何,就是想解释。 眼神还是那个眼神,却又好像将不舍换成了直达眼底的笑意。 拓跋渊起身走出殿外。 他觉得,他的贵妃有些奇怪。 明明是他将她掠夺而来,却莫名地有种上了当的感觉。 她似乎根本不怕他 李遂意与秋冬等人早已离在廊下,静候他的吩咐。 拓跋渊思索着,从他们身前经过。 “孔雀屏呢?”天子发问。 秋冬早有准备,低声应道:“回陛下,娘娘有吩咐,屏风贵重,不敢示人,奴已经置在偏殿。” 拓跋渊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道:“下不为例。” 秋冬心底一惊,再抬头时,只见那抹浓重之色消失在偏殿拐角。昏昏沉沉地过了许久,迷蒙中陆银屏又听到一阵嘈杂之声。” 晦气!晦气!“她气得头顶冒烟,“又在鼓捣嘛玩意儿?!” 秋冬小跑着入了内殿,低低地道:“祖宗,小点儿声吧!陛下就在外面……” 陆银屏一肚子气无处可撒,只能恨恨地敲打着身下的床榻。 天子常年习武,耳力过人,自然是可以听到内殿中的一切声响。 李遂意一个抬头,冷不防看到天子竟然在笑 等宫人忙活完之后,陆银屏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了半夜。 身上有些热热的沉。 她一低头,看到天子仰面枕在她小腹上。 拓跋渊的面容完全舒展开来,带着和平日里大相径庭的精致的秀气。 陆银屏睡相好,是以动作小心,不想惊醒他。 她细细地端详他的面孔。 他很年轻,这个月底过了万寿才刚刚二十五,拓跋氏少有长寿之人,若按照先前几位的路子也最多不过十五载他便会病死。 又或者是自戕而亡。 “陛下于妾,刀刃之蜜。”她伸手再次抚上天子睡颜,“我既来之,哪怕日日受刕舌之痛,生前困于长门,死后永堕阿鼻地狱,也想同你欢好这五千日。” 第三十二章 怂恿 翌日。 陆银屏一早起身,打算拜会太妃慕容氏。 “太妃比太后更好相与些。”熙娘替她挽发道,“她虽是鲜卑人,但为人和善。宫里的嫔御们都爱靠在她那儿。” 陆银屏望着镜中簪尾的南珠:“她是鲜卑人?” 熙娘道是:“奴刚进宫时,这位慕容太妃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可她好热闹,哪儿人多哪有她,现在就是同大齐来的人也能说上两句了……” 陆银屏笑了笑:“真是天赋异禀,不像我,说两句官话这舌头就跟长别人身上赛的……” 熙娘拾掇好了,又道:“宫里人都怕陛下,再能说又能怎样?依着奴看,也就娘娘能跟陛下说上两句话。” 陆银屏冷笑:“我要长得差那么点儿意思,怕是这会儿给你们陛下当成饲料给鹿苑内畜生们加了餐了。” 熙娘正要劝慰一番时,秋冬推门而入。 “娘娘!舜英刚刚从西省过来,您猜她瞧见谁了?”秋冬神秘兮兮地问。 陆银屏站起身来,宫装在身后垂得笔直。 “这话新鲜。”陆银屏边说边往外走,“我细琢磨也不能够认识谁啊……还能瞧见谁?” 秋冬跟在后面解释:“您不认得,舜英认得。她说她见着全嫔身边的阿满了……” “全嫔是谁?阿满又是谁?”陆银屏一头雾水。 熙娘久在宫中,别说宣帝嫔妾,就连先皇的后妃也全都认得。 她低声道:“九嫔里有三位 陆银屏嗯了一声,越过她们上了辇。 这位太妃既然好说话,那么她倒省了不少心。 嘉福殿在后,明光殿在前,中间隔着了小半个皇宫。不难看出这二位先帝嫔妃水火不容。 刚刚拐到明光殿,秋冬便眼尖地瞧见一个人头缩了进去。 “猥琐样子!”秋冬骂道。 陆银屏理了理鬓边碎发,抬头挺胸走了进去。 不进去还好,这一进,不仅是陆银屏,就连见多识广一向泰然的熙娘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秋冬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 除了上首的白面妇人和她身后的女官,明光殿的几张椅子上都坐满了人,身后各站着宫婢侍女两三名,让本就不宽绰的正殿变得更加拥挤。 人声沸沸的宫室因着她的到来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众人或站或坐,或在饮茶或交头接耳皆停下了小动作,齐齐望着她而来。 熙娘恢复了清明,对着陆银屏小声道:“上首的那位便是太妃……其他人都是各宫嫔妾,娘娘等着她们行礼便是。” 陆银屏顿了顿,向太妃款款行了一礼。 等了小片刻,未听上首之人出声。 熙娘抬头一瞧,见太妃盯着贵妃瞧,那神情有些惊异和猜疑。 倒是太妃身后的中年女官悄悄地提醒了一下,才将人的魂儿拉回来。 “这样好的模样,倒让哀家看呆了。”太妃赶紧打圆场,“快过来,坐我身边来 陆银屏谢过后,走到太妃身侧。 她每走一步,慕容太妃便震惊一分。到了她身侧时,太妃拉着她的手将自己位置的一半分了来。 陆银屏顺着她的意坐下,面向这一屋她的「姐妹们」。 众妃见她落了座,神色各异地站起身行礼。 “请起。”陆银屏望着这一水儿的美人,实在说不出「诸位姐妹请起」这样虚伪的话来。 况且她口音重,话自然越少越好。 等大家都入了座,太妃便拉着她对众人道:“哀家学了汉话后,曾读到过一句话 “贵妃娘娘一来,将我们几个都比下去了,怨不得这两日就连宣光殿都冷冷清清。”一位长脸凤眼的美人说着,眼睛却望向对面坐着的人。 陆银屏顺着她的眼神望去,见对面坐着两名女子除了服饰不同,面容身段竟然一模一样! 她有些讶异 宣帝宫中人虽不多,但个个出类拔萃,可见他的确挑剔。 “在座的姐妹谁没有侍奉过陛下?我与姐姐是两个人,陛下来的次数看着自然多了些。”双生女中的一位冷冷开口,“全嫔,你不就是想让贵妃记着我们?我劝你还是少来这套,有这闲功夫多磨几根针,缝上你的嘴。” 全嫔的脸红到了耳根。 “呵,谁不知道你姐妹二人一直是同时侍奉?”全嫔一脸恶心,“有那样的娘,也怨不得教出来的女儿会些花样……” 陆银屏一句话还未说,便被强制地听了一通的八卦。 双生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够了!”太妃怒道,“见面就吵!刚刚谁哪两个说保证不在贵妃跟前吵,哀家才放进来的?再多说一句都给哀家出去!” 全嫔哼了一声,倒有些志得意满。 太妃又面对全嫔的方向训斥:“你也是大家闺秀,没本事同小李嫔一样有个能帮扶一把的姐妹,倒酸起人家来……真是叫人失望。” 而刚刚说话的小李嫔红着眼睛扫了一眼陆银屏后便扭过头去,也不再出声。 陆银屏也听懂了 她开口道:“太妃这聚了这么多「姐妹」,本宫也是压根就没想到。也是头回见着当着人拌嘴这么带劲儿的,这是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太妃和本宫留啊。” 这口瀛州话听得众女皆是一愣 太妃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本宫是瀛州来的,怎么进的宫你们自然也都知道,大家肚里都揣着。”陆银屏又道。 慕金枝 第19节 众人沉默 “既然来都来了,这位份也得了 众人愕然,就连见识了不少宫廷倾轧的太妃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 熙娘有些懵,而秋冬倒成了最镇定的一个 “先说好,本宫不是那起子挑拨离间的人。”陆银屏说是这样说,可那嘴角却扬起一边来,“辱骂家人也忒过分,这事儿搁狗身上狗倒是能忍。所以趁现在本宫还能做主……” 小李嫔越听越上头,不等她说完便站起身来指着全嫔的鼻子骂 “个小贱人!” 第三十三章 体统 自大皇子拓跋珣出世后,天子便极少临幸嫔御,反倒借着朝臣怠慢政务,或遣送或诛杀不少人。 小李嫔原也不是个冲动的人,但父兄来了元京做官,家中适龄又貌美的女子只有她和姐姐,若不是身后背靠赵郡的名望,她们的出身根本拿不出手。 与其被乖戾的天子遣回家,还不如趁现在好好地撕她一把。到时天子降责,将这几位全部拖下水,要死大家一起死,谁都别想跑! “你骂谁是小贱人?!”全嫔气得眼睛露出上三白,咬牙切齿地问。 小李嫔伸出一根葱白玉指,对着全嫔的鼻尖骂:“还有谁?非得指到某人脸上才明白是谁?” 全嫔「嗷」的一声,撸起袖子冲到小李嫔跟前就打。 小李嫔大怒:“小贱人还敢动手?” 她两手扯住全嫔的领口互相推搡起来,俩人瞬间扭打至一团。 在场的多是名门贵女,哪里见过这等架势?望着她们个个愣在了原地。 而太妃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住手!住手!”太妃急声高呼,“都反了不成?!快住手!” 其他嫔御也极少见这等场面,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往后稍微退了一退。 位份低的崔昭华和王昭容趁乱往后仰了仰,并不曾去劝,位份最高的那位陆贵妃却在看热闹。 太妃想起自己身边这位挑事的贵妃来,又拉着她的袖子道:“这怎么得了?!贵妃!快叫她们停手!” 陆银屏看得正起劲,有些遗憾地吩咐左右:“将她俩分开。” 四名侍女上前一左一右地抓着小李嫔和全嫔的臂膀,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 陆银屏又高声劝道:“麻溜拖远点儿,可别让她们踢到哪儿……” 小李嫔一个借力,伸腿朝全嫔毫无防备的膝盖上狠狠踹了一脚。 全嫔未曾料到她会如此,瞬间便吃了一记猛踹,可是又够不着她,急得难受。 陆银屏适时地劝:“再分开些,唾沫星子别喷到了咱们……” 全嫔一听,一口唾沫便狠狠地吐在小李嫔面上。 小李嫔也暗暗地攒了一口,又回敬过去,就连架着全嫔的侍女也跟着遭了殃。 哭叫打骂声阵阵,明光殿内又乱做一团。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太妃几乎要晕过去,“怪道皇帝不待见你们,模样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看做的都是什么事儿!” 她又扭头对陆银屏道:“贵妃……你今日是来看笑话的?” 陆银屏的人将她们分开后,含笑对太妃道:“臣妾先前也没料到明光殿里会来这么多人,太妃说是不是?” 据说昨日这几位嫔御也在,今日也来了。太妃虽然好热闹,但几位上了位份的来得频繁可不就是想来看贵妃的? 太后那里不敢去,只能蹭太妃的面来瞧。虽然鲜卑人不重后宫礼节,诸嫔不用去同她请安。 但陆银屏本就是功勋望族娇养大的贵女,再没脑子也不会由着别人看猴似的看她。 太妃被噎了回去 此时大李嫔站起身来向陆银屏行了一礼道:“早前宫人便说贵妃姐姐天姿玉颜,几位姐妹也是好奇娘娘什么模样罢了。太后素来喜静,妾等不便叨扰,这才来了太妃这儿,还望贵妃姐姐莫要生气,放过她们罢。” 大小李嫔一个模样,只是小李嫔娇媚跋扈,大李嫔温柔稳重。 这一番话说下来,配上那柔柔弱弱的模样,倒显得陆银屏有些德不配位了。 陆银屏轻笑了一下,挥手示意侍女将衣衫不整钗环散乱的小李嫔和全嫔带下去更衣。 她将右手放在膝上,望着大李嫔笑了笑。 “是刚刚本宫提到过,我不过一瀛州乡下来的村妇,不懂你们宫里的规矩,陛下也说可以不用遵循那套。” 陆银屏左手叠在右手上,露出腕上那串佛珠来,“今儿本宫进来瞧见诸位姐妹时心里美滋滋,不成想这二位就跟喝了野蛤蟆尿赛的满嘴净是骚话,本宫不过想让她们好好干一场,把这入了骨血的蛤蟆毒清一清罢了……李嫔要本宫「放过她们」?可她们内烂了的舌头伸出来略略略的那会儿你怎么不想着要她们放过本宫呢?” 李嫔望着她腕上那串无比熟悉的珠子,被陆银屏如此这般怼了回去,简直是又惊又羞。 “嫔妾……”李嫔泫然欲泣,“嫔妾不是这意思……” 陆银屏面无表情道:“哭不出来就甭哭了,一脸横肉颤颤巍巍看着怪糟心的。” 大小李嫔模样虽美,但双颊丰润结实,眼下细看有道泪沟,真有些「一脸横肉」的感觉。 李嫔这下也不哭了,直接绷紧了脸上的肉。 陆银屏见她终于不装了,又笑道:“害,老老实实不作妖多好,非得说那些不老招人待见的话……行了,你这会儿怕是想撕了本宫,回去歇着养精蓄锐罢,等你有时间了再来过两招。” 李嫔脸色一白。 这样说话不留情面,众人也是头一回见,可也没人敢出声。 鲜卑入主中原后上流贵族分成鲜卑贵族、功勋将臣、世家三类,鲜卑贵族看血统,勋贵看战功,世家看门第。 舞阳侯一家则是勋贵和世家之后,实打实的顶流,这也是为何陆银屏甫入后宫占了贵妃之位而不被质疑的原因所在。 而且……陛下居然将自己从不离身的佛珠也赐给了她。 李嫔有些站不住,借口自己要看小李嫔匆匆退出了大殿。 其余嫔御们看了场热闹,心满意足,也跟着一一退了下去。 见人走得差不多,陆银屏也懒得跟太妃耗,笑意盈盈地起身道:“臣妾这趟来得巧也不巧,希望下次来时能肃静点儿,也不给您添乱子。” 说罢,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明光殿。 太妃望着陆银屏离去的身影瞧了许久。 “像,实在是像。”半晌,太妃突然道,“模样声音都像,只是性子却差了太远……石兰,你觉得呢?” “相貌有六七成,声音有九成。”她身后的中年女官出声,“脾性却是一个南一个北。” “膝行九百阶求来的珠子赐给个赝品,依着哀家看,陛下比前头几位疯魔得早。” 徽音殿…… 陆银屏将头上簪子拔了下来,远远地扔出门外。 “给我把门锁了!不准叫他进来!”贵妃的脑门上似乎冒出了烟。 第三十四章 肮脏 秋冬和舜英去关大门,舜华去捡簪子。 熙娘讶然:“又要锁门?不让谁进来?陛下?” 陆银屏往床榻里一躺,也不言语。 二楞子早就听到了声响,欢欢喜喜地从偏殿飞奔出来,迈着小短腿就要扑上她的榻。 舜华将损坏的簪子放到梳妆台上,又绕到床前轻轻抱起了二楞子。 二楞子亲近不得它的四小姐,急得「呜呜」直叫唤。 陆银屏转过身来,伸手想要抱它。 “娘娘,簪子摔坏了。”舜华将幼犬放入陆银屏手中。 陆贵妃逗着狗,不甚在意地道:“坏了就坏了,咱又不缺介个。” 舜华欲言又止,见她神色略有些疲惫,没说什么便出去了。 徽音殿自有小膳房,当日拓跋渊赏的宫人便有一名厨娘熟悉南北名菜,日日换着花样地讨好贵妃。 只是六月燥热,陆银屏入了夏便吃不好,食物不好放着,便想着等她起了再做。 是以到了申时还未用膳,连同来撷芳的拓跋渊也饿着肚子。 御辇落地,金铃微鸣,七宝珠颤颤而定。 徽音殿锁不敢拦天子,一道颀长的挺拔身影走下,顷刻之间步入了殿内。 秋冬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一旁的舜华。 “刚刚陛下是不是进去了?” 舜华正忙着给宫人新做的金棋盘上油,头也没抬地答:“若是陛下,看不到也很正常。” “陛下常年习武,身法自然不同于一般人。”李遂意朝天拱手,面上颇为得意。 秋冬急急地道:“娘娘说了,不让陛下进去。” 李遂意蹭上前来,挤了一滴油涂在细白的指腹上,帮着舜华一起涂抹棋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还有哪里是咱们陛下去不得的?” 拓跋渊踏入寝殿,入眼便见那只近日来嚣张跋扈令徽音殿众人叫苦不迭的恶犬仰着肚皮被贵妃环在怀里睡得安详。 冷不防被扯着后颈提了起来,二楞子睁开眼睛,一声恶吠就要从喉间迸出,却在看到那双阴鸷的眼时化为弱弱的呜咽。 拓跋渊捏着它颈子扔出寝殿。 慕金枝 第20节 二楞子被甩出去,生生打了好几个滚儿却仍是一声不敢吭,屁滚尿流地撒腿奔去殿外。 陆银屏迷迷糊糊中感觉脸颊耳垂有些酥麻痒意,脑中只想着是拓跋渊又来,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上他,全然忘记了今日上午在太妃那里的所见所闻和不让他进徽音殿的命令,唇舌也跟着凑了上去。 明光殿一事,拓跋渊听熙娘来报,来龙去脉也知道了个大概。 本想着陆四年轻又是被娇惯了的,被强纳进宫又要同他之前的那些女人打交道,此刻应当恨极了他。 可一低头便见她投怀送抱地凑上来,拓跋渊开始怀疑她身上是不是带了武器。 单手在美人身上流连数番,激得陆银屏慢慢转醒,脸颊眼角都泛上靡丽的粉色。 拓跋渊漆黑的眸子正凝视着她。 陆银屏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又好像忘了什么。可看到这双眼睛,便什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裙摆被撩开,天子一个挺身令她吃痛,才想起少的是什么。 “疼……”陆银屏痛得就要去推他。 玄衫下的胸膛结实有力,任她如何推搡捶打也纹丝不动。 拓跋渊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摁着她的小腹,入了个瓷实。 掌下的是她,也是自己,这种紧密相连的触感让他无比满足。 陆银屏痛得眼角渗出泪来,同时也想起自己忘了的另一件事,伸腿就去蹬他。 拓跋渊早有防备,单手一把将她两个脚腕拢住。 “今天脾气这么大?”天子气息沉重,声音低哑,十分撩人。 陆银屏双脚被箍住,手也够不着,最要紧的是那人开始动作,令她有一阵不适。 “你既不想让我好过,还不如让我做个侍女。”她咬牙切齿道,“白日里伺候你的那些嫔御,晚上再来伺候你,岂不是一举两得?” 拓跋渊放慢了动作,握着她的脚腕吻了一下。 “朕不是这意思……”他将她脚腕放下,探向连接之处,“朕忍得辛苦,四四就当是行好,让朕尽兴罢……” 陆银屏咬着手指不看他,渐渐得了趣,可那眼泪却是止不住。 拓跋渊停了动作,俯身吻上她眼角:“还痛?” 陆银屏偏过头去,恰好望见枕上绣着的那对鸳鸯。 “陛下想要尽兴,何不去找那两位李嫔。她们两个人定能让您尽兴。”她眨眨眼,将最后一点泪水挤出来。 拓跋渊一愣,思索了一番后才问:“是……宣光殿的李妩姐妹?” 陆银屏不语。 拓跋渊正欲解释,身下的美人猛然一个抬脚踢中他胸口。 他吃了这一脚,身形依然未动。 “脏死了!”陆银屏红着眼怒道,“你出去!” 拓跋渊瞬间有些头疼。 “朕哪里脏了?”他也有些生气。 陆银屏伸手指向二人身下。 “我今日出去一趟都能碰上五六个用过它的女人!” 拓跋渊头都大了,这种事情怎么去跟她说? 他只能道:“朕是皇帝。” 陆银屏抽出枕头砸他。 “那也脏!” 拓跋渊接过枕头顺势垫在她腰下,快而急地匆匆提前结束这场战斗。 他一边稳住呼吸,一边替她清理。收拾好后躺在她身边。 拓跋渊单手搂过她的脖颈,淡淡地道:“我一直清修,已有所成,除了最初选秀的那一阵,这些年再未召幸过他人。” 陆银屏猛然抬头。 “您说的是真的?” 拓跋渊喉头仍然有些发紧,却笑着答:“君无戏言。” 陆银屏细细地瞧着他的眼瞳 她低头看了看,仍旧有些不信。 “您一直清修,怎么到我这……”她说不下去了。 拓跋渊闭了闭眼:“自然是破功了。” 前功尽弃,一败涂地。 陆银屏有小小的感动,还有些愧疚。 “我瞧着您刚刚也没尽兴,不然再来一次吧?”说着往天子怀中窝了窝。 哪知他避如蛇蝎,放开她瞬间起身下榻。 陆银屏不解 哪知拓跋渊单手捞过她,将她从床上一带,扛着就去了后头的清凉池。 “你刚刚不是抱着那小畜生睡了?那东西脏得很,先去洗洗。” 陆银屏气笑了 “我还以为您生气了。”她捏了下他肩膀,“我以为您折腾完就要杀我。” 拓跋渊沉入水中,黑袍带起一阵暗流。 他将她轻轻放下,挑眉道:“怎么会?” 陆银屏转过身去开始清洗自己碰过二楞子的地方。 “怎么不会?”她背着他,令他看不到此刻的表情,“我骂了您的女人,还坏了您的清修。” 式乾殿一事系端王所为,于天子并无干系。 且天子在元京内修了三座宝刹,铸了十八座紫金香炉,向佛之心可表。既然清修数年,说到底他也算是无辜之人。 外衫被人除去,拓跋渊倾身紧贴而来。 “淫习交接,发于相磨。色目行淫,同名欲火。”耳边呼吸浓重,带着十分的压抑,“我初见你时,便已坏了自己道行。” “四四……是我情不自禁,与你无关。” 第三十五章 争吵 陆银屏想要这句话很久了。 蒲柳之姿,望秋而落,如何得尚天下第一等尊贵男子? 肉身凡胎,数般业障,如何令净修檀那动心? 然而事实便是如此,此刻她一垂首,便可见到天子隐忍着的充满欲念的精致面容。 他相貌生得清俊,因情欲所致,眼周和耳朵都泛上朱红,乍看之下像犯了淫邪之罪而被打入地狱的恶鬼 因她曾听说过一个故事,阎罗王好将那一等恶鬼罚做绝世美人,并让他们娶粗陋恶妇为妻妾,一生受尽磋磨。 可她不是那粗陋恶妇,同他一样是绝世美人。 拓跋渊迷离双眼半睁,见心头好正俯视着他,眼中满是爱慕与……悲戚? “四四……”他哑声道,“给我……” 陆银屏「嗯」了一声,尾音千娇百媚。 秋冬和李遂意不见了两位主子,踱步到清凉池外听到里面的声音,才面红耳臊地离开。 舜华单纯,只道不能冷了他们,便去隔间帮忙烧水。 日头从西边落到山下,直至月上梢头,也未见两人出来。 秋冬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蒲扇,猛然一个惊醒。 “陛下和娘娘还未用膳!” 李遂意靠在门边,脚下落了一地的瓜子儿。 “再等等,再等等罢……” 拓跋氏素来重欲,想来今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人哄妥帖了,眼下正得趣的时候,他可不想去讨一顿鞭笞。 陆银屏再醒来时,尾椎以下酥酥麻麻,几乎没了知觉。 痛感已经全然丧失,偶尔的战栗还在提醒着她,刚刚的一切是有多疯狂。 见她转醒,天子上来寻她唇瓣。 “今日真是快活。”他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爽朗,“四四待我真好。” 陆银屏伏在他怀中,正要说话。 拓跋渊一低头,身子突然僵住。 “怎么了?”陆银屏疑惑地望着他。 顺着他视线低头,见二人交合之处的水中蔓延出红色血丝来。 拓跋渊赶紧退了出去,将她身子一裹抱上了岸。 “御医!”他竭声呼喊,“遂意!去找御医!” 李遂意在外头磕着瓜子,听到这声呼喊,吓得瓜子皮也没收拾提着下摆便跑没了影儿。 秋冬白了脸 慕金枝 第21节 外头的人没得令,不敢轻易进来。而里面的人也不好受。 拓跋渊看了又看 他嘴唇有些发白,不住地问:“疼吗?怎么疼也不说?” 哪知陆银屏也不说话,就躺在那儿,用一双含情带水的杏眼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让拓跋渊愧疚不已。 他不是第一次见这种表情,这双眼睛。那个人跟她一样的相貌,也是这样平静地望着他,对他说 “陛下,臣妾不痛。” “陛下,臣妾很痛。” 足有九成相似的声音响起,将拓跋渊拉回现实。 “四四……”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难受了就要说,你不说,我不会知道。” 陆银屏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抱入怀中。 御医很快入了清凉池,见帝妃二人衣衫不整,心中也明白了八九分。 在天子凌厉目光活剐之下做了一番检查,最终冷汗涔涔地回禀道:“娘娘是……牝户撕裂……臣以为短期内不宜再行房……” 随即开了方子和药膏后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生怕再多呆一刻便会被斩杀于此。 拓跋渊松了口气,握着她的手道:“无性命之危。” 陆银屏又「嗯」了一声。 听她声音嘶哑,他也笑了。 “四四受了伤,想要什么?” 他在说这句话时,一直在观察她面上的表情。 陆银屏的面上无甚表情,然而那双眼睛却渐渐地冷了下来。 她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想要。” 世间女子,若是贪慕虚荣,爱财富美色都好解决。 独独陆四这种什么都有,却什么都不想要的人最难摆平。 你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也不说自己想要什么。你给她的她自己都有,你没有的她或许也有。 这样一来如何讨美人欢心? 拓跋渊突然便有些烦躁。 就如同他修行到了瓶颈期一般 然而他最后终究还是破了功。 令他破功的也不是陆四,是跟了他十年的女史晁盈。 晁盈、陆银屏,二人身段相仿。或者说,她们都与另一个人模样身段相仿。 若有心之人去打探,或许能得一二句提示。但关于她们的相貌到底像谁,已经成为皇庭中的禁忌。 祸从口出,业亦从口出。 “不想要旁的,那便让你家人来陪你?”拓跋渊笑得温柔,“听闻你与你三姐关系不错?我封她个夫人,让她进宫与你作伴?” 陆银屏眉头紧蹙,杏眼圆睁,胸脯起伏不停。 “陛下!”她厉声唤道,声音沙哑无比,“我三姐已经许了人家!” 拓跋渊抬手贴上她鬓角,再次俯身印了一吻。 “我知道……我不会碰她,我只是想让你有亲人陪伴,能开心一些。” 陆银屏扯着他的袖子不断摇头。 “我三姐许了人……陛下不要召她来……您会毁了她……” 拓跋渊不解,漂亮的淡金色眼眸渐渐泛起奇异的光泽来。 “为何?许了人家也一样可以召来。你不是同她关系最好?让她来陪你为什么不愿意?” 陆银屏声嘶力竭:“她不是您的人……她有自己的生活……她不是为你我而生的人……” 拓跋渊再一次感觉到烦躁。 欲念已经消除,胸中余下的全是燥热的不满。 他的贵妃很多事,比起旁的几位嫔御,她实在是算不上乖巧。 陆银屏尚在苦苦哀求:“陛下是修行之人,应当听说过一句俗语:「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拓跋渊俯视着她,开口道:“男女宿有殃报,前世之因得今世之果。既是因果,也是她造化。” 陆银屏垂下手腕,腕上佛珠刻有「若遇恶缘,念念增长」一句,微不可见。 “四四,人总是要为自己打算的。”修长的手指再次抚上她的侧脸,尚未擦干的手冰凉湿润,像一条游走在身边的毒蛇,“今日朕对你有愧,暂且原谅你这一次……下次不要忤逆朕,朕会不高兴。” 陆银屏望着穹顶的的蔷薇,低声应了句 “知道了……” 第三十六章 秘辛 虽然不知道这个「短期」有多短,但这几日,天子没有再来徽音殿。 众人不知她承宠受伤一事,只认为贵妃前一日在明光殿耍了通威风以致帝王不喜。 太后那边得了信,有心想要护着这位裴家的外孙女,便遣了人来请她去嘉福殿。 来请的是太后身边的新侍中徐氏 天子送了这位在掖庭中韬光养晦二十载的宫人给太后,未料想到她做事竟比之前的董侍中缜密利落,更得人心。 “劳驾您嘞跟太后一说,我这身子实在不舒坦。”陆银屏躺在床上哼哼。 徐侍中来时便闻到药味,想着贵妃或许的确有疾在身,便也不打算继续叨扰。只是随口关心似的问了一句:“因何受伤?” 陆银屏叹了口气,转过头去。 她越是这样,徐侍中越是好奇。 “太后是裴家女,算起来也是娘娘的家人。”徐侍中劝慰道,“既然入了宫,太后那边定也是向着贵妃的。您受了委屈不妨一说,奴去帮您给太后带个话。” 陆银屏未开口,旁边的秋冬叽叽喳喳起来。 “除了陛下,还有谁敢这么折腾四小姐的?”秋冬想起来就要抹泪 徐侍中也是女人,在宫中做了二十年的事,侍奉过不少嫔御,一听便明白秋冬指的是什么。 她低声道:“奴知晓了。” 徐侍中起身便要回嘉福殿回禀。 “侍中且慢。”陆银屏出声。 徐侍中脚下踌躇:“贵妃有吩咐?” 陆银屏屏退左右后,轻声对她道:“今日之事,还是不要告诉太后的好。” 徐侍中惊疑:“为何?毕竟您受了这般委屈。” 陆银屏又道:“我本就是无福之人,怎么入宫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害,就是拼元寿来的。后宫诡谲,唯太后与我算是一家子。 她早前便放权给陛下,自己在宫里不好对付事儿,又如何护得住我……不说这些,侍中回禀时便说我身子不适就成,让她把心放回腔子里吧。” 徐侍中琢磨了一会儿才消化完她的话。 “奴自会转达。”她道,“只是太后信不信,奴不敢担保。” 陆银屏一个侧身挥手送人:“去吧,去吧。” 徐侍中这才退下。 秋冬撩了帘子进来,将二楞子放在床边。 陆银屏正要伸手来抱,却又避开了。 “拿走拿走。”她一脸嫌弃,“怎么叫它上我的床?脏都脏死了……” 秋冬一撇嘴:“您还知道脏呢?以往您还抱着它睡觉,还亲它……殊不知狗改不了吃屎,我们劝也劝不动,您这是又听了谁的谏言决心离狗远点儿了?” 陆银屏知道小狗的身上都有些脏,可不知道它还爱吃屎,瞬间就白了一张俏脸。 “快!把它弄出去!” 徐侍中刚到嘉福殿,便见侍女拨了香炉中的香屑出来。 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弥漫开来。 平民百姓乃至宗室都极少燃香,但世家却极为偏爱此道。 徐侍中回想着刚刚在徽音殿,似乎也闻到过另一种更为好闻的香甜气息,只是不知道那香的名字罢了。 “如何了?” 出神之际,裴太后出声问道。 徐侍中上前一步叩首:“娘娘,贵妃的确是有恙在身,不似外间所传触犯圣颜。” 侍女打着扇,见太后挥手,微微躬身后便退了下去。 “什么有恙无恙,他们的脾性哀家还能不知道?那样的颜色身段,怕是早被皇帝折腾了个半死不活。” 裴太后冷笑,“她倒是有骨气,跟五娘一样……只可惜五娘是姓夏的那女人生的,不然哀家也不会防她到今日。” 说罢,她又低声询问:“你瞧着贵妃伤得如何?” “奴观贵妃气色尚佳,只是下不得榻。”徐侍中垂首答。 慕金枝 第22节 裴太后叹息一声:“前几日晁女史可不就是那样死的?说到底陆四也没什么错,只是亏在那张脸上 徐侍中心惊胆战,不敢对这等宫闱禁忌表露态度。 裴太后又自言自语道:“等她好些了,你再将她请来罢。说到底她不姓夏,没得一家人不照应的道理。” 徐侍中道了声是,不再言语。 裴太后像是得了什么喜信一般,就连午膳也多用了半碗饭。 与她同样高兴的,不止一个人。 掖庭永辉宫,阿满在为全嫔的膝盖上药。 全嫔被小李嫔狠踹了一脚,回来后整个膝盖疼痛难当。 “李娴尚且还能对付,那新来的却是不好惹。”全嫔疼得龇牙咧嘴。 “安稳的当她的贵妃不结了,上赶着惹事儿。”阿满边替她上药边咕哝着,“奴听说她被陛下打得下不来床,正在徽音殿养伤……” “真的?”全嫔一听来了兴致,“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主仆二人相识一笑,继续上药。 “裴太后是贵妃的姑姥,算起来关系倒是近。”全嫔又道,“只是我听说,贵妃外祖母同外祖父和离了的?” 阿满又道:“分宅而居,算不得和离。” 全嫔又疑惑了:“那说来太后也不该同贵妃如此亲近呐……” 阿满平日里不学无术,专门扎掖庭里听别人墙角,久而久之也便有了个「宫廷百晓生」的名号。 她悄摸地关了殿门,又坐到全嫔跟前执起了药膏。 “什么事儿这么神神秘秘?”全嫔也压低了嗓音。 阿满道:“奴说了主子可不能一生气给漏出去,不然咱俩都要玩完。” 全嫔心急得很:“你快说来听听。” 阿满凑近了她,附身过去在全嫔跟前说了句话。 “兄妹乱伦?!”全嫔一声止不住地惊呼。 阿满吓得用手捂住了她的嘴,不住地四下打量着看有无人来。 浓郁的药膏味差点熏死全嫔。 “您小点儿声!”阿满气得一张胖脸涨得通红,“可不能让人听见了……传到太后耳朵里可是要没命的!” 全嫔挣开她的手,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待情绪稳定下来,她继续问:“因为撞见这事儿,所以贵妃的祖母便离了宅?” 阿满点头:“不仅如此,当时恰好先帝选秀,裴家又是五姓望族,为了掩盖这桩丑事,才让太后入了宫。” 全嫔琢磨着太后的运气实在是好 “贵妃不是在夏家养大的?那她岂不是也不待见太后?”全嫔问道。 阿满摇头:“主子您看事儿的格局太小了。您想,当初陛下刚继位时跟太后斗得多厉害?不还是陛下技高一筹,逼得太后去了嘉福殿。 她再与夏老太君不对付,人家也远在瀛州。但当初放权这事儿却是她心头的一块疙瘩……您说,是远的难对付还是近的难对付?” 全嫔凤眸一闪:“近的?难道是……” 阿满食指抵唇:“嘘,祸从口出。” 第三十七章 授印 六月初八。 天子向佛,御极九五后,为表诚心每月斋日定在初八,为彰尊位免去后面五日斋日。 徽音殿外,阵阵蝉鸣惹人心悸。 陆银屏头发蓬乱地坐起身来,高声问道:“外面那蝉是不是在骂我?” “蝉哪儿会说人话呢?”秋冬托着一个盒子走进来。 陆银屏心烦意乱,噘着嘴道:“你听 秋冬完全没想到四小姐联想能力这样强,笑着道:“废倒是不会废了……您看这个。” 说着,将手上的锦盒放在床边。 “这是什么?”她狐疑地问,“太后送来的?” 秋冬「害」了一声:“哪儿能,这是李内臣亲自送来的,想来是陛下送来为您赔礼的。” 陆银屏掀开了锦盒。 入目是一方坐龙宝印,下方嵌着金册子。 陆银屏微怔 她伸手拿起,这方宝印在手中沉甸甸的,的确是用纯金打造。 龙首奋发,龙尾衔一金色玉流苏。翻转过来,底面用阳文反刻着「元贵妃宝印」的小篆。 “印玺!”秋冬伸头探脑一番后惊呼。 陆银屏收了宝印,命秋冬放好,暗地里琢磨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送了东西来,就证明自己贵妃的位置还是坐得的。今日里也没听到天子要纳新人的消息…… 陆银屏原本战战兢兢地以为陆瑷也要被他收进宫,现如今看来并不是。纵然拓跋渊再乖戾,他还是听了自己的劝的。 只是这方宝印又是什么意思? 秋冬低低地问:“今儿不用关门了罢?” 自打陆银屏进宫以来,对宫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把门给我锁好了不准让他进来」。 虽说天子自有法子进来,但她是一直听四小姐的话,日日都去将门锁好,将门栓上好的。 陆银屏想了想,便摇了摇头:“我同陛下闹了些不快,他这几日都未来。且今日是斋日,更不会过来的。” 秋冬琢磨了一下,觉得是这个道理,便没有再去管。 天子这几日不曾召幸,陆银屏得以安心养伤。又着舜英去寻了几个话本子来解闷。 也不知舜英从哪里弄来的话本,陆银屏掀开一看就傻了眼。 以往的话本子里都是才子佳人经历一番磨难后终成眷属,再虐心肝一些的便是二人天涯相隔不成眷属。 可掀开这话本,扉页上映入眼帘的几个大字便是 陆银屏觉得不太对劲 再看封面 陆银屏瞪大了眼睛。 “好家伙!”她翻阅了两页后直呼好家伙。 原是这书中讲数十年前有位风流佳公子名唤裴琮的,出自五姓望族之家,早早地入仕,官拜太子太师。太子继承大统后,感念恩师教导之恩,封他做了郡公。 裴小郡公一直侍奉在太子周围,未尝定下婚事。直至当朝大将宇文翰班师回朝,两人竟瞧了个对眼。 陆银屏看得十分上头 二来这两人一个汉家门阀,一个鲜卑贵族,几十年前不比现在,异族通婚少之又少。所以横亘在这二人跟前的不止是性别,还有种族观念差异。 陆银屏拿到这本书就如同打开新世界大门,连膳食都窝在榻里用了,手不释卷地翻阅此书。 她趴在榻上,看到要紧之处时还「嘻嘻」地笑上两声。 正看得好好的,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突然伸出,抽走了她捧着的那本书。 “将军掷梭游刃,曲尽淫趣。小郡公醉梦之中,此身不能自主,腰或攀之,臀或耸之……”念到此处,拓跋渊面色一冷,将书甩在地上。 “从哪里弄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天子面色阴冷,声音更是带了严霜寒意。 陆银屏不理他,撑起身子就要去捡地上的书。 她那处还未好利索,当然也是有矫情伪装的成分在,想叫天子看了怜惜 看吧,人榻都下不来,都是被您折腾得,看在这份上可怜可怜她,让她多看会儿书罢! 然而她心底的声音拓跋渊并未听到。 指尖刚捻起书本,腰间便被大掌拖住,连同整个人都被卷入床榻内。 天子强势霸道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将她箍得死死。 他伸指捏了捏陆银屏精致小巧的鼻梁,渐渐往下,最后点在那两瓣丰润樱唇之上。 “这几日不来,也没见着徽音殿的宫人去请。”拓跋渊凑上来,惩罚性地咬了一下她的下巴,“看来四四并不想朕。” 陆银屏这几日未见着他,今天细细一打量,总觉得他意气风发了些。平素里清冷淡然的眉眼如今看来多了几分畅快与得意。 她忍着想看话本子的冲动,耐心地道:“陛下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儿了吗?” 拓跋渊眉尾一扬:“你猜……” 陆贵妃美眸流转,最后定在他鼻梁上。 “陛下杀人了?” 拓跋渊轻轻捏了捏她肋下。 这处是陆银屏要处,她不怕人挠咯吱窝和脚心,独独肋下那半寸碰上一碰整个人都要缩成一团。 “哈哈哈……”陆银屏在他怀中蜷成一团,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原来朕在你眼里就只会杀人。”拓跋渊贴了上来,一手摩挲她小腹,另一手渐渐往上移。 陆银屏赶紧抓住了他的手:“不行……还没好呢……” 拓跋渊顺势扣住她的手,「嗯」了一声道:“不做。”但就想摸摸。 慕金枝 第23节 陆银屏没办法,只能由着他摸。 话本子在二人枕边摊开,拓跋渊淡淡地扫了一眼。 “小郡公都知道「情急虽死无悔」的道理,连男子待男子都有这般情意,朕的贵妃却总是推拒朕。” 拓跋渊长睫扫过她耳垂,带起一阵战栗,“四四,朕很想你……” 尚在情动之中的陆银屏被最后的耳语打动。 她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也不能说。 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绵长,想来应是这几日累得很,所以沾了她枕头便能睡着。 陆银屏执了他的手,交错后扣在自己心口,也闭上了眼睛。 要缓,要稳,要徐徐图之。 诸般烦恼,皆由欲生。以欲拜之,不见如来。 第三十八章 持节 舞阳侯府的牌匾早就换成了开国县公的规格,只是陆瓒引以为耻,并未大操大办,单单换上了匾就算完事,十分不给天家面子。 宜寿里四栋宅院,一座宝刹。陆府与御史辛昂做对邻,靖王拓跋流、两朝太傅司马晦一左一右比邻而居。 陆瓒喜提一等公爵,左邻右舍遣人送来贺礼。司马晦的夫人上了年纪后喜欢与人做媒,除了祝贺之外还让人打探一下这位年轻国舅的口风。 陆府没有女主人,陆瓒不会应付这等琐事,迎来送往之间夹杂着「已经及冠」、「二十有三」、「尚未婚配」、「不急不急」…… 司马晦夫人的婢女心满意足地回府复命去了。 送礼的不止是左邻右舍,还有宫中。 陆银屏没什么可以送的,挑了件半人高的红玉珊瑚着人抬了来,让人眼红又心疼 眼红的是这样的红玉珊瑚极其少见,贵妃果真大手笔; 心疼的是宫中早就传出贵妃辱骂嫔御致天子不喜,三人成虎传到他们耳朵里变成被打断了腿。 天子赏赐的物件不过是一方小盒子,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 陆瓒惦记着小四被打断的腿,心不在焉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不是旁的,正是半枚虎符和一道封他为使持节的诏书。 虎符一分为二,右半枚归天子,左半枚归将领。 舞阳侯本就武将出身,为了子孙后代能安稳苟活曾交出过这枚虎符。如今辗转又到了他手上,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陆瓒骨子里的血液灼烧着他 灼烧感过后便是一片冰冷 陆瓒越想越心疼。 他不顾今日是斋日,即刻便要进宫面见天子。 刚走出书房,便见陆瑷迎面而来。 “哥哥要去哪儿?”陆瑷眉宇之间满是忧郁。 陆瓒叹气道:“我去求见陛下。” 陆瑷又道:“我听外面说……小四被打断了腿,下不来床,可是真的?!” 陆瓒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那脸上神色分明在说:“极有可能。” 陆瑷俏脸一白,当即就要抹泪。 “别哭,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在家呆着,安心等着出嫁。”陆瓒说罢,越过她迈向门外。 陆瑷心中难过,仰面望着刺目的日光站了许久,最后回自己院中换了身不打眼的衣服后去了隔壁。 朝堂对着云龙门,从云龙门进去便能看到太极殿,天子在此召见群臣。 陆瓒还未求见,那内侍见是红得发紫的贵妃兄长,忙不迭引着他从穿过西堂入了徽音殿。 陆瓒本来沉重的心情渐渐变得奇异 只是徽音殿离太极殿和式乾殿也忒近了些,小四居住在此,倒不像传言那般触怒天子被打断了腿,倒有点儿比肩中宫之位的样子…… 他的疑惑还未说出口,那内侍便开始谄媚讨好。 “陆公爷有所不知,今日虽是斋日,可陛下一下朝便回了徽音殿,眼下正在殿里歇着。” 陆瓒这下也不好问小四的腿到底有没有被打断了。 远远地瞧见徽音殿宫门,陆瓒便见这处防卫倒像是比刚来时的太极殿还要多。 内侍尴尬一笑,只能拐着弯解释:“陛下在里边,肯定人手多些……” 陆瓒嘴角扯了扯,心道这鬼话也就能骗骗他家小四。 内侍将他带进宫院,陆瓒一抬头便能看到院内移植而来的那株绝珍丹杏。 秋冬站在廊底大老远便看到了他。 “大公子!”秋冬欣喜异常,“您来看四小姐啦?!” 陆瓒将眼神从丹杏树转到秋冬面上。 秋冬入了宫,活计没多少,整日里不是吃便是睡,看着倒丰腴不少。 秋冬既无事,那小四大概率应无恙才对。 舜华和舜英听闻贵妃兄长到访,将手头的活计放下,朝他行了礼。 陆瓒摆了摆手,问起秋冬:“小姐呢?” 秋冬面上一红,期期艾艾道:“还未……还未起……” 小四还未起,那暴君也在里面,夫妇两个在寝殿还能做什么?总不能是吟诗作对看剧本。 白日宣淫?!还是在斋日?! 陆瓒心头窜起一阵火来,将虎符和诏书带来的快意压了下去。 二楞子听到陆瓒的声音,从偏殿奔了出来,疯了一样地朝他摆尾嚎叫。 陆瓒单手拎起了它,感觉比走时重了少说一斤。 正与它大眼瞪小眼时,陆银屏从寝殿走了出来。 “哥哥!”她径直飞奔到陆瓒跟前扑进他怀里,那模样与二楞子无异。 陆瓒看她奔走间健步如飞,便知是外间传言有误。一手拎狗,一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小四,哥哥来了……” 陆银屏环着陆瓒劲瘦的腰,使劲往他怀里蹭了蹭,不满地道:“好一个愣头青的大哥,要不是我捯饬了个招魂幡天天叫魂,估计您也记不起来自己还有个妹妹吧?” 陆瓒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后脑勺:“疯疯癫癫说什么胡话!” 秋冬和二楞子都变胖了,小四倒没变胖。但看她模样,倒是比以往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娇艳与得意。 想来天子对她不错,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动辄严惩打骂。也不知道是谁的嘴这么碎,将圣人打断贵妃的腿这样的无稽之谈当做闲资来说道。 陆银屏几天未见他,眼下见了只觉得亲切,抱着陆瓒一口一个「哥哥」死活不肯撒手。 莫说熙娘和舜华舜英,就连秋冬也没见过她这副撒娇的模样 陆瓒正要继续劝,猛然感觉芒刺在背。 他抬头一望,见天子不知何时立在殿中,身材瘦削挺拔,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唯松垮玄袍之下露出的皮肤尚泛着青白之色,为他增添了些许凡人气息。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开始担心着小四的陆瓒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将陆四推开,上前一步行礼。 “陛下略臣大愆,授以使持节之位,臣受恩至深,感激不胜。” 拓跋渊自暗影中走出,缓声道:“陆卿倒不必亲自来,若有疑难,可密折请旨。后宫乃朕嫔御起居之所,男女有别,当心御史台参本。” 陆瓒心道:宫里全是你的人,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告诉御史台? 不想让他来,还拐弯抹角地暗示,这狗皇帝是把小四当金丝雀养? 陆?金丝雀?四尚不自知,上前扶起了他,抱着他的胳膊甜甜地道:“哥哥留下来吃饭!” 陆瓒冷汗直冒,瞥了一眼天子,恰好见他蹙眉瞧着小四抱着自己的那条胳膊。 陆瓒觉得这地方不能呆,再呆恐怕胳膊会不保。 “臣谢娘娘恩典。”对着小四说敬语,陆瓒舌头都要打结,甚至还有种羞耻感,“外祖母听说你入了宫,她不放心,遣了苏婆来,说是今儿就到了,我要派人去接她。” 陆银屏眼睛亮了起来:“苏婆要来?那她能进宫陪我吗?” 陆瓒瞟了一眼皇帝,见他微微扬起下巴,一脸倨傲之色,仿佛在说「求我啊」。 陆银屏得到了暗示,立马放下了兄长的胳膊,恬不知耻地就要蹭到天子身边来。 拓跋渊广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入了殿。 “傲娇鬼,喝凉水!”陆银屏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骂,“喝了凉水变色鬼!” 第三十九章 造孽 骂归骂,哄还是要哄的。 送走了陆瓒,陆银屏赶紧回了内殿去抱大腿。 拓跋渊背对着她,正在换衣服。 说来也是 慕金枝 第24节 拓跋渊刚套上长衫,陆银屏极有眼色地抽出束带奉上。 天子冷笑一声:“无事献殷勤。”伸手就要拿过束带自己扎上。 陆银屏不给:“我替您扎,我扎得可好看了!” 哪知拓跋渊立即沉下那张本就臭的脸,从她手里抽走束带,边系边向外走去。 不一会儿,秋冬从外间进来。 “小姐这是跟陛下吵架了?”秋冬十分好奇。 陆银屏在床上翻了个滚儿,继续看自己的书。 “谁知道他怎么回事儿,那脾气不知道是从哪个茅坑反上来的,一百亩地的粮食都不够他施肥的。” 秋冬「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话您可别让别人听见,这可是大不敬。” 陆银屏拿屁股对着她,全然当作耳旁风。 “大不敬又怎么了?我不敬的时候不多的是?说起来真是造孽,我是上辈子杀人放火还是逼良为娼了,竟遇上这么个灾星。 若是普通人家还好,可偏偏又是个做皇帝的,逃也逃不出他手掌心。 说到底是我命苦,还是我大姐过得舒坦,姐夫院里一个人都没有,还天天把她当菩萨供着。我呢?要应付他那堆小妾,还要把他伺候舒坦……” 陆银屏越说越上瘾,嘴巴像开了闸的水一样兜都兜不住,完全没有看到秋冬由惊吓到惊惧的表情。 陆银屏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一回头看到天子双手负在身后身姿笔挺地站在她床榻前,金色眸子中映出自己粉白的身影。 天子低声道:“你下去吧。” 秋冬得了令,抹了把汗后赶紧退出寝殿,临走还不忘给他们带上门。 陆银屏捏着书本的手指有些发颤,强自镇定道:“您什么时候又来了?” 话一出口,这声音也好像在抖。 天子依然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缓缓开口:“从你说朕的脾气不知道是从哪个茅坑反上来的那句起。” 完了…… 陆银屏心道:吾命休矣。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陆银屏从床上爬了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坐着。 “既然让您听见了,那臣妾也不狡辩。要杀要剐随您的便。”陆银屏的手指拽紧了粉色襦裙,模样瞧着娇俏可怜,“只一样 “跟了朕……你觉得是造孽?” 拓跋渊出声打断了她。 陆银屏心底一颤 好像没有,又好像有。她说得多,早就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话了。 真是……好端端的人非坏在这张嘴上! 见她低头不语,拓跋渊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陆银屏跪坐在那儿,姿势端正得腰酸腿疼,但就是不敢动一下。 她腕上还有他给的佛珠呐,她一直戴着,看她多听话啊。可为什么她听话的时候他不开心,有一点点冒犯的时候就这样生气呢? 不知道跪了多久,久到熙娘进来也未察觉。 “娘娘……您……起来吧……”熙娘一进内室便瞧见陆银屏快睡着了,可那姿势仍是端端正正,想来刚刚是怕得很了。 说她不放心上,可这态度看着是端正的;说她记住了吧,坐着都能睡着。 也不知道那夏老太君是个怎样的人,裴家男儿个个有风骨,偏生娇养的外孙女是这幅没心没肺的模样。 “陛下走远了?”没心没肺的陆贵妃擦了擦口水。 熙娘点点头:“是。可奴瞧着陛下脸色不大好。” 陆银屏想再骂两句,又怕鬼魅一样的拓跋渊突然出现,便将喉头的话生生咽下去。 “啊……我突然感觉有些困,我想睡会儿。” 熙娘眼睁睁地看着陆贵妃裹了薄被将自己卷进床榻里,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全然不管世事。 熙娘替她放下纱幔,正要点上沉香,却听见贵妃又开口了。 “不用点了。” 熙娘一喜:“娘娘不睡了?可要去寻陛下?” 陆银屏从被子里钻出来:“你是陛下的人。” 熙娘面上顿时有些尴尬。 她是天子赐下的宫人,的确是他的人没错,可既然来了徽音殿,也从没有失了分寸。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她不也没说吗?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陆银屏道,“熙娘比这儿所有人都了解陛下,我想问你:陛下说前几日徽音殿没有着人去请他 熙娘捂嘴一笑:“自然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的意思,陛下想让您主动去寻他。” 陆银屏杏眼一亮,从榻上爬了起来。 “那他现在生我气,我去找他的话他会不会让人拔了我的舌头?” 熙娘憋笑憋得十分辛苦:“怎么会?入宫便是贵妃,国舅爷又提了使持节,陛下爱重您还来不及。您看入宫这么久,他可伤过您?” 陆银屏面上一红。 伤是有的,不过那好像也不算。 “那我去找他。”说着就要下床。 熙娘看着她头顶支棱起来的一撮头发,唤了舜英进来:“收拾一下再去罢。” 陆银屏一听,提起裙摆就奔去了清凉池。后头还跟着一眼没看好突然闯进内殿的二楞子。 夏日蝉鸣惹人心焦。 李遂意站在廊下,袖里早就揣了一把汗。 远处宫人不敢上前,端了茶在门外踌躇半晌。 李遂意擦了擦额头,挥手示意:“我来吧……” 那宫人千恩万谢:“李内臣的情咱们几个都记着,往后有了吩咐您只管吱声。” “行了行了。”李遂意接过托盘,“今儿陛下心情不好,你们远些……今日是斋日,式乾殿可不能见血。” 纯银托盘,青瓷茶碗盖,盛夏里瞧着也舒心。 但李内臣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来,直到眼角瞧见那抹粉白。 “娘娘!”李遂意大喜,“您来寻陛下了?” 宫人大老远便看到这位传闻中被打折腿的贵妃,可眼下人不仅自己能走动,那仪态竟也不输世家典范的太后。 陆贵妃从熙娘手里拿过俩人偶,对着李遂意笑了笑:“劳驾李内臣通报一声。” 李遂意连连「哎」了几声,虾着腰闪入殿内。 不过片刻,他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 “陛下……说不见……” 旁边竖着耳朵的宫人也听到这句,再瞧瞧日头地下被晒得小脸通红的贵妃,有几个绷不住的已经转过身开始笑。 陆银屏哪里受过这等气? “我不是刘皇叔,他也不是那卧龙,还要我三顾式乾殿去请?告诉他,没门!我讨厌这地儿!” 她将人偶放回熙娘手里,怒气冲冲地就要走。 抬脚走了两步,便听到后头有人发话。 “去东堂说。”声音清清冷冷,低沉又好听。 陆银屏偷笑,再抬起头时却换上了一副臭脸。 她「哼」了一声,加快步子朝东堂奔去。 第四十章 求和 太极殿与式乾殿夹角便是东堂。 太极殿是天子正月初一大朝、颁布法令、召见重臣之处,东堂则是他日常办公之所,式乾殿和西堂却是他日常休憩之地。 今日贵妃惹了圣怒,平日里歇在西堂的天子改道去了式乾殿,大门一关谁也不见。 直到罪魁祸首陆贵妃亲自过来面圣。 拓跋渊行走之间衣摆看似不动,可人却极快地入了东堂。陆银屏和熙娘在后头提着裙摆小跑也跟不上。 好不容易到了东堂,已经汗流浃背。 陆银屏想了想,还是接过熙娘手中的人偶来。 李遂意一个眼神,陆银屏心下知晓了他意思,便硬着头皮入了东堂。 见人进去,李遂意便着人将门关好,赶了人远远地避开。 东堂比之太极殿不算大,可跟式乾殿和徽音殿相比却也不算小。 四个角落置了冰,进去便是一阵寒气儿,纵然夏日里有些凉意是舒坦的,可这凉意加上天子身上散发而出的寒气,让陆银屏坐立不安。 拓跋渊坐在龙榻上,有些疲惫地向后仰着,并未看她。 眼下东堂就他俩,按着李遂意的性格指定将人弄出一里开外。 陆银屏大着胆子向前,将两个人偶一左一右地套在手上。 左侧人偶身着白衫黑袍,眉眼嘴角皆下垂,看起来奇丑无比;右侧人偶身着紫色襦裙,一脸盈盈笑意。 俩小人的模样像是出自一人之手,但这面上绣上去五官可真是天差地别。 慕金枝 第25节 陆银屏走上前去,坐到他榻边的地上。 她举起双手亮出一双雪白藕臂上挂着的两个滑稽小人,也不管他看不到,径直开始自导自演。 黑衣小人沉着脸背对着紫衣小人,那表情就如同此刻的拓跋渊。 “今天我惹他生气了。”紫衣小人的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沮丧地说道,“他不愿意见我,所以我来找他。” 黑衣小人背对着紫衣小人,「哼」了一声,依然不肯说话。 拓跋渊睁开了眼睛,看到那黑衣小人的模样,眉头蹙在一起。 紫衣小人凑到黑人小人身边,讨好地道:“你为什么生气,能不能告诉我?” 黑衣小人不说话,仍是背对着它。 紫衣小人绕到它跟前来,拉起它那肥肥的胳膊:“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告诉我错在哪儿,我才能改呀。” 看她这样幼稚,拓跋渊面上几乎快绷不住。 他接过黑色小人套在自己手上,小人的头一顿,他低声开口:“跟我在一起,你觉得是造孽?” 陆银屏见他接过去,本觉得这事儿终于回转了。可他这突如其来地发问又将她推上了断头台。 紫衣小人凑了上去,不断低头道歉:“是我一时心直口快,说话没过脑子,是我的错。” 哪知那黑衣小人不依不饶,仍是问刚刚的问题:“跟我在一起,你觉得是造孽?” 紫衣小人抬起了头,却不知道怎么说。 拓跋渊本就阴沉的脸变得更加难看。 他一伸手,将手上的小人撕成两半。 黑衣小人两截残破的「尸身」被丢在陆银屏膝盖边。天子起身离开,连衣摆也不曾触碰到她。 陆银屏垂着头看着地上的破娃娃。 紫衣小人难过地望着同伴的「尸体」,小声地开口:“不是造孽。” 天子顿住脚步。 “不是造孽……”紫衣小人趴在同伴身上,“我从没觉得……跟你在一起是造孽……” 拓跋渊回头。 “那你为何……” “别问。”陆银屏蓦然出声打断。 她垂首捡起被撕成两截的黑衣娃娃,声音哽咽:“求您了……别问……” 拓跋渊转过身来,移至她跟前。 陆银屏将黑衣小人看了又看,见破裂之处似乎还能补,便松了一口气,再出声时也没了刚刚的委屈:“您就当我话说太多,口不择言,总之外间也都觉得我是恨您的……” 拓跋渊自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讲。 “你不恨我?” 哪知陆银屏又摇头:“恨与不恨,最后都是一样的……总之,我已经来了,我来同您道歉,现在您……能原谅我了吗?” 拓跋渊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她的话。 虽然不生气,但久居尊位的高傲仍是让他板起了脸。 “你犯的错太多,朕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凭什么?” 陆银屏噘起嘴,将断成两截的黑衣小人摆在他跟前。 “凭您也犯了错。”她指着小人道,“它是我绣上去的,是您把它弄坏了。” 拓跋渊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上扬。 “怪不得这个看上去这样丑。” 陆银屏仰起头看他:“还不是您整天臭着一张脸,我才把它绣歪了的。” 天子又道:“朕的脾气既是茅坑里反上来的,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银屏杏眼圆睁 她只能诚恳道歉:“臣妾错了,大错特错。您现在可以原谅我了吗?” 拓跋渊俯视着她:“还有呢?” 陆银屏被问得云里雾里 她脑子里一件一件地算着:不该说造孽、不该说他脾气臭……还有…… 有了! 她继续诚恳道歉:“我不该拿您跟我大姐夫比,大男人就不该只娶一个,要娶就要娶十个,热闹!” 天子的嘴角又沉了下来。 陆银屏脑袋一缩:“开玩笑的,刚刚是在活跃气氛……总之我不该拿您跟别人做比较。” 拓跋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还有呢?” 还有?! 陆银屏绞尽脑汁,将今天发生的事儿细捋了一遍,仍是想不出来还有哪儿做错了。 她试探道:“我不该跟二楞子一起洗澡?” 天子眉头又重新拧在一起。 坏了…… 陆四心道 她扯了扯他衣摆,可怜兮兮地道:“还有哪儿错了,您不说,我也没法跟您道歉。” 拓跋渊后退一步解放自己衣摆。 他面向别处,有些不自然,但神情依然冷漠。 “你是朕的嫔御……与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听他这么讲,陆银屏顿时开了窍。 原来他在吃哥哥的醋! 陆银屏赶紧从地上站起来,一脸谄媚地笑:“我以为什么呐……那可是我亲哥哥,一个娘生的。” 拓跋渊扬起下巴并不看她:“他也是男人。” 话音刚落,胸前便是一热。 拓跋渊低头,见她搂着自己的腰靠在自己胸口。 “我听您的。”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我只跟您搂搂抱抱,这成体统吗?” 第四十一章 琢磨 何谓「体统」? 规矩、身份、面子,合而言之,但凡人事,立了体统,有了规矩,才有面子。 眼下天子美人在怀,又得了许诺,面子赚了回来,简直春风得意。 顾不得东堂内脚下的那片金砖曾站过多少直言上谏的臣子,现在站在这儿的是陆银屏 拓跋渊心情大好,胸口不闷了,眉心也不疼了。腰间是陆四的手,一低头还能看到她在笑,带着倾慕和得意之色。 “真丑。”他嘲讽了一句。 可手指却捻起她下巴,将那两瓣吃了下去。 “不行,今天是斋日,不能这样……”陆银屏慌慌张张推开他。 天子将她箍入怀中,鼻尖相触,碰得她鼻梁发酸。 “只亲一下,不做。”他捧起她的脸来,“何况欲贪能自渡。” 欲贪能解,欲贪能断,欲贪能自渡。 这场吻持续了许久,直到陆银屏饿得肚子咕咕叫。 拓跋渊放开了她,又揽过她的腰肢,二人一并向外走去。 李遂意远远地看见二人相携而来,料定是贵妃摆平了极难摆平的陛下,心道还是美人计奏效。 “徽音殿备好了膳食,正要请陛下和娘娘回去用,奴未敢打扰,可巧二位主子就出来了。”李遂意在一旁猫着腰走路,笑得像狐狸。 “我还未同您一起用过膳。”陆银屏道。 然而天子却将她送到宫门口,淡淡地道:“朕还不饿。” 陆银屏松开了广袖下被他牵着的手。 “不饿拉倒,省我一双筷子。” 李遂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陆贵妃已经走了进去,李遂意赶紧扯了扯天子的衣袖。 “陛下,进去吧,不然又要一番好哄。” 天子抿了抿唇,仍是进去了。 汉家门阀饮食清淡,偏爱素食茶饮,鲜卑贵族则好牛羊荤食、酪浆。 可陆银屏偏爱甜点,天子好食斋饭,本来吃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却因奇怪的喜好和习惯竟吃到一起。 陆银屏边吃边瞧,见他进食尤其斯文。想来应是裴太后以世家规矩教养,让这位帝王行止之间都成为贵族典范。 用完膳便要消食,纵然吃得不多,陆银屏也扯着他来院子里逛。 二楞子远远地望着他俩,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只得缠着秋冬在一边玩。 慕金枝 第26节 “陛下从哪儿弄的这棵歪脖子树?”陆银屏指着院里之前移栽来的珍品丹杏问。 拓跋渊听她这么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再细看那颗杏树,枝干的确有些歪斜,倒也不怪她说是棵「歪脖子树」。 他轻咳一声,低声道:“高昌那边进贡而来,等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吃到杏了。” 哪知陆银屏又是一笑:“俗话说得好 拓跋渊有些无奈 可这张嘴若是不会讲话,便也不会知道她有多好。 “就此一棵,便栽进你院里了。”他幽幽地道,“四四怎会死?四四是要给朕陪葬的……” 陆银屏脑袋一歪,瞅瞅其他宫人 舜英一向勤快,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去了清凉池烧水。李遂意站在廊下,同几位相熟的宫人说这话,时而看向他们这边。 陆银屏小声道:“虽说你家里人都活不太大岁数,但你甭以为说这就能吓唬到我。等他们把你往坑里一埋,我就放把火将徽音殿烧了,再偷摸地逃出宫去……” 没等她说完,天子便伸掌摁住了她的头顶。 “打得一手好算盘,看来是仔细琢磨过。”拓跋渊看着她乌黑的发丝,淡淡说道。 “自然是琢磨过的。”陆银屏道,“所以您得活着,才能看得住我。” 拓跋渊俯视着她,眉尾上扬。 “今日你兄长说,要去接什么人?”他突然道,“可要让那人入宫侍奉?” 陆银屏想了想,眼睛又亮了起来。 “对,苏婆要来。”她眼角弯成一抹勾人的弧度,“陛下让她进宫吧。” 天子板起了脸:“你当这宫城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么?” 陆银屏也板起脸:“哦,那就不让她来了。” 拓跋渊顿了一下,又道:“让她来也不是不行……你撒个娇给朕看看。” 陆银屏背过身去,朝着那歪脖子杏树狠踢了一脚。 杏树遭了难却不会说话,一树的叶子抖个不停。 “你碰它做什么。”天子头痛道,“让那人来,朕派人去接行不行?” 陆银屏这才转过身来,伸手同他握在一起。 傲娇鬼不能纵着他,这是病,得治。 天子有政务在身,闲逛了小半刻后便离开徽音殿。 陆银屏一个人无聊,又去寝殿看着书渐渐睡过去。 直到日暮时分,听得窸窸窣窣一阵声响,陆银屏才在朦胧之中坐起。 床榻旁的圆凳上坐了个黛蓝襦裙的老妪,头发已经花白,正在整理衣襟上的褶皱。那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是她弄出的声响。 陆银屏的起床气不仅没有朝着人撒,还欢欢喜喜地赤脚下床抱住了她。 “苏婆!你来找我啦!” 苏婆接住她后,忙道:“怎的又赤脚?快穿上袜!” 陆银屏搂着苏婆不撒手:“不嘛……这样凉快。” 苏婆照顾她十数载,深知她的性子,只能慢慢同她说:“女子不同于男子,赤足而行会伤了根本……” 陆银屏撒开了她,嘴巴一翘:“伤就伤嘛,怀不上孩子不是正好?也不用担心被杀掉了。” 苏婆听此言面色一黯,见左右皆被她屏退,便指了指床榻道:“四小姐坐,老奴有几句话想要问您。” 陆银屏见她神色肃穆,知道她要说的定然是外祖母交代的话,便上床端坐好。 苏婆道:“小姐入宫可见过太后了?” 陆银屏点头:“见着了,因着她以为我是被强掳而来,对天子有怨,所以现下有拉拢之意。” 苏婆又道:“四小姐可入了嘉福殿?见没见到老太君说的那物?” 陆银屏坚定地摇头:“未曾见到。那老妖婆心思缜密,怕是藏得深,我只见过她一面,哪里就好给我看呢?” 苏婆料到会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不急于一时……老太君问的话老奴已经问完了,现在老奴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下四小姐,您如实回答,老奴才好知道如何帮您。” 陆银屏身子一歪,笑眯眯道:“苏婆请问。” 苏婆敛起了周身的敬重之意,如同一个祖母对孙女一般慈爱地望着她,缓缓开口:“四小姐入宫,是为报恩,还是动了真情?” 第四十二章 窃听 陆银屏几乎是想也未想,即刻便摇头:“自然为了报恩的。天子于危难之中救我,又与太后敌对。我入宫侍奉,既能帮外祖母将东西拿回,还能帮他除了裴太后,岂不是一石二鸟?” 苏婆「嗯」了一声,又细细地打量着她。 陆银屏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缩了缩脚趾问:“苏婆,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苏婆打量一番后,又道:“你可是让天子破了身子?” 陆银屏一张芙蓉面瞬间涨得通红。 她抓起床头的话本掀开,挡在自己面前,期期艾艾地道:“后妃……后妃……哪能是完璧之身的……” 见四小姐害了羞,苏婆笑道:“老奴只是一问罢了……皇室去母留子,但凡嫔御母族系门阀世家或执掌兵权,生子后一概处死。老奴只是担心万一四小姐有孕,生产后会性命难保。” 《风流官人贞烈记》后露出一对剪水双瞳来瞧她。 “应该不会吧……”陆银屏结结巴巴,“他们说……说要泄在里面才能有孕……” 苏婆满脸惊讶:“天子竟未予你真阳?” 陆银屏眨眨眼:“好像……还未曾……” 苏婆听这模棱两可的回答,知道她初经人事,没甚经验,便道:“南朝后妃手段毒辣,会令宫女内侍按摩承宠之人腰下穴位使其腹内龙精泻出。老奴年轻时就结识过一位在南朝侍奉数十载的宫人,学得了这样本事,可保四小姐不受孕。” “真的?!”陆银屏高兴地随即往床上一躺,“来吧!” 苏婆又道:“要十二个时辰内才可以,四小姐昨夜可承宠了?” 陆银屏从床上爬起来,撇嘴道:“这几日都没有。” “那是为何?老奴听秋冬说,天子今日还来过徽音殿。” 陆银屏又红了脸:“前几日有些放纵……伤到了,现下还没好。” 苏婆一听便咬牙切齿:“外头都说这家的男子行淫不将女子当人的,看来果真是没错。” 说罢她又站起身向外走,不一会儿拿了一碧绿小瓶来。 “南朝宫廷秘药,专门治伤的。” 陆银屏接过,鼻子在瓶口嗅了嗅,味道居然出奇地清甜芬芳,同宫里御医给的那种刺鼻药膏完全不同。 “苏婆,我就知道您这趟是专门来救我的。” 苏婆摸了摸她的头,疼爱地道:“怎么嫁了人还跟个丫头一样……别看大魏后宫人少,可那起子鲜卑女人比谁都狠,连自己丈夫儿子都能下手的。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跟她们斗?” 陆银屏摇头:“苏婆,陛下很宠我的。” 苏婆却不以为然。 “男人都是一个样子,看你年轻貌美,这会儿正是最上头的时候,什么都能由着你。”她低声道,“等过了这阵新鲜劲儿,你同那些女子便也没什么两样了。” 想起大小李嫔,陆银屏顿时如坐针毡。 “好在你是来报恩,又不是对他动了情。”苏婆宽慰道,“等东西拿到了,也算还了他的恩情,到时候老奴自会安排你离开。待你换个地方隐姓埋名,若那时崔公子仍对你有意,再醮也不是难事。” 陆银屏被之前那番话说得心烦意乱,胡乱点头道:“知道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说到陆瓒拿到兵符一事,皆是欢喜。 “熙娘,你在做什么?” 舜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陆银屏猛然站起身,就要出去看。 苏婆拦住了她,自己去殿外,见熙娘和舜华站在一起说话。 她又走进寝殿,对陆银屏道:“四小姐莫慌 陆银屏听着蝉鸣,只觉心中更加烦躁。 “她是陛下的人,肯定会告诉陛下的。” 苏婆道:“那便让她去说,到时你吹吹枕边风,多说些好话,大不了将咱们计划告诉他 陆银屏咬了咬唇:“但愿吧……” 他不生气就谢天谢地了,哪儿还能奢求他会助自己一臂之力? 苏婆又道:“你也放宽心,老奴这便同熙娘去说说话,看看她是如何想的。若她是真心为了天子着想,想来也是乐见其成的。” 陆银屏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苏婆又推门而出,留她一人在寝殿中忐忑不安。 陆银屏不担心他认出她来,只怕他会认为她是在算计他。 诚然她的确算计了他。 陆银屏拿着药去了后头清凉池,沐浴完又上了膏药。 今日本就是斋日,他又忙,万一熙娘将原话告诉了他,好些的便是生气再不理她,最坏的结果恐怕是自己身首异处了。 陆银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晚间她没有用膳,趴在榻上看话本子。兴许是因为心里有惦记,就连那话本子都不香了。 慕金枝 第27节 思虑甚重的她仍是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中,感觉颈边似有酥酥麻麻的痒意。 陆银屏双眸微睁,便见自己身上伏着一个人,正是天子。 她下意识地想要抱住他,却在瞬间想起下午的事来 心思百转千结之际,拓跋渊抬首看了她一眼。 陆银屏尚未看清他表情,便被堵住嘴角。 晚间烛火昏黄,映着天子侧颜,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陆银屏甫一贴近便知他已情动。 她心下大喜 她勾住他的脖颈,使出十分的热情去吻他。 拓跋渊却突然避开她的亲吻,偏头看着她,墨色眸子在昏暗的烛光下隐隐散发着不妙的气息。 “怎的突然主动起来?是做错了事心虚?” 陆银屏的确心虚。 同时她也得到一个准确的信息 想到这里,陆银屏放松了些,也没有了刚刚的热情。 她滚进榻里哼哼:“今儿苏婆来给了瓶药,用了后果真大好了。陛下素了几日,臣妾瞧着您实在可怜,想牺牲自个儿帮您纾解一二。但陛下一心向佛,斋日里能忍得,看来是不需要臣妾了……” 话音未落,连人带被子都被拖了过去。 “已过了子时,现下是初九。”拓跋渊拥她在怀,喉结滑动,声音低哑粗沉。 第四十三章 贪欢 夜间听不到蝉鸣,雷鸣电闪。 元京干燥,这将是入夏的第一场雨。这抹猝不及防的闪电使得宫人黑暗中奔走,将宫院内的衣物收起,杏树之上也架起了一道帘障。 外面忙做一团,寝殿之内,帝妃依旧交颈相缠。 动荡之中,陆银屏喘息不已。 “苏婆……从南朝宫婢那……学了点东西……今日陛下……可以尽兴了……” 拓跋渊秒懂。眼神一黯,又去啃咬她锁骨。 一束雷照亮昏暗的寝殿,明如白昼。 与此同时,她低声哭求:“陛下……给我……” 拓跋渊箭在弦上却隐忍不发,坏意地摁她肋下半寸:“叫我什么?” 痛痒酸麻齐来,快意无处可逃。 她泪水滚落胸前,声线娇媚地唤他小字:“元烈……” 雷声在耳边炸开,亦伴随着他的喘息低吼。 “四四……你是我的……” 积压许久的暴雨倾泻而下,将元京浇了个酣畅淋漓。 大乘有行者以和合大定之术修双身法,选择具象女子曰明妃,以获得涅槃法门。他曾以其「淫秽」为名禁止此法术传入大魏。 今日天子怀抱贵妃,宝器尚在莲花之内,开始考虑它是否可行。 若可行,也只他二人研修而已。 这阵暴雨来得极快,却一直未曾退去。纵然宫中地势略高,也免不了开始积水。 李遂意天未亮便早早地来到廊下等着,还与秋冬说着话。 “昨晚上那雷真是厉害,能叫人吓破胆。” 秋冬道:“可不是呢么。娘娘打小就怕打雷,还好陛下夜里过来了。” 李遂意连连点头:“陛下要务在身,仍是惦记着徽音殿。忙完了大晚上的非要从东堂摸过去,我差点没追上。” 秋冬笑:“陛下真奇了,看着没动,那脚下跟生风了似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宣帝步出大殿。 李遂意一瞧,见今日天子容光焕发,哪怕外面还下着雨,那双眼瞳却仍泛着金灿灿的色泽,倒与以往有些不同。 他撑伞上前:“大人们已经在朝堂候着了。” 拓跋渊并未说话,只是经过秋冬时嘱咐了一句:“莫要吵醒她。” 秋冬「哎」了一声,目送他走远。 老人家向来起得早。 陆银屏还未睁眼,苏婆便入了寝殿。 “四小姐?”苏婆推了推她的肩膀,“醒醒,一会儿再睡。” 迷蒙之中听到苏婆在唤她,陆银屏瞬间清醒了一半。 见她转醒,苏婆掩上门,拿了块巾帕铺在榻上,叫她宽衣跪坐上去,又调了个让人羞耻的姿势来。 “这样能行吗?”陆银屏羞羞答答地问。 苏婆两手搭上她细腰,触之只觉绵软滑腻,如豆腐一般,令人望之食指大动。 怪不得皇帝半夜也要来,没弄折真是手下留情了。 拇指扣住腰后穴位,中指按上她小腹下两侧。 “南宫比咱们这手段狠,光这一样手法便断了不少嫔御的念想。”苏婆两手同时下力,“放心,绝不会留下孩子。” 腰间猛然一股酥麻坠痛之感袭来,陆银屏「啊」了一声,两手撑在榻上,两股战战,胸脯起伏不定。 “疼……”她两眼含泪,声音颤抖,“婆婆……我好疼啊……” 苏婆虽不忍,却也知道这其中利害,并没有因她呼痛而卸一分力道。 “四小姐且忍忍……这个虽痛些,但好赖清得干净。另些个法子歹毒得很,能折腾坏了身子。” 随着湿液流出,一股腥麝甜腻之气也蔓延开来。 陆银屏跪在榻间,疼得浑身发颤,却只能拼命咬牙忍住。 快心之欢,必有后患。帝王人民,俱惑于道。 她齿间腥甜,心里想的是佛祖果然不曾欺她。 “好了。”过了许久,苏婆才撤了她身下巾帕。 陆银屏闻声瘫在床上,仅剩的力气让她扯过一旁的薄被遮羞。 苏婆将巾帕处理了,又帮她清洗擦拭一番,言语之间全是对天子的不满。 “这个年纪的男子本就龙精虎猛,鲜卑人又天赋异禀,你遭这番罪也应在意料之中。那崔二公子温柔体贴,若你嫁的是他还用受这苦楚?” 陆银屏抱着枕头闷闷道:“别说啦……” 苏婆瘪嘴:“好,我不说。里面干净了,外头这一身的印子可消不掉。你睡个觉起来泡个澡,这两日莫要出去丢人了。” 陆银屏一头扎进枕头中,闷闷地道了声是。 睡了一会儿,起来又洗了个澡,一直到快用午膳,也未见天子过来。 陆银屏心里认定他是拔那啥无情的货色,心里将他骂了几十遍。 宫里的生活似乎与在舞阳侯府那时一样,却又有所不同。陆银屏看似无所事事,却要将侍奉天子作为第一等要事。 苏婆进宫,有心之人打探一番便能知晓。太后那等人物定然也知道了这位夏老太君身边的得力人手已然扎根徽音殿。 那么下次太后再来请她,那么她让不让苏婆跟着呢? 她望着窗外的雨幕,嘴角弯了起来。 这场暴雨来得尤其猛烈,元京人人闭门不出。 陆瓒执扇走到陆瑷院门前,见三妹门房紧闭,似是还未起。 他有些奇怪 柏萍见了陆瓒,忙撑伞走到他跟前。 “大公子来找三小姐的?”柏萍笑道,“昨夜打雷,三小姐未睡踏实,命我们今日不要打扰她。奴不敢敲门,大公子不妨去催喊一下?” 陆瓒垂下眼道:“不必了……让她好好休息。” 说罢,转身离去。 柏萍松了口气,攥着伞的手心满是汗水。 她望着那仅有一墙之隔的院子,心跳一声接着一声,感觉快到了嗓子眼儿。 换上来时的衣服,披上斗篷,陆瑷转身便要推开门。 “还在下雨。”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陆瑷抬起脸,并未回头。 “早晚都要走。趁眼下雨势大,别人注意不到我。” 她推开门,又听到身后男子唤她:“陆三……” “殿下还有吩咐?”陆瑷嘲讽道。 男子起身,薄被随之划落,露出精壮上身。 一道道旧疤纵横交错在腰间后背上。 “你定亲了?” 慕金枝 第28节 “不用你管。”陆瑷拉了拉斗篷上的帽檐,向雨中奔去。 第四十四章 弹棋 暴雨到晚间也未停。 陆银屏用过膳,也无法出门闲逛,只得望着院中的那颗丹杏树发呆。 一丈都没够的歪脖子杏树,丑得很。可这是高昌进贡来,阖宫上下仅有一棵,天恩浩荡,让它入了徽音殿。 陆银屏看着看着,也觉得那颗歪脖子杏树没有之前看上去那样丑了。 “再加一层帘幕。”她出声吩咐宫人,“莫让它被淹死了。” 之前的棋盘已经做好,晒了两日之后,终于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两朝流行文士之风,不论世家贵女还是平民女子都爱吟诗作赋。陆银屏就不太一样,什么都学了一点儿,可什么都不精。 但她运气颇好,打牌弹棋向来无敌手。 这不,一说想要个棋盘,李遂意便马上命人打了个金的来。金的最不容易坏,能用上许久。 棋子非是用木质,陆银屏好玩,木棋子已经满足不了她。李遂意绞尽脑汁献上几样金银珠宝,最终定下了黑白玛瑙。 玛瑙丝滑却略沉,比之木质棋子重了不是一点半点。若不是专门练过的,还真不好弹。 陆银屏将棋子摆在金棋盘上,笑意盈盈地对着秋冬道:“请……” 秋冬摁住一枚黑色棋子,铆足劲向前一甩。 白色棋子阵型被打乱,却未有一枚入洞。 “该我了。”陆银屏搓了搓手,摁在白色棋子之上。 素手柔荑衬得玛瑙黯淡无光,贵妃不涂蔻丹,樱粉色指甲朝着白色棋子轻轻一弹。 “啪!” 白子应声而落,掉入一旁的坑洞内。 舜英拍手叫好,一个没看住又跑过来蹭的二楞子跟着「汪汪」狂吠起来。 秋冬不甘心,又执了一枚黑色棋子向前弹去。 这次力道用得有些大了,黑色棋子直直冲着中间一颗白色棋子而去,双双碰撞击落在地。 舜英又笑道:“没进洞,不算不算!” 秋冬气得嘴巴一撅,将棋盘一推:“不玩了!” 陆银屏道:“才玩了两把,又不玩赢钱的,怎么说走就走呢?” 秋冬侧过身去:“小姐从小玩这个就比别人厉害,只会欺负人。” 陆银屏哄劝她:“我让着你行不行?让你十个子?” 秋冬依然不理她。 陆银屏没了对手,觉得没意思,又拉着舜英道:“好舜英,坐下来陪我玩几把?” 舜英捞起了地上的二楞子,赶紧道:“奴还要给它洗澡,娘娘去找熙娘罢……” 说罢便慌忙遁走了。 陆银屏想起熙娘偷听那事儿,心里一直是个疙瘩。见熙娘在廊下不知在忙活什么,想了想仍是未唤她。 正当她百无聊赖之时,天子步入殿内。 “玩的什么?朕来陪你。” 陆银屏抬头一看,见他今日与往日不同,穿了宝蓝金纹胡服,更显宽肩窄腰,身材修长。 “怎么?看傻了?”拓跋渊见她怔怔地望着他,眼含笑意问。 他周身还弥漫着水汽,衣摆和革靴上也有不少水渍。只是与平日里广袖长袍的威严模样大有不同 陆银屏摇了摇头:“陛下这身衣服是偷穿的谁的呀?” 拓跋渊笑意一敛,伸手捏她下巴。 “胡言乱语。朕怎会盗旁人衣服穿?” 陆银屏抓住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与他相扣。 “陛下是偷的仙君的衣裳,不然怎会似仙界之人一般?” 秋冬听后瞠目结舌 熙娘在外使了个眼色,秋冬悄悄遁走。 拓跋渊捏着她下巴的手变为轻抚,俯身凑上去亲了一下她的额角。 “乖,我先去换身衣服。” 说罢入了内殿。 陆银屏双手撑腮,将散落周围的棋子一一捡起,依着原样摆放在棋盘上。 不一会儿,天子从内殿走出,又换上了平时常穿的宽松长衫和布鞋来,行走之间如浓墨舞动,潇洒俊逸。 想来天生秀挺之人便是如此,换一套衣服便能看出不同的好看模样了。 他坐到秋冬刚刚的位置上,执起一枚黑子问:“这个如何玩?” “放下!”陆银屏打了一下他的手。 拓跋渊宽泛的金色眸子不高兴地望了她一眼,看上去有些委屈。 陆银屏霎时便有些心软,放缓了口气:“你要像我这样,用自己的棋子将我的棋子打进洞内……” 说着,她中指一弹,用自己的白色棋子将他面前的黑色棋子击进洞内。 陆银屏得意地挑眉:“可看懂了?” 天子不语,垂下长睫略微思索了一下,伸指将黑色棋子击出。 “啪!” 白子被击入洞内。 陆银屏目瞪口呆 她连忙再起一枚白子,将他另一枚黑子再次击中。 拓跋渊试了一次,似乎觉得有些顺手了。见她击完,自己又伸指弹出。 “啪 两枚白子各入两侧洞内。 不是吧? 陆银屏有些懵 后面几把,无论她再如何努力,也抵不过拓跋渊一枚棋子击落她两枚棋子的消耗速度。 陆银屏看着自己这边空空的棋盘和他面前那几枚黑子,双手一推:“不玩了!” 她好像明白了秋冬的心情,也如秋冬一般侧身而坐,不再理他。 拓跋渊笑得可恶:“四四输不起。” 陆银屏不看他,叉腰扭过身去。 拓跋渊又道:“这次让你九枚棋子?” 九枚? 统共一个人才十二枚棋,让她九枚,他是想一打四? 这完全就是在羞辱她! “不玩,不玩。”陆银屏气得撩起裙摆往里走,“今儿甭跟我说话,讨厌你。” 真是的,趴在床头看《风流官人贞烈记》不好,非要跟那头猪玩弹棋。人家是会功夫的,自己怎么跟他比? 陆银屏窝进床榻内,掏出枕头下的话本子来。 拓跋渊走进寝殿。 他倾身拥住她,握住她横在枕上的那只手,与她十指相扣。 陆银屏想要挣脱,却被他紧紧箍住,完全撒不开手。 “恼了?”拓跋渊另一手揽过她腰肢,轻轻捻着那处柔软。 陆银屏不讲话。 拓跋渊金眸流转 “本想着带四四出去玩,既然四四不肯理我,那就罢了……” “出去玩?”陆银屏的耳朵瞬间变大,“去哪儿玩?” 拓跋渊笑着捏了捏她腰间软肉:“朕新建了一座寺,贵妃愿不愿赏脸同朕前去一观?” 陆银屏放下话本子,勉为其难地道:“既然陛下诚心诚意地邀请,那臣妾只好大发慈悲地答应了。” 第四十五章 失约 三言两语,诱之以利,被欺负了一番又强掳来的脾气古怪性子又直的贵妃就消了气。 将美人哄好后,拓跋渊自觉地开始享用。 天子于男女之道自有后宫诸秘法加持,不消数十下便令刚刚开过荤渐觉食髓知味的贵妃丢盔弃甲。 慕金枝 第29节 陆银屏在欲海中颠簸之时,还记得清晨苏婆按压穴道之时的那份痛楚,感觉天子即将登顶,红着眼睛想求个不入的恩典时,他却猛然退了出来。 小腹一阵湿热后,拓跋渊循着她唇瓣而来,又是一场极尽温柔的吻。 香汗淋漓的陆贵妃搂着天子脖颈靠近他怀里,疑惑地开口:“刚刚为何……” 他将容颜埋进她发丝中,沙哑地道:“习惯了……” 好习惯! 陆银屏心里乐开了花。 次日…… 陆银屏难得地起了个大早,苏婆进殿时她已经开始自己换衣裳。 “今天不用按。”她美滋滋地照着镜子,“苏婆,您看我穿哪一件,带哪一件?” 苏婆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丁香忒媚,不够端庄,老奴这个年纪倒是不太喜欢。” 陆银屏麻溜地将自己脱了个干净,换上一件湖蓝底莲花纹齐胸襦裙来。 “陛下年岁不大,天天沉着一张脸倒看着比咱隔壁的司马太傅还要老。我穿得太嫩显得他更老。”她笑着道,“这件如何?” 苏婆静静地打量了她一会儿,颔首道:“可……” 陆银屏得了素来眼光很高的苏婆的赞同,满意地步出殿外。 拓跋渊下了朝,径直向徽音殿而来。 然而半道上却被数名侍女截住。 陆银屏左等右等都没见着人。 秋冬将狗抱了来。二楞子见主人换了新衣,撒开丫子就要奔过来。 陆银屏将裙摆提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细白小腿来。 “快,将它抱走!”她惊呼道,“陛下嫌它身上不干净!” 秋冬将二楞子逮住,撇了撇嘴道:“这都午时了陛下还未来呢……” 陆银屏坐在廊下翘首以盼。 “他不会不来,他说过要带我出去的。”她仔细琢磨了一下,“兴许是雨天路滑摔折了腿呢。” “您不要命了?”熙娘一进院子便听到这句诅咒,吓得左顾右盼生怕有宫人听到。 陆银屏望着宫门,唉声叹气道:“这个点儿还不来,再晚些关了宫门可怎么出去呢?” 熙娘顿了一下,似有话想说。 然而刚张开嘴,外间便有一位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宫人缓步走来。 她行至宫檐前,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上了年纪的普通平和的面孔。 斗笠被她放至一侧,上面的雨水渐渐在殿前的金砖上举起一小滩来,顺着砖缝滑下。 “石兰见过娘娘。” 此人行礼亦不卑不亢,若不是穿的蓑衣有些朴素,倒像个风骨之人。 陆银屏后知后觉,这才想起为她如此眼熟 熙娘见了石兰后便站起来,朝她微微欠身。 陆银屏看着她,不知她此时来徽音殿是为何事。 石兰姿态恭敬,垂眸开口:“太妃日前得了块墨玉,又听闻娘娘爱弹射,此玉可做棋子用。娘娘是否想去明光殿一观?” 陆银屏心道:什么观不观,不就是想找个由头请她过去么。 “今日不凑巧,陛下说一会儿来呢。”她婉拒了石兰。 沉默的熙娘此时开口:“娘娘,陛下……说今日有要事,无法履约了……” 宫檐外雨水淅淅沥沥,早就将覆盖在整座宫城上的闷热清洗一空。陆银屏坐在廊下,只觉周身发凉。 “那成,咱们去太妃那儿瞧瞧。”她捏紧了宫扇,掩住自己发颤的尾指。 熙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中宫空虚,位份最高的陆银屏算得上是这后宫第一人。 后宫第一人被大魏第一人放了鸽子,熙娘等人倒看不出她生气不生气。 只是平时聒噪的秋冬此刻敛了性子,跟在轿辇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安静如鸡。 到了明光殿后,一向热闹的宫室内竟未见到其他嫔御。 慕容太妃端坐在首位,见了陆银屏后依然有些神情恍惚。 像,真是像。 见她正要行礼,太妃一抬手:“哀家早看出你是个不服软的,既然是我请你来,那些虚礼便免了,坐。” 陆银屏应声而坐。 太妃道:“这墨玉极珍稀,旁人可没有这个福分见。”说着屏退左右,只留石兰一人。 陆银屏笑:“托太妃的福,今儿妾可要见识一下了。” 她递了个眼神,秋冬带着人退了下去,留下熙娘一人伺候。 太妃指着石兰手边被绢帕盖着的一物道:“我娘家人前往于阗带来的,你看一下喜不喜欢。” 石兰将帕子揭开。 入眼便是通体黢黑的一块玉石,说是玉石,倒像块炭。只是近看纹理细腻,色泽圆润,若不是颜色太黑,倒真像块宝玉。 熙娘瞧了一眼陆银屏,见她仅稍微透出点惊讶之色,便知是个能稳得住的,也放下心来。 “这样好的成色,我倒真开了眼了。”陆银屏用团扇遮了脸,挑眉看着太妃,“娘娘若有话,不妨直说?” 太妃笑了笑,将玉往她跟前推了一推:“哪里的事。我初见你时便觉亲切,那日宫里乱作一团,也未想着送你个见面礼。这玉有异色,听闻你爱弹棋,不如拿去打做棋子,也算是它造化。” 陆银屏道:“无功不受禄,这物太贵重,我受之有愧。” 见她一直推拒,太妃也十分无奈。 她让石兰收了墨玉,又取了一个小木盒来。 “你既嫌那个贵重,那我便送个不贵重的给你做礼。”太妃道,“你们汉家门阀女子都爱用香,这是用北地的白丁香制成,不贵重。” 的确不贵重,陆银屏谢过后便让熙娘接过收好。 太妃又问了一些话,无非是些在宫中的饮食起居。陆银屏同她说了两句便觉得自己老了二十岁。 她兴致缺缺的模样被看在眼中,太妃也没责备,直接让她回去了。 陆银屏走后,明光殿只剩下太妃和石兰二人。 太妃道:“晁盈算什么?这位更相似。看来陛下对樱樱……” 石兰垂手道:“是。只是……陆贵妃相貌更胜一筹……” 雨未停,陆银屏上了轿辇时,鞋面已经湿了一小块。 她踢了踢脚尖。 轿辇在雨中行得极慢,陆银屏打了个喷嚏,轿辇便停下了。 徐侍中立在辇前,恭敬道:“见过贵妃。太后娘娘有请。” 陆银屏望着熙娘又是一笑:“今儿这是怎么了?扎堆?” 第四十六章 慕容 陆银屏仍是去了嘉福殿。 原因很简单 “请……” 嘉福殿在最北,要绕过九龙池和钓台。雨天路滑,众人行得缓,避开了池子和钓台走,用了好一会儿才到达。 裴太后早早地放了权来了嘉福殿,她本身性子清冷,也不大与人接近。 陆银屏是她兄长的外孙女,在别人看来太后对贵妃的好倒像是她的慰藉 陆银屏刚迈进殿内,那些年长宫人看她鞋面已湿,便拿了双合脚的鞋来跪着服侍她换上。 陆银屏有些不自在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做事,如今裴太后这等门阀出身的标准作风倒让她不适应。 裴太后坐在首座,见她换好鞋,便命她来自己身边坐。 “你们都下去,哀家要同贵妃说两句家里人的话。” 后宫倾轧之事常有,便是亲姐妹也要提防。裴太后一发话,熙娘和秋冬便谨慎起来。 裴太后看了一眼她们,却让徐侍中她们退了。 熙娘这才拉着秋冬等人退下。 陆银屏打量着殿内陈设 裴太后端起手边的茶,却没有喝。 “鲜卑人好酪浆美酒,以茶为贱。贵妃如何看?” 被点名的贵妃赶紧将眼神收了回来。 怎么看?她能怎么看?太后这话里话外就是对鲜卑人的不满,可她俩的男人还都是鲜卑天子。 陆银屏喝了一口茶。 裴太后见她如此,面上也带了笑,像是颇为满意。 而她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陆银屏寒透了心。 慕金枝 第30节 “大皇子的生母慕容夫人,也是太妃的侄女,你应当听太妃说过她罢。”裴太后咂了一口茶,“你与她有七分像。” 陆银屏将茶碗放在桌上,力道有些大,那重重的声响让裴太后侧目看她。 “她没告诉你?”裴太后想了想便笑了,“明光殿的也是只老狐狸了。”竟然让她做这个坏人。 陆银屏下唇快要咬出血来,半晌后才出声。 “我跟她……长得很像?”声音沙哑难听得不成样子。 “长得像,声音也像。”裴太后颔首,“她瓜子脸儿,颧骨比你高些,倒没你有福相。” 陆银屏趴在几上,闭着眼问:“还有呢?” 裴太后将茶杯放下,靠近榻里,看着她乌黑的发,淡淡地说道:“元烈那时刚及冠,极为宠她,入宫第二年便诞下大皇子。这去母留子的规矩你也知道,慕容氏太盛,无论这个孩子做不做皇储,慕容樱都留不得……她被赐死后,元烈就再未像那般宠幸旁人。” 陆银屏深吸一口气。 “你入宫便是贵妃,殊宠后宫。听说你兄长还拿了兵权?”裴太后又道,“哀家还以为是他想通了。” 想通……如何是想通了……分明是将她当成了那个人! 雨声渐小,有止住的趋势。 然而陆银屏此刻脑中如同塞进一把棉线,躁得她恨不得拿一把刀劈开。 心头也难受得紧,手心贴上去,怦怦乱跳。 “你在家中……是行四?” 陆银屏恍然之中听到裴太后问了这样一句话。 她不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便有气无力地回了个「嗯」。 裴太后笑了笑,杀人诛心:“巧了,慕容樱也是行四。” 脑子里的那团麻线像是被人点着了一样,「砰」的一下炸开来。 “四四,你生得这样好,每一寸都在朕的心尖上。” “四四……是我情不自禁,与你无关。” “四四……你是我的……” “四四,朕很想你……” “四四……” 陆银屏恶心得作呕。 亏她还以为他真的爱慕自己,原来从头到尾喊「四四」的时候都是在唤另一个人! 恶心,难受,浑身发冷,没有力气。 裴太后见她如此,倒没有再纠结这个话题。 “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个又能得到帝王真心相待?”她像是笑了笑,“他眼下独宠你,这是好事,起码旁人不敢欺辱你。你多顺着他,届时将大皇子要过来抚养也不是难事。” 说到这,裴太后又补充了句:“刚刚我听说大皇子得了风寒,慧夫人命人将陛下请去了含章殿,可有此事?” 事已至此,陆银屏觉得即便天塌也在意料之中了。 “我不知道。”她呼出一口浊气,“陛下今日邀我出行,我等了半日都未见人来,想是您听说得没错。” 裴太后目的达到,站起身来回走动两步。 “你我是一家,本就该多亲近。拓跋氏的男人只有欲,没有心。你便是影子又如何?总归眼下没有比你更年轻貌美的影子。好好利用这点,以后的处境比我强得多。” 陆银屏坐直了身子,垂眸道:“我知道了。” 秋冬等人在廊下,竖着耳朵也听不到里面的老妖婆和四小姐说了什么话。 她悄悄地问熙娘:“太后不会对贵妃下手吧?” 熙娘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净说胡话!太后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想来应该是同贵妃说些家事……” 裴太后与兄长之事,熙娘倒也略有耳闻。看这架势,太后是想拉拢贵妃,可又碍着夏老太君的面子,不能直言说拉拢,便拐弯抹角地说些不为人知的事来拉近二人关系罢了。 雨声渐止,下了几日的暴雨终于在此刻停歇。 陆银屏也从殿内走了出来。 湖蓝色的身影疾行而过,快得熙娘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陆银屏扎进轿辇中,高声道:“回宫!” 秋冬一听这声音,便知道今日又要关宫门了。提着裙子赶紧追了上去。 雨虽停了,可路面依然有些湿滑。抬辇的宫人依旧小心缓慢地走着。 “快些!” 贵妃一声怒喝,宫人也顾不得了,撒开了丫子向徽音殿奔去。 所幸一路无事。 到了徽音殿,轿辇还未落地,陆银屏便从上面跳了下来,将熙娘等人吓了一跳。 “晚膳不用喊我了。” 丢下这句话,陆贵妃便钻进了寝殿。 熙娘和秋冬面面相觑 熙娘冲秋冬使了个眼色。 秋冬十分为难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寝殿之门紧闭,秋冬推了一下,纹丝不动。 门从里面反锁了。 她轻轻拍了拍门,小声呼唤:“小姐 “啪啦!” 什么东西摔碎了。 秋冬一凛,赶紧退出殿外。 “不成不成。”秋冬对熙娘摇头,“我服侍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娘娘发这么大火,谁都别去,等她自己出来罢。” 熙娘急道:“午膳还未用,晚膳也说不要喊,这样饿着也不是个办法。” 秋冬叹了口气。 “四小姐一直是这个性子,生气的时候你不去惹她最好。” 雨虽停住,但天依然是灰蒙蒙的。午间与日暮竟也无差。 天将擦黑之时,拓跋渊疾步而来。 秋冬见了天子,知道他身形如鬼魅,便出声相拦:“陛下……小姐……娘娘不见任何人!” 拓跋渊像是没有听到,径直入了殿。 李遂意一路小跑着跟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呼……还好,还能赶上。” 秋冬道:“今天怎么来这么晚?我们娘娘可生气了。” 李遂意惭愧一笑:“大皇子生了病,陛下去慧夫人那里看他,顺便想将大皇子带来徽音殿养着。慧夫人不同意,大皇子也哭着不愿意来,陛下就将他关进式乾殿。恰好慕容将军这两日到了元京,陛下又同他说了会儿话,这才耽搁了……” 秋冬不太关心前朝之事,她揪住最有用的信息不放。 “陛下去了慧夫人那,还想让我家娘娘做后娘?” 李遂意呼吸一窒,心道这丫头脑子转得倒是快。 他甩了甩拂尘,小声道:“太后不就是自己未生育,将陛下和端王抱养了来才做了皇后的?依我看,这倒是好事……” 秋冬虽不懂魏宫规矩,但也知道兹事体大,所以未敢作评论。 而这厢天子却被挡在寝殿门外。 他推了一下门便知道被她从里面反锁,只能好声好气地温声哄劝。 “四四 从前听到这句的时候陆银屏浑身酥麻,他要什么都愿意给。 现如今再听只觉得恶心 她伸手拿起床头摆着的贵妃印玺砸到门上。 “你走!” 第四十七章 伽蓝 金子做的东西摔在地上不会碎,但是那种沉甸甸的响声却是独一无二的。 拓跋渊一听就知道她摔了什么,后退两步,长腿一抬便将寝殿大门踹开来。 陆银屏见他踹开了自己的门,气得话也不想说,从榻上坐起便向外走去。 经过拓跋渊身边时,被他伸手拦住。 “去哪儿?” 陆银屏碰都不想碰他一下,绕过他继续往外走。 拓跋渊手臂一弯,将她带进自己怀中。 他沉住气,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放软了口气道:“今天有事耽搁了,现在带你出去。” 陆银屏不挣扎,但也不讲话。 拓跋渊低头去蹭她鼻尖 往日这个时候最是暧昧,只需要亲她一阵儿,再说两句好话,小贵妃便能勾着他的颈酥了身子由他摆弄。 慕金枝 第31节 然而今日却是大不同,他蹭了好大会儿怀里人也没个动静。去吻她唇也被她偏头避开。 “抱歉,今天实在有事耽搁了。”拓跋渊继续哄,“别生气了,现在就带四四出去……” 陆银屏听到「四四」两个字,心头火起,抬手便给了猝不及防的天子一个巴掌。 一室骤静…… 拓跋渊肤色白,面上渐渐浮起一个掌印来。 他保持着被打的姿势站了好一会儿,似乎仍是在消化刚刚发生的一切。 陆银屏下手之后便觉得重了。一来她是第一次跟人动手,毕竟往常动动嘴就能让别人落败,实在是没有经验; 二来宣帝身手上佳,再不济也不可能躲不过她这一掌。 没有躲过去的拓跋渊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金色眸子半掩在长睫之下,看不清眼神。 看着他面上清晰的印记,陆银屏也有些胆寒。 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她怎么一时得意就将这忘了呢? 万一他命人将自己拖出去杀了怎么办? 可是他刚刚那声「四四」真的惹怒了她 舞阳侯嫡女,门阀之后,她陆银屏想要什么没有? 而在他眼里却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鲜卑女人的替身。 她凭什么是别人的替身? 想到这里,她底气也足了起来。 “别喊我「四四」!”她仰头高声道,“我叫陆银屏,不是你的什么「四四」!” 拓跋渊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像是压下去什么情绪一般。 “看来是朕将你宠得无法无天,你才不知道什么叫做好歹。” 他一把将陆银屏捞起,大步走了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伴随着肚子上的钝痛和映入眼帘的窄腰青丝,陆银屏发现自己被他抗在肩头。 “你将我放下来!”她怒道,“我不想看到你!” 他不理她,径直带她出了徽音殿。 秋冬正和李遂意说着话,见皇帝将人抗了出来,惊得嘴巴都掉在了地上。 陆银屏又气又羞,想着今日过后,自己怕是不能在人前威风了。 她一伸手,使出了女人打架惯用的招式 拓跋渊扛着她还未出宫门,猛然觉得后脑勺一紧一痛。 陆银屏生生扯下了天子数根头发下来,五指张开全部扬了,然后伸手又要去抓。 拓跋渊怒极,一掌狠狠打在她臀上。 夏季衣裳薄,这一下又用了八成力道。陆银屏「嗷」的一声叫了出来,疼得两眼顿时蓄满泪花。 “打自己女人,你缺了大德!”她哭着骂。 宫门外停了一辆五驾马车,四角上缀了宝珠金铃,随着天子将人扔进马车去的动作叮铃大响。 “伽蓝寺。”天子沉声命令。 义井里以南,国子学御道以东,宝刹于今上潜邸之时便筹谋建立,直至数日前落成,圣上亲笔提名「伽蓝寺」。 马车自云龙门而出,途径司马门直下正南,最多不过两刻便能抵达伽蓝寺。 陆银屏挨了打,又被扔进车厢,哪怕车内软垫铺陈也疼得一直掉泪。 她进去后便捂着屁股缩在角落。 拓跋渊端坐在蒲团上,屏息凝神不去看她。 一个轻轻啜泣,一个冷情冷性,两个人谁也不肯先迈出那一步。 诡异的气氛直到车外一道瓷器摔破声而结束。 “白虏纳命来!” 马车外一声高呼后,便听得一阵武器碰撞声。 陆银屏吓了一跳,打了个嗝儿,立即止住了哭声。 因鲜卑人天生肤白,「白虏」便是死忠前朝的汉人对他们的蔑称。辱骂性的称呼既然喊出来,无论如何这条命是留不得了。 同时这届刺客也实在不如往届能打,不消片刻,外间便又恢复一片祥和宁静。 听到外面打斗声消失之后,陆银屏掀开窗毡探头去看。 夜色将起,街道尚有行人。她向后看去,便见到数名侍卫持刀而立,地上躺着的几个人身下有黑色液体汨汨而出。 她瞪大了眼睛,正要细看,却被人捂了眼睛揽过腰肢给拖了回去。 拓跋渊将她箍进怀中,轻柔地道:“别看……” 别看什么?别看他的人杀人么? 可是她已经看到了啊…… 拓跋渊以为,像她这种娇娇女,此刻或许已经吓得发抖了。 他做好了这种准备 往日一贯宠她的温和面孔并不是他的全部,他也有暴戾的一面,与其遮掩后让她发现,不如早早地自己亮给她看。 左手下的腰肢纤细柔软,右手却有两扇睫毛一直刮痧他的掌心。 她没有流泪,也并未吓得发抖,反而轻轻挣扎了起来。 “别碰我!”陆银屏刺道。 温香软玉在怀片刻,却又离他而去。 拓跋渊有些疲惫地靠在车壁上,长指捏着眉心似是十分头痛。 不入流的刺客并未耽误他们多少时间,陆银屏面壁一会儿后便听到李遂意在外间唤:“陛下,娘娘,到了。” 帘子被撩开,拓跋渊睁开了眼睛,俯身先出了车厢。 陆银屏也跟着钻了出去。 眼前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示意她可以将手放上去。 陆银屏正要不理他,冷不防眼角余光瞥见了寺门前跪着的僧人。有几个小沙弥十分好奇,正偷偷往这里瞟。 在家里随便闹,在外不能让男人丢了面子。 陆银屏不情不愿地将手放了上去。 天子依旧面无表情,旋即五指收拢,将她的柔荑困入掌中,牵引她入了寺内。 伽蓝宝刹,前殿有香火檀炉供往来之人上香,两座配殿分别供养地藏王菩萨与百位罗汉,正殿供奉释迦佛陀,后殿则是藏经阁和浮屠塔。寺中栽有古柏,东侧一口古井紧邻禅房,禅房前便是早课诵经之所。 一位圆脸老僧站在前殿,像是久候许久,见到拓跋渊后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拓跋渊亦同他一般回了一礼。 陆银屏有样学样,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也念了声阿弥陀佛。 老僧瞧了她一眼,亦没放过她手上佛珠,笑道:“尘缘先一步修成正果,善。” 陆银屏正琢磨着他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却听拓跋渊道:“慧定师父,我妻发愿侍奉菩萨左右,这便将她带来,我想寻一处禅房亲自引她皈依佛门。” 陆银屏瞪大眼睛瞧他 慧定眸子一闪,随即笑道:“藏经阁后的处僻静居所还留着,慧忍师父请便。” 拓跋渊亦笑,转头低声吩咐李遂意两句后,便拉着她向藏经阁后走去。 见慧定离得远了,陆银屏一个用力便甩开他的手。 这一甩不打紧,刚刚还面上带笑的天子突然又冷下了脸来。 四下无人,只有几株古柏岿然立在院中。 拓跋渊压下抽动的眼角,深吸一口气命令道:“跟朕过来!” 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 第四十八章 替身 藏经阁后有一处小院,拓跋渊未登基便是先建此院,再建伽蓝寺。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去,陆银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兴许是知道自己大难临头,陆贵妃依然想存有最后的脸面,将院门房门都掩上。 房内是一个香案,下方三个蒲团,上面什么也没放,中堂上也是空空如也。西侧立了个屏风,几道帷幔,将床分隔开来。 拓跋渊坐在中间蒲团上,抬眼望着拼命往柱子后躲藏的陆银屏。 “过来……” 陆银屏撇撇嘴,心一横便走了过去。 一站一坐,一高一矮。可不知道为什么,高的那位气势上凭空矮了半截。 矮坐的那位天子指了指自己身侧的蒲团:“坐……” 陆银屏将蒲团往旁边拉了拉便坐下,好离他远点儿。 拓跋渊闭眼发问:“朕已道过歉,也兑现诺言将你带来此地。为何赌气?” 为何赌气?为何? 不提则已,一提她就来气。 慕金枝 第32节 对着不熟悉的人,陆银屏什么话都敢说。可一旦碰上拓跋渊,却像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字也不想说。 她干脆也闭了眼,坐在蒲团上一句话都不说。 拓跋渊等了半晌都未得到回应,便道:“你是否觉得朕对你有亏欠,自以为拿捏住了朕,所以做什么都不会受到惩罚?” 陆银屏仍未开口。 天子又道:“朕的脾气不好,你今日之过理当处斩。” 处斩? 陆银屏一听便怒了。 “那你斩了我啊!”她站起身来,将蒲团砸向他。 被这女人扇了一次后,拓跋渊便提高了警惕,一手将蒲团接住。 他亦站起身来,眸中渐渐凝聚起风暴。 “摔印玺、掌掴,如今又拿蒲团砸朕……”拓跋渊每说一个字便向前一步,直到将她逼至墙角,“陆银屏,你是不是觉得朕倾慕你,便能够为所欲为?” “倾慕?”陆银屏面上浮起一个讥讽至极的笑,“陛下的倾慕可真是廉价,是不是再来个长得比我还像的,陛下又可以将倾慕分去给他人?” 拓跋渊一怔,疑惑问:“什么……像?” 陆银屏鼻子一酸,将他狠狠地推了个趔趄。 “大皇子生母慕容樱,我不是与她很像?”她颤声道,“长得像……声音也像……您将我当做什么了呢?死人的替身吗?” 说着说着,她又笑起来,声音却渐渐哽咽:“哈……是我想多了,您老太太唱戏 说罢,她抬起手臂挡住眼睛,有哭声溢出。 “为什么要让我碰到你啊……” 还不如当初就不要遇到他,也好过现在这样揪心揪肺。 她心里着实难受 她已经在慢慢变成一个坏人了吗? 陆银屏难受得紧,却冷不防跌进他的怀抱。 “谁说你是替身?”天子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抽噎着不语。 拓跋渊捧起她的脸,用手掌拭去上面的泪。 “谁说你是替身?”他望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陆银屏不懂他问这话的含义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出卖裴太后。 她委委屈屈地道:“大家都说……我同慕容夫人长得很像……” 拓跋渊点点头:“是很像……” 陆银屏又要气哭了。 拓跋渊将她拥进怀中,任她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开他的禁制。 他笑了起来,坚实的胸腔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你们是很像……但她不如你好看。”拓跋渊笑道,“我说过,四四哪里都长在我心坎上。” 四四?还有脸说?! 陆银屏愤愤道:“她也叫四四!你分明就是在喊她!” 拓跋渊笑得不能自抑,几乎让她怀疑这人傻掉了。 他笑够了,也不解释,直接问了她一句话:“我是什么人?” 陆银屏仰头看他,不知道他此言何意。 拓跋渊垂首,用自己额头贴着她,继续提示:“你是汉人。” 这下她明白了,有些懵懵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答道:“鲜卑人……” 拓跋渊又问:“她是什么人?” 陆银屏老实道:“鲜卑人……” “两个鲜卑人在一处说什么语?” “自然是鲜卑语……”陆银屏突然回过神来,“啊……你们……” 拓跋渊唇角上扬:“懂了?” 一向自诩聪颖的陆银屏此时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愚笨了。 真相大白,天子终于能亲近美人。 他将陆银屏抱起,走到屏风后的床上,将她平放好。 搞了半天结果是个大乌龙,陆银屏羞得没脸见他。 拓跋渊躺在她身侧,拥着她咬耳朵:“四四误会我,要怎么补偿我?” 陆银屏被耳后热气呵得浑身酥麻,拉着他的手不让乱动。 “可你今天去找别人,害我白白等了半天。” 拓跋渊扣住她的手,与她紧紧相扣。 “醋了?” 陆银屏从鼻孔中挤出一个「哼」,没有否认。 “佛奴患了风寒,我去寻他。慕容擎又恰好来了宫中,与他商议了一些要事,便耽搁了。”他扳过她脸来,轻吻一下脸颊,“不气……” 陆银屏睁着黑曜石似的眼珠,愣愣地望着他。 拓跋渊与她鼻尖相抵,气息低沉道:“可你掌掴我,这事怎么算?” 陆银屏秒怂。 “我……害……那不是也给气着了嘛……”她结结巴巴道,“你还说呢,你打我屁股,可疼了……” 拓跋渊思索了一下:“这事儿两清了。” 陆银屏松了口气。 哪知接下来他又发起攻势:“我带你出来玩,你打算如何谢我?” 陆银屏叹了口气 “这里是佛门重地。”陆银屏严肃道,“要不先欠着?回去给你?” 拓跋渊眸色渐深:“现在就给吧。” 说着便伸手剥鸡蛋壳。 藏经阁的小沙弥听着后院传来的淫靡声响,对诵经的慧定道:“方丈,寺内行淫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慧定大师眼观鼻鼻观心:“帝王嫔御,天神神女,不入地狱。” 第四十九章 夫妇 这里不同于徽音殿,没有纱帐帷帘做遮掩,陆银屏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层薄如蝉翼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她吓得一哆嗦,将自己的脸埋进男人颈里。 拓跋渊情正浓处猛然被挟,若不是惦记着此番泄给她后回去会受苦,差点就此交代在里面。 他惩罚似的咬了一下那玉白小臂,恶狠狠地道:“想要朕的命?” 陆银屏埋首嘤嘤哭道:“窗户……” 拓跋渊抬头看了看,便知道她是面皮薄,随手拿过自己散在一旁的外袍罩住了她。 陆银屏霎时便有了安全感,浑身放松下来。 拓跋渊十分满意,继续寻芳探幽。可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是一紧。 他沉声吓唬她:“找死?” 陆银屏杏眸含露带春,红着眼指自己身上:“我不能穿您的衣服……” 拓跋渊简直无语 “无妨,朕特许你可以穿朕的衣服。”他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还有什么一并说了,不然待会儿弄死你。” 陆银屏声音细细:“我饿……” 算来两顿没吃,的确是饿了。 拓跋渊理解成另外一层意思,啄了一下她鼻尖:“好四四,这就喂你……” 陆银屏将他死命往外推,喘着粗气道:“我说我肚子饿……” 天子身形一僵,随即沉下气来,匆匆收了尾。 他替两人收拾好了,一脸意犹未尽地穿上长衫。 一双手臂缠上他的腰来。 “陛下要去哪儿?”陆银屏抱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背上。 拓跋渊捏了捏她的胳膊,佯装不满道:“不是饿了?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 陆银屏一愣:“从哪儿找?” 二人来时天刚刚黑,又折腾了许久,眼下已过了子时,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伽蓝寺不是徽音殿,有自己的小厨房,饿了直接吩咐人便可以做。 寺中多是僧侣,因口腹之欲将掌勺僧人唤醒也不是不可以,但未免有些过了。 慕金枝 第33节 何况……拓跋氏拿下元京后,城中不乏反魏志士,天子早就下了宵禁,也没办法着人去街上买了。 拓跋渊道:“旁边是个炤间,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我也去。”陆银屏搂着他的腰不撒手。 拓跋渊转过身来替她系好衣带 拓跋渊沉默了下,抱了抱她,又弯腰将床下她的那双鞋摆放整齐。 陆银屏换上鞋,牵了他的手道:“走走,饿死了饿死了。” 拓跋渊看了几眼地上,这才出声询问:“何时换了新鞋?” 陆银屏低头,抬起了一只脚,笑眯眯道:“今日去了嘉福殿,路上鞋面湿了,这双是太后给的,好看吗?” 拓跋渊「嗯」了一声:“好看……” 二人十指交错,相携走出门外。 平日里天子走路脚下生风,而今日不知为何,速度慢了许多。 陆银屏抬头一看,见他正闭着眼睛向前走。 她不解道:“闭上眼睛做什么?怎么不看路?” 拓跋渊捏了捏她手背,又睁开眼睛。 “我夜间看不清楚,睁不睁眼睛都一样。” 陆银屏听了,也跟着放慢脚步,牵着他向前走。 “我帮你探路。” 二人相携相扶,不一会儿便摸到炤间。 拓跋渊熟门熟路地摸索出了一盏灯,用打火石点亮。 瞬间整个小炤间便被照亮。 这里不大,却五脏俱全 他撸起袖子执了灯,将门边一个木桶提起后对陆银屏道:“跟我来……” 陆银屏将宽大的袍角提起跟了上去。 天子身材高大,只穿衣时稍显清瘦。陆银屏知道,不常举重物的男子一般肩膀手臂不会太粗,但他脱衣后却十分有看头。 很有看头的拓跋渊带她走到一口井前,将灯递给她:“拿好……” 陆银屏连忙接过,看着他将绳子绑上水桶沉入井内。 一阵「布噜噜」声音过后,拓跋渊将绳子拽了上来。 他力气很大,用不着自己帮。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替他掌灯。 此夜无星无月亦无风,陆银屏双手捧灯,看着他熟练地将桶拉上来。 “元烈。”她轻轻道,“倘若哪天你不做皇帝了……能不能……把我也带走?” “哗啦!” 刚提上来的桶满满都是水,他向外倾倒了一些,水声盖过她的声音。 拓跋渊顿了顿道:“四四刚说什么?” 她将灯向上捧了捧,一会儿才道:“没什么……” 拓跋渊将绳子解开,单手提起水桶,用衣摆擦了擦另一只手后伸向她:“走……” 她将手放上去,跟着他回了炤间。 东西都是现成的,她又陪着他去菜园子摘了把雪菜。拓跋渊将菜洗净切碎,起锅烧油爆香调料,放进雪菜炒了炒,那香味便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陆银屏伸长了脖子去闻:“好香啊!” 另一个锅里则是削成片的汤饼,没什么味道,只放了点点盐进去。 陆银屏依旧伸长了脖子:“好香啊!” 拓跋渊伸手扯她脸:“什么都香,这样拼命地说好话,无非就是饿了。平时这样的东西便是放在农家都不一定有人吃的。” 陆银屏也伸手去扯他。 “世间有几人能享受到天子下厨的待遇?” 拓跋渊的脸都被她捏红了,却仍是仔细地想了想,最后给出一个准确答案:“三个……” 好吧,还不少。想来应是先皇、太后和她了。 陆银屏喜滋滋地想,自己还不赖,跟他长辈一个待遇。 热恋中的人总是如此,一旦靠近,身边又无他人,便只剩风月。 直到锅快糊了,俩人才分开。 拓跋渊将炒雪菜盛进盘子,又盛了两碗汤饼上来。 陆银屏除了「好香啊」和「真厉害」,也拍不出什么别的马屁。 然而天子十分受用,拿了筷子给她:“贵妃莫要嫌弃。” “哪里会嫌弃陛下做的吃的呢?”陆银屏谄媚道。 然而夹了一筷炒雪菜入口,竟然意外地好吃。 陆银屏咽下去后道:“你还是不要做皇帝了,去瑶光寺那边摆个摊儿吧,肯定赚钱。” 拓跋渊笑弯了眼睛:“四四替我管账我就去。” 陆银屏又夹了一筷子咽下,连连点头:“模样好看,做得又好吃,瑶光寺的女尼们肯定要疯了。到时见您一面也要收钱的……” 拓跋渊拿筷子敲了一下她的头,疼得她不敢再随便说话。 简陋的一餐很快用完,最后陆银屏吃不下汤饼,依旧是拓跋渊帮忙解决。而她也很自觉地收起碗筷去洗碗。 拓跋渊叫住了她:“放着,不用洗。” 正好她也不想洗,便搁下了。 俩人都没洗,陆银屏被他扯着回了房,又是一番耳鬓厮磨。 只是半梦半醒之间,陆银屏似乎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 “不会……” 第五十章 隐忍 暮鼓晨钟,晓击破长夜,暮击觉昏衢。 卯时起,先钟后鼓,扰贵妃清梦。 寺钟撞了不知多少下,直至起床气极重的陆银屏烦躁地坐起身。 待她看清了周遭陈设后才回想起来,如今并非在陆府,也不是在徽音殿,而是来了伽蓝寺。 昨夜同床共枕之人不知去了哪里,陆银屏环视四周,隔着屏风发现香案的蒲团上似乎有人盘坐。 她穿上衣服下了床榻,绕到屏风前。 钟鼓之声戛然而止。 拓跋渊皂色衣衫,外披赤色袈裟盘坐于蒲团之上,一头青丝并未打理,直直泻在脑后。 晨曦打在他发上,散发着微微白光;打在他耳后,白皙耳廓透着粉薄之色; 打在他侧颜,下颌弧度优雅流畅,昳丽如好女; 打在袈裟上,无端生出宝相庄严的感觉来。 他双眼紧闭,两手结禅定印,已然入定。 陆银屏想起他法号「慧忍」。 慧忍,会忍。 她心底笑他道貌岸然,昨夜春宵之时他还将「忍」字抛开,与她一同欢好。今早穿上衣服做回那个「慧忍」,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即便她想笑,也没有打扰他入定。 她坐到他旁边蒲团上,将头靠着膝盖,昏昏欲睡。 拓跋渊再睁开眼时,顺势将她搂过,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 陆银屏打了个哈欠,也没睁眼。 她嘟囔道:“慧忍大师,你又要近女色吗?” 慧忍大师低声道:“慧忍的「忍」既是「我行精进,忍终不悔」的忍,也是「腰肢久曲,不忍怯声」的「忍」。” 陆银屏笑骂:“妖僧!”整个人却靠近他怀里。 妖僧修长手指捏住她下巴,朝着樱唇吻了上去。 伽蓝宝地,白日宣淫。赤色袈裟一半掩住美人赤裸娇躯,一半掩住两人牵连之处。此极乐非彼极乐,却比度化更能轻易让人登顶。 僧人做早课,喁喁口诵《楞严咒》一百零八遍,盖住一切淫色之声。 佛与欲,僧与女。若要下地狱,那便一同下地狱。 事毕…… 拓跋渊伏在她身上,轻轻啃咬那片光滑细腻的脊背。 “不去接你怕是一辈子不想跟朕。”他低声抱怨,十分记仇。 陆银屏伸手环上身后他的颈,手指插入他发中细细地揉。 这么个我行我素的暴戾天子,头发竟是难得的细软顺滑。 “元烈,我有苦衷。”陆银屏背着他,不敢看他表情。 慕金枝 第34节 拓跋渊依旧细细地吻着,断断续续地道:“没有朕解决不了的苦衷。” 陆银屏叹了口气。 “不管以后说什么做什么,我只想你知道 拓跋渊「嗯」了一声,双手游离肆虐,像是没有听进去。 陆银屏气得薅了一下他头发:“色鬼,你听到没呀?” “色鬼没听到。”他笑着搂紧怀中人,“你夫君听到了。” 昨日暴雨将歇,到如今天还未放晴。薄雾似的苍穹笼罩住瑰丽奇伟的元京,时有微风,比前几日凉爽许多。 听着院内声音渐悄,李遂意这才命人端着饭食进来。 陆银屏自小被外祖母带大,不太讲究汉家门阀里贵女的做套,凡事喜欢亲力亲为。拓跋渊幼时过得不算好,没有人近身伺候,是以自理能力优于常人。 碰上两个不用伺候洗漱的主子,李遂意十分开心。将饭食放到外面桌案上后退去外面。 伽蓝寺的伙食十分简单 陆银屏正要去摸那个饼,却被拓跋渊打了一下手。 “吃一半……” 他将饼掰成两半,一半给她,一半给自己。 陆银屏傻眼 气冲冲地咬了一口,心里骂他用完就扔,一点都不心疼。 拓跋渊看她气得像只兔子,两腮鼓鼓还不敢说话的模样也能触动他心弦。 他开口道:“少吃点,中午带你去吃好吃的。” 陆兔子顿时不气了,睁大眼望着他:“真的?” 拓跋渊点头:“君无戏言。” 这下她开心了,将刚刚的怨气全部抛诸脑后。 屋内的人对坐而食,屋外的李遂意在训斥僧人。 “早先说了,这处院落是供陛下休息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怎么几个月没来竟有人胆大包天地进来了?!用了炤间也就罢了,这碗筷也不洗洗……” 没有洗碗的帝妃二人默契地没有讲话。 匆匆吃完,尚有些饿的陆银屏抱着拓跋渊的胳膊向外走。 “出去玩儿出去玩儿……” 拓跋渊扣住她的腕子放在自己掌中,低声道:“朕先去找慧定商量些事情,再带你出去。” 陆银屏不高兴地噘嘴:“您不会又要我等一天吧?” 记仇,果然记仇。 拓跋渊摇头:“不会,朕保证。”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陆银屏已经吃过一次亏,知道计划不如变化快的道理。 她拉着他腰间束带不让他走:“我不信,除非您带我一起去。” 拓跋渊扬起的嘴角垂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她。 若是在之前,陆银屏肯定要怕了。但如今她似乎明白一些 天子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可怕,或许他是个很好的人,外面的传言不过是对神秘的至高皇权的臆想。 起码在她的认知里,天子虽然有些独断专横,但除了第一次拜访太后时发生的拔舌那事,他一向都非常好说话。而那次也并不全是他的过错。 所以陆银屏觉得他其实待自己不错,面对此时面色沉沉的他,也没有当初那般害怕了。 “你可以跟来。”拓跋渊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陆银屏想也没想便重重地点头:“我答应……” 拓跋渊勾起唇角笑,然而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四四,你就在外间听,有什么话等我们二人独处时再问。” 陆银屏乖巧道:“铁妥儿!” 拓跋渊带着她去了禅房,慧定正在自己房中等他。 见天子携了贵妃一道前来,慧定并不惊讶,沏好茶端到她跟前:“施主请用。” 陆银屏道了声谢,便看着他们二人走入屏风后相对而坐。 她端起茶吹了吹,还未入口,便听到慧定说 “当真要焚城?” “噗 陆银屏一个没把持住,将茶水喷了出来。 第五十一章 密谈 前朝凉都城燕京,天下第一重邦,占地六万亩有余,被昏聩痴傻的凉后主一道旨意辟出一半献予国丈,美其名曰「天下共享」。 天下豪杰立杆而起,然而人安逸久了,打起仗来都有些力不从心。 于军事一道天赋异禀的鲜卑人南下,一举攻破燕京,建立如今大魏。 鲜卑虽为异族,但十分虚心好学,入京后便学汉话礼仪,对待汉人十分友好,相比较从前凉主执政之时受到了更多优待。 然而一部分人依然无法接受鲜卑人入主朝堂,在外大肆宣扬鲜卑残虐屠城,在内密谋反叛。太祖无法,只得将京都向西南迁移,最后来到了元京。 元京民风淳朴,人人好客,相比燕京更为容易接纳各族人士。太祖将此地定做大魏京都,唤做「元京」。 元京占地九万亩,依山傍水,四季分明,南北商贾来客熙熙攘攘,不到十年繁荣便胜过往日燕京。 而燕京则是反叛者的聚集地,是已破灭的大凉最后的希望。 慧定偏头看过来,拓跋渊只淡淡地扫了一眼。 陆银屏掩袖咳了几声,将桌上的水渍用一旁抹布清理了,便再未出声。 慧定转过头来继续道:“三年前你说过,如今再次提起,可是碰到什么事?” “数十年前造下滔天罪业,以致病疠顽疾加身,燕京一直是先祖的一块心病。”天子声音泠泠,“既然都不敢碰,便一把火烧了,再无后顾之忧。” 陆银屏缩了缩脖子,倒不是为燕京剩下的百姓担忧 慧定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 “一面修行,一面造杀,君主以为二者能相抵消?” 陆银屏坐了一会儿,没听到他回答。 她正百无聊赖地转着茶杯之时,听拓跋渊道:“善恶变化,殃福异处。庶兄有异心,前朝有余孽,朕半生皆苦。如今……” 他似乎朝这边望了一眼,便压低了声音,“如今寻到了人……朕只能……” 后面几句饶是她支棱起了耳朵也没听清。 慧定又道:“人有至心精进,求道不止,何愿不得?陛下既有此心,定能扫除余孽,得偿所愿。只是贫僧观她容色清丽殊妙,不似邪祟之辈,那物于你有用,于她却无用。” 拓跋渊默了一瞬。 “本就是为她而求。” 陆银屏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已经开始不耐烦。毕竟没怎么逛过元京,比起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燕京,她对今日充满了期待。 慧定又与他耳语了几句后,两人才站起身自屏风后走出。 陆银屏赶紧站起来,然而看到拓跋渊此刻的表情时,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他面容酷厉,眼神冰冷,而在看到她时换上一副表情。 “走吧。”他温和地道。 陆银屏觉得他今天脸变得有些快,心里有点儿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 慧定送他们到禅院门口后便没有继续。 拓跋渊执了她的手,带她向外走去。 古柏森森,时有蝉鸣。陆银屏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来,有些不太自在。 拓跋渊看穿了她的局促,低声问道:“害怕了?” 陆银屏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他没说什么,带着她走至院外马车前。 元京御道十分宽阔,可容九车并驾。车辕很高,陆银屏正思索着如何优雅地爬上去时,天子伸出宽大手掌。 她抿唇一笑,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手心。 轻轻一带,被他拉上车。 四角金铃声起,车轱辘缓缓向前而行。 陆银屏上了马车后,不像昨日生气时那般缩在角落,大大方方地偎在天子身侧。 拓跋渊伸臂一带,将她搂进怀中。 他执起她的左手,看着皓腕上的佛珠,又一次嘱咐道:“不能摘下,可记住了?” 陆银屏伸手一撸,将佛珠摘了下来。 拓跋渊替她重新戴上,又去掐她肋下。 “气我是不是?” “啊哈……哈……”陆银屏笑得喘不过气,“痒……” 拓跋渊这才停了手。 慕金枝 第35节 她笑出了泪花,摸着他给的珠子问:“陛下要焚城吗?” 这算得上是密事,本就不应该让她听到。然而天子没有避忌她,定然是有自己的主意。 焚城事关重大,数百年前董卓焚洛阳,巍巍王气,大汉国都,旧土人民,死伤殆尽。不可谓不残忍。 如今天子也要焚城,实在令人胆寒。 “你怕了?”拓跋渊再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陆银屏攥紧了他的手,她的手粉白柔软,他的修长泛着青白之色。 两只手自然娴熟地交错相扣。 “不怕您。”陆银屏道,“怕的是您得不了好。” 如此柔情蜜意之时,却听她用瀛州话说出这句来,拓跋渊也一时难以分辨她这是感叹还是诅咒。 “若是别人听到今日密谈,朕不会留他性命。”拓跋渊嗓音淡淡响起在她头顶。 陆银屏已经不信他的恐吓了,抓了抓他的手道:“那您弄死我呀……” 他眼眸一沉,想的是回去定要令她生不如死,而开口却是另一番话。 “今日朕带你来,只是想让你做好准备 陆银屏笑道:“芝兰玉树,英明神武……” 拓跋渊不屑地哼了一声:“骨头都没了。” 陆银屏继续笑。 “残忍,孤僻,不择手段,我行我素,不近人情,好色。”她缓缓道,像是在诉苦。 拓跋渊捏住她下巴,强迫她直视他。因为距离实在太近,她看到他浅金眸子里紧缩成一个黑点的瞳孔。 “你果然还是恨朕?”他沉声道。 “陛下除了相貌好,哪里都不好。”陆银屏突然变得无畏起来,“这些只是臣妾看到的缺点……陛下恐怕还有更多缺点。” 拓跋渊眼神扫向她脖颈,手指缓缓向下移动。 “贵妃,朕脾气不好。”他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些好听的取悦朕,就饶你这一次。” 贪生怕死的陆银屏却摇头。 “陛下就是这样的人,何况今日不就是您故意让臣妾听到那番话的吗?” 拓跋渊眯起了眼睛。 “陛下残忍,可是待我好;陛下孤僻,可常来徽音殿。”陆银屏双手抚上他掐住自己脖颈的那只手,“陛下不择手段,我行我素,也只在逼迫我进宫之前用过;陛下不近人情,昨夜却为我下厨;陛下好色,也只同我欢好。” “我说你好,你不相信;说你坏话,你要掐死我。”陆银屏抓住他的手,往自己面上轻轻贴了贴,“明明舍不得,却拘着面子不说,还要吓我。” “你啊,怎么就这么拧巴呢?” 第五十二章 小气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天子幼时失恃,无依无靠;少年继位,成为太后傀儡;青年执政,游走于权势之上。 半生辛苦劳碌,虽有嫔御数十人,然而半数唯恐避之不及。 少数贪慕皇权,企图利用他为母族博力,皆被一一斩杀。 不是没有人爱他容颜 修行至今,他也懂得,要绝三恶之道,先拔恩爱之根。可偏偏在开了四通之后,于端午那日又碰到她,让他知道天子也是凡夫俗子,他一介俗人竟妄想修得正果,难上加难。 既然修行不成,那便放手去做。反正太祖和先皇已经将皇室名声败坏得不成样子,那么多他一位又能如何? 以暴制暴,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自小在瀛州长大的陆四,明明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陆四,却在那日接她回宫的轿辇之上吻了他。 他本想着,或许那唇上淬了剧毒,她是想要他死的。 结果并没有,反而陆四后来的种种行径让他有种爱慕着他的感觉。 他不是没想想过 既然记不得,那便是最好。毕竟他是男人,他有尊严。 陆四口音重,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甚至辱骂了他的嫔御,又同她外祖母不知筹划何事……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做这些的人是她。 他给她位份,给她殊宠,纵她行事。 只要不再离开他,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做好了被利用的准备,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应 拓跋渊沉默着将她向上带了带,好让她能更舒服地躺在他怀里。 陆银屏心里美滋滋 也不知道君主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这样没有安全感,企图通过恐吓来达到将自己拴在身边的目的。 陆银屏伏进他怀中。 既然他没有安全感,那么就给他安全感好了。 “陛下,臣妾不会离开您。”她道,“臣妾是要给您陪葬的。” 拓跋渊搂紧了她,沙哑地道:“好……” “那咱俩要进一副棺材。”情话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好。”拓跋渊依然答应得爽利。 “只能我一个人同您陪葬。”什么大小李嫔的都死一边去吧。 “好……” “二楞子也要同咱们一起。”陆银屏得寸进尺。 “门都没有。”拓跋渊智商在线,并没有上当。 陆银屏不满地吐了吐舌头:“小气鬼……” 的确是个小气鬼 小气鬼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元京小市在东,大市在西;小市多售卖粮产家用物什,大市则多是关外海外奇珍异宝。 总而言之,去小市的多是平民,来大市的多显贵。 马车自御道向北再向西,最终停在西市一里开外处。 因着连下几日暴雨,今天算是第一个大晴天,平时人不多的西市今天也迎来不少客人。 甘果铺子的伙计忙了一上午,刚送走一波,又迎来新客。 他问打头进来的高高瘦瘦的男子:“公子看看要点儿什么?” 就这一抬头,伙计的心便漏了一拍。 这新进来的公子哥儿大热天的穿了一身黑,除了腰间一块玉身上也没什么其它配饰,可有那张俊秀至极的鲜卑面孔便也无需装饰了。 伙计常年在西市,偶尔也接触过鲜卑贵族,当下便虾着腰用鲜卑话问了声好。 那公子睨了一眼他,也未接话,修长手指撩起门帘向外道:“四四,来。” 打门外又进来个高挑女子,伙计搭眼一看,眼睛都直了 说她是鲜卑人,可鲜卑女的模样极少长这般娇媚的; 说是汉人,那玲珑高挑的身条又不像汉人。单单从那男子的话音来判断,女子应是汉家女。而从相貌上看,男人应该是鲜卑人不错了。 这些年鲜卑贵族娶汉女的不少,只是没听说过哪家这样登对的。 那美人儿开口:“都是卖的嘛?” 舌头平着说,「是」说成了「四」,最后那个「嘛」急转而下,嗓音倒是娇软黏腻,但口音拐得很,听来就是外地人。 男子眼风扫过来。 伙计急忙介绍:“有……有……有甜食,夫人可喜欢?” 美人儿杏眸一睁,有些不悦道:“我当然知道有甜食,外头支棱起那么大一个招牌当我是眼瘸?” 伙计一时愣住,不知道如何答话好。 美人见他这幅模样,又道:“人怎么呆呆傻傻的?” 那黑衣公子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到柜台跟前,轻轻道:“元澈好吃,说这家甜食甘果做得最好。” 伙计神游在外的魂魄这才会了位,指着摆放着的甜食一一介绍。 “米糖卖得最多,价格实惠;雪花酥是招牌,入口即化;栗糕和五香糕分别是用栗子和江米制成,软糯适口。这几样都是咱们这里卖得好的。另外还有些蜜饯果子,夫人喜欢可以多挑几样带回去……” 陆银屏道:“我都要……” 拓跋渊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腰,劝道:“那么多,你吃不完……” 陆银屏叉起腰,十分不满:“说你是小气鬼你还不承认。” 简直就是拿她没办法。 拓跋渊扶额道:“每样都来一些罢。” 伙计得了大单子,忙不迭笑着帮忙打包。 等甜食糕点包完后,一抬头俩人已经出去了。帘子后又进来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笑眯眯地结账。 伙计帮他搬上外面马车,见车檐缀的宝珠金铃,颇有艳羡地道:“贵家公子夫人真是好相貌,又这样情深,想来是自小便认识的?” “差不多吧。”李遂意手底忙着,瞥了眼打前头走着的那二位小声地道,“好的时候极好,可哪个发起脾气来都是惊天动地,要我们下头人跟着遭殃……” 慕金枝 第36节 拓跋渊替她戴上帷帽,让薄纱遮了那张俏脸。 “压着我头发了!一出汗就贴着头皮,可难受了。”陆银屏不想戴,作势就要揭。 拓跋渊摁住她头顶不让她揭,半哄半恐吓:“待会儿去的地方人多,你想让人看着你吃东西?” 那是挺让人吃不下去的。 陆银屏遗憾地丢了手,被他顺势握在手心。 第五十三章 吃醋 西市商铺玲珑,不仅有海外珍宝,连酒肆里迎来送往的胡姬都是一副高鼻深目金发雪肤的模样。 那胡姬无视陆银屏,频频朝着天子暗送秋波,惹得陆银屏站在酒肆前看了好一会儿。 拓跋渊正想问她是不是又吃醋,便听她吸了下口水:“她穿的那身可真好看。” 胡姬穿得的确清凉撩人 整个腰肢完全暴露在外,肚脐之下还缀了一颗宝石,随着细腰扭动在熠熠发光; 下半身只穿了一件红绸襦裙,然而一侧开了高叉,隐约露出白嫩美腿来,让酒肆中人挪不开眼; 赤脚来回走动,脚腕上那串链子叮铃作响,令厢房客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陆银屏回头见他不语,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要那身衣裳。” 拓跋渊想着她穿上后的模样,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番。 “回去让宫人为你做几身,旁人穿过的不要。” 陆银屏皮笑肉不笑:“旁人睡过的男人我都要了,穿过的衣裳我便要不得?” 女人就是爱吃醋,拓跋渊一阵头疼。 隔着薄纱,近距离能瞧得出来她此刻一点儿都不开心。 眼看着美人即将发火,拓跋渊无法,只得吩咐身侧的李遂意。 “去,问问她肯不肯卖。” 李遂意道了声是后,往那家酒肆走去。 陆银屏抱着拓跋渊的手臂问:“那万一她不卖怎么办?” 他没说话…… 陆银屏抱着他的手臂来回摇动:“问您呢!” 拓跋渊道:“自然是杀了,将那身衣服剥下来给你。” “这就对了嘛。”她双手抱胸,“多开玩笑人才有烟火气儿。” 拓跋渊没再说话。 胡姬看到黑衣公子俊美非常,气度不凡,早就存了挑逗之心。 又见他身后侍从模样的人朝她走来,以为自己走了桃花运,便撇了客人迎到门口。 李遂意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先是问了声好,尔后单刀直入:“我家夫人非常喜欢姑娘的衣裳,问姑娘可否割爱?” 那胡姬一听,便拉下了脸来。 “不给。”说罢扭着蛇腰进去了。 李遂意正想着要不要命人动手时,掌柜打着算盘操着一口西北口音道:“直行二百步左拐,有家外商开的铺子,啥都有,干甚光盯着别人身上的捏?” 李遂意一愣,道了声「多谢」后,回去复命了。 “娘娘,前面有铺子,可买成衣。”李遂意道,“这强扭的瓜也不甜,您看……” 陆银屏点头,似乎十分赞成:“难为你竟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个理儿。” 李遂意苦笑,心道明明不是他的错,却总是要让他背锅。 拓跋渊却道:“西域女子身材高大,你穿她的衣服必不合适。况且多数有体味,并不好闻。” 陆银屏其实并没有十分想要那胡姬身上的衣服,只是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男人,心里不舒坦罢了。 如今听他这么说,陆银屏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李遂意。 “遂意,陛下宫中可曾有过西域美姬?” 拓跋渊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李遂意再次被点了名,也不敢抬头,装作没有听到。 “有没有的,等回宫我随便抓一个问问便可。”她柔柔地道,“你说是不是?” 宫里多的是人,她还能问不出来? “啊,奴想起来了。”李遂意抬头回话,“高车和嚈哒是进献过两三位美姬。” 陆银屏甩开男人的手,丢下他独自向前走。 拓跋渊道:“既这么忠心,不如去徽音殿服侍贵妃。” 听这冷冰冰的语调,李遂意冷汗直冒,无奈哭诉:“娘娘自己也早晚能打听出来……” “多嘴。”拓跋渊甩下这句话,大步向前追去。 陆银屏从小疯到大,只要她铁了心要走,一般人轻易追不上; 拓跋渊看似不显山露水,但行如疾风,未用多久便追了上来。 她看着自己被扣住的手腕惊讶不已:“你竟能追得上我?” 拓跋渊将她手缚住,低声道:“回去听我解释。” 西市街道上人来人往,天子容色出挑,惹了不少男女顾盼。 陆银屏虽跋扈惯了,却也懂得起码在外要给男人面子的道理,撅了嘴巴由他牵着前行。 二人无话走了百步有余,左拐便见一铺子,名唤「棽丽商行」。 店门也就丈余,于繁盛的西市并不算突出。可一进门便能瞧见展柜上一三尺多长的金砗磲,饶是天子也不禁侧目。 陆银屏丢下他径直去里面看衣裳,留下拓跋渊一人在外。 他收回目光,往旁边随意一坐。 掌柜暗暗观察了新来的二人,感觉身份非凡,便未敢贸然打招呼。如今又见男子闭眼小憩,更是一句话不敢说。 李遂意一路小跑才追来,进门见主子靠在一旁歇息,也不敢上前打扰。不说话又憋得难受,便与掌柜攀谈起来。 “这么大个儿的砗磲我倒是第一次见,这是哪儿来的?” 掌柜笑道:“这是小店镇店之宝,三尺三寸金丝砗磲,是南洋淘来的。为了它耗费不少人力物力,称得上算是无价之宝了。” 李遂意看了一眼天子,见他并未睁眼,便知道兴趣不大,也没好多问。 “无价之宝只是给的价不够高。”陆银屏从里间迈出来,“我若出百金,你卖是不卖?” 拓跋渊睁开眼睛望了望她,又看向她身后抱了一堆衣裳首饰的伙计。 掌柜笑了:“若是百金自然卖的,只怕小姐是开玩笑。” 陆银屏命李遂意将自己挑的东西的账结了,走到砗磲前扫了一圈儿后道:“我哪儿是开玩笑?若是白砗磲,哪怕三丈我都不会瞧上一眼。可巧你们的是金丝砗磲,恰好与我棋盘做棋子用。” 掌柜哑然 一直沉默的拓跋渊开口:“遂意……” 李遂意得了信儿,转身便要出门取财物。 “慢着。”陆银屏高声道,“你这么着急忙慌什么?除了我竟还有第二个憨货出百金买它不成?” 李遂意之前被主子训了话,现在又被主子娘娘骂,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缩在天子身侧不说话。 拓跋渊指尖在椅上摩挲两下,扭头吩咐李遂意几句。 李遂意得了指点,忙不迭夸赞我皇英明,又匆匆出门办事去了。 “可是挑好了?”拓跋渊又道,“挑好就去吃点东西。” 陆银屏嘴巴撅得老高。 “吃什么吃?不吃了!”她道,“我不陪你了,我要回去。” 说罢便撩起裙摆迈出门。 拓跋渊也跟了上去。 李遂意再进来时,见俩人都不见,便问掌柜他们去向。 掌柜道:“你家主人惹了夫人不快,已经走了,怕是难劝。” 李遂意拿了契来,笑了笑道:“不妨事。夫人是假生气,真吃醋罢了。” 第五十四章 名单 陆银屏从铺子里出来后,径直上了马车。也没用人搀着,直接扶着车门进去。 兴许是外面太闷热,加上各种不愉快,陆银屏越想越烦躁,直到拓跋渊进来坐在她身边,她也没个好脸色。 “四四又生气。”拓跋渊执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整日里闹脾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陆银屏将手抽出来,整个人背着他歪在一边。 身上还是昨日穿来的那件湖蓝襦裙,寺里不好沐浴,已经一日没有沐浴的她总觉得身上黏腻无比。 望着那玲珑起伏的曲线,拓跋渊又贴了过来。 陆银屏恼他没脸没皮,又要推开,却听他在耳边小心翼翼地哄 慕金枝 第37节 “那家铺子现在是你的,砗磲想什么时候拿都可。” “高车和嚈哒送来的美人早便杀了。” “四四理我一下罢……” 说得软声软气,但那双大手和柔软唇瓣却是不容拒绝的禁锢和流连。 陆银屏顿时卸了气,但姿态摆得高了,一时之间有些不上不下的难受,只能抓了他的手哼哼着:“没洗澡……身上有汗……” 拓跋渊反扣住她手,与她十指交错紧握。鼻尖紧贴那细白的脖颈,嗅一下依然是蜜糖混着郁香的甜香气息,仔细看还有自己昨夜今晨留下的痕迹。 “四四流的是甘露,如何是汗?”拓跋渊声线带着蛊惑,“今晚带你去一个好去处。” 听这声调陆银屏便知他说的不是什么正经去处,然而习惯了他的宠爱,一近身稍微抚弄几下便软了身子。 办完吩咐之事的李遂意听到车内的声响,极有眼色地命人停去一处僻静之地。 鲜卑男人本就体力强悍,天子修行数载,兼修内外家功法,更是异于常人。加之宫廷秘术保养,纵欲亦不会伤身。 四角金铃颤颤巍巍叮当作响,直至午后方歇。 陆贵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粉拳雨点般砸在他胸膛上:“说是带我出来玩,这是出来玩我来了……你憋这几年到我这跟脱缰野狗一样……再这样下去我就死了,你是要采阴补阳还是想耗我寿数?真是臭不要脸……以后我再信你的鬼话我就是个小……” 餮足后的天子脾气出奇地好,由着她打骂也不还,替她清理干净后抱着又是一顿好哄。 陆银屏打骂完了也疲倦得很,靠在他怀里慢慢睡了过去。 车马回了伽蓝寺,拓跋渊将人抱着回了小院。吩咐左右近卫将人看护好,便又去禅房寻人谈话。 李遂意命人去天源池后的冰洞里取了冰来置在屋角,又带人悄悄退了出去。 陆银屏躺在床榻上,因着寒气溢出,汗水渐渐变凉。 她蜷缩了下身子,好似有些难受,辗转翻身数次后,才又睡过去。 午睡中的慧定打了个寒噤,从梦中转醒。 他坐起身来,见天子端坐在榻上。午后阳光打在他身上,半张白皙面孔泛着淡淡暖色。 他垂着眼皮,剑眉却微有上挑。浓密睫毛长长延出,遮了一半金色瞳仁。鼻梁骨节不似中原男子突出一节,却更为挺直,连同鼻翼泛着肉粉之色。 的确是绝色。 慧定却只觉得,此刻的他终于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他淡淡投来一瞥,那双眸子泛出日暮时的金光,遥远而疏离。 “慧定,尚在元京的三品以上鲜卑大臣有几位?” 慧定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此话何意。 他正要开口,却见天子将宣纸铺在他跟前,兔毫也递了过来。 “朕数十个数,能写多少便写多少。”他声线温和,“十……九……” 慧定接过笔来忙写下第一个名字。 “二 “一 鲜卑多复姓,待慧定写下最后一个名字时,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他将纸张双手奉上。 天子接过纸张,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名字。扫向最后一个写得潦草的名字,意外地「唔」了一声。 “慕容擎?” 慧定擦了擦汗又点点头:“慕容将军心有沟壑,又是外戚。听闻近日才入了京,年轻权臣中他当属头一位。” 拓跋渊「嗯」了一声,却又笑道:“这些年来,朕最对不住的便是慕容氏。如今想要立佛奴为储,慕容擎的确留不得。” 慧定一听,便知道他让自己写下名字的用意 “阿弥陀佛。”慧定痛心道,“陛下怎的现在才说?早知如此贫僧便一个字也不写。现在造下这般罪业,简直等于要贫僧的老命。” 天子不语,将纸张攥在手心之中,微微用力,再松手时已是一片齑粉。 数月不见,天子功力竟突飞猛进。饶是相识十数载,慧定也为他的这份天赋惊异不已。 “若你一字不写,朕便先杀了你,再杀他们。” 夏日午后炎炎,却碍不住元京城内人来人往。 一辆不起眼的双驾马车从东阳门入城,自内道南下向宜寿里而去,不消一刻便到了陆府门前。 鸦青车帘被撩开,随侍在背上铺了长巾跪在车边。 一道月白修长身影自车内而出,素色革靴上祥云金纹点点,踩着人的脊背缓缓下了车。 陆府门房见过皇帝亲王,却没见过这架势,想来是哪位讲究的世家门阀子弟到访,并不敢怠慢,忙出来相迎。 “公子高姓?来寻访何人?”门房低声询问。 一小童自车内跃下,双手捧了巾子奉上。 骨节分明的手在热巾子上擦拭数下,白皙皮肤被烫得微微发红。 小童收了帕子,又取了一罐膏脂来,掀开后一阵混着雪松的檀香气息慢慢漾开来。 门房顺着这位贵公子腰间的金色束带向上瞧。 看似简朴的月白绸衫细看有繁复纹理,层层叠叠地绣了一团又一团的蔷薇花来,拢得一丝不苟的颈巾之上是一张清雅至极的面孔 唇若含朱,鼻梁挺秀,眉目如远山那抹黛色,合在一起让人无端想起四个字来 “定州崔氏。”他和颜悦色,“崔旃檀……” 第五十五章 倾心 月上梢头,僧侣们全部回了禅房。藏经阁后的小院内灯火通明。 陆银屏一觉睡到晚上,精神饱满地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枕着的一片胸膛上湿了一片。 陆银屏愤愤地用袖子擦干净。 胸膛的主人笑了起来,隔着衣裳能感受到大片震动。 “四四哪儿都好,就是睡相丑。”天子仍是在笑。 “嫌我丑就不要跟我一起睡。”陆银屏气得要推他下床,“自然是有不嫌我丑的……” 拓跋渊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黑衣衬着毫无血色的玉白脸,恍惚之中像是带了几分阴鸷。 “还有谁不嫌?”他右手微微一动,拇指食指捻着她耳垂,余下三指抬了她下颌道,“说……” 语气温和,却是在逼问。 瞧他这幅模样,像是真的动了怒,金琉璃一样的眼珠子变得晦暗不已。 “还能有谁。”她极识时务,赶紧抱着他的颈子朝他嘴角亲了一口,“自然是我三姐、秋冬、二楞子,二楞子还会趁我睡觉时候偷亲我呢……” 拓跋渊眉峰舒展开,被亲过的嘴角也勾了一丝笑来。 “哦……这样啊……”他垂首回亲了一下她嘴角,“回去就把你养的那只小畜生炖狗肉汤。” 陆银屏拧了他一下:“你敢!你要真这样我再也不理你了!” 拓跋渊笑意深深,搂着她低声诱哄道:“不是想要沐浴?我带你去……” 陆银屏拿了换洗的衣物欢欢喜喜地跟着他出了院门,原以为这般偷偷摸摸是要避着僧人去他们的浴室,没想到他却携着她入了后山。 今夜有月,但参天古柏遮掩下的四周一片黑暗。陆银屏未执灯,察觉自己踩到树叶上时越发走得磕磕绊绊。 拓跋渊脚下一顿,转过身来便将她打横抱起。 一个纯瞎抱着半瞎走,吓得陆银屏搂紧他脖子。 “您不是看不到?可别摔着我……” 拓跋渊温声道:“这条路我走了许多次,不会有事。” 陆银屏的身子放松下来。 夏夜晴空,周围蝉鸣阵阵,远处隐有潺潺之声。她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元烈。”她慢声唤他名字。 “四四。”他温声回应。 知道他晚上看不到,陆银屏便放心地去看他。 古柏透过的微弱月光下,他面色玉白皎洁,像浮屠塔顶白玉雕绘的地藏王菩萨,容正色端,具象庄严。 陆银屏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有蚊子。”趁他愣神,她赶紧撒谎。 “嗯。”他笑了笑,也不知信还是没信。 好像拐了个弯儿,那水声比刚刚更大了,像是一处小瀑布。 陆银屏搂紧他脖子,小声地问了句:“元烈喜欢的……是我的脸吗?” 拓跋渊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了她,脚下走得慢了些。 离得瀑布声越发近了之后,突然猛然发力,似乎是迈上一处巨石。 如此这般迈了三五次后,终于在一处水边停了下来。 这是处瀑布下的水域,看着倒不深。月光拨开层层古柏打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白光。 “这处干净,不会来人,放心洗。”月光下的他开始窸窸窣窣地褪衣服,“开始有些凉,习惯就好。”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将干净衣服放在石头上,背对着他开始解衣。既要防着可能会窥视的人,亦要防着兽性大发的他。 毕竟是在野外,说不准三尺头顶神明漫天,正经人家的女子谁敢脱精光? 慕金枝 第38节 她留了抹胸亵裤,手指探了探水,的确有些凉。 脚尖还未探,便听背后「扑通」一声,他已经朝着瀑布那处游去。 陆银屏一咬牙,扶着石头下了水。 这处溪水看着不深,然而下去之后才发现已经没到她小腹。陆银屏牙齿打了个战,稍稍习惯后便清洗起来。 天近星辰大,山深世界清。瀑布隆隆,泉水泠泠,交织混杂在她耳边,也渐渐让她放松了身体。 她将头发浸湿,取了澡豆揉搓开,慢慢浸润在发上。 水中暗流涌动,“哗啦”一声冒出个人来。 拓跋渊裸着白皙精壮的上半身,夜间无法视物的眼睛却熠熠生光,像新生的妖孽一样冲着她道:“我也要洗头。” 陆银屏将自己发上的泡沫揉搓出来一些,捧着沫抹到他头上。有时起了坏心思,还会朝他面上抹一把。 拓跋渊也不生气,由着她摆弄。渐渐两人的发上全是一样的泡沫。 平日里情话颇多的两个人,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皆是一声不吭。 拓跋渊坐在刚刚的石头上,将她拉过来,撩起溪水来替她冲洗头发。 显然天子并没有干过伺候人的活儿,陆银屏被他搓得俩眼进了沫,捧起水揉眼时听到他开了口。 “不是喜欢你的脸。” 陆银屏怀疑自己听错了,丢开酸痛的眼睛支棱起大耳朵来听。 拓跋渊将她拥进怀里,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四四长这样,所以才喜欢这张脸。不是因为这张脸才喜欢四四。” 有的话单个拆开来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陆银屏将这句话听得云里雾里,不太能够理解他所表达的含义。 好不容易告白,结果怀中人不吭声。 天子脸红之余有些恼怒,不甘心地问道:“四四呢?是不是依然恨我,或者也只是看上我这张脸?” 陆银屏赶紧搂了他的腰,摇头解释:“元烈很好看,但不是最好看……害我瞎说什么呢……反正元烈是最好的……” 最后又小声补了句:“其实我不恨你,一点儿都不。” 拓跋渊吻了下她的头顶,再次发问。 “若我做了你讨厌的事呢?” 陆银屏疑惑地仰头:“您举个例子?” “杀人。” “吓死我了,我以为要炖我的二楞子呢。”陆银屏松了口气,突然又吊起神经来,“你要杀陆家人?” 拓跋渊失笑:“怎么会?你想多了。” 陆银屏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又不是我家里人,我操心那么多作甚。”她道,“什么大事儿,你是皇帝,又不是真修成佛陀,怎么可能不杀人。叫我讨厌你,这点子理由还不能够……” 拓跋渊也放下心来。 心头的结刚刚放下,沾了澡豆粉的美人滑得像条小鱼。色心刚起,便听到她打了个喷嚏。 天子冷静下来,二人匆匆洗净后,穿上衣服由男人抱着回了小院。 一灯如豆,满室温馨。 宜寿里的陆府,却是彻夜未眠。 陆瓒与崔旃檀对坐,听故人道明来意后将他留了下来。 “往后你我算是同僚。”陆瓒道,“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能与你共事,我自是欣慰的。”崔旃檀一笑,面容淡雅温和,“若非家兄早亡,我也不会来元京为官。只是……” 陆瓒道:“但说无妨。” 崔旃将膝上衣摆褶皱抚平,动作一派世家的矜贵。 待整理完才开口询问:“他们说,四妹妹已经入了宫,此事是真?” 第五十六章 情怯 陆瓒颔首道:“确有此事。” 崔旃檀抻平衣摆的手指微动,黑亮眸子在灯下幽深不已。 “拦不住?” 陆瓒叹了口气,并未否认。 崔旃檀又道:“你一人拦不住,而三姓不一定拦不住。” 定州崔,瀛州裴,皆为赵郡李氏媒。 门阀世家之中,此三姓关系最为要好。只最后一句影射李氏惯爱与人联姻,宫中的那对孪生嫔御大李嫔、小李嫔便是出自赵郡李氏。 陆瓒摇头:“不妥……裴与李未有姻亲,也不曾多走动,贸然求助,若不成事,还会欠了人情。” “届时便说四妹妹是我崔二的未婚妻,出了差池我一力承担便是。”崔旃檀不动声色,指尖捏得发白。 陆瓒抬眼望去,见他神色凝重,不像是开玩笑。 “不必如此费心,阿檀。”他道,“小四已经封了贵妃,我前两日去探望,宣帝倒是颇为宠她。” 崔旃檀不以为然:“今上残暴不仁世人皆知,四妹妹眼下风光,焉知以后不会艰难?五年前兄长刚到任上便遇济水水患……家兄何辜?竟被他一纸诏令连同十六位官员一起沉了坑。” “阿檀。”陆瓒蓦然打断他,“你是来为天子效力,说这些不合适。我虽不会出卖你,但若被有心之人听到……崔家便无退路了。” 崔旃檀眼神渐渐清明。 他呼出一口浊气,松开了青筋暴起的右手。 “我知道了。”崔旃檀道,“我先回去了。” 陆瓒将他送到门口后,挥手目送他。 待崔旃檀离开后,他才自言自语:“人情债,难还。” “阿嚏!” 陆银屏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拓跋渊用毯子裹紧了她,急切地问:“还冷不冷?” 陆银屏蜷进他怀里,摇了摇头,还咳了两下,怏怏地道:“陛下,臣妾快不行了……” “胡说什么!”天子怒道,“再乱讲话把你狗炖了!” “你才不会呢。”陆银屏料准了他嘴硬心软,往他怀中蹭了又蹭,“元烈,我头好疼……浑身都疼……” 拓跋渊起身便要将她抱起。 “你干嘛?”她问,“要去哪儿?” 拓跋渊哑声道:“咱们回宫。” 回宫……回宫?! 陆银屏立马精神了。 “不要回去。”她死死地勾住床榻,声调带了些鼻音,“元京有宵禁,这个时候去开宫门,不仅会造成恐慌,还打了你自己的脸……” “无妨。”拓跋渊道,“你这般模样,比打我的脸还要难受。” 陆银屏「嘿嘿」一笑,潮红的面上漾起一丝甜蜜。 “小风寒罢了,伤不到我。”她轻轻道,“你替我煮碗姜汤,再抱着我睡一觉就好。” 拓跋渊抿了抿嘴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将她轻轻放下,又用巾子将她湿漉漉的头发裹好,才打开门走出去。 陆银屏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难受得无法入睡,只能盯着那道房门盼着他能早些回来。 明明进宫时要装作讨厌他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连这份喜欢都掩藏不住了呢? 她连这样的情绪都藏不住,又怎么能瞒得过裴太后那只老狐狸? 琢磨不过片刻,便听外面有声响。 陆银屏眼底燃起了光彩。 推门而入的却是和颜悦色的慧定,一只脚穿了鞋,另一只脚上的鞋也不知掉去了哪儿。 拓跋渊跟了进来,绕到屏后扶起了她。 “慧定会些医术,让他替你看看。”说着便撸起她袖子,露出那截雪白的腕子来。 慧定念了声佛,道了声「得罪」后,便闭着眼上前执起她手诊脉。 片刻后他睁开眼,淡淡地道:“风寒而已。贵妃体健,饮些热汤睡一觉就能大好。” 天子终于松了口气。 稍后,李遂意推门而入,手上还端了碗姜汤。 “朕来。”拓跋渊接过姜汤,吹了吹后,开始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 李遂意和慧定在一旁如坐针毡,恨不能看不见。可没听到命令,也不敢私自离开,只能硬生生地熬到这二人眉目传情地喂汤完毕。 李遂意收了碗后拔腿便向外跑,慧定则意味深长地望着天子,似乎有话要说。 拓跋渊看到他使眼色,便将陆银屏放好,轻轻说了声「等我」,同慧定一道出了门。 “说罢。”一出院门,天子便不耐烦地催促。 慧定有些难以启齿,却仍是开了口:“贵妃是什么时候入的宫?” “前几日。”拓跋渊沉思,一下,“怎么了?” 慕金枝 第39节 慧定又道:“这一年内你可曾见过她?” “不曾。”拓跋渊否认。 慧定叹了口气。 喝完姜汤后的陆银屏缩在榻上,因着病痛缓释,不知不觉中渐渐放松,倒头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喃喃低语,像是地藏将要堕入地狱时的吟唱,又像是怒相明王压抑的嘶吼。分不清是梵语还是咒语的她眼皮沉沉,可是怎么睁不开。 她脑中嗡嗡作响,难耐地嘤咛了一声。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她跟着舒展了眉头。 有人托住她后脑,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陆银屏乖顺地朝他怀里蹭了蹭,放心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早上。 昨晚着了风寒,头发还是不会伺候人的皇帝帮忙擦干的。 不懂怎么护发的男人拿了她的瓶瓶罐罐琢磨了一晚也不会用,又怕她再着凉,索性擦干包起来。 是以现在的她顶着一头乱发,毫无形象可言。 陆银屏试着唤了声 不过片刻,门便被推开来。 挺拔修长的身影迈入,玄衣披上一层淡淡的晨曦,天子玉白的面上就像镀了层金光一样,皮肤薄透,容色殊妙。 近情情怯,何谓近情情怯? 陆银屏一双脚趾不自觉地缩进裙摆下,整个身体也向后靠了靠,顶着一头散乱的发,不敢看他。 天子绕到屏风之后,毫不迟疑地将她抱进怀中。 “可还难受?带你回家。” 陆银屏低头闷闷地道:“回哪个家?” 察觉到她不太对劲,拓跋渊双手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 眼睛有些肿,鼻子有些红,微微的病态给往日明媚殊丽的面庞添了丝楚楚可怜的感觉。只是长发有些乱,看起来略滑稽,也是自己没有照料好的缘故。 “朕在哪儿,哪儿自然就是你的家。” 第五十七章 暗流 陆贵妃自小爱美,让她顶着一头乱发,等同于要了她的命。 昨日的帷帽便派上了用场,她磨磨蹭蹭好半天,最后被拓跋渊连劝带哄地拖出了门。 十分重视形象管理的她上马车前还不忘问一句:“今日本宫与昨日有何异?” 李遂意是有眼色的,忙不迭拍马献媚:“娘娘今日体态端方更甚往日。” 陆银屏十分受用,又看向慧定。 慧定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道了声佛后回答:“我见施主,如见如来。” 陆银屏带着鼻音重重地「哼」了一声:“既见如来,何者为我?我即如来,诸人皆是如来。” 说罢,搭着天子伸出的手入了马车,留下尚有些讶然的慧定。 拓跋渊意味深长地望了慧定一眼:“你也有今日。”随即跟着入了车内。 车檐金铃阵阵,昨日极尽所能盖不住淫靡之音,今日清脆悦耳声声动听。 天子撩了帷帽去寻贵妃唇瓣,却被她推出身前。 “今天梳的头太丑。”陆银屏重新用帷帽遮了自己,“不要看我。” 拓跋渊长臂捞过她,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朕修行之路半途而终,所以……”他再次撩开帷帽,细细端详,“我今眼前,只见贵妃,不见如来。” 情话动人,情人动人。青眼两两相对,色泽相异的瞳仁中除了彼此再无他人。 若你也有钟意之人,便能知晓他们此刻心中所想:纵然你我皆有所隐瞒,而此刻,只说此刻,却想再靠近一些 不仅仅是肉体交融,想要魂灵相缚,永生永世,哪怕是下地狱,也想同你在火海中化为一道灰烬。 车驾沿着铜驼街向北,一路驶入阊阖门。 禁军在左,由靖王拓跋流统领,镇(虎)守(视)王(眈)畿(眈); 司空府在右,现任长官为拓跋渊外祖宇文馥,虚衔而已。 天子车驾所到之处,凡人无不伏首叩拜。 若是放在前几日,或许会有「白虏」、「暴君」之声溢出,然而前日当街割喉惨案历历在目,似乎将元京最后的声音也一同割去了。 马车从云龙门进了宫城,绕过太极殿前丹陛,从穿过西堂朝着徽音殿奔去。 苏婆早就得了信,听说四小姐昨夜病得厉害,心里七上八下地揪着,早早地来了宫门口候着。 听到车马声,苏婆抬起了头。 金辇玉辂,铃声清脆。年轻俊秀的天子下了马车,第一件事便是撩开帘子,将心头至宝扶下车。 这一幕在徽音殿宫人看来算是正常,可在苏婆眼里却有些不寻常。 她迎上前去,絮絮叨叨地问:“怎么听说昨夜染了风寒?” 陆银屏向来嘴巴厉害,四肢发达,风寒这种小病喝了热汤睡一觉就能好许多。 “已经无事了。”她紧紧捂着帷帽快步向里走去。 苏婆这才向天子行了一礼,屈膝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头发没梳好,不好意思见人罢了。”一向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拓跋渊难得地心情好,便多解释了一句。 这倒像是四小姐的性子。 苏婆这才放下心来。 陆银屏回了寝殿,第一件事便是奔去清凉池。 伽蓝寺后山清泉可以在灵魂上烙下印记,可溪水毕竟是溪水,远远不如她清凉池的水洗得舒坦。 沐浴完毕,又叫来妙音帮忙梳妆。 妙音平时只伺候陆贵妃一个,顶多替她梳头的时候有秋冬她们看着,再不济多出一只小狗来,倒也没什么。 然而今日替她擦头发的时候便能从铜镜里看到后面那个黑色的影子,一动也不动,就坐在凳上盯着看。 妙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替她上好妆,见贵妃面上终于露了笑,才如获大赦地退出了寝殿。 陆银屏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地欣赏了自己一番,最后理了理鬓发和额间花钿,才转过头来娇娇地唤了声「元烈」。 拓跋渊望着她看了许久,想了许多,终于明白为何皇室之人如此暴戾。 侧坐更显婀娜身姿,刚打理好的面容精致漂亮。他学佛法之时也懂得有菩萨为度人而降世,生在勋贵之家,有天人之貌。 但愿她是为自己而来,这样便能将他度化。 倘若不是,那他便拉着她一起下地狱。 “元烈在看什么?”陆银屏摸了摸脸颊,以为自己面上胭脂不匀。 “看朕的四四,不可以?” 陆银屏站起身来转了一圈。 芳甜的香气在空气中漾开,就像蜜罐子被踢进花丛中。怪不得女子爱制香,这味道的确让他舒适放松。 前朝还有要事要处理,眼下却挪不动腿。「暴君」之名尚无法考究,可这「昏君」之名马上便要坐实了。 拓跋渊笑着走过去,将她摁在自己怀中深吻一番。 许久后,他才起身向外走,丢下一句 “今晚等我。” 陆银屏含羞带涩地转过身,留给他一个窈窕背影。 待天子走远,苏婆才入了殿。 她坐到刚刚他做过的圆凳上,捂着微微起伏的胸口怒道:“旃檀哥哥被召来元京,定然是圣上知道我曾同他过从甚密。这两日我怕是得不了好了。” 苏婆默了一瞬:“宫里无人识得你,况且你与崔二公子也并未定情。你多顺着他,多说两句好话。至于那种事……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陆银屏点头,想起什么来似的又问了句:“那药膏,还有吗?” “有。”苏婆点头,神情惊讶,“用完了?” 陆银屏点头。 苏婆去取了药膏来,二人关上寝殿门上药。 丝丝冰凉沁入身子,红肿之处也舒服了不少。 苏婆又问:“月事快来了吧?少用些,这药性凉,对你身子不好。” 陆银屏捋好裙摆,「嗯」了一声道:“先把今儿熬过去再说。” 太极殿东堂,帝王常于此办公,或召见重臣,或举办宴席,以示隆重。 东堂内立着一道月白身影,远看挺拔秀致,气度风华绝世。 自鲜卑入主中原后,因是异族,汉人极难接受。从先帝起便有了一不成文的规定 五年前,也便是景和二年,天子刚刚执政,五姓子弟一个没漏,全部封了官。 其中崔旃檀兄长崔煜便是封了任城太守,职位算不得高,但任城向来富庶,实在是个美差。 只是天不遂人愿,崔煜上任后便遭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水患,两岸居民死伤者众。 天子震怒,一纸诏令将地方官员并元京水利司马、舍人共十七人沉了济水。 慕金枝 第40节 便是那次,刚刚执政的拓跋渊杀人立威,继「白虏君王」后又加了个头衔 崔旃檀望着地面铺陈的金砖,每块均是严丝合缝,明亮鉴人。就像镜子,能映出他的情绪来。 身侧略过一道人影,行走间衣摆有暗香涌动。 龙涎、麝香……还有蜜糖 是陆四身上特有的蜜糖香。 第五十八章 施暴 崔旃檀屏住鼻息。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 他撩起衣摆跪伏于地,缓声道:“定州崔旃檀,拜见陛下。” 衣裳整洁,行礼动作皆是世家规范,丝毫错处挑不出来。 可为何天子久久不语?不是说他听得懂汉话? 正当崔旃檀心中忐忑之时,一道声音自上方传来。 “靖王在瀛、冀二州时,曾奉上一份《上尊号碑》临帖,说是崔氏二公子临摹写就,那便是你?” 他嗓音低沉温润,吐字清晰,若不是知道天下无人敢冒充他,只怕会以为是个纯正的汉人。 “回陛下,是小人所写。”崔旃檀未得命令不敢抬头。 “都说「字如其人」,此帖威严秀丽,倒与你差不多。”天子又道,“不如留在元京,就在御史台掌笔。” 御史台官职不高,权力极大,皇太子以下,皆可为他所伐。 崔旃檀未想到自己得了这样的便宜 皇帝是真的看上了他的字,想要留他做官? 纵然心中百转千回,崔旃檀依然处之淡然。 他再次叩首:“臣谢陛下恩典。” 天子「嗯」了一声。 御史之位并未让崔旃檀震惊多久,然而这带有鼻音的尾声却让他心神骤乱。 他今早便得了消息,皇帝与贵妃于伽蓝寺礼佛,贵妃不慎染了风寒。 本想着小四性格刚烈,崔旃檀原本抱着她能自保的想法。 然而这声浓重的鼻音却让他最后一丝希望也趋于幻灭。 他脑中短暂地出现了一片空白,再起身时,自己却正在直勾勾地盯着皇帝看。 崔旃檀立即垂首。 刚刚惊鸿一瞥,只觉天子皮肤青白,五官有个模糊的轮廓,像是巧匠雕出的天人一般。 他听说过鲜卑男子俊美,以为他们雄壮威武,臂力千斤的健美,却不曾想天子竟是这般精雕巧琢之美。 崔旃檀思虑是否为刚刚直视天家而请罪时,听他又开了口。 “你出身世家,与其他御史们有所不同,起先略有艰难,也是种历练,不要令朕失望。” 崔旃檀未敢再次失礼,又叩谢一番。 拓跋渊挥挥手:“既如此,便早些回去,这两日准备上职。” 崔旃檀再谢,垂首缓缓出了东堂。 拓跋渊坐在上首,座椅上金龙盘亘怒视整座东堂。他单手撑腮,任由自己隐入黑暗之中。 东堂压抑,徽音殿欢快不已。 陆银屏扶着窗,吊着一口气道:“好了没?” 舞衣热火,上半身抹胸式样,下半身绸裙若隐若现美腿一双。 苏婆在一旁站着,秋冬和舜华咬牙切齿地替她扣后背处的镀金衣扣。 想必做这身衣服的是按照江南女子的身材来制的,纤瘦娇弱,根本无法承受她胸前傲人数两。 陆银屏不敢吸气,担心一吸气便会将上半身崩开。 “您再喘喘气儿,没准就能扣上了!”秋冬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四小姐胸前的肉能匀给自己一点儿。 陆银屏翻着白眼:“我若是再喘上一口,命就交代给你了……” 话是如此说,可仍是极小心地吸了一口气后,又全数吐出。 然而等了片刻,也未感觉她们发力。陆银屏扭头便要斥骂,猛然间听得脊背上丝帛裂开声响。 她掩住前胸,畅快地吸了口气,又慌张问道:“怎么坏了?” 然而秋冬等人不知去了何处,身后之人也不知何时换成当今天子,正将撕扯下来的那片薄薄的红色绸衣攥在手上。 他并未抬头,只留给她一个发丝浓密的头顶。 陆银屏心里有些莫名地害怕。 猛然间,背上传来一阵疼痛 “元烈!”陆银屏唤他,“疼!” 天子并不理会她,唇齿游移而上,在她后颈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陆银屏嘴上呼痛,心里却道 拓跋渊依旧不语,手下却使了力道去揉弄那数两软肉。 陆银屏每到月事前几天的时候,胸前总会有些胀痛。加之他如今粗暴的对待,让她浑身直打颤。 “元烈……我疼……”她苦苦地哀求,抓着他的手向外推,“你怎么了……” 拓跋渊顿了一下,攥住她两个腕子,用红绸捆缚住。 陆银屏大惊 拓跋渊把她翻过身来面对自己,又将她双手推到头顶,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后,低头啃咬而上。 陆银屏痛得要死,这次却不敢吭声 不出声便是代表心虚了。事到如今,也不用再遮遮掩掩。 今儿上午还郎情妾意,出去见了崔旃檀半天没回来,现在又发了这样大的火,不是因为他还能是谁? 俗话说得好 她将缚住的手臂套在他颈上,委委屈屈地道:“没说是怕你生气。” 拓跋渊依旧不理她,留下好几处牙印。 裙摆被掀开,连带着一腿被架起,她又是一惊。还未准备好便被强硬凿开来。 陆银屏仰头倒吸一口凉气。 她用胳膊肘夹紧他的脖子,怒气冲冲道:“拓跋渊!你反了天了!想疼死我?!” 拓跋渊终于有了反应,一冲到顶不说,抬头将她下巴又咬了一口。 “四四,崔旃檀真是好模样。”他望着她冷笑,全然不顾她已流泪,狠命挞伐。 陆银屏脸上挂着泪珠,抱着他直接咬上他鼻梁。 待有温热湿咸的液体流出她才松了口,看着他渗血的尖翘鼻尖,感觉扳回一局的陆银屏即便痛也是得意。 “的确好模样,若不是你,我现在八成同他定亲,在同他欢好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语,“旃檀哥哥温柔得很,定然不会像你这样粗鲁……” 话音未落,带伤的下巴便被他两指擒住。 拓跋渊面无表情,漆黑眸子中却酝酿着风暴。 他望着她的眼睛问:“看清楚,朕是谁?” 陆银屏昂首不屈:“崔旃檀!” “好样的。”拓跋渊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希望待会儿贵妃还是这样有骨气。” 第五十九章 风月 俗话说强弓易折,陆银屏自小刚烈,若是强制驯服,只能激起她强烈抵抗,却绝不会令她屈服。 然而拓跋渊却比她想象中的更了解她。 内家拳法讲究以柔克刚,陆银屏这等女子,外表刚强,内里心软如棉。 拓跋渊压下心中戾气,抱着她走到榻上。 走动之间入得更深,陆银屏牙关紧咬,眼泪簌簌地流,硬是不肯求饶。 拓跋渊提了口气退出来,掌心覆上去轻轻揉按,又低头吻上她脸颊边的泪。 陆银屏偏头不理他,开始啜泣。 不怕她出声,只怕她不出声。这样的姑娘一旦不说话,便是真对你失望至极,那时任你如何劝都回不了头了。 拓跋渊单手撕开束缚她的红绸衣,望着她长长叹了口气。 “朕一见他便嫉妒得很,一怒之下失了分寸。”他拥着她,凑上去亲她眼角,“伤了你是朕的过错,要打要骂都认了……只是不要不理我。” 陆银屏翻了个身背对他,赤裸的美背上几处痕迹星星点点,像烧裂了釉的白瓷。 拓跋渊下床取了药膏来,细细涂抹在她背部的印记上。 其实他并没有下很重的口,只是她皮肤薄,又娇弱,这才看着骇人了些。真正让她感到疼痛的是无多少前戏的敦伦罢了。 慕金枝 第41节 拓跋渊深吸一口气,解开衫子将她裹进怀里。 “瞒着我、气我、咬我,现在又不理我。”他喑哑嗓音中带着浓浓不安,“陆四,你要将朕的心剜多少次才够?” 陆银屏鼻子一酸,撅起嘴低低地回答:“明明是你一来就发脾气,现在反倒全部推我身上。” 拓跋渊诚恳地道:“朕向你道歉。” 陆银屏不说话。 拓跋渊又道:“你觉得不够,咬回来也可以。若还不解气,就去拿了匕首划朕一刀。” 陆银屏转过身来,抱住他左肩狠狠地咬了一口。 牙印倒不深,但被嘬了一片红印,粗粗看着像个红色的小元宝,衬着玉白的皮肤有些靡丽的妖艳。 “解气吗?”拓跋渊温和地笑,“这边肩膀也给你咬。” 陆银屏埋首入他怀中,又开始流泪。 “今早还好好的,出去一趟再回来就像变了个人。”她哭得伤心,甚至打了个哭嗝儿,“是不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拓跋渊拭去她脸上的泪,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 “未曾……只是见那崔二丰神俊朗,想起你与他是旧识罢了。”他低低地补充道,“朕并未为难他。” 陆银屏渐渐止了哭声,小声道:“你既讨厌他,为何召他入京?” 话刚说出才想起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 陆银屏捂住了嘴。 天子却并未在乎这些,只说道:“前朝势力错综复杂,鲜卑势力过于强盛,需要汉家门阀制衡。崔二有学识,又写一手好字,让他去御史台再合适不过。” 陆银屏想起他将半个虎符给了陆瓒一事,觉得他做事的确有他的道理,便没有多问。 她也不想再将崔旃檀和她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说,唯恐他又要吃醋发疯,便咕哝着道:“今儿换了新衣,本想给你看看,还被你撕破了……” 想起她趴在窗边的模样,天子眼神黯了下来,咬着她的耳朵道:“让宫人替你做十身……” 藕合色纱幔之内便是极乐之所,青年男女说开后便又纠缠在一起。 昨夜是溪水潺潺,今日有春水潺潺。 浮浮沉沉中,陆银屏的指甲深深陷进他背里,想起今日逃过一劫,她暂时放下了心。 察觉到她在走神,拓跋渊重重一顶,激得她叫出声来。 “轻点儿……”她掐了一下他的背,媚声道,“小日子快到了,这两日哪儿都痛呢。” 拓跋渊一怔,贴着她停了好大会儿,才又一次地道歉:“四四,对不住,朕不知道……” 对于女人的生理期,他的确不太懂。曾与他最为亲密的女人已经死了,并没有人告诉他这些。 陆银屏抵着他扭了扭腰,听他喉头发出野兽一般的吞咽之声。 “过了今天,你就天天吃素吧!”她坏笑。 已经做过很多次,由于太熟悉彼此的身体密码,很容易便能到达。 魂断难支快意灭顶之际,天子想起一句话来 不达于道德,迷没于嗔怒,贪狼于美色,坐之不得道。 今生今世,他怕是于修行再也无缘了。 次日一早,精神抖擞的天子早早便起来上朝。 陆银屏累了一宿,这才刚睡下不久。 他蹑手蹑脚地更衣,不敢扰她清梦。临走时才将她从薄被里揪出来亲了会儿。 李遂意在外候了一会儿,听皇帝脚步声渐近,不经意间的一个抬头却将自己吓了个半死。 “陛……陛下……”李遂意哆哆嗦嗦地抬起了手指着他的鼻梁,“您的鼻子怎么……” 拓跋渊摸了一下,的确好像有个齿痕。 “小野猫咬的。”他轻笑。 李遂意将信将疑:“宫里有了野猫?可要除掉?” “不必。”天子大步向前迈去,“朕已经罚过它了。” 陆银屏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精神饱满地起床。 秋冬进来时却被吓了一跳。 “今日太妃那边的石兰又来请您,说让您有空去明光殿玩玩,嫔御们也都在,您看要不要……” 秋冬突然惊呼,“您下巴怎么破了?” 陆银屏摸了摸下巴,只觉得一按就有些疼。 “无妨。”她道,“找件高领胡服来,要能遮住下巴的,快去。” 鲜卑人的宫廷内常备胡服,陆银屏位份高,衣服多,挑了件不打眼的颜色换上后便去了明光殿。 太妃这样频繁地寻找自己,定然是想作拉拢。只是她和裴太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不好明着表示,只能靠着嫔御都在的时候跟她暗示上两句。 陆银屏知道嫔御们都聚在明光殿,呵呵冷笑数声。 她和崔旃檀的确是青梅竹马,这样的事情如此隐秘,能有谁透给拓跋渊? 而这宫里偏偏就有一个人知道! 她便是与大小李嫔同时入宫,如今与全嫔等人一道住在掖庭的崔昭华 第六十章 登堂 陆银屏在明光殿宫院前下辇时,隔着大老远听到吵嚷之声只觉得像是在逛西市。 直到宫人一声宣,那里面才静下来,一度让陆银屏以为她们刚刚议论的中心是她。 她本也不愿意来,但是再一想,拓跋渊是个陈年醋坛子。 崔旃檀留在御史台,相当于天天在他跟前晃悠,难免他想起来又要折腾她。 崔旃檀是万万动不得的人,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要从崔灵素这处下手才是 横竖嫔御中自己最大,天子除了徽音殿暂没发现去过别处,且据熙娘说崔灵素也就刚入宫那会儿侍奉过一阵儿,许是觉得她没意思,早就断了恩宠。 她入了殿,见满屋子的莺莺燕燕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地瞧着她。 尤其是全嫔,嘴巴动了动,像是在磨牙根。 陆银屏心道:烂泥扶不上墙。 她先与慕容太妃见了礼,等太妃允了她入座后,又受了众人之礼。 之前领教过陆贵妃的嘴,现下谁也不肯出头。 倒是太妃笑呵呵地开口了:“听说这两日贵妃同陛下一道去了伽蓝寺礼佛?” 陆银屏颔首道是:“确有此事。” 未等太妃开口,全嫔便笑问:“娘娘可也有什么心得?” “怎会没有?”陆银屏眼波流转,扫了全嫔一眼后抚着腕上佛珠正儿八经地道,“心得便是两舌恶口死后必下地狱,劝你我行善,少说多做,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管的别管。” 全嫔白了她一眼,终于不再开口。 陆银屏借着跟全嫔说话的劲儿仔细地打量了她那排的崔灵素 之前来明光殿时也见到过她,但那时场面混乱,崔灵素和末座的那位王昭容并没有说话,存在感极低。 崔旃檀相貌好,崔灵素是他庶妹,相貌也是不差的 相貌算得上可不错,只是大小李嫔珠玉在前,她便有些不够看。可两位李嫔气质妖冶,而她身上那股书卷气却不可多得。 陆银屏收回了目光。 眼看着全嫔吃了瘪,小李嫔面上的笑几乎就绷不住。 “嫔妾觉得该去寺里的倒另有其人。”小李嫔刺道,“免得哪日横死下了地狱。” 全嫔冷笑:“到时候便是下了地狱,还没见着刀山火海什么模样便见到你李娴。” 眼看着马上要吵起来,太妃又想起还有陆贵妃这个搅屎棍在,赶紧阻拦道:“你俩!再多说一个字以后都不要来!” 陆银屏手肘撑在案上,懒懒地道:“臣妾上次就说让她俩吵够了再来,是您拦着不让。” 太妃头痛不已 大李嫔柔柔劝道:“都少说两句罢,想想月底陛下生辰,姐妹们准备些什么好。” 这事儿倒是将人的注意力吸引走了。 拓跋渊生辰便是在六月三十日,过了寿才二十五,正是春秋鼎盛之时。 陆银屏也是头一回听到他生辰是在月底,眼看着还剩半个月,倒也来得及准备。 “准备了能送出去吗?陛下最近都不来后宫了。”全嫔瞟了陆银屏一眼,酸溜溜地道。 从前她们刚入宫时,每个人都伺候过一阵儿,尤其是大小李嫔两姐妹,尤为得宠,风头极盛。 只是后来大皇子出世,慕容樱被赐死,拓跋渊开启修行之路,众嫔御便再也没有机会上过龙床。 不过陆银屏进宫前,他还好歹常去坐坐。吃不着的葡萄在嘴边挂着 结果这陆贵妃一进宫,连大小李嫔都难见圣人一面,却听说他夜夜宿在徽音殿,比当初的李嫔姐妹俩还要得宠。 众嫔御在心底宽慰自己,陆贵妃得宠是因为长得像慕容夫人,陛下只是想弥补一下自己心中的愧疚罢了。 听全嫔口气这么酸,陆银屏也来了兴致。 “本宫也日日劝陛下,要常来后宫看看诸位姐妹。”她故意茶里茶气地道,“陛下最近也没来过吗?” 全嫔黑了脸,大李嫔的嘴角也耷拉了下来。 “哟,反正本宫话是这么说了,陛下也应了。是不是对付事儿,在他不在我。”陆银屏坏笑,“陛下是什么人呐,谁能降得住他?” 慕金枝 第42节 太妃此刻很想将陆银屏赶走。 若她出身再低点,位份再低点,没准儿现在又要打起来。 这样的模样,怎么是这幅脾气…… 小李嫔有些坐不住,揪了揪姐姐的袖子。 大李嫔也不想同这位不着调的陆贵妃多呆一刻,那张嘴比全嫔还要讨厌,可眼下也奈何不了她。 “夏日炎热,妾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大李嫔站起身来向她们告辞。 太妃还没发话,陆贵妃又开了口。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陆银屏显然还没玩够,“既然不舒服,这个夏天就别出门了。” 大李嫔闭上眼吐了口浊气,再睁眼时仍是那副娇柔的模样。 “只是这两日不适罢了。” 她可有自己的主意呢 太妃巴不得全嫔或者小李嫔能走一个,赶紧摆手道:“既不舒服,便回去请御医看看吧。” 大小李嫔行礼后退出殿外。 小李嫔一走,全嫔通体舒畅。 “李妩姐妹俩早就准备着了。”全嫔用袖子扇了扇风,金线牡丹花团锦簇,自己像个蜜蜂似的嗡嗡着,“李娴身上一股子药酒味儿,没准这两日天天压腿练舞,好琢磨着怎么复宠……” 崔灵素端坐着,另一位王昭华则摆弄手上的宫扇,都装作没听到。 陆银屏笑了笑:“介不挺好?总比一张小嘴叭叭的光说不做强。” 小李嫔还没死,又来了个陆贵妃。全嫔家不在元京,不敢跟她掐,可不说话又憋得慌,只得推说自己有些热暑,先回去了。 太妃喜笑颜开,巴不得全嫔赶紧走。 “回去吧,也叫御医帮忙看看。” 全嫔咬着牙起身告退,阿满匆匆跟了上去。 她们一走,陆银屏才放下心来,对着崔灵素的方向道:“这二位倒安生得很,不知来自哪里?如何称呼?” 崔王两个人被点了名,倒也不失礼,互相谦让一番后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 “琅琊,王晞。” “定州,崔灵素。” 第六十一章 妄语 永辉宫的宫人被赶出去老远,还能听到全嫔的怒吼。 “李娴那小贱人也就罢了,顶多拼个鱼死网破。”全嫔一抬手,将桌上的茶杯拂落在地,“又来个陆银屏……怎么跟她争?” 阿满道了声「碎碎平安」后,便低头清理地上的瓷片。 “奴看这陆贵妃也蹦跶不了多久。”她清理完,又绕到全嫔身后替她捏肩膀,“您是不知道,现在宫里都是怎么说她的……” 阿满最喜欢听人墙角,掖庭人多嘴杂,经常有人传闲话。 “怎么说的?”全嫔竖起耳朵。 阿满低声道:“说这位陆贵妃是天生的淫贱胚子,离不得男人的。被养在瀛州的时候便常同她那几位表兄同吃同住,本是要给裴家做儿媳的。兜兜转转又跟崔家的人搞上了,最后竟看上了咱们皇上……” 阿满趴在全嫔耳朵上,声音压得更低:“瞧着人模人样吧,花样可不比那俩姐妹少。听说昨天陛下刚到徽音殿,她在窗户旁边就给了……” 全嫔听得面上一红:“好歹也是世家女,怎么就肯自甘下贱的?” “那可不好说,三国那会儿曹魏的几位可不就爱立贱人做皇后?”阿满直起身子来,满不在乎地道,“没准儿就是个骚狐狸变的,瞧那双眼,看谁都在勾引似的。” 全嫔信了半分,颔首道:“她长得的确同慕容夫人相似。可那位看着就清爽干净上许多,瞧着便是个本分人。只可惜死得早,不然现在看她俩斗倒是一件趣事……” 慕容樱生前倒没掀起过什么大浪,或者说刚掀起一阵儿 便是生子那次,生完就被一杯鸩酒赐死。这事儿成了禁忌,无人敢拿到台面上来说。 阿满依然对陆贵妃比较感兴趣,当下掖庭里的嫔御无论贵贱尊卑,都会说上一两句,听得多了什么话都有。 “今儿您看见贵妃下巴的没有?”阿满指了指自己的下巴,“这处破了,还穿个高领,遮都遮不住,早叫奴看到了。” 全嫔蹙眉道:“那又如何?” 阿满无奈地看了一眼主子,解释道:“那可是被人咬的……您说阖宫上下谁敢咬她?” 全嫔咂摸出了道道来,一脸恶心:“你是说……陛下?” 阿满点头,极为不屑:“以色侍人,这「色」还是借的死人的光,奴瞧着她也就这阵儿了。陛下天赋异禀,体力过人,宫里哪个嫔御承了宠哪个不是歇上十天半个月的?她天天作践自己身子,早晚得死在徽音殿里!” 回了徽音殿抱着二楞子逗玩的陆贵妃,连连打了数个喷嚏。 苏婆端了热汤来,嘴里埋怨着她:“不是风寒大好了?怎的又打喷嚏。” 陆银屏揉捏着二楞子爪子上的肉垫,头也没抬地道:“今儿我嫌她们太吵,刺了两句,没准儿现在正咒我早点死呢。” 苏婆「呸」了一声:“别把那个字挂嘴边,多不吉利!” 陆银屏躺在矮榻上,将狗抱在怀里揉。 “婆婆,我睡会儿,晚上吃东西了再叫我。” “跟女人打交道就是劳心劳神。”苏婆表示理解,“小姐好好休息。” 门被带上后,陆银屏又睁开了眼睛。 殿里燃了香,白日檀香夜间沉香。屋角的冰寒气四溢,窗外一片嘒嘒之声。 面前的那扇翡翠孔雀屏还是拓跋渊在东阁里找到的,又让人架了进来。 贵重是贵重,漂亮也是真漂亮。可这玩意儿一撞就碎,吓得她宫里的人除了她自己都绕得远远的。 陆银屏抱着狗,琢磨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崔灵素弄死。 陆银屏也不想如此做,但总不能杀了崔旃檀。眼下拓跋渊虽然宠她,但他看似温和,实则阴晴不定,没准儿哪天想起来这事儿又要折腾得她半死不活。 又或者她有一日不得宠,他会拿此事做筏子杀了她也不一定。 知道她和崔二好的人不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想让这事儿翻篇,崔灵素一定不能留。 可……她没杀过人啊,谁来告诉她,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一个人消失呢? 毕竟心大,眼前摆着这么多事儿,最后还是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看着一片漆黑。 陆银屏一动,便发现自己在另一个人的怀里。 天子不知是何时来的,贴着她侧躺在榻上。由于身量太长蜷缩不开,一双腿置在外面。 二楞子早就醒了,一动也不敢动。见她也醒来,这才连跳下榻去连滚带爬地从定制狗洞里爬出殿外。 拓跋渊睡得浅,感觉她醒来,闭着眼去寻她的唇。 陆银屏用手肘捣他:“我今天抱了一下午狗。” 拓跋渊眉头一皱,仍是没有睁眼。 “一会儿再洗,先给朕亲一口。” 陆银屏凑到他脸上,「啵」地一下亲了一口。 拓跋渊嘴角一勾,睁开了眼睛。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唇舌交接,柔软和细腻并在。陆银屏被吻得七荤八素之时,察觉他的攻势向颈下转移,瞬间灵台清明地抱住了他的头。 “月事快来了,这两天不行。”她慌张地道,“什么都能答应你,这个是真不行。” 拓跋渊抬起头,声音嘶哑道:“不进去……” 往常她不愿意了,他都说「不做」,今天则是「不进去」,就能看出这男人有多坏了。 陆银屏护着自己的亵衣,拼命将他往外推。 “登徒子!天天净想介事儿!要不要个脸了!”她怒道,“配种的母猪还有休息的时候呢!你是想玩死我!” “但凡要点儿脸,朕就得不到四四了。”他熟门熟路地解开亵衣,将头埋了上去。 陆银屏仰着头两眼含泪,不消片刻自己也动了情。 正寻思要不要给了他时,他却松开了嘴,气喘吁吁地靠在她胸口上。 “你可听说过先帝?” 先帝便是哀帝,已去了许多年。太祖将基业打下不久后因病疠而亡,先帝少年登极,守疆扩土大力举贤,倒也做过一阵时间的明君。 只是后来依然走了拓跋家的老路子,终日酗酒杀人不说,一日在鹿苑打猎,竟一时兴起「御幸鹿妃」。荒淫如斯,提都不敢提。 这话让陆银屏怎么接?接了是不是马上大结局? 她细琢磨半晌,最终期期艾艾道:“先帝文韬武略,自然……自然是……” 「自然是明君」怎么都说不出口。 天子知道她说的勉强,索性与她坦诚。 “都说鲜卑人或有头痛胸痹暴躁之症,或嗜杀好色贪口腹之欲,皇室最甚,其实并非如此。”他嘲讽似的道,“凡人谁不好吃好色?谁一生无病无痛?” 陆银屏抓着他不老实的手低地骂:“那你还老闹我!” “你听朕说完。”拓跋渊反手握住她的,轻轻地道:“然而上述症状,我皇室男子占了十成。” 陆银屏一呆:“不会这么巧吧?” “就是这样「巧」。” 慕金枝 第43节 第六十二章 英姿 这么说来,其实陛下这么多症,倒是病得不轻,不过大家都没有看出来,所以他一直在苦苦强撑? 陆银屏顿时有点儿心疼他。 “今儿最后一次,明天陛下真要开始吃素了。”她顿了顿又道,“当然,您要去找别人臣妾也不拦着。东西长您自个儿身上,您让它跟谁亲近跟谁亲近。” 拓跋渊帮她将衣服穿好,躺在她小腹上,闭着眼道:“朕不去找别人,你也不准想别人。” 陆银屏想问他:我想谁了? 可想想昨天他那股狠劲儿,一双眼黑成那样,眼周青筋都凸出了,她想想就后怕,也没敢跟他吵,说了句「哦」。 窗外人影绰绰,想是苏婆来喊他们用膳了。 陆银屏推推他:“起来吃东西了。” 拓跋渊不动如山:“吃饱了……” 陆银屏想着也没见他用过膳了啊,便疑惑问:“吃的什么?” “美人喙、贵妃乳……” 陆银屏又羞又气,打闹间薅下他好几根头发。 …… 因着夏日燥热,陆银屏月事也来得凶,一连几日都不愿走出徽音殿。 慕容太妃中间遣人请过两次,太后派徐侍中来过一次。 她推说身子不适,哪里都没去。 兴许是经常看到崔旃檀觉得心里不太舒坦,拓跋渊依旧每晚都过来。 有时陆银屏半夜被热醒,发现他将自己搂得死紧,俩人热出一身的汗。 也有时她半夜自然醒,睁眼便看到天子正沉沉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珍馐。 “陛下在看什么?”陆银屏吓得浑身发毛,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被他炖了吃。 拓跋渊收了那道骇人目光,幽幽地道:“没什么……” 直到后面又来了句「身上过去了吗」她才知道他半夜不睡觉是想做什么。 平日里四五日就过去的月事,显然十分不太给陛下面子,一连拖了七八日。 天子的脸一日比一日沉,而这事又是催不得的,只能每天搂着美人干着急。 这样一来便临近月底,直到他寿辰到来。 陆银屏不是没想过直接问他想要些什么,然而每次一提起他生辰,这人总会沉了脸说:“朕不过生辰。” 陆银屏非常不服:不过就不过……干什么还生气?又不是她生的他,冲她甩什么脸子。 倒是听说李妩李娴姐妹俩人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在宣光殿里捣鼓些什么。 六月三十便是天子生辰,二十九日一早,裴太后和慕容太妃就已经将贺礼送来徽音殿 石兰将盒子放下后,扫了一眼陆银屏,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后便走了。 陆银屏有些奇怪 她也没多问,直接让人将东西搬到偏殿摆着,等晚一些拓跋渊回来后再给他看。 然而今日拓跋渊回来得却是有些晚了。 日暮时分,天色蓝白交接,像浓雾一样悬在天边。 平时他都是下午就过来,这个点儿还不来的时候非常少。 陆银屏先是琢磨他去了哪儿,问了熙娘后得知他今日下朝便去了司空大人那 据说宇文馥上了年纪后便痴痴呆呆,想来应该是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他才没有及时回来。 直到宫门快要落锁之时,陆银屏才听到一阵哒哒马蹄声。 宫人一伸头,便跪了一地。 陆银屏知道是他来,赶紧迎了出去。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天子身着宝蓝胡服,手缠金丝护腕,胯下是匹霜白骏马,带着金色络头。 他头发被银冠高高束起,意气风发地立于马上,见陆银屏走出来,一手勒缰一手伸向她。 “四四,来。” 陆银屏的个头虽然不矮,但眼前白马也颇高,那脊背足足比她的肩膀还高出寸许。 她会马术,不过自打来了元京后便未再骑过马。眼下见了这匹卖相堪称极品的汗血宝马,倒是有些心痒。 陆银屏摸了摸它,它就用头蹭蹭她手心。 汗血马向来高傲难驯,这样温顺的她也是头一回见。 陆银屏心痒难耐,借着他的力道直接上了马,跨坐在他身后环住他的腰。 拓跋渊捏捏她的手,问道:“抓紧了?” 陆银屏紧紧地抱住他,大声道:“出发 出发,出发,去哪儿呢?她不知道。 但他骑着马来接她,这种感觉让她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去哪儿都可以,哪怕奔赴的地方只有恶鬼,可能这样紧紧地抱着他,就是最开心的事儿了。 拓跋渊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扬起马鞭狠狠一甩,二人绝尘而去。 秋冬和苏婆有些没回过神。 “刚刚……四小姐是跟陛下走了?”秋冬张大了嘴巴,又重复问了一遍,“带走四小姐的那个男人是陛下吧?没错吧?” 苏婆收拾的东西往回走,边走边道:“老婆子年纪大喽,老眼昏花的……” 陆银屏抱着他的腰,任他在宫内驰骋。 往常他们都是从太极殿而出,从云龙门南下出宫城。 然而今日他却拐了另一条道 出了建春门,向西便是东宫和各官署,再往北便是天源池。 宫里的冰都是天源池地底冰室运来的,她清凉池的池水也是天源池输送而来。 陆银屏以为他是要出城,听耳边风声呼呼地响。这样的炎炎夏日能骑马乘风简直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 然而还没快意多久,他便在东宫前勒马停住。 陆银屏探出了个脑袋,见之前去伽蓝寺坐过的那辆马车停在那儿。 这是不让她跟着骑马了? 拓跋渊拍了拍她的手:“换乘……” 陆银屏搂着他的腰不情不愿地咕哝:“我不,我想骑马。” 她又讨好地道:“陛下去坐马车,让我骑一会儿?” 拓跋渊好气又好笑,又捏捏她的手背,低声道:“乖,有你骑马的时候。” “当真?”陆银屏来的兴致,“您不骗我?” 拓跋渊松开她的手道:“朕何时骗过你?” 第六十三章 长生 陆银屏原以为他要在东宫宿上一夜 陆银屏跟着他上了马车,发现车马像是直直向北驶去。 她趴在他胸口上好奇地问:“陛下要带臣妾去哪儿?” 拓跋渊反问:“你想去哪儿?” 陆银屏眨了眨眼睛,想也没想地道:“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 “说说……” “那 大齐虽不如大魏威严,但风景秀丽,想去也无可厚非。 可鄯善地处西域,千里沙漠绵延不断,又有蛇蝎猛兽,想去那里的多是铤而走险的生意人,极少会有她这样的妙龄女子。 纵然对她的梦想十分不屑一顾,拓跋渊依然开了口:“去鄯善做什么?” 陆银屏双手手肘撑在他胸膛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双眼弯弯,凝出一片温和笑意。 “鄯善往南便是昆仑,听说昆仑上有一座凉风山,登上后便可成仙。” “原来是不想做朕的嫔御,想要成仙。”拓跋渊语调有不甘。 陆银屏摇头,反而问他:“陛下过完寿辰多大?” 拓跋渊比她大上许多,此时心里有些赧然,担心她会嫌弃他老。 纵然如此,也要实话实话说。 “二十五……” 陆银屏道:“臣妾十八。” 拓跋渊有些不高兴 慕金枝 第44节 说来说去,她就是嫌他年纪大。 瞧着他又开始不高兴,陆银屏又道:“您先听我说完 拓跋渊想凿开她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一些什么东西。 他压下情绪,吐了一口气道:“贵妃术数学得不错。” 陆银屏笑意甜甜,继续道:“那陛下死了以后,臣妾怎么办呢?” 拓跋渊不高兴道:“不是说好给朕陪葬?帝王棺大得很,将你和你养的那只小畜生都塞进来朕也不嫌挤得慌。” 陆银屏摇头:“不……我的意思是,陛下死后会去哪里呢?” 拓跋渊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帝王仙逝,诸天神明,莫不致敬。想来也应是神佛,死后要回天界或是极乐之境。” 她伏在他胸口,叹了口气道:“那到那时,臣妾该怎么办呢?” 他一怔 “昆仑之上有凉风之山,登上便可长生不老;再往上便是悬圃之山,登上后可以看到天神。”她仰起头来看他,黑真珠一样的眸子里映着他的模样,“那时臣妾便能看到陛下了。” 车马疾驰,外间风声蝉鸣阵阵,路过天源池挥散出腥甜水汽,凡俗中人从来无法抵挡五感,想必只有神佛才可以做到。 忘记是何人,忘记在何地,有人曾问陆四:怎么才能做到不去喜欢一个人? 那时她年岁尚小,想了想便答:“不看、不听、不想。” 闭上眼睛可以不看,捂上耳朵可以不听。 可凡人之心乃血肉所铸,若他先不在,你要如何做到不去想? 时至今日,陆银屏才知道说出口容易,要做到何止一个「难」 金铃阵阵,金銮车驾划破夜色停于华林苑外。 外间侍卫小心提醒:“陛下,娘娘,到了。” 陆银屏立马掀开车帘,望着外间漆黑夜色,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在哪儿?”她问道。 天子笑着卖关子:“你猜……” 陆银屏神色由疑惑渐渐转为惊喜。 “鄯善?!” 天子立马黑了脸,拖着她小腿往怀里捞。 “这才出来两刻钟,便到了鄯善?”他掐了一下她脚腕,“你当朕真是神仙,能日行千万里?” 陆银屏吃痛,甩开他的手又轻轻踢了他一下,撂下一句「那陛下真是不中用」后跳出马车。 华林苑为皇家园林,一池三山占地千亩,为先帝在位时所建。 先帝奢侈,华林苑内亭台楼阁规模不输禁宫,甚至崇光、华光殿两殿内壁以金玉为饰,豪奢至极。 没走两步,拓跋渊便跟了上来。 “夜里风大。”睚眦必报的天子并没有找她报那一脚之仇,反而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解下披在她身上。 “不嘛……热……”陆银屏嘴上说着不愿意,却仍是乖乖地披好了。 二人携手一同走在青石板上。 走了半刻不到便到了转角之处。 此刻青石板路也换成了木板路,踩在上面有轻微「咯吱」声响。 然而更绝妙的是眼前之景 然而此刻入目便是两座巍巍高山,数座宫殿楼阁错落其中,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陆银屏有些害怕地抓紧了一旁之人:“陛下,这是山中鬼魅居所?” 刚刚还漆黑一片,拐个弯就到了这种地方,不是鬼搞出来的谁信? 天子嘴角微微一抽,随即领了她向前。 “鄯善太远,朕政务繁忙,没办法带你去。”他边走边道,“这儿尚在元京,是先帝所建华林苑,你入宫前朕便命人重新修葺一番,恰好这两日刚完工,便带你来看看。” 湖上有长长廊桥,两侧缀满白鹤宫灯。他们一同执手走过,看倒映出的华光铺满整个湖面。 陆银屏指着湖面欣喜道:“若有莲花水灯,可以写了自己的心愿进去,佛祖看到必能保佑心想事成!” 拓跋渊听了,十分不屑:“朕是天子,已在你眼前。求佛不如求朕。” 陆银屏立马开始念叨:“那请天子保佑信女夫婿不会变成登徒子……” 拓跋渊去捏她脸:“你再说一遍?” “我说 拓跋渊放开她的脸蛋,用手背贴上去揉了揉。 “谢谢……” “不客气。那陛下,前头的那个愿望还作数吗?” “你做梦。” 第六十四章 焚身 情之一字,自古难述。 若是七年前的陆银屏 若是遇到他的那日,你再问她,她会说:“或许「情」像一头色泽斑斓的野兽,突然便出现在你面前。它将站在原地与你对峙,直至将你吞噬。凡人之躯,避无可避。” 可若是今夜,你再问她呢? 华光殿寝所离地百尺,灯火彻夜通明。 因着陆银屏月事干扰,两个人都旷了许久。加之过了子时便是天子生辰,天地神明皆不如他重要。 许是因为纱幔都是红色的原因,陆银屏看着他眼睛黑得发红。 “陛下是什么时辰生的?”她有点害怕地往后缩了缩,没话找话。 天子一把将她拖出来,一边剥鸡蛋壳一边道:“丑时一刻。” “丑……丑时啊……跟臣妾一样。”陆银屏被放倒的时候还在琢磨,“您说丑时出生的人为什么长得不丑呢?” 该说话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一个劲叭叭。 拓跋渊干脆凑上去堵了她的嘴。 陆银屏头一偏给躲开了。 “您听我说完再……您听我说……”她脑子懵懵,还记得同他算账,“宣光殿那两位孪生李嫔要为您生辰献舞,已经偷偷练了个把月了……” “贵妃准备了什么?”拓跋渊反将一军。 这可太巧了,她不知道他会将她带来华林苑,准备的礼物没有带。 “您突然就将臣妾带走了,礼物在徽音殿……”她委屈道。 “哦……那就是没有。”他强词夺理。 陆银屏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 “真是没良心,那对姐妹好歹也一同侍奉过陛下您。”说着猛然发力,将他推到一边,“真是恩爱难长久,不知您对臣妾的宠爱又能到几时……” 拓跋渊欺身而上,捧起她的脸来仔细望着。 “李家一送送俩,朕总不能退回去罢?”他啃了一口那片樱唇,“两个加起来是比其他人中用些,但比着朕的贵妃却是差远了。” “两个怎么会比一个好?”陆银屏替他将垂落的鬓发掖在耳后,“陛下的术数是马术师父教的吧。” “她们是人,贵妃却有雪山峰峦……”拓跋渊贴着她耳边道,长指不断流离,“一马平川……一线天……” 陆银屏先是一颤,又听他言:“贵妃有山河万里,寻常人如何比得?” “陛下,陛下。”陆银屏抓着他的一只手,气喘吁吁地道,“忘了跟您说了,今儿太妃和太后都送了贺礼给您,太妃送了个佛像……太后好像给您送了个,送了个禅杖……” 短兵相接,深入敌军,双方主帅喟叹不已。 拓跋渊占了上风,却低低问道:“朕的禅杖如何?” 陆银屏脸颊腾地一下红了个透。 “那禅杖有丈余,观之庄严极具……臣妾试探了一番……”她咬着手指道,“一手握它不住……” 拓跋渊颇为满意:“既送到你宫里,从此以后它便是你的了。” 陆银屏吸了口气,咬着嘴唇道:“旁人若说臣妾霸占了它,要治臣妾的罪呢?” 拓跋渊略一思索:“天底下除了朕,谁敢治你的罪?” 陆银屏噘起嘴:“假设……只是假设……” “将他们杀了。”简单利落。 对这个残暴的答案,陆银屏十分满意 一高兴就会纵容他,等拓跋渊过来寻她唇瓣时也毫不犹豫地给了。 上下纵横之间,拓跋渊半是哄劝半是警告地忽悠她:“朕的禅杖既赐了贵妃,可要记得日日料理好才是……” 姜还是老的辣,陆银屏瞬间便觉得自己掉进陷阱里了。 陷阱中有他铺洒下的剧毒,钻心噬骨地寸寸腐蚀她的灵肉。 二人紧紧纠缠在一起,陆银屏看着他充满欲色的眼睛,挟紧了小声提醒:“小日子刚走的时候最是安全,陛下给多少臣妾便接多少……” 拓跋渊听在心里,知道没了后顾之忧,变着花样地施展天家手段。 陆银屏尚还年轻,这等手段自然有些受不住,一口气儿差点儿没上来。 神魂几欲登顶之时,她听他在耳边说:“跟我去燕京。” 慕金枝 第45节 陆银屏被这道低沉声线蛊惑,加之欢愉也是他给的,差点就应了他。 可一睁眼便看到他的表情 她知道他说去燕京是要做什么,可她现在想除掉的人只有崔灵素而已。旁人的命运虽与她无关,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 “不……”她吓得摇头后退,“我不去……” 拓跋渊箍住她的腰,让她与自己贴得更紧。又怕她再退,干脆将人抱起抵在墙上。 “不去也得去。” 鲜卑人天生擅长用兵,此番过招,将看家本领都招呼上。 对方主将终究还是太年轻,不消片刻又丢盔弃甲,哆哆嗦嗦地哭喊求饶。城门大开,被敌军的旗帜插了个遍。 “我去……我去……” 拓跋渊轻咬她锁骨:“一起去……” 喘语娇声,不离耳畔。华光殿内疾风骤雨,华林苑外银汉漫天。 情之一字,自古难述。 若此刻问她,她会说:“情如烈火焚身,引线便是他的眼,和他的手。” …… 未及平旦,便有虎贲数百人立于华林苑外。 为首之人银甲披身,手执金锋枪坐在马上,银盔覆首,仅仅露出英挺锐利的五官来。 李遂意见他颈间渗出细密薄汗,掏出一张崭新帕子。 “昨日陛下临时起意,要带贵妃一同前去,所以……”他一手递了帕子,一手奉上水囊,“慕容将军先喝口水,想来也等不了多久了。” “无妨。”慕容擎未接。 李遂意尴尬了一瞬,便收回了帕子。 他将水囊挂在慕容擎胯下的黑马上,像是闲聊似的问了句:“此马神勇,可有名字?” 慕容擎身形未动,眼眸淡淡向他的方向一扫。 “绝影……” 李遂意抚摸了一下马鬃,唤了声它的名字,又闲聊似的问道:“慕容将军见多识广。您说这世上,为何会有容貌与声音极为相似的两个人?” 慕容擎将眼睛转向前方,言简意赅道:“孪生罢了。” 李遂意又道:“奴冒昧一问:大皇子可有姨母?” 慕容擎身形一滞,转头看向他。 “没有。”他答道,“中常侍何意?” 李遂意笑了笑,眼角余光一瞄,指着前方道:“来了!” 第六十五章 佛奴 华林苑大道上,金辇玉辂缓缓驶来。 琥珀松石为缀,六马齐头,四人赶乘。车周围覆了一圈素金纱幔,隐约可见里面两个人影相偎。 慕容擎皱了皱眉,仍是率先下了马,与全体虎贲骑兵一并单膝跪地,迎天子车驾。 御辇经过他们时,拓跋渊抬手示意起身。 恰巧此时东方露出鱼肚白,一阵清凉之风略过,吹开纱幔一角,露出里面坐着的两个人来。 拓跋渊身姿挺拔,端坐如松;陆银屏困得要死,软了一身骨头贴在他身上。 慕容擎站起身时,纱幔已是被封得严严实实。他也并未在意里面多出的那个人,径直上了马后带头向城外驶去。 车辇不比床榻柔软,龙身也不比抱枕可以任陆银屏揉搓。她睡了没一会儿便睁开眼,打着哈欠环顾四周。 隔着纱幔她发觉今日仪仗不比寻常,马匹步调听起来尤为铿锵有力。 她偷偷撩开纱幔,看到两侧的虎贲骑兵执枪执戟,列队肃然。 拓跋渊看了她一眼,继续闭目养神。 陆银屏如坐针毡,想着这里到燕京还要两日,便有些难受。 “都怪你,也不提前说声!”她轻锤了一下拓跋渊,“什么都没带,只能干坐着,早知道带本书来了!” “带什么书?《风流官人贞烈记》?”拓跋渊冷笑,“阴阳相合乃正本,收起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银屏心里窝火,坐得离他远了些。 然而拓跋渊却道:“若是无聊,一会儿朕叫个人来陪你。若你不喜欢也无妨,往你殿里一放,随便给口饭吃。” 陆银屏蹙眉:“什么人?” 拓跋渊笑了笑,并未回答她。 车马浩浩荡荡出了城,在城外二里处停下。 这条官道上亦有一队骑兵早等候在此,为首之人怀里抱了个锦衣幼童,远远地见了虎贲军后,挟了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参见陛下。” 幼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迈着小腿奔到车辇旁。 中间因为跑得太急,差点被绊倒。慕容擎见了,手指颤了颤,仍是未动。 幼童扒着车辕,冲里面高声喊道:“父皇!您要带儿臣出游吗?” “出游?”拓跋渊的声音从帷幔后低低传来。 纱幔被宫人撩开,露出里面坐着的帝妃二人。 幼童看到父亲后,面上半是欣喜半是畏惧。而他视线转移到旁边坐着的陆银屏身上时,一双金瞳渐渐地失了焦。 看到陆银屏的那一刻,慕容擎也惊在原地。 像 陆银屏看到幼童时也呆了一呆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大皇子指着她骂道:“妖女!” 妖女?! 拓跋渊伸出手臂,拎着拓跋珣的衣服将他提了起来。 “这话是谁教你的?”他盯着儿子,面色阴沉似水。 拓跋珣双脚离地,一抬头就看到父亲不喜不悲的面容。 他崇拜父亲,因为他是至高的象征;可他也畏惧父亲,因为父亲并不喜欢他。 甚至说这几年来,他都很少能见到这位父亲,直至前几日染病,父皇突然来探望,却不是因为病情,而是要他搬去徽音殿。 他不肯 便是这样稍微一反抗,便被关在式乾殿足足饿了两天才被放出来。 宫里人人都说,父皇是迷上了徽音殿的那个妖女。 “她们都这么说的!”他蹬着双腿挣扎起来,“她们说贵妃是狐狸精变的……” 拓跋渊呼出一口气,将他提得更高。 拓跋珣眼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而父皇的脸越来越黑,吓得后面的话也咽了回去。 “她们说得没错儿,本宫就是狐狸精变的。” 拓跋珣愣愣地看向她。 他年纪尚幼,还未能树立起正确的审美观,心里只觉得若是狐狸精都长这幅模样,父皇被迷上好像也有情可原。 哪知道她下一句话就差点将他吓尿。 陆银屏望着他舔了舔嘴角:“本宫不仅会迷惑你父皇,本宫饿的时候还会吃小孩儿!” “噗 拓跋珣吓得要命,想要哭又不敢哭。 拓跋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将拓跋珣丢进车里。 一边是阴晴不定的父亲,一边是会吃小孩的狐狸精。拓跋珣缩在角落,谁也不敢靠近。 宫人放下了纱幔,车驾沐浴在朝阳中继续前行。 直到车辇的轮毂轧过慕容擎身侧时,他才回过神,马缰在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后,跟上众人。 拓跋渊将目光从绝影处收回,又看向陆银屏。 她正龇牙咧嘴地吓唬拓跋珣。 “这么嫩的小孩儿该怎么吃好呢?”陆银屏似乎真的在思考什么一样,“洗干净在面里滚上一圈儿下油锅炸了,捞出来蘸着酱吃?” “你是吓唬我的,你不会吃小孩。”拓跋珣强自镇定。 陆银屏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道:“不信你问你父皇,我会不会吃人。” 拓跋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带着暧昧的口气道:“会,昨晚吃了朕好几次。” 拓跋珣一听,眼角红红,马上就要流出泪来。 陆银屏面上一红,小声道:“孩子还这么小……” 拓跋渊道:“他听不懂。” 突然间就要当后娘,陆银屏自然不愿意,可这却是最好的结果。 因皇室男子寿命不长,为避免外戚干政,鲜卑素来有去母留子的规矩。待嫔御诞下皇子后,母族势力稍大些的,无一例外皆要被赐死。 而皇子则被抱去另一位嫔御膝下养大,如果不出意外,这位嫔御日后便是皇后。 也就是说,拓跋渊说日后要给他陪葬,还要一个棺材板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慕金枝 第46节 他只有这一位皇子,此时将人带来,说若是不喜欢就给口饭吃也不是假话 自打入了宫,陆银屏就极为受宠。这一路走得实在太顺,顺到她觉得十分不切实际。 盛宠煌煌,她现在如日中天。只是何时雷奔电掣暴雨悬河,还需等待一番。 第六十六章 绿帽 往日的明光殿从不缺人,今日也是。 石兰命人将茶一一奉给诸位嫔御,顺带扫了一眼小李嫔几乎绷不住的怒色。 太妃笑了笑:“看来哀家这明光殿风水倒是不错,不然你们几个怎么最近总是扎堆的来。” 全嫔慢悠悠地咂了口茶,笑着对太妃道:“这后宫里除了徽音殿,哪儿不是冷冷清清?既然哪里都冷清,娘娘人又和善,姐妹们自然都爱来。” 崔王二人素来不参与这些,便没有说话。 小李嫔一向跟她不对付,不管她说的好话歹话都想刺两句。 “若说和善,慧夫人也和善,怎么不见全嫔去她那儿?” 大小李嫔准备几个月的献舞想给皇帝看,结果人家连夜带着贵妃去华林苑过二人世界去了。 本就常年见不着皇帝,又与这两姐妹不对付的全嫔今日心情极好,便没主动提起这事儿。 如今小李嫔没按捺住先冲她开火,全嫔高兴极了,将茶碗一放,登时就开了口 “慧夫人沉稳,又忙着抚育大皇子,我等自然不便去打扰。倒是李娴妹妹,我怎么听说你最近好像扭伤了好几回呢?好好的怎么伤到了?不会是在练舞吧?” 大小李嫔的娘亲曾是江南歌伎,是以这二人善舞,却十分不想让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 小李嫔憋红了脸,恨不得撕烂她的嘴。 太妃叹了口气 “全若珍,你不也偷偷让家里运了一座纯金世尊像来?”小李嫔嗤笑道,“听说因为东西太大,连千秋门都不让过?” 这事儿的确是有,全若珍想着天子向佛,早早地让家里人打了一座纯金佛像。 只是卡在最后一步,只能命人将金像送回了老家,这座金像连天子的面都没见到,便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这俩人剑拔弩张,眼看着又要骂起来。 太妃头痛不已,想着将她俩赶出去的时候,外间宫人匆匆来报。 “娘娘,靖王殿下求见。” 太妃一听,头痛瞬间好了个十成。 “快!让他进来!” 众嫔御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连全嫔和小李嫔也一并熄了火。 殿外有一高大身影缓缓走来,玄衣乌发,容色出挑。 此人便是靖王拓跋流,若不是眉尾有一道极为明显的伤疤,这份姿容气度倒与天子无二。 “元叡!”太妃惊喜道,“你何时回来的?!” 拓跋流走到她面前,躬身行了礼,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通体翠绿的翡翠镯子来替她套上。 “回来有数日,将事务与阿擎对接完便来见母妃了。”他握着太妃的手问,“母妃近日身体可好?” 靖王生母在其出生之后便被赐死,是慕容太妃将他抚育成人。相比母子争权的天子和裴太后,他俩感情倒更深一些。 “见着我儿,就算有什么不适也都没了。”太妃拍着他的手连连道好。 拓跋流又与各位嫔御见了礼。 因着有外男在,几位嫔御找了借口便前后离开了明光殿。 待人一走,拓跋流这才问起太妃:“不是说陛下新得了位贵妃,怎的今日没见着她来?” 想起陆银屏,太妃就十分头疼。 她屏退了宫人,只留了石兰侍奉。 “那陆贵妃长得同樱樱一副模样。”她用鲜卑语同拓跋流讲话,“陛下对樱樱有愧,将贵妃宠上天,昨日晚上带了人去华林苑过寿了。” 拓跋流又道:“像?是有多像?” 太妃想了想道:“容貌有六七分像,声音有九分。只是樱樱模样清淡,那陆贵妃却是个狐媚子脸,能不招你们姓拓跋的男人喜欢?” 拓跋流笑了笑:“儿臣委屈,若能选,定要生在慕容家,与阿擎一道做母妃的后盾。” 慕容太妃面色微变,刚说完慕容樱,似乎不愿意提起慕容擎。 “我倒想你同阿擎换换,这样樱樱也不会入宫,更不会死……” 见她面容悲戚,拓跋流又劝慰了几句。等她情绪止住,又说了一会儿话后才离开明光殿。 出了明光殿后,他并没有出宫,而是直直向后去了九龙池。 九龙池与碧海曲池将一座宫殿围起,唤做「九龙殿」。 九龙殿风景极好,登高可俯瞰整座宫城,先帝常于此地携诸妃观宫人拨桨划船游乐,十分快活。 拓跋渊性情孤僻,不喜聚众游乐,加上过了九龙殿后便是阖宫上下皆怕的「老妖婆」裴太后居处,所以平时并没有什么人来。 他立在九龙殿前,一个闪身便入了偏殿。 先帝荒淫,常一时兴起便临幸嫔御,九龙殿偏殿便成了一处淫乐窝。 他步入偏殿,刚刚关上身后的门,一转身便闻到一阵香风袭来。 一张嫣红帕子蒙了他的面,视线模糊中,隐约听到有女子娇笑。 “王爷怎的还不出宫?” 拓跋流将帕子拂开,一把搂上了美人细软的腰肢。 “还不是为了你。”他舔舐着美人颈项,迫不及待地撩起她襦裙。 美人仰着脖颈,一声舒适的喟叹溢出喉间。 “这样的尤物,他也不知道珍惜,白白便宜了孤。”拓跋流低低地笑着,就去解她腰间束带。 “别!”美人抓住了他的手,“我怕阿娴发现。” 拓跋流未听她的,须臾之间便寻入了那处。 “发现又如何?即便你姐妹二人一同来侍奉,孤也能将你们喂饱。” 久未承欢,即便有些受不住,可早便盼着今日的李妩抱着他不肯撒手。 拓跋流将她抱去榻上,咬着她的耳尖问:“陛下同陆贵妃是怎么回事?” 李妩贴紧了他,颤着声音道:“那陆银屏……模样像极了慕容樱……做姑娘时被陛下强要了……身份重,直接封了贵妃……想来也是个不老实的……不知道会些什么下贱手段……天天勾得陛下离不开她……” 拓跋流想起陆瑷来。 陆瑷这女人是木头做的,同他欢好时咬着牙不出声。有次他使出全部花样来,最后她宁肯咬破舌头流了一嘴的血也不出一声。 他不太相信这女人的妹妹会是大李嫔口中的会些手段的货色,反观大李嫔,花样倒是不少。 李妩见他不怎么动了,以为没得趣,便往后退了几寸,跪下身去想用别的法子去侍奉他。 然而拓跋流一想起陆瑷便没了上她的兴致,匆匆结束了战斗。 李妩有些没够,又去蹭他。 拓跋流将衣服穿戴好,见她过来,便低声道:“你兄长已经安排去了都水台,等着升官发财罢。” 李妩先是一喜,又是一惊。 “都水台?!”她惊道,“几年前的水患陛下不是杀了好多都水台的人?!” 拓跋流一笑,金眸中闪过一丝讥讽。 “正是因为死了不少人,才更容易升官发财。” 第六十七章 母子 七月初二,诸事不宜。 燕京占地六万亩,其中宫城二万,皇城一万,外城三万。 凉后主昏庸不输纣桀之流。只是相较于鲜卑人入主中原,汉人宁愿选择效忠于无用的汉家天子罢了。 如今盛世太平,燕京却仍有旧朝势力盘踞,只因先帝因疠忌讳,南迁元京。 而此时燕京城门大开,另一位魏天子銮驾长驱直入,直捣大凉旧宫。 凉宫分东宫与西宫,东宫名「长乐」,乃嫔御居所; 西宫「未央」,为皇帝朝会之处。凉宫与魏宫不同,分为两处,而后主在位时弃未央居长乐,即便鲜卑人没有南下,早晚也是柔然和吐谷浑的盘中餐。 凉宫早便无人居住,然而却日日都有旧朝死士顶礼膜拜。 因先帝实在忌讳,这处便成了三不管之地,城中守卫或是平民百姓见了只当没瞧见。 当然,倘若是自家人去做这样的事儿,都要关起来打骂一顿的。 毕竟如今鲜卑治下人人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且他们崇慕汉人文化,除了统治高层依然多半是鲜卑大臣之外,其它生活习惯完全向着汉家靠拢,几乎将自己融入汉人之中。 进城时已过了申时,夏日天黑得晚些,酉时后才现夜色。 拓跋珣在车中坐得久了,想吃喝却又不敢拿,怕父亲养的那只狐狸精贵妃一个不高兴吃了自己。 他越是这样,陆银屏越是想要欺负他。 她剥了一只荔枝,去核捻起果肉送到天子嘴边,张嘴道:“啊 拓跋渊张口一接,连着她食指一同咬了进去。 慕金枝 第47节 陆银屏嗔怒似的瞪了一眼他,拿了帕子替他拭嘴。自己又剥了一颗当着拓跋珣的面吃掉。 拓跋珣这一日过得艰难。 他在父皇跟前本就不受宠,狐狸精贵妃又可怕,这两日下来别说吃喝拉撒,就连睡觉都不安稳,唯恐狐狸精半夜趁他父皇不注意吃了自己。 虽说贵妃日日睡得比他还沉,但他依旧是要防备着这妖女的。 狐狸精贵妃笑了笑,将一颗荔枝扔给他。 “自己剥,免得你觉得本宫剥的有毒,会害死你。” 拓跋珣馋得很,荔枝是南方贡品,北方不常见,年年就夏日能吃上一些。 眼下算是第一茬,连夜送去华林苑。跟着狐狸精贵妃,这一路上倒是吃喝不愁。 他剥了一颗塞进嘴里,即便有毒也认了。 拓跋渊不爱吃甜,就着陆银屏剥给的两颗后便不吃了,又怕她说自己不知好歹,只能握了她手道:“伤手……” 陆银屏被他哄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娇娇笑着没再动手剥荔枝。 拓跋珣看了这一幕,嘴里的荔枝顿时就不香了。 天子銮驾停在未央宫双阙前,有百姓过来膜拜,亦有旧朝之人悄悄打探,却畏惧虎贲骑兵不敢上前。 城内亦有镇卫六千,城外围了上万不止。有人听到风声想要出城,皆被一一押在未央宫前空地上。 眼看夜色将近,未央宫前抓到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人听过眼前这位魏天子的手段 自觉今晚要大难临头的人精神状态分为几大类 一类双目空洞,麻木不仁,已经讨了纸笔向家人留书信; 一类泰然自若,观之俨然是高洁之士,这类人最少; 而最后一类,也是人数最多的,知道今日已经逃不开一死,索性破口大骂。 “白虏!干你娘!有种的你杀了老子!” “非我汉人,夺我疆土!狗杂种!” 辱骂之声不绝于耳,陆银屏听得心惊肉跳,回头看拓跋渊。 天子容色淡淡,暮色的最后一抹余晖斜斜覆在他面上,为他如玉面颊镀了一层金光,衬着淡金眼瞳,不像个人,倒像是樽金像。 看着他不像生气,但陆银屏心底隐隐不安。 她握了他手,觉得有些冰凉 拓跋渊将她手反握住,低低地唤了声拓跋珣的小字:“佛奴……” 拓跋珣丢了那盘荔枝,立即上前跪在他脚边。 “父皇唤儿臣何事?” 天子一手扣着贵妃的手,一手示意他起身坐到自己旁边。 拓跋珣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坐到他另一边,同狐狸精贵妃一左一右。 慕容擎望着銮车内的三个人,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来,皱了皱眉头。 拓跋渊微微扬起下巴,对拓跋珣道:“听到那些人骂的什么了吗?” 拓跋珣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听到了……” 拓跋渊又道:“朕将你和贵妃带出来,并不是游玩,只是因为你们 拓跋珣嘴唇颤了颤。 陆银屏大怒,正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捏住。 “一个妇人之仁,一个一窍不通。”他冷冷地道,“都以为朕能长命百岁,能护你们一辈子不成?” 拓跋珣咬牙道:“儿臣会长大!儿臣总会自立!” “自立?”拓跋渊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朕命你将贵妃当做自己母亲你都不愿,如何信你能自立?” 拓跋珣看了看陆银屏,又看了看他,略有迟疑地道:“儿臣有养母,儿臣不能……” “当初谁养你,也是朕决定的。”拓跋渊打断他,“拓跋珣,你若想自立,便要有个靠得住的母亲。贵妃出身高贵,一门忠勇,父兄两代掌京畿兵权,不会丢你的人。 倘若有朝一日这地上跪着的人奋起将朕乱刀砍死,而你们二人有嫌隙,你说这些人会拿你们怎么办?” 拓跋珣脑内懵懵的,结结巴巴道:“儿臣……儿臣要保护贵妃……” “还有呢?” 拓跋珣呆呆地道:“儿臣还要为父皇报仇。” 拓跋渊伸出手,第一次抚摸了他的头顶。 他又回头对陆银屏道:“贵妃蠢笨得很,只知吃喝玩乐,即便有事也不会同朕商议。牙尖嘴利,口头倒不落下风。只是宫中诡谲,早晚会让人瞧出破绽,最后被吞得尸骨无存罢了。 魏宫有旧制,去母留子。若你有身孕,朕也保不住你。拓跋氏寿命本就不长,待朕百年之后,你这无子宠妃要如何苟活?” 他从不对她说狠话,此刻陆银屏只觉得狗血淋头。 “佛奴是朕唯一的儿子,贵妃是朕唯一挚爱。”天子望向天边最后一抹暮色,缓缓道,“朕所作所为,均是为你二人打算。不求母慈子孝,能不厌恶彼此的情况下保住性命即可。不知你们想通没有?” 陆银屏极为识时务,赶紧抱住拓跋珣小小的大腿:“本宫的好大儿!” 拓跋珣嘴角抽了几抽,扭扭捏捏地低头唤了声:“母妃……” 第六十八章 妖妃 也不管这对新晋母子是否真的接纳对方 “慕容擎。”拓跋渊突然出声。 慕容擎立即翻身下马,来到车驾前。 “臣在……” 拓跋渊低低地说了句话,用的是鲜卑语,陆银屏听不懂。 不光她听不懂,被押在一处的人自然也听不懂。顿时一阵「白虏」之声不绝于耳,那些人又开始破口大骂。 已经习惯了辱骂的陆银屏开口问继子拓跋珣:“你父皇说了什么?” 拓跋珣原本不想理她,可一想起刚刚拓跋渊对他的交代 都说狐狸精有神通,能够飞天遁地,兴许真的可以帮他? 他不情不愿地道:“父皇让舅舅去未央宫取玉玺来。” 陆银屏耳朵竖了起来:“舅舅?玉玺?” 她差点忘了,拓跋珣是慕容樱的儿子,慕容擎和慕容樱都姓慕容,自然是有血缘关系的。 只是那玉玺……难道是凉宫的玉玺? 拓跋渊看到他俩嘀嘀咕咕,并没有很开怀 如此双标,也偏生他正大光明。 他揽着陆银屏的腰将她拖了回来,轻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陆银屏老实道:“臣妾刚刚没听懂您和慕容将军说的话,便来问佛奴。” “佛奴顽劣,鲜卑话说得不好。”他将头搭在她颈窝,“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朕。” 拓跋珣一抬头,便看到父亲沉眸紧盯着自己,吓得转过身去了角落。 陆银屏也不客气,直接问道:“玉玺是什么?要去哪里取?” 拓跋渊闭上眼睛。 夜幕降临,虎贲骑兵举起了火把。久未住人的未央宫燃起了灯,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被押来的旧朝余孽们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厉声高骂:“白虏!你想做什么?!” 拓跋渊没有理他们,却对陆银屏道:“这些人仗着先帝不动燕京,整日挑衅,多半是找到寄托。” 陆银屏挠挠他掌心:“陛下快说呀,什么寄托?” “这些人憋着一口气,不过仗着前朝玉玺未碎,前主后继有人。”拓跋渊任她挠,睁开眼道,“据说当年凉主有位姬妾,带着遗腹子逃出凉宫,在瀛州一带卖豆腐为生。若那位小王子尚在,年岁倒比朕还大些。” 陆银屏一听是在瀛州,便留了个心眼儿。但她并不知道哪里有卖豆腐的。 以他的脾性,知道这等事断然不会放过的。恐怕已经将瀛州所有卖豆腐的女人全部捉到一起杀了罢。 陆银屏没问,拓跋渊也没说。两个人紧紧捱着,有些话也不用多说。 未央宫前被押着的人借着华光看清了纱幔后的人影,见除了魏天子,还有一女子在内。虽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但是嫔御准没错了。 于是继续破口大骂,连她也带了进去。 “白虏!妖妃!你们不得好死!” 陆银屏一听,突然便来了兴致。 竟有人骂她? 跪在地上的人以为她是鲜卑人,听不懂汉话,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着。 “鲜卑女人又白又高,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 “听说她们野得很……” 拓跋渊从她颈窝里抬起了头,低低朝着銮驾旁的将士吩咐了一句什么,陆银屏没有听懂。 “慢着。”她出声制止。 拓跋渊偏头看她。 陆银屏冷笑道:“这些人嘴里不干不净,陛下就是拔了他们的舌头,也还能用血在地上写上几个脏字儿。对付这种只会说下流话的粗人,自然要让泼妇来。” 拓跋渊挑眉看她,角落里的拓跋珣也坐得端正了。 慕金枝 第48节 “我活了十八年,还没人敢这样骂过我。”陆银屏站起身,撩开眼前纱幔,有瞥了缩在一角的新儿子一眼,“今儿叫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母老虎。” 凉主拥趸们骂骂咧咧,冷不丁见魏天子銮驾上的纱幔被掀开,一个窈窕倾城的美人儿正面带笑意地望着他们。 美人穿了身粉白襦裙,衬得肤色柔白粉嫩,眉目如画,面若芙蓉,便是当年凉宫盛景也难见如此绝色。 后面还端坐着一个挺拔魁梧的男子,想来便是魏天子。只是被她挡住了脸,看不清楚模样。 跪着的都是男人,见了这绝色妖妃,呼吸均是一窒。 美人朝着他们娇娇笑道:“可睁大你们的狗眼瞧清楚了?本宫是不是鲜卑女人?” 底下人这才回过神来 鲜卑女侍奉鲜卑天子也便罢了,汉女去侍奉鲜卑人,在他们眼中更加不可饶恕。 刚刚那几个满嘴污言秽语的人又开始出言羞辱:“你是汉女,怎么跑去跟鲜卑男人睡觉?莫不是他们那物大,让你这贱货上了瘾?” 这已经不是脏话的程度了。 虎贲骑兵枪戟齐齐指向说话那人,便是将将赶回来的慕容擎,听到这话也暗暗握紧了手中玉玺。 陆银屏摆手,命骑兵放下武器。 “大不大的,总是要看看旁人什么样才能对比。”她指着说话那人,吩咐一旁将士道,“将他的下衣扒了。” 那人听到后,又怒又羞,脸涨成了猪肝色。 “妖妃!你不知廉耻!” 他周围的人也没见过这阵势 虎贲将士上前摁住他,因着他奋起抵抗的缘故,索性将他衣服全撕了。 三下五除二地剥了他衣服,最后这仅有几条碎布挂在身上。 在火把和灯光的聚焦之下,这男人赤条条地蜷缩在地上,一手掩面一手捂住下体,哭骂妖妃无耻。 然而妖妃看了看他,状似奇怪地回头问魏天子:“陛下,为何他的可以用手遮住?” “噗 虎贲骑兵中不知道是谁没崩住笑了出来,随后越来越多的将士憋不住,靠着马笑得直不起腰来。 地上那人众目睽睽之下被扒了衣服,眼下一句都说不出来,又被妖妃此言羞辱一番,也顾不得什么汉家礼仪,将遮脸的那只手拿下来指着她怒骂: “挨草的贱货!你且等着吧!过几年拓跋渊一死,看你被他几个兄弟抢了轮!” 第六十九章 绝望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面色皆变。 陆银屏和大皇子拓跋珣没听懂,以为这人仍是在胡言乱语地唾骂。 然而旁人却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帝曾有一名兄长,便是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温亲王。兄弟二人同样荒唐,做王爷时便常常互换了彼此姬妾来玩。 只是后来因争夺皇位反目成仇,待先帝胜出后,第一件事便是找了个把柄将温王流放。 温王死于流放途中,而王妃则被先帝拘在宫内成为禁脔,数月后吞金自尽。 这样的丑事,早已是天下皆知。前人已经作了孽,倒也不怪那人会说天子一死妖妃会被他兄弟玩弄这样的话。 陆银屏年轻,且长在夏家,阖家宠着,没人会告诉她这种事; 皇子拓跋珣年幼,宫人亦不敢讲此事拿到他跟前说嘴。 慕容擎并不待见陆贵妃,早前也只觉得她是一跋扈骄纵的粗鄙女子罢了,靠着那张和妹妹相似的脸占了大便宜,他其实是十分不屑的。 然而见人羞辱她 只是,倘若此时在辇内的是慕容樱,以她温顺的性子,定然一句话也不会说,由着旁人辱骂。 如果当初慕容樱能像她一样,明明白白地对压力做出抵抗,便不会入宫,也不会死。 拓跋渊从榻上起身,走到陆银屏身边。 旧朝人头一次见魏天子,只见他站在身形高挑的妖妃旁边,将她衬得娇小玲珑,可见其身材高大挺拔。 火把将他照得面色如雪,连瞳仁也是灿灿金色,本应是极淡薄的五官,却在深邃轮廓之下变得极为深刻。 广袖长袍,姿态如玉如松,不似天子,倒像是仙人。与那狐媚妖妃站在一处,他倒像是被蛊惑的那一个。 “地狱罪报,皆是因果。”魏天子开口,嗓音低沉悦耳,“转轮圣帝,六欲天主,教化众生,转生为王。朕既转生为天子,广施佛法,求度众生。违逆君主,出言相侮,你已是罪业滔天。今日朕以佛陀之名,赐你一劫。” 说罢,他递了个眼神给一旁将士。 将士会意,取了一火钳慢步向前。 赤身裸体的那人呆呆地望着他,手也忘记护住,露出丑陋下体来。 拓跋渊抬手捂了陆银屏眼睛。 像是有人哭喊了一声,随即滚烫烙铁烫在皮肉上,滋滋作响。 陆银屏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忍不住向后一靠。拓跋渊顺势将她揽进怀中。 她听到他的声音又在自己头顶响起。 “业道之器,无非铜铁石火,苦楚却有百千上万。今日朕赐刑于你,将来你死后入了地狱,其余种种必不用受。你现在如何?可还能跪谢?” 慕容擎早知他暴戾残忍,却不知道他还能打着佛陀的旗号光明正大的残忍,还要人跪谢他赐刑。也不知是真的开了六通,还是无耻狡辩。 陆银屏看不到那人如何,一旁的拓跋珣没有人捂眼睛,自然看到将士将火钳插进那人嘴里的一幕。 拓跋珣还年幼,想要哭却不敢哭。父皇并不宠他,哭也只会惹他生气。 跪着的其他人也瞧见这一幕,已经有承受不住的昏死了过去。 “慕容擎。”魏天子又开口。 慕容擎上前,将怀中的玉玺掏出奉上。 众人见他一手揽着妖妃,一手执了一物。 有人曾在东宫为官,惊叫出口:“大凉玉玺!” 大凉玉玺重于虎符,传说有它便能调动后主藏在深山之中的万员猛将。 拓跋渊修长手指慢慢收拢,手背青筋暴起,细看微微颤动。 一点一点,指缝中淌下丝丝鲜红血液,同时伴有玉碎之声 魏天子竟是将凉朝玉玺生生捏碎在手中。 王子下落不明,而找了二十多年的玉玺,如今碎于魏天子手上,怎能让人不绝望? 他们之中已经有旧臣开始低低啜泣起来,而更多人则是麻木不仁。 “你们寻了二十几年的王子,生在瀛州云龙寺,同母亲相依为命。凉主姬妾貌美,走运携子嫁入高门。” 魏天子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火光之下,俊美面庞犹如阴森鬼魅,“他同凉主一样,眼角生有一颗泪痣。” “白虏!你对他做了什么!”有人怒斥道。 拓跋渊笑起来时倒极为年轻,只是看着依然有些阴鸷。 陆银屏稍稍抬头,只能看到他白皙脖颈上凸出的喉结来回颤动。 “做了什么?自然是将他粉身碎骨,抛尸入河。” 纵然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他们依然有些承受不住。 二十多年来,靠着一口气撑到现在,人和玉玺没有找到,却在今日见到玉玺,又被告知王子身死。梦想破灭,已经有人挣脱开将士钳制,俯身朝着凉宫磕头。 嗑了数下后,猛然发力,撞死在未央宫前地面上。 拓跋渊将碎如齑粉的玉玺抛在车辇前,有马匹打了个喷嚏,马蹄撂了数下,将玉玺粉末踩在脚下。 没有什么比看着别人绝望更让他快意的了。 拓跋渊右手还在滴血,他将手一挥,指向未央宫的方向道:“烧……” 陆银屏求了一路,祸不及百姓,不要焚城。他向她讨了不少承诺,这才答应不焚城。 但东西二宫绝对不能留。 夜幕之下火光漫天,大凉二百年基业,穷尽一国之力修建起的未央、长乐二宫于景和七年七月初二日晚被焚烧殆尽。 回去的路上,拓跋珣倒是不太害怕狐狸精母妃了,转而害怕起了自己父皇。 从前害怕他是因为他太强大又太冷漠,而现在害怕则是因为亲眼瞧见他杀人诛心。 用膳的时候只要父亲看他一眼,他便如坐针毡。 还好有狐狸精在。 “你别老看他呀,吓到小孩儿怎么办?” 拓跋渊的手被碎玉扎伤,军医替他上了药,并嘱咐他要时时更换绷带。陆银屏便承担起了照料他的活儿。 她的新儿子还在吃饭,被他爹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动也不敢动。 拓跋渊包好了手,挑眉道:“朕也想吃。” 陆银屏知道他的意思 她实在没办法,叹了口气,去夹了一片浇汁香蕈喂给他:“啊 第七十章 相处 焚宫是件大事,举国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凉宫恢宏,世之罕见,天子一把火将其化作一片焦土。 慕金枝 第49节 有人觉得不值,毕竟那两座宫殿价值连城,随便抠下块墙壁都是嵌金岫玉,还能看到里面塞得满满的花椒和香料。 拓跋渊既为天子,自不为金银财宝等身外之物所累,自降身份的事不会做。 而继焚宫之事后,天子回朝之时,诸人发现他竟是将陆贵妃和大皇子一同带在身边。 大皇子拓跋珣,已逝的慕容夫人之子,自小被养在慧夫人膝下。 长孙明慧深居简出,性格沉静,素来不爱热闹,养子傍身,后宫都以为她登上后位是迟早的事。 所以平时不去看望太后太妃,也没有人敢指摘她。 然而谁都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陆银屏来,屡屡承宠不说,不知使了什么妖媚手段,竟哄得皇帝将儿子从慧夫人那里夺了来。 小李嫔气得摔了几个瓷器,阖宫上下战战兢兢,赶紧打扫了,生怕传到贵妃耳朵里治她个不敬之罪。 “生辰带她去了华林苑,原是不声不响地将大皇子接过去认了亲!” 小李嫔看着自己胳膊肘上碰的伤愤愤不已 李妩斜斜地歪在榻上,没有接话。 “那女人有什么好?什么都给她!”李娴气得发抖,又坐到大李嫔身边来,“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我也原以为她只是长得像慕容樱,没准儿陛下过几天玩腻了就会将她弃了,没想到真有些本事。” 李妩打了个哈欠道,“人家眼下炙手可热,太后跟她是亲戚,太妃也上赶着讨好她,你收敛点儿,别触了她的霉头。” 李娴拽着帕子咬牙切齿,想起全嫔来,琢磨着她应该比自己更生气,顿时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李娴慢慢平复了情绪,又问李妩:“姐姐这两日怎么无精打采的?可是没睡好?” 李妩睁了睁眼睛,含糊道:“夜里热醒几次,是没睡好……” 事实却是这两日都跟靖王在九龙殿私会,被他整夜整夜地闹。鲜卑男子天赋异禀,兄弟二人体力超群,她一个人的确是有些吃不消。 当初她们姐妹二人侍寝时也难以满足天子需求,想来那陆银屏的确有些狐媚惑人的手段,竟能至今盛宠不衰。 徽音殿内,狐媚惑主的陆贵妃正跟新收的好儿子培养感情。 说是培养感情,不如说是大皇子拓跋珣主动腆着脸来同她玩。 早前刚回宫时,拓跋渊便命他直接来徽音殿。开始拓跋珣扭扭捏捏有些不情不愿,然而一进徽音殿便发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朝他奔来。 慧夫人冷情冷性,是个传统的鲜卑人,她善骑射且不爱读书,就连开口都是鲜卑话,汉话说得极少。对于毛茸茸的小动物更是不屑一顾,从来不准他养小宠。 拓跋珣压抑得久了,便跟着狐狸精贵妃养的小狗玩了一下午。 玩着玩着,又见宫人盛了一碗红红黄黄的类似碎冰一样的东西来给狐狸精贵妃。 狐狸精贵妃,哦不,他的母妃拿了勺将碎冰搅拌开,又撒了一层蜂蜜开始一勺一勺地挖着吃。 秋冬见拓跋珣的眼睛都看直了,捂嘴笑道:“殿下想吃吗?” “想吃……”拓跋珣吸了吸口水。 陆银屏斜眼觑他。 “不是嫌徽音殿晦气,住了个会吃人的狐狸精,怎么还敢吃我宫里的东西呢?”她又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好凉好爽!” 拓跋珣难受极了 虽说狐狸精贵妃是有些可怕,但是父皇没事儿就同她在一处,完全不给她机会谋害自己。 小小年纪便十分懂得识时务的拓跋珣抱着二楞子可怜巴巴地唤:“母妃 陆银屏心底笑了几声 虽然听说长孙明慧也不大亲近他,但好歹也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一个不小心便要仰仗他登上后位,居然对他的成长如此不上心。 不过说到底,陆银屏不久之前也是个姑娘家,没有带过孩子的经验,她自己本身也还是个孩子。与其把他当儿子,不如当小朋友来养好了。 苏婆走了进来,恰好听到大皇子唤的那声「母妃」,心肠当下就软了,也不管陆银屏有没有吩咐,直接道:“老奴去给殿下盛一碗尝尝。” 拓跋珣长相玉雪可爱,十分受苏婆这样老人家的欢迎。 “苏婆最好了!比母妃对我还好!”他眨着眼睛道。 陆银屏「哼」了一声,转过去吃自己的。 不一会儿,苏婆就盛了一碗冰来。 拓跋珣迫不及待地上手,学着刚刚陆银屏的动作 甫一入口,那碎冰便化开来,像是冰冰凉凉的橘子水掺了红糖,又带着甜甜蜂蜜的味道,口感简直好极了! 然而吃得太猛,脑袋突然不舒服起来。 陆银屏道:“吃那么快做什么?你是饿死鬼投胎?” 拓跋珣吐了吐舌头,待头疼的那阵儿过了后又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苏婆见他俩同吃同玩,不像母子,倒像是姐弟,这样一来更加好相处,心里便也踏实下来。 她又对拓跋珣道:“这冰碗是将贡橘挤出汁来放进天源池的冰窟内冻了三天,等它成冰后又敲成冰屑,最后淋上红糖蜂蜜吃。 步骤虽然简单,但来回运冰和敲冰块都是细致活儿,一般人做不来。 好在咱们徽音殿禁军守卫多些,能借俩有力气的男人使使。殿下下次想吃什么味儿的?老奴去命人提前准备上,好给殿下尝尝鲜。” “我想想……”拓跋珣边吃边道,“西瓜冰,成吗?” 苏婆道:“西瓜的确汁水丰沛,能挤出不少汁水。殿下且等着,三日后便能吃上了。” 苏婆去准备西瓜冰碗,陆银屏和拓跋珣坐在一处吃橘子冰碗。 突然间,舜华从外间跑进来,慌慌张张地报信:“陛下回来了!” 第七十一章 撒娇 陆银屏吓得一个激灵,左右看了两眼,感觉藏不住了,把碗推到拓跋珣面前。 二楞子一听皇帝要来,吓得从拓跋珣怀里跳出去,连滚带爬地从它的专用狗洞跑出了大殿。 拓跋珣年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面前多了一碗,十分高兴,哪怕是狐狸精贵妃给的,就算有毒也愿意吃了。 拓跋渊踏入门内,陆银屏就赶紧迎了上去。 “陛下 拓跋渊一怔,垂眸瞧她攀上自己的手臂。 这女子自小就受宠,肆意久了,连曲意逢迎都做不来。假意讨好对别人有用,一个两个都被迷得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可在他看来做得漏洞百出。 即便漏洞百出又如何,他不也还是着了道? 拓跋珣撩了衣服,端端正正地朝他拜了一拜:“儿臣拜见父皇。” 拓跋渊「嗯」了一声:“起来吧。”随后看到他面前的两只冰碗,便猜到了缘由。 他指着冰碗道:“这等东西伤脾胃,你居然打算饮两碗?” 拓跋珣看了看狐狸精贵妃,她正冲自己挤眉弄眼,又看向父亲,见他面色不虞,像是马上就要生气一样。 “不……不是……儿臣……”拓跋珣不知道怎么解释,“儿臣只吃一碗,另一碗是……” “另一碗是想孝敬他母妃的!”陆银屏走过去,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顶,“好孩子,小小年纪就会孝敬娘了。等你长大了母妃做主,给你娶十个……哦不,一百个漂亮姑娘!” 拓跋珣感受着她的爱抚,却感受不到她的爱。 “不是!父皇!”他挣扎道,“这冰碗……” “以后还想不想吃了?”陆银屏压低声音威胁道。 拓跋珣瞬间安静如鸡。 他抬起头来,面色平静且悲戚地道:“这冰碗冰爽可口,儿臣只吃一碗,另一碗是留给父皇的。” 陆银屏满意地点点头 拓跋渊冷眼看他俩一唱一和,对立在一旁的舜华道:“只准他吃一碗,另一碗撤下去。” 说罢,又指着陆银屏道:“贵妃跟朕过来。” 陆银屏被点了名,只觉得后背发凉。不过再一想,没什么是撒个娇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再撒个娇。 内殿有座屏风,后面是一张丈余的榻,两人不知在这处耳鬓厮磨过多少回。 因着拓跋珣还在外殿,并不敢随便放肆,只能径直向里走,直到入了寝殿中。 陆银屏会意,知道这人又想拉着她青天白日里胡闹,不情不愿地关好门后,开始自己动手解头上钗环。 拓跋渊靠在榻上,闲闲地看着她动手。 陆四这女人实在臭美得很,金珠步摇紫玉簪,耳坠手环璎珞圈一个不漏全挂在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只花孔雀投的胎。 好不容易将首饰全部拆下来,胡乱堆进妆奁之中,又拿了一把牛角梳坐在镜子前顾影自怜。 美人一头柔顺长发松松垂下,遮挡住了那抹杨柳细腰。 天子等得焦躁,在镜中朝她勾勾手指:“过来……” 陆银屏转过身看他,挑眉道:“那您要准臣妾吃冰碗。” 天子有些头痛,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两个孩子,个个都不省心。 “冰碗伤脾胃,吃多了会伤女子根本,不宜食用。” 陆银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伤不伤不都一样?反正不生孩子。” 拓跋渊心底被她这句话小小地蛰了一下,有些麻麻的痛。 若是……若是两人有个孩子,倘若是个女儿,定是这大魏最受宠的公主,金尊玉贵地将她娇养大,再替她找个品貌绝世的男子做夫婿,十里红妆地送她出嫁; 倘若是个儿子,定是位文韬武略的太子,他会教他如何坐稳君主之位,会让佛奴替他扫清一切障碍…… 然而他不能冒这个险,不能为了那一半的几率让陆四去送死。 陆银屏手上的牛角梳被夺去。 慕金枝 第50节 拓跋渊站在她身后,动作小心地替她梳头。 “总要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才好。”他低声道,“朕不过还有十几年,你与佛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陆银屏鼻头一酸 他倒好,直接说自己会死,勾着自己难过。 “不是说好要臣妾陪葬?”她噘嘴道,“等陛下一死,臣妾就吞杯鸩酒,再爬进陛下的棺里,搂着您的颈子睡过去。” 话音刚落,便被人扼住喉咙。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她的颈子偏细,几乎一手就能环过来。 如今的陆银屏一点儿也不怕他,这男人别扭得很,天天说要她的命,结果到最后还是在为她打算。 拓跋渊放下梳子,将头靠近她。 两张如玉面孔同时出现在镜中。 “死后的效忠不值一文。”他对着镜子道,“趁现在都还活着,贵妃便好好侍奉朕罢。” 颈上的手指换了地方,将外衫和襦裙一一解下。天子仿佛生了三头六臂,细细轻吻她的同时还能撩拨她。 她仰头,想起一件事来,赶紧制止他:“去清凉池……在这儿怕佛奴听见……” 拓跋渊手下一顿,随即单手将她用袍子裹了,匆匆抗去清凉池。 拓跋珣年幼,自小就聪明,万一撞见父母敦伦,难说不会成为下一位荒淫暴君。 二人去了清凉池也小心翼翼着,尤其是陆银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拓跋珣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唤她母妃。 因着紧张,拓跋渊也难以放纵,时间上磨得久了些。直至夜深才想起来另一件事情,趴在她耳边低哑地问道:“贵妃想不想骑马?” 陆银屏被折腾得神志不清,听他这样问,以为又是什么花样,头甩得像拨浪鼓一样:“不要……臣妾不想骑……” 看这模样就知道她是想茬了。 拓跋渊啃了她脖子一口,笑道:“过几日禁军有场比试,朕打算设在鹿苑,到时带贵妃开开眼。” 陆银屏睁开眼,眼神清明道:“陛下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拓跋渊搂紧了她,“不过今日算是给朕提了个醒儿,先劳驾贵妃御龙……” 第七十二章 承诺 夜间风大,扰人睡眠。 餮足后的天子想起一件事情来。 他将陆银屏揉进怀里,低声唤道:“四四……” 陆银屏困得要死,手指贴着他的胸口呓语似的道:“不来了困死了……” 拓跋渊觉得好笑,继续问道:“四四送朕的生辰贺礼呢?” 贺礼……贺礼?! 陆银屏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一个翻身滚到榻边,赤脚便要下去。 拓跋渊扯了她的衣袖不让她走。 “明日再拿也无妨。” 陆银屏费好大劲才掰开他的爪子,蹙眉道:“不成。半夜把我弄醒要贺礼,现在可好,我睡不着了,您也甭想睡。” 说着便匆匆穿上鞋,跑去内殿。 徽音殿彻夜灯火通明,她直接去了一架多宝格旁,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红木方盒来。 拓跋渊走到她身后,双手搂了楚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这是什么?” 陆银屏一回头,便与他脸贴着脸。 “陛下猜猜是什么?” 天子像是思索了一下,随即道:“香料?” 世家子弟素来爱熏香,送一块昂贵香料也不是不可能。 陆银屏笑了:“不对……再猜猜?” “这么小的一块,居然不是香料……”拓跋渊想了想又道,“佛珠?” 他一直修行,且自己那串珠子送给了她,那么她送这个倒也是情理之中。 “错了。”陆银屏笑得更加开怀,“事不过三,再来一次还是猜不中的话,就不给您了。” 拓跋渊蹙眉:“这么狠心?” 陆银屏将盒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快猜……” 拓跋渊闭了闭眼,像是努力在想。 复而睁开眼睛,便给出最后一个猜测:“印章……” 是肯定的语气。 陆银屏惊讶不已,看了看盒子 “陛下是怎么猜到的?” 拓跋渊笑了笑:“汉家门阀,送礼不过那几样。鲜卑人极少用印章,你又这样神秘,定然是印章无疑。” 陆银屏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一枚小小的墨玉印章。 “紫色太娘了,绿色又太常见。”她咕哝着,“您不知道我选了多久的材料,才选了这块儿黑的……天天穿黑衣裳,倒也配您。” 拓跋渊取了那枚印章,又执了她的右手放在眼前。 陆银屏想缩回去,却被他钳制住。 “四四是自己刻的字,我都知道。”他轻柔地捻着她指腹上的细小的划痕,“谢谢……” 陆银屏瞧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感觉他的唇像是比之前有些血色了一样。 “您要真谢谢我,就得多宠我,可不能让我像你后宫里那几位碎嘴子的嫔御一样,过两年不受宠了还要同别人拌嘴,臊死个人……” “朕不会。”他许诺,“你在我身边一日,便是唯一。” 陆银屏亲了一下他的鼻尖。 “姑且信你一次。” “过几日为娘的要同你父皇出去一趟。” 陆银屏捻着指尖宫扇,笑眯眯地对她的好大儿道。 拓跋珣连头都没有抬。 狐狸精贵妃这几日来不知道强调多少次 鹿苑是皇家射猎之所,奇珍异兽数不胜数。鲜卑人本就善骑射,然而自己年纪太小,父皇还未请师父教他习猎。身为一个纯正的鲜卑人,这样的场合他能不想去? 偏偏父皇不准让他去。 不准他去也就罢了,狐狸精还天天将这事儿挂在嘴边。 第一天是「过几日你想吃多少冰碗直接问苏婆要」。 当时拓跋珣有些兴奋,又有些奇怪 然而下一句便是「本宫要陪你父皇去鹿苑」。 冰碗和鹿苑,若是要拓跋珣选,自然是鹿苑。 宣帝当晚回了徽音殿,拓跋珣便跪求他:“儿臣想与父皇母妃同去鹿苑。” 然而父皇只是看着狐狸精贵妃的新衣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拒绝道:“不准……” 第二日,狐狸精贵妃又来刺激他。 “佛奴,你说鹿苑是什么地方?” 拓跋珣正吃着饭,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又没去过,想去也被父皇拒绝了。 狐狸精贵妃「咯咯」笑道:“哎呀呀,原来皇子竟没有去过鹿苑。” 第三日,便是今日。 今日也是七月初七,鹿苑比试在七月初九。狐狸精已经将他气了个半死。 七月初七也是乞巧节、女儿节,这一日未嫁的少女都会向上天乞求自己手巧,加之好姻缘。 徽音殿的宫人,尤其是秋冬这样未嫁的女子,相约好了晚上一起拜织女。 陆银屏也是姑娘家过来的,知道那些小儿女的心思,便放了年轻侍女们的假,好让她们有时间去准备晚上乞巧。 拓跋渊今日来得晚了些,直到暮色降临时才到徽音殿。 一进门便瞧见气鼓鼓的拓跋珣和笑得花枝乱颤的陆银屏。 有妻有子,真是人生快意之事。即便朝堂上再多不虞,好像回了徽音殿后,这些烦恼便能一扫而空。 拓跋渊神色缓和了下来,坐到陆银屏身边。 不用开口问,她便靠近自己怀里解释了。 “臣妾今日对佛奴讲:「为娘的要同你父皇出去一趟。」佛奴便又生气了。臣妾又问他:“你见过狐狸吗?”佛奴气得跳脚说:「狐狸没见过,狐狸精倒是见过。」哈哈哈……陛下说好笑不好笑?” 拓跋渊道:“你儿子骂你是狐狸精,你还笑?” 陆银屏收了笑,指了指佛奴道:“我与他本就不是亲生母子,他若对我恭恭敬敬,我倒是有些不自在;他骂我几句,我还舒坦些。” 拓跋珣小声道:“你不气我,我便不会骂你。” 慕金枝 第51节 陆银屏则用手指捻起他的下巴,仔细地瞧了瞧,随即道:“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见你这张脸总觉得很是亲切,说不出来地想要欺负你。” 拓跋渊眼神微微一动。 他站起身来,拽住陆银屏向外走。 “陛下要去哪儿呀?”陆银屏忙不迭地整理头发丝。 可别又突然拉她出远门。 天子扣住她的手,低声道:“去了就知道了。” 第七十三章 坦诚 太极殿后是中宫,中间隔着一道朱华门。 中宫东侧是式乾殿,便是陆四开始被掳来时呆的那地儿;西侧是徽音殿,是她现在住的宫殿。 式乾殿后头是含章殿,是她从没见过的慧夫人的地盘。 天子牵着她的手漫步穿过中宫。 中宫无主,主殿显阳殿依旧有宫人每日里细心打理。见了帝妃二人,大老远地便跪在一旁。 陆银屏见宫人在收衣裳,那件黑色的不用多说,自然是他的。 只是旁边那件粉白宫装,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之前穿过的那件…… 拓跋渊顺着她的眼神望去,便知道了她的困惑。 “大汉有七月七日帝后曝衣的规矩。” 陆银屏这才回过神来,那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她攥了攥他的手指,与他靠得更近了些。 “陛下要立臣妾为后吗?” 这种言论若是从其他嫔御嘴里说出来,怕是要被拖下去拔了舌头。 陆银屏胆大包天,直接问他是不是要立她为后。 天子摇头:“不……” 陆银屏一听,突然就有点儿生气。 “儿子都给我了,原来这么宠我都是假的。”她松开了手,不高兴地嘟囔。 “册妃大典还未办,便要当皇后,你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拓跋渊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哄劝,“你有你要做的事,朕又何尝没有?只要朕在一日,便宠你一日,这总是错不了的。” 陆银屏只是假装生气,实际上并没有很生气。 女人都爱听好听的话,她这样磨他,就为了能听他多说两句甜言蜜语罢了。 俩人漫步中宫,兜兜转转来了式乾殿。 拓跋渊执了她的手,开口问她:“可还讨厌这里?” 陆银屏偏过头去,哼哼唧唧不想搭理他。 “进去吧……” 不给她抵抗的机会,将人打横抱了进去。 陆银屏惊呼:“你又要乱来!” 粉拳雨点般地咂在他胸口上。 拓跋渊将人抱入式乾殿,六座鎏金香炉无声地望着他们。昏黄画屏之后,仕女们正掩袖嘲弄她如今仍是这般羞涩。 那张宽绰的绣榻上,曾让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过彼此。 拓跋渊将她轻轻放到榻上。 陆银屏以为他是想起那日突然就来了兴致,想要换个地方亲热。 哪知他却没有碰她,反而跪坐在她旁边,静静地望着她。 陆银屏隐隐觉得他有什么话想说,于是直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跪坐好。 二人相对而坐,一个孤松独立,一个绰约多姿。 “陆银屏。”他望着她,忽然开口唤她名字。 陆银屏吓得打了个颤 然而她脑子一抽,脱口而出 “拓跋渊……” 话刚说出口,便想咬自己舌头。虽然他肯定不会惩戒自己,但他有字的情况下直呼他名字,也未免太不礼貌了些。 拓跋渊并不在意,身子挺得笔直。 “今日没有天子贵妃,只有你我。”他嗓音淡淡,透着一贯的清冷。 陆银屏不知他是何意,本来觉得他可能是猜出了些什么,可细想想,即便他知道什么,也应该不会伤害自己。 这个时候,只需要以静制动。 她便等着他先开口。 拓跋渊定定地望着她,开口道:“七夕这日,织女能听到女子心中所言。我想问你几句话,你可以瞒我,却瞒不住神女,想好了再答。” 陆银屏心里「咯噔」一下,看来他真是知道了什么。 “陛下不是一心向佛,怎么还信织女了呢?”她娇娇地笑着,企图瞒混过关。 然而拓跋渊却不吃她这套。 “佛道不分家。”他道,“陆银屏,你莫想打岔,我要问了。” 陆银屏暗暗提了口气:“请……” 拓跋渊神色淡淡,面容平和。 陆银屏觉得,这也许是他故意表露出的和蔼假象,好让她能不害怕,能实话实说。 只是她与外祖母所商议之事,断然不能被他知道。她宁愿被神女惩罚,也不能坏了大事。 “你心中是否还在恨我强占了你?” ? 陆银屏一脸惊讶。 她以为他知道,其实她不恨他这件事。没想到在他心中却耿耿于怀直至今日。 这个问题意外地好回答。 陆银屏缓慢却坚定地摇头。 “不恨……” 意料之中…… 拓跋渊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开口问第二个问题:“你与人商议谋划之事,是否会伤我大魏根本?” 来了…… 陆银屏直视着他,坦然答道:“不会……” 眼神澄澈,不是骗人。 拓跋渊攥了攥拳头,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现在是否依旧爱慕他人?”他没有说出崔旃檀的名字。 陆银屏呆愣了一下,便老实答道:“我是您的人,自然不会去爱慕别人。” 拓跋渊冷哼一声,显然是不相信。 “故事便是已故之事。”陆银屏赶紧再次表态,“我十分识时务,眼下您待我好,自然是要一心侍奉您。” 拓跋渊黑了脸 女人的心在谁身上,她整个人便也是那个人的。他不需要她虚情假意的侍奉,他希望她能将心放在他身上。 他最是了解她的脾性 这女人的嘴很厉害,不仅骂人时不落下风,每日还会变着法儿地说些甜言蜜语哄他。 也不知道她到底藏着什么目的,会不会有朝一日将他利用完后再次抛弃。 越想越烦躁,眉心也开始刺痛起来。 见天子不再问话,陆银屏礼尚往来,也开始问话。 “君以士待我,那我亦有三个问题想要请君解惑。” 没等拓跋渊反应,她便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您是如何称呼慕容夫人的?或者说「四」在鲜卑话中如何说的?” 原来是这个。 “「你」或「慕容樱」。「四」在鲜卑话中念做「都恩」。”拓跋渊如实回答。 似乎是觉得不够严谨,他又补了句:“我从未唤过别人「四四」。” 陆银屏嘴角勾起了弧度。 且相信他这一次。 “第二个问题,咳咳……”陆银屏清了清嗓子,“倘若有另一位女子出现,模样比我像慕容夫人,甚至胜我百倍,那么您是否会像对我一样对她,甚至说宠她更甚今日之我?” 第七十四章 慕金枝 第52节 原谅 这个问题算是陆银屏最关心的问题。 依然是那句话 年轻的相貌又能维持多久?再过几年,焉知不会有更年轻的绝色面孔来霸占她现在的位置? 陆银屏也是女人,俗到极点。她骄纵任性、得理不饶人、爱慕虚荣,这些缺点在她看来都难以接受,更不要说他。 眼下自己貌美,他还能容忍一时。过几年容颜不再,色衰爱弛,自己便是下一个李娴和全若珍,日日无事去太妃宫里找人拌嘴,甚至说还有可能会被新妃训斥? 如果说还有拓跋珣傍身,可拓跋珣本是长孙明慧的养子,他都能直接将人从含章殿夺来送她,又怎么能保证他不会再次将拓跋珣送去给别人养呢? 果然,以色侍人,最最没有安全感。 她垂首看自己的手背 前几日为他刻的章,拇指和食指磨破了些,都不敢叫他看到。 虽然最后仍是被他看到了。 “不会……” 她抬起头…… “只要你在,便不会。”看着她面上掩饰不住的喜色,拓跋渊又强调一遍。 惊喜之余,陆银屏想问「为什么不会」,转念一想这一问出口便是第三个问题了。 他问了三个,那她自然也要问三个才是。 于是她换了个法子。 “我才不信。”她道。 嘴上说着不信,眼角的弧度却是止不住地弯,面容和神情变得极为柔和,全然不似以往的艳丽。 “你不信我也无法。”然而他并不上当。 臭男人! 她指尖捏紧了襦裙,最后一个问题几次想要问出口。 拓跋渊一直等她发问,却等来一句话。 “最后一个问题,我现在还没想起来。”她眨了眨眼睛,“你先欠着,等我想起来了再问。” 拓跋渊「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他放松了身体,向后一仰,两条长腿伸到她旁边。 鲜卑人并不习惯跪坐,陆银屏也知道。 她跪行至他身前,趴在他胸口。 他正值壮年,心跳自然沉稳有力。时有两声急促的撞击,打乱他均匀的跳动节奏。 陆银屏将手贴了上去,隔着他衣襟上繁复的龙纹细致地感受他的搏动。 拓跋渊将手覆上她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小女子除了外表,性格上几乎可以说是不讨喜到了极点。后宫哪个女人不比她温柔乖巧且愿意顺从他? 偏生她桀骜不驯,要求多,虚荣又跋扈…… 可她是陆四。 她想怎样都好,因为她是陆四。 “带你来这处,是想同你道歉。”他郑重地道,“那日是朕对不住你,强迫你之事,今生只那一次。” 陆银屏「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释怀了。 然而过了一会儿,她一个起身骑在他腰间。 她眼睛发红,手指扯着他领口,正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 殊不知这副模样像极了她养的那只仗势欺人的幼犬。 “道歉有用吗?”她恶狠狠地道,“你得还回来!” 还回来……这要怎么还? 天子有过不少女人,这种事儿上愿意的不愿意的都有,可这是他头一回占了别人便宜后被要求「还回来」的。 他想着那日她躺在这里的模样,彻底放松下来瘫在床上。 “来吧。”天子视死如归地道。 女人都记仇,谁知道她心里是如何想的?哪怕她打他几个巴掌,也只能认了。 拓跋渊眼睁睁地看着她靠过来,乌墨一样的长发垂在他胸前。丰润的嘴唇渐渐靠近,触上了他嘴角。 倘若这便是她的报复方式,那么他甘之如饴。 他想要拥住她,哪知刚一碰到她,便被她狠狠打落。 “不许碰我!”她怒道。 “好,不碰。”拓跋渊无法,只能将手收回去。 然而这一下便让自己十分难受了。 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与吉祥天女育有三太子哪吒,样貌端庄殊丽。 一日于东海九湾河沐浴,震撼龙宫,引来东海龙三太子敖丙。 龙太子与之大战不敌,被扒皮抽筋。此事上报天界,哪吒为表自己斩杀龙太子与父母无关,便拆肉还母,剔骨还父。 太乙真人将其魂魄置入莲花化身,使其复活,又助姜子牙伐纣,最终肉身成圣,又有「莲花太子」一称。 拓跋渊为真龙天子,如今被身上这位莲花太子折磨得溃不成军 平日里蠢笨如斯的她,却在男女之道上受他提点,花样百出。又无端生出三头六臂来,四处点火。 拓跋渊眸如浓墨,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几次想要将她摁在身下好好疼爱一番,却次次被她挣开,龇牙咧嘴冲他嚷:“别碰我!” 求她原谅的机会只有这一次,这次不遂了她的意,怕是以后再也无翻身之地。 拓跋渊牙关紧咬,由着她胡来。 莲花太子身上有馨香,却不是莲花的香气。拓跋渊心痒难耐,却只能忍着。 喉头发紧,不断吞咽着口水 猝不及防,莲花太子一个咬牙,沉下身将龙太子吃进去一半。 奈何东海富饶,龙太子得天独厚,生得尤其伟岸。哪吒年少,难以独享,便又退了出去。 拓跋渊倒吸一口凉气,撑起身子道:“我是真心实意求你原谅,你却想让我死?” 莲花太子痛得倒在一边,蜷起身子泪眼婆娑道:“我哪知道会这么痛。” “没用的小东西。”说她蠢笨还不承认,到头来不还是要靠他? 一番抚慰之后,莲花太子觉得自己又行了,来来回回试了几次,终于将那作恶多端的龙太子制服。 东海被搅得天翻地覆,直至二更时分才风平浪静。 明明是要惩戒别人,最后反被惩戒的陆银屏正琢磨着怎么才能扳回一局的时候,拓跋渊拥着她问了一句:“国舅骑术如何?” 老舞阳侯本就是武将,陆瓒年轻,骑术更是不在话下。 她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只能老实回答:“不错,比父亲还要好些。” 拓跋渊诡异一笑:“那便好……” 第七十五章 宇文 七月初八,午后。 夏天人热,狗也热。 舜华拿了把剪子捉了二楞子来帮它剪毛,拓跋珣和秋冬在一旁好奇地看。 “狗极通人性,剪了毛以后虽然凉快,却不大好看。”舜华边忙活边道,“剪完以后不能让它们照镜子,否则它难过得一天吃不下食。” 拓跋珣道:“真是稀奇,这么个小玩意儿竟也知美丑了。” 秋冬笑了笑:“娘娘常说「万物有灵」,不止是狗,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有可能通人性呢。” 一提起狐狸精贵妃,拓跋珣便想起今日用膳时她又对他说「怎么这么快就初八了呢明儿为娘的要陪你父皇去鹿苑了」,拓跋珣就来气 慧夫人当初养他的时候,虽然并不曾嘘寒问暖,可也不这样气着他玩儿。 舜华挠了挠二楞子的下巴,这条贵妃的忠实走狗便惬意地放松了身体任她剪毛。 因着陆贵妃明日要同天子一道前去鹿苑,熙娘和苏婆也要随行,便去准备换洗的衣物等一应物事。 剩下的宫人们都在忙着手头的事情,谁也没注意一个陌生人的身影闪了进来。 宫院里的那株珍品丹杏,上面的果实还是青的,便被那人摘下两个来。 秋冬眼角余光发现有人闯入,猛然喝道:“什么人胆敢闯入徽音殿!” 那人听到有人训斥,吓得往杏树后藏了藏。 奈何他个子太高,杏树太细,这么一看完全就是在掩耳盗铃。 秋冬见那人满头白发,衣冠不整,显然是个不讲究的老头,怒而喝道:“老贼!擅闯后宫也就罢了,还偷我们的青杏!禁军守卫都死了么!谁将他放进来的!” 拓跋珣伸头一看,忙道:“不是!他……” “怎么回事儿?!”陆银屏从殿里走了出来,满脸怒意,“吵什么?不知道本宫正在睡午觉?” 秋冬上前一步,指着杏树后躲躲藏藏的老人道:“娘娘!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进来的,还偷了咱们的杏!” 陆银屏顺着她的手指一瞧,见天子赐下的那棵歪脖子杏树旁鬼鬼祟祟站了个老人。 老人看上去年过古稀,穿了身青蓝粗布衣衫,脚上是一双布鞋,朴素至极。 慕金枝 第53节 他身材高大却极瘦弱,皮肤白皙,由于上了年岁,面部皱纹横生,但从轮廓上看依稀可辨年轻时的风采,是鲜卑人无疑。 他满头白发然而精神矍铄,正贼眉鼠眼地盯着陆银屏瞧。 陆银屏叉腰怒道:“臭没面儿的!竟然偷本宫的杏?!” 这杏刚栽来不久,是高昌进献,她入宫第二日天子赐下的两样宝贝之一。 本来上面没有杏,是她让人去剪了别的杏树上的枝嫁在上头,能不能熟还是一说,那仅有的几枚杏居然被人偷摘了两个,怎能让她不气? 那老头委委屈屈一摊手,掌心各有一枚青杏。 “小丫头长得漂亮,脾气可真坏。”他瘪嘴道,“不就是俩杏,还你就是。” 说罢,将手里的两枚杏一同砸来。 陆银屏根本没料想这老头会突然出此杀招,发髻和肩膀各挨了一下。 “唉哟!”陆银屏疼得叫唤了一声,第一件事却是去摸自己的发。 幸好午睡时卸了钗环,不然挨了这一下,自己最喜欢的那枚嵌珠灵蛇簪就要被打碎在地。 “这老头反了教了!还不抓起来?!”她捂着肩膀指着刚刚进来的禁军守卫道,“你们眼珠子长脸上是显好看?不行抠出来,本宫送你们几个真珠安上去!” 禁军也委委屈屈,正欲解释,拓跋珣便飞快奔来,扯了陆银屏的衣摆求道:“母妃,不要抓外太祖好不好?” 外太祖?! 此言一出,陆银屏也愣了下。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宇文馥上了年纪后便得了老年痴呆,疯疯傻傻,闹出不少的笑话。可他是天子外祖,也无人敢追究他什么。 既然是拓跋渊的外祖,便也是她长辈,自然打骂不得罚不得的,只能忍了。 “你们走吧。”她挥手让尴尬的禁军退下,不去看那老头子。 被吵醒的火儿没处撒,她只能继续回去睡觉。等拓跋渊回来,朝他撒便是。 秋冬也知道这位司空大人的名头,安安静静地缩在一边不敢说话。 此事不了了之,陆银屏转身回去准备继续睡觉。 哪知刚一迈开步子,后脑勺便又挨了一下。 陆银屏捂着脑袋慢慢回头,见歪脖子杏树地下那老头正冲她挤眉弄眼吐舌头。 陆银屏深吸一口气,低头对拓跋珣道:“你看到了吧,我没追究,是他先惹的我。” 拓跋珣听她声音轻柔,而面目却极为狰狞,与往日不太一样。 想是狐狸精今日没睡好,马上要破功现形了,吓得连连点头。 陆银屏又问舜华她们几个:“你们看到了吧?” 舜华等人知道她起床气重,此时惹不得的,便跟着点头。 陆银屏对拓跋珣道:“父债子还,他是你父皇的外祖,我不敢得罪他,也不敢得罪你父皇。但你是我儿子,我敢得罪你。佛奴,你今日份的冰碗和荔枝冻奶没了。” 拓跋珣一听,如雷轰顶。 陆银屏挑眉看了老头一眼,转身进殿。 拓跋珣揪着她哭求:“儿臣没有惹您生气,母妃为何惩戒儿臣?您打儿子几下消消气,求您不要断了儿的活路。” 老头慢慢凑了过来,咂摸着嘴道:“「冰碗」……「荔枝冻奶」……是什么呀?” 拓跋珣气得瞪了他好几眼。 “都是外太祖不好!”他也怒了,“这么多人您砸谁不行偏偏要砸我母妃。现在好了,你惹她生气了,我什么都吃不到了!” “漂亮丫头最凶,我不砸她砸谁……”老头委屈道,“「冰碗」和「荔枝冻奶」好吃吗?” 陆银屏夺过自己的衣摆,也不理他们,径直走进殿内。 拓跋珣哀嚎:“好吃不好吃今天都吃不到了!” 说罢也跟着跑了进去。 舜华和秋冬在一旁向宇文馥行礼,刚剪了一半毛的二楞子则夹着尾巴缩在舜华袖中。 宇文馥刚刚欺负人的劲儿散了,小声地问秋冬:“丫头,我刚刚砸的是我外孙媳妇儿?” 秋冬刚刚责骂了两句,本来心有余悸,担心他会降责。然而看他表情幼稚,心性简单,也并未追究自己之过,便稍稍放下了心来。 她心想:您老人家外孙媳妇儿不知道有多少,但这位定是最难伺候的那位了。 她恭敬回道:“是,她便是上个月陛下新纳的贵妃。” 宇文馥拍手,摇头晃脑道:“嘻 说罢也迈进了殿内。 秋冬反应过来,问舜华:“刚刚司空大人说什么?抓了个什么?” “好像是蝉……”舜华心头一惊,“娘娘最怕这东西!” 第七十六章 起势 李遂意站在东堂外的廊下,笑眯眯地同太傅司马晦寒暄。 “还请太傅大人稍待。”李遂意命宫人奉上茶碗汗巾来,“陛下在同陆公爷商议明日鹿苑比试一事。” 司马晦年过花甲,老当益壮。这个年纪已然致仕,可他本就是元京人,即便辞官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可以纵情山水之间。 在家中同热心做媒的夫人窝了两年,已经看遍元京花的太傅大人心痒难耐,恰逢一道请他做大皇子拓跋珣老师的诏令下来,激动得他忙不迭入宫领命。 这不,刚来便听说邻居小舞阳侯,哦不,陆公爷也来了。 司马晦惦记着自家夫人托他之事,笑道:“无妨,老夫也有要事想要同陆公爷商议。” 别人不知道,李遂意心里门儿清 李遂意不想放过任何有关于陆贵妃周围的人事消息,便压低了声音问:“太傅大人找陆公爷商议之事,想来是做媒?” 司马晦爽朗一笑,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道:“中常侍年岁不大,知道得倒是不少。” 李遂意欠身笑道:“太仆家的大公子和宗正家的三小姐不都是贵家夫人牵的线得了好姻缘?「天上红喜神,元京司马晦」可不就是说的您嘛……” 司马晦笑开了眼,便也多透露了几句。 “老侯爷去得早,留下他操劳几个妹子的婚事,自己倒搁下了。老夫同他们为邻二十余载,算是看着他们几个长大的。 几个孩子模样性格都是一等一的好,眼下老二已经嫁人,老三也定了亲,小四又得了陛下青眼,独独剩了老大一个人。” 司马晦叹气道,“我家夫人想要说的不是旁人,便是司空大人的孙女,陛下的表妹宇文宝姿……” 李遂意的笑僵在脸上。 他试探着打断司马晦,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傅大人……见过宇文大小姐吗?” 司马晦摇头:“我一个老头子,怎会去相看姑娘家?是内子去相看的,那模样,一等一的好。” 李遂意有些头痛,还是稍稍提示:“宇文大小姐模样好是好,但陆家是世家之后,裴家的长辈尚在,还是要商议商议……” “世家又如何?中常侍如此年轻,怎的比老夫还要迂腐?”司马晦不悦道,“老夫知道,你觉得鲜卑配不上世家,可你想想,陛下不也是鲜卑人出身?不照样同贵妃打得火热?” 李遂意心道:那是您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把贵妃弄到手的,若是知道,这个媒打死也不会做。 恰巧此时陆瓒从东堂正殿走出。 司马晦走上前,李遂意也跟了上去。 “琢一。”司马晦唤了陆瓒小字,“你在此稍待,复命后你我一道回去。” 陆瓒表情淡漠,若不是司马晦认识他太久,知他天生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几乎要以为自己得罪了他。 “大人且去。”他轻声开口,“我等着您便是。” 侍女上前替司马晦整理衣冠,待一切妥帖后,便准他入了东堂。 他迈入殿内,见金砖黑亮,光可鉴人。 许久未入宫,算来也有数年未见天子,哪怕服侍拓跋氏两朝之久,也有些紧张 今上暴戾,前几日杀人焚宫便是出自他手笔。面对这样的君主,说镇定都是假的。 也不知陆家那小四是靠什么手段,竟能将他吃得死死的。 想来不论什么样的人,只要是男人,便难过美人关。 “臣,司马晦,叩见陛下。” 司马晦是当朝大儒,文人典范,礼节上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请起……” 天子嗓音低沉温润,让司马晦有种「前几日焚宫的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谢陛下……” 司马晦站起身来,看向刚刚的声音来源处。 南侧的窗前支起一张书案,上面铺着的数张纸被风吹散。有个广袖黑衫的青年男子正捡起地上的纸,一一整理好了压在镇纸之下。 司马晦心头一跳,赶紧上前帮忙。 他将飘在远处的几张纸收起,努力让自己忽略最上面那张笔力虬劲的「欲锢其心,必厚赂之」几个字。 司马晦将纸张双手奉上。 青年修长宽大的手指接过,指尖透着微微粉色和淡淡墨香。 “多谢。”他轻声道,“太傅,好久不见。” 夏日微风隔着窗棂拂过,青年瘦削的手指将纸张禁锢在掌下。 热得让人有些微醺的暖风吹在青年白皙的面上,将他印象中时常布满阴鸷寒意的少年面孔淡去,浮现在眼前的是精致而英俊的青年男子容颜。 司马晦窒了一瞬,惊觉自己失礼,忙垂首道:“陛下,别来无恙?” 拓跋渊抿唇一笑,将纸张捋整齐,一同压在镇纸下。 慕金枝 第54节 “朕在宫中,听人说太傅与夫人常做媒,想来身体自然是无恙,便想将太傅请进宫教导大皇子。”他收好纸张,又去浣笔,动作极其熟练。 司马晦躬身道:“行将就木之年还能得陛下抬举,是老臣之幸。定当竭尽所能教养皇子,为陛下鞠躬尽瘁。” 拓跋渊将浣笔水倒入一旁白瓷瓮中。 司马晦见状,又从旁边壶中倒了清水,方便他继续浣笔。 “佛奴同明慧在一处太久,学了她不少猪狗不如的习性。”拓跋渊望着渐渐染黑的水,声音清冷,“你既要教他念书,还要教他做人。三个月后,朕会查验。” 司马晦一惊。 长孙明慧是天子后宫唯一一名鲜卑女子,圣宠不衰。慕容夫人死后,又抚养了大皇子。倘若皇帝不再生子,那么无疑她会是将来的皇后乃至太后。 前几日司马晦也听到一些风声,说大皇子被送往徽音殿由陆贵妃抚育。因着此事事关皇储与后宫走势,并没有大范围传播。 眼下司马晦听他所言,像是对慧夫人颇有微词。看来之前传言慧夫人将会登上后位一事并不属实。 然而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要做的只是教好大皇子而已。 司马晦躬身行礼:“臣,定不辱命。” 拓跋渊收拾好了笔墨,同他一道出了东堂。 “佛奴顽劣,在贵妃手下倒是不占什么便宜,怕是会将气撒在你身上。只要不伤他脸,随你如何处置。”他补充道,“朕,信得过你。” 说罢,轻飘飘地向东阁门后走去,转瞬间便不见了人影。 李遂意朝司马晦一拱手,急急地追去。 拓跋渊刚踏进徽音殿,便听得里面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陆银屏尖叫着奔来,直直地撞进他怀里。 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让天子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怎么了?”他搂着她问。 陆银屏一抬头,小脸上还挂着两行泪。 见是拓跋渊,便咧着嘴哭道:“陛下……救我……” 话音未落,便见宇文馥捏着一只蝉跑来,嘴里嚷着「给我外孙媳妇儿看个宝贝」。 第七十七章 阿奴 陆银屏「嗷」了一声,尖叫着躲到拓跋渊身后。 拓跋渊觉得无奈又好笑,捉住了宇文馥的手道:“外祖,您不要吓到她。” 宇文馥瞧见是他,「嘿嘿」一笑,手一松,手心里的蝉掉到地上。 一旁的拓跋珣见了,赶紧捏了蝉远远地丢去外面。 陆银屏确认蝉已经被丢得远远的后,额头抵着天子的背,手抱着他的腰哭起来。 除了他俩第一次在式乾殿那天,还没见她这么哭过。 拓跋渊轻拍着她的手,低声哄着:“丢出去了……没事儿了……” 宇文馥看着他俩,正吧唧着嘴,不知道想什么好吃的。 “阿奴。”他突然出声,“你哄哄你媳妇儿,让她给我冰碗吃好不好?” 陆银屏嘤嘤地哭着,突然止了声。 阿奴?谁? 难道是…… 她抬起头,然而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乌黑长发下莹白的耳根红了一片。 “咳。”拓跋渊轻咳了下,有些不自然地道,“您吓唬她,又要同她要吃的,哪有这样的理?” 宇文馥想了想,露出一副委屈难过的表情来。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腿哭道:“元烈有了媳妇儿就不要我了。” 陆银屏没见过这阵仗,也愣在原地。 见他又犯傻,拓跋渊开始头痛。 不过,头痛归头痛,他还是向理的。 “您这招对朕没有用。”他淡漠道,“贵妃一向孝顺,也好说话。您若是客客气气地跟她说,她定然不会这样。您到底是怎么惹她了?” 宇文馥转过身子继续哭。 陆银屏抓着拓跋渊的腰带愤愤道:“老爷子好不讲道理,摘了我的杏不说,还拿杏砸我!又拿那么大的飞蝉吓唬我……那么大的蝉吓死个人……” 拓跋渊搞清楚事情原委,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这就是您的不对。”拓跋渊对仍在地上耍赖的宇文馥道,“您同四四道个歉,保证以后不欺负她,再问她要吃的。” 宇文馥挣扎了不过一瞬,便又转过身来。 他望着趴在自己外孙肩头的陆银屏,吊儿郎当地道歉:“四四,是外祖不好,外祖以后不欺负你了,冰碗和荔枝冻奶能不能给外祖尝尝?” 话说到这份上,哪怕他态度不端正,陆银屏也不能跟他一个痴痴傻傻的老头计较。 “好吧。”她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唤来秋冬,命她给拓跋珣和宇文馥各来一份冰碗和荔枝冻奶。 这事儿算是搁下,只有陆银屏觉得委屈 拓跋珣想起这几日里她日日显摆着去鹿苑的事儿,狠狠剜了一大勺荔枝冻奶在她跟前绕了绕,然后一口吃下肚。 “冰爽可口!”拓跋珣一脸陶醉,“好吃!” 宇文馥学着他的动作,也剜了一勺,在陆银屏面前绕了绕后吞下肚。 “好吃!” 陆银屏见他俩合起伙来馋自己,鼻子一酸又掉下泪来。 她将气撒在拓跋渊身上,狠狠锤了一下他的肩膀:“都是你!不让我吃!” 拓跋渊执起她的手来吹了又吹,温声道:“手痛不痛?” 陆银屏舔了舔嘴唇,指着那曾孙俩道:“我要吃!”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凉的不行。”拓跋渊握着她的手道,“听话,凉的伤身。” 商量不成,陆银屏的口水一直往下咽。 宇文馥和拓跋珣有意馋她,又剜了一口塞进嘴里。 老爷子尤其可恨,还伸出舌头来给她看看。 这可给陆银屏气坏了。 她一把推开拓跋渊,提着裙摆进了内殿。 “砰!” 内殿的门被狠狠关上。 宇文馥笑嘻嘻地看着拓跋渊道:“元烈的媳妇儿真凶,不好哄。” 拓跋渊「哼」了一声。 “若不是您跟佛奴合起伙来气她,也不用朕去哄。” 宇文馥吃了一口西瓜冰碗,又对他道:“元烈那么多媳妇儿,四四的脾气最差。” 拓跋渊站起身,脚底一顿。 “可只有她是四四。” 拓跋渊说完便去内殿,奈何门根本打不开。 他敲了几声门都无人回应。 宇文馥和拓跋珣吃饱喝足,坐在一旁看他的笑话。 想起自己如今连内殿都进不去,拓跋渊自然而然地将过错推到那曾孙俩身上。 他唤来秋冬,吩咐她道:“今日起,没有贵妃允许,不准给他俩冰碗和旁的甜食零嘴吃。” 秋冬应下,曾孙俩顿时如丧考妣。 拓跋渊绕到陆银屏的寝殿前,隔着窗棂唤道:“四四,你开门。” 床榻上的美人背对着他,曲线玲珑姣好,却一句话都不肯给他。 拓跋渊又道:“他们在外面看着,你开门让朕进去,不然朕可要丢大人了。” 陆银屏仍是不回答他,手臂却一动一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拓跋渊觉得她不太对劲。 恰好有一扇窗户没有插好,他推开后翻身而入。 陆银屏慌忙活动起来。 然而拓跋渊动作更快,三两步便走到她榻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细白的手腕被捉住,手上居然拿了只勺子,比宇文馥和拓跋珣的还要大上一倍。 陆银屏示威性地看着他,两腮鼓鼓,边嚼边道:“我就吃了,你打我呀。” 拓跋渊一声冷笑,将人推到榻上。 等陆银屏咽下最后一口,他已经欺身而上,手掌探入她衣襟内。 “你又干嘛!”她小声惊叫,“窗户没关!那爷俩儿还在外殿!” 然而他手掌却贴在她胃部,不再移动了。 天子的掌心宽大温热,渐渐地,陆银屏感觉一股热流慢慢从胃部传到四肢百骸。 “寒凉之物少吃,对身子不好。”他温声道。 慕金枝 第55节 陆银屏对他的怨气瞬间跑了个没影儿。 他的掌心贴在她肚子上,舒服得她简直想要哼歌儿。 “外祖为何唤你「阿奴」?”陆银屏想起这事儿来,“你是不是还有个小名儿?” 天子耳尖又开始泛红。 他默了一瞬后才道:“小时候我母亲便是这么唤我。” 这是陆银屏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母亲,便是先太后宇文氏。 她曾听说,天子刚出世时,先太后不愿受母子分离之苦,便对外说生了一名公主,瞒了先皇三年之久。 只是三年后先太后又诞下端王拓跋澈,这一胎瞒不住,端王出生后先太后便被赐死,两个孩子一同交由裴太后抚养。 过了十几载,先皇想要立储,朝臣在靖王拓跋流和端王拓跋澈之间猜了许久。 最后不知怎么回事,先皇突然立了本该是位「公主」的拓跋渊为太子,朝中人这才得知,原来一向深居简出的公主殿下竟然是男儿身。 先皇死后,太子拓跋渊登极,裴太后摄政。这对没有血缘的母子二人斗了两年后,裴太后完败。 政权完璧归赵后,天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追封生母为太后。 诸臣发现这位曾经以公主之名韬光养晦十余载的年轻的天子手段骇人,竟借济水水患之名除去数名对他不利的官员。 非是斩首,而是活埋。心思阴郁,可见一斑。 这些都是陆银屏道听途说来的,具体什么情况,知道的人怕都已经不在了吧。 她小心地覆上他的手背,叹息道:“长辈都说,起个贱名好养活。婆婆唤你「阿奴」,是想亲手将你抚养成人呐……” 他的手仍是贴在她肚子上,却没有讲话。 许是今天太累,他睡着了。陆银屏这样想。 第七十八章 鹿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尊卑,都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就像拓跋珣的小字「佛奴」一样,佛奴佛奴,佛祖的奴仆。这名好,即便是厉鬼也不敢近他的身。 天子的小名「阿奴」,想来是他的母亲真心实意地想要将这个儿子抚养成人。 陆银屏摸着他的手,满脑子里全是「陛下女装的那些年」。 他模样好,瞧佛奴就知道他小时候多漂亮了,即便被扮成女孩也不会被发现。 只是委屈了他,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陆银屏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他的发丝,细软顺滑,手感极佳。 这样温柔的人,是她的男人啊。她满心愉快地想。 闭眼小憩的天子的手掌突然往上移,在一团软绵上大力揉捏了几下。 陆银屏:“……” 不禁夸…… 七月初九,天子御临鹿苑围猎,贵妃陆氏随驾。 天子法驾既出,属车三十六乘,端王拓跋澈、镇南将军慕容擎奉引,中常侍李遂意参乘,护卫骑兵千余人。 端王与慕容将军导驾在前,清游队紧紧跟随。士兵手执十二面旌旗在后,引领四驾南车、鸾旗车等仪仗车。 导驾仪仗后便是引驾仪仗,骑兵卫队执刀在前,乐仗在后,大小节鼓、笛箫茄吹筚篥一应齐全,声势浩然。 幡幢旌旗等旗阵后有官员随侍,除四位中郎将外,使持节陆瓒、御史辛昂、崔旃檀等人亦在其中。天子玉辂由太仆亲驾,四角銮铃宝珠阵阵,六马齐头并进,缓缓前进。 其后便是乐仗与后卫队,亦是繁琐浩荡至极,略过不提。 “咱们在里面,他们能看得到吗?”陆银屏规规矩矩地坐着,指着陆瓒道。 拓跋渊顺着她的手看去,见陆瓒身着白衫昂首挺胸坐在马上,意气风发。偶尔也稍稍侧身,跟旁边的崔旃檀说两句话。 至于崔旃檀…… “他们看不到。”拓跋渊伸手将她的后脑勺摁到自己肩上,“你也不准去看他们。” 陆银屏顺势搂住他的腰,嘟囔道:“霸道鬼……” 崔旃檀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玉辂内的动向。 在发现小四被天子拥住时,他稍稍勒紧了马缰。 “阿檀。”有人唤他。 崔旃檀侧头,见陆瓒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好像刚刚开口的不是他一样。 “琢一?”他试探回道。 陆瓒抿了抿唇,又开口道:“马上到了。” 崔旃檀这才将注意力转回他们这边来。 “嗯。”他垂眸看着自己冰蓝袖衫上的繁复暗纹,“我知道了。” 御史辛昂三四十岁,既是陆瓒邻居,又与崔旃檀同在御史台。上了年纪的人总爱找人说话。 “今日围猎,靖王殿下竟未能前来。”辛昂颇有些可惜,“琢一,你昨日不是入了宫?为何禁军来了,他这个禁军头头不来呢?” 陆瓒道:“陛下倒未曾说起。只是我听司马大人说,靖王有伤在身,仍在休养,所以未能前来。” 辛昂叹息:“靖王殿下文韬武略,身手不凡,今日禁军比试不能一睹他风采,真是憾事。” 陆瓒笑了笑,没再说话。 崔旃檀皱了皱眉头 鹿苑位于华林苑东北,说是「苑」,实际上整座北芒山都是鹿苑狩猎范围。 此地树木丰茂,苍翠如云,熊、獐、虎、豹、狐、鹿、兔、鸡应有尽有,是处天然猎场。 天子仪仗抵达时,诸官员将领及禁军、守卫山呼陛下贵妃安泰,声音震天,惹得陆贵妃捂住双耳直嚷自己不习惯这种大场面。 拓跋渊将她手丢开,笑道:“不习惯也要习惯。” 嘴上说着不习惯,但从下辇那刻起,仪容姿态,无一处不透着世家修养。 地上的人不敢看,敢看的人早已看了无数遍。 拓跋渊执了她手,一步步登上十丈高台,一同落座。 陆银屏垂首望着地面上跪伏的人群,有些紧张。 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那只手拇指上套了一枚青玉扳指,中指上是一枚紫金指环,无名指和小指套了金刚护甲,尖锐非常。 他虽没有蓄甲习惯,但这种场合必须要戴,这是礼制。 礼制让他克制,没有用尽全力去触摸她的手。 “别怕,他们都是你的臣子。”天子泰然道,“朕无长物,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七宝华盛,金凤步摇,连同陆银屏额间围簪上的真珠一齐颤了下。 陆银屏回握了他的手,细白指尖嵌进锐利的黑色护甲之间。 “陛下给臣妾什么,臣妾就要什么。即便不给,臣妾也会同陛下站在一起。” 拓跋渊微微侧首。 这话,他是不信的。 这小女子模样艳丽,又惯会撒娇耍赖,与旁人不清不白,即便跟了他也是靠的强硬手段。 所以她后半句话,他不信。 信又能如何?不信又能如何?总归自己活不过四十岁,总归她现在在他身边。 不舍得伤害她,便只能由着她。 绝色的模样,窈窕的身段,都是属于他的;撒娇耍赖的对象也只有他一个。 与旁人不清不楚……杀了那人便是。 此次围猎的主要目的是骑术与比武 比武便是字面上的意思,直接上台比试武艺,点到为止。 为公平起见,所有参与比试者均统一着装,头盔覆面。比试由几位御史大人做裁判,彰显清明。 因临近午时,日头异常毒辣,高台上早便架起了伞。 饶是如此,陆银屏依旧热得难受。 美人儿双颊一片樱粉,杏眸水光涟涟,执了宫扇挡在身前,悄悄地拉下颈肩一片衣衫,露出的肌肤雪白透亮,刺痛天子双眼。 “你下去休息吧。”他头痛道。 再这样下去他也坐不住。 陆银屏用宫扇猛扇了几下:“这可不行,我怎能弃陛下而去?” “无妨。”他道,“今日暑气太重,待会儿那些文臣也撑不住的。” 陆银屏若有所思,这才不情不愿地随着宫人下了高台。 除了崔旃檀,并无多少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围猎场内,障碍已架好,骑术比试作为开场。 御史辛昂宣读两遍规则,再三强调公平竞试后,禁卫军与虎贲军的二十四名参赛者共同牵马出列,站在高台下单膝跪拜天子。 拓跋渊扫视了一圈后,见陆瓒果然在其中,稍稍放下了心。 只是边上混入的那位瘦瘦的身影却太过熟悉,让他有些头痛。 那人便是宇文宝姿。 军中虽多是鲜卑人,身材高大,一眼便能看出。但汉人不是没有,所以宇文宝姿在其中并不显眼。 慕金枝 第56节 显眼的是那头发色 宇文宝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头垂得更低,姿态更加恭敬。 罢了,随她去。 天子颔首,示意可以开始比试。 第七十九章 比试 为防惊马,骑术比试开场是以低沉鼓点为号,中途任何人不得喧哗,一应彩色旗帜或鲜艳物体都将被素绢包裹。 比试为障碍赛,围成一个环形圈,全长三里半。 第一个障碍设在一里处,马匹要绕过九个长短不一的木桩。 这第一关看似简单,却极考研马儿的眼力 而当它们集中注意力时,极容易忽略脚下,所以多重障碍非常考验马儿的眼力。 第二个关卡设在二里处,这关比较歹毒,地上铺了一层干草和麦秸,意志力不坚定的马会在这关撂挑子。作为军马,素质这项十分重要。 第三关依旧是障碍关卡,设在三里处,仅有两个烧得烫红的大铁圈,每个最多容纳二马并入。若是烫着,连人带马都会翻下去,算是最难的一关。 过了三关后,再从头开始过一遍关卡,最终到达三里半的终点处。全长七里,经过六道关卡,即便是北地名驹,也要废上将近一刻的功夫。 眼下二十四匹马被牵到起点处,骑手距离起点约一里,这也算对骑手们的考验 半里处有马鞍、辔头、脚蹬,骑手们要将它们捡起来,再负重奔至自己的马旁将装备给它戴上,最后才能上马进行真正的比试。 这招的确有些损,明明是赛马,却也赛人。 “是孤想出来的。”拓跋澈笑道。 骑手们并肩站成一排,高矮胖瘦皆有。人人面覆头盔,让人分辨不出样貌。 而鲜卑人天生高大,占了多数,观之一目了然。 鼓手扬起手来,骑手们暗暗发力,势要在天子跟前争个脸面。 鼓槌下落,一道低沉却长久的鼓声响起,骑手们瞬间奔向马鞍处。 一名汉人模样的骑手身手矫健,远远将其他人甩在身后,率先捡起了装备奔向起点。 另一名汉人骑手紧随其后,第二个捡起了装备。 待这第二人来到起点时,那名骑手已经上了自己那匹青骓,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第二名加快了动作,与此同时后面几位鲜卑骑手也跟了过来。 他一跃上了一匹白金汗血马,朝着首位那人奔去。 “没想到汉人骑术竟这样好。”李遂意悄悄觑了眼天子,出声赞道。 可惜慕容擎为避虎贲军并未下场比试,不然魁首定然是他了。 然而拓跋渊却蹙起眉头,并未讲话。 有人慌慌张张,连辔都未能装好,在原地干着急; 也有人上马后便折在第一关,为首的那位骑手马术了得,转瞬便过了第二道关卡,而身后参赛的马也仅剩下十八匹。 第二位的汉人骑手骑术绝佳,终于在三里的第三个关卡处追上了为首那人。 不过他并未继续向前,而是同他齐头并进,一道闯关。 绕了一圈后,二人共同经过起点。 为首的那位汉人身下是一匹青骓,青白相杂,看上去并不像名驹。 他身后那人却知道,这是一匹可以日行千里的好马。 次位之人身下是匹白金汗血马,毛短色纯,油光可鉴,纯种无疑。 观赛的众人议论纷纷,以「青骓」和「汗血」区分这二人。 青骓骑手与汗血骑手经过第二圈第一道关卡时,被甩落的骑手中有一人渐渐追赶上来。 观此人身形,亦是出自汉家。而他头发却隐隐泛着金光,与常人有些不同。 这第三位的骑手身下却是难得一见的玉狮子,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跃起之时快如闪电,即将要追上前面的青骓和汗血。 此三人已经将场内其他选手远远甩落在后。 “入关久了,鲜卑子弟竟变得这样不济。”拓跋澈笑得浪荡,“早知是这个结果,慕容将军会不会下场?” 慕容擎冷冷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到那匹青骓之上。 “将军好没意思。”拓跋澈遗憾道。 便是在这说话的空隙,这三名骑手已经来到最后一个关卡处。 然而这次却出了点小意外。 跑第一圈时,青骓和汗血一马一铁环安全迈过。 而此时是三马共进,若不提速,势必有两匹马同进一环。 而谁也不愿意变成这两匹马的主人中的一个 汗血骑手左侧是青骓,右侧是玉狮子。 要做出选择的人只有他。 而他几乎没有考虑,直接向右移,选择同玉狮子一起入环。 左侧青骓长蹄一迈,顺利通过最后的铁环。 而右侧玉狮子见汗血靠过来,微微向右倾了一下。 两匹马共同跃过铁环时,因着玉狮子向右移动的那一下,在跨环之时前蹄触到了烧得滚烫的铁环! 玉狮子引颈嘶吼一声,连同主人一道就要翻滚下来。 汗血骑手未曾犹豫,长臂一伸,抓住了将即将坠马的玉狮子主人的肩膀,大力捞起他挟在自己肩下。 幸好是个汉人。 他心里想…… 万一是个鲜卑人,不知道会有多重。 玉狮子倒在地上,汗血安全过环。 而玉狮子的主人被夹在汗血骑手的咯吱窝下。 场面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尴尬到青骓骑手放慢了速度,等着他们一同跨过终点。 天子嵌进掌心的黑色护甲终于松了下来。 如此,三人两马一道迈向终点。 “好样的!”辛昂等汉臣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鲜卑人向来擅骑射,眼下汉人得魁,无疑是给他们长了脸,这怎能让他们不高兴? 再看大将军慕容擎 而包括廷尉在内的几位鲜卑大臣则面色不佳,对禁卫军和虎贲军选拔出来的这批「人才」颇有微词。 “让那三人过来。”天子吩咐道,“将备好的奖励也拿来。” 李遂意应了声是,便下去办了。 汗血骑手抵达终点后,咯吱窝下的玉狮子骑手挣扎了一下。 汗血骑手将他放下,自己也下了马。 “恭喜二位!陛下召二位觐见。”李遂意上前拱手,同时眼神不经意似的扫过玉狮子骑手一眼。 汗血骑手点了点头。 玉狮子骑手向后望去,见自己受伤的马有人照料,便也点头同他一道去。 李遂意环顾了下四周,疑惑问道:“那位青骓马的骑手呢?” 众人这才发觉,一直遥遥领先的青骓骑手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未曾注意。”汗血骑手的声音自头盔下响起,嗓音清朗温润。 李遂意一听这个声音,便分辨出来他是谁。 “居然是国舅!”他大吃一惊,“您怎么……” 陆瓒将头盔解了下来,淡笑道:“奉陛下之命而来。” 第八十章 热情 由于青骓选手不知去向,便只有陆瓒和玉狮子骑手登上高台面圣。 二人一同登上台,正要行礼时,却被天子制止。 “你二人争气,今日特赦不必行礼。”天子淡淡道。 李遂意将一个红木盒子取了来,在二人跟前展开。 一支通体黢黑的牛皮马鞭静静地躺在盒子中,虽有些使用过的痕迹,但做工精细,编织紧密,一看便是极品。 “先帝征南时用过的马鞭。”天子开了口,“只是你二人同时过终点,这要怎么分?” 陆瓒默了一瞬后开口:“此物本应是青骓骑主之物。” 天子冷哼一声:“人已经跑了,怕是瞧不上这等俗物。” 慕金枝 第57节 陆瓒微微躬身,又对他道:“青骓之主既不肯受赏,那便是臣身边这位小将的。他身手不凡,于外侧追赶上臣,倘若同时在内并行,臣不及他。” “少啰嗦,是你的就拿着。”一声娇喝自头盔下溢出。 陆瓒惊讶地望去,见那褐发的玉狮子骑手摘下头盔,露出原本的面孔来。 她未戴任何首饰,仅仅扎起一个高高马尾,清爽异常。 瓜子脸,细长挑眉,略有些冷漠,而那双眉毛之下凤眼凌人。 单从眉眼上看,这女子并不好惹。可她那高鼻梁下偏又生了一只圆润的鼻头和天生带笑的翘嘴角。冷漠与俏丽并存,倒生出些矛盾的美感来。 模样的确是好模样,或者说,鲜卑人的模样都不差。 “宇文大小姐!”李遂意见了忙唤道。 宇文宝姿瞪了他一眼,蹙眉冷声道:“李遂意,你刚刚就认出了本小姐,装了半天现在才打招呼是不是有些晚?” 李遂意尴尬赔笑。 “宝姿。”拓跋渊出声提醒她,这里还有陆瓒。 宇文宝姿收敛了身上煞气,又看了一眼陆瓒,便出声道:“陛下,我原应坠马,若不是国舅相助,现在也无法面圣。青骓主人不出面,魁首自然是他的才是。” 陆瓒见对手变成了一位盛气凌人的美人,也不多说,拱手对拓跋渊施了一礼:“瓒胜之不武。” 说罢,也未等拓跋渊允许,径直下了高台。 宇文宝姿想要叫住他,却被拓跋渊拦住。 “他本就是骄傲的人,你这样强给他只会折了他的骨头。”拓跋渊命李遂意将马鞭给她,“外祖不在府上,你便可以胡来?” 宇文宝姿垂首,默然接过盒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是,若不是您将他召进宫,我也出不来。” 拓跋渊「嗯」了一声,催赶道:“你既遂了愿,便回家去。整日抛头露面,不怪他会将你锁在家中。” 宇文宝姿拿过马鞭看了几眼,扬起下巴道:“他已经痴了。” 拓跋渊没理她,直接命李遂意派人将她强制送回府上。 青骓主人不知所踪,宇文宝姿已经拿到马鞭,算是魁首了。 这既安抚了在座的鲜卑人,又狠狠地打了他们的脸 骑术比试后,恰好到了用膳时间。 天子赐宴款待群臣将士后,并没有多用几口,便匆匆赶回了鹿苑小行宫。 小行宫寝殿内,陆银屏正躺在床榻里睡着。 熙娘和苏婆在外间守着,已经是昏昏欲睡。 眼前一抹玄色闪过,熙娘一惊,见天子刚刚进去,并未惊动她们。 苏婆也看到他来,冲熙娘使了个眼色。 熙娘会意,将寝殿的门合上,同苏婆一起走得远远的。 陆银屏怕热,寝殿提前便就置了冰。 她裹了薄被侧卧,青丝散在床上各处,蜿蜒又撩人。 天子覆上美人娇躯,卸了护甲去抚摸她下巴。 陆银屏嘤咛一声后睁开眼,见是他来,转身张开双臂勾住他脖颈,在他面上吐气如兰:“陛下……” “嗯。”拓跋渊半压在她身上,脸贴着她的脸,闭了眼道,“吃东西没有?” 陆银屏去寻他嘴角,急切地想要吻他。 “没有……没有……”她胡乱地回答着。 他老躲着她,让她够不着,急得她难受。 “为何不吃?”天子的手在她脖颈下游移。 陆银屏挺身而上,像是极为享受他的爱抚。 “困……不想吃……”她委屈道,“明知臣妾困,您还来折腾臣妾……” 拓跋渊一手探入被子中。 “困?”冰凉的扳指划过腿间,带起一阵冰凉的战栗,“困还去跟人赛马?嗯?” 陆银屏一惊,心道 她慌乱地搂紧了他,不知道这招还管不管用。 “我好久没有骑马了……我想试试嘛……”她又去寻他嘴唇,“元烈……吻我……” 拓跋渊偏过头不肯让她亲吻,手指却抚上那块被摩擦得掉皮的腿肉狠狠揉捏。 陆银屏吃痛,不知为何,这痛楚竟让她有些纾解。 她抱紧了他求道:“我错啦……我以后都听元烈的……再也不惹元烈生气了……” “你还知道我生气?”拓跋渊沉眸望着她,眼中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一次又一次挑战我的底线,下次你又打算玩什么花招?” 陆银屏吓得不敢反抗,不知道说什么好,却瞄准了他那两片樱色薄唇吮了上去。 异常的热情不是假的。 在一场激烈的比赛之后 她回来之后便想。 想见他,想吻他,想要他狠狠地疼爱她。 拓跋渊一俯首便能看到她泫然欲泣的表情和充满欲色的眼睛。 心爱之人求欢,如何抵挡得住? 不妨换个方式惩罚她。 然而刚一接触,便惊讶地发现她已是湿得一塌糊涂。 高涨的情愫胜过往日的一切调教,察觉到是他,她便不管不顾地迎上去。 “元烈……我怎么了……”她哭求道,“我忍不住……” 拓跋渊俯视着她迷蒙的模样,眸色如海。 “忍不住就不要忍。”他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四四,我来了。” 第一次如此轻易地吃了下去。 拓跋渊惊觉她开始绞住自己,再低头一看,美人儿娇躯微颤,白皙的脖颈和脸颊渐渐变粉变红。 她往后仰着头颅,让他看不清表情。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天子之前刚研究过和合大定之术,一直想找机会与她试验一番。 而今日不知为何,仅仅一入便让她丢盔弃甲。 如此羸弱的明妃如何受得住他灌顶? 怀中之人登顶极乐后又瘫软下来。 拓跋渊托起她的后脑,见她眼神涣散,与平素欢爱后的模样相差无几,便知她没事。 “几次三番地吓我。”天子将人搂得愈发紧了,黑琉璃般的瞳仁映着怒火,“四四,你今日是逃不了了。” 第八十一章 伤疤 下午的鹿苑比武,因暑热,天子并未出现。 由端王拓跋澈与镇南大将军慕容擎主持,在禁卫军与虎贲军层层选拔而出的将士中进行比试。最终有三位鲜卑小将与两位名不见经传的汉人战士脱颖而出,获受嘉奖。 “陛下未能来看,真是可惜了他们准备这样久。”辛昂叹道,又捣了捣陆瓒的胳膊,“琢一今日可是出了风头了。” 陆瓒苦笑:“大人说笑,我不是第一,如何出了风头?” 辛昂笑得意味深长:“虽然青骓主人不知去向,但你这样年轻,便知道珍惜对手,又怜香惜玉,已是极为难得了……” 见他没什么表情,辛昂又道:“你没见那些落败的鲜卑人,他们模样有多恨……旃檀,你说是吧?” 崔旃檀的目光越过陆瓒扫了过来,冲他淡淡一笑。 “小小年纪这样老成,没劲。”辛昂没有了说下去的欲望。 陆瓒突然起身。 辛昂道:“琢一去哪儿?” 陆瓒脚下一顿,开口道:“贵妃中暑了,我去小行宫看看她。” “倒是个心疼妹妹的。”辛昂点头,“去吧……” 崔旃檀抬起头,目送他离开围场。 小行宫内,帝妃交颈而卧。 陆银屏眼角的泪痕一道又一道,望着穹顶的暗纹,红肿的嘴唇微张着,正轻轻地喘息。 拓跋渊轻舐她眼角,瞧见那两瓣朱唇,又含了进去,一番辗转刻骨深吻后才放开她。 陆银屏捂着脸埋进天子怀中。 “介可丢死个人了……”她指缝间溢出声来,“我……我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这是好事……四四……”拓跋渊拨开她的手又要去亲她,“你都不知道你刚刚有多棒……” 陆银屏拼命地躲着,不敢去瞧他的脸。 “要是每天都能这样,朕天天让你骑马。”天子胸膛宽阔结实,笑声震响了她的脑袋,“这么热情的四四,第一次见……” “别说了呀……”陆银屏连耳朵都红了个透,急急地打断他。 慕金枝 第58节 天子手掌探向她腰肢,轻轻地揉着,舒服得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陛下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她窝在他怀里懒懒地问。 拓跋渊想起来就气。 他狠狠捏了下那软腻腰肉。 “二十多个人,就你跑得最快。”他咬牙切齿道,“跟个兔子似的,一下就窜出去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陆银屏噘嘴:“早知道跑慢点儿了……” “跑慢点儿?然后像后面那几个似的撞一起?”拓跋渊冷声道,“你没见有匹马后腿都折了?” 她的骑术他怎会不知?打小就爱骑马打猎,夏裴两家派来的人联起手来都追不上她一个。 他气她有事不跟他商量 陆银屏赶紧摸摸他的脸,贴上去亲了一下后道:“陛下别生气别生气,以后再也不会啦。” 要是骑也会偷偷的,不会让他发现。 “呵,你口是心非,以为朕会信你?”他才不信她的鬼话。 陆银屏又凑了上去,八爪鱼一样地贴着他,企图以色诱蒙混过关。 此招险恶,然天子身经百战,并不会吃她这套。心安理得地享用完了八爪鱼后,依然是不会相信她说的任何一个字眼。 “妖妃。”天子在她耳边低低道,“朕再昏聩些,迟早要亡国。” 陆银屏在他怀中软成一滩香泥,翁瓮地道:“若真有那日,陛下是要做元帝吗?” 天子手下没轻没重地抚摸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朕不会输。” 自大的男人。陆银屏心想。 但嘴上依然奉承着:“陛下真厉害!” “你惯会说好话哄朕。”他轻咬她脖颈,“你呢?若真有那日,你如何选择?” 陆银屏不假思索道:“臣妾自然要带着秋冬和二楞子逃跑。” 天子不悦:“说好给朕陪葬的。” 陆银屏想了想又道:“那就听到风声的时候多侍奉陛下几次,争取怀上陛下的孩子,等您一死,臣妾就带着肚子逃跑,找个没人的地方生下来,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回来给陛下报仇……哈哈哈住手呀……” 拓跋渊早就听不下去,挠了挠她肋下。 “伶牙俐齿,这张嘴倒是会讨好朕。” 陆银屏不甘示弱,又去咬他肩膀。 两人纠缠之际,听到李遂意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外间响起。 “陛下、娘娘,国舅求见。” 对大哥的的敬畏使得陆银屏心头突突地跳。 “哥哥来了,怎么办……”她慌慌张张地找衣服。 拓跋渊觉得她举止可笑又可爱,刮了一下她鼻尖道:“你怎么搞得咱们像在偷情一般?你在此歇着,朕一会儿出去见他。” 陆银屏这才反应过来 许是做坏事做多了,总觉得男女敦伦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需要避着家中人,才会有些害怕。 她将自己裹进被子里,滚去床榻最里边。 天子站起身来,宽肩窄腰,不似大多数鲜卑男子那般肌肉贲张勃发,却结实紧致,腰腹沟壑分明; 肤如白玉,保养得极好,脖颈和胸前倒有几处自己印上的痕迹,然而…… 腰间有块巴掌大小的三角状粉色伤疤,一看便是烫伤所致。 两人裸裎相对之时往往是情浓之时,她本就有些害羞,不敢向下看,是以从未注意到这块疤痕。 他是天子,谁敢这样对他? 随着衣衫的遮掩,那抹疤痕消失在她眼中。 陆银屏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您腰上有块疤?” 天子怔了一下,理了理衣袖,云淡风轻地道:“年幼时不小心烫的。” 陆银屏压根不信 到底是谁? 陆银屏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裴太后。 裴太后与他是利益相关的养母子关系,自从他登基之后,两个人明里暗里斗了两年,难保不是裴太后痛下毒手。 可依着天子的脾气,若裴太后伤了他,现在恐怕早已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怎会在嘉福殿有吃有喝有人伺候,还维持着那一丝丝体面呢? 也不可能是先太后 他总不能自虐吧?虽然有时候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变态。 拓跋渊转身便看见她裹得像只胖蚕,明眸如水一样正望着他瞧。 “怎么?嫌丑?”他明显不太高兴。 陆银屏连连摇头,无比狗腿地谄媚道:“陛下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 第八十二章 谢罪 天子龙心大悦,面上仍是清清冷冷,可那嘴角却止不住地弯了起来。 “朕猜国舅是认出你,现在来寻你算账。”他将衣领下的痕迹掩了掩 这小女子实在危险,除了他无人能够消受。 陆银屏笑眯眯道:“那陛下可要帮臣妾拦着他,可别让他骂我。” 天子丢下一句「放心」便施施然走出寝殿。 陆瓒在正厅内,跪得笔直。 见天子缓缓而出,俯身叩首道:“陛下,臣有一事想要……” “朕知道国舅想要说什么。”拓跋渊打断了他,“此事朕已知晓,先起来说话。” 陆瓒不肯起身,复又叩首:“舍妹顽劣,可念在她年少,又是陛下嫔御的份上能否从轻责罚她?余下的……臣愿代她受过。” 拓跋渊听后莞尔一笑,青白的指尖勾起旁边一壶茶倒了半杯。 “贵妃入宫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朕以为国舅能摸清朕的喜好,却没想到先让朕摸清了国舅的脾气。” 他端起茶慢慢走到陆瓒身边递给他,“国舅倒是同国丈一样,是个直率的性子。” 没想到天子会突然提起已故的父亲。 陆瓒接过茶饮了一口,被拓跋渊带着站起身来。 “国舅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朕赐你兵权是何意吧?” 父亲为先帝鞠躬尽瘁,关键时刻急流勇退,是不二忠勇之臣。 可他和宣帝并无交集,总不可能是为陆氏门楣着想。 唯一的可能就是 早前听说大皇子拓跋珣已经交由小四抚养,陆瓒对于这些风声不以为然 小四才入宫一个月,如何能让天子将慧夫人膝下养了数年的皇子送去给她抚养? 小四虽有殊色,可那张嘴着实气死人不偿命。能不得罪天子本本分分地保住自己那条小命就谢天谢地了,怎能奢望她受宠? 不过…… 若她不受宠,天子为何授他兵权? 鹿苑围猎,后宫嫔御为何偏偏只带了小四一个人来? 答案呼之欲出。 “贵妃容色倾城,朕心悦她。”天子泰然道,像是在叙述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当初之事……朕同贵妃道过歉,她也已经原谅了朕。况且现在贵妃对朕亦是一心一意。” 陆瓒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没有错过他面上的任何表情和敞开的衣领下那点点斑驳的吻痕。 他瞪大了眼睛 “今日之事,贵妃已经同朕招了。”天子欲盖弥彰地掩了掩衣领,“朕也……稍稍惩戒了她一番。如今她已经知错,正在悔改,所以国舅的求情倒是多余了。” 惩戒? 陆瓒心里直呼狗皇帝不要脸。 “臣谢陛下不惩之恩。”心里在骂,可面上的功夫总要做足,“臣是否可以见贵妃一面?” 拓跋渊垂眸,英俊的面庞中带了丝少年人的青涩。 “她还在休息。” 这个点儿还在休息,联想道天子衣领下的痕迹,不难猜出帝妃二人刚刚都做了些什么。 陆瓒心头一窒 于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陛下不太顺眼。 纵然看不顺眼,也拿他无法。当初恨不得想杀了他,如今看来小四对他的态度倒有些暧昧。在摸不清楚小四的想法之前,陆瓒自然不会作任何表态。 又客套了两句,天子便打发了他走。 陆瓒无法,只得照着原路返回围场。 未等他落座,崔旃檀便开口。 “四妹妹如何了?” 陆贵妃在家中行四,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慕金枝 第59节 自定州远道而来的崔旃檀亲亲热热地唤陆贵妃「四妹妹」时,一旁的辛昂已经支棱起了耳朵。 陆瓒睨了一眼辛昂,低声道:“贵妃无碍,正在休息。陛下在陪着她。” 崔旃檀「嗯」了一声,清亮温和的眸子望向围场内,没有再说话。 辛昂竖着耳朵听了半天,而这俩人也仅仅交流了一次。觉得没甚意思的他扭头同别的官员说话去了。 陆瓒眼神亦是飘去了围场内。 另一边,端王拓跋澈正同镇南将军慕容擎说话。 “将军可曾见过陆贵妃?”他依然笑得风流,“有没有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慕容擎看也不看他,径直饮下一杯酒。 烈酒入肠,窜起一阵火辣灼烧的痛感。 “模样是像,不过脾性却是天差地别。”拓跋澈指尖不断把玩着一把折扇,突然又换了个问题,“将军觉得今日骑术比试如何?” 慕容擎这才肯用正眼瞧他。 “陆瓒和宇文宝姿不相上下,而陆瓒胜在格局。论骑术,青骓主人更胜一筹。” 拓跋澈又是一笑:“是了。陆贵妃的确擅骑射。” “贵妃?”慕容擎眉心蹙起,强调了一遍。 拓跋澈点头:“青骓主人便是陆贵妃,将军不知道吗?” 慕容擎怎会知道她的事? 慕容樱虽是鲜卑人,却是照着汉人书本养大的闺秀。她斯文恬静,温柔可人,骑马是万万学不来的,更不要说…… 更不要说在诸多禁卫军和虎贲军选拔而出的人才中脱颖而出。 这妖妃容貌妖冶,凭着一张同他妹妹七分相似的脸得了宠。原本慕容擎并不待见她。 尤其是在燕京之时,她命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成年男子下衣的行为依旧历历在目。 这妖妃占了自己妹妹的便宜,夺走了属于妹妹的宠爱,又将妹妹所生的孩子抢到自己宫中抚养…… 诸多行为,让慕容擎极为瞧不起她。 一个只会魅惑天子的女人除了献媚邀宠还会什么? 结果偏生她就是青骓主人,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拿了第一。 慕容擎脑内百转千回之时,拓跋澈又出声询问。 “依慕容将军看,若孤的王兄身体康健,与陆贵妃比试骑术,谁能技高一筹?” 慕容擎仔细思索一下,郑重道:“靖王殿下是鲜卑男子,陆贵妃是汉家门阀贵女。” 言下之意,二者不可以相提并论。 靖王是骑射的好手,但陆贵妃身形如鬼魅,实在有些难以捉摸。 当拓跋澈将这两人放在一起相比较时,靖王便已经输了。 第八十三章 问询 次日是围猎活动,虽不是比试,依然有许多人想要趁这个机会出下风头。 幸而天气不佳,从上午开始便是万里浓云。 陆银屏是知道太阳可以透过云层晒黑皮肤的,是以仪仗不减,光伞就打了三把,遮得严严实实,连带着一旁的天子都不放过。 拓跋澈依旧笑得浪荡,慕容擎蹙眉道:“造作……” 也不知这句「造作」是在骂谁。 一声号响,无数好男儿策马奔向北芒山四处。 想在人前显摆一把的,朝着深山而去。山林中有熊虎等猛兽,若能猎得一头,定然为自己争光。 也有些投机取巧的,看着天子带了贵妃而来,想着猎只白狐献予她,便铆足了劲儿去搜狐狸洞。 更多的是些普通人 看着别人一溜烟冲出去,陆银屏酸溜溜地道:“慢……真慢……陛下您瞧那个小棕马,怎么能跑那么慢?” 天子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她,讥讽道:“贵妃接下来是不是想说「若是本宫上定能驱驰它疾行」?” 陆银屏被噎,没好气地道:“臣妾都在这儿了,哪也不去。” 自己一年多没打猎了,心里实在痒得很。 早知道昨儿就不出那个风头,今天偷偷地溜去打猎,他也不会发现什么。 只是……昨日是真畅快啊…… 陆银屏想想就红了脸。 也不怪燕京那边的旧朝之人骂她「妖妃」,或许她真有做妖妃的潜质。 陆银屏一个人扇扇风,看看云,中途还让熙娘帮着重新梳理了一下头,又养了养指甲。 因为太无聊,她甚至想给天子也养一下指甲。 结果他死活不肯伸手。 “还说会宠着臣妾呢!都是骗人的!”陆银屏怒道,“这么点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臣妾。” 拓跋渊心有芥蒂,只能无奈地道:“朕小时候……所以不想。” 陆银屏这才恍然大悟。 “不给您弄了。”她又去摸他手。 手掌瘦削白皙,骨节却宽大有力,数条紫色血管蔓延于手背之上。金刚护甲冰凉,正散发着森森光泽。 陆银屏摸了又摸,一副登徒子的模样。 “陛下的手可真好看。”手指交错叠放在一起,她笑眯眯地道。 拓跋渊不吃她这套。 “说吧,又想要什么?” 除了有求于他的时候肯这样拍马,平时可是嚣张得很,逮谁就骂,连他都不放过的。 现下连他的手也夸,这样献媚,后面必有条件。 陆银屏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画着圈儿,小声求道:“陛下将哥哥召来好不好?臣妾想同他说两句话。” 男女相处,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年轻男女之间,如博弈一般。天子好色,又是个醋坛子,哪怕是见自己亲兄长也要审时度势一番。 昨日将他伺候舒坦了,今日再开口便能容易上许多。 果不其然,天子面上虽有些沉郁,仍是准了。 唤来李遂意,命他去寻国舅。 场内有两个国舅 “陆公爷,陛下召您有要事相商。”李遂意恭敬道,同时不露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瞧了眼崔旃檀。 李遂意年岁不大,心思玲珑。这位崔御史是陛下的一块心结,最要命的是还动不得。他身为第一内臣,自然是要多关注一下。 这一瞧,眼珠子差点儿瞪了出来。 围场内为百官设的都是黄梨花木矮榻并蒲团,就连端王也不例外。 这位崔御史可好,蒲团是自己带来的,矮榻上铺了方巾,就连身下也是铺了一层软垫,一尘不染,鹤立鸡群。 李遂意心底腹诽他万般造作。 陆瓒已经习惯了崔旃檀这般,他望了望高台上的小四,见她正面朝此处。 想来也是她的主意。 他站起身随着李遂意而去。 崔旃檀抬了抬眼,扫过他们的背影,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辛昂没了说话的人,见崔旃檀一直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觉得甚是无趣,便凑去令一边同温刺史讲话了。 陆瓒到了台上,还未下跪行礼,便被陆银屏制止。 “我可不敢受哥哥这一拜。”她怨道。 撒娇似的强调让天子有些不悦。 他侧眸瞧了一眼,见她正娇娇俏俏地冲她哥笑。 陆瓒未听她的,这时候万万不能恃宠而骄。 他跪了下去,却没听到天子叫他起身。 李遂意偷偷觑了一眼 瞬间回过神来的李遂意也觉得陛下做得有些过了 此时天子收回了目光,凉凉地瞥了一眼李遂意后才道:“起,赐座。” 陆瓒谢过后起身,宫人又搬了座椅来。 他刚一坐下,陆银屏便问了个让他猝不及防的问题。 “哥哥,春夏呢?我想让她进宫伺候我。” 春夏…… 陆瓒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那日小四被掳进宫时,春夏第一个来报信,却在此后不见了踪影。 他不是没有派人找过,全城上下搜了个遍,便是连护城河底的泥都捞了出来。 而这个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了。 慕金枝 第60节 这一个月来,随着宫内不断传出的消息,说陆贵妃伴驾圣人得了恩宠,他便也将此事渐渐淡忘。 如今小四一句话又将春夏拎了出来,怼到他脸上要人了。 “娘娘,春夏她不见了。”陆瓒提起一口气道。 早晚都要告诉她,不妨现在先说了。 意料之中,见她面色一变。 “不见了?”本斜靠在榻上的陆银屏坐直了身子,“什么意思?” 陆瓒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道出来。 “有人目睹她跳了河,可臣费了极大的力气去寻,却也未在河中寻到过她。”陆瓒道。 拓跋渊在一旁劝她:“找不到人的确是好事,兴许是被哪家人救起来,现在还未养好身子。” 陆银屏撒开他的手怒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春夏也不会失踪!” 第八十四章 油腻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贵妃之怒,天子无措。 他蹙眉问李遂意:“你如何办的事?” 李遂意委屈不已 且国舅爷刚刚也说,后来在府里看到春夏了。 这就不关他的事儿了呀! 然而这个时候向他问责,陛下是摆明了要他背锅。 李遂意委委屈屈道:“回陛下……是奴失责……奴这就派人去寻春夏姑娘……” “李内臣当日未见过春夏,陛下也不必将他拉出来顶包。”陆银屏瞪着拓跋渊高声道,“现下寻人最是要紧,李内臣,你先去安排。” 李遂意如蒙大赦,提着衣摆赶紧跑了。 “哥哥,你也回去。”陆银屏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后有什么事儿,一定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陆瓒垂首道是。 两个背锅的都被打发走了,天子有些坐立难安。 “四四……” 陆银屏「哼」了一声,转过身不肯理他。 “是朕不好……四四……”金刚护甲小心翼翼地覆在她手上,唯恐尖端伤了她,“朕当初眼里只有你了,其它事便交给李遂意,未想过中间会有这个变数。” 这时候还能说出来情话,不愧是陛下。 陆银屏的鼻子快要翘到天上去了,手也被他放在掌心里又揉又捏,但人却依旧不高兴。 春夏多好啊,这么好的人丢了,她到现在才知道。 见她依然不开心,拓跋渊又劝:“找不到人是好事,九成便在城中。朕让李遂意去取令牌,挨家挨户地去搜,你满不满意?” 陆银屏这才肯正眼瞧他。 “挨家挨户地搜不太好吧?”她有些紧张,“直接去问不成吗?” 天子笑得狡猾:“就说宫里出了刺客,让禁军去搜。” 陆银屏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心里也知道,春夏失踪虽与他有间接关联,却并非他本意。若要追究,也该是去追究使计将她掳去的端王拓跋澈。 她有心护短,他也愿意由着她闹。 陆银屏见好就收,不再同他置气。 眼下最重要的,是快点寻回春夏。 陆银屏没了心情继续观看围猎,又担心提前回去天子会怀疑她又要换装驱马,便满含心事地坐了一个上午。 临近午时,天空中浓云愈发密集灰暗。 拓跋渊下令移驾小行宫,宫人簇拥着帝妃,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仅数十名守卫在原地留守,等待狩猎者们归来。 “我来鹿苑也有两三次,小行宫倒还一次没去过。”辛昂道,“先帝在时,小行宫尚未建成。如今建成了,陛下却不怎么围猎。” 崔旃檀淡淡一瞥,没有讲话。 一旁的上州刺史温鸯递了台阶道:“我有幸去过一次,规模之大,不次于太极宫。” 辛昂这下便放了心:“原以为要在檐下避雨了。” 一直不曾言语的崔旃檀却开了口:“帝耗巨资修建宝刹行宫,在辛大人看来是否合理?” 辛昂瞄了他一眼,心道拓跋氏不都是这个样子,还用得着你说?不就是仗着自己身靠世家,料定皇帝不会动你才敢这样讲话? 他朝天拱手道:“起宝刹寺庙为弘扬佛法,教化世人;修建行宫便更是方便如今你我前去避雨。圣上胸有沟壑,吾辈不能及。” 崔旃檀望着前方被宫人簇拥着的那二人,眼神忽闪,没有继续讲话。 温鸯八面玲珑,换了个话题:“崔御史用香倒是特别,雪松伴檀,倒有些冷面佛子的意味。” 崔旃檀正眼去瞧他:“温刺史也懂香?” 这位温刺史据说也是刚回京才一个月,瞧着三十出头,模样清隽,身材修长。 同样人到中年,他倒没有辛御史那般油腻。 温鸯笑道:“我不懂,内子爱用香,是以有些敏感。” 崔旃檀鼻翼微微开合,嗅到淡淡黄葵之气,「嗯」了一声终于笑道:“夫人有心了。” 这一笑,清雅至极,如广玉兰初绽。 辛昂暗道:定州崔二,名不虚传。 就是人也忒高冷了些,年纪轻轻,一脸沉稳不破的模样。说话也是爱答不理的,除了样貌,处处透着世家莫名其妙的优越。 众人刚到小行宫时,便见一道白光掠过,紧接着天边轰鸣阵阵。 不过半刻,便下起瓢泼大雨来。 既到了小行宫,又恰逢午时。拓跋渊一声令下,在小行宫内设午宴。 因他是个醋坛子,所以未令贵妃露面。 陆银屏便在后头寝殿用膳。 小行宫别的没有,野味多得是。 她不爱吃荤腥,偏鲜甜口,宫人便做了煨汁香蕈、茄盒、拔丝芋头、酥琼叶并蒸蛋羹等简单饮食。 陆银屏执了箸,又问熙娘:“陛下吃的什么?” 熙娘不知,另一位宫人回禀道:“虎贲有位小将猎了一头雄鹿,陛下在建康殿与百官分食。” “陛下不爱食荤腥。”陆银屏蹙眉,又将自己没动过的煨汁香蕈向前推了推,“你将此端去给他,再去膳房拿一壶蜂蜜水给他解解腻。” 那宫人道了声是,将香蕈用食盒盛了端下去。 等她一走,陆银屏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大意了。 “那人本宫只瞧着模样熟悉……不应当是什么歹人吧?”她问道。 熙娘笑了,劝她放心:“那是玉蕤,在陛下跟前侍奉许多年。人规矩又极有眼色,明年就放出宫,贵妃不用担心。” 陆银屏怕玉蕤会对天子不利,而熙娘只当她又是吃醋。 建康殿内,玉蕤提了食盒小心翼翼上前。 李遂意见她来,不留声色地与她退到一边。 玉蕤道:“娘娘命奴将她那份煨汁香蕈和蜂蜜水带给陛下,先前在膳房已经验了毒,这一路人多,内臣还需再验一次。” 李遂意点头:“我知道,你向来谨慎。还有旁的事?” 玉蕤腼腆一笑:“是奴自己有些事。” 李遂意这才仔细瞧她。 玉蕤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明年好像就能出宫。 因着几位帝王荒淫的脾性,魏宫的嫔御宫人模样都不错,玉蕤不外如是。 只是她老实本分,侍奉时也低着头,极为不起眼,所以李遂意与她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也没怎么注意过她。 这样的宫人不会去攀附君主,不过心有所属倒是有可能。禁卫军与虎贲军中的一些将士都在此,她应是来找人的。 “姑娘自便。”李遂意提了食盒转身离去。 第八十五章 巧合 往日里的暴雨来得又快去得也快。 可今日却淅淅沥沥地从中午下到了晚上,正如上个月的那次暴雨一般,连绵不断。 陆银屏歇在寝殿,被轰鸣雷声搅得心神不宁。 她怕打雷…… 白天还好,尚能眯一会儿。可现在天已经黑了,拓跋渊还没有回来,她要怎么办? “苏婆?” 她一出声便想起,因为自己起床气太重,早将人远远地赶出了寝殿。 慕金枝 第61节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道冷厉白光骤然划破黑夜,照亮整座寝殿。 陆银屏闭眼蹲下,紧紧捂住耳朵。 雷雨之夜不可燃灯,这是老一辈的说法。 猎户在雷雨之夜燃灯,会引来两丈余高的山中妖魅,掏心挖肺地吃人。 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而轰鸣的雷声似要撕裂一切,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忽略那种令她心悸的巨响。 她很害怕…… 他就在建康殿,只需要折过两个长廊便能抵达。 她要去找他。 陆银屏跌跌撞撞地出了寝殿。 周围一片昏暗,宫人已经被打发得老远。近处只有熙娘,与苏婆和玉蕤一道说着话,三人并未注意到这边。 她摸索着拐过第一道长廊。 然而拐弯处逆风,地面湿滑,她一个不慎踩到了襦裙前摆。 整个人直直地向前跌去。 一直潜行的人终于出现,在陆银屏与地面进行亲密接触之时,将她拥进怀中。 雪松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涌入鼻腔,缓解了雷声带来的不安。 蜜和檀香混杂在一起,不相干的香调却异样地和谐。 “旃檀……” 她怕极了,这个时候他却来了。 崔旃檀将柔若无骨的美人捞起,紧紧搂在怀里。 “四妹妹……” “今夜又是雷雨,山中不可点灯。”李遂意牵引着宣帝慢慢向前,“陛下入夜眼神本就不好,可要小心着地滑。” 拓跋渊「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二人身后跟着一列卫士,缓缓行至长廊拐角。 李遂意停了下来。 “遂意?”天子眼前一片漆黑,蹙眉道。 李遂意蓦然反应过来。 “奴在,奴在呢……”他笑道,“瞧是谁来了……” 拓跋渊努力睁大眼睛,却依旧什么也看不到。 “谁来了?” “是娘娘。”李遂意道,“贵妃娘娘来接您了。” 天子嘴角轻轻勾起,放开了李遂意,向前走去。 “陛下……” 美人娇唤一声扑进他怀中,委委屈屈地道:“臣妾害怕……” 拓跋渊托住她腰肢,她就像没了骨头一样挂在他身上。 “怕打雷?” 陆银屏搂他搂得更紧,全然不顾后面李遂意同那对卫士戏谑的表情。 “嗯……”她抱着他的腰道,“陛下不在臣妾旁边,臣妾睡不着……” 他笑了一下,被她拖着向寝殿的方向走。 李遂意远远地跟在后面,直至看二人平安入了殿内才命人撤了。 苏婆等人也看到帝妃二人相拥而来,没敢进去打扰,去了偏殿处休憩。 有男人在身边,陆银屏心中感觉踏实了许多。 兴许是今日他吃得不好,又或者是晚上不燃灯他看不清楚,陆银屏总觉得天子对她没了兴趣。 她有些心寒 她跨坐在他腿间,将唇凑了上去。 哪知他微微往后一仰,偏头不让她亲。 陆银屏愤愤地想 还是说今日的雄鹿不够补,或者他根本就没吃? 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陆四此时遭遇了劲敌 她蹭了蹭…… 不对啊……禅杖威武至极,摆明着要收了她这个妖孽,可陛下为什么不动如山呢? 陆银屏于此道极为好学,加之心底有些心虚,存了讨好的心思对待他。 “陛下,您还好吗?”她决定先探探路。 天子呼吸有些急促,却仍是不语。 傲娇鬼总是这样,恨不得吃了她,但有时候又别别扭扭的。 “陛下?您想要臣妾吗?”这条路可行,先试探性地引诱敌人一下。 他依然是不说话。 陆银屏一把将他推在榻上。 圣贤倒地,禅杖不倒。 陆银屏更加高兴了 眼下一片漆黑,触感更为强烈,身下这人又不言不语的像个木头一样,让她非常不爽。 显然她实在生疏,并不像天子一样身经百战。他身上的衣服也只能脱下那件袍子,连腰间的系带都不知道怎么去解。 “怎么解啊……”她咕哝道。 拓跋渊单手伸向腰间,轻轻一勾便解开。 “陛下真是厉害!”她一边大夸大赞,一边剥鸡蛋壳,“奖励陛下一个亲亲。” 光滑如鸡蛋青的陛下依然不肯被她亲。 这是真生气了……看来有事儿还是不能瞒着他,不然不知道又要别扭到多久。 陆银屏心生一计。 她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去吻他。 寻到那片柔软的唇瓣后,他却牙关紧闭,不肯接受她。 陆银屏咬了咬他唇角:“陛下,让臣妾进去。” …… 什么虎狼之词…… 天子感觉自己像是被强了,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她努力了一会儿,见仍是敲不开门,便起身叹气道:“算了……” 到嘴的鸭子可不能这么飞了。 天子撑起了身子,想要扳回一城,伸手便去够她。 人没够到,腰间那块伤疤处却贴上了两片软糯湿润的物事。 天子浑身一个战栗,从头到尾紧张了起来。 察觉到他身体突然紧绷,陆银屏乘胜追击,伸出舌尖轻轻在上面舔了一下。 虽然有些像二楞子,但她也认了。 谁让她流年不利,出门碰到了崔旃檀呢。看这样子,他八成是知道了什么了。想要在他手下活过这一遭,就得铆足了劲地去讨好。 若是这招还不行,那她是真的没辙了。 突然间,她被他揽过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比窗外暴雨更为猛烈的吻。 亲吻的方式便可以看出 夜空之上划过一道闪电,山中若有鬼魅光临寝殿,怕也会被羞走。 有些人外表清雅俊逸,待你温柔如三月暖风。 有人亦是温润如玉,却想要将你摧毁掉。 他不是佛陀,他是厉鬼! 他想将你禁锢,想将你摧毁,想将你吞吃入腹,好同他永生永世在一起。 (慎入)番外小剧场—秋名山玫瑰 前情提示:本篇为加更赠送,不影响正文更新,不与正文剧情有直接关联,慎入。 现代番外狗血小剧场 每月15号下午,北芒山赛道都会清场,用以迎接晚上八点开始的热身赛。 19:55。 清场后的北芒山比平时更加热闹 “正式比赛第一,奖品还是老样子。”超跑俱乐部高管李遂意拍了拍手,“但是今儿加了一样:热身赛用时最短的,不仅比赛发车在首位,改车费用也全免。” “这么爽?!”人群中有人出声,“我那辆488想改下发动机,也能全免?” 李遂意冲着那人笑了笑:“你就是除了发动机其它全改,也是免费。” 慕金枝 第62节 男人们开始吹起口哨。有的甚至已经抱起身边女伴开始原地亲吻。 “不过。”李遂意笑得像狐狸,“今天的热身赛在2号极限赛道。” 掌声和口哨声顿时消失。 “好耶好耶!”一名不知名女网红拍着手,发现没人搭理她了。 她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群,不解地问:“怎么了嘛?” “我说怎么有这样的好事。”有人终于按捺不住了,“2号极限赛道的几个发卡弯死过多少人?不是号称「寡妇制造者」?你们要破产了直接说,大不了咱们不要退会费。可热身赛让我们去2号极限赛道不是要我们的命?” 众人点头附和,也有人说既然交了会员费就必须要玩到底。 李遂意抬了抬手:“放心,咱们俱乐部离破产远着呢,天天玩也不用愁。只是这规矩是新加的 既然别人不愿意试,那自己开慢点总是可以的。 人群中有人跃跃欲试地举起了手:“我试试吧。” 李遂意眼睛闪过一道光,笑着将那人拉了出来。 这是个普通又腼腆的青年,看样子年纪倒不大。 李遂意问他:“小兄弟多大?开的什么?” 青年有点紧张:“我刚满19,去年考上大学家里送了辆r8,没钱改,我想试一试行吗?” 李遂意点点头:“行。但是别贪快,改车的事儿可以缓缓,安全第一位。” 青年感激地一笑,拿了钥匙走向自己那辆r8。 气浪声响起,旁边有人挥舞旗帜。 计时员拿了对讲机讲了几句后,旗帜下落,红外线感光装置就绪,r8冲出起点。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李遂意看着飞驰而去的r8赞叹。 有了r8打头,后面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多。 李遂意拿着平板边记边提醒:“安全是首位。老规矩 越来越多的跑车加入了热身赛,将人安排出去后,李遂意靠在路边等。 正式比赛在晚间十点,他一直等到九点半,车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2号极限赛道名不虚传,刚刚有辆大牛没收住,撞到一边护栏,车摇摇欲坠,幸亏人没事。 车子被拖走修理,车主带着自己的模特女友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赛道。 “说了不要贪。”李遂意蹲下身去。 等车归位后,他轻点了一下,除了那辆大牛,其它都完好无损。 打头的那个大学生居然跑了6分32秒,排名第三。 要知道,2号极限赛道全长5.5km,它有惊人的四个发卡弯,均位于悬崖边。 大家都是业余车手,开的也都是普通超跑,能跑进7分钟已经是很不错了。 李遂意安排好了位置,等十点开始正式比赛。 山下又一阵气浪声呼啸而来。 不久后,一辆银色dbs缓缓停在李遂意旁边。 车主并没有下车的意思。 李遂意不明所以,敲了敲车窗 车窗露了一条缝,车主仍未下来,只是开灯对着起点闪了两下。 李遂意会意,掏出平板来记录。 “10点就要比赛,现在是9点37……”他皱眉,“时间不多,只能跑一圈,兄弟还试吗?” 车灯又闪了两下。 倒挺高冷的。 李遂意点点头:“可以去了,2号极限赛道,「寡妇制造者」赛道。一定要注意安全,祝您好运。” 车窗合上,dbs慢悠悠地去了起点。 旗帜下落,设备启动,dbs依旧慢慢悠悠地驶向前去。 大屏幕上是dbs悠闲的影像。 李遂意都替他着急:这人完全就是不把热身赛当一回事! 然而下一秒,dbs突然加速踩了油门,直直地驶向2号赛道的第一个发卡弯。 过弯,尤其是发卡弯这种180度急转弯,都是重踩刹车同时控制方向盘,漂移过弯道后再踩油门。 dbs这种不要命的玩法只能像刚刚的大牛一样撞上悬崖边的护栏,甚至比大牛更惨。 轮胎和引擎发出尖锐的长啸,dbs仍不见减速。 李遂意觉得,车主可能是个新手,错把油门当刹车了。 围观的会员们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儿,几个美女已经不忍再看。 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本应冲出赛道步大牛后尘的dbs却在关键时刻点了刹车。方向盘似乎也扭成麻花,不过好在它最后平稳地滑进了赛道。 真是惊险! 这时,李遂意来了个电话。 “是……有……的确……您要过来?好的……” 如果说第一个弯道是幸运,那么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都是这样呢? dbs车主似乎有特殊的爱好,他不仅喜欢跑发卡弯,他还喜欢挑战别人的心脏承受能力。 四个发卡弯,一样的操作,每次都是险中求胜。 3分58秒14,所有人开始为他鼓掌。 今天的帕加尼跑了5分53秒,记录是3分47秒,这辆不要命的dbs居然跑过了帕加尼,还差点破了记录。 李遂意有意拖时间,敲了敲dbs的车窗道:“身份证带了吗?这边为您登记一下,以后您改车时直接报身份证就可以了。” dbs车主似乎有些不耐烦,不断地闪灯。 再拖一下…… 直到一辆黑色720s缓缓驶来。 dbs机身一颤,发动引擎马上就要离开。 然而李遂意已经提前一步趴在了引擎盖上。 720s行驶到dbs旁边,副驾上走下来一名瘦削却高大的青年。 李遂意谄媚地打招呼:“老板……” 咆哮俱乐部老板拓跋渊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英俊。此刻他却是一脸戾气,冷着脸敲了敲dbs的车窗。 dbs主人依然没有下来的意思,然而副驾却开了门。 一个极漂亮的小男孩从副驾走下来,绕到他跟前伸手要抱抱。 “爸爸!” 拓跋渊单手将他抱了起来,冷声道:“还不出来?” 过了几秒,dbs主驾车窗降下。 里面坐了个明眸皓齿的美人,正状似惊喜地望着他。 “老公?!好巧哦你怎么也在这?!” 拓跋渊平静地道:“陆银屏,真是不巧,我就是来找你的。” 陆银屏伸出手要去拉他,却被他一下打落。 拓跋渊将儿子塞进720s里,自己则上了dbs副驾。 “走……” 陆银屏有些紧张:“去哪儿呀?” 拓跋渊闭上眼:“去个没人的地方。” dbs已经消失,众人依旧没能从震惊中缓过神 夫妻俩玩车,小孩坐副驾上过四个发卡弯下了车还能不吐。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处寂静无人的山脚,dbs引擎一直在发动。 拓跋渊恨不得咬死她。 这女人看似乖巧,骨子里却跟他一样,喜欢飙车,今天居然还将儿子一起带出来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狠狠地向上顶了几下。 陆银屏抓着他的肩膀哭道:“我错了呀……元烈……以后再也不来玩了……” “上次也是这么说,错了错了,你哪次是真心认错?”拓跋渊咬了一口她的肩膀,却始终不忍心真的咬下去。 “还不是你不让我改车……” “改完发动机好让你继续玩?” “禁止套娃。” “套我……” “流氓!” 许久后,副驾伸展到了极致。 拓跋渊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闭着眼道:“送你的首饰,随便卖一件都能改了你这小跑车。” 陆银屏半梦半醒中听到这句,又往他怀里扎了扎。 “元烈送的东西……我才不要卖呢……” 慕金枝 第63节 第八十六章 爱慕 她梦到了徽音殿。 不知为何,徽音殿内只剩了她一个人。 她的妆奁,捡回的印玺,她的翡翠屏,秋冬、苏婆、佛奴……连同他,全都消失不见。 “陛下?” 没有人回应她。 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可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元烈!” 陆银屏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地坐起,心口砰砰直跳。 虽还在下着小雨,可窗外依旧有淡淡微光。 差不多已是五更。 窗边站了个人影,薄衫曳地,未系腰带,更显身形高大,巍巍如山岳。 陆银屏光脚下地,走到他身后,将头靠在他的背上,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元烈……” 声音一出,惊觉自己有些哽咽。 若是在平时,元烈一定会将自己抱在怀里,跟她说「四四别怕,一切有我」。 而今他双臂下垂,没有任何要亲近自己的意思。 “元烈……”她继续撒娇,企图能唤起哪怕一点点他的怜香惜玉之心。 明明已经这样亲密,可她总是觉得不安。 他依旧不为所动。 陆银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咬牙招了。 “我醒来不见你,我想去找你的……我没想到会遇见他……”她将他的腰箍得紧紧的,生怕他会离开,“你信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天子默然…… “拐角地滑,我摔了一下,旃檀将我……”陆银屏斟酌了一下用词,觉得还是老实交代比较好,“他将我抱起,这不是我也不是他本意。” 他依旧是不说话。 “你生气就罚我好不好?像上次那样……”她小声地道,“只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天子长叹一口气。 “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我在想一件事。”他轻声道,“要不要杀了你。” 陆银屏心头一跳,连带着抱着他的手都松了些。 拓跋渊掰开她的手,转身看她。 这样的光线对他来说太暗,看不清楚。 他将人抱起,放到窗边,好借着东方那一抹亮光仔细地打量她的表情。 她眼角带了些泪痕,正蹙眉瞧着他,楚楚可怜。 “每次想要杀你的时候,你都会这样。”他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哭、笑、蹙眉……哪怕是打个哈欠,都会让我放弃。” “脾气差,没有才华,胸大无脑,恃宠生娇,还跟别的男人不清不白……” “我为何要留你……” “思想恩好,不离情欲。我劝自己,留下你是因你敏感又放浪。” “可全嫔比你敏感,两个李嫔比你放浪,就连高车和嚈哒被赐死的女人也比你花样多。” “除了模样,你还有什么好?” “你说说吧……不然天一亮,我便杀了崔旃檀。” “我舍不得杀你,但我可以杀了他。” 听他一口气讲这么多,陆银屏的脑袋有些懵懵的。 她现在不想解释别的,也顾不得崔旃檀了,她只想问他一件事儿。 “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她气得头顶冒烟,“你现在还惦记着李嫔那几个?!” 他不说话,怔怔地盯着她。 陆银屏气得发抖,抓住他的手腕怒道:“你怎么不念语呢?心虚?你说啊!你是不是还惦记她们?” 什么叫倒打一耙,可能这就叫倒打一耙。 拓跋渊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也没考虑过自己曾有那么多女人,且现在个个还有名分,而她只跟崔旃檀一人有过一段过去,却还是清清白白地跟了他 今晚她扑进自己怀里时,身上有不属于她和他的香气。仅凭这一点,他便想要杀人。 而陆银屏今后却依旧要面对他曾经的女人,可能会受她们的明里的刁难,暗地的辱骂 也不能说是罪魁祸首,或者说身不由己。 他是身不由己,可她呢? 她完全可以选择不同崔旃檀往来。 “你先冷静一下。”他搓了搓她的脸,感觉热热的,可能是真生气了,“我说过,我很久没碰她们了……” “你说她们比我好!”陆银屏挣扎着想躲过他的魔爪,“你说她们比我……敏感,比我放浪,还比我花样多!” 拓跋渊头一大,不知不觉又开始哄起来:“那有什么好的?她们不如你模样好,不如你腰细胸大,不如你会欲拒还迎……” 陆银屏打定主意不想原谅他了。 “不管!你去找她们!以后别来找我!” 拓跋渊是真没了法子,怎么到头来又变成这个样了? 他低声下气地继续哄:“四四比她们好千百倍,我就喜欢四四。旁人再好也不愿意看一眼,不然总会想起四四来……” 陆银屏「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仿佛仍是不满意,但嘴角已经开始咧开。 见她不再生气,天子乘胜追击继续哄。 “刚刚是我醋了,可这还不是因为你?”他埋怨道,“四四看崔旃檀一眼,我就难受。我若是找了别的女人,你不也生气?” 见这条别别扭扭的大鱼终于上了钩,陆银屏这才放心收网。 她埋头贴近他胸膛,闷闷地道:“因为喜欢元烈,所以不想元烈看别的女人。元烈也喜欢四四,所以才会吃醋。” 天子大喜,将她脸捧起来,笑着问道:“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陆银屏盯着他,眨了眨眼睛。 “我喜欢元烈。”眼眸清澈如水,泛着幽潭的光芒,“元烈喜不喜欢我?” 拓跋渊低头轻啄一下她嘴角。 “我也喜欢四四。” “你确定崔旃檀见到陆贵妃了?” “确定,且二人情难自禁……陆贵妃身上定沾了崔御史的香。” “陛下眼睛不好,鼻子和耳朵好使得很。” “可陛下并未赐死贵妃,也未降责崔御史。” “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贵妃与崔旃檀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比拓跋渊想象得还要深。” “呃……” “那狐狸精倒真有些本事,竟能哄得他将二人的性命都留下来。” “呃……” “说实话,我也挺喜欢她。若有机会,真想尝尝她是什么滋味……” 第八十七章 回宫 雕花窗棂透过偏殿书房,照得人昏昏欲睡。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 温暖的阳光,加上太傅司马晦抑扬顿挫的语调,比上等安神香效果更佳。 拓跋珣直挺挺地坐着,眼皮半阖,遮住了那对漂亮的金色瞳仁。 “殿下,这句何解?” “殿下!” 拓跋珣猛然睁开眼睛。 “老师说得是!”他一脸真挚地赞同着,“天子或庶人,都要以修养品性为本。孤亦如是。” 司马晦依然感觉他的脑子不在这,便又考他:“「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是何意?” “「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便是说使自己的意念诚实,就是不要自己欺骗自己。”拓跋珣朗声答道,“下一句则是「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便是说就如厌恶难闻的气味,喜爱漂亮的美人,这便叫做自觉。” 司马晦捋了捋胡子,甚是满意。 不等他继续发问,拓跋珣又补充道:“正如父皇一样,贵妃天人之貌,所以父皇喜欢她,父皇现在已是自觉之人了。” “慎言!”司马晦吓得胡子都要掉了。 慕金枝 第64节 他左右看看,除了外间躺在榻上睡午觉的大司空宇文馥,其他宫人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拓跋珣不解道:“老师为何遮遮掩掩?难道孤说错了吗?” 司马晦擦了擦额间的汗,小声道:“殿下,无论您在书中学到什么,都不可以拿陛下举例子,这是大不敬,记住了吗?” “记住了。”他回道。 拓跋珣虽年幼,而这两日宇文馥和司马晦一同带他,倒也明白了不少事情。 从前慧夫人带他时,只管他温饱,教他说鲜卑话,却并没有教会他很多道理。反而她有些仇视汉人,不曾教他汉话。 还是三岁那年父皇偶然发觉他不会说汉话,才开始找人教他。 如今司马晦成了他的老师,虽然这老头有些迂腐,但他博学多识,短短的几天教会他不少道理。 他学得快,进步也很快。只是…… 狐狸精贵妃不在,也没人气他了,他感觉自己好无聊啊。 拓跋珣又问:“老师,父皇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司马晦想了想道:“前几日下了雨,这才耽搁了。陛下是修行之人,想来应会及时赶回,好准备明日的盂兰盆节。” 拓跋珣眼睛一亮:“那贵妃也会跟着回来吧?!” “自然。”司马晦颔首,“什么「贵妃」?她已是你母妃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二人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外面一阵熙熙攘攘地声响。 “父皇和母妃回来了!”拓跋珣撒丫子便往外跑。 司马晦哭笑不得地提醒:“殿下!跑慢些……” 拓跋珣飞快地冲出了偏殿。 刚迈出门,又退了回来。 他拍拍在榻上睡得嘴角流涎的宇文馥:“外太祖,父皇和母妃回来了!” 拍完便又飞奔而出。 “谁?谁来了?!”宇文馥从睡梦中骤然惊醒,“我外孙媳妇儿回来了?!” 陆银屏晒了半日,一路上琢磨着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 刚进了宫院,便瞧见一大一小俩人朝她扑过来。 拓跋渊眼疾手快,迅速挡在她跟前,将这一老一少推出去个趔趄。 “再胡闹你俩都回去。”天子沉着脸道。 拓跋珣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个头:“儿臣叩见父皇母妃。” 磕完头,却眼巴巴地望着陆银屏。 宇文馥辈分高,不必行礼,也眼巴巴地瞧陆银屏。 看这爷俩难受的模样,陆银屏笑弯了眼睛,叉腰昂首道:“憋坏了吧?今儿母妃心情好,准你和外祖吃冰碗和荔枝冻奶,再加一碗杏仁酪。” 一老一少喜出望外,若不是皇帝在一边看着,怕早就扑上来了。 “秋冬!快!”宇文馥拉着拓跋珣边跑边道,“外孙媳妇儿准了!准了!” 秋冬笑呵呵地去了膳房准备。 天子牵着贵妃的手进了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去了清凉池,俩人一直呆到晚上才出来。 宇文馥和拓跋珣二人吃饱喝足,兴许是撑得难受,便开始找事。 见帝妃二人收拾好了,打扮得光彩又齐整,宇文馥腆着肚子问:“你们这趟去鹿苑可有什么收获没有?” “收获?”陆银屏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收获?” 他们是去看围猎的,需要自己下场吗? 青骓主人是她这件事只有哥哥和陛下知道,她也不想告诉旁人。 拓跋渊知道自己这位外祖父的意思,他低声道:“不巧,前几日下了雨,鹿苑内的走兽避雨不出,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宇文馥二郎腿一翘,抖着腿搭在榻上。 “出去一趟,光顾着跟外孙媳妇儿玩,也不带点好东西回来……” 他话还未说完,陆银屏便怒气冲冲地走来。 “天天在我这混吃混喝,还穿鞋上榻?!”她怒道,“脚给我放下!” 见她出声斥责,宇文馥委委屈屈地放下腿。 “那么大声干嘛……都要吓坏人家了……” 她叉着腰问拓跋渊:“陛下,外祖到底是不是真的傻了?” 未等天子答话,宇文馥便一个弹跳蹦到她跟前来。 “你才傻了!你全家都傻!” 嚯?竟有人怼着她的脸骂? 陆银屏大怒:“缺了大德了!我看也不用问,老爷子就是傻透了!今儿晚膳后的加餐就别想了,您给我喝西北风去!” 宇文馥瞬间蔫了下来。 拓跋珣一听,赶紧站得远些,将自己同外太祖撇开,省得吃不到加餐。 宇文馥见外孙坐在一旁软塌上,笑着看戏也不言语,便去拉他衣袖。 “元烈,能不能管管你媳妇儿……” 拓跋渊拿了把折扇把玩,细看之下清雅无匹。 然而折扇一开一合间可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大字 “没出息!”宇文馥气得跺脚,指着父子俩骂,“儿子怕娘,老子怕媳妇儿,你俩没出息!” 拓跋珣一本正经:“老师昨日才与我讲了闵子骞单衣顺母的典故,今日我怎能违逆母妃?我劝外太祖行事收敛,毕竟司空府的膳食实在难以下咽……” 拓跋渊颔首:“朕已登大宝,坐拥四海。除非原地升天,左右不能再出息了……” 陆银屏的下巴翘到了穹顶 第八十八章 祈福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释迦牟尼弟子目连,开六通之后欲报父母之恩,以道眼观察世间,见逝去的母亲在饿鬼道中受难,没有饮食,已然形销骨立。 目连不忍,以钵盛饭送与母亲。然而尚未入口,饭食便化为灰烬。 目连求佛祖拯救其母,佛告目连要在七月十五这日设盂兰盆供,以百味五果供养十方大德众僧,依靠圣众之力使其母脱离饿鬼道。 目连按照他的说法去做,果真救出了母亲。 自此之后,盂兰盆节便成为佛子们乞求现世父母乃至七世父母脱离饿鬼之苦的布施节日。 拓跋渊感念先太后哺育之恩,尤为重视此盂兰盆节。 天刚刚亮,他便早早地起床。待陆银屏被一阵声响弄醒之时,睁开眼睛发现他在熙娘的帮助下已经穿好衮冕,戴了十二颗旒的冕冠。 “朕吵醒你了。”他穿戴整齐,含笑望着她。 陆银屏撑起半个身子来,瞧着他皂玄冕服上的十二章纹,衬得整个人威武不凡,不禁笑道:“陛下今日英伟无匹。” 英伟无匹的皇帝十分吃这妖妃的奉承,朝她淡淡一笑后,便收起了表情,换上一张清冷面孔后起驾去了伽蓝寺。 皇帝要去伽蓝寺为母亲祈福,陆银屏身为贵妃,便在九龙池西的宣慈观内设供场为先太后祈福。 先太后与裴太后同为太后,王不见王,所以裴太后并未到场。 待一众嫔御浩浩荡荡地赶来,见一向不着调的陆贵妃竟然早早地到了,倒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全嫔看了看李娴,见她脸耷拉得老长,决定自己今天还是不开口。 宣慈观内原就有女尼主持盂兰盆法会数年,饮食器物一应俱全,陆银屏等嫔御只露个脸,拜上几拜便可。 辰中将至之时,宣慈观门大开,一名穿着冕服的高挑女子款款而来。 她肤色与天子相近,均是泛着青白之色。菱形脸,高鼻深目,凤眼阔嘴,标准鲜卑女子的样貌,既薄情又性感。 冕服遮不住她胸前鼓鼓,腰线极高,看向她们时有些盛气凌人。 熙娘小声提醒:“慧夫人……” 长孙明慧? 她一直认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孙明慧应是那种老气横秋如裴太后一般的女子,没想到却是个模样标致又丰乳肥臀的火辣美人?! 陆银屏银牙暗咬,琢磨着皇帝回来后定然不给他好脸色看。 长孙明慧进了供场,却深深地看了一眼传闻中的贵妃。 李娴等着这二位交手。 全若珍也在等。 然而陆贵妃却直接来了一句:“既然都到齐了,那么就开始吧。” 嗐?就这么算了? 鼓声起,女尼与嫔御一道齐声诵《盂兰盆经》。 陆银屏捻了左手上天子赐她的佛珠,转动之余口中喃喃诵经。 从前她无信仰,而今却心怀感激 如今盂兰盆节闻法布施,既是为先太后祈福,亦是是修她福慧。 她带着头,五体投地地虔诚跪拜。 诸嫔御随贵妃一同跪拜。 慕金枝 第65节 后面那群人心诚与否与她无关,起码这一刻,她只愿先太后能脱离六道之苦,早登极乐之境。 跪拜之后,她带着嫔御一齐上香。 陆银屏位份是后宫之首,长孙明慧次之。二人上完香后,并排坐在一侧等候其他嫔御。 她再不着调,也是门阀世家出身。什么样的场合需要守礼,心里门儿清。 然而有人不是。 “嫔妾初见娘娘,便想起一个人来。” 诵经之声喁喁,使得身侧之人的声音只有她们二人可以听到。 陆银屏斜眼瞟了一下,并不打算搭理她。 她与已逝的慕容樱相似,已经不是从一张嘴里听到过。倘若今天是她第一次听到,定然会愤怒。 如今她摸清了天子的喜好和情感,虽然不知道他对她的兴趣能持续多久,但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绝对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陆银屏嘴角扯出一丝笑来。 “这话听得本宫耳朵都出了茧子。”她低声道,“本宫侍奉时也曾问过陛下,但陛下说,本宫模样寸寸长在他心坎上 长孙明慧看着女尼手上的鼓槌,眼中那抹亮光随着它一下一下地跳动。 “陛下当年亦是离不开她,比之对娘娘的宠爱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她甚至不惜与镇南将军决裂。” 长孙明慧慢声道,“如今不费吹灰之力便纳了娘娘,真是……” 她慢慢贴近陆银屏,在外人看来二人好像亲密无间一样。 “真是便宜啊。” 陆银屏闭上眼。 若不是为元烈生母祈福,以她的脾气,现在早就撕烂了长孙明慧的嘴! 她沉住气,又睁开眼,靠得长孙明慧近了一些。 “嗯……的确便宜。”陆银屏轻笑道,“所以将慕容樱的儿子送给本宫做补偿,好加些身价。” 全若珍和李娴上完香,一个转身便见到她俩靠得极近,面上还带着笑,似乎在聊什么有趣的事儿。 就连崔灵素也觉得不太对劲 前些日子又因为不想交出拓跋珣而跟天子闹了许久,按理说不应该待见陆贵妃。 结果俩人刚打了个照面,就聊得火热? 王晞轻轻推了她一把,示意她向前走。 崔灵素这才反应过来,感激地朝她一点头,去了李妩身后。 磕头上香之后,陆银屏发话,嫔御及宫人可以回去。 宣慈观内的女尼今日却要一直诵经,为先太后祈福。 待人走后,陆银屏复又跪了下来,磕头上香,为自己的父母祈福。 她睁开眼对熙娘等人道:“本宫替兄姐跪拜,你们先出去吧。” 熙娘和秋冬点头,便去了宣慈观外候着。 等人一走,陆银屏便起身绕去了佛像之后。 一名中年女尼见了她,俯身行礼:“贵妃娘娘。” 陆银屏摆手示意她起身:“徐侍中找本宫?” 此人便是裴太后身边的徐桓,不知为何扮做女尼潜入宣慈观。 徐侍中道:“圣人将太后禁足,如今孤立无援,想要见您一面。” 第八十九章 禁足 “陛下将太后软禁了?”陆银屏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徐侍中引她到了偏殿,左右窥视好久,见无人来,一边换下身上的海青一边解释:“您上个月不是随陛下去了一趟伽蓝寺?” 陆银屏想了想,的确是有这么个事儿。 天子与她约好要带她去伽蓝寺游玩,结果当日因为佛奴和慕容擎耽搁了许久,她还生了好大的气,怎么会不记得? 陆银屏颔首:“确有此事。” 徐侍中叹了口气:“您和陛下从伽蓝寺回来之后,陛下便下令将太后禁足 陆银屏来来回回看了她几眼:“徐侍中不是陛下赐给太后的人?如今为何又要为太后说话?” 徐侍中摇头:“奴只是掖庭中人,被指派只是一时。先帝在世时,因为冠冕上少了颗冕旒便要斩杀掖庭宫人,亏得太后阻拦,掖庭众人才躲过一劫。” 怪不得,原来也是有恩于她…… 陆银屏背着她,等她换好衣裳后又道:“本宫虽看似光鲜,可如何入宫的,宫人个个心里都揣着。说到底,本宫不过是陛下的一个玩意儿,眼下沾着死人的光还能蹦跶会儿,说不准什么时候他玩腻了便将本宫扔在一边。” 徐侍中的手指攥着衣摆,骨节发白。 她一狠心,跪在陆银屏跟前。 陆银屏又被吓了一跳。 “娘娘,裴氏不入京,如今只有您可以救太后。”徐侍中膝行两步欲要抓她衣摆,“太后已经放权了,她对陛下没有威胁,她是因为您才被禁足的啊!” 陆银屏一个灵巧闪身便躲过了她的手。 “侍中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陆银屏此生最恨谁拿她作筏子,“本宫虽看着坏些,可从没给陛下吹过枕边风!太后被禁足关本宫卵事?” 徐侍中正欲解释,却听到外间远远有脚步声渐近。 她赶紧起身往佛像后一避,同时低声对陆银屏说了最后一句话 “太后说,若您帮忙解了她的禁,她会将地图给您。” 说罢,便隐没了身形。 女尼打开偏殿的门,却见一华贵美人静静站在佛像前,眉头微蹙,不知在思索什么。 女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贵妃娘娘为何在此?您竟还未回宫么?” 陆银屏装作一派灵台清明的模样,满嘴瞎话连篇:“本宫今日为先太后祈福之时顿悟,便来此寂静之地思考。诵经助本宫断烦恼结,三遍之后竟寻到了一直未寻得之物!师父您说,是否是佛陀助我得偿所愿?” “善哉!”女尼笑道,“贵妃今日功德在身,便如恒河之沙不可估量!自当成就无上之道,得偿所愿。” 陆银屏知道这女尼说的都是奉承话,但哪个女人不爱听奉承话呢? 她满意地点点头:“师父如此说,本宫便放心了。多谢您,这便告辞了。” 女尼目送她出偏殿,低头行礼之后,再一抬头却不见贵妃踪影。 女尼揉揉眼 陆银屏提着曳地数尺的冕服走到观外,正瞧见熙娘等人在候着。 她上了辇,急急地催促道:“快……快回去!” 步辇离地,宫人抬着穿过九龙池,迅速向徽音殿的方向奔去。 秋冬边疾走边问:“娘娘……什么事儿这么急?” 陆银屏脑子里全是徐侍中的最后那句话。 她眼中有火苗凝集,略有些兴奋地道:“想吃冰的时候给我下雹子 这样一来她能省不少心,拿到地图以后就可以安安分分地同陛下搭伙过日子了。 秋冬和熙娘不懂她说什么,反正贵妃平日里说话也不着调,以为她又一时兴起发什么神经,便没有追问。 刚到徽音殿的宫院内,下了辇的陆银屏三步两步便冲进了大殿。 今日是盂兰盆节,百官休沐一日,司马晦便没有来给大皇子上课。 陆银屏刚一进殿便瞧见拓跋珣和宇文馥一老一少正慌慌张张地拾掇着什么东西。 她本是想早点回来等天子的,看样子人还没回来。而这曾祖孙俩一天天的就知道闹幺蛾子,这会儿不知道鬼鬼祟祟地又在做什么坏事。 “停手!”她叉腰指着二人道,“佛奴,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拓跋珣被点了名,吓得往桌子地下缩。 瞧见宇文馥也抱了一堆东西正慢慢地向门口处移动,陆银屏继续高声喝道:“外祖!您怀里的又是什么?!” 宇文馥佝偻着身子背过她道:“没……没什么……” 越是这样,越让陆银屏好奇。 她走到到宇文馥旁边,扯过他的手臂恶狠狠地道:“拿来吧你!” 宇文馥手臂一松,一堆东西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陆银屏看傻了眼。 梨、桃子、橘子、葡萄、荔枝……各类水果应有尽有,洒了一地。 陆银屏呆了半天,宇文馥伤心不已。 “外祖……”她颤抖的手指指着宇文馥道,“平日里一日六餐,每餐你想吃什么他们给你做什么,膳后还有各类甜食凉饮。我是亏待您了不成?竟要偷偷摸摸地藏水果吃?” 宇文馥看看她,又看了看桌子地下拼命朝他挤眉弄眼的拓跋珣,委屈巴巴地道:“四四……外祖饿了啊……” 陆银屏还未见过这样难伺候的痴呆老年人。 她无奈道:“您就是想吃直接吩咐一声,秋冬芳宁他们还能不给?” 见孙媳妇儿逼问个不停,宇文馥干脆闭上眼一指桌子底下。 “是佛奴让我偷的!” 陆银屏将目光转向桌子底下。 粉雕玉琢的小可爱拓跋珣默默地背过身不敢看她。 慕金枝 第66节 “佛奴。”她唤他。 拓跋珣不敢吭声。 “佛奴,我数三下 拓跋珣带着一兜的零碎物件爬了出来。 陆银屏继续傻眼。 檀香、香炉、蜡烛、还有疑似她寝殿窗前的那支蔷薇花…… “佛奴,你在做什么?”她出声问道,“你在拜谁?” 拓跋珣瘪了嘴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我拜我娘亲。” 第九十章 相似 这让陆银屏很费解。 “拜就拜,我还能不让你拜怎么的?”她觉得佛奴的行为很奇怪 倒是拓跋珣,反而有些不敢置信。 “您……您准我拜她?”他结结巴巴地问。 一旁看戏的宇文馥突然走过来,摁着他的头向地上磕。 “还不快谢谢你母妃?!” 这一通操作下来,拓跋珣也像开了窍一样,大大方方地跪在地上给陆银屏磕了个头。 “谢母妃成全。” 磕完头,拓跋珣赶紧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宇文馥也没说什么,慢慢悠悠地帮他的忙。 “慢着!”陆银屏突然出声。 拓跋珣以为她出尔反尔,抱着香炉死死地盯着她。 瞧他这样子,屁大点儿的小孩儿防备心倒是不小。 “看什么看?”她冷笑道,“徽音殿还没这么拿不出手,要用这些物件在桌上摆个供。你去寻熙娘,便说我吩咐的,大大方方地在院内设个供场,正儿八经地为你娘祈福。” 拓跋珣一高兴,脱口而出道:“狐狸精,你真好!”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不小心骂了她,又怕她生气会阻拦自己,一溜烟便冲出去寻熙娘了。 “小兔崽子。”陆银屏骂道,“跟他父皇一个熊样,就知道气我。” 骂骂咧咧地回过头,见宇文馥看着她,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一个两个三个,这爷仨儿都是冤家! “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外孙媳妇儿?!”她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扭着小腰去了寝殿。 在宫人的帮助之下,拓跋珣在院内一处僻静之地设了供场,如陆银屏所言,大大方方地为慕容樱祈福。 天子归来时,便见小小的拓跋珣跪在蒲团上,极为费力地在念《盂兰盆经》。 “你在做什么?”他屏退左右之人,淡淡地开口。 拓跋珣将经文放在膝上,抬头答道:“儿臣在为母亲祈福。” 拓跋渊略一思索,又问道:“谁是你母亲?” 拓跋珣正要回答,仰头却见父亲的面容隐在强光之下,神色难辨。 久违的恐惧袭上心头。 “儿臣……儿臣……”他结结巴巴道,“是……是陆贵妃……” “嗯。”拓跋渊突然笑了,“若没有你母妃的准许,以你的胆子,倒也不敢在此设供场。不过……” 天子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凛然。 “仅此一次。” 拓跋珣好像全身都丧失了力气一样,差点瘫在蒲团上。 见父亲抬脚要进去,他又用尽全身的力量抓住了父亲衣摆。 “父皇……父皇……” 天子顿足,只侧首俯视他,等他开口。 “宫中人人皆道:「陆贵妃肖似慕容夫人。」”他颤着嘴唇道,“父皇您为何……” 为何反裘,宁愿看重陆贵妃却不让他为生母祈福? 他没问出来,他也不敢问出来。 “宫里人人都以为自己很聪明,能管中窥豹。”天子淡淡开口,“佛奴,朕不止一次说你蠢,不单单是你跟明慧日久,沾染了她的蠢气。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什么都没学到,却听信别人之言。” 拓跋珣咬着嘴唇,微微松开了手。 “你是朕的儿子,但生母是谁,却在朕的掌控之中。”天子将衣摆轻轻抽走,“你既不甘心,朕就提个醒:你为何不换个角度想 拓跋珣闻言,犹如晴天霹雳。 天子施施步入大殿。 头顶着烈日,拓跋珣跪在原地呆愣了半晌。 由舜华伺候着脱下冕服换上常服,陆银屏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一下跌进床榻中央。 折腾了一上午,又是跪又是跟长孙明慧交锋,最后还来了个徐侍中…… 陆银屏越想越来气,高声吩咐舜华:“将门锁了,莫要放陛下进来。” 半晌没听到舜华吱声,却听到关门的声音。 她窝进榻里,安安心心地合上眼睛。 身后压来一具滚烫躯体,白玉旒珠碰撞声清脆,散在她脸颊之上,却不及她芙蓉粉面娇嫩。 “不让朕进来?”他两指轻轻捻起她的下巴,“怎的又生气了?” 陆银屏不给他好脸色,一个甩头将他手指挣开。 拓跋渊一愣,便起身除了身上冕服冠带,换了身松松的薄衫,又靠了过来。 “朕今日累得很,只想靠在贵妃身上睡一觉。”他叹息着搂过她腰肢,“便是生气,也要跟朕说清楚到底是谁惹你不快。” 陆银屏也没想着拿乔,直接发问:“陛下之前怎么从来没提过慧夫人?” 他倒是没想过这件事。 “你今日见到她了?”天子眉头紧蹙,似乎很不高兴。 陆银屏点头:“何止是见,简直「相谈甚欢」!” 不知为何,天子搂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 “你离她远远的,莫要靠近她。”似乎感觉这样还不够,他又加了一句,“长孙明慧不是好人。” 不是好人? 陆银屏狠狠拍了一下他的手。 “不是好人你怎的还让她入了宫?!”她怒道,“我还是头回见这模样的鲜卑女子。那胸那臀……简直……简直……” 陆银屏形容不出长孙明慧磅礴的身材,只觉得她身材极妙,又有说不出的野性之美。 癞蛤蟆日青蛙 “朕还以为你没骂过她才生气,原来是为这个……”天子手掌在她腰间游移,低低地笑道,“贵妃放心,朕从没有碰过她。” 没碰过…… 没碰过她?! 陆银屏压根就不信。 她翻了个身捧起他的脸,让他眼睛对着自己。 “臣妾不信。”她道,“除非陛下瞧着臣妾的眼睛再说一遍。” 他稍稍向前,鼻尖与她的相抵。 青年天子展颜一笑,淡金色眸子澄澈如波,几乎要溺死眼前之人。 “朕极厌恶长孙明慧,所以从未碰过她。” 陆银屏差点儿被他这双眼睛勾走了魂儿。 她晕晕乎乎地听到这句话,心头窜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她搂紧了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道:“元烈,今天她羞辱我……反正我不喜欢她,你以后也不准碰她。” 拓跋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拂过她脸颊,带起一阵轻微的酥痒。 “不碰。除了你,今后谁都不碰。” 第九十一章 恩典 每个月中旬,陆银屏总有那么几天脾气异常暴躁。 或者说,相对更加暴躁。 今日又是盂兰盆节,天子即便再好色,也不会在此日行淫。 慕金枝 第67节 他枕在她小腹上,由着她搓弄自己的脸。 陆银屏先是告状:“长孙明慧今日说我便宜。” 天子闭着眼道:“她不是好人,你离她远些。” 又是这句话…… 陆银屏追问他:“她既不是好人,你为何将佛奴给她养?” 他眼睛未睁,直接了当地答道:“朕不是没有考虑过其他人。只是她与慕容樱生前交好,且她的含章殿就在式乾殿后,若出了什么事情,还能及时赶到。所以,她最合适。” 说到这里,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只是朕未曾想到,她不仅照顾不好佛奴,还让他染了不少鲜卑人的坏习性。” 想起拓跋珣初见她时张牙舞爪无人管束的样子,的确不像是被好好教育过的。 所幸如今她成了大皇子的母妃,虽未曾生育过,可矮子里边拔高个,她好歹能比长孙明慧照料得好。 陆银屏不想那些,继续告状:“她还说您不费吹灰之力便纳了我,骂我是便宜货。” 天子淡淡一笑:“你伶牙俐齿,她岂能在你跟前讨得了好?说吧,你怎么气的她?” “我说,正因为便宜,所以将慕容樱的儿子送给我了。”陆银屏如实道来,“她可能生气了,就没再理我。” 天子「嗯」了一声道:“你正是戳到她软肋。你不知道,佛奴对她有多重要。” 陆银屏这下就搞不懂了。 “佛奴既对她如此重要,为何她不好好照顾佛奴呢?” 拓跋渊望着头顶重重叠叠的纱幔,一伸手边够到一层。 他将那层薄纱拽下,将二人盖住。 “所以朕说,朕厌恶她。”他嗓音中含着一丝疲惫,“四四,只要你留在朕的身边,听朕的话,不该见的人不要见,不该打听的事情不要打听……后位、尊宠,只要你想,朕就会给你一切。” 陆银屏不解:“什么是该打听的,什么是不该打听的呢?” 隔着纱幔,拓跋渊的手指依旧准确地找到了她的唇瓣。 柔软、小巧、湿润……若今日不是盂兰盆节,她小日子也过去,定要好好疼爱她一番。 “不该打听的,便是裴太后禁足一事。” 陆银屏心头一凛。 不救裴太后,她如何能拿到地图? 拿不到地图,她怎么同外祖母交待? “元烈……”她急急地道,“我不是想要帮她……实在是不得已为之……你就解了她的禁,此后我保证,踏踏实实跟着你,都听你的话……” 拓跋渊松开了她的嘴唇,低低地问:“为何你总是不相信我?” 陆银屏一怔。 他紧紧地盯着盖在二人身上的纱幔,眼神清澈地似乎能穿透它。 “朕说过,你可以依赖朕。”不知为何,他语气中像是有些失落,“这天下都是朕的,你想要什么,为何不向朕求?” 陆银屏心道:您现在倒是说得好听,那天想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见她不语,他又道:“除非人之不能及,你要什么朕不会帮你取来?” 此时若再不表态,那就是不信任他了。好不容易二人关系刚刚算得上是恩爱,可不能有猜疑。 陆银屏灵机一动。 她轻声道:“臣妾想给陛下生个孩子,陛下能做到吗?” 天子半睁着的眼皮一颤。 他尚还握着她一只手,口中喃喃:“孩子……” “我想给元烈生个孩子,就咱俩的孩子。”她闭上眼睛开始幻想,“可能是个男孩儿,跟你一样好看。他眼睛随你,该是琥珀金色,但眉毛像我。他该同你很像,会追着你喊「父皇」……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女孩儿,她可能多数像我些,会拉着你的衣服求你抱抱她……” 陆银屏畅想一通后,对着已然呆住的他苦笑一下。 “元烈,你能做到吗?” 若是普通夫妻,这样的要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东汉末年,少帝继位,何太后与大将军何进干政,间接导致王朝覆灭。 拓跋皇室为免外戚干政的可能,一向有去母留子的规矩。 母家势力稍微强悍点的,只要生了男孩儿,若被立为太子,其生母必难逃一死。 而随着大魏逐年繁荣,鲜卑各部落亦是欣欣向荣。加之皇帝重视门阀,后宫嫔御多为世家或鲜卑大族之女。 为了防止牝鸡司晨一事发生,拓跋皇室直接将皇子之母赐死,从根本上断绝了这种可能。 所以慕容樱一定不能活。 她也是…… 父亲曾官至三公,开国第二位骠骑大将军,母亲又系门阀世家之后。 陆银屏这样的身份若是生子,怕是这边刚剪断了脐带,那边便要一杯鸩酒端来喂她了。 传统便是传统,是身为皇帝的他也无法打破的。 拓跋渊沉默半响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除这一样外,朕都可以给你。” 兴许是入戏太深,真的触动了她心弦,陆银屏此时竟难得地有些沮丧。 她也跟着叹息。 “也无妨,现在我有佛奴,虽然他时常对我不敬,好歹也算是有个儿子了。”她笑道。 拓跋渊其实并没有从刚刚的情绪中走出来。 他依然温和地道:“从今日起,佛奴再也不会对你不敬了。” “为何?”陆银屏惊讶。 佛奴皮得很,尤其是跟司马晦学了一段时间 佛奴现在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若不是掐着他饕餮的命脉,陆银屏也很难控制得了他。 天子淡笑道:“稍稍点了一下,开了智了。” 虽然不知道开了智后的拓跋珣如何,但她总归也少一个心思。 只是眼下…… 她继续谄媚道:“既然陛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给太后个恩典,解了她的禁吧!” 天子眉毛微微扬起,并不是很喜欢她谈及这个话题。 “宫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看。不要以为太后与你是亲戚便可以相信她。”他沉思片刻后道,“当年朕与她交手,手段阴险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她,不是你可以对付得了的。” 第九十二章 忍辱 “算了。”陆银屏非常不高兴。 刚刚还说什么除了孩子其它都能给她。这不,连放个老太太都不行。 拓跋渊又是一顿好哄。 他撩开纱幔扔到一边,握着她的手道:“你信朕一回,太后和长孙明慧这俩人,能不见就不见。一个心比天高,一个猪狗不如……” 这下她就更不懂了。 “你这么讨厌长孙明慧,为何不像赐死其他人一样干脆弄死她?” 想起她那胸、那腰线她就来气 拓跋渊长叹道:“朕有愧于慕容樱,生下佛奴后她曾乞求朕,无论如何不能动明慧。朕一言既出,自然是要应允。” 长孙明慧与慕容樱关系好,慕容樱因生子而被赐死,所以长孙明慧厌恶拓跋珣,却还要照料好他。 这的确说得通。 但是陆银屏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虽然心里有那么点儿自己的小九九,但终归还是实心眼儿。 既然他也讨厌长孙明慧,那就由着她折腾 陆银屏打定了主意不去理她。 于是又来缠他。 一只嫩白小手顺着他衣领探入,天子肌肤光滑细腻,手感颇好。 “陛下……”妖妃嗓音娇媚,那个「下」字生生拐了两个弯儿才溢出来,甜得能腻出蜜来。 “不放。”天子闭着眼睛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妖妃的抚弄,依然不肯妥协。 陆银屏气得狠狠地挠了他几下。 “小气鬼!” 上一秒还柔情似水,下一秒就变了脸,果然这小女子只在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献媚。 “乖,听话。”他掏出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放在手边轻吻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朕可曾害过你?” 陆银屏想了想,倒也是。 可地图,她一定要拿到手。 晚间,陆银屏同天子一道用膳。 拓跋珣和宇文馥这几日同吃同睡,给陆银屏添了不少的麻烦,她却也未说过一句这爷俩的不是。 天子能教训儿子,却不好教训外祖父。 慕金枝 第68节 饭毕,陆银屏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外祖真的痴了吗?” 这个问题她之前也问过,不过那时是当着宇文馥的面。当时宇文馥一生气,还骂了她两句。 可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以来,她总觉得宇文馥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真的痴傻,她觉得他倒是在装傻。 拓跋渊一怔,便知道了她的怀疑。 “外祖年轻时雄韬伟略不输于人,只是当年母妃死后,朕未继位,处境艰难,元承又年幼,他为了照顾我们费了不少心神。后来有次不慎撞到脑袋,从那以后就成了这副样子。” 随后他又道,“朕当初也以为他是韬光养晦,但有一次裴太后身边的宫人当众羞辱他,他竟毫不犹豫钻了那人胯下学狗叫…… 外祖是心气极高的人,若不是真的痴傻,大可以一剑杀了那人,可他却没有。想来是真的痴了。” 陆银屏听得揪心,她难受地道:“多可怜的人!这两日他犯起混来臣妾还骂了他两句……” 天子笑道:“朕的脾气算不得好,但当年朕一无所有之时真心对朕好的人仅有两位,所以他们无论怎么折腾朕也只能说认了。” “两位?”陆银屏来了兴趣,“一位是外祖,还有一位呢?” 他又闭上了眼,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不说拉倒。”她哼了一声,放开他的脸,双手放在枕头上。 他对自己这么好,什么都由着自己折腾,也不是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可她反复思索,自己小时的玩伴就那几位,且个个叫得上名来 所以那个人不会是她。 她有秘密,他自然也有。幸好她是个识大体的人,该醋的时候醋,该放的时候也知道放。 这么想着,便又睡了过去。 拓跋渊侧了侧身子,睁开了眼睛。 先帝好佛法,只因杀戮过重,加之疠痛难当,苦不堪言。 波罗夷罪,淫、盗、杀、妄语悉数尽犯,为避免堕入地狱,才开始修行。 而他却不一样。 自他明事理开始,便受无妄之灾。他不信所谓因果,只信自己。 命运的确无常,却冥冥之中有其定数。 一切偶然绝非偶然,只是极为难遇的宿命邂逅而已。 从那时起,他便开始修行。 再后来,一道诏令将他封为皇储,禁锢在式乾殿之中。 少年天子忍辱、持戒、精进、修行,菩萨所言,一一奉行。 眼下美人在怀,是佛陀怜悯。搁置了数年的伽蓝寺,以最快的速度修建完成。 陆四已经睡着了,歪着头,一边脸颊贴在枕头上,平日里盛气凌人的形象大打折扣,看起来十分娇憨可爱。 拓跋渊知道,过不了多久那片枕头便会湿一片。 美貌又凶悍,娇媚又骄纵,有时仗势欺人,有时又胆小如鼠。 倘若身后有个人做他靠山,便会十分狗腿,铆足了劲去讨好那人,能屈能伸。 现在她的靠山变成了自己。 拓跋渊向后侧卧,将她长发往后拨弄,拥她入怀。 怀中美人咕哝了一声,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贴着他的胸膛沉沉睡去。 哪怕她并不爱他,哪怕她是怀揣着别的目的,但现在她依靠的男人是他,只有他有这个资格被她光明正大地依赖。 这是他的殊宠。 盂兰盆节后,十七这日便是立秋。 虽已立秋,但天气依然燥热。拓跋珣和宇文馥坐在凳子上啃西瓜,陆银屏靠在旁边榻上看着他俩。 自那日祭祀之后,拓跋珣便有些不敢看陆银屏,时常躲着她。 陆银屏根本就不管他,每每看宇文馥时都会想起天子曾对她说的话。 “外祖。”她温和地出声。 宇文馥吓了一跳,西瓜差点掉在地上。 他委屈巴巴地道:“四四,外祖今儿可没惹你。” 瞧把人吓得。 陆银屏心道:她有这么坏吗? “知道您没惹我。”她笑眯眯地道,“外祖,我有个大宝贝,您想不想看?” 第九十三章 秘密 宇文馥倒不是完全痴傻,只是退回了小孩心智。 见陆银屏这么神秘兮兮,顿时便来了兴趣。 “什么大宝贝?” 陆银屏从身后掏出来一个东西放在手心。 宇文馥定睛一看 “劝酒胡?”宇文馥眼睛一亮,又指了指那个小人,“这是我?” 陆银屏笑着点头,一手送到他跟前。 宇文馥见了,爱不释手,接过来便在桌子上拨弄起来。 “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烹羊宰肥牛,中厨办丰膳。”他玩得不亦乐乎,嘴里还喃喃唱着陈王的诗词。 拓跋珣眼巴巴地看了半天,也没见狐狸精也给他弄一个,心里便有些不平衡。 想要像往常一样闹上一闹,又想起父皇警告自己的话,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陛下不在的日子,陆银屏很是无聊,便只当自己又多养了一个老小孩,在家中为他带孩子。 宇文馥玩了好一会儿,偶然一抬头,见一向不待见他的外孙媳妇儿正慈祥地看着他,顿时脊背发凉。 “四四,你有话就直说吧。”宇文馥手握劝酒胡驼着背趴在桌上,有些直不起腰来,也不敢抬头看她,“你是不是要赶我走了?” 陆银屏一怔。 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是有过这个想法。 她脾气算不得好,动不动就会发火,碰到这个老小孩真的被气了个半死 可陛下说什么?说他年幼时外祖一直偷偷照顾他。 陆银屏的心瞬间就软了呀。 纵然这老爷子已然痴了,可到底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对陛下好的人。她再坏,也不会去欺负这样的人。 陛下的脾气并不好,平时都别别扭扭的。既然他都能受得了,为何她就受不了呢? 陆银屏只消想一想便觉得心胸中充满了慈爱之心。 她大袖一挥,豪情壮志地道:“外祖,今儿起,四四罩着您了!” 宇文馥被她骂习惯了,猛然见她转变态度,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他对拓跋珣道:“佛奴,你母妃的脑子坏了。咱们得离她远点儿,别沾了傻气。” 陆银屏一听便要掀桌。 “我就不该给您颜色,好让您下我的脸。”她愤愤地伸手,“将我的劝酒胡还回来!” 她自小便爱这种小人偶,奈何自己不够心灵手巧,根本就做不来,秋冬几个便时常替她做。 当她说要做个宇文馥时,秋冬还一脸不敢相信:“大司空大人的模样虽不差,但年纪也忒大了些。做他的劝酒胡,您还能喝得下酒?” 那时陆银屏没想太多,直接吩咐她:“送给他玩的,你做便是。” 要不是他对陛下好,才不会让人做了个这么丑的玩意儿呢! “既然四四给了,那就是我的。”宇文馥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收到过这样用心的小礼物,忙不迭护住了不让她碰,“好孙媳,莫要生气,外祖给你说个秘密,来换你这劝酒胡可好?” 陆银屏本就没打算跟他生气,也没指望着他会说出什么来,便随意地道:“您说……” 宇文馥一手抓着劝酒胡,一手提着圆凳,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 他附在陆银屏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拓跋珣听不到这二人在说什么,又不敢贸然上前去问,好奇得很,急得抓耳挠腮。 他只看到狐狸精母妃眉毛上扬,眼角眉梢都带笑,口中却道:“这个呀,这个秘密不值钱,我早就知道啦。” 宇文馥一听,想了想又附过去说了句话。 “老妖婆?”陆银屏惊呼,“不就是嘉……” 话未说完,便被宇文馥捂住了嘴。 “秘密只能说一次,说完我就忘了。”宇文馥笑嘻嘻地道,“四四想要说出去,就得让别人拿出好东西换才行。换走了,四四就忘了。” 这说法……倒是新鲜。 “我不说……”陆银屏点点头,“我不说出去。可您是怎么知道的?” 宇文馥拍着胸脯道:“我是辈分最大的那个,自然什么都知道。四四想知道什么,就得拿好东西和我换。” 陆银屏觉得他完全是在胡诌,压根就不相信他,还得哄着他道:“好好好,下次我拿个大赛梨跟您换。” “大赛梨是什么?” “是瀛州的特产,一种很好吃的梨。” 慕金枝 第69节 陆银屏换了身新衣裳,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瞅瞅裴太后。 拓跋珣靠在宇文馥大腿上,抱着二楞子睡在了她刚刚歪过的榻上。 宇文馥打了个哈欠,也蜷缩着眯了过去。 刚收拾好了还没迈出门槛,便听见院内有金铃宝珠脆响。 一个抬头便瞧见天子走来,脚底生风。 她小声唤道:“元烈!” 拓跋渊大老远地便瞧见她穿了新衣裳,花枝招展,像只蝴蝶,当下便冷了脸。 “花花绿绿的,成何体统?”他不悦道,“穿成这样,你要去找谁?” 陆银屏指了指榻上的宇文馥爷俩,示意他小声。 “这是织室那边昨日送来的,陛下觉得不好看?”她咬了咬嘴唇道。 陛下自然觉得她十分好看,但陛下不希望她这么好看。 “宫内禁军侍卫那么多,随意走动都能看到不少人。”他又问道,“你去哪儿?”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去哪儿他早晚也能知道。 陆银屏又偷摸看了一眼宇文馥爷俩,见他们还在睡着,便大胆地环住了天子窄腰。 “我不说陛下肯定也要知道,所以我还是招了吧。”她撒娇道,“元烈,我想去看看太后。” 拓跋渊冷着脸:“不到求朕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撒娇。” “臣妾又不求别人。”陆银屏踮脚亲了亲他下巴。 蜻蜓点水显然不够,天子瞥了一眼睡得死死的祖孙俩,背过身去,一手搂着美人细腰,一手托着她后脑索吻。 有长辈和幼子就在旁边,谁也不敢放肆,浅尝辄止便分离开来。 天子垂着眼眸,高挺的鼻梁轻触她脸颊,似乎有些愠怒:“一个失势的太后也值得你如此操心?” 陆银屏亲没亲够,脑子也懵懵的,手指紧紧地拽着他前襟,模样既委屈又有些欲罢不能。 “云芋蜜豆。” 宇文馥突然出声,吓得俩人立马分开。 第九十四章 唱戏 陆银屏灵台清明地看着老爷子翻了个身,这才晓得他是在说梦话。 “吓死了。”她抚着胸口道,“正经的两口子搞得像做贼一样……” 天子有些意犹未尽,想拉着她进内殿偷香窃玉。 然而陆银屏看着外间秋冬时不时伸头探脑,便娇声道:“不成,臣妾要先去看太后……” 拓跋渊眉头蹙得紧紧的,又道:“非得去找她?你就是不信朕说的话?” “我信我信。”陆银屏提了裙摆向外去,“我先走了呀。” 见她死倔,天子也拿她无法,拽了她的手道:“你直接去嘉福殿,不是明摆着知道她被禁足一事?” 陆银屏一想 她思索了一下道:“要不……我先让秋冬她们给明光殿送点儿东西过去?” 明光殿离得近,先命人给太妃送礼,再亲自去嘉福殿看望太后,便不会有人说嘴了。 拓跋渊颔首:“孺子可教。” 看他那神情,分明是不屑,不知道心里怎么骂她笨呢。 饶是如此,陆银屏还是感激他给自己提了个醒儿。 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宇文馥,又伸头看看秋冬,见两处的人都没往他们这边看,飞快地踮脚亲了下他的脸颊。 “等我回来呀。” 拓跋渊见她花枝招展地飘出去,快到自己抓都来不及。又听到一旁榻上的外祖父正微微打鼾,想起刚刚他坏了自己好事,顿时有些不舒坦。 宇文馥睡得正香,冷不丁感觉脊背发凉。 他睁眼一瞧,便见外孙坐在一旁,沉着脸看他。 “元烈这么早回来了哇。”宇文馥悻悻地看向四周,企图找那位救星,“四四呢?” 拓跋渊手指正转着杯子玩。 不知为何,在宇文馥看来,外孙的那张玉白面孔有些阴冷。 “四四刚走。”拓跋渊淡漠道。 宇文馥心道坏了。 果然,外孙的下句话便是“外祖既然闲,恰好今日太傅休沐,便劳您带着佛奴念一天书罢。” 劝人为师,天打雷劈。 但天子不怕被雷劈。 二楞子一声哀嚎后,屁滚尿流地奔了出去。 拓跋渊手里提溜着还未醒的拓跋珣,用眼神赶着宇文馥去了偏殿书房。 这厢陆银屏让秋冬送了些秋瓜给明光殿,自己则带了一些亲自去了嘉福殿。 嘉福殿内外守备森严,见是她来却并未阻拦。 陆银屏畅通无阻地入了主殿。 毕竟是世家女,即便被软禁,裴太后也没有丢了门阀的骄傲。 屋角燃了香,有檀香和艾草的气味。她背靠着那扇巨虬缠枝的画屏之前,闭着眼睛休憩。 听到有人来,她才微微一睁眼。 陆银屏倒真是个美人,这样花里胡哨的衣裳在她身上挂着,居然别有一番风华韵致来。 这样的模样身段,也只能纳入天子后宫,否则真要搅得普通人家家破人亡了。 “坐。”裴太后道。 陆银屏坐在她身边,等着她先开口。 救她简单,无非是一句话的事儿,关键是这个口怎么开,好不好开。 陆银屏不是个能憋话的,率先开了口:“徐侍中是您派来传信儿的?” 裴太后颔首:“是哀家不错。” 而后便是沉默。 陆银屏觉得,以裴太后这把年纪,出不出嘉福殿都一个样子,无非是混吃等死养面首搞事情,翻不出什么大浪了。 陆银屏还觉得,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来,就像她谄媚天子一样,想求他什么便铆足劲去讨好他。他高兴了自己便能得偿所愿,何乐而不为? 所以,眼下裴太后这个态度在她看来很有问题 与自己对比一下,便成心想要给裴太后添添堵。 于是陆银屏道:“今日立秋,臣妾冻在天源池冰窖的瓜果今日刚取出来。想着送您些来,也算尽了孝心。” 她命人将秋瓜奉上,又起身道:“原就是来送礼的,既然东西送到,臣妾也不好叨扰,这便告辞了。” 反正被软禁的又不是她,她急什么? “且慢。”裴太后终于出声。 陆银屏偷偷笑了一下,转身时又恢复了往日娇美无害的模样。 “不急着走,哀家有事要同你商议。” 陆银屏有心想要催促她揭下面具,便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道:“大皇子还在臣妾那儿,他年纪小,离不开人。” 裴太后这才直接了当地点名话题。 “哀家被天子软禁,如今已然出不得宫门半步。” “啊这……”陆银屏假装惊讶道,“那原因是什么呢?” 裴太后单手扶额,无奈地道:“不知……或许是他已经不想忍了。” 早年她便与养子争权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她棋差一招,输了个底朝天。 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就得罪了他 虽说她不常出门,可也不代表她能够接受这种安排。 原本想去质问,然而天子却未曾来过一次,质问无门。 恰好那两日又到了他寿辰,便送了柄禅杖去徽音殿,也算是示好服软了。 然而天子依旧不肯见她。 裴太后想了许久: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天子? 思来想去便是追溯到那一日,她着人请了贵妃,并向她稍稍透露了慕容樱一事。 想来贵妃回去与他闹得不欢,便直接寻了她的霉头。 此事她认了,也因此确定天子眼下的确偏宠贵妃 对裴太后而言,可不可以出去,这个问题不大。 她只想确定两件事:一、天子是否对贵妃上心; 二、贵妃对天子又是何种看法。 眼下她已经确定了一桩。 这第二桩,只等贵妃上门亲自问一问了。 慕金枝 第70节 她知天子重视盂兰盆节,便遣了徐侍中扮做女尼混入宣慈观,假借求助之名哄陆贵妃来嘉福殿 若贵妃并不喜天子,或者对她这个姑姥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怜悯,那么一定会来。 说实话,以她和夏老太君的关系,她不太相信贵妃真的会怜悯她。 不过好在贵妃真的来了。 “贵妃,哀家想问你一句话。”裴太后沉声道,“眼下你是正得宠的时候,抛开哀家不谈,你对陛下是什么样的心思?” 这句话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陆银屏望着她,惨然一笑。 “什么心思?除了侍奉那暴君,我还能有什么心思?” 第九十五章 舆图 “我是如何入宫的,谁不知道?”她垂首看着脚面上的金色云纹,语调柔和地道,“眼下看着风光,可背地里受了多少罪,只有自己知道。” 裴太后看不清她表情,却也没有轻易相信她的话 可那一半的不相信却也是因为领教过先帝的手段,天子有那样暴虐的父亲做榜样,加上本身就性格不定,也难说这陆四能在徽音殿里顺风顺水。 她友好地道:“大皇子不是被养在你这儿?你只要将孩子拴住了,剩下的再忍忍,过上十几年就好了。” “十几年?”陆银屏抬头,一张俏脸五官狰狞。 裴太后颔首:“先帝不到四十就崩了,太祖更年轻,才三十二呢人就没了。据说太祖前头那一位也是三十出头……他们个个都有病,想来也你不会熬太久。” 此事阖宫皆知,倒不是秘密。 陆银屏敛了情绪,又追问道:“就没有能医治好他们的吗?” 裴太后淡淡扫了她一眼,神色从容道:“不知……” 陆银屏「哦」了一声,又补充道:“反正臣妾也不是很关心这个问题,只是眼下您的处境……” 她将话题绕了回来。 裴太后叹了一口气。 “贵妃,你是否还记得慕容樱?”她突然道。 陆银屏颔首:“记得,还是您告诉臣妾的。” “天子怕是因为此事才将哀家软禁在此。”裴太后缓缓道,“先前没看出来,你倒是个有本事的,竟能惹得他连慕容樱都不再提……哀家倒也不是故意给他添堵,你模样像谁,宫人一看便知,即便哀家不说,也自会有人说。” 陆银屏没有接话。 裴太后继续自言自语似的道:“明光殿的那只老狐狸,明明恨他恨得入骨,却偏要哀家来做这个坏人……贵妃,你要知道,哀家将这件事告诉你,不过是想提个醒,让你清楚现在的尊宠都是假象,莫要被他骗了。” 说完这句后,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皇族男子容颜出挑,起先厌恶他们,后来又栽进来可不止一个。贵妃,你不是蠢人,该清醒些。” 陆银屏虽也恼过一阵儿慕容樱,心中也怨天子将她当成慕容樱的替身。 她入宫虽然看似不情不愿,可她心里的算盘也只有自己和外祖母、苏婆三人知晓。既是为取地图,也是为了报恩,一举两得。 若她不是为报恩,拓跋渊在她眼里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朝三暮四之人,根本不值得她待他好。 不过……她待他真的好吗? 陆银屏思绪飘到远处。 好像自入宫以来,她也并没有对他很好。相反的,她却一直惹他生气。 只不过他脾气好,多数情况下会选择包容她罢了,就连同崔旃檀那事儿也选择相信她。 她这幅模样真有这么大魅力? “贵妃?” 听得裴太后在唤她,陆银屏终于回过了神。 “臣妾在。”她淡定地道,“刚刚臣妾在想一些事儿。” 裴太后又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又道:“哀家这样劝你,是因为你还年轻,不晓得帝王的手段,担心你会陷进去……到时候苦的是自己。” 陆银屏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恭顺道:“臣妾知道了。” 裴太后见她模样佳又乖巧,也不再继续敲打她,便直接说了正事。 “哀家说的地图,你可有兴趣?” 陆银屏望着她,眼神澄澈。 “臣妾不知道您说的地图是什么。” 裴太后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见她大无畏,便知不是撒谎。 “你外祖母竟未同你说过地图的事,真是奇了。”她淡淡笑道,“这么重要的东西,又只有你能接近嘉福殿,哀家还以为你外祖母肯定会要你寻了此物给她。” 陆银屏摇头:“臣妾入宫纯粹是偶然,您是知道的。若不是入宫,现在依然在瀛州。” 裴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问:“哀家听说,你认识崔御史?” 陆银屏睫毛一颤,泰然道:“瀛州李璞琮桃李遍天下,臣妾与表兄拜在他门下,自然识得崔师兄。” “原来如此。”裴太后颔首,“哀家也只是听人说说罢了。” 陆银屏心道你这是诚心给我添堵。 连裴太后都知道,恐怕这宫中人人都知道了,怪不得天子醋劲那么大,差点将她折腾死。 裴太后抻了抻裙摆,一双脚严严实实地被遮住。 “哀家的嫁妆中有张地图,连着地契一起标了它范围内的一处矿脉,尚未开采。”她低声道,“裴氏早就舍弃了哀家,如今哀家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矿脉也无用。若贵妃想要,便让哀家看看你的本事。” 陆银屏捏得指尖发白。 她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最后却依然将它压了下去。 “矿脉是什么?”她状似不解地问,“金矿吗?” 裴太后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解释道:“还未开采,自然不知道……兴许是金矿,兴许是宝石也说不定……” “宝石?!”陆银屏杏眸中迸发光彩,“那可是好东西!” “是了,女子都爱这些。”裴太后笑道,“若能开采出来,富可敌国。” 陆银屏眼光潋滟,拿了宫扇遮住半张脸,瞧着她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外祖竟不自己留着,给您做了嫁妆?” 裴太后身形一顿,而后微微颔首:“是了。所以你外祖母对哀家有些看法,也是意料之内的事。” 陆银屏点头:“不过外祖母常说:恩怨不隔代。臣妾也只是有所耳闻,并未听外祖母多说您什么。如今您二位年事已高,有些事情还是放下的好。” 裴太后闭了眼睛,淡淡「嗯」了一声:“放不放下,在她。不过总归哀家与她是见不到了。” 陆银屏跟着附和了两句。 又坐了会儿,她便拜别裴太后,回了徽音殿。 回去后,她并未去正殿寻天子,而是来到宫人的住处寻苏婆。 屏退所有人后,苏婆与她对坐,问道:“四小姐怎的了?脸这么红?” 陆银屏攥起粉拳砸在桌上,破口大骂:“那老妖婆好不要脸,净干些不人蹭的事儿!今日她跟我说,地图地契是她从裴家带出来的嫁妆!” 第九十六章 兄妹 “那是外祖母从家里带来的嫁妆,怎么就是她的嫁妆了?!”陆银屏气得咬牙切齿,整张脸涨得通红,“不要个熊脸了!” 苏婆倒了杯茶来端给她。 “消消气。”苏婆道。 陆银屏抓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 “噗 苏婆叹了口气,又为她倒了一杯冷上。 “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若奴以后不在了,谁还能照顾你?” 陆银屏不满地道:“我哪有。我只是太生气了嘛。” 苏婆又道:“也不怪你如此……的确是太后做得太过了。” 陆银屏想了想,便问她:“不是说当年外祖母嫁到裴家后跟太后相处得极好?为何后来她们闹成这样,真的像外人所说,是太后偷了地图吗?” 堂堂太后,嫁妆还用偷的,着实上不得台面。 苏婆站起身来,开了一道门缝。远远地只瞧见殿前的秋冬和舜华在聊天,并不见其他宫人的踪影。 她掩上门,又坐到了陆银屏跟前。 “从前你是姑娘,这等腌臜事儿自然不能让你听到。”苏婆低声道,“如今你已是妇人,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陆银屏觉得不简单,竖起耳朵仔细听她讲话。 苏婆面色虽有些为难,却仍是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很多事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大小姐嫁到裴家时,与姑爷琴瑟和鸣,也跟当时还未出嫁的太后相处极好。后来大小姐生了五娘 大魏女子及笄后便可嫁人,二十不嫁已经是大龄了。 不过世家女炙手可热,倒也不至于嫁不出去。 “那时候五娘年幼,身子不大好,大小姐常常夜里起来去看她。正好有次下了雨……” 三更时分,窗外呼呼啦啦地响,夹杂着西风咆哮之声,像是下了雨夹雪。 夏婵悄悄地起身,披了裘衣后撩起帘子向外走。 外间榻上的人醒了来,掀开被子就要起。 慕金枝 第71节 “流苏,你莫动。”夏婵摁住了她,“我自己去看便好。” 流苏侧耳听了听,依然起身,从床头拿了斗篷披在身上,挑了盏灯跟她向外走。 “奴听着外面下了雪,姑爷也没回来,大小姐一个人也不提盏灯,天黑路滑,万一摔倒了如何是好?”流苏絮絮叨叨了一番。 夏婵摇头道:“我又不是孩子,如何会摔倒?姑爷这几日忙些,在正院那边睡了。五娘娇弱爱闹腾,本来不想叫你起的,就是想让你多睡会儿。” 说着便到了五娘的屋外。 二人进去看了看,见五娘睡得香甜,便放下心来,又交代了奶母两句后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直走便能回自己院子。而从一旁的花园穿过去便能到正院。 “去看看姑爷在做什么。”夏婵道,“万一他睡在书房忘记关窗,这样冷的天少不得要染风寒。” 流苏点了点头,执了灯跟上她的步子。 二人不几时便来到正院。 “咦?门没锁?”夏婵伸手一推便推开了门。 往日里院门处都是锁着的,即便不锁也有人看守。 今日不知为何,既无人看守,也未曾落锁。 “兴许是他们忘了呢。”流苏往手上呵了一口气,跺了跺脚道。 夏婵也没怎么在意,推开门,二人一同走了进去。 正院前是个荷花池,仅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静静地沉在水底,不能言语。 厅内的灯还亮着,无一人在。 夏婵与流苏一同绕过大厅去了内院,只见正房和两处暖阁灯火通明。 “这么晚了还没睡?”夏婵笑道,“幸好我来了,不然……” 一道高亢女声蓦然划破长空,打断了夏婵的思绪。 紧接着便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吟哦,时不时伴着男子的低喘之声。 流苏惊得立在原地 “大小姐……”流苏怔怔地望着夏婵,不知道说什么好。 “嘘 流苏想了想,也小心翼翼地跟上。 离得越近,秽乱之声越是嘈杂。流苏越来越心惊 二人悄悄来到窗边,听清楚了里面的声音。 男女欢愉之声不绝于耳,且疯狂无比。 男子声线低沉粗哑,嘴里不知含了什么,含糊地道:“真是紧……怎么过了这些年,竟还是如此紧致?” 女子娇笑一声,断断续续地接话道:“是……阿婵……为你……为你……生了孩子……让你觉得松了罢……” 流苏听清楚男女声音,宛如晴天霹雳。 这是……这是姑爷和他的亲妹妹! 流苏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好不让它发出声音。 门阀世家,清贵至极,竟然闹出兄妹乱伦的丑事! 再看大小姐,已然面色如纸。 里面的男女依旧在交媾,除却令人羞臊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无耻情话。 “阿婉,我看你便觉得看到自己。” “你我同胞所出,本就应是一体。” “还是阿婉与我契合,西方极乐不过如此……” “可惜白日里还要避着阿婵……只要能与哥哥日日欢好,阿婉死也值了……” “你放心,她生完五娘后我便再也没碰过她……” “当真?” “大哥何时骗过你……” …… 流苏看着夏婵的脸色由白转青,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不知道说什么好,抬起袖子想要替她擦脸,却被她狠狠打落了那只手。 夏婵疾步走到门前,推开门冲了进去。 随着裴婉一声尖叫,屋内的男女瞬间分开来。 裴婉掀过被子缩去床角,衣不蔽体瑟瑟发抖地望着她。 流苏进来时看到这场面,赶紧转过了身。 “同胞所出,本就是一体?”夏婵流着泪笑道,“真当自己是伏羲娲皇?” 裴策很快镇定下来,拉起一旁帷幔系在腰间,缓缓走到她跟前来,对她道:“阿婵,你听我说……” 夏婵根本没给他机会,一个巴掌便甩了上去。 “裴策,你让我觉得恶心。” 第九十七章 手段 世家最好面子,自家出了这种丑事,定要遮掩。 夏婵将孩子们拢进院子,谢绝任何人求见,自此闭门不出。 裴策无法,只得将哭哭啼啼的裴婉送入元京,这才换来与孩子们见上几面的机会。 面对裴策的诚恳哀求,夏婵本不打算原谅他。但几个孩子思念父亲,为了儿女们考虑,纵然觉得恶心,也只能选择原谅。只是不再让他近自己的身罢了。 转眼间便到了秋日,皇帝选秀,充裕后宫,年岁在十八和二十一之间的高门女子,一个也逃不了。 裴婉运气不好,端端正正地卡在二十这个点儿上,加上相貌好,家世高,一下便入了皇帝的眼,进了掖庭。 她这才知道兄长送自己来元京的目的。 往日的欢好成了泡影,嫡亲的妹妹终究比不过为他生了几个孩子的女人。 裴婉万念俱灰,正要自戕之际,听下人说兄长派人送来了东西,充作嫁妆用。 寻常珍宝头面香料不说,里面夹了一张地图。 陆银屏呆了呆道:“也就是说这地图其实是外祖偷来给太后的?” 苏婆摇头:“这奴不好揣测,只是发生这件事后,大小姐便离开裴府,带着你母亲和舅父们去了别院,同姑爷分居到现在。 而太后也在宫中稳定下来,不过她运气好,自己没生孩子,养了别人的孩子才当了皇后、太后。” 陆银屏又道:“这件事一直是外祖母的心结,若当初我不答应她拿到地图,外祖母也不愿让我回元京找人。” 苏婆点头:“老太君如今子孙满堂,唯有一事不平,便是自己的东西被夫婿拿去给他的相好。莫怪老奴说话难听,虽是妹妹,却也是相好,放在谁身上谁不觉得恶心透顶?” “太后这几日被陛下禁足,不过看样子她并不在乎,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陆银屏起身告别,“不管她憋了什么坏水儿,东西我一定要拿到手。” 苏婆目送她离开后,又叹了一口气。 陆银屏进了殿内,不见宇文馥和拓跋珣,只有舜英一个人在收拾案上宇文馥爷俩吃过的瓜果残羹。 舜英素来稳重,不如舜华活泼,是以许多事情都是默默在做,从不邀宠。 陆银屏念着她那双手,倒常常让舜英为自己按摩。 舜英一抬头便见贵妃回来,笑了笑道:“殿下随司空大人去了偏殿念书,陛下在等娘娘。” 陆银屏耳根一红,但姿态依旧端得老高,轻咳两声后便去了寝殿。 画屏之上重峦叠嶂,隐约可见后面站了个松玉似的青年,广袖黑袍,剪影如山。 听她进来,天子转过身,刚好系好了腰间束带。 陆银屏绕过画屏,彩蝶一样扑进他怀里。 “臣妾刚刚见了太后,听她说了一件事儿。”她迫不及待地道,“这事儿您知不知道……” “嘘。”拓跋渊单手拥着她,伸出指腹轻点了一下她的唇,“先给朕尝完再说别的。” 说罢,也不等美人同意,摁着她后脑深深地吻了下去。 陆银屏被吻得七荤八素之际,想起太后的话来 的确是好手段。 陆银屏被放倒在榻上时,瞬间恢复了清醒。 “别。”她制止了他作乱的手,“小日子要来了。” 天子「嗯」了一声,将头埋进她的颈间,大手贴上她小腹,不再有动作。 陆银屏抱着他的头,感觉小腹温温热热,心中想的却是 倘若帝王都是同他这般,吻技高超,床技高超,还如此体贴,也不怨人会陷进去。 “这趟可有什么收获?”天子气息喷在她颈侧,低低地询问。 陆银屏摇头:“毫无所获,老妖婆看着不像是想要出去的,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拓跋渊笑了笑,又道:“她是不是还同你讲,说皇族男子容色好,叫你清醒些不要陷进去之类的话?” 陆银屏惊讶道:“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朕如何知道的不重要,关键在贵妃信不信。”拓跋渊咬了下她颈肉,“贵妃信她还是信朕?” 一个是弃伦理于不顾的老妖婆,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慕金枝 第72节 信谁? 自然是谁都不信。 “臣妾自然是信您。”陆银屏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心虚地道。 拓跋渊闭着眼靠进她怀中,淡淡地道:“口是心非。” 这小女子一有事要求他或者心虚的时候,都会过分主动,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陆银屏为表忠心,抱着他的脖子勒得紧紧的。 “陛下有陛下的秘密,臣妾也有。”她慢慢地道,“陛下可以逼问臣妾,元烈不可以。臣妾可以不信陛下,却只信元烈。您现在是谁?” 拓跋渊低声道:“你想我是谁便是谁。” 陆银屏会意。 她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发丝柔顺得想让她卸下一切心防。 “元烈,我遇到了一个难题。”她噘嘴道。 拓跋渊问:“什么难题?” 陆银屏想了想,觉得怎么说都有些为难。 “今日我听说了一件骇人惊闻之事,我觉得有些恶心……不知道怎么去形容。” 拓跋渊揉了揉她小腹,轻声道:“你我之间,直说便好。” 她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听说……害……元烈有没有听说过有些兄妹会……嗯……会……” “会行敦伦之事?”听她话都说不成个儿,拓跋渊张嘴便接了出来。 陆银屏终究是被礼仪教化过的贵女,听他这样直白地讲出来,一张芙蓉面瞬间涨得通红。 她惊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拓跋渊闭上了眼睛,轻描淡写地道:“既然做了,早晚便有人知道。有不少事情,掖庭的老宫人都知道。人可以杀绝,嘴却是封不住的。” 陆银屏十分不满:“元烈知道也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拓跋渊反问,“这样的丑事只会污了你的耳朵。你听我的,安分呆在徽音殿,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想出去玩我带你去。旁的人能不见就不见,尤其是太后和长孙明慧,跟她们接触,教不了你好。” 陆银屏不干了,锤了他两拳:“你这是囚禁,我要自由!” 第九十八章 却霜 拓跋渊由着她打,没有丝毫还手的意思。 “现下这宫里你不是横着走?还不够自由?”他吸了一口她颈间的香气。 很好,没有别人的味道,这小女子算是老实。 陆银屏跟他闹够了,这才又将话题绕回来。 “我听说以后,心里觉得倍儿恶心。好歹也是世家出来的,连普通人都知道伦理不可悖,她竟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陆银屏叹气道,“怪不得外祖母同外祖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拓跋渊「嗯」了一声道:“有时经过礼仪包装后的人更为无耻。你还年轻,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在我身边便可不用去看那些。若你一意孤行,怕是会见到更多想象不到的丑事。” 陆银屏十分好奇:“还有何丑事?元烈说来听听。” 拓跋渊闭口不言。 陆银屏铆足了劲,这里亲亲那里摸摸,弄得他心头起火,摁住她的小手警告:“不是这几日不行?作死?” 她撒娇道:“人家好奇嘛,元烈告诉我我就不动了。” 拓跋渊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哑着嗓子道:“思想恩好,不离情欲。穷日卒岁,无有解己。色欲在前,不止是兄妹,哪怕是其它身份,便也顾不得。此事到此为止,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 陆银屏听得心头一惊 她想都不敢想,自己的大哥陆瓒她都是带着敬仰之情去对待,而崔旃檀也只当是师兄罢了,并未对他们有过其它情感。 怪不得自己抱了大哥的手臂也能让他醋半天,原来他的见识这么多,也不能怪他过于提防。 陆银屏越看他越觉得喜欢,低头亲了一下他发顶的旋。 外祖母说,一个旋的人好,俩旋的人就一肚子坏水。 她有俩,他就一个,还是她更坏些,也要多让着他才好。 突如其来的福利搞得天子有些懵,心道自己身边的人莫非被收买了,知道最近要去巡幸,所以提前向他示好? 脑中过了一遍人,李遂意倒是不可能,倒是玉蕤等人最近同徽音殿的人走得很近。 谁让他除了徽音殿也不去旁的地方呢?思来想去依然是自己给的宠爱太多,倒也怨不得这些宫人一边倒。 反正他本也打算将她带走的,提前知道也无妨。 思及此,拓跋渊沉声道:“却霜不比游乐,简省出行,吃睡上规格不高,怕是要委屈你。” 陆银屏听得一脸懵逼:“却霜?” 天子这才回神 想来是他理解错了。 他解释道:“「七月却霜」是鲜卑皇室习俗,因从前柔然不断侵扰边境,太祖便常常北巡固防。先帝也常却霜,我亦如此。” 陆银屏脑子里全是一句话,直接脱口而出:“我能出去玩儿啦?!” 天子好气又好笑道:“嗯,跟我一起。” 陆银屏听了,开心不已,马上从他怀中窜了出去。 怀中温软剥离开来,天子怅然若失地问:“去做什么?” 陆银屏背着他翻弄多宝格上的箱柜,瓶瓶罐罐的零碎物倒出来一堆。 “提前收拾行李,好跟元烈出去玩儿。” 美人背影窈窕有致,只是今日这身衣裳过于华丽,有些让他移不开眼。 “不着急。”他淡淡道,“让熙娘苏婆她们替你收拾几件素净衣裳,再带些常用之物便好。” 陆银屏扭头叉腰:“你意思我今天这身不好看?” “我没这意思。” “你就是这意思!” “呃……” 拓跋珣跟着外太祖念了一天书,直到用晚膳时才被放出来。 也不知道今日他和外太祖是怎么得罪了父皇,一个教书教得心累,一个念书念得辛苦。 用完膳,狐狸精笑吟吟地望着他,让他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母妃有事直接说便是。”拓跋珣忍不住开口。 狐狸精托腮道:“佛奴听说过「却霜」吗?” 拓跋珣点头:“听说过。太祖开始便七月却霜,先帝也……” 说到一半,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再看狐狸精笑眯眯的样子,他便想起鹿苑围猎一事,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拓跋珣撩起下摆跪在拓跋渊身前,磕了个响头求道:“父皇!儿臣想随父皇北巡却霜!” 拓跋渊却不答应他:“佛奴,你留在宫内跟着太傅和外太祖,朕带你母妃去。” 拓跋珣铁了心想要去,「砰砰」又嗑了两个响头。 “鹿苑不带儿臣,北巡也只带母妃。父皇就不能带儿臣出去一次?” 天子又道:“元京不可无主,朕北巡出宫,你要坐镇魏宫,可懂朕的意思?” 拓跋珣知道父亲是将自己当作继承人来培养,但他终究还是孩童,贪玩是本性。与其做盛世天下之主,还不如出去爽一爽。 拓跋珣又哀求道:“大魏国富力强,父皇春秋鼎盛,魏宫有没有儿臣都是一个样。儿臣就想……” “佛奴!”宇文馥突然走来,拖着拓跋珣向外走,“陪外太祖走走,消化消化食儿……” 见这祖孙俩远去,天子紧紧攥住的拳头这才松开来。 陆银屏看清楚他刚刚的动作,确信若非宇文馥,恐怕他将会对自己的儿子动手。 她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忙上前去又是抱他又是替他顺气。 “都怪臣妾不好,老想着气佛奴。”她小心地道,“陛下莫要生气,要罚就罚臣妾……” 拓跋渊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中一片晦暗。 “与你无关……你听他说的什么话?魏宫有没有他都一个样?稚子愚蠢至极,若非是你和外祖二人拦着,朕今日便掐死了这孽障。” 陆银屏吓了一跳,使出全身媚数,挂在他身上撒娇。 “陛下不是说要佛奴做臣妾的儿子,好以后有人护着臣妾?”她声线柔和,泪眼汪汪,“万一佛奴不在了,您是要臣妾帮您生儿子,还是要去找长孙明慧和李妩她们生?” 拓跋渊慢慢平息了胸腔内的怒意,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 “你不要哭,朕不动他便是。” 在陆银屏看不到的角度,他如玉的面容阴沉无比。 “慈母多败儿,你这样惯他,以后朕若不在,他早晚也要死在王兄手上。” 第九十九章 造访 当朝天子庶兄,禁军总统领,靖王拓跋流于今日递了帖子来。 慕金枝 第73节 陆瓒坐在厅内只觉得奇怪 而这期间靖王一直闭门谢客专心养伤,却在今日递了帖子来。 旁人递帖子多是看陆贵妃得宠,有心想要攀附一下国舅。靖王倒不至于此,所以陆瓒有些奇怪。 今日下朝之后,圣上将他和上州刺史温鸯留在东阁,所说之事也与却霜北巡有关。 若是在一月之前,莫说是靖王,便是暴君递了帖子他也不会接。 然而经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陆瓒发现暴君对小四貌似还……不错?不仅给了最高的位份,还将慕容夫人所生之子送到徽音殿抚养。 陆瓒便稍稍放下了戒心,连带着也没有抗拒靖王上门。 侍女将花厅稍稍修整,又焚香熏彻一番后才待客。 陆瓒如今身居高位,却未忘记数月之前陆四还未进宫时侯府的处境,知道高门辉煌是一时,寥落也是一时的道理。 算好了时间,不等门房来报,便去门口迎人。 鲜卑不比世家,近几十年来虽也重汉家礼仪,却并不如世家那般繁琐讲究。 陆瓒站在门前看着那个形容与天子相似的藏青身影,微蹙了下眉,便迎上去行礼。 靖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笑着扶起他:“清贵雅秀,不愧是世家之后。孤听说,国舅在鹿苑的马术比试中夺了魁?” 陆瓒引他入内:“并非如此,夺魁的本是一位青骓主人,只是比试结束后不知去向,这才便宜了臣。” 靖王又道:“国舅谦虚,宇文宝姿虽是女子,却是三岁开始习骑射,连孤都不是她的对手。你能胜她已是超凡。” 陆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好道:“殿下唤臣小字「琢一」便可。” “琢一。”靖王落了座,含笑看着他。 陆瓒第一次见靖王,总觉得他与皇帝相貌比端王更为相似。 只是眉尾那道伤疤破坏了本身英俊的相貌,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 侍女上了茶,陆瓒示意左右人退出大厅。 “殿下此时来访,是与陛下北巡却霜有关?”陆瓒开门见山地道。 靖王长指转了转茶杯,粗糙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暖白釉。 陆瓒看着这双手,想起的却是宣帝。 二人同是壮年,容貌相近,便是连这些下意识的小动作也一模一样。 听说靖王幼时与皇帝相处甚欢,兴许是两人在一处久了,连人带习惯都变得相似了吧。 “孤掌禁卫军,琢一是使持节,自然有必要提前打个招呼。”靖王安然道,“且本就相邻,早便该交好。只是孤前些日子负伤在身,这才闭门谢客。” 陆瓒颔首道:“臣听闻殿下不见客,也未敢叨扰,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才是。” “哪里的事。”靖王又道,“你我邻居,不必过于生分。我也有小字,私下称我「元叡」便好。” 陆瓒摸不清他为何与自己近乎,以为是陆四受宠,他也有心拉拢,便没有想太多。何况自己也不是个扭捏之人,便直接唤他「元叡」。 二人从鹿苑聊到帝王北巡期间京畿布防,越聊越是投机,直到日暮昏黄。 最后陆瓒提议他留下用膳,靖王也爽快应了。 奶母朱氏提了食盒进院子,恰好看到三小姐在修剪她种的那一院粉玫。 “这些事下人做便好,哪里好由你亲自动手。”朱氏说着,便要招负责绿植的家丁来。 陆瑷并未回头,小心地避开了玫瑰枝上的锯齿,直起身子道:“不必。粉玫娇嫩,那些粗人不会伺候它们。” 朱氏又言:“忙活完了,也该用膳。知道三小姐晚上用不多,恰好大公子同靖王殿下在院里用膳,前院便做了些易克化的膳食让老奴给您……” “谁?!”陆瑷脸色一变,“谁在前院?!” 朱氏不知道她为何反应这么大,有些茫然,只得答道:“是靖王殿下,大公子正同靖王殿下喝酒呢……” 陆瑷咬了咬嘴唇,对朱氏道:“食盒拿回去,我不想吃。” 朱氏正要再劝,又听她道:“将院门锁好了,把柏萍叫过来。” 不等人回话,陆瑷便匆匆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窗边,依然有些惊魂未定。手边恰好有一支细长碧玉簪,想了想,将它埋在枕头下。 柏萍进来时不忘环视一下四周,见四下无人,仍是谨慎地将门窗关好。 “奴听说靖王殿下来了府上。”柏萍压低声音道,“奴想,既然是咱们的地盘,殿下定然不会不顾自己脸面行事。” 陆瑷冷声道:“你看他像是顾脸面的人?” 柏萍也没了法子,只得道:“今日奴便在外间榻上歇着,殿下纵然再恣意妄行,也不会选在人前吧!” 主仆二人合计了一番,又检查了一番门窗后,这才忐忑不安地睡下。 不知是何时入睡的,幸好一整夜平安无虞。 次日一早,柏萍先醒过来。检查了门窗后才放下心。 她推醒了陆瑷小声道:“纵然行事再狂浪,可终究是皇室中人,不会不要脸面。既然他答应了以后不来扰您,想来是能办到的。” 陆瑷攥紧了手指,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再过几个月我便要嫁人,不想跟他再有任何来往……那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从此以后烂在肚里。若是以后不小心碰到了他,也不能被旁人瞧见异样。” 柏萍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小姐放心,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便教奴一头撞死。” 陆瑷将她扶起来,轻声道:“哪里就这么严重?如今听说小四得宠,就连大哥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我也不用无头苍蝇似的去求人了……母亲曾说,人要向前看。咱们也要向前看,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你看,现在咱们可不就是天天有人捧着吗?” 柏萍这才肯笑了:“小姐说的是!” 第一百章 河东 景和七年七月,魏天子却霜,幸西北凉、河二州。 元京距凉州近四千里,即便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也要五日之久。 天子出行,车驾马匹数千不止,加之辎重物资紧要,速度更是放慢了不少。 起初天子还耐心解释 等过了恒农快到河东时,陆银屏又指着已经在她西边的垣曲和界山问:“那是嘛呀?” 天子觉得有些头疼。 他依然耐心解释 陆银屏「噢」哦一声,趴在榻上向外看了一会儿,又指着界山一角问:“那是嘛呀?” 天子这下再也忍不住,直接将人拦腰拖了回来,不准她再向外看。 “你这个路痴,若是没了朕,出了门岂不是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他咬牙道。 陆银屏缩在他怀里,手指被他长指包住,感觉清凉无比。 “陛下在的时候,臣妾就跟着陛下;陛下不在身边,臣妾肯定哪儿也不乱跑,不然就走丢了。” 拓跋渊抱着她,抿了抿薄唇后道:“那就如你所说,记得跟好了朕,不能乱跑。” 陆银屏「嗯嗯」地应了两声,心里琢磨着趁他不在的时候去哪儿玩。 过了会儿,她又指了指随从在一侧的慕容擎问:“慕容将军为何也跟来了?” 拓跋渊一顿,低声对她道:“朕命王兄和国舅戍守京畿,慕容擎亦是外戚,不好将他也放在京中。” 陆瓒不可能倒戈,慕容擎却不一定。所以要放在身边。 陆银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便没有接话。连连打了两个哈欠,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夕阳落山后,天子车驾抵达河东郡。 如今任河东郡守的是裴焉,出自河东裴氏。早便接到天子北巡经过河东,提前收了河东最大的宅院做天子临时行宫用。 河东裴与瀛州裴算是一家,说来陆银屏也要唤他一声外祖。 只是陆银屏自打听说外祖与太后一事之后,心下觉得膈应,是以天子和慕容擎提起时微微蹙了蹙眉。 天子见她不悦,安抚她道:“路上总要找些人伺候,贵妃不待见他,等用完了再杀也不迟。” 慕容擎心头一跳,扫了陆银屏一眼后便垂下。 她没说什么,舟车劳顿之后的人总是身心俱疲。 所幸晚膳到不用这位郡守安排,徽音殿的首席大厨芳宁被拖来给帝妃做专厨,吃上倒是没有委屈了他们。 饭毕,李遂意与熙娘忙着安置物件和检查帝妃寝居,秋冬将主子平时常用的瓶瓶罐罐倒腾出来,在梳妆台上摆好。 陆银屏望着比自己寝殿狭小数倍的寝居,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天子所说「简省出行,吃睡上规格不高」是何意。 习惯了徽音殿的她如今后悔也来不及,望着那将将够自己打上两个滚的床榻十分茫然。 天子甚是满意,当下便去了屏风后换上寝衣。 满室烛光之下,天子玉白容颜和覆上一层暖色,闲闲地侧卧,手上拿了本不知从哪儿摸来的《战国策》。 广袖黑袍,英姿绝色,清雅无匹。 陆银屏看得心头怦怦直跳,羞羞答答地绕去了屏风后。 天子坐拥四海,眼神却只拘那扇屏风之后。 美人长发垂曳,动作间来回摆动,温柔至极; 大袖轻轻一撩便不知道落在哪儿,只看得到脖颈和肩膀弧度圆润美丽; 襦裙解下,那屏风上的地藏菩萨顿时映出一个窈窕曼妙的身姿来。 地藏誓言普度六道众生,他是佛子,是六道中人,却心如恶鬼。 只是不知眼前的菩萨能否度了他这披着天子外衣的恶鬼? 须臾之间,她又换上寝衣。 陆银屏因着与天子共寝被他搂在怀中,夏日里常常觉得夜里燥热,便只穿一件齐胸襦裙,将肩膀和半个美背都露在外。 慕金枝 第74节 好在除了他也无外人,她并不在意。 陆银屏执了一把牛角梳细细打理着那头唯一温柔的长发,绕过屏风来看天子。 皓腕之上,他赐的佛珠还在,正随着她梳头的动作一下一下地蹭着那片白腻香肩。她皮肤薄,不一会儿便红了一小片。 陆银屏见他只顾着看书,觉得没了意思,便转身去梳妆台摆弄她那些个瓶瓶罐罐。 抠抠香膏出来先闻闻,这里涂一下那里抹一点,企图将自己腌入味儿,却不知道有人在她转过身的那一瞬间,目光和心神都全然凝在她身上。 细长手指将《战国策》捏得死紧,盖住了那句「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者也」。 天子哑声道:“四四,过来。” 陆银屏将最后一点香精搓开,均匀地涂在头发上,头也不回地道:“小日子还没过去呢,现在还不成,元烈先忍忍吧。” “不做。”拓跋渊深吸一口气道,“这么香?快过来让朕吸一口。” “我哪日不香?”陆银屏哼哼道。 她又转过身,笑嘻嘻地扑过来,由着他将自己摁在怀中亲吻。 雪白臂膀挂在他脖子上,将他搂得紧紧的。年轻就是好,中意就是好,这份热情会盖过羞涩。 天子记得有位比丘以身度人,心里想的却是 床榻小也有床榻小的好处,起码这小女子不会睡着睡着便滚去别的角落,留他半夜醒来时怅然若失。 天下是他的,美人也是他的。既有此之乐,如何得胜? 那便认输吧,死在她裙下,死在这方寸之间,他不觉得丢人。 裴焉知圣人修的是佛道,笃信地藏菩萨,匆匆忙忙收了一副地藏菩萨的帛画做成屏风。 待帝妃住进去后,他才一拍脑门无限懊悔道:“蠢货!我怎么就将菩萨像放在寝居了呢?!” 让天子看着菩萨与贵妃欢好?还是说憋着? 裴焉自知铸下大错,提前写了封遗书,顺便召来子女吩咐后事去了。 第一百零一章 法莲 次日一早,陆银屏刚刚醒来,熙娘和秋冬便来伺候她洗漱梳妆。 白玉梳篦蝴蝶钗,玳瑁嵌珠银竹簪,因要继续颠簸上一日,所以首饰不多。 世家贵女,名门淑媛,偏偏长了一张妖妖娆娆桃花面,单单看着就让人胸腔小鹿乱撞。 若女子都是这般,倒也不怨时下流行磨镜之谊。 白獭髓混了红蓝花汁,被秋冬用金笔沾了些,却迟迟不敢下手。 陆银屏对镜顾影自怜,见她不动手,便质问:“手腕子不是自己的了?快涂!” 秋冬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手心的笔,哭丧着脸道:“奴这手不如妙音稳,怕画花了您的脸……” 妙音没跟来,这可了不得! 陆银屏最爱惜自己这幅相貌,吓得赶紧对她道:“那就不画了。” 话音刚落,天子从外间迈入。 “朕来。”他接过秋冬递来的金笔,捻起美人下巴细细在她面上端详,像是在思索如何下笔。 陆银屏闭起眼睛,扬着小脸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动作,小声开口问:“还没好呀?” 听他未答话,她睁开了眼睛。 “只是在想画什么好。”拓跋渊回答道。 陆银屏看清了他刚刚面上未来得及收回的一丝戾气,压根儿就不信,气呼呼地拍开了他的手:“你刚刚瞪我干嘛?!” 拓跋渊无奈道:“朕没瞪你。” “你就瞪了!”她愤然指控,“可吓人了!” 拓跋渊一笑,单手钳住她下巴,提笔在她额头作画。 陆银屏最爱惜容貌,饶是再生气也不敢轻举妄动,闭了眼睛乖乖地由着他摆弄。 额心酥麻微痒,金笔笔尖冰凉。 拓跋渊不过片刻便完成,轻轻地在她额上吹了吹。 “好了……” 陆银屏睁开眼,迫不及待地去寻镜子。 雪肤花容,额心一片金叶莲花。 “陛下画得真好!”陆银屏开心地夸赞,将刚刚他瞪自己的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拓跋渊笑道:“六道污浊,五浊恶世,唯莲生淤泥之中却最为清净,配贵妃正合适。” 陆银屏鼻尖都快翘到天上去,娇嗔地顶了他一句:“陛下的这张嘴就如同抹了蜜,再不坚定些就差点忘了刚刚是谁在瞪臣妾了。” 拓跋渊放下笔来,执了她的手向外走。 “不是在哄你,只是担心你知道了会恼朕。” 刚一出门,李遂意便迎了上来。看到陆银屏额上的金莲便知是出自帝王之手,谄媚地夸赞:“贵妃天姿国色,也只有莲花才配得上。” 陆银屏不吃他这套,挑眉道:“不修行的人说话就是没有修行的人好听,刚刚陛下夸得本宫心花怒放,到你这里只觉得平平淡淡,毫无波澜。” 李遂意委屈道:“奴天生愚笨,跟了陛下这许多年修行也未到家。” 陆银屏由着天子将自己扶上銮驾,二人一同坐在榻上。 层层叠叠的帷幔放下,四名宫人正欲策马起驾,却听到一旁有马蹄声哒哒而来。 透过白金帷幔,陆银屏隐约见是一匹黑色骏马 马上那人银甲覆身,不等身下绝影停稳,便在銮驾旁翻身下马。 他手上提了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慕容擎单膝跪地,双手将木盒奉上。 陆银屏好奇心极重,撩起纱幔来盯着他瞧。 “河东郡守裴焉已自尽,双目在此,请陛下查验。” 李遂意拼命朝他使眼色,奈何慕容擎跪得恭敬,一直未曾抬头。 陆银屏呆呆地望着盒子边缘渗出的液体,鲜艳浓烈,正顺着慕容擎雪白的指尖滴滴答答地落进尘土中。 夏日热风扑面而来,铁锈腥风阵阵。 秋冬望着陆银屏身后面沉似水的天子,胸腔起伏不定,脑子里一片空白。 熙娘见怪不怪,扯了秋冬的膀子将她拖去另一驾马车内。 陆银屏尚未反应过来时,眼前视线便被遮住。 天子单手捂住她双眼,另一手揽了她腰肢入怀,不顾怀中美人颤颤巍巍,对慕容擎道:“打开……” 木盒开启的声音响起,也不难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嗯,不错。”拓跋渊又道,“此事办得利索,赏。” 慕容擎合上了盖子,低声道:“谢陛下……” 李遂意看了一眼贵妃,忙不迭地下了銮驾去处理那木盒,唯恐待会儿听到帝妃吵架,再被天子下令割了自己耳朵。 拓跋渊移开了手掌,见陆银屏哭丧着脸不敢看他,正拼命向外爬。 “去哪儿?”他将人拖回怀中。 陆银屏依旧不敢看他。 他挖人眼珠子了……挖人眼珠子了…… 她怕得要死,脑子里全是这句话。 这人本是个残虐不仁的性子,她怎么就忘了呢?受了他一段时间的宠爱,差点就以为他是天下第一好男人了。 裴太后说的果然不错,皇室男子惯会骗人,不留痕迹地让你陷进去,差点连他们的本性都给忘了。 陆银屏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心里怕得要死,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四四,回来。”拓跋渊命令道。 陆银屏悄悄地望了他一眼,见他金眸色泽如烈阳,刺得她发晕发慌。 她瘪瘪嘴,差点哭出来。 “您别跟我说话。”她推搡着他的胸脯道,“我现在不大能接受这个事实,您让我一个人静静……” 拓跋渊松了手,由她缩到角落里。 陆银屏想不明白,这好好的怎么动不动就杀人呢? 上回在燕京凉宫外,那是迫不得已。任谁那样骂自己都恨不得撕了他们的嘴。 这次的裴焉又是怎么得罪了他?难不成他之前说的那句「路上总要找些人伺候,等用完了再杀也不迟」? 这一路经过的地方不止是河东,还要路过雍州、泾州、幽州……总不能走到哪儿就杀到哪儿吧? 怪不得外面常说魏天子皆暴虐,暗戳戳地唤他们「暴君」。 自己还是太年轻了,稍微给了一点儿宠爱便不知道东西南北。眼下天子对自己还有一丝兴趣,等这丝兴趣没了她可怎么办? 死道友不死贫道,裴焉跟她又不熟,她怕也不是怕那一双眼珠子。 她怕的是自己头脑不清醒,没有一个宠妃该有的素养,常常给他甩脸子,万一哪天他真的生了气,自己怕是要被他做成人彘了吧?! 思及此,陆银屏吓得打了个嗝儿。 慕金枝 第75节 第一百零二章 置气 打嗝儿的声音太大,他肯定听见了。 陆银屏吓得缩成一团,汗毛根根竖起,像只刺猬,准备等天子来捞自己的时候扎他一下。 然而脊背僵硬地挺了半晌,都没感觉他来,也没听到他出声。 陆银屏小心地回头,见天子单手撑额,闭了眼睛正在休息。 这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管他有没有听到,陆银屏此刻的内心都是后悔,十分后悔。 悔不该恃宠生娇,悔不该直呼他姓名,悔不该打骂过他…… 这次是又惊又怕又悔,依着他阴晴不定的那脾气,别说剜了自己的眼珠子,怕是剜了她全家的眼珠子也不够赔罪的。 李遂意侧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预料之中贵妃对天子的辱骂,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平日里他伺候在一旁,总能听到贵妃娇声媚语,惹得人骨头都酥个透。 眼下话也不说,这二人没了交流,李遂意有些着急 他扶着护栏走到帷幔前,猫着腰道:“陛下娘娘也没吃什么,现在可要用些早膳?芳宁那处已经备好了,就等着您们一发话,这边马上呈上。” 陆银屏有些饿,觑了觑天子,没敢说话。 拓跋渊半睁开眼,「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李遂意赶紧命人传膳。 玉蕤、熙娘并芳宁等人提了食盒来,一件一件地小心递上了銮车。 天子銮驾宽绰又稳当,根本不怕这点晃悠。 李遂意将食盒一一摆好,掀开了盖子端出来一盘 水晶丸子…… 皮冻包着馅儿,圆润里透着白,每只上面都缀了一粒芡实,活像个人的眼睛。 李遂意大惊,忙要将它端起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贵妃青着脸侧过身子,扒拉着榻的一沿用帕子捂了嘴开始干呕。 不等李遂意赔罪,天子扬袖怒道:“滚!都下去领罚!” 随即靠过去替她顺气,好让人不那么难受。 李遂意朝着芳宁她们使了个眼色,几人又匆匆扛了食盒下去,再也不敢提用膳的事。 陆银屏靠着榻吐得天昏地暗,心里觉得自己是再也没办法吃圆润的东西了。 然而始作俑者就在自己身侧,正动作轻柔地拍打着自己的背。 等她不吐了,天子又端了杯水来递到她嘴边,温声道:“漱口……” 陆银屏回头正要接过,然而看到他那只白得泛光的手指,便又想起慕容擎滴着鲜血的手来。 空气中似乎还有着弥漫不去的血腥味儿,陆银屏的喉头又是一堵,推开他的手臂偏过头继续呕。 白釉茶杯泛着淡淡雪青色,这还是她平素最爱用的杯子,此刻却被拂落在地。 銮驾内铺陈着厚厚的绒毯,杯子掉在上面没有碎,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不知道敲在谁的心上。 茶水溅了一毯。 鲜卑人素来不爱饮茶,更偏好酪乳。 只是汉人爱饮茶,所以常常备着罢了。 天子空着的那只手微微一颤,攥紧,连同揽着她的那只手一并收回。 陆银屏又吐了一会儿,等自己肠胃平复后,便见李遂意和熙娘领罚后又上了銮驾。 李遂意后面跟了两名御医,是宫中带出来的。 “陛下,御医要为娘娘诊脉。” 贵妃在銮驾吐得那样厉害,知晓内情的人自然明白她是被裴焉的眼珠子吓得。可人多嘴杂,万一被说成是怀了龙子,实在不好交代。 陆银屏又取了一方帕子,轻轻拭了嘴。 “本宫并未有孕,只是看到了一些血腥之物,肠胃不适罢了。” 两位御医拜了又拜,依然不肯离去,一定要替她诊了脉再走。 陆银屏侧首看了一眼天子,见他手中持了本书来,并不打算为自己说话。 不知为何,陆银屏的心头空落落的,还感觉有些凉飕飕。 她只好伸出手臂,让两位御医一左一右地替她诊脉。 一个可能有误,两个人总不会错。 二人凭借着多年为嫔御诊脉的经验很快便下了结论:“凤体康健,并未有孕。” 陆银屏「哼」了一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拿帕子揩了又揩。 御医们一脸尴尬,匆匆行礼后便下了銮驾。 陆银屏将手腕搓得红红,时不时瞥一眼身边的人,见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卷,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刚刚发生的眼珠子事件好像已经在呕吐中消弭无形,陆银屏的心境和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虽然仍有些害怕,但是细细一想,似乎自打跟了天子之后,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伤害过自己。 陆银屏觉得自己应该表个态的,可刚刚那俩臭老头上来强行替她诊脉时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 有没有怀孕别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这两日明明就是她的小日子,能有孕就奇了大怪了!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气得陆银屏心里发誓 除非他先道歉不可。 陆银屏怀揣着“他一会儿肯定忍不住会过来抱着我亲一下然后我就会原谅他。”的想法,侧卧在榻上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等了又等,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的平原变成丘陵,丘陵又变成平原。 最后等着等着居然睡了过去。 因着胃口不好,人也还在睡觉,李遂意和芳宁等人也不敢叫醒她。 等陆银屏饿得肚子咕咕作响不得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 她从榻上坐起,身侧之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秋冬。”她开口唤道。 秋冬经过熙娘的劝慰,已经接受了圣上杀人不眨眼这个事实,早早地便在銮驾外候着,听她在唤便应了一声。 “娘娘醒了?”李遂意撩开纱幔。 陆银屏「嗯」了一声,顿了一下后便问:“陛下呢?” 李遂意哈着腰,那笑容在陆银屏看来却有些奇怪的尴尬。 “眼下已是在咸阳郡行宫,陛下已经先进去歇着了。” 陆银屏蹙了蹙眉:“他进去之前有没有交代什么?” 李遂意十分为难 “陛下交代……”他硬着头皮道,“陛下交代奴等守护好娘娘……” “这还用你说?”陆银屏翻了个白眼,“陛下什么都没说是不是?本宫知道了。” 死男人!臭男人!小肚鸡肠的老男人! 陆银屏提着裙摆下了銮驾,因为襦裙太长,还差点被绊倒。 李遂意引着,秋冬搀着她往寝殿的方向走。 然而经过主殿时便听得一阵靡靡之声,夹杂着莺莺燕燕的娇声软语,巴不得告诉别人里面有多少女人。 李遂意面上一惊,悄悄看向贵妃。 只见陆贵妃面色发白,疾行数步,瞬间飘进主殿。 天子斜靠在主殿唯一一张榻上,身侧围了六名雪肤黑发衣着鲜艳暴露的美人。 这些美人或站或跪,或是双手捧了瓜果酒水,或是摇曳着曼妙身姿,或是趴在他脚边仰望。 总之姿态各异,各尽其妍。 陆银屏看得火起,杏眸喷火,恨不得生吞了这些人。 也顾不得他剜不剜人的眼珠子,她张口就道:“陛下今晚好福气!明日的銮驾上可挤不下这么多人,臣妾还是另坐一驾,免得耽误了陛下的好事!” 第一百零三章 眼泪 陆银屏指尖抓着裙摆,垂头丧气地向前走。 李遂意仅仅琢磨了一瞬,便觉得还是贵妃这处比较重要 他算是看清楚了,这帝妃俩活脱脱的一对冤家。好的时候天天腻在一起,不好的时候搅得天翻地覆。 不过圣上压根舍不得欺负贵妃,到头来被折腾的还是他们。 熙娘年岁大,跟在后面什么都没说。秋冬叽叽喳喳地小声问他:“怎么办?” 李遂意叹了一口气:“气成这样,还能怎么办?” 秋冬到底是贵妃的心腹,第一反应便是「晚上将寝殿的门锁好不让陛下进来」。 李遂意敲了敲秋冬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道:“娘娘天天说锁门,哪天拦住陛下了?俩人不还是说开就好了?” 慕金枝 第76节 秋冬捂着头梗着脖子辩解道:“这次不一样!这次陛下收了六个女人!” 好家伙一下收了六个,也不怕精尽而亡? 陆银屏听到他们说的话,本就吃不下饭现在更加难受了。 她一低头,左眼眶里竟然滑出一滴泪来。 丢人……太丢人了! 她赶紧用手背擦擦眼睛。 结果越擦越多,根本就止不住,手背湿滑了一片,俩眼都往外冒眼泪。 秋冬和李遂意正闹着,无意间看到她正在抹眼泪,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熙娘赶紧上前扶了她进殿,回头狠狠瞪了那俩人一眼,比了个口型道:“出去……” 李遂意会意,赶紧扯了秋冬在外面等着。 李遂意愁的头秃:“娘娘哭了……怎么办……” 秋冬懵懵地靠在廊柱边,脱力似的道:“能怎么办……能让陛下来道个歉哄哄人,最好再将那几个女人赶走吗?” “哟,秋冬姑娘这是在为难人。”李遂意憋屈得一脸菜色,“都是做奴才的,哪有那个本事?要是有那本事,我就去当宠妃了!” 秋冬茫然道:“不然呢……哭成那样子,便是我进去也劝不住。” 李遂意看了看四周,见宫人散得远远的,应当是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他低声道:“也不知道这两位因为什么置气……总之就目前的情形看来,娘娘这是醋得很了。本来今儿下辇的时候陛下没抱娘娘走,我就觉得里头有猫腻,结果一转头那咸阳郡守弄了六个女的来……扪心自问,什么样的男人能一下拒绝六个美人?六和一选哪个,三岁小孩儿都知道……” 秋冬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十分不悦。 “那总不能看娘娘继续这么着下去吧?” “你先伺候着贵妃,起码得让她吃点儿东西,这都饿了一天了。”李遂意仰天长叹,“罢了,我再去陛下那边探探口风,看能不能将人从女人堆里拽出来……先说好,我可没把握,只能说试试。” 如今已经是这样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秋冬点头:“两边同时发力总比一个人使劲强。” 俩人又合计了两句,这才分道扬镳。 秋冬看了看日头 她同宫人一道给寝殿燃了灯,又里里外外地熏香,这才小心翼翼地去外间榻上寻她的四小姐。 熙娘坐在陆银屏身侧,劝了半天都没有用,眼睁睁地看着她梨花带雨似的一阵接一阵儿地掉泪。 直接放声出来也好啊!偏偏她就是不出声,红着眼眶和鼻头,眼泪一股一股地往外流,瞧得人摧心肝似的疼。 熙娘望着她缩成一团无声哭泣的模样,越看越不忍心。 “奴明白您的心情,奴要是有个女儿,夫家弄来这么多妾侍,奴直接要她回家!”熙娘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可是您不成……您都入了宫,只能忍忍。您就把她们当成李妩全若珍那帮子人,您瞧她们长得不比刚刚那些个强多了?还不是照样要看着您的脸色过日子?” 陆银屏背着她们,心口塞塞地疼。 他说过的 骗人的!这男人就是个骗子! 还是苏婆说得对 便是太后也给她提了个醒儿 这一栽进来可就不好出去了! 陆银屏边哭边想 原本想着地图一拿到手自己就走人的,结果不知怎么的,老想着跟在他身边,陪着他过日子…… 自己这是什么猪脑子?! 东西一拿到手死遁出宫,再回瀛州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包他十个八个面首不香吗?非要吊死在这棵又色又总是伤她心的狗皇帝身上? 熙娘见劝不动她,叹了口气后道:“娘娘先静静,奴去弄些吃的来。” 陆银屏没理她,继续琢磨既然那么香为什么自己还要哭这个问题。 秋冬端了一盘豆糕进来,在她身侧坐下。 “娘娘……娘娘……”秋冬开始招魂儿。 陆银屏正烦得要命,一挥手将豆糕打翻在地。 “不吃!”她厉声道,“拿走!” 秋冬吓了一跳,印象中的四小姐虽嘴巴毒了些,但极少真正生气,更不会浪费粮食。 “好好,不吃就不吃。”秋冬想跟她说话陪她解解闷,又怕她会将自己赶走,便小心翼翼地问,“今儿还关寝殿的门吗?” “关!”她怒道。 突然间,陆银屏止了眼泪,爬起来仔细地想了想。 她盯着秋冬看了好一会儿,慎重地道:“不仅不能让他进来,还要……” 秋冬附耳过去。 陆银屏同她咬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秋冬听完后忧心忡忡:“这能行吗?万一陛下一生气要杀人怎么办?” “生气?杀人?”陆银屏冷笑,“今儿晚上人家怕是欲仙欲死,哪里还顾得上我?听我一句 第一百零四章 失踪 是夜,李遂意执了灯盏,将天子脚下的路照亮。 其实倒也不用他执灯,咸阳郡守已经里里外外地安排妥当 挂的是红灯笼,看着倒有些喜庆,只是不知道为何,李遂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这样的地方,纵然陛下夜里眼神再不好也能自己走,不需要人带着了。 他心里也高兴 就是说嘛!夫妇之间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贵妃那张嘴虽然说的确毒了些,但好歹人不坏,知道什么时候该撒娇谄媚,什么时候该给台阶下。 陛下虽说性子有些别扭,但常宠着贵妃,由着她胡闹,只要不是太忙,基本都会天天去徽音殿寻人。 李遂意决定继续添一把火,好叫天子更疼惜一下贵妃。 “陛下您是不知道,贵妃今儿看到您被几个美人围着,难受得跟那什么似的。”他捂着心口道,“回来的路上边走边擦泪,看得奴几个心疼死了。” 天子足下一顿:“她哭了?” 李遂意点头如小鸡啄米:“那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眶鼻子红彤彤,连袖子也湿了一大片,看那模样是真难受着了。” 天子颔首道:“朕知道了。” 表面风轻云淡,脚底却像生了风一样疾步向前。 “陛下等一等奴!”李遂意撒开丫子使劲全部力气企图跟上他。 咸阳富庶,郡守为了有朝一日接驾后能鸡犬升天,早早地便斥巨资建了这座占地千亩的行宫。 李遂意跟着天子穿过三道牌坊两座穿堂一间正厅后,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看着天子越来越阴沉的脸,心里盘算着明天该如何给这位咸阳郡守收尸。 正厅后便是一个大院,寝殿便位于此处。背靠骊山,两面环水,绿植丰茂,却未听到一丝蝉鸣。 想来这咸阳郡守倒也是下了不少功夫,还知道让人提前将蝉粘走,避免扰天子清梦。 李遂意随着天子来到寝殿前,见里面早已熄了灯,漆黑一片。 想来贵妃气得连盏灯也不愿意留了,这门也不知道锁了没锁,好不好进。 再看天子 推了推,好像没有推开,看来的确是气得连门都不愿意留了。 天子咳了一声,李遂意心领神会,赶紧带着剩下的宫人远远地溜了,省得叫人看到堂堂圣人回自己住处还要爬窗的一幕。 见人走远,天子摸到窗前,熟门熟路地打开窗户,一个翻身入了寝殿。 他关好了窗户,本就眼神不好,费了许多劲才摸到床榻的沿儿。 “四四,你先别生气,听朕讲。”他声音有些赧然,想是有些害羞。 “今日未帮你说话,未等你一起走,的确是朕的不对。可你便是再恶心,也不该摔杯子。朕是天子,你不该下朕的面子。” 他顿了顿又道,“你看到的那几名女子,朕一个未收。有你在一日,便只宠你一个,这话不是说说而已,是你不信朕。” 话都说到这份上,那小女子依然不吱声。 “四四,朕知道你没睡。”他倾身上前,掀开了薄被,“不是最怕热?怎么……” 手下触感不对! 陆四身娇体软,骨肉匀称滑腻,常常令他爱不释手。 榻上之人则略为削瘦,一触见骨。 “何人?!”他高声怒喝。 那人不言不语,像是昏死过去一般。 寝殿院子左右各有一个小院,便是宫人休憩之地。 李遂意刚要褪下外衣,便听到寝殿内有吵嚷之声。 帝妃该不会不仅没和好,还打起来了吧?! 他连鞋都顾不上穿,赶紧向寝殿那处跑。 李遂意抵达时,便见宫人七零八落地跪了一地。 秋冬倒在地上,双手双脚被缚,嘴里还塞了一团布,眼皮紧紧阖着,看样子像是昏过去了。 慕金枝 第77节 天子坐在正中间的榻上,听到他来,厉声命令道:“掌灯!” 李遂意这才想起他夜里不能视物,赶紧去将灯和柱点上。 寝殿这才渐渐有了亮光。 咸阳郡守为了修建行宫,可谓是下足了血本。尤其是这座寝殿,燃了灯后才发觉通室嵌金缀玉,金碧耀眼,饶是见识过华林上苑的李遂意也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天子指着地上的秋冬道:“将她弄醒。” 李遂意赶紧俯身下去,将她嘴里的布抽出来,手腕脚腕上的绳子解开,又是拍脸又是掐她手臂,生怕她一个不醒便会被天子绞杀在此地。 秋冬幽幽转醒,迷蒙道:“什么时辰了?” “快别问什么时辰了!”李遂意吓得都快哭了,“娘娘在哪儿呢?!” 秋冬动了一动,后脑勺一阵痛。 她痛得「嘶」了一声,一手摸摸后脑,竟摸出混着血痂的淤血来。 秋冬一怔,这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抬头一看,见天子坐在榻上,面如白雪,惨白阴鸷。 “陛下!”秋冬伏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娘娘被人掳走了!” 此言一出,阖宫之人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 唯天子一人在微微喘息,开口嗓音低沉嘶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秋冬叩首道:“今日娘娘说陛下惹她生气,不想见陛下,让奴在寝殿候着,她在偏殿守着,说等陛下一来瞧她不着定然发火,到时候再去唤她。 奴在殿中等候,发现外间来了两个人,因着娘娘不让燃灯,看不清楚,便以为是陛下和李内臣。 然而那二人并未入寝殿,却直接去了偏殿。奴觉得不对劲,出了门便想喊人。 哪知道那歹人从偏殿将娘娘抗了出来,见了奴便直接打了一棍子……醒来便是刚刚了。奴没有守好娘娘,罪该万死!只求陛下能赐个全尸……” 李遂意听得心惊肉跳。 “你的确该死。”天子慢声道,“但你死了,贵妃定要怨朕,所以留你一命……李遂意……” 李遂意向前一步,不经意间一个抬头,见天子一双金眸竟变得血红,腿一软便扑倒在地。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滴,李遂意冷汗淋淋道:“陛下吩咐?” “你去找慕容擎,便说是朕遇了刺,让他带二百虎贲去捉拿刺客,挨家挨户地搜。” 李遂意低头道了声是,起身便要去办事。 “郡守及咸阳本地六品以上官员……”天子像是想起什么,幽幽地又来了一句,“让他们自行了断吧。” 李遂意垂首退出寝殿,其余宫人亦战战兢兢地跟着退了出去。 秋冬坐在地上,眼泪鼻涕跟着流。 “贵妃今日用膳没有?”天子突然发问。 秋冬用袖子擦了擦脸,带着哭腔道:“未曾……娘娘说……说恶心,吃不下,今日滴水未进……” 天子闻言,浑身脱了力似的瘫坐在榻。 手指握成拳,重重地锤在一旁案几之上。 翡翠小几应声而裂,碎玉扎进血肉之中,划出无数道细小口子。 鲜血汨汨而出,帝王颤声将面埋入掌中。 “浊劫恶世,多有劫难。我已受持,位极人皇,为何却依然护不住你?” 第一百零五章 守节 “大小眼儿,你吃的介是嘛?” 陆银屏饿了一天,肚子咕咕作响,瞅着别人手里的东西移不开眼。 那汉子嚼了一口干巴巴的炉饼,转头看她。 这汉子身高八尺有余,体格魁梧,不输鲜卑男子。相貌普通,眼睛一大一小,有些滑稽可笑。 汉子一看她,马上又回过头去。 “炉饼都没吃过?”他边嚼边道,“也是,宫里的贵人都是吃山珍海味,哪里见过炉饼。” 陆银屏双手被缚在身后,额头一个血窟窿刚刚止住,却依旧趾高气扬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吃过炉饼?我问你话的意思是给我也来一个,听不懂人话怎么的?” 汉子犹豫了一下。 外面驾车的人高声道:“二弟,这丫头花样多,你别被她骗了!什么都别给她吃,也别松了绑,等回去饿两顿看她从是不从!” 陆银屏一听,立马就怒了。 “我已经饿了一天,说不从就是不从!大不了再饿我两顿,直接饿死在这,给你们头儿带回去一具尸体,好结个阴亲!” 车里的大小眼儿又道:“大哥,不如就给她点儿东西吃吧。” 外头的人也没刚刚那样嚣张了,软了气焰道:“那你看好她,可别再让她碰死了。” 大小眼儿从包里摸出一个炉饼来递给她。 陆银屏被缚住的双手挣了挣,怒骂道:“眼瞎?没手怎么吃?” 那汉子又瞧了她一眼,将炉饼放在一边,给陆银屏松了绑。 陆银屏饿得很了,拿过炉饼来,又问:“水呢?” 用膳前先进汤,这是她雷打不动的规矩。没有汤水直接下食容易伤胃。 汉子没办法,掏出水囊给她。 显然,陆银屏还是嫌他们脏的。那水囊也不对着嘴,直接浇进嘴里。 清水顺着美人尖尖翘翘的下巴滑进脖颈,露在外面的皮肤毫无瑕疵,白里透粉,煞是诱人。 汉子看得呆了,咽了咽口水。 陆银屏放下水囊擦了擦嘴,见他呆呆傻傻的样子张口便道:“没见过漂亮姑娘?快把你那俩眼珠子收回去,再看就骂你了!” 汉子没说什么,默默地退出车厢,同兄长一起坐在车辕上。 驾车的老大劝弟弟:“本想着贵妃身边的侍女会比一般女子好看些,没想到会这么好看。只是脾气爆了些……你顺着她点儿,别让她一头撞死,咱们不好交代。” 大小眼老二道:“堡主年幼,想来也不会行那事。这丫头模样这样好,直接就送去给那乳臭未干的小孩,我实在不甘心。” 老大皱了皱眉:“不甘心又能怎样?她有烈性,你现在强上了她,她还会撞一次。得亏这马车的质量差,万一撞在石头上你就等着奸尸吧!” 见老二依然垂头丧气,老大又劝:“小堡主不懂事,这丫头又是个开过荤的,看这模样是个骚浪的,以后不愁没有机会。” 陆银屏吃饱喝足后躺在车里,摸了摸额头上渐渐结痂的血洞,内心悔恨不已。 早知道就听熙娘她们的话了,即便天子收了那几个女的又能怎样?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不还是她?佛奴名义上的母亲不还是她? 非要同他置那个气,搞得现在也不知道被什么人掳走。若不是自己以死相逼,还差点儿就失了节。 她一直不觉得自己能为什么人守节,毕竟她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可天子俊秀英伟,她早已习惯他的宠爱,实在是无法接受外面那等粗人 也没多想,直接一头撞到马车上。 整个人像是去了半条命,脑袋又疼又懵,左眼被额上冒出的血遮住视线,站都站不稳。 她扶着马车的轱辘正准备再来第二下时,这两个对她起了色心的歹人跪在地上拼命求她不要撞,并且保证他们再也不会对她怎样。 陆银屏这才收了手,晃晃悠悠地就往回走。 这俩人知道自己碰上了个硬茬,可又不能将人退回去 这会儿怕是已经惊动了行宫里的皇帝,到时候想要再进去掳个侍女出来,恐怕还要搭上兄弟俩的两条命。 没办法,再硬也只能受着,不然回头交不了差一样是个死。 索性将这个貌美的侍女捆了塞进马车里,直接回去复命。 不得不说,这丫头的嘴巴够狠毒。上了马车连他们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若是先人能听到,怕是要气得从坟头里爬出来。 且这丫头骂一会儿歇一会儿,养精蓄锐后继续骂,脏字儿都不带重复的。 直到刚刚她饿了,想吃东西。 老大本想着不给她吃,但又真怕她饿晕过去,加上头上那个血窟窿看上去挺吓人,担心回去会受罚,想了想只能由着她折腾了。 这厢陆银屏吃饱喝足之后并没有选择继续骂人,而是选择盘问那俩人。 她躺在车厢里,二郎腿翘得老高,敲了敲车壁后带着十二分的倨傲发话了:“你俩干嘛的?要将我带去哪儿?” 兄弟二人领教过她的本事,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 “问你们话呢,聋了怎么的?”陆银屏道,“再不回话就骂你们娘了。” 老大气得要命,一扬马鞭继续向前行。 老二没沉住气,低声道:“将你带回去献给我们堡主。” 陆银屏一听,居然还要委身于他人,高声道:“我绝不会跟其他人,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老大又道:“你想死到地方再死,没人拦着你。” “哟?威胁我?”陆银屏从未在言语上落过下风,登时就发力,“原先还以为你们是当地的响马,没想到是两个色胚!眼下又要将我送给别人?告诉你们,举头三尺有神明,掘地三尺有恶鬼。我就是撞死了也要化成厉鬼,日夜缠着你们亲娘!” 兄弟俩无语 “你到底怎么入了陆贵妃的眼,她竟肯留你这么张嘴在身边伺候?”老二道,“换成一般人,早就将你踹一边去了。” 陆银屏一听,便知道这俩人应是弄错了目标,逮错了人。 在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之前,陆银屏选择按兵不动。 “我们娘娘最爱我这张嘴,天天给她说笑话逗她乐。”陆银屏道,“识相的最好快点放我回去,不然我们娘娘发现我不见了,肯定要将咸阳搜个底朝天。到时候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咸阳?你还以为咱们在咸阳地界呢?”老大冷笑道,“我劝你老实点儿,留着体力到了地方再折腾别人去。也别想着你们贵妃会派人来救你。不过一个侍女,没了就没了。会说话的不止是人,那鹦鹉也能说,实在不差你这一个。” 慕金枝 第78节 “就是。”老二附和道,“贵妃是什么人?她还能缺了人伺候?” 陆银屏正要反驳,突然想起今天绕在天子身边的那几只莺莺燕燕来。 他的确是不缺人伺候。 这么想着想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会儿的他怕是在跟那几个女的享乐呢,而自己呢?为了清白差点撞死。 这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他早就有了女人,还跟人生了儿子。 她却什么都没有,清清白白地跟了他,眼下又要清清白白地为了替他守节而死。 陆银屏委屈得要命,也没地儿说。实在是受不了了,抱着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一百零六章 凌堡 外头的老大一听,里面人哭了,顿时有些揪心。 他防备地撩开了帘子 往里一瞅,见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错,是真哭了。 老大一狠心道:“你哭也没用,该送的还是要送,你走不了的。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的命就没了。” 陆银屏擦了擦眼泪鼻涕道:“放心吧,我想通了,不会死。不过先说好,你们那什么堡主至少也要身高八尺貌比潘安,不然我可不会从了他。” 老二噎了一下,有些心虚地道:“还不足八尺,不过过两年也差不多了……潘安又是谁?” 陆银屏想了想道:“大高个儿,白皮肤,高鼻梁,薄嘴唇,长眉长眼,最好眼睛是金色,看着跟琥珀似的……” 老大细细一琢磨,感觉不对劲。 “你说的不就是鲜卑人?” 陆银屏闭上了嘴。 诚然她的确是心里想着天子的模样说的。没办法,谁让她天天对着他,现在就是不在他身边,一闭上眼那脑子里也全是他。 老妖婆说得对,帝王手段了得,说不定还会给人下蛊。她这是着了皇帝的道,已经魔怔了。 可怜她年纪轻轻便陷进去了,眼下不仅做不成魏宫第一宠妃,甚至前途渺茫,生死未卜。 老二十分不服气:“看你也是个汉女,怎么脑子里净想着鲜卑男人?咱们汉家男儿哪里不好?” 陆银屏道:“你们刚刚还强迫我,现在又问我哪里不好,不觉得害臊吗?” 兄弟俩突然觉得还是不要同她说话的好,当个哑巴最妙了。 陆银屏被天子惯得胆大包天,面对这俩人的时候完全不像头年里面对柔然人那会儿。 她被逼急了左右不过一死,这兄弟俩还盼着她平安跟他们回去,眼下是由着她折腾。 陆银屏是个话痨,虽然不待见他俩,但也只能靠他俩获取点儿有用的消息。 “什么时候到地方?”陆银屏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想睡觉,明早能到吗?” 老二道:“估摸着还要一个时辰,你先睡吧。” 陆银屏躺在车里,又翘起二郎腿来。 半个时辰前他们出发,到地方还要一个时辰。 这马车速度大概是一个时辰二十里,以咸阳行宫为中心画个圆,就在方圆三十里内。 她悄悄掀开了车帘,看看天上挂着的下弦月,心里知道了个大概的位置。 眼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狗皇帝享用完了他那六只野鸡以后大发慈悲想起自己还有个贵妃,说不准儿会派人搜上一搜。 万一他不打算找自己也没什么,说不定那小堡主是个漂亮的少年,倘若再对她好些,也不是不能考虑变节。 如果那小堡主长得丑又对她不好,大不了一死,也是个退路。 陆银屏将脸埋进袖子里 只是这会儿没出息,一躺下,一闭眼,脑子里全是那个人,胸口抽抽地疼。 真是没出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他。 没准人家现在快活得很,压根没发现自己女人让别人掳走了呢! 不过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转到了天子头上。当初他将她掳走,现在别人掳走他的女人,这不一报还一报了吗? 只是为什么一次两次的都是她啊? 陆银屏心想,万一自己还有那么个机会能回去,一定得好好地找个什么高人帮忙相看一下,看看是哪儿招了晦气。 就这么想着想着,人居然慢慢睡了过去。 出了河东再往西,乡下可谓是换了一副模样。 元京的农户们喜欢在外面搭个棚子,夏凉冬更凉。 而咸阳北郊的这处石堡,看上去像是有些门道。明明应该是农户的地盘,搭个棚子凿个洞就算完,可那百尺壁垒却处处透着一股子森严磅礴的气势来。 马车在石堡前的断桥桥头停下。 桥这头是他们,桥下是湍急的河水,桥的那头是条大河,河的后面才是石堡。 驾车的兄弟俩吹了三长两短五声哨,听起来不大吉利。 石堡上的汉子听见了,命人放下一座吊桥来,同那断桥接上,将将好。 马车踏过断桥,上了吊桥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惊醒了呼呼大睡的陆银屏。 她掀开车帘一瞧 鲜卑人的马上功夫一等一,但十分不善水战,这便是为什么大齐的疆域一直在长江以南的原因 听见马车里有动静,那兄弟俩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好让她绝了回去的念想。 “这条河是沮水,这儿是凌家堡,后面靠着九王山。”大小眼儿老二得意道,“进堡只有靠这吊桥,不是堡中人谁也不会吹那哨。别说贵妃,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过不了这条河。” 陆银屏瘪瘪嘴 说他不会来她是信的,但说他过不了这河她压根不信 他除了性子别扭又有些好色,其它的地方几乎没有短板。便是说他能长翅膀飞过来,她也是信的。 见她不说话,大小眼儿以为震慑住了她,又添油加醋道:“老堡主刚去了,现在明面上当家的虽是小堡主,实际上却另有其人,也不与你多讲。总之这两日你去跟他睡上几觉,争取怀个种。” 这什么意思?拿她当生娃的工具人了? 好歹也当过魏宫第一宠妃,这么着还不如跟狗皇帝生,虽然难逃一死,但起码能挣个皇后的灵位。 她回怼道:“你娘才跟小堡主睡觉呢,叫你娘跟他生孩子去。” 人已经平安带到,兄弟俩也懒得理她,直直地驾了马车朝着堡内最高的那栋建筑而去。 过了不久,外头一阵人声鼎沸,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陆银屏正琢磨着大半夜的怎么还这么多人,冷不丁车帘被大大地掀开,外头一簇簇的火把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众人老早就候着喜信,果然这吕家的兄弟俩是偷人的好手,一下就把人给弄来了。 只是…… 有人靠近马车,瞧见里面人的模样后吓得连手中的火把都掉在了地上。 “这……”那人倒吸气,“你们该不会把那个贵妃娘娘给弄来了吧?!” 第一百零七章 质疑 “放你娘的骡子拐弯屁!”吕老大骂道,“哪有偏殿住娘娘的道理?这分明就是伺候贵妃的那个侍女!” 吕老二也跟着附和:“我们兄弟将人带出来时,寝殿里头的那位贵妃娘娘还要喊人。要不是我机智,上去给她劈晕了,连这个都弄不出来。那贵妃也被我绑了扔回去,人绝对没弄错,你们放一百个心。” 这下大家伙真的放下心来,又狐疑地瞧了陆银屏两眼,咂摸着道:“连贵妃身边的侍女都长这模样,不知道贵妃是什么样子……” 与「贵妃」有过亲密接触的吕老二有了装逼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黑灯瞎火的没看清楚,那贵妃倒是偏瘦,还不如她这侍女水灵……” 话没说完,又听人道:“哟?她头上怎么磕了个窟窿?” 兄弟俩心头一跳,便说「不小心磕着了」。 可大家都是男人,心里能不明白男人的那些想法?动动脚指头都知道人家姑娘为了清白抵死不屈这才撞了哪儿。 再看里面的丫头,倒带了点佩服。只可惜再是个贞洁烈女,进了凌家堡也只能是凌家女,除非能长出一双翅膀来,就别想出了这座石堡。 陆银屏见旁人看猴一样地看她,心里早就不耐烦,又不清楚他们想干嘛 面对貌美女子时,男人总会格外地疼惜一些。 有人赶在最前头,小心地将火把移到一边来,向陆银屏伸手道:“姑娘下车吧,慢着点儿,别又磕着了。” 来了就是来了,就这么干耗着也没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边刚下了车,脚跟还没着地,那边又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起来。 陆银屏看了看自己身上,心道坏了菜了。 压根没想着会有被人掳来的这日,衣裳还是白日里那身衣裳 锦绫披帛团纱裙,项上挂着白玉法珠,腰间还系了璎珞络子,一派繁华尽显。 还好因为出行怕颠簸,就插了一钗一簪一华盛,若是平日里她那全套招呼上来,也不必多说,后宫娘娘无疑了。 有人咬着后槽牙道:“连侍女都穿得如此阔绰,不难想象那白虏赏赐了贵妃多少好物。” 众人开始纷纷骂皇帝无耻。 慕金枝 第79节 陆银屏放下了心 倘若被他们知道自己便是那贵妃,怕是当下就要被灭了口了。 她的确想持节而死,可是能不死的时候谁愿意去死? 众人骂了几句后,又将注意力转到她身上来。 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拨开了人群道:“三爷说,把人带过去看看,过了眼再送到小堡主房里去。” 众人一窝蜂上前就要给她带路。 本来等了半宿只想看看掳来的女子什么样,没想到是个妖精似的丫头。 这些男人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 陆银屏薅着裙摆跟着他们向上,借着火把悄悄打量周围 这样的地方想要打进来可不容易,人进不来箭射不透,这可怎么逃出去呢? 她被人前簇后拥着上了石头垒成的坡,走了大约半刻,便到了一幢极高的石楼前。 楼前嵌着火把,权当是灯盏用了。 陆银屏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火把可比灯省油。 再转念一想 他在旁边的时候俩人老生气,他一不在自己身边,看什么都能想起他来。 络腮胡子先入了内,想来是去通报了。 片刻后他走出来,对着陆银屏道:“进来……” 这一进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不过陆银屏想着,左右周围都是石头,真有个好歹就再磕上一次。 呜呜呜,陛下,臣妾可能伺候不了您啦。 石屋加上铁门,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关人的地方。 陆银屏跟着络腮胡走进去,俩人一前一后经过一道数丈的长廊,而后豁然开朗,进到一座宽绰整洁的大厅内。 左侧是一个长方形木桌,四面围了长凳,这种简单粗暴的桌椅看得陆银屏有些惊讶 这么大的桌子,长凳上要是坐满了人,面对面的能说不少话,特别适合唠家长里短。 陆银屏暗戳戳地想,如果这次自己能逃出生天,也要给徽音殿弄上一个。 这样不管是开个小会或者说其他嫔御们的坏话时都能面对面地拉近不少的距离。 桌子后的长椅上坐了个白发老叟,肿眼泡,身材魁梧,面色有些青黄,感觉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络腮胡冲他点头哈腰道:“三爷,人带来了。” 那被唤做「三爷」的老叟眯了眯肿泡眼,仔细地打量了陆银屏一番后,破口大骂:“不长眼睛的狗东西!这是将宫里的娘娘弄来了!” 络腮胡一惊,摸不准陆银屏的身份,赶紧出去找吕家兄弟俩了。 吕家的兄弟进来后,忙向三爷解释自己是如何掳到人的,并且再三保证眼前这个绝对不是那位贵妃娘娘。 三爷又道:“白虏皇帝好佛法,你们看这丫头额上的金莲 陆银屏暗道坏了大菜了,早知道早上出门的时候不让天子帮自己描花钿了。 吕家兄弟也将信将疑,一时拿不准她到底是谁了。 三爷又问陆银屏:“你自己说吧,你是那白虏的贵妃吗?” 一口一个「白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跟天子有仇。 陆银屏摇头摇得十分坚决:“我是贵妃身边伺候的宫婢,是她的心腹。” 三爷果然不信:“你有瀛州口音,我听说陆贵妃入宫前一直在瀛州,你不是她还能是谁?” 说话间,他的椅子往前动了动。 陆银屏胆战心惊地看了看他椅子后面挂着的钩子,上面似乎还有血渍。 她咽了口唾沫道:“我常跟在贵妃身边,是以学会了不少瀛州话。” 三爷依然不信,却打算先留下她观察几日。 “阿韦,你这就带她去堡主院里。”他冲着络腮胡努了努嘴,“先让她适应适应,三天后成亲。” 陆银屏一听,脑门充血。 阿韦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对陆银屏道:“请随我来。” 第一百零八章 枣树 不进凌家堡根本就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乾坤。 原以为这堡主住的地方会离那栋石楼不远,结果陆银屏硬生生地跟着阿韦和吕家两兄弟走了将近三里路。 夜深人静,可石壁上嵌了一个个的火把,不难看清路面。 石堡垒成的庄子,就连地面也多是铺着石头。兴许是觉得到处都是黑压压的石头不大好看,也将路边的土坑做成个花圃来,种上几朵花来点缀。 陆银屏瞧着那几朵干巴得快要死掉的花,总觉得自己的下场也跟这差不多,心里凉了个透。 当宠妃的时候不知好歹,天天寻摸着怎么捞太后的东西,怎么跟皇帝打太极。 现下好了,人出来了,崴进了石头堆,还要被迫嫁给什么堡主…… 放着好好的贵妃不做,来这响马窝里给人当压寨夫人,可不是要憋屈死了? 她甩了甩脑袋,决定先不管那些。见机行事,真不行就一头撞死,万一哪天天子知道她是为他守节而死,少不得照顾陆家,也是个退路。 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想。 想得再多,最后都逃不开一个字儿 倘若自己和和气气地跟他处着,不闹那个别扭,将灯全部点上,等他吃完野鸡回寝殿照样还能做夫妇。 他要是来了也就不怕偏殿里出什么动静,更别说在眼皮子底下掳走一个大活人了。 顺着大道走了三里,陆银屏脚疼心也疼。 还是当宠妃好啊,这么远的路放宫里也就是徽音殿到明光殿距离。她出门日日有辇坐着,不知道多久没有走这么远了。 “到了。”阿韦提醒了她一句。 陆银屏茫然抬头,见眼前一幢三层高的石堡搭建得雄奇宏伟,比刚刚那位三爷的居所看上去还要宽绰坚实几分。 门口有两个汉子守着,看到他们时点了点头,将铁门打开。 想来这便是那堡主的居处了。 吕大吕二兄弟俩送到以后,又来回看了她几眼,这才走掉。 阿韦没说话,手下一使劲将她推进门内,随即自己也跟了进来。 外面石壁上嵌的是火把,内里挂了满满的灯盏,大半夜也烧着,对于普通人家而言有些奢侈。 然而这家也不是普通人家。 石头垒成的屋子冬暖夏凉,有个缺点就是采光极差,也不怪人天天点着灯。 室内陈设比三爷那处虽精巧得多,也不不太像汉家风格 桌椅与多宝格是用梨花木打了成套的,这倒是常见,然而不论玄关还是楼梯拐角,都有石头砌成的小小花圃,里面三三两两地长着几株玫色山茶。 陆银屏觉得奇怪,这室内的山茶看样子常有人照料,倒比外面路边那几株好养活却干巴巴的朱瑾长得好。 阿韦带着她上了楼,径直朝着最里面的一处大卧房走去。 陆银屏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心里琢磨怎么撞才能让痛感来临之前结束这条小命。 阿韦轻轻推了推那扇铁门,纹丝不动。 他转过头又带陆银屏去了旁边的一间卧室,拉开铁门将她推了进去。 “砰!”门被重重地关上。 这间卧室比着她寝殿差得不止一星半点儿,然而床铺整洁,衣柜案几一应俱全。没有窗户,应该开窗的那处石头被凿出一个窟窿来,嵌了个木盒。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将那木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毫无特色的匕首。 她拿过这把沉甸甸的匕首攥在手里。 细细搜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也将铁门从内锁上 武器在身,石壁铁门,莫名地让人有安全感。 陆银屏抱着匕首躺在床上,满心在想着一些事,一些人。 这样的情景是完完全全地睡不着的。 没有窗户,石壁太厚,光照透不进来。 陆银屏双眼半睁半合,脑中断断续续地闪过无数片段 再一转眼,是她披着嫁衣同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男子拜堂。 画面又是一转,天子终于发现她消失不见,下令斩了秋冬和熙娘,并且降罪陆家,连同大哥三姐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流放。 这一觉睡得还不如不睡。 醒来之时发现枕头已经打湿,不消多说,眼睛也应是肿了。 她望着那扇铁门,并不打算出去。 出去会面对什么?他们言谈中所提及的堡主? 本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的陆银屏,蜷缩在床上又拖了小半日。 可饿不饿是一说,人有三急是忍不了的。 她悄悄地打开了门。 门外与门内一样,依旧是悄然无声。 慕金枝 第80节 只有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背对着她坐在二楼栏杆旁的石凳上。 陆银屏出声:“喂,茅房在哪儿?” “后门院子里西北角。”那少年没有回头。 陆银屏将匕首藏进衣服里,匆匆忙忙地下楼。 后门不难找,就在她进来时对着的甬道深处。 然而打开门后,方知这院子别有一番天地。 她犹记得昨夜来时,自己跟着阿韦他们走了三里才走到这处所谓堡主居住之所。每走一步都感觉是在走上坡路,异常吃力。 实际上这处正是整座凌家堡的最高处,后院门被打开后,可见一片广阔蓝天。 她也匆匆欣赏了一眼之后便去找茅房。 出来之后整个人浑身轻松,也愿意多打量打量这所后院。 后院的石壁上被凿出几个方形的洞,从洞里向外看去,可以瞧见石堡后面的九王山。 除此之外,院子里靠南墙处还有一棵枣树,看模样应该是长了许多年,已经高过了石壁,努力向外面的蓝天探出头。 陆银屏想了想,手脚并用地开始向上爬。 她常年骑马锻炼,身姿矫健,爬树对她而言根本就不在话下。 待她爬上高处后,才发现这棵枣树厉害得很,可以遍览整座凌家堡,甚至她来时的沮水和断桥。 她呆呆地坐在上面瞧了好一阵儿。 这处真是个好地方,倘若有人来寻自己,便能一眼瞧见他了。 第一百零九章 疯魔 玉蕤立在寝殿外,听着里面的声响大气儿也不敢出。 她瞥了瞥熙娘和秋冬 只是苦了秋冬 只要踏踏实实跟了她,她便不亏待人。若是碰上寻衅的,才会骂你爹娘祖宗。 骂人也不过是口头上占你两句便宜,不碍旁的事。被骂的依旧能跑能跳,哪像陛下…… 李遂意轻咳了一声,玉蕤这才回过神。 那抹黑色绘金衣摆已经来到跟前,上面还星星点点地溅了不少的液体。 冲那浓重的血腥味儿,秋冬和玉蕤齐齐地屏住呼吸。 李遂意虾着腰,接过天子手中尚还滴血的宝剑,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来:“行宫的人都不是咱们从宫里带出来的,做事疏忽,才酿成大祸。便是给他们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天子「嗯」了一声,突然又出声问道:“贵妃呢?” 李遂意等人均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 贵妃不是已经失踪了吗……怎么还…… 天子有些焦躁地又问了一句:“贵妃呢?” 饶是李遂意,此刻也惊惧不已。 因有顽疾在身,皇室男子寿命不长,到四十岁便算是高寿。 平日里多嗜杀好色或贪口腹之欲,有时犯起病来头痛胸痹暴躁难当。先帝临终头几个月,已经混沌到记不清事,认不得人。 但再怎么着,也没有不到三十就犯懵病的。 眼下皇帝将将二十五,这就快到头了? 宫人们不止不敢出气儿,就连八面玲珑的李遂意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娘……娘娘……”李遂意艰涩地想开口,想跟他说人还在寻,让他清醒些,留意着自己身子。 然而一抬头看到天子的脸,那声线由苦涩转为惊颤。 “陛下!您的眼睛……” 拓跋渊望着他,除了有些头痛心悸,并不知道自己眼睛哪里出了问题。 秋冬没忍住,悄悄地一抬眼,「啊」了一声。 皇帝依然巍如玉山,面若冰雕。只是左眼眼角眼尾渗出斑斑血迹,已经快要干涸。衬着雪白的脸,有几分难言的诡异之感。 李遂意推了玉蕤一下,急急地道:“去寻御医!” 玉蕤方才如梦初醒,飞也似的向外跑。 天子兀自不觉,口中喃喃:“贵妃……四四呢……去哪儿了……” 李遂意不敢再刺激他,唯恐他一震怒连他们都杀。 李遂意决心赌一把。 他将宝剑扔给熙娘,又来搀起天子的手臂。 “陛下您忘了?昨晚上娘娘看见郡守送来的那几个美姬,气得不愿意见您了。”他一边扶着人向内,一边朝着秋冬使眼色。 秋冬会意,颤着嗓子道:“是了……娘娘哭了好一通,说她伤心得很,眼下不愿意见您。” “哭了?”天子蹙眉,又要向外走,“朕去同她道歉。” 秋冬不知道怎么回,只能看着李遂意。 李遂意会意,又将人扯住。 天子垂眸望着他,那渗血的眼睛看起来十分骇人。 “陛下怎么这时候糊涂了呢!”李遂意唉哟一声提醒道,“娘娘夜里生气,这才刚睡下,吩咐了说不让人吵醒她……娘娘那起床气旁人不知道您还能不知道吗?眼下您要是过去,娘娘不仅不会原谅您,说不定再也不想见您了呢……” 天子脚下一顿,「嗯」了一声,继续往回走。 李遂意搀着他入内,入目便是刚刚自行来请罪的咸阳郡守,此刻他正鲜血淋漓地仰首倒在地面上,眼睛睁得老大,已然是断了气。 天子避开那些秽物,清雅面容蔓上一丝戾气:“怎么死了?快让人清理了,再里外熏香。贵妃不喜欢这个味道。” 随扈的侍卫听了,赶紧将尸体拖了出去。宫人又扛了一应物事进来清理地面。 鼻尖的血腥之气渐渐淡去,天子眉目才舒展一些来。 两名御医听说天子左眼出血后,提着药箱奔来。 进门后向往常一样伏在地上行礼,却久久未听到让他们平身的指令。 片刻后,上首之人发话:“朕好像记得,昨日你们惹了贵妃不快?” 李遂意心头一跳 关心则乱,看来贵妃不止是入了天子法眼,这会儿怕是成了心头肉,缺一块便能叫他剜心地疼。 两名御医听了这句话,便知命不久矣。 而掐准了天子命脉便不难劝说,李遂意躬身上前道:“陛下,随扈的御医就这两位。陛下若随意处置了,眼疾如何治呢?贵妃醒来若想见您,看您一只眼睛血呲麻花的,可不得又吓着嘛……” 天子半阖的眼睛一睁,道了声平身。 这二人感激涕零地看了李遂意一眼,才敢上来诊断。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天子早已不耐烦。一想起自己美色有损可能会惹得陆四不喜,便又按捺下性子来让他们医治。 皇室男子常有头疾,当今天子亦不例外。针灸除却治疗他的眼睛,还要顾着他头痛。 然而他却道:“朕已经许久未曾头痛过了。” 李遂意听了啧啧惊奇 御医针灸后又开了方子,嘱咐宫人好生照看后,连滚带爬地出了寝殿。 李遂意道:“娘娘也才睡下没多久,陛下却没休息,不如先睡下,等娘娘醒了奴再唤您。” 听到睡一觉便可以见到贵妃,天子的面上似乎变得有些腼腆。明明是青年人的相貌,却有些少年人的羞涩。 “等她醒了千万要唤朕。”他慎重交代之后,才卧在榻上闭眼歇下。 李遂意嘴上说着一定一定,冲宫人打了几个手势后,一同退出寝殿。 关上殿门,众人惊觉背后已然沁出一身冷汗。 李遂意下了石阶,一脸哭丧地望着天,口中喃喃道:“老天爷,我等的命能不能保住,全赖您了……” 话刚说完,一队虎贲从远处而来,停在李遂意跟前。 为首之人白金胡服,五官锐利英挺,眉眼张扬,正是镇南将军慕容擎。 “劳驾中常侍通传一声。”慕容擎道,“城北发现娘娘的踪迹。” 第一百一十章 如故 片片薄云刷在天上,轻柔可爱。 陆银屏的心渐渐静下来,望着远方的断桥默默在思考怎么逃出去。 思绪纷乱,心神不宁。 猛然之间听得后院铁门一响,之前坐在栏杆旁的少年走了出来。 陆银屏一低头便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圆润可爱。 经过枣树时,恰好陆银屏的裙摆垂了一截下来,将少年吓了一跳。 他捂着胸口抬起头,见一个少女坐在树上,一手自然下垂,一手扒着树干,下巴抵在胳膊上,正垂眸望着他。 陆银屏挑了挑眉 慕金枝 第81节 “你是这里的小堡主?”陆银屏开口道。 虽说她不是那么坚定守节之人,但如果碰上一位比天子还要英俊的青年,陆银屏觉得也不是不能活下去。 但眼前的少年实在太过稚嫩,她也不喜欢小孩子,于是又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少年被她的相貌小小地震惊了一下,下意识回到:“十五……” “十五啊……”陆银屏咂摸了一下嘴,“我有个儿子,五岁多了,跟你一样可爱。” 这话的意思是将他当儿子,敲打一下他,让他提前代入一下身份,好难以对她产生兴趣,毕竟这年头十三四岁都有生孩子的。 那少年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淡漠地白了她一眼,开口道:“我劝你这话不要在别人跟前说。” 陆银屏不解:“为什么?” 少年平静地答:“他们想要我找个女人生孩子,你能生养,再好不过。” 陆银屏:“……” 她好奇道:“你不想生孩子吗?” 她第一次爱慕别人的时候才十七岁,比他大不了多少,那会儿天天在琢磨着怎么跟他在一块儿,怎么给他生孩子。 爱人之心像一块绮丽的宝石,每个切面都是不一样的光彩。 少年摇了摇头,将目光从她身移开。 “我对你没兴趣。” 陆银屏:?? 虽然是好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莫名烦躁呢。 她冷笑一声:“小子,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兴趣。” 少年一抬头,便见她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站在地面上。 他紧紧地捂住胸口,惊恐地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要过来啊……” 陆银屏并不拐弯抹角,走到他跟前道:“正好我也不愿意呆在这个地方,你不妨让人放我走。” 少年放松下来,有些沮丧地道:“他们不听我的。” 什么小堡主,听着挺厉害,原来是个小傀儡。 院落中有长条石凳,陆银屏坐了下来。 “你没爹娘了?”可能是骂了一晚上骂得顺口了,陆银屏张嘴便是这个。 少年眼光一黯,皱眉道:“你有没有礼貌?” 陆银屏天不怕地不怕,何况是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 “你的人将我掳来就有礼貌了?” 少年一听,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嗫喏道:“又不是我派人将你弄来的,是三爷的命令。” 三爷? 陆银屏想了想:“便是那个肿眼泡,看上去身体不大好的老头?” 少年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能不能出去,还得从那什么三爷身上下手。 陆银屏正琢磨着,少年却带着一脸好奇地靠近了她。 “你额上莲花是谁给你画的?” 陆银屏扬起眉毛面向他,自豪地道:“我夫君……” 少年眨了眨眼睛:“他也喜欢佛法?” 陆银屏盘腿坐在凳子上,双手托腮看着蓝天。 “他啊。”她笑眯眯地道,“他可能是佛陀。” 大袖从手腕处滑落,露出左手上那串佛珠来。 少年瞪直了眼睛,好奇不已,却不敢上前细观。 “他出身高,相貌好。《无量寿经》不知道你读过没有?”少年没有回答,陆银屏便自问自答起来,“待我说得通俗点 少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指着她腕上的佛珠咽了咽口水:“这也是他送给你的吗?” 陆银屏警惕地看了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将佛珠拢进袖子里。 “必然是啊,不然我为什么这么宝贝它?” 少年又道:“我母亲喜欢念经,我便也好这些。有些地方我不懂,不知道你听没听你夫君说过……” 少年提了几个一直以来让自己困惑的问题,陆银屏虽然是个半吊子,但总归是正统大儒的关门弟子,又几经天子灌顶,比起石堡里无人问津的少年还是强了不少,一一替他解答了。 在这过程中,二人也交换了名讳。少年姓凌,因父母早早过世,自己担任一堡之主,便提前取了小字唤做「太一」。 初初听到这个名字时,陆银屏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 她小声道:“你不要命了?取了这么个名?当今天子还没死呢,你就不知道避讳一下?” 凌太一委委屈屈地道:“三爷帮取的。” 陆银屏翻了个白眼:“出了这个堡,一自报姓名你就活不成了。三爷是想害死你。” 凌太一抿唇道:“那又有什么办法?你出不去,我也出不去。” 陆银屏觉得好像要柳暗花明了。 她悄悄地道:“你也想出去?” 凌太一猛点头。 “那咱俩是一个阵营的了,我也想出去找我夫君。” 凌太一蹙眉道:“你出来这么久他都不知道来寻你么?” 陆银屏有些沮丧 “他可能还没发现。”陆银屏越说声音越小,“等他发现了就会来找我了……” 凌太一不屑道:“男人惯会骗人,也就你信他鬼话,这都半天了还没找来,定然是将你遗弃了。” 陆银屏难受得要命,可又没道理反驳人家,只能靠着转移话题来给自己找台阶下。 “如果你能出去,你想干什么啊?”她问。 凌太一整个身体靠在栏上,抬头望天,心胸中似乎涌起无限豪情来。 “我要去给咱大魏的天子赶马车,给他当脚垫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闲聊 同龄的男子和女子在一起,往往女子比较成熟一些,心智约比男子成熟个两岁左右。 凌太一十五,陆银屏在心里估摸了一下,自己在心智上应该比他大个三加二岁。 有句俗话说得好 陆银屏本就是个倚老卖老的人,带了拓跋珣几天后,已然将自己当成了一位操碎了心的老母亲,面对凌太一时也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小辈。 眼下有人上赶着想当自己夫君的脚垫子,这让她略微有些骄傲,同时也十分费解。 “好好的堡主不做,为何要给人赶马?你当太仆们都是吃干饭的吗?”她一脸嫌弃道,“你们三爷一口一个「白虏」的骂皇帝,你倒好,还想给人当脚垫子,就这点出息了。” 凌太一不知道从哪儿捻了根草叼在嘴里,惬意地望着天。 “老匹夫,井底之蛙,他懂什么?”凌太开口道,“魏天子个个文韬武略,当今天子更是有治世之才。最重要的是他皈依佛门,打香炉,建宝刹,一心向佛,这样的君王哪里找?不比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享乐的凉主强得多?” 陆银屏又道:“可是先帝奢侈,大肆修建林苑……” “先帝是先帝,先帝已经死了。而且人家花的是自己的钱,又没逼着老百姓出一分一毫。”凌太一打断了她,“他们说「白虏」,完全就是嫉妒 十五岁的孩子,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而且一般人轻易没办法影响他们。 陆银屏又道:“可你是汉人,鲜卑人再厉害,也跟咱们长得不一样。” “明君在世,万邦来朝,天下皆是我大魏属国。天子治下,国泰民安,不比汉家庸主强百倍?” 凌太一十分不屑地瞥了她两眼,“你也像是个念过书的,怎么就这么迂腐?” 陆银屏:我迂腐?我是上赶着第一个献身的好吗? 凌太一又道:“我听他们说,你是来贵妃的侍女。你长得不差,又近水楼台,我要是你我就爬上天子龙床伺候他。” “来贵妃?”陆银屏疑惑道,“她姓陆,不姓来。” 凌太一道:“你这都不知道?当初她不是说了一句「把拓跋渊给我叫过来」么?大家就给她取了一个绰号 陆银屏心道好家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初误会的一句话,居然给自己安了个绰号。天子一直不予追究,看来是真的宠爱她。 凌太一对天子的兴趣很大,套近乎道:“阿四,你肯定见过皇帝,你跟我说说,他长什么样子?” “他呀……”陆银屏双手托腮,眯起眼睛道,“鲜卑人都是又白又高,眼睛颜色很浅,鼻梁中间没有凸骨,他也不例外。” 凌太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看了看她的,接着道:“模样呢?都说拓跋皇室个个貌美,他长得怎样?” “好看!”陆银屏眼尾翘了起来,“长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头发又细又软。看着有些削瘦,可一脱衣裳,那肩,那腰,啧啧啧……” “你还偷窥过皇帝的裸体?”凌太一惊讶无比。 陆银屏心道坏了菜了,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幸好她能胡扯,很快地圆了回来:“我是跟前伺候的,主子们的裸体都见过。倒是你,小孩子家家关注的地方这么奇怪,小心个子长不高。” 凌太一虽然比她小,面上还稚嫩着,但个头已经跟她差不多,甚至还要高出两指来。再长两年必然能高她半个头。 他又有了新的问题。 “你不是已经嫁了人,还有了孩子?这也能进宫做侍女?” 说了一个谎,就要再说无数个谎去圆这一个。 慕金枝 第82节 陆银屏硬着头皮道:“我生养过,好赖懂些育儿常识,万一以后贵妃生了小皇子,我也能帮忙拾掇拾掇。” “魏宫向来是去母留子,只怕你还来不及拾掇,贵妃就被处死,连带着小皇子也抱去给别人养了。”凌太一足不出户却知道不少事。 陆银屏脊背一阵发凉,含糊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预备着呗。” 凌太一虽故作老成,但模样圆润可爱,大部分时候还是一副孩童心性。 陆银屏额上的窟窿已经结了痂,看着周边依然青青肿肿,有些骇人。 “你头怎么磕的?这么不小心?” 陆银屏摸了摸,的确痛得有些厉害。 她老实道:“你别看这个窟窿丑,它可是我守节不屈的象征 凌太一一听便知道说的是谁,他怒道:“我早就看他俩不顺眼!堡里的女子不多,他俩经常去咸阳找乐子,名声差得很。你不要搭理他们,他们不是好人。” 陆银屏点头:“我不仅不会搭理他们,我还会骂死他们。” 他又与陆银屏说了会儿话,等着前头送了膳食来,便叫上她一道去吃东西。 陆银屏的嘴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养刁了,可饿了半天的人吃什么都香。 好在凌家堡不是亏待堡主的人,她跟着凌太一沾了不少的光,总不至于吃昨日干巴巴的炉饼。 她吃的是刚出炉的炉饼。 炉饼的一面印了个「吉」,另一面则是个「财」,黄灿灿的,看上去很有福气。咬上一口,齿尖满是麦香。 餐桌上没有多少交流,因为阿韦在一边。 阿韦背着手在一旁,时不时地看他们一眼,那眼神儿像是有些奇怪。 毕竟昨儿夜里这女人一脸的不情不愿,现在额头上窟窿还没处理呢,怎么这会儿突然就从了? 听说有些妇人就爱些比她小的少年郎,该不会小堡主真的入了她的眼,所以打算给凌家堡开枝散叶了? 陆银屏进食的时候很少会有人看她,天子除外。 她不高兴地一撂筷子:“再看我就吃不下去了。” 阿韦将头转向一边。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头来,沉声问道:“你有兄长吗?” 陆银屏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还是回答了:“有。怎么?” 阿韦道:“刚刚三爷那边抓到几个人,其中有个白虏,眉眼却跟你有些像。他说他四妹被我们掳走了,难不成是你哥?” 陆银屏猛然站起身来。 凌太一道:“阿四……你哥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拯救 阿韦一听小堡主唤她「阿四」,心中就有了谱。 “你是汉人,为什么你哥长得跟鲜卑人差不多呢?” 陆银屏心乱如麻 白虏……鲜卑人……四妹…… 难不成,是慕容擎? 陆银屏有些高兴,同时心情亦有些复杂。 慕容擎倒是个机智的,知道她在别人手里,万一被发现了真实身份,这些人很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撕票。 所以她也不能透露关于慕容擎任何身份的信息。 “我哥在哪儿?”陆银屏揪住阿韦的衣领问道。 阿韦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看着一边的朱瑾道:“他带了不少人来,跑了几个,剩下几个被堡里的人逮住了。三爷将人吊起来打,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活着……” 陆银屏扔下炉饼向外跑。 费劲地拉开铁门,还未踏出去,门口的两个人便将她拦住。 “滚开!”陆银屏怒道,“我要去找我哥哥!” 那两个人抬手打算将她架回去。 凌太一从后面跟来,低声道:“放开她,我同她一起去。” 那两人面面相觑,似乎在考虑这名存实亡的小堡主的命令到底应不应该执行。 凌太一感觉自己被羞辱了,声调抬高了几分:“如今我也成了被囚禁的那个人了吗?” 阿韦递了个眼色给那二人。 二人会意,放开了陆银屏。 她提了裙摆向前跑。 凌太一急急地跟上,却发现自己全完跟不上她的脚步。 怎么跟不上?! 凌太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阿四离他越来越远,心里也越来越奇怪 过了凌太一居住的地方,那条路的两边便是普通居民区。 众人看着玩命向前奔跑的陌生人惊讶不已 因为跑得太快,倒没有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子。既然从堡主住处走出来,想必就是这两日三爷为小堡主寻到的女人。 运动健将陆银屏,跑完三里的下坡路只用了小半刻不到。 她铆着劲儿锤那扇三爷居所的铁门,扯着喉咙喊:“让我进去!” 铁门应声而响,两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正是昨晚的吕家兄弟俩。 他们看着她,又望着后面一路奔来的凌太一,心中了然。 “你哥哥来找你。”大小眼儿吕二道,“凌家堡有规矩,不能让外人进来。” “弄我过来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这么说?!”陆银屏将他们推到一边,抬脚进了门。 石堡里没有窗户,若是不点灯,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一切。 幸好这三爷也不是个抠抠搜搜的人,白天比晚上点灯点更勤快 他带来的人就抓住了两个,已经全被抛进沮水,没将他扔进去是这人能挺住,还有气儿。 这凌三爷是个做事不留后患的人,只要人没死绝,就不会扔进水里。不然万一他福大命大给人从下游捞上来,还得来他凌家堡报仇。 椅子后面的铁钩已经不见,链条在三爷手里,另一端便是那钩子,勾的是白虏颈下的锁骨。 白虏说他妹妹丢了,这话能骗骗年轻人,可骗不了他。 行宫里丢了个侍女,居然劳动这么多人来找,可见这侍女身份不一般。吕家的两个蠢货捅了娄子,眼下已经不好收场。 想着从白虏和他带来的人身上套点儿信息,结果那两个人倒是有骨气,当下咬舌自尽,被他扔进沮水。只剩下这一个领头的白虏,骨头硬得很,撑到了现在。 鲜卑男子少,但普遍身份不低。能惊动这么多人,恐怕那女人大有来头。 问题的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而吕家的那两个蠢货却再三强调贵妃已经被他们扔进寝殿,绑来的是个侍女无疑。 侍女是假,恐怕是个随扈的世家女,不然也不会闹出这样的排场。 凌三爷拽着链子将他扯到身前,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陆银屏一进来,便看到三爷掌下被缚住了手脚浑身是血脸色正一点点变得青紫的慕容擎。 她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插进三爷肩头。 没有人预料到她身上有匕首,且她速度太快,根本拦不及。 利器没入骨肉时有细小的滋滋啦啦的声音,听上去骇人,手上的感觉更加骇人。 三爷不死,死的就是慕容擎。 她虽跟慕容擎不熟,然而他是为救自己而来,又被折腾成这副模样,实在让她大为动容。 她的心也是肉长的,谁对她好,她就会对谁好。这样简单的道理随便一个人都知道。 她双手握住匕首手柄,狠狠地向下一划! “去死吧你!”陆银屏恶狠狠地道。 划开皮肉的感觉像是在用刀割猪肉,还是那种很厚的五花肉。 她非专业杀手,也不是专业屠户,划了二尺便感觉卡在某处骨头上,难以继续。 老人家捱不得疼,三爷闷哼了两声,一下昏死过去。 头一回杀人,毕竟手生,只这一刀也无法解决这老头的性命。 外面的人听到声响全部涌进来,再上前一步便可将她拿下。 陆银屏又拔出匕首抵在三爷喉头,恶狠狠地道:“今儿我是出不去了,死一个也是死,不妨拉着这老头儿陪葬!” 人一开了荤根本挡不住,陆银屏也是。 眼下她已经伤了人,根本就不在乎多划那一刀,她利利索索地轻轻在老头耷拉了一层又一层的颈皮上划了一道。 鲜血直往下流,打湿了三爷的前襟。 众人怕她真的割喉,不敢再向前。 凌太一早前趁乱挤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他慢慢地挪到陆银屏旁边。 “你干什么?!” 陆银屏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慕金枝 第83节 旁人也没阻拦,以为小堡主要救三爷。 哪知凌太一靠近他们以后,蹲下来解开了缚住慕容擎手脚的绳子。 众人:?? 陆银屏心道好家伙,原来真是个友军。 大小眼儿吕二出声道:“小堡主,你怎么帮着别人对付三爷?!” 凌太一冷笑:“我爹娘被谁害死的,你们真当我不知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转机 凌家堡背靠九王山,一道沮水让他们同凡世隔绝。地方不大,来的却大多是些走投无路之人。 这其中最有本事的当属凌太一的爷爷,也便是第一任堡主,与三爷是旧识。 当年老堡主还是个良民,在咸阳北种了一片果子林,生意做得不小,不少人眼红他,使计让他犯了事,一家三口没了出路,这才逃到九王山落地为寇。 本分人家入了这一门,做的也是响马。 何谓响马?古时有一类盗匪,会在马上拴铜铃,大老远便能听见他们动静,意思是「我来抢你们东西,提前知会一声」。 这类盗匪只谋财不害命,往后发达了还会将所劫掠财物归还于你,与道上的其他人不大一样。 出门在外的生意人,倒是宁愿碰上这种响马,也不愿意遇到其他劫匪或者想揩油水的官兵。 老太爷的响马打出了名,来跟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三爷在城里混不下去,连夜卷了铺盖来到九王山。 人多力量大,隔着一道沮水,建了这座凌家堡。 当地人都知道凌家堡里全是响马,平时打这边过也无妨 毕竟他们抢劫之前都会先知会你一声。只要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是绝对不会主动犯你。 只是一代不如一代,老辈的规矩有老辈在时还能守着,老辈的人一死,年轻人便不大守规矩了。 所以就有了吕大吕二这样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动皇帝身边的人,实在没几个有这样的胆子,即便有,也不会提前知会。 凌太一的父亲成婚不久后,老堡主便病逝,三爷与新堡主一起管理堡内诸事。 一晃十来年,凌家堡越来越大,已经成为响彻雍州一带的匪窝。 随着凌太一父母双亡,堡主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身上。上至朝堂下至响马,年轻的主君背后往往都会有一个野心家。 三爷作为这个野心家,已经近乎囚禁地将凌太一关在小楼内两年之久。 随着身体日渐衰老,且少年看他的眼光越来越沉静,三爷觉得孩子大了不能留,又不能直接弄死。人若是做得太绝,只会让周围的人寒了心。 于是退而求其次,大的管不了,便弄出个小的管管。 凌太一只有十五岁,年纪不大。鲜卑天子好熟女,定了十八选秀的规矩。 凌太一这个岁数本不该是传宗接代的时候,但汉人成婚生子往往比鲜卑人要早,十三四岁也不是没有,于是派了个任务给吕家的两个兄弟 凌家堡到了现在,也没有当年响马的仁义。吕家兄弟身手好,常去城中勾栏,不是没干过偷东西的勾当。 弄个漂亮女人?去哪儿找漂亮女人? 恰好天子銮驾过了沮水桥,他们兄弟二人伏在林中,圣颜自是难以窥探。 但夏日炎炎,随扈侍女们掀开了车帘,个个都是好颜色,看得他们眼花缭乱,当下便起了不一样的野心。 既然都是劫人,为何不劫宫里的女人?长得好,见识多,能读书,会伺候,可以先让他们俩享用,玩完了再丢给小堡主。 一不做二不休,二人早早地到了行宫,仗着在沮水练出来的水性潜入行宫河中,埋伏了半日才等到晚上动手。 这个过程的确顺利,他们劫来的也是个绝色的美人。只是美人烈性,一头差点撞死在马车上。 当了土匪就不能回头,劫了人自然也不能中途更换。 兄弟二人硬着头皮将人送回去,却没想到第二天出了这种事 断桥上来了个白虏,还带了不少人,声声喊着找自己四妹。 凌家堡全员出击,却不曾想这人是个硬茬,损了他们不少人不说,还放自己的人回去报信。 不过凌家堡不放木桥下来,无人可以越过沮水上的那道断桥。 硬茬被俘后拖到三爷跟前,三爷自然也不会跟他多废话,杀他了两个手下,钩子勾住他锁骨,是个人就逃不了。 只是没料到昨日那女子身形如此之快,还带了匕首来。 更加没料到小堡主居然会临阵倒戈。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虏被松绑。 慕容擎受的多是皮外伤,只锁骨上那一下实在厉害,一呼一吸之间都会牵扯到伤口,淋漓不尽地疼。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那只钩子取出来。 所幸上面没有淬毒,不然今天怕是就要交待在此地了。 随手撕下袍子一角擦了擦冒血的锁骨,慕容擎看向陆银屏,伸手道:“匕首给我。” 陆银屏瞧了他染血的前襟,又瞧了瞧他的脸,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么一丢丢的不正常来 趁着她愣神的空档,吕大突然冲过来要夺她手上武器。 陆银屏反应不及,又见斜方突然窜出来一个影子。 那道影子直直地扑在吕大身上,两人一同歪道在一边。 凌太一看着地上的那个人瞪大了眼睛:“阿韦?!” “唉哟!”阿韦伏在吕大身上不起来,“我正要夺刀呢,你怎么突然窜出来了?叫你坏了事儿了!” 吕大也愣了,一时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想要起身,却推不动阿韦。 阿韦又唉哟了几声,难受地道:“撞到腿,我起不来了。” 这厢的慕容擎已经有些不耐烦,他上前从陆银屏手中拿过匕首。 陆银屏今日也是第一次伤人,业务并不熟练,过了那阵儿以后积攒好的勇气便都散了。 慕容擎接过匕首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想瘫倒。不过眼前还有这么些人,她绝对不能倒。 慕容擎见她有些晃悠,伸手扶了她胳膊一把。 待她站定后,一脚踢开了三爷眼前的长桌。 长桌被踹开后,三爷整个人一览无余。脖子上的血还没止,整个人早已昏迷过去,一时之间有些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死是活。 慕容擎也不多话,又一脚踹在三爷档中。 三爷「嗷」了一声,瞬间清醒过来,五官扭成了一坨。 在场男子看得下体均是一紧。 虽说年纪大,这话也无用处。但男人最脆弱的地方遭此一击,鸡飞蛋打,实在残忍。 慕容擎拿了匕首抵在疼得已经说不出话的三爷脖颈上,冷声道:“识相的放我们出去,不然大家都得死!” 第一百一十四章 离开 白虏的汉话说得好,是个人都能听懂。 三爷是堡里的老人,掌握着凌家堡的一切生杀大权。凌太一只是明面上的堡主,一切事务都要听三爷的。 众人默默让出一条道,同时心里盘算着怎么将慕容擎拿下。 慕容擎架着捂着下腹部的三爷慢慢向前走,陆银屏跟在后面,狐假虎威,张牙舞爪。 凌太一也跟上来:“阿四,我想同你们一起走。” 陆银屏一愣 若是自己能够平安回去,完全可以赏这孩子一笔钱,让他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只是在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之前,不能让他接近天子 陆银屏感觉自己十分机智,当下便越过慕容擎直接应允了。 “一起。”她点头道。 慕容擎没看她,但很明显叹了一口气。 刚走出铁门,阿韦也从后面跟了上来。 “别从正门走。”阿韦小声道,“断桥上埋了黑火药,那东西厉害得很,你们一过去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三人均是一愣。 三爷听在耳朵里,愤然道:“他们竟然想要老夫死?” 陆银屏早就看不惯这个老头,伸脚踢了一下他下身。 三爷二次受创,几欲昏倒。 凌太一冷笑:“撑着,可别死了,一会儿我还要问你话呢!” 陆银屏则忧心忡忡地对阿韦道:“我看出来了,你也是友军。只要你给指条明路,金银珠宝随你开价。” 阿韦笑了笑:“路倒是有一条,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走?” 慕容擎道:“沮水湍急,我水性不好,眼下的确没有别的路可走。” 凌太一道:“阿韦看着是他们的人,其实一直对我还不错,不妨听听可行不可行?” 阿韦道:“你们随我来。” 他说着便主动在前面带路,看方向竟然是堡主的居所。 慕金枝 第84节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人想冲上来救三爷,却被凌太一挡了回去。 凌太一挡不住的陆银屏挡,陆银屏挡不住的便被慕容擎一脚踢飞。 “好脚法!”眼睁睁地看着慕容擎又踹飞一人,陆银屏欢呼道,“话本子里说有个地方叫佛山,那里的人会一套无影脚法,莫非阁下便是师从佛山大能?” 慕容擎懒得理她,并不答话。 陆银屏知道自己长得像慕容樱,又养了人家的儿子,一直不太受慕容擎待见,倒也无话可说。 凌太一倒是对慕容擎有很大兴趣,只是眼下路边和后面跟着的人太多。 一时之间也难以同他交流,索性集中注意力保护他,给他分担一些压力。 三爷在手,不愁到不了目的地。 说到底这些人多数仍是响马出身,骨子里重义气。即便有一小撮人坏了一锅汤,可依旧有很多人遵守着两位已逝堡主定下的规矩行事。 三爷不是好人,大家也都知道。不过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阿韦带着他们回了住处,陆银屏也惊奇地发现原本守在门口的那两个人均被放倒。 阿韦淡定地打开铁门,漠然道:“心里有数就好,请不要在意。” 等人全部进来后,他便反锁上了门,顺手拿了一根火把点燃,引着他们去后院。 慕容擎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手下死死地捏着三爷后颈。 老年人根本就不是青年人的对手,何况是个高大威猛的鲜卑男子,哪怕他受了伤,也能轻松掐断他的脖子。 三爷从头到尾大气不敢出,有时走得慢了还被陆银屏骂上两句。 “臭老头,走快点儿!”她不高兴了就骂,“磨磨唧唧,吃屎都你赶不上热的!” 凌太一一脸恶心。 慕容擎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 几人顺着地窖入口下去,不几时便到了地窖。 地窖中并没有什么东西 阿韦将火把塞进凌太一手里,用尽力气移开其中一个木桶。 地窖密不透风,但木桶后却有乾坤。 阿韦将几个木桶全部搬开,露出了一个大洞。 凌家堡是石壁垒成,偏偏这一处被挖空。可以看到百尺之下有一处空地,后面便是九王山。 “想要出去,便只能从这里去九王山。”阿韦说着扯过三爷腰间的钩子来,“不过据说九王山中有野兽,亦有迷阵,你们想好了,要不要下去?” 说是这么说,但他依然找了一把绳子来,一条接一条系得结结实实。 钩子的一侧挂在木桶后的书橱上,另一侧则被他绑到自己腰间。 “诸位慢慢思考,我先走为敬。”他笑了笑,蹲在那个洞前,身子慢慢探了出去。 一撒手,人不见了,只有绳子在簌簌地往下窜。 陆银屏伸头一看,见阿韦距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解开了绳子朝着地面一滚,轻松落地。 她将绳子收上来,三下五除二便绑在三爷身上,一脚将他踢了下去。 她故意将绳子放了一截,三爷的腿着了地。 随着一声惨叫,估摸着他应是骨折了。 阿韦将三爷的绳子解开,向他们摆手示意。 慕容擎想了想,将绳子扯了上来。 他并没有绑在身上,只是在手臂上缠了几圈,抓着绳子顺着洞直接跳了下去,在位于地面几尺之前停下。 松手,降落,一气呵成。 陆银屏赞道:“好身手!” 她也想学着慕容擎那样,但被凌太一阻拦了。 “人家功夫好,即便没有绳子也能毫发无伤地下去。你是谁?你行吗?” 陆银屏沮丧地道:“你莫要看不起我,等我平安回去便跟我夫君学功夫。” 说归说,仍是老老实实地将绳子系在了腰上。 不看还好,一往下看就觉得渗人。 她迟迟不敢下去,抓着绳子对凌太一道:“你可得帮我看好了,那钩子别挣开了,绳子别半路断了……” “行行行。”凌太一连连点头,“你事儿怎么这么多?我踹你下去了。” “别!”陆银屏眼眶含泪,“我下还不成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出逃 说罢,她闭眼一跳。 失重的感觉袭来,不过也只是一瞬之间。 下一刻便发现自己悬在空中,离地将近有一丈。 一丈是什么概念?约摸是两个陆银屏。 慕容擎在下面道:“你解开绳子下来。” 陆银屏有守节赴死的勇气,却没有从三丈高的地方跳下去的勇气。 她抓着绳子泪眼汪汪道:“不行……我慌得要命,你得容我琢磨琢磨……” 阿韦在一边道:“你再琢磨一会儿,他们的人追来,太一就走不了了。” 陆银屏这才下定决心,对下面人道:“慕容擎,你能不能接我一下?” 慕容擎坚定地摇了摇头。 “瞧你也不像是她兄长,连妹子都不愿意接。”阿韦走过来,朝着他臂膀大张,“来吧小美人!” 陆银屏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下,喊了声「你可接好了啊」便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绳子,闭着眼任由自己滑落而下。 哪怕是个不重不轻的包袱,从一丈高空落下来胳膊也要吃好大的劲儿。阿韦到底是个普通人,接倒是接住了,只是整个人也被冲撞得瘫在地上。 “姑娘要是再胖点儿,我就让你一屁股坐死了。” 陆银屏从他身上下来,冲他歉意一笑。 相比之下觉得慕容擎十分无情,便没给他好脸色。 凌太一麻利地将绳子抽回去,没过多久便落了下来。 阿韦拿着刚刚的火把将绳子的末端点着,望着巨大的凌家堡叉腰笑道:“终于出来了!” 凌家堡的人则刚刚找到这个地窖,在上面观望。 慕容擎思索了一下,当着他们的面将三爷一脚踹进沮水里。 三人:这老头活是肯定活不成了。 凌太一小声道:“我还有话想要问他呢……” “都这时候了,你问他什么他都不会认的。”慕容擎冷声道。 前有凌家堡,后有九王山。一道沮水拦着,左右不能再向前,只能退后进山。 陆银屏不是很理解为什么非要进山。 “我们不能沿着河边走,去下一座桥吗?” “据我所知,沮水目前只有这么一座断桥。即便有别的桥,也不知道有没有堡里的人埋伏着呢……” 阿韦斜睨了眼慕容擎,“这位白……白白壮壮的大哥也真是,擒王不说还当着人的面踹河里了,你是不是嫌我们活得太长?” 慕容擎并不看他,也不接受他的善意,沿着河边向南走。 走了两步发现陆银屏没跟上来,侧身蹙眉道:“跟上……” 阿韦道:“我不去九王山,我要回家,我家在北面。” 陆银屏看了看阿韦他们,咬了咬牙决定还是跟慕容擎走。 她没有回头,扬了扬手,算是与他们别过。 虽说慕容擎这人对她爱答不理的,但是他能来实在是很不错了。 再说,自己同他妹妹长得像,想必多看两眼便会让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妹妹来,没准儿一会儿就要哭着跟她唠家常。 陆银屏想着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喊自己「樱啊哥哥想你想得好苦」就想笑,没有注意前面的人已经停下,便直直地撞上了人的胸口。 慕容擎被撞出一个闷哼,抬手捂胸,呼吸有些急促。 陆银屏这么一撞,额头上的血包痛得她要死。 妖妃虽然脾气暴躁又爱骂人,可慕容擎是来救她的,再不识好歹也不会说他什么。 “慕容将军的锁骨还没好吧?我将您撞疼了?”陆银屏瞅着他前襟的那片血渍 她靠近了些,伸手想看看他伤得怎么样。 见她过来,慕容擎如临大敌,一伸手将她推到一边。 陆银屏压根没想到他会这么抗拒自己,一个不设防便被被推到地上。 她愣愣地看着慕容擎 不过…… 毕竟他是来救自己的,忍忍吧,等平安回去再想法儿怼回去也不迟。 陆银屏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泥土,又来来回回地吹了几下。 慕容擎动了动嘴唇,最后只说了一句:“去洗洗手……将你的脸也洗洗。” 慕金枝 第85节 陆银屏没跟他计较,走到河边撩起裙摆蹲下。 沮水很急,但岸边还好,不至于洗把脸就能把人冲走。 她匆匆地洗了手,又洗了脸 慕容擎见她没洗额头,也没有说什么,慢慢向前走。 二人一前一后,无话可说。 左手边是九王山的一片树林,右手是沮水。放眼望去,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路边叫不出来的花花草草甚多,蝉鸣和鸟鸣之声时不时入耳,倒是让陆银屏的心境开阔了几分。 不管九王山里有什么,左右总比朝不保夕地呆在凌家堡好。 未知既是凶险,也是希望。 她又重新跟在慕容擎身后,边走边哼着歌。 过了一会儿,慕容擎终于忍不住了,扭头问她:“你唱的是什么?” 陆银屏一抬头,讪讪地道:“没什么……” 慕容擎眉心拧在一起:“「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 陆银屏眼神投向沮水,有些不敢看他。 “少来唱这些淫词艳曲!”他沉声道,转过身继续前行。 “狗拿耗子。”陆银屏小声说了句。 慕容擎停下脚步。 陆银屏知道他定然是听见了,忙道:“快看!前面有只花不溜秋的野鸡!” 正想训斥她的慕容擎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见林中果然有只毛色鲜亮的野鸡一闪而过,尾羽油光发亮,漂亮得很。 慕容擎道:“你管那野鸡做什么?” 陆银屏舔了舔下唇:“早上没吃饱,我现在有点饿。” 慕容擎没说话,却转身进了林子,打算帮她捉一只来。 没想到她比自己的动作更快,一个闪身便钻进林子里。 慕容擎刚想喊住她,却因为常年习武,耳力惊人,远远地听到凌家堡那边似乎有不少人追来。 他望了望来时的路,未做思考便跟着她那抹衣角钻进了林中。 陆银屏除了嘴巴毒,最大的一样本事便是跑得快,区区山鸡根本奈何不了她。 她提着裙摆追上那只鸡,一个俯冲便将它摁在身下。 山鸡被扼住喉咙根本无法发声,扑棱着翅膀拼命想要逃离。 陆银屏道:“今日你被我抓到可是十世都修不来的功德,我劝你束爪就擒,乖乖当我的午膳。” 话刚说完便听到身后有声响,她一回头便看到急速奔来的慕容擎。 陆银屏双手抓着山鸡得意地道:“将军看……唔……” 慕容擎将人扑倒在地,捂着她的嘴同她一起滚入一旁的灌木丛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妥协 慕容擎平日里吃的是牛羊鹿肉,饮的是酪浆佳酿,使的是数十斤枪戟,身长八尺有余,体态魁梧过人。 陆银屏被百八十斤的他捂着嘴压在身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憋得直翻白眼,手里的野鸡也不知去向。 凌家堡的人经过此地往林子里稍稍探了探。 “奇怪。”吕大的声音传来,“刚刚明明见一晃过来一道影子……” 有人道:“想来是看错了吧,九王山这地方……” 那人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清楚。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刚刚不见了的山鸡又跳了出去,见外面一群人守着,吓得又钻进林中。 “你是看错了吧!”那人又道,“一只山鸡罢了。这里飞禽走兽这样多,有的个头挺大,想来被你看成了一个人。” “八成是吧……”吕大又道,“继续沿着河边找,看能不能将人找到。” 又有人道:“三爷都被抛进河里了,怎么还找那女人?” 吕大「嘿嘿」一笑:“那女人漂亮得很,找出来肯定不会亏了哥几个……” 几个人又说了一通污言秽语,笑谈中声音越来越远。 慕容擎听他们走远了,这才松开手。 陆银屏胸腔里的气儿已经被挤得差不多了,喉咙里发出「呵噜呵噜」的声音。 慕容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把贵妃压死。 他忙起身 他只能道:“对不住……” 陆银屏朝旁边一滚,躺在灌木丛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发黑的双眼渐渐能视物。 她咳了两声道:“我在凌家堡平安度过一夜,却差点死在你手里。” 慕容擎道:“我已经道过歉了。” “别。”陆银屏翻了个白眼,“荒山野岭,孤男寡女,别说道歉,您就是将我杀了也没人知道。” 慕容擎没说话,向林子中走。 “去哪儿啊?!”陆银屏坐起来,“等等我!” 慕容擎身高腿长,走得很急,陆银屏倒是跟得上。 传说九王山曾是一座亲王陵寝,只是这位王爷好杀恶生,罪恶滔天,只有葬在沮水后才能安息,便被埋在这座山中。因此亲王行九,便成了「九王山」,并不是一下塞进去九位王爷。 陆银屏跟着他走进林中。 九王山中久未有人踏足,地上多是杂草灌木,林中也多乔木,遮住了灼热日光。远处更有潺潺溪水,听得陆银屏心头清爽。 她跟在慕容擎身后道:“将军,那边有水声,没准儿能摘两朵野莲蓬。” 慕容擎头也没回地道:“林中水泽处多蟒蛇。” 陆银屏头皮一紧,紧紧地跟上了他,不敢再提莲蓬的事儿。 她并没有吃饱,走了一段路以后饿得发昏,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 慕容擎却不耐烦地督促:“跟上……” 她不高兴地道:“我昨儿一天没吃东西,今天也没怎么吃。” 慕容擎冷笑一声:“你平日里不是挺厉害?竟被俩眼珠子吓得一天不敢吃东西。” 陆银屏噘嘴:“谁第一次见那个不害怕的?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还能吃羊血吗?” 慕容擎懒得理她,继续向前走,只是步子稍微放慢了些。 陆银屏跟在他旁边,时不时探头探脑看周围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隔着斑驳树叶,她依稀可以判断二人应该还是朝南走。 溪水声渐渐远了,陆银屏十分遗憾地道:“可惜,好久没吃莲蓬了。” 慕容擎依然不说话。 陆银屏是个话痨,一会儿不说话就浑身难受。天子看上去冷情冷性,可只要她说两句好话,便也能听到一番柔情蜜意的话来。 而眼前的慕容擎完全就是个木头疙瘩,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 二人经过一小片竹林后,终于来到一处矮坡上。 这矮坡倒是空旷,若再往上些兴许便能看到他们来时的竹林和树林,还能看到沮水和凌家堡。 慕容擎靠在一处树旁坐下,眯起眼来。 陆银屏催促他:“走呀?怎么不走了?” 慕容擎微睁了下眼睛,喘了口粗气道:“别吵……” 陆银屏悻悻地坐去一边。 行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抱着膝盖坐了会儿,感受微风拂面,耳边是四野蝉鸣。 这地方的环境真是不错 陆银屏瞧着那片竹林,心里想的是天子不知道怎样了。 她想推醒慕容擎问问他天子昨夜究竟有没有跟那六只野鸡一起共寝,可眼下人家累死累活半天好不容易找个地方歇着,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叫醒他。 经过这件事儿她算是明白了 左右不过是六只野鸡,出身相貌比着李嫔她们差得远了。回去找个机会敲打敲打再磋磨磋磨,不愁以后弄不死她们。 只是天子的态度实在是让她寒心,说好了俩人在一起的,结果转头一口气找了六个,差点将她气死。 最最气人的是,自己满心里都是伤了她心的人。 怪不得外祖母常说:“风月之中,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从前她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什么生生死死,这也太矛盾了些。 现在她懂了,她的爱人之心因他而生,又因他去寻了别人而死,最后还要靠着对他的在意而生。 爱人如蜜如刀,如此循环往复地让人生死轮回,只要活着一日,只要心里有他一日,便一日不得解脱。 既然不得解脱,只能选择沉沦和妥协。 短短两刻钟不到,陆银屏几乎就能确定下来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慕金枝 第86节 对,以后他再找别的女人,先由着他收下便是。 反正她位分高,又有佛奴傍身,宫中日月长,不愁没办法对付她们。 思及此,陆银屏满意地扬起头来,感觉四野都似乎变得宽阔起来。 再回头看看慕容擎 不得不说鲜卑人长得真不错,个个高大俊美,眉目深刻,最重要的是白,一白遮百丑嘛。 只是瞧着他脸颊眼圈儿怎么有点红…… 陆银屏将手贴上他的额头。 坏了!大将军烧起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山野 对于照顾病人,陆银屏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她自小就是被伺候的那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在满脑子里都是「多喝热水」。 这荒郊野岭的,自己上哪儿去给他弄热水去? “慕容擎,醒醒。”她推了推他,“你还好吗?” 慕容擎「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有睁开。 陆银屏松了口气 她又道:“我眼瞅着您不大好,需不需要我做点儿什么?” 她等了会儿,又没听到他讲话。 陆银屏有点儿害怕,她探了探慕容擎的鼻息 她琢磨了一下便探进他领口,感觉衣裳有些湿润的黏腻。 轻轻往下一拉,便能瞧见他锁骨下的两个窟窿一直往外渗血,想来是伤到筋骨又感染,体力不济这才高热不退。 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做的,伤得这样厉害居然走了一路都不吭一声。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陆银屏倒是不担心凌家堡的人追来 如今她怕的是这山里的野兽 陆银屏胆小如鼠,也怕死也不怕死。 她是两家最宠的幺女,极好面子,她不怕有意义的死亡,她怕的是在深山老林里被野兽吃掉 她又推了推慕容擎:“慕容擎,你醒醒,你可不能睡过去了。” 万一来个什么东西她倒可以试着跑上一跑,可总不能将来救自己的慕容擎丢下吧? 再看慕容擎,面色潮红,呼出的气息紊乱灼热,瞧着跟她娘临走前两天差不多。 陆银屏拍了拍他的脸:“你别吓我,我还指望你带我回去呢。” 好说歹说,眼前的病人充耳不闻。 陆银屏心生一计,清了清嗓子,娇滴滴地唤了声:“哥哥……” 慕容擎依旧没有反应。 不是说她与慕容樱相似?结果这个时候假装是他妹妹唤一声都没有用。 可见那些话本子里的描述都是假的,什么人在病重脆弱之时只要至亲在耳旁说上几句话便能够醒来实在是不靠谱。 要不……给他弄点儿水? 说吃就端…… 她刚抬腿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 陆银屏将身上的披帛外衫解下,裹在慕容擎身上。 “发发汗就好了。”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小臂,感觉十分凉快。 反正这山林之中也没有其他人,慕容擎又是个半死不活的,哪怕她裸奔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循着记忆中的路下了缓坡,穿过竹林时远远地便听到了溪水之声。 陆银屏拾起裙摆,脚底生风一样地向前奔去。 竹林尽头豁然开朗,山间泻下一道银帘,汇成一处清泉。泉水散流,向下汇成一片湖泊。许是久未有人到访,湖边开了大片莲花。 陆银屏俩眼都看直了。 正愁不知道怎么给慕容擎弄水,莲叶是再好不过的容器了。 陆银屏在溪边洗了把脸后,将长长的裙摆打了个结系在膝盖上面,便跑去湖边够莲叶。 没有住过水边的人不知道莲花有多刁难人 要不人常说「打莲蓬」,意思便是需要拿一根长长的竹篙将它打到身前来才能摘。 陆银屏手上没有竹篙,也没有可以砍竹子的工具。伸手够不着,伸脚勾也勾不来。 幸而旁边地上有些枯枝,她捡了两根来,好歹勾了片莲叶过来。 伸手一掐,那莲叶便被扭下来。 指尖还有黏连的丝和蛛网,这个时候了她也不嫌弃,在水边洗洗便好。 如此这般够了三片莲叶和几个大小不同的莲蓬,她也没有心思去摘莲花,回到刚刚的溪边去盛水。 慕容擎出了些汗,感觉好受一点儿了。 然而一睁眼便见身上围了件女子外衫,水碧缎面绣了大片金枝粉牡丹,还带着打翻了的糖罐子一样的蜜糖香气。 自然不必多说,定是那陆贵妃的外衫无疑。 他左右扫视了一圈,遍寻不到陆银屏,扯下外衫便要起身时,听到后面一阵声响。 陆银屏一手小心地托着莲叶上的水,一手抱着几个莲蓬,头上还盖了片绿油油的莲叶,看上去倒有些符合她如今的处境。 看到慕容擎站起来,她笑道:“你醒啦?” 慕容擎将头偏向一边去,外衫搭在手上递到她跟前。 “成何体统……穿上衣服!” 陆银屏将莲蓬往树下一丢,一手接过自己外衫一手将盛了水的莲叶给他。 “多喝水……” 慕容擎接过,也没多说,更没道谢,直接一饮而尽。 陆银屏一边披外衫一边问他:“您的伤怎样了?刚刚喊您老半天都不吱声,我还以为您这辈子到头了呢。” 慕容擎倒没生气,「嗯」了一声道:“好多了……” 陆银屏还真没见过他这样的。 往常她这么说话,大多数都要被她气得头顶冒烟然后顶两句嘴,接下来她便可以回怼过去。这样一来一去也增添不少乐子。 结果人慕容擎根本就不吃这套,由着她说,也不生气。 陆银屏感觉没意思,又将系好的裙摆放下。 “我摘了些莲蓬,你吃不吃?” 莲子是个清火的好东西,七月的莲子在野外肆意生长,熟得透透的,粒粒皆饱满。 慕容擎没说话,陆银屏便坐下来自顾自地剥莲子吃。 莲蓬的长相经不得细看,细细看着总觉得全是眼儿,会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有些头皮发麻。 陆银屏忍着脖子和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剥了一个,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莲子清甜,只是里面的芯她不爱吃,「biu」地一声吐了出去。 慕容擎站在旁边看了会儿,也跟着坐下来剥莲蓬。 他二人的坐法与当下时兴的不太一样。 普通人往往是跪膝而坐,久了下半身有些血流不畅的麻木感。 慕容擎还好,打坐的姿势虽不标准,却十分舒适。 陆银屏双腿撇成外八,披着水碧外衫坐在地上的时候像只折了腿又羞答答的漂亮蛤蟆。 “我想问您个事儿。”陆银屏道,“是陛下命你来的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摸鱼 慕容擎点头:“是……” 陆银屏等着他说下句,譬如「陛下十分惦记贵妃命臣等前来解救您于危难之中」或者「陛下打算亲自前来奈何臣等拼命阻拦这才作罢」一类的话。 然而她支棱着耳朵等了半天,慕容擎依然毫无反应。 “我问您一句您就答一句,猫拉屎呢?”她气愤地道,“多说两句不会害了您的命。” 再毒的话到了慕容擎这里依然无用,他仔细地剥着莲蓬,头也没抬地道:“娘娘要问什么?” 陆银屏道:“陛下怎样了?” 慕容擎手下顿了顿,低声道:“不大好……” 陆银屏继续问:“怎么个不好法儿?您就不能一次说完了?非得我问吗?” “陛下昨夜不见你,今早又杀了几个人,精神有些不对,老念叨着贵妃去哪儿了。”慕容擎头也没抬地道。 陆银屏听了有些不敢置信:“精神有些不对……念叨我?” 慕金枝 第87节 “他忘了你被掳走这事儿,总觉得你还在,就是不肯见他。来时已经被李内臣劝着睡下了,说醒了要见你。”慕容擎抬起头将莲子递给她。 陆银屏接过莲子有些羞涩地道:“这人竟是想我想疯了……我不在,他要见谁?” 慕容擎嘴角扯出一个冷笑:“见不着您肯定要杀几个助助兴。” 陆银屏瞬间蔫儿了下去,低头摆弄着他给的莲子。 不过…… 慕容擎剥的莲子都是去了芯的,虽然中间裂开一道不太好看,但是可以直接吃。 她丢了两颗塞进嘴里。 心头有事的时候吃什么都不香。 陆银屏闷闷地道:“咱们怎么回去,将军有没有什么办法?” 慕容擎道:“没有……” 陆银屏:“您还真是惜字如金。但凡您那「没有」后面加个「呀」,便能让您周围人觉得大将军好相处得多。” 慕容擎没有说话。 陆银屏道:“你还带着伤,需要休息一下。不如我一会儿抓只野山鸡来烤烤吃,吃饱喝足等凌家堡的人撤得差不多了咱们再走出去?” 慕容擎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她的提议。 说起野山鸡,她不禁又想问一个问题。 陆银屏靠近了他,偷偷摸摸地道:“您跟我说句实话 慕容擎剑眉微蹙,一脸疑惑:“野鸡?” 陆银屏捂住了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就是昨儿有六名女子来伺候……您懂我意思吧?” “没有。”慕容擎点头,还不忘再补一句,“都杀了……” 陆银屏倒吸一口凉气儿。 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踏实下来,可又觉得有些过了。 慕容擎看出她的情绪,倒是难得一见地多说了两句话。 “陛下做任何事自然有他的道理。百官与嫔御虽不相同,但主君都是一人。他在一日,便不能够质疑他的决策,这是不忠。” 陆银屏撇撇嘴,没有说话。 慕容擎百无聊赖,靠在树下准备再休息一会儿。 陆银屏又道:“我怕你睡过去醒不来。现在我要去抓野山鸡了,有没有什么草药对你的伤口痊愈有好处,你告诉我,我去找一些来。” 慕容擎半睁开眼看她,神情不屑中还掺了些别的,让她看不太懂。 “不用。”慕容擎闭上眼睛,“我一个大男人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真是不知好歹。”陆银屏骂骂咧咧地起身,“你就睡吧,一会儿来只野兽见了你就流哈喇子,到时候你跑也跑不掉。” 慕容擎闭着眼不理她。 陆银屏没了趣,转身去山里找野鸡去了。 有时候就是如此奇妙,你越想找什么的时候往往越难找。 当初在河边走都能看到一只野鸡,如今陆银屏在竹林边上转悠了半天,竟然一只也没找到。 山中不是没有其它瓜果野菜,但果子鲜艳欲滴,菌菇瑰丽奇异,看上去便同平时所吃的相差甚远。 陆银屏不是没进山打猎过,知道越是漂亮的东西可能越有毒。 她绕了一大圈儿,除了几只抓不着的野麻雀便是西边饮水的羚和鹿。 山里的羚羊和小鹿跑得极快,便是野豹也难捉。除非身上有一把弓,不然真的捉不到。 陆银屏自知跑得再快也抓不住,转而去溪边找鱼。 溪中多鲫鱼,个头不大,胜在数量多。 她脱下缎鞋,将裙摆撩得高高地系在腰间,亵裤的边儿都露出大半截来。 小鲫鱼滑不留手,也十分不好抓。不过总比那些羚羊野鹿要强出许多。 不一会儿,她便抓了几条鱼上来。 拾起溪边的枯树枝,用极其残忍的手法将小鲫鱼们穿成几串,兴致勃勃地回了山坡上那颗老树地下寻慕容擎。 她倒还记得慕容擎是个极为保守的鲜卑男子,早便将裙摆放下来,怕他说自己不守妇道这类的话。 “将军吃不吃鱼?” 她将几串鲫鱼献宝似的放到他身前。 慕容擎点头。 陆银屏笑了。 呵,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表面上说一个大男人不用她的来操心,到头来还不是要吃她的鱼? 她将小鲫鱼一个一个地掰下来,准备清理一下内脏。 鲫鱼极为顽强,被扎透了身子还能动弹。 陆银屏嘴巴毒,心却不毒。她拿着小石头打算敲晕手底下这条小鲫鱼,结果敲了三次它还在动弹,便有些不忍心。 “阿弥陀佛。”她敲不下去了,“为何不赐我一把刀,哪怕直接剁了你的头也好过这样折磨你。” 已经生好火的慕容擎走到她坐下,低声道:“我来吧……” 陆银屏将石头拿给他。 手起石落,小鲫鱼的头顿时瘪了下去,鱼眼珠子凸出来一截,像是在说自己死不瞑目。 虽然鱼闭了眼睛也像是在睁眼,但陆银屏总觉得它是这个意思。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陆银屏又念了声佛,“源者自受,认清楚是他不是我,往生以后莫要来寻我。” 慕容擎不屑地笑了一声,继续砸小鲫鱼的脑壳。 小鲫鱼们一个个头骨粉碎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瞪着坐在一旁的陆银屏。 她见他熟练地剖开鱼肚子取出秽物和内脏,竖起大拇指赞道:“将军好功夫。”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迷阵 若没有腌料,鱼便是烤熟了也好吃不到哪儿去。 陆银屏将小鱼串好,烤熟放在鼻尖上闻了闻。 唔 她转身递给慕容擎。 慕容擎看了她一眼,也不客气,接过来直接吃。 小鲫鱼与旁的鱼类不同,本身刺就少,煎炸烧烤后不用去也能直接吃。 只是慕容擎一口一个,吃相与旁人不太一样。 天子拓跋渊被世家出身的裴太后养大,本身就已经将汉人礼节发挥到极致,加上人安静,如果不看身形只看吃相,倒有些过于斯文腼腆。 慕容擎则不一样,给他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讲究。比她巴掌还要大的烤鱼一口一个,侧面腮帮鼓鼓,倒比平日里更有烟火气一些,像是个人了。 “将军多大?”陆银屏又递给他一串鱼。 “二十五。”慕容擎接过烤鱼,顿了一下道,“你怎么不吃?” 陆银屏烤得满头大汗,离着火堆远了些。 “我打小就不爱吃鱼。”她坐在树下,将袖子撸到了手肘上,两片大袖来回不断地扇着风。 慕容擎的目光短暂地在那两截雪白小臂上停留一瞬,侧过脸继续吃。 刚刚还在高热的慕容擎眼下已经清醒,面上不健康的潮红也已经褪去。 有的人生来便是如此,遭受比常人更多的打击,恢复也比常人快。 明明可以不用这样累,不知为了什么,总要事事冲在最前,当其他人的盾牌。 心静下来的陆银屏也愿意倾听九王山的声音,山涧的泉水或者竹林中不知名的鸟鸣。所有声音放大之后都是一句话 陆银屏摆弄着莲叶,想着自己哪天若真的登上昆仑,怕是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日子。只是一想,勇气便丢了一大把。 慕容擎背对着她吃得正香,虎背熊腰,彪悍过人。 鲜卑人无论男女都是白皮肤大高个儿,慕容擎几乎将他们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白得发光不说,臂膀上肌肉贲张,少说也有陆银屏的大腿那么粗。 慕容擎早便感觉芒刺在背,偏过头见她正在瞧自己。 “你看什么?”他警惕地道。 陆银屏托腮看着他:“你可真胖。” 这句话差点让慕容擎噎死。 不是没听说过陆贵妃说话难听,魏宫嫔御中尚无敌手。想来磋磨别人并不是她本意,是骨子里自带的损。 什么是胖?肥肉一堆那才叫胖。 陆银屏这种女人,慕容擎压根就不想搭理她。你越是将她说的话当真,她便越来劲,能一句接着一句地气死你。 见慕容擎又背过身去,陆银屏是真的难受。 “将军,您多少斤,自己称过吗?”她大声地问。 慕容擎最后一条鱼进肚,没有回答她问题的打算。 他将地面上的火堆熄了,站起身道:“走……” 陆银屏累了好大会儿,屁股还没坐热乎便要继续前行,她顿时有些不乐意起来。 “您是吃饱喝足了,可我还饿着呢。”她不情不愿地道,“坐下歇会儿,说点知心话?” 慕金枝 第88节 慕容擎面无表情:“臣与娘娘没什么知心话好聊的。” 陆银屏眉头一皱 所有人都说她长得像慕容樱,偏偏就慕容擎没这个感觉。 “我有点累。”她老实道,“您刚吃饱,也歇会儿吧。万一一会儿走着走着岔了气儿就难受了。” 慕容擎走过来,在离她半丈远的地方坐下来。 闭眼抱胸靠树,又像是睡过去一般。 陆银屏生怕他一睡不醒,小声道:“你感觉如何?可别一觉睡过去了。” 慕容擎闭眼答道:“放心,不会。” 陆银屏「噢」了一声,头垂在膝上,蜷成一团。 凌家堡中的人像是对九王山有些讳莫如深,她与凌太一等人分别匆匆,也未曾向他们打听九王山里到底有什么。 就拿位置来说,咸阳郡与冯翊郡相隔不远,也就一道沮水和一座九王山。 没准儿翻过山后便能入城,届时到了地方与咸阳行宫联络也不失是个办法。 只是他们会这么想,凌家堡的人未必不会这样想。人的脑子都是一样的,万万不要过分地看得起自己,不要觉得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个,将别人当了傻瓜,否则很容易吃别人没吃过的亏。 陆银屏警惕得很,她出来这一路都没见凌家堡的人靠近这边的树林,那就证明这里真的有什么猫腻。 所以她刚刚进竹林下水时都分外小心,唯恐碰上什么蛇虫。不知是运气好还是那些传言有误,尚未遇到过什么危险。 他们逃出来时便是下午,如今夕阳西下已经快要落山。 晚上常有野兽出来觅食,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东西?还是趁现在离开为妙。 陆银屏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走吧。”她道,“再不走一会儿擦黑了就不好走了。” 慕容擎立即起身朝前走。 吃饱喝足精神好,他恢复得也快,寻常皮肉伤压根奈何不了他。 陆银屏注意到慕容擎锁骨上的伤口 伤口已经不再向外冒血,已经算是好了许多。 虽然如此,陆银屏仍是看得脖子一痛,她跟在慕容擎身后,依然是不说话就浑身难受。 “您还觉得疼吗?” 慕容擎头也没回,直接将问题丢给她:“钩子穿过去你觉得疼吗?” 陆银屏点头:“要是我肯定痛晕过去了。” 慕容擎依然未回头,丢下一句「那你还真是没用」。 陆银屏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想的却是慕容樱。 刚刚他的语气与之前大有不同,且以这小半天下来对慕容擎的简单了解,她觉得他并不像是一个未与对方熟稔之前便轻易作评价的人。 她没说什么,抬脚跟了上去。 下了缓坡再穿过林子,远远地能听到湍急的沮水水流之声。 担心凌家堡的人会在岸边寻他们,两个人便没有出林子,光是靠着水流和落日的方位向南而行。 两人走走停停约不到半个时辰,陆银屏感觉自己脚底都要被磨穿之时,猛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入耳。 “阿四!你们怎么跟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竹林 她一扭头,见凌太一和阿韦两个人并肩而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陆银屏高兴地道,“找我们来了?” 凌太一钝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什么意思?不是你们来找我们的吗?”他奇怪道,“你们不回咸阳行宫啦?” 陆银屏和慕容擎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糟了,八成是九王山的阵法。”阿韦脸色一白,“说了不要靠近九王山,沿着河边走不听,你非要钻进林子里。现在想出还不一定能出去……” 凌太一两手一摊:“后面的人都追上来了,不进林子还能走哪儿?跳河跟三爷做伴儿?” 阿韦面色悲怆:“谁知道九王山里埋了个什么东西……万一更恐怖,岂不是比跟三爷做伴儿还要惨?” 凌太一正想着回嘴,被慕容擎打断。 “够了!”慕容擎蹙眉,“去河边……” 块头大的人只要稍稍往那里一站,便有一种主心骨的意思。 陆银屏跟在慕容擎身后,笑眯眯地冲凌太一和阿韦招手:“快跟上呀。” 二人跟了过来,脸色煞白。 慕容擎是个靠谱的人,加上鲜卑人本就体力超凡,慕容擎先跟拓跋渊后跟拓跋流征战四方,凭着自己的一枪一马和身后虎贲军拿下镇南将军的名号。 天子杀人兵不血刃,慕容擎则是杀人机器。二者性质不同,后者却更有震慑力。 光这还不能让陆银屏放心,真正让她信赖慕容擎的,是阴阳怕懵懂 鲜卑民族四处流徙,即便太祖之父早年封了北境王,也依然穷得铃铛作响。 鲜卑人不怕鬼神,怕的是风雪倾袭之后资源损失没有饭吃。 在不知下一顿是温是饱前,鬼神与蝼蚁无异。 纵然入关后的鲜卑人已经接受汉家礼仪文化影响,但不少人骨子里的野性依然不改,慕容擎便是其中之一。 陆银屏步履轻健地跟上了他。 然而在看到眼前的场景之时,饶是她也不得不傻了眼。 耳边一直环绕的流水声不是沮水,而是她之前摸鱼的小溪。 他们二人一直循着流水声向南走,想着沮水会有下一道桥,能沿着桥向西去咸阳行宫。 阿韦当初则是说要回家,沿着沮水一路向北,凌太一也一直跟在他身边。 四个人两两分开,一南一北,本应是越走越远的,没有道理最后又汇聚在一起。 凌太一眼神呆滞:“怎么又是来了这个地方……” 陆银屏僵着脖子转过身来问:“这话什么意思?你们之前也来过?” “无论怎么走都像是逃不开这个地方。”凌太一一双小鹿眼大而无神。 阿韦更是急得抓狂,双手搓着脑袋,没一会儿便薅下来一缕头发。 陆银屏靠近了慕容擎,对他们道:“不用怕,咱们有个不信邪的异族硬汉在,各路牛鬼蛇神也奈何不了他……你莫要再抓头发了,年纪轻轻就秃了顶,以后不大好说媒。” 阿韦几乎丧失了斗志 想要娶老婆,首先就要有命在。 慕容擎眉心拧在一处,对陆银屏道:“跟紧我……” 旁的不敢说,这世上就没有她陆四跟不上的人。 慕容擎在前面开路,她紧紧地跟在后方。凌太一和阿韦并排走在她身后,将她夹在中间,看起来像是三人为她保驾护航。 明明是一路向南,可走了两刻后不知怎的又绕了回来。 潺潺溪水流畅动听,下方湖上莲花开得动人。只有身在其中的四人浑身冰冷,背后窜起一道凉意来。 陆银屏咬着手指道:“我陆四英明一世,如今竟要在这处崴泥?” 阿韦垂头丧气地道:“既然走不出,不如有尊严地死去。我看这片湖就挺好,不如……” 这话不止是丧气,简直让人发自内心地鄙视。 凌太一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耐心劝解他:“你在凌家堡当牛做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能回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你当真甘心?” 阿韦道:“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抬头看看,不觉得马上要天黑了吗?” 无论人在哪个方位,太阳只有一个,此刻正半羞半露地收起自己最后那一点仁慈,下一秒便会跌落在远山之下。 凌太一道:“我虽然年纪小,晚上时常一个人睡,并不怕黑。书中常说「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你莫要轻言放弃,眼下阿四和她兄长也在,我们一定能走出这个地方的。” 陆银屏惊讶地道:“我寻思不怕黑不是很正常吗?我也不怕黑。” 慕容擎动了动嘴:“可是你怕打雷。” 鹿苑围猎的当日下了雷雨,陆贵妃夜奔寻夫一事早在宫中传开,她怕打雷已经不是稀罕事。 “那是对上天的畏惧。”陆银屏讪讪道。 慕容擎不屑地冷笑一声,放慢了脚步道:“跟我来……” 陆银屏紧紧跟了上去。 阿韦也收起了心态,跟着他们一道走。 这一次,慕容擎没有再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方位去寻沮水河岸,他选择扎进一旁竹林。 夜幕降临,竹林之中静谧得出奇。偶尔有风略过,带起大片的沙沙响声,说不出的诡异。 九王山不高,但爬过山的人都知道,夜间气温骤降,即便是夏夜,也时时会弥漫起大片山岚。 陆银屏说不出的害怕,她上前一步抓住了慕容擎的衣摆。 慕容擎不似天子,常着广袖大衫。他更喜欢穿胡服,只因行动方便。 已为人妇的陆银屏觉得拉着他的手或者勾着他的腰带都有些不守妇道的意思,索性拽住他的衣摆。 慕容擎回头,静静地望着她。 陆银屏眨眼:“实不相瞒,我有些害怕。您是我们的主心骨,不抓您抓谁。” 慕金枝 第89节 慕容擎没说话,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阿韦伸出了爪子,刚一碰到慕容擎的衣裳便被他狠狠地拍了一下。 “嘶!”阿韦痛呼,“重女轻男?” 慕容擎没理他,继续向前。 竹林深处竟是一处山洞。 几个人停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夜行 与深山不同,宜寿里的几位高官贵府,向来是不到天黑便燃起灯,婢女仆从穿梭在火树银花之间,一派繁荣祥和之景。 国公府门大开,一道白色身影匆匆走出。 仆从见主人来,忙将宝马的缰绳递上,口中嘱咐着:“夜里难以视物,公爷小心!” 陆瓒翻身上马,夹起马腹便向北而去。 元京有宵禁,一更之后四方城门落下九道巨锁,非紧急军情不得入京。 城中街道设有栅栏,行人不得随意游荡,且有卫士结队巡逻捉拿违禁之人,直至五更后宵禁解除,城门大开,栅栏撤除后方可通行。 街上本来空空荡荡,猛然略过一阵急促铁蹄踢踏声。 卫士一听不禁大喜 阵型摆好,等着那人自投罗网。 一道白影由远而近,见到他们时勒住了马缰。 好马通人性,急刹后在原地转了两圈停下,甩头打了个喷嚏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 陆瓒解下马鞍上挂着的东西,扔向他们。 卫士稳稳接住,打开一看是文书和令牌,登时便撤开了阵型,恭恭敬敬地将东西送还。 “路口几处有同僚巡逻,今日是这个……”那卫士单手比了个奇怪的手势。 陆瓒将东西收好,低声道:“多谢。”随即策马而去。 往后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宫城前的司空府。 大司空家的门房鼾声震天,守卫醉醺醺一问三不知。宇文馥御下不严,连带着门房和守卫都不太正经。 陆瓒低喊了几声都没见反应,索性一鞭抽在地上。 门房这才睡眼惺忪地醒来,眨眨眼挤出了眼角一抹黄。 “这位……公子,何事登门?” 夜里能自由行走的不是常人。 陆瓒道:“梁国公陆瓒,求见大司空。” 门房醒了一半,依然有些发懵。 他点着头道:“大司空……大司空……” 如此这般地重复了几句后,突然一拍脑门:“陛下北巡,大皇子坐镇宫城。大司空大人这两日都在徽音殿还未回来。” 陆瓒蹙眉道:“既如此……罢了……” 见他转身离去,门房又道:“陆公爷有什么话需要帮忙转达,明日可送信去宫中。” “明日我亲自进宫求见大人。”陆瓒头也未回地道,“今日你当我从未来过。” 说罢,他牵马欲离去。 梨木大门吱地一道长响,陆瓒闻声回头,见一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走出,高眉大眼,嘴角沉沉,发色褐黄与身后梨木难分伯仲。 “夜访定是有急事,如何能等到明日?”宇文宝姿眼神掠过陆瓒,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家醉得东倒西歪的门卫。 陆瓒拽紧了缰绳,沉声道:“在下想见司空大人一面,大小姐可有办法?” 宇文宝姿没看他,将斗篷帽子盖在头上,走近抚摸他身下白金汗血宝马。 “没办法便不会出来了……它叫什么?” 陆瓒道:“凌霜……” 凌霜微微颔首。 宇文宝姿又摸了几下,见它不抗拒自己后,纵身跃到马上。 “走……” 身后贴上一具娇躯,腰间被两只细长手臂环住。 陆瓒脊背一僵。 “国舅放心,我们鲜卑女子不在意这个。”宇文宝姿察觉到他不自然,出言劝慰,“不要从阊阖门过,会碰到靖王的人……去建春门。” 陆瓒「嗯」了一声,沿着司空府旁朝着建春门内大街方向调转码头。 这一路要经过东掖门和两座官署,幸而夜间不比白日人多,否则他半世清名和她闺誉尽毁。 虽然宇文宝姿也没什么闺誉可言。 夜间风凉,风声和马蹄声交错,但陆瓒驰骋之时清晰地听到身后人开了口。 “那日骑青骓的是贵妃?” 陆瓒道了声是。 宇文宝姿轻笑一声,没有再讲话。 过了建春门后,宇文宝姿又指了万岁门。 万岁门后便是永巷,因着历朝历代处死过不少宫人,传闻夜间有常有呜呜悲鸣之声,并无多少人敢靠近。 “到了。”宇文宝姿利落下马。 陆瓒也翻身而下,将凌霜系在门外。 宇文宝姿沿着宫墙向前,过了万岁门后带他进入永巷。 永巷作为太极诸宫和后宫夹层的一条道,夜间各宫落锁后并无人来。 风声呜呜扫过永巷,倒真有些像女人的悲泣。 二人并没有走很远,宇文宝姿一路摸着南面宫墙,不过几十丈后便停了下来。 她伸指仔细摸着墙面。 夜黑风高,陆瓒借着微弱月光勉强看到她的动作。 宇文宝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从看似平整的墙面掏出了几块石砖来。 魏宫宫墙皆是夯土蜃灰所制,若不是刻意为之,是不可能这样轻易取出石砖来。 一块石砖有时重数十斤,陆瓒见她取时臂膀发颤,便蹲下身道:“我来帮你。” “不用。”宇文宝姿制止了他,“你不知道如何取,弄坏了白日里会看出痕迹。” 陆瓒叹了口气,只得道:“有劳你……” 宇文宝姿手下一顿,没说什么,继续取石砖。 取了十数块后,已经可见一处将将够一人通过的石洞 宇文宝姿跪在地上,也不管自己此时姿态不雅,轻松地钻了进去。 陆瓒望着这个洞,有些发怔。 那厢宇文宝姿钻过后,等了一会儿未见他来,便催促道:“你不是想见我祖父?如今除了这里,没有其它办法进来了。” 说完她又一顿,像是想到什么,声音冷了几分:“我宇文家的人也不是个个喜欢钻狗洞人洞的,若是国舅觉得打这处过有失身份,不妨回去等明日求见。” 陆瓒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罢撩起衣摆跪在地上,也跟着钻了过来。 宇文宝姿轻哼一声,等他通过后继续顺着夹道前行。 陆瓒默默跟在她身后,鼻尖闻到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脚下也似乎踩到什么一般,不像是宫中随处可见的石板路。 “这里是含章殿后头的夹道,除了陛下和祖父,没人知道这处。”宇文宝姿开了口,并未回头,“我信你不是那等多嘴的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石榴 含章殿往西便是中宫,中宫无主。 二人顺着夹道一起向前,在中宫后被禁军逮了个正着。 “何人闯宫?!” 枪戟突出,直直地对准他二人。便是宫墙之上也出现了一层黑压压的人影,张弓埋伏,十分戒备。 陆瓒不留痕迹地将她挡在身后,取出腰间小包,甩给为首禁军。 禁军看后,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沉声道:“你身后那名女子是谁?” 夜闯宫闱等同谋逆,九族也不够诛,实在不可小觑。 陆瓒正欲开口替她解围,眼角余光见宇文宝姿也掏出块玉牌来。 禁军丢了枪戟武器,哗啦啦跪了一地,墙头的浓重黑影随之淡去,不知藏去哪处。 宇文宝姿收起玉牌,嘱咐道:“入宫只为寻大司空,不会酿出祸乱。等陛下回宫后我自会向他请罪。” 禁军统领道了声「不敢」后,撤去防备。 慕金枝 第90节 这样一来,二人便一路畅通无阻。 陆瓒没有问她带的那块玉牌是什么,宇文宝姿也没有答。毕竟二人算不上熟络,没有道理去向对方说明。 且人人都有自己的底线。 如此一路无话,直到站在徽音殿宫门前。 宇文馥刚哄了拓跋珣入睡,还未歇下,便听到外间有声音。 不过片刻舜华便来禀:“国舅与宇文大小姐求见大人。” 宇文馥似是没反应过来,又问了一句:“谁?谁和谁?” 舜华又重复了一遍。 宇文馥扶着椅子将脚上的一只木屐扔了过去。 “欺我年老痴呆?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一块儿来了这儿?!” 舜华轻巧地闪过,委屈地道:“大人不信就去看看嘛……” 宇文馥将信将疑地跳着脚出了门,果然见院落里那棵歪脖子杏树下站了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儿。 陆瓒见他出来,行了个晚辈的礼节。 “在下有要事求见大人。” 宇文馥压根不吃这套,冲着宇文宝姿问道:“你怎么能来这里……” 蓦然间他想起一物来,感觉五雷轰顶。 “你失心疯了?!”宇文馥破口大骂,“你用了玉牌?!” 宇文宝姿默默地点了点头。 宇文馥气得浑身发抖,嘴里还在骂着,中间夹杂了一些陆瓒听不懂的鲜卑话。 他左看右看没有看到什么长条状的物件,索性将自己脚上剩下的另一只木屐脱了下来,朝着她狠狠砸去。 宇文宝姿没敢避开,闭着眼睛准备捱下这记飞鞋。 陆瓒闪身挡在宇文宝姿身前,被木屐砸中。 “多管闲事!”宇文馥骂道,“老头子教训自己孙女,关你屁事?!” 陆瓒苦笑,却还要将他的木屐捡起来奉上。 “在下本去了司空府寻大人,只是没想到您在宫中,这才央了大小姐想忙办法入宫。”陆瓒道,“实是有要紧事要禀报,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 宇文馥接过鞋来穿上,一高一矮地走回去。 “滚过来!” 陆瓒看了眼树下的宇文宝姿,朝她颔首后入了大殿。 殿内只有他二人。 陆瓒道:“在下接到咸阳那边传来的消息,贵妃失踪。陛下临走时曾对臣嘱咐,无论发生何事都要保大皇子无虞。所以在下想命人连夜赶去咸阳一探,现在前去,明早可到。” 宇文馥抓了一把石榴填进嘴里,咂摸着道:“还有呢?” 陆瓒担心变天,未敢将天子记忆混乱一事说明,只能直接道:“元京只有大司空大人有夜出城门的权限,在下想来讨个便宜。” 宇文馥听了,哭丧着脸道:“有是有,不过刚刚已经用掉啦。” 陆瓒一怔,不知他是何意。 宇文馥噗嗤噗嗤地吐出一把石榴籽,有几颗甚至溅到了陆瓒的白袍之上,尤为醒目。 “你以为你们刚刚为何那么顺利地入了宫?” 陆瓒蹙眉道:“难道说……” 宇文馥「嗯嗯」了两声,右手摸了一把石榴籽,左手比划了一个「一」。 “御赐玉牌,等同天子亲临。可以用三次,刚刚只是第一次。” 陆瓒不知道其中利害 “好酒开了封便留不住。”宇文馥又道,“十年没动过的物件让你剌开一刀口子。” 陆瓒羞惭不已:“对不住,在下不知……若是……” “用了便是用了,道歉无济于事,有一就有二,你与宝姿拿,她不会不给你。”宇文馥又吐出一把石榴籽,朝他摆了摆手,“吃了四四这么多饭,居然要用牌子还……早知道老头子不张嘴,割了舌头也不吃她给的东西了……” 陆瓒过意不去,向他一揖到底。 “大人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宇文馥看了他好几眼,突然笑出声来。 “我不要你没齿难忘,我要你好好表现,挣个牌子还给宝姿。” 陆瓒听得一头雾水 见他没说话,宇文馥脸色难看起来。 “你和四四,都是猪脑子。” 陆瓒觉得宇文馥真如传闻所说有些痴傻了,说话驴头不对马嘴,他一句也听不懂,不知如何应对。 宇文馥烦躁起来,挥挥手道:“滚滚滚,别烦我,快滚。” 陆瓒无法,只得又行一礼,然后退出大殿。 宇文宝姿在歪脖子杏树下等了一会儿,便听到他的脚步声。 “他准了?” 陆瓒点头,深吸一口气后道:“准是准了……” 宇文宝姿扭头便向外走。 陆瓒跟上她,二人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走。 “大人说,此物来之不易,且只能用三次。”他道,“你为何不与我说?” 宇文宝姿小心进了含章殿后的夹道,轻声道:“你不要多想。宇文家又不缺什么,反而贵妃受宠,若以后当了皇后,国舅可记得还我们家这个人情。” 这话在陆瓒的意料之中,他只能道:“虽说一切皆非定数,但这个人情,在下定不会忘。” 第一次钻洞时有些局促,第二次便容易得多。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来,宇文宝姿封好了那处缺口,同陆瓒一起走出万岁门。 宫灯燃得热烈,舜华喂了狗便来清扫大殿。 她望着一地的石榴籽道:“安息进贡的安石榴无籽,倒免了吐籽的困扰。大人尝尝那个?” 宇文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你们懂什么?石榴就要吃带籽的。多子多福嘛……” 第一百二十三章 王陵 竹林尽头松柏林立,陆银屏一行人直直地对着眼前山洞,面面相觑。 眼前这座山不是山,实乃「大冢」。 汉人生前规矩多,死后更是讲究。尤其是帝族勋贵,生前便已经划好了陵寝位置及走向 奇珍异宝,乘舆车马,泥塑军队,珍禽异兽……甚至陪葬人员,一应俱全。 陆银屏道:“这处便是九王墓?” 阿韦叹气:“是了……不过既然到了这,我便直说了 三人齐齐看向他。 阿韦往地上一坐,对他们道:“我祖父走后半年,有一段时间经常下雨,我便夜夜梦到他浑身是水地站在我跟前。直到我爹将祖父的坟墓修葺一番后才不再梦到他……此事怪异得很,如同这座王陵。 九王山历代守陵人已是死得透透的,加上山中常有巨兽出没,凌家堡上一代皆是有情有义的响马,穷死也不会拿死人钱财,所以九王山才越传越可怕。” 陆银屏道:“你说这么多,是不是早便想着将我们几人支走,好自己独占这一处?” 阿韦连连摇头:“我一介草民,与王公贵族相比等同蝼蚁。莫说九王墓,便是普通人的墓我也不敢冒犯。” 陆银屏这才相信了他。 “珍惜生者,敬畏死者。”她一个没忍住,摆出老母亲的谱来教育咬着手指的凌太一。 凌太一将手从嘴里抽了出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慕容擎仰头看了看天,难得地发言了:“天黑路难走,不妨在此地呆一晚。” 陵寝中有守陵人歇息之处,一般在地下不远处。 慕容擎早就习惯了三人像鹌鹑一样缩在他身后,没办法只能再次打头阵。 顺着阶梯向下,陵寝内的光也越来越亮。 陆银屏道:“您莫害怕,汉人王子都是极为讲究的,见了您只觉得惜材,断然不会对您怎样。” 慕容擎冷笑道:“你也莫怕,汉人王子不像鲜卑人那样好色,见了你不起色心,也不会对你如何。” “您可真会说笑。”陆银屏牙齿打颤道。 几人下到守陵人住处,才发现陵寝内燃了长明灯。 王陵中的灯油皆是用「人鱼膏」制成。东海有鱼长百尺有余,雄曰「鲸」,雌曰「鲵」。「人鱼膏」顾名思义,其实是鲵鱼脑油。 一打人鱼膏可燃五千余日,这位王公的确富有,长明灯不知在此燃了多少年。 陆银屏赞道:“我以后陵寝内也要用上这样的灯。” 这话听着属实不大吉利。 阿韦道:“听听你说的什么话……长命百岁不好吗?” 陆银屏不知道想起什么,笑了笑道:“我倒是想呢。” 慕金枝 第91节 地下墓中守陵人的石室并不大,分了两间。床铺被褥一应俱全,只是常年无人居住,积了不少的灰。 慕容擎让陆银屏去了最里的石室,自己则在她门口搭了个简易的地铺守着。 阿韦与凌太一在外室床上一躺,凌太一年纪小,早早地便闭了眼睛,鼾声微响。阿韦一身疲惫,也慢慢地睡了过去。 见他二人真的入眠,慕容擎才放心闭上眼。 里头的陆银屏不老实,实则是饿得肚子有些难受。 矫情的人最容易饿死,想起昨日的丸子和今日的烤鱼,她便有些悔不当初。 最悔的还是同天子置气,如果自己不与他一般见识,也不至于此。 想起白日里听慕容擎说他有些疯癫症状,陆银屏的心头有些细细密密的针扎似的痛。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会不会还在找四处找自己。 “只要我能平安回去,肯定再也不跟你生气了。” 她在石床上蜷成了一团,闭眼睡去。 李遂意与熙娘等人在行宫寝殿外守着,秋冬更是伸长了脖子看向大门处,企图能看四小姐平安归来的盛景。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直守到二更都未见人来。 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来天子已经醒了。 醒来不见人,没准又要发脾气。 李遂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趁着天子穿衣裳的时间对熙娘秋冬和玉蕤道:“我李某人侍驾数年未曾行差踏错过,今日算是欺君了。若今日交代了性命,还望几位姐姐看在平日里共事的份上帮我个忙。” 玉蕤听得泪水涟涟,点头道:“除了借钱,其它都好说。” 李遂意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小时家里穷,家中有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活,我便一人出来做事。宫中待遇高,家中不知我入了宫,只当我是在大户人家为仆。这些年我攒了些体己,你们回头帮我给家人捎去,便说……” 他咬咬牙:“便说我是个阉人,给他们丢脸了,让他们以后当没我这个儿子。” 熙娘难受地道:“好孩子,这怎能是你的错?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家,你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秋冬感动不已,擦了擦眼泪道:“说得在理!你看,你虽然少一根那物,可人是整齐的。蛇有两根,不还是冷血之物?” 李遂意差点吐出一口血,咬牙切齿道:“秋冬姑娘深得娘娘真传,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我真是要谢谢你了。” 秋冬道:“不客气。陛下好像在叫你,你快去吧。” 李遂意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她们,最终仍是走到天子榻前。 他咬牙一跪,等候发落。 天子睡了这一觉,做了不知道多少梦。 梦中凄风惨雨不断,昨夜的从前的无一例外全是陆四离开他的场景。 精神饱受蹂躏的他坐在榻上,嘴唇有些发白。 他望着李遂意的头顶道:“还没找到?” 李遂意一听,便知道天子已经恢复了神智。 他将头深深地伏在地面上。 “虎贲军来禀报,说娘娘有可能在东北方向的凌家堡,慕容将军已经先一步前去救人……奴命人去围剿,无奈唯一通往凌家堡的断桥已经被黑火药炸裂……” 天子道:“说重点……” 听他话音似乎并没有责备自己欺君的打算。 李遂意燃起了生的希望,抬头继续道:“奴建议 天子点头:“昨夜应有消息传到元京,朕不能离开行宫……你带人去凌家堡,务必将贵妃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若是做不到,你便也不用回来了。” 李遂意连连叩首道:“奴定不辱命。” 第一百二十四章 释然 一日中有十二个时辰,五更平旦,万物复生。 “采立秋后的第一茬晨露酿酒,灌入空心竹中封好,来年取出时甘甜清冽,醇厚无比。” 凌太一抖了半天的露水回来,虽说只抖出来一丁点儿,只占竹筒筒底的一层,却是兴致勃勃 陆银屏半睁着惺忪的眼睛,脸色显而易见地差。 “你听谁胡说八道的?”她烦躁地问。 凌太一道:“世家爱茶爱酒爱熏香,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讲究。” 陆银屏打了个哈哈,倒头栽在石床上。 “世家不喝露水,也跟你一样会刨食。”她闭着眼倒了二回,咂摸着嘴道,“世家女宁愿啃炉饼,也不会大清早地起来刮别人坟头旁边叶子上的露水酿什么酒喝。” 凌太一顿时感觉有些恶心,犹犹豫豫了一番后,还是将竹筒扔在一边。 慕容擎道:“饿?” 陆银屏眯着眼看了看他,难受地道:“您若是在问我,我就告诉您 慕容擎没说话,走到外间推醒了睡得四仰八叉的阿韦。 “跟我走。”他道。 阿韦睡梦中被人推醒,正想说不去,然而一睁眼便看到慕容擎撸起的袖子下结实遒劲的肌肉。 阿韦瞬间清醒。 “有肌肉了不起?”他慢吞吞地披上袍子,又揉了揉脸,“不吹牛地说,咱俩如果能练上一练,最后你肯定要跪下来求我不要死。” 陆银屏一伸头便能看到他们,耷拉着脑袋伸长了脖子问他们:“去哪儿?” 慕容擎道:“去帮你找些吃的。”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陆银屏眼睛瞬间睁开,同时闪过一道绿光。 “随便弄点儿就好,不要大鱼大肉,太腻了。”她翻了个身翘起了二郎腿,“别忘了弄点儿饭后水果……” 慕容擎冷笑道:“若哪日闹了饥荒,头一个饿死的便是你。” 说罢便走出了石室。 阿韦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 凌太一坐在外间有些心神不宁。 “阿四,我有些害怕。” 陆银屏以为自己又能多睡会儿,没想到刚闭上眼,这少年便出声绕她清梦。 “有什么好怕的。”她烦躁地问。 凌太一道:“我们现下同那位九王不知道有多近。” 陆银屏翻了个身背对他。 “若这世上有恶鬼,那人如何转生?到最后岂不是人人是恶鬼。” 凌太一又道:“阿四说得对,可我仍是害怕。” 陆银屏垂下来的一头青丝此刻莫名显得有些诡异。 “你之前怕过什么?”她背对着他出声。 凌太一想了会儿便咬牙切齿道:“三爷毒死了我爹娘,我看到他便又恨又怕。” 陆银屏「嗯」了一声:“害怕时就多想想他。” 凌太一照着她说的去做,果然没再怕了。 但是他有了一个新的问题:“三爷不是死在我手上,阿四,我有些不甘心。” 陆银屏简直不胜其扰,便有气无力地道:“佛家讲求因果。三爷杀你父母,种下了恶因,可又因为你的介入,使得本不该死的三爷被慕容擎踢下沮水…… 这一环接着一环,若是缺了你,最后的结果都会不一样。所以你父母的仇仍算是你报的,不过别人也参与进来帮你忙罢了。” 说完半晌没有听到凌太一讲话。 她狐疑地扭过头,睁眼便看到凌太一红了眼睛在看她。 “阿四,你真好。”他开口有些哽咽,“我现在感觉豁然开朗,不忧不惧。” “那就好。”陆银屏扭过头去,“我要睡觉了,你快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要生气了。” “你继续睡,继续……”凌太一抹了眼睛道。 陆银屏侧了侧身子,安然闭眼,即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扰她睡眠了。 凌太一轻声慢步地走出石室,拾级而上后蹲在陵墓入口处放放风。 松柏丛立,有些阴森。但他心结解开后心境开阔,看什么都只觉得可爱。他也不敢走远,担心自己出去后只留阿四一个女子不安全。 然而坐在王陵入口后没有多久,便见慕容擎和阿韦二人匆匆走来。 阿韦见只有他一人,愣了一下道:“阿四呢?” 慕容擎皱了一下眉头 凌太一道:“阿四还在睡,她不许我发出声音,否则便要骂我了……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慕容擎径直下了陵寝。 阿韦道:“别提了……我们刚出了竹林上了一道坡,大老远地便看到凌家堡和沮水。凌家堡那边像是失火了,我们下了坡一瞧……你猜怎样?” “怎样?”凌太一好奇道。 阿韦兴奋地道:“下坡没走多远便又回到了沮水边上了!” 凌太一一听,觉得简直就是想吃冰就下雹子的好事儿 昨日他们为了躲避凌家堡的人钻进林子,结果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去,还碰上了同样没有走出去的阿四二人。 眼下能走出九王山回到沮水边上,又逢凌家堡失火,想来应是别人有意为之。 慕金枝 第92节 凌太一对凌家堡的感情早便在父母双亡后众人冷漠的眼神中消磨殆尽,除了常来送饭的阿韦有些照顾外,其他人对他这挂名的小堡主根本漠不关心。 凌太一又道:“这么说咱们能走出去了?” 阿韦点头称是。 不一会儿,慕容擎也从陵寝中走出,背上还背了个人。 他实在没办法,陆银屏死活不肯起床,还差点挠花他的脸 鲜卑男子好容色,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在意这个。可眼下不趁着早晨凉爽时走,担心一会儿太阳一晒后几个人又像昨日那样受林间腐朽沼气麻痹精神,以致于绕半天都出不了林子。 于是他索性将人背着走。 石床冰凉坚硬,睡上去硌得浑身疼。而男子的背则与它大不同 除了趴上去的时候有些热,倒也没什么缺点。 “陛下和我大哥都没背过我,今日是你的运气好,可要感恩戴德呀。” 陆银屏勾着他的脖颈,将脑袋搭在他肩头,舒舒服服地调整了下位置,闭眼继续睡。 慕容擎不屑地冷哼一声,手臂却紧了紧她的膝弯,好叫她不会滑下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滥 四人一道出发,穿过竹林向坡上走。 阿韦道:“快些走吧……我们入九王山时正是日落前后,那时天热,林中渐起山岚沼气,想来是吸了进去,有些难以分辨方向。现下趁着早上沼气未起时出去,应该能走出这片林子。” 凌太一道:“还是你们有见识。不过我从未出过堡,刚刚同阿四谈了一番后只觉得心头开阔许多。阿韦,以后的路你一个人走吧,我要同阿四一起走。” 阿韦怔住,随即不高兴道:“原以为你年岁还小,定然不会开窍。是我错了,天下男子本就一个样,看到貌美的姑娘拔不动腿。是我高估你了。” 凌太一摇头:“我本就是个墙头草的性格……起先我崇拜魏天子,想着以后若能出堡定要进京寻他,为他效力……” 慕容擎扫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阿韦嗤笑他:“你这样莽莽撞撞去寻天子,只怕还没走到阊阖门便会被禁军捅成刺猬了。” 凌太一道:“所以后来跟你走了嘛……” 阿韦挑眉,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带了些自豪的神色。 “冯翊郡虽不如咸阳阔绰,可好歹没咸阳这边当官的脏。当初若不是初来此地被坑后求告无门,我也不会走投无路入了凌家堡。” 凌太一抿唇一笑,眼睛圆钝可爱。 几人下了坡后又入了林间,不几时便看到沮水水岸。 “阿四虽然多数时候凶了些,又喜欢骂人,可她念过书,懂得多,见识也多。”他瞧了瞧伏在慕容擎背上的陆银屏,又扭过了头,“阿韦是个好人,这两年多亏有你照顾。” 阿韦也有些不舍,留在原地与他话别。 慕容擎则背着陆银屏,沿着沮水继续向南。 陆银屏睡得懵懵,咂摸着嘴道:“饿……” 慕容擎沉默了一下,而后对她道:“我怀里有吃的。” 陆银屏瞬间清醒,可昨日走得腿脚酸胀,眼下趴在人背上不是很想下来。 她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守妇道的女子,不会乱摸别的男人的胸的。” 慕容擎道:“那你饿着吧。” 陆银屏道了声「得罪」,伸手探入他衣襟内。 里面像是有几颗圆润的果子,因慕容擎着胡服的原因,倒没有显得很怪异。 陆银屏恶狠狠地道:“吃我一招恶虎掏心!”随手掏了两出来。 果实红艳,圆润可爱,有些像李桃。 她随手在慕容擎的胸前蹭了蹭,咬了一口。 果肉酸甜,汁水丰沛,竟比平日里在宫里吃的还要可口。 陆银屏问他:“你吃过了吗?” 慕容擎喉结一动,「嗯」了一声,算是答了。 陆银屏将果核远远丢进沮水,开始啃第二个。 “你刚刚心跳得好快,伤还没好吗?” 慕容擎眼神扫向沮水,不动声色地又「嗯」了一声。 “除了「嗯」你还会说别的吗?”陆银屏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跟慕容樱也是这样说话吗?” 话已经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犯了口无遮拦的毛病。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道,“对不住,我刚刚……我不是故意想提起的……” 然而慕容擎却道:“无妨……” 陆银屏道:“我还以为你一生气就要将我也踹进水里呢,可把我吓死了。” 慕容擎没理她。 陆银屏又道:“你啊,你要是多说说话,多笑笑,肯定能招不少姑娘的喜欢……你成婚了没有?” “没有。”慕容擎言简意赅。 陆银屏又问:“二十五了还不成婚?陛下同你一样,你看佛奴都这么大了。” 慕容擎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宁僭不滥。” 陆银屏「啧啧」赞叹:“都说你们鲜卑男子好色,没想到大将军人间清醒。” 慕容擎蹙眉:“偏见……” 寻常汉人对鲜卑人的敌意比较大,不过倒也能够理解 汉人受儒家教化已久,君子有大道,忠信以得之。蛮夷戎狄虎视眈眈,若不是凉主无用,谁也不愿意北地来的白虏做他们的君主。 陆银屏又道:“我对你们可没偏见。” “你说「你们」的时候,就已经有偏见,只不过自己不知道罢了。”慕容擎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 陆银屏觉得自己的嘴到他这好像无用武之地 陆银屏使出女人的杀手锏 她揪了慕容擎一撮头发,随手薅下来几根。 慕容擎头发粗黑茂密,她多薅几根也不会让这位青年将军有秃顶的危险。 陆银屏舔了舔嘴唇,又去他怀里摸索。 掏出一颗果子后,好像碰到什么纸张一样的东西,涩涩的,有些剌手。 “你藏了什么好东西?”她摸了摸后便要抽出来。 慕容擎如临大敌,丢掉她一只腿去摁她的手。 陆银屏一个没防备单脚着地,一阵腿脚酸痛感袭来,整个人歪到地上。 “你欺负她干什么?!”凌太一紧赶慢赶地追上来,入眼便是慕容擎将她甩在地上的一幕。 陆银屏手肘撑在地上,泪眼汪汪地冲着他道:“郎心似铁。” 凌太一将她扶起来,小声道:“我只能帮你说这句了……这人块头太大,我可能打不过他。” 慕容擎将怀里最后的果子掏出来,又整理好衣襟。 他转身面无表情地道:“可还能起来?” 陆银屏不知道他刚刚发什么邪疯,只认为自己刚刚无意中提到慕容樱,言语之中被他指出自己也没发现的偏见,所以生气罢了。 她点头:“能……” 可不敢再让他背,万一自己又惹到他被他抛进河里,杀人灭口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三人沿着河边走,慕容擎在前,陆银屏同凌太一跟在他身后。 分别之前阿韦提到过凌家堡失火一事,想来应是虎贲军遍寻不到他们又迁怒凌家堡众人后的所为。 陆银屏如今的境遇都是三爷等人一手造成,对于凌家堡失火一事,她没有一丝怜悯。 世间有魔鬼,亦有活佛,但更多的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 陆银屏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她要活得爱憎分明,才不枉自己来世上走一遭。 第一百二十六章 风声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无论怎么遮掩也兜不住。 深宫日月长,漫长到人只有一双眼睛,却能凭空生出无数张嘴来。 徽音殿偏殿书房内,大皇子拓跋珣已经端坐在书案后。 拓跋珣一早醒来便自己穿好了衣裳 不仅父皇不帮他,外太祖也整日里爬树逗狗,没人帮他,只能自己穿。 幸好他不是个傻的,两日后不假他人之手已经能自己系好大带戴好蔽膝,平整得体地迎接自己的老师太傅司马晦了。 司马晦同往常一样早早地进了宫,教他研读文史,修习为君之道。 一番冗长枯燥的讲解后,拓跋珣终于迎来了最为期待的中场休息时间。 司马晦坐在一旁,端起舜英泡好的茶抿了一口。 拓跋珣单手托腮望着他,突然出声问道:“老师,什么是「姘头」?” 慕金枝 第93节 “噗 司马晦一口热茶喷出。 舜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拿了绢帕替他擦拭湿了的前襟。 司马晦重重地咳了两声,朝舜英摆摆手,示意她回避。 舜英会意,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殿下……是从哪里听来的这话?”司马晦沉下一张脸,苍老的面容犹如老树皮,难得对他疾言厉色。 拓跋珣怔了一下,便老实道:“孤是晨起出恭时偶尔听宫人们谈到的。” 司马晦叹了口气,嘱咐他道:“宫人寂寞多舌,言语间污秽不堪。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殿下只当未听过未见过便好,千万不要去寻人解释,这不是殿下该问的事情。” 拓跋珣年幼好奇,见司马晦讳而不言,想来不是什么好词儿,便也作罢。 寻思有了机会定要找个博学多才的亲近之人询问一番,到底何谓「姘头」。 宫中知晓陆贵妃失踪的人不多,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除了陆瓒便只有徽音殿的几人知晓而已。 在后宫其它嫔御眼中,天子不常临幸,莫说确幸北巡,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 便是换了个人坐也是一样,她们该吃吃该喝喝,整日里不是对镜自赏便是出门斗嘴。 慕容太妃望着这一干闲得没事儿干的嫔御,倒也不曾嫌弃过。毕竟她的汉话水平全是仗着听宫人讲话提升的。 小李嫔和全嫔素来不对付,俩人自盂兰盆节后便没有再碰过面。积攒了将近半个月的火气后同时来到明光殿,忍不住便想着刺对方两句。 全嫔话多又爱挑事儿,率先开了口,话是冲着太妃说,可句句不离小李嫔:“这几日我天天在宫中转悠,却有半个月未见李娴了。眼下陛下不在宫中,也不知道李娴在忙些什么,竟是连宣光殿的门也不出了。” 小李嫔想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姐姐李妩摁了下来。 李妩朝她使了个眼色,又摇了摇头。 全嫔见她姐妹齐心,想起自己背井离乡进了宫,阖家上下也没个靠得住的姐妹照应,当下便有些不快。 崔灵素和王晞嗅到斗鸡的味儿,一同往后缩了缩,尽量不让自己卷进去。 太妃见惯了她们斗嘴,全嫔嘴巴贱,小李嫔更是口无遮拦。俩人只要在一起便掐,既麻木又熟练地在中间做和事佬。 “你们莫以为陛下不在宫中便能作天作地,这宫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们。”太妃瞪着全嫔道,“你们是宫妃,头上簪子落地都能砸出个大坑来,说话做事前要深思熟虑,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太妃说得是。”李妩侧了侧身子立马接上,“据说銮驾已经到了咸阳行宫,说远也不远,消息传过去也不过多半天的事儿。外事总有陛下,咱们姐妹只要在内和睦相处便是帮他的忙了。” 太妃点头道:“李娴,你也跟你姐姐学几个心眼儿,踏踏实实些,以后不愁家门无荣光。” 魏宫嫔御生子便会被赐死,像她们这样不受宠的反而最适合在宫中生存。 膝下无子,想做皇后是不可能了。可若说如太妃一般在宫中颐养天年也不错,还能帮衬着家中,让兄弟侄孙们捞个官职当当。 慕容擎不就是太妃侄子?即便当年同皇帝闹得那样厉害,最后不也照样做了镇南大将军?甚至此行随侍圣驾,与天子重修旧好也不是不可能。 全嫔有一肚子的话想说,被太妃敲打一番后只能咽了下去。 眼看着到了饭点儿,几位嫔御有眼色地一一告辞。 全嫔回了永辉宫,第一件事便是屏退左右,只留下阿满一个人。 “你看见今天李妩跟李娴没有?”全嫔侧卧在榻上,由着阿满卸了头上钗环。 阿满将首饰规规矩矩地收进妆奁中,点头道:“李娴又要怼您,只是被李妩压住,太妃也插嘴将这事儿带过去……小李嫔没脑子,可能那晚他们见着的人不是她。闹不巧是她那不声不响惯会装柔弱的姐姐……” 阿满说完,又来替她梳头。 全嫔道:“我倒觉得李娴没那么大的胆子……陆贵妃和崔御史那事儿毕竟是在进宫前有的,顶多哭闹两句说自己早已同人没了来往,便能撇个干净。可这事儿是前几日有的,这不是给陛下戴绿帽子?” 阿满「嘘」了一声,示意她小声些。 “陛下前脚刚走,后脚就闹出这事儿,奴都替他觉得脸痛……管那人是李妩还是李娴,这事儿兜不住。左右只要不从咱们永辉宫传出去,便与咱们无关。” 全嫔捋着一缕头发道:“你到底打哪儿听来的?怎么全让你打听着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别再是崔昭华她们憋着坏心眼儿想借刀杀人,故意放出假消息让你听见,好让咱们同那双生姐妹斗个两败俱伤。” 阿满一听,登时就放下了梳子。 “在这宫里,知道得越多,寿数越短。便是睡着了都恨不得将自己的嘴巴缝上,须得时时提防着祸从口出。 这样大的事儿,奴若是随便听来,自然不会告诉您。不在心里过个十遍八遍,嘴上一句也不敢透的。” 全嫔听她说得十拿有九稳,心头又砰砰跳起来。 她琢磨道:“李娴只是有些好胜,性子又泼辣,却不一定有胆子做这事儿。我说最近都没见她后,她的反应与平时差不多,都是一副想要撕我嘴的模样。我倒觉她不像那种人,不然真的有些瞧不起她了。” 阿满笑道:“改天再试探一下不就得了。” 全嫔点点头,又问道:“你这么有把握,究竟是听谁说的?” 阿满靠近她,声音压得极低。 “先太后被赐死时,跟着她的一批宫人全数陪了葬,这事儿您知道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相似 全嫔不知道她突然说起先太后是何用意,却仍是肯定地道了声是。 阿满附在她耳边娓娓道来:“也是巧了,先太后当时怀着第二胎 可偏偏就听说大齐有一富户能种夏甘蔗,便有四个先太后身边伺候的宫人一起离了宫去帮她取。” 全嫔不爱听死人的事儿,挥了挥蒲扇道:“怎么又扯这上面来了?” 阿满接过扇子来替她扇风。 “这可太重要了,您听我说完 而那四个人取了甘蔗回来自然是不敢入宫,便在外头隐姓埋名苟且地活着。 有俩人已经死了,只剩下俩,后来天子不知怎的找到她二人,又将她们接进了宫。其中一个您肯定认识 全嫔张大了嘴:“我只当她是乌桓王氏人,没想到竟是这来历?” 阿满点头:“熙娘韬光养晦这些年,总算熬出了头。可奴却是听另一个人说的。” 全嫔感觉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催促她道:“别卖关子了,快说。” 阿满道:“另一位宫人念旧主,半夜常常在掖庭内为先太后焚烧纸钱。七月是鬼月,奴见了她两次。 全嫔急道:“你就没听清她说的是哪个李嫔?” 阿满双手一摊,无奈道:“俩李嫔长得一样,若是不开口,您能分得清楚哪个是李妩哪个是李娴吗?” 全嫔被噎了一下,讪讪地道:“可能……或许我还真的分不清……” “那您又怎么指望别人能分得清呢?”阿满道,“先太后良善,熙娘和那宫人忠心为主,自然会为陛下打抱不平。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断断不会有错。” 全嫔点了点头,知道自己的人没有被利用,只是偶然所见,心里也踏实了。 但她仍有一个问题不太明白。 “熙娘已经被陛下安进徽音殿,这宫人既如此忠心,为何陛下没让她也跟着伺候呢?” 阿满想起天子,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天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陛下的心思奴要是猜得准,奴还能只是一个小小奚官?”阿满十分无奈,“依着奴看,熙娘进徽音殿是早有安排。奴一直觉得,陆贵妃同慕容夫人一样,盛宠不衰,却活不长久。” 想起陆银屏来,全嫔便又来了气。 但熙娘当初亦是随侍过慕容樱,跟一个死一个,这样的女官哪个宫里都觉得不详,不想要的。 也只有陆银屏没进过宫,不知道里头的道道,白白被天子蒙在鼓里。 阿满又道:“兴许陛下宠贵妃有其目的,您想想,慕容夫人同陆贵妃长那样像,估摸着陛下实在好这类相貌的女子。只是陆贵妃万一有了孩子,这命也就到头了。依着奴看,慧夫人才是最后的赢家……” 全嫔听得心塞 慕容樱死了,好歹兄长封了镇南大将军;陆银屏还没死,兄长已经是公爵加使持节了。 女子的荣辱关系家门荣光,门第又能抬高女子身份。这两样相辅相成,一条命属实算是轻了…… 全嫔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卧进榻里,对阿满道:“不用扇风了,你出去吧,我心塞得很,想睡会儿……” 阿满道好,收了妆奁和全嫔褪下来的袍子,悄声退出了殿外。 慕容擎走走停停,后头跟着两只拖油瓶。 拖油瓶们俊俏乖巧,有时离水岸近了,他一个咳嗽便能将人拽回来。 尤其是那个陆银屏,天生活泛,摸鱼上树,无所不能。这一路过来完全不像是遭遇过被掳的危险。 你若嘲讽她两句,她便有千百句等着你,且句句带刺儿。 幸而慕容擎不与她一般见识,只要没什么危险,便由着她去了。 陆银屏道:“大哥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桥呀?” 这女子恬不知耻,自己明明不是她兄长,却非要唤他「大哥」。 慕容擎头也未回地道:“不知道……” 又走了一段儿,陆银屏在他身后问:“大哥大哥,为什么还没到桥呀?” 慕容擎呼出一口浊气来,声音也抬高了几分。 “不知道!” 凌太一笑得前仰后合,然而慕容擎一个眼风扫来,便憋住了笑。 过了一会儿,陆银屏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大哥大哥……” 慕容擎忍无可忍:“闭嘴!” 陆银屏小声地对凌太一道:“脾气真臭呀……” 凌太一小声附和:“忍忍吧,咱俩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一只手的……” 凌太一既然认定了做她的跟班,自然也就跟她站到了同一阵营。 慕金枝 第94节 二人在后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慕容擎。 凌太一问道:“你与他究竟是不是兄妹?” 陆银屏耸了耸肩膀:“他是鲜卑人,我是汉人,你觉得我俩是不是兄妹?” 凌太一更加疑惑了:“我总觉得你眉眼和嘴巴与他有些相似,连阿韦也是这样说的。” 慕容樱是慕容擎胞妹,又与她长得像。不必多说,她和慕容擎也是有几分相似的。 陆银屏加快了步子走到慕容擎身侧,伸长了脖子去看他。 慕容擎蹙眉垂眸望她:“做什么?” 陆银屏细细地瞧着他 实际上他的长相并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且鲜卑男子尤其是慕容氏自古以来便出了不少美人。 慕容擎长眉星目,眼光潋滟,陆银屏亦是。二人区别便是鲜卑人眼窝略深,眉骨英挺凌人,鼻梁虽高却没有汉人鼻梁中间的那截凸骨。 除此之外,慕容擎嘴角天生向上翘,似笑非笑,看谁都像是在不屑地嘲讽。 见陆银屏梗着脖子看了他半天,慕容擎那抹不屑更加明显。 “看够没有?”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诛心 陆银屏笑嘻嘻道:“大哥大哥,你长得真好看。” 慕容擎将眼睛从她身上移向了另一边,漠然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 瞧着慕容擎终于肯多说两句话,陆银屏别提多高兴了。这一路上被凌太一缠得死紧,问她请教了不少人生大道理,难受得要命。 她道:“夸你,顺带夸夸我自己。” 经过一天一夜的相处,慕容擎差不多摸清了她的性子 听说她是被外祖母养大的,果然隔代最容易出妖孽。她这种女子一般人家养不起不说,也消受不起。幸而入了宫,否则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同旁人不太一样,甚至在心里偷偷骂我?” 陆银屏出声,将他从思绪中拉了过来。 慕容擎淡淡地瞥了一眼她,大概的意思便是默认了。 他向前走,一步一个脚印,铿锵有力。 陆银屏则一边看他一边倒着走。 岸边铺着许多小石子,多数在长年累月的沮水冲刷之下已经被磨平了棱角。 慕容擎没理她,脸上写满了嫌弃。 陆银屏又道:“你骂我我又听不到,只能憋在心里,其实难受的仍是你自己。” 说完,她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 慕容擎这一日为了寻她耗费了不少人力精力,下属也被三爷抛进沮水。 他忍无可忍道:“为了救你,我已经损失了两位最得力的人手。你若是早前便能消停,不发那个脾气,我们也不至于为了你一个人折腾这样久。” 陆银屏听后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随后安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只是再也不纠缠他也不同他讲话了。 凌太一感觉到这两人间的氛围有些压抑,上前问她:“阿四,你怎么了?不高兴?他惹你生气了?” 陆银屏咬了咬嘴唇,依然垂头丧气地走着,一句话都没同他讲。 凌太一见撬不开她的嘴,只能去找慕容擎兴师问罪。 “阿四虽然话多,但心眼儿不坏。”他开口道,“你刚刚不该那样说她。” “与你无关。”慕容擎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凌太一虽畏惧他,却也知道眼前这人是为救阿四而来,兴许损失了不少心腹,但他的目的依然也是为了阿四。 他叹气道:“阿四额头上的那个大包你看到没有?” 慕容擎没说话,却肯正眼瞧他了。 凌太一道:“前天夜里阿四被吕大他们掳来,路上对她动手动脚,阿四不愿意,一头撞在马车上。幸好她福大命大没死成,却磕出了一块血窟窿,昨日才将将止住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受人指派还是自愿而来。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慕容擎移开了眼,看向一旁的河岸。 凌太一又道:“我后院有棵枣树,爬上去可以看到凌家堡前的断桥。阿四爬到上面看了不知道多久……她是在等你吧?” 慕容擎吐出两个字:“不是……” 凌太一又道:“不是等你,可她也没等到别人。阿韦说你来时自报家门,说是她的哥哥……我不知道你是谁,她没等到要等的人,只等来你。 你为她闯入凌家堡,还受了不轻的伤,可见关系还没有差到那种程度。 现在大家没了危险,更应该团结才是。她不过多说两句话而已,我年岁不大都能忍得,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忍不得?” 陆银屏嘴巴毒,凌太一唠唠叨叨。二人聚在一起简直就是卧龙凤雏,扰得慕容擎不得安宁。 他只能道:“等回去你就知道了。” 凌太一坚持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站在阿四这边。” 慕容擎一抬手,凌太一以为他终于忍不住打算对自己下手了,吓得赶紧闪到了一遍。 然而慕容擎只是理了理衣襟,更是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凌太一脸红了一下,轻咳了两声又回到陆银屏身边来。 “我已经小小地教育了他一番,这会儿他应该很惭愧,打算找个时间同你道歉了。”他如此这般劝慰陆银屏,“阿四也不要因为担心他生气而改变自己的性格。我觉得你已经很好啦,说话不好听又怎样?起码与人拌嘴不吃亏。” 陆银屏捂着胸口道:“我一不说话便浑身难受,眼下碰到这个人,感觉练了一身的武艺都没了用武之地……太一,你莫要在中间调和,搅屎棍子向来得不了好。” 凌太一一脸的嫌恶:“我若是搅屎棍子,那你和他是什么?” 陆银屏哭丧着脸道:“他刚刚那样说我,我感觉自己好没有用。这么多年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凌太一又道:“你刚刚不是还说教育过我说这世间不好不坏的普通人最多?大家都是一类人,没到最后那一步,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做什么,到底有没有用。” 陆银屏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白比你年长三年,还劝你呢,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都不懂了……” 凌太一见她容颜开始舒展,知道她是个能抗打击的,此刻也渐渐开朗起来。 二人一大一小,如姐弟一般说笑打闹,不再纠缠慕容擎。 慕容擎有时也看她一眼,偶尔撞上陆银屏投来的目光,也装作是在打量。 都说九王山中有野兽,从昨日到现在也没有见过一只。 都说九王山中有阵法,却只是沼气吸入体后暂时没有方向感罢了。 只是三人一路沿着沮水河岸向南,走了两个时辰之久,都没有见到下一座桥。 凌家堡的人果然是勘探过周围地形的,若是从九王山后绕去凌家堡,只怕要等上半天了。 而这半天的时间足够凌家堡的人收到消息后从断桥撤离。 凌太一叹气:“要不……咱们折回去?向北走找找?” 慕容擎和陆银屏同时投来一个「你可能脑子不大好用」的表情。 陆银屏端起了她慈母的架子,摸了摸凌太一的脑袋问:“你有没有听说过矿工的故事?” 第一百二十九章 出本 凌太一仰起圆圆的脑袋,边走边听,态度极为恭顺。 陆银屏十分满意他这一副充满求知欲的模样,便对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陆银屏声音清脆,比之九王山溪水更为泠泠。 慕容擎也忍不住,侧过眼瞧她。 “从前有两个人,名字已经不可考……姑且称他们为张三和李四。他们听说某处发现了一座极为罕见的金矿,于是拿了矿镐一起来挖矿。 两个人同时向地底挖,一下接着一下地刨,就为了能寻到黄金。 张三在这处挖得很深,然而挖了几日都未见到黄金的影子,他便觉得自己脚下根本没有黄金,便要换个地方去挖。 他挖了一个坑后,又去挖另一个坑,这些坑有深有浅,无一例外地都未寻到黄金的影子。 于是张三便断定消息是假的,此处并没有什么金矿,所以他扛着矿镐回家了。 而另一边的李四从开始便只挖一处,挖的坑极深,也是久久未寻到黄金。 但他与张三不大相同 一想到自己曾下过不少的功夫,李四便有了干劲。他不分白天昼夜地挖了好几日后,终于看到了黄金。这便是矿工的故事啦。” 讲故事时候的陆银屏同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陆贵妃大不相同。 她说到「金矿」的时候,眼睛会发光,好像她自己便是那个挖矿的人一样; 她讲到张三离开时,话语中满是惋惜,似乎又为张三觉得不值; 她讲李四最后终于见到黄金的时候,像是突然拨云见雾,一双羽玉眉也跟着扬起来,神采飞扬。 她不像个讲故事的人,她像是在作画。她摊开自己的画对你说:“这处是青山,这处是碧水,这处被树林挡住却冒着炊烟的是人家。” 慕容擎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讲故事时候的陆银屏瀛州口音没有那样重,其实她的官话能说得很好。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骂人时口音极拐,带着浓重的瀛州腔调。 听完故事的凌太一豁然开朗。 慕金枝 第95节 “阿四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坚持下去……兴许再走一会儿便能碰到下一座桥,但折回去后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陆银屏点头:“我的确是这么个意思,虽说我也很累。” 她瞟了慕容擎一眼,见他刚好转过脸去。 只是他停下了步子,靠去了旁边的一棵树下。 这意思便是可以歇会儿了。 毕竟男子体力比女子要强上一些,鲜卑人更是天生体力惊人。 陆银屏去了河边,小心地脱下了自己脚上的缎鞋。 脱下来的那一刻,亵袜像是与缎鞋黏连在一起,有些细细密密的痛。 陆银屏想着,自己的脚大概是磨出血了。 果不其然,脚掌和脚趾的袜子已经一片殷红。有些地方甚至凝固发黑,新伤旧伤都有。 她本想清洗一下,却不敢脱袜子。一来怕痛; 二来怕慕容擎突然说走,她跟不上;三来也是担心慕容擎看到自己的脚。 女子的脚算是比较私密的部位,她这一路上除了让慕容擎背了那一会儿,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反倒是希望慕容擎能看在她同慕容樱长得相似的份上对她多些照顾和怜悯 陆银屏觉得有些奇怪,想着等自己回去后定要找个机会问一下天子,慕容擎与慕容樱的感情是不是不太好。 揉了揉脚,又穿上缎鞋,感觉脚掌好像肿了一圈儿,穿鞋的时候差点没穿进去。 陆银屏叹了口气 可是她当初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掳来。 世事无常,若是每个人都能预见以后,人生便不会有这样多的波折。 也不会发生后来之事。 自打出了咸阳行宫,陆银屏便吃得不多。走了这么久,早上吃的那几个果子早就被消化殆尽。 要不说想吃冰就下雹子呢,有的人天生便是福运连绵。 在陆银屏又饿又累之时,慕容擎警惕了起来。 他朝陆银屏道:“去树后!” 九王山这处多灌木丛和树林,陆银屏听他这样讲,知道前方可能有凌家堡余孽或是什么野兽。 总之若是没有危险的话,慕容擎断不可能有这样凝重的表情。 她与凌太一对视一眼,闪身躲进了一旁灌木丛。 慕容擎则立在岸边,死死地盯着远处来人。 马蹄声渐近,为首之人看到慕容擎,高兴地冲他挥手。 “慕容将军!” 慕容擎卸下了防备,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中常侍……” 李遂意马术极差,若非一旁有虎贲时时看顾,恐怕早已经摔下马折了全身骨头。 虎贲军见首领一身狼狈,前襟漫上的大片已经干涸了的血渍,又惊又惧,只能硬着头皮单膝下跪:“末将来迟。” 李遂意废了好大劲下了马,指着他胸前道:“这……这是……” 慕容擎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此刻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他指了指旁边的灌木丛:“娘娘在那里。” 说罢,庞大身躯向后一仰,轰然倒地。 躲在灌木丛中的陆银屏带着凌太一一道走出来,不敢置信地望着地上的慕容擎。 “刚刚人还好好的……”她道。 李遂意看着陆银屏,顿时哭爹喊娘:“我的娘娘!您就是我的亲娘!您不知道行宫那边乱了套了!” 等陆银屏离得近了他又看到她额头上的血窟窿,面色瞬间雪白。 “您的额头……您……”李遂意哭丧着脸道,“奴回去怎么交差啊……” “人回去不就好了,买一赠一,送个血包呢。”陆银屏蹲下身探了探慕容擎的鼻息,“幸好还有气儿……你们死了不成?就这么看着你们主子躺在这儿?!” 虎贲被提了醒儿,将人七手八脚地抬上了后头马车。 未曾料到慕容擎会晕倒,陆银屏不得已,只能与他共乘一辆马车。 李遂意将她扶上车,这才注意到旁边呆呆愣愣的圆润可爱的小少年。 少年望着那辆马车,似乎还未从震惊情绪中将自己抽离。 “阿四……她……她是……”他结结巴巴。 「阿四」掀开车帘冲他一笑。 羽眉杏眸翘鼻尖,殷红朱唇鹅蛋脸儿,只是一头长发乱糟糟,额头还多了个大血包,即便如此也难掩浓艳丽色。 “凌家堡的人中了彩,好巧不巧偏偏劫了我来。”她轻笑一声,嘴角弯出个似曾相似的弧度来,“本宫便是他们口中的妖妃 第一百三十章 思娇 秋冬没忍住,踮着脚在行宫的牌坊处候着。 “有了消息他们自然会来报,脖子不用伸这么长。”熙娘从后面走过来,安慰秋冬道,“他们若回来,你就是躲进寝殿也拦不住,何苦在这里晒着?” 秋冬鼻子一酸,低头搓弄着自己束带。 “熙娘您不知道,我本是贵妃外祖母的人,因着爱说爱闹才入了贵妃眼。”她想起之前,几乎想要流泪,“前面有位姐姐,名唤「春夏」。春夏秋冬,她排在我前头。春夏姐姐事事靠谱,我们都喜欢她……只是当初陛下将贵妃……「请」进宫时,春夏姐姐逃出来报信儿,到现在都没寻到她人。” 熙娘不说话,怜爱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秋冬抹了一把眼睛道:“所有的侍女里,我最没有用。整日里只陪着娘娘说说话,逗逗狗。我办砸了不少的事儿,连同这次也是…… 我若当初就不答应小姐,兴许这事儿就不会发生了……若是我们四小姐回不来,熙娘,我不想活下去了……” 熙娘抽出帕子替她拭泪,劝慰道:“哪有什么「若是」。你要往好处想想 秋冬擦了擦眼睛,又擤了通鼻涕,看得熙娘面上一阵嫌弃。 “多谢您,我这会儿觉得好多了。”秋冬转身道,“我这就去帮忙……” 步子还未迈开,便听到远处一阵马蹄声响。 秋冬猛然回头,见那队熟悉的人马朝着她们奔来。 为首的李内臣依然马术极差,在马上被颠得东倒西歪。旁边的虎贲军时不时帮扶一下,唯恐他会落马。 “熙娘!秋冬姑娘!”李遂意欣喜地道,“找着了!找着了!” 秋冬甩下手里粘了一把鼻涕的小手帕,提着裙摆迎上去。 马车里下来的那位让多少人放在心上寄挂了两日?依然是走时的那身衣裳,却换了一副狼狈的模样。 即便额头多了个血包,也难掩她风华。 “备水,沐浴。”陆银屏有气无力,“再来点儿吃的,本宫今日还未用膳,来头牛也使得。” 她停下脚步,看着跟前面容颤颤的秋冬。 “您吓死我了……”秋冬离她三丈远时便已经泪流满面,一个没忍住扑进她怀中。 陆银屏道:“这不是回来了……莫哭莫哭,可是陛下吓唬你了?待会儿本宫收拾他……” “收拾谁?”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陆银屏身子跟着一僵。 牌坊后立了一人,皂黑广袖,黛蓝内衬,瘦削挺拔,如松似玉。 “贵妃要收拾谁?”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陆银屏正要开口,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不去看他。 天子以为她依然在同他置气,只能迈步向着她走去。 秋冬赶紧离开陆银屏的怀抱缩去一边。 诸人也司空见惯,各司其职 天子走到她身前,想要牵她的手。 陆银屏背着他不让他碰。 “四四……”拓跋渊低低地唤她,“你回头看朕一眼……” 总有人能准确地掐住你命脉 两日以来所吃的苦受的委屈顷刻便决堤,陆银屏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回头扑进他怀里。 “元烈……”她难受得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以前读《采葛》,里面有几句话让陆银屏久久不得其意 从前她不懂,为何说一日不见,便如三秋呢?一日有那样长吗?睡两觉不就过去了吗? 如今她才明白,原是心头放了重要之物,拖累得每一个瞬间都在无限延长。 拓跋渊紧紧拥住她,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胸中的气体挤压殆尽一般。 陆银屏委委屈屈地将自己最在意的事儿说了出来。 “元烈,我破相了……”她摸了摸额上的大包,虽有些难受,却不后悔,“我要变丑了。” 经过这么久的修炼,天子早便知道什么话该对她说,什么话不该对她说。 “你来时便看到了,不要紧,四四什么样子朕都喜欢。”怕她说自己油嘴滑舌,便指了指一边的墙道,“朕也撞一个,跟你头上那个凑一对?” 慕金枝 第96节 “千万别呀。”陆银屏这才破涕为笑,“伤了龙体老天要降罪于我的。” 知道她心结已解,他也放下心。 “你不见后,朕一闭上眼就会做噩梦。”他声音嘶哑,想来也没喝多少水,“现在既然回来,以后不准你离开朕半步。” 陆银屏摇头道:“不成,臣妾要沐浴,还要出恭,做不到不离半步。” 天子又道:“沐浴可以一起,出恭又如何?你浑身上下哪处朕没见过?” “登徒子!青天白日你净想那些不人蹭的事儿!”陆银屏脸红了个透,却又想起那几个女人,便拼命挣扎起来,“你前儿晚上不是同那几只野鸡玩得挺猖?快放开我!” 拓跋渊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口中所说的「野鸡」是谁。 又来,又来,醋劲这么大,别说,他心里居然还觉得挺舒坦。 天子揽过她的腰继续哄道:“那日郡守刚将人送来便被你瞧见了……你早来半刻便不会有这种事,这不是巧了吗?” 陆银屏嘴巴撅得老高:“还不是你下车不喊我。” 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天子的妻奴属性已经被完全开发出来,低声下气地道歉:“朕错了,以后谨遵贵妃旨意,处处以贵妃的意思为先。” 陆银屏满意地点点头:“谁让本宫是个良善人呢……这次就原谅陛下。希望您以后说到做到,若再将臣妾丢下,或者同旁的什么不三不四女子呆在一处……” “那就罚跪搓衣板。”天子道。 陆银屏觉得稀奇,瞬间被他带偏了思绪:“搓衣板?” 第一百三十一章 珍爱 拓跋渊轻笑:“民间有女子谓之「胭脂虎」,常命夫婿跪搓衣板。这类女子异常彪悍,却生得极貌美,令夫婿又爱又恨,不敢违逆,只能下跪……” 陆银屏总能从他无数好话里挑拣出最不利自己的那一条出来。 “你说我彪悍?”她怒道。 天子头皮发麻,只得再哄:“四四如何是彪悍?四四这叫……” 这叫什么?不还是彪悍么?! 想了半天,依然觉得彪悍最适合她。幸而天子读过书,倒也不至于词穷,便换了一个说法道:“这叫性情,朕爱极了四四的性情。” 一番哄劝后,胭脂虎这才消了气。 熙娘等人见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便笑着行礼;“娘娘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御医已经在等着了,寝殿后头也已经备好热水和膳食,不妨先看看额上的伤,再沐浴更衣用膳?” 熙娘稳重,事事早便安排好,令陆银屏十分满意。 但她是个踩着梯子能上天的人,眼下知道怎么胡闹都没关系,便勾着拓跋渊的脖颈哼哼唧唧不想动。 天子知道她意思,打横抱起她向寝殿的方向走。 等人走远了,风中凌乱许久的凌太一瘫在地上。 虽然不知这小少年是何来路,但既是贵妃带来的人,便也不敢怠慢。 李遂意扶起他来:“小公子怎的脚软了?腿上有伤?” 凌太一怔怔道:“刚刚那人是……” 李遂意「哎哟」了一声,用看傻子的关切眼神看着他:“您是跟娘娘回来的,天底下还能有谁敢对娘娘又搂又抱?” 虽然早便预料到是这个结果,可凌太一依然有些不能接受。 不久之前他满腔豪情壮志 从小立下的誓言近在眼前,跟着阿四,好像一切都将唾手可得。 只是传闻中修为高深沉溺美色专于杀戮的暴虐天子标签似乎只剩下了修为高深和沉溺美色,且这美色还是来自于同他在一个桌上啃过炉饼的阿四。 凌太一无法接受 李遂意以为他有些害怕,便笑道:“莫怕,您是娘娘带回来的人,即便刚刚未曾行礼也不会被追究什么。这么久了您也累了吧?先去沐浴还是先用膳?” 凌太一缓慢且坚定地摇了摇头:“劳驾您带我去探望一下慕容将军。” 李遂意命人领他去,自己去寝殿等候吩咐。 御医战战兢兢地帮贵妃看了伤,人倒是没什么问题,却因为伤口太大而有些无奈。 “这处伤口实在太大,不好修复……” 天子一道目光射来,御医如坐针毡,当即便改了口。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有些难……”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御医咬了咬牙继续道,“取臀尖皮肉敷在伤口处,再由臣下缝合,这样一来才能恢复如初……” 陆银屏生来怕痛,一听缝合便吓得往后退,更不要说什么取臀尖肉。 “不缝了……不缝了……”她喃喃道。 天子无奈道:“刚刚谁在乎透了自己这张脸,如今有了恢复的法子又不愿意了?” 陆银屏瘪嘴,秀致眉头蹙到了一起:“他要将臣妾头皮缝起来……缝什么缝?绣花的缝花样子那个缝?” 御医点头:“手法的确是一样的……” 陆银屏一听,额头和臀尖好似真的着了火一般灼烧地生疼。 “破相就破相。”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快走,本宫不想见到你。” 御医生怕天子来一句斩杀令,提了药箱瞬间闪出殿外。 问题搁置一辈子也等同于解决。 天子靠过来低声道:“不缝也不碍事儿,四四秀色又不靠这额上的一块皮。若是以后留了疤,朕日日帮你变着花样地画花钿。” 眼下只余了帝妃二人,本该是郎情妾意的时候。 但陆银屏两日里未曾沐浴,只觉得自己身上黏腻无比,便羞答答地去了寝殿后头的浴房。 行宫不比徽音殿,浴房也不如清凉池。木桶再宽大也不能畅游于其中。 屏后映出美人剪影,削肩细腰,山峦汇聚,瑰丽又壮阔。 冒着血痂的脚趾探入水中,再往上便是修长细腻的一双玉腿,扰乱平静水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来。 终于能够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了! 陆银屏一声喟叹刚一出口,却听浴房门后有道声音传来。 “四四?” 陆银屏听是他声音,以为这人憋了几日忍不住,要进来同她戏水。 “陛下等会儿!”她喊道,“再等等!” 食髓知味后的她不会抗拒天子宠爱,只是要分个时机 外头人「嗯」了一声,没再讲话。 陆银屏安安心心地继续泡澡。 然而半刻未到,天子又喊:“四四 陆银屏应声道:“哎哎 天子又「嗯」了一声。 不过片刻,天子又开始唤她。 陆银屏匆匆擦干身子,披了衣裳出门。“叫唤嘛呢!”她生气道,“都还没洗完,你闹人不闹人!” 然而拓跋渊只是盯着她,不知何时,浅淡金瞳也变成沉沉黑色。 陆银屏总觉得他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天子将她拦腰抱起,去了前头寝殿。 俩人均旷了不久,一个先前来了小日子,一个有野鸡却不肯吃。 鸡蛋壳轻松剥去,当然也有鸡蛋的功劳。鸡蛋清依然洁白可爱,随着进食者的注视还会寸寸变成柔嫩的粉白。 天子担心的事儿没有发生 小日子刚走的时候才能酣畅淋漓地鏖战一番。 床幔尽数散落在地,床单支离破碎得如同美人娇啼。 这妖妃像是他比之常人更为短暂的生命中的异数,嬉笑打闹、一颦一蹙,哪怕她是她头上华盛、或者衣摆的金枝牡丹都能牵动他的心。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动情不是好事。有了可以供人拿捏的软肋,等同于又靠近无尽深渊一步。 慕容擎是被痛醒的。 锁骨上的伤痕已经感染,他这一日一直处在高热之中。 御医替他敷了药,又开了方子,嘱咐几句静养歇息按时服药后便出了门。 门外进来一个小少年,正是凌太一。 凌太一进门后便哭丧着脸:“你是镇南大将军,阿四是来贵妃……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慕容擎依然不屑于给他一句话、一个眼神。 他看着自己赤条条的上身,突然坐起身来。 “我衣服呢?!”慕容擎脸色突变。 凌太一瘪着嘴道:“你的衣裳染了不少血,刚刚拿去扔了……” 慕容擎眉心拧在一起,下了床后便向外走。 “等等……你的伤……”凌太一的声音远远地被他甩在脑后。 侍女抱着几件衣裳从廊下穿梭,猛然身后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推倒在地。 她惊讶地望着眼前半裸着的慕容擎,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 慕容擎没有理她,自顾自地翻找着散落在地上的衣物。 慕金枝 第97节 带血的衣物展开,一件极不起眼的东西被慕容擎取走。 第一百三十二章 觐见 陆贵妃遭掳一事,除却慕容擎本人及心腹,剩下便只有宫人和御医知晓。 天子当日杀鸡儆猴地推出去一波人,留下的人嘴巴像是被缝上了一般,恨不得自己没听过没见过什么。 陆银屏一直没休息好,如同废人一般地在床上躺了两日。 仗着弱小有理,吃东西不下床,就连喝水也缠着要天子哺喂,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妖妃。 秋冬坐在榻下替她给脚上的伤口换药,陆银屏依然躺着,眼睛睁都没睁。 窗棂边人影绰绰,似是有几人前来。 天子绕过锦屏坐在她榻边,抬手扯下蒙在她头上的丝被。 陆银屏一惊,睁开眼见人正含笑看着自己,抓起被子又蒙在头上,转过身背对着他。 她最珍惜的脸如今破了相,自然想时时遮着不让人看到。 尤其是他…… 对于帝妃二人旁若无人的亲密,秋冬早已麻木,低眸垂首只当自己眼瞎耳聋就好。 天子俯身贴上来,握着她裸露在外的白润香肩轻咬了一口。 “四四……” 陆银屏脚尖一颤,凶巴巴地道:“干嘛?” 拓跋渊鼻尖微动,深吸了一口美人颈间香气。 “慕容擎来了。” “来就来,跟我说做什么……” 说完这句,陆银屏猛然想起自己被慕容擎背过一路的事儿。 她回来后洗了澡的,难不成这人的鼻子真这么灵,闻到她有慕容擎身上的味儿,又开始吃醋了? 醋就醋,她现在胆子大得很,一点儿都不怕他。 她撩开被子,伸手将人往后推。 “不信我就离我远点儿,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儿。” 拓跋渊知道她是误会了,抓住人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慕容擎同旁人不一样,他最是忠勇,也最清醒,不信你就如同不信他……朕只是想告诉你,要离开一会儿。” 陆银屏这才又躺了回去,得意地挑着眉头看他。 “去就去嘛,干嘛要同臣妾讲?臣妾若是不愿意,你还能干晾着大将军不成?” 天子默然望着她,算是回答了。 陆银屏黑琉璃一般的眼眸微微流转,想起慕容擎将自己从背上甩下,便笑嘻嘻道:“那就晾着他,让他再等会儿。” 鲜卑人不爱饮茶,但礼数总要做足。 李遂意将茶换了一茬又一茬,时不时还望望紧闭的内殿大门。 陆贵妃本就受宠,前几日跌进一个坑里没怎么着她,倒让人跳得更高了。眼下她无法无天,日日霸着天子不说,连慕容擎这等要臣也被晾在外面。 以后想觐见天子还要过贵妃这关,真是难上加难。 人久久未出,李遂意只能硬着头皮来同他们讲话,企图缓解一下已经尴尬到了极点的情绪。 慕容擎不好说话,人有多高,就有多冷。 他旁边跟来的还是那天被贵妃带来的小少年,脑袋圆圆,眼睛圆圆,模样可爱只是尚未长开。从进来时便十分局促,咬唇抓手,十分放不开。 “小公子莫要紧张,陛下……”李遂意想说「陛下很和善很好说话」,然而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只能硬生生拐了个弯,“您既是跟着贵妃来的,陛下定然不会为难。” 凌太一嘴唇动了又动,想说什么,却又担心自己说错话会惹火上身,便冲他点头谢礼,没有讲话。 这下李遂意觉得更尴尬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问慕容擎:“大将军伤势恢复得如何?” 慕容擎抬眼答道:“还好……” 八面玲珑的中常侍拿他根本没办法,大将军话不多,常常是有事说事,没事不开金口。 与天子年少时交好,那时李遂意刚进宫,也见过他几次。只不过后来慕容樱入宫后,二人便不再私下来往。 按理说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只是…… 内殿大门突然敞开,天子缓缓走出。 凌太一一见他,便将已经学好的所有规矩尽数遗忘。 他听人说鲜卑天子个个高大威猛,彪悍过人,上阵能杀敌数万,朝堂可震慑百官。与慕容擎的区别可能是慕容擎没有三头六臂,而天子一定得有。 然而见了真人以后却大失所望 他的皮肤太白,相貌太精致,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青年。听说他有一柄重达数十斤的龙首百辟刀,也不知道能不能握得起来。 慕容擎叩首行礼时,凌太一终于反应过来,伏地不起。 拓跋渊道:“起来吧。”随即打量了一下那个一直盯着他的脑袋圆圆的少年。 慕容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奉上后,端端正正地坐去了一边。 凌太一往他身后缩了缩。 天子坐在矮榻边,一手放在膝上,青白指节干净修长; 另一手拿着张戳了不少印章的纸,让人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慕容擎没说话,静静等他看完。 天子看后,取了一个细长钩子来,将香炉盖打开。 夹杂着丝丝龙涎的檀香气味突然迸发而出,凌太一没用过香,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李遂意吓了一跳,眼珠子瞧向上首。 天子眼皮没动,仍是盯着香炉,将那张纸放了进去。 纸张瞬间燃烧成灰。 这气味同香大有不同,有些呛人的烟火气。 “这孩子是凌家堡里出来的?”天子突然开口。 凌太一头皮一紧,脊背有些发凉。 宣帝与传说中的虽不同,但不知为何,令他只敢偷偷打量,不太敢正大光明地直视。 李遂意见他紧张,猫着腰答道:“这孩子父母双亡,娘娘心善,见他可怜便一同带回来了。” “她?”天子眉头一挑,“心善?” 陆四是个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这女子脾气臭不说,不给足了好处是绝对不会帮谁办事 再就是长得好看合她眼缘的,她能当个漂亮的消遣才愿意帮你一下。 李遂意自知说错了话,不过很快便圆了回来。 “娘娘当他是个小孩儿,与他有些投缘。陛下不妨问问娘娘的意思,看是留在身边伺候还是如何?” 天子这才转过脸来正眼瞧他。 凌太一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不敢抬头,也不敢有其它动作。 半晌后,才听天子开了口 “净过了没有?”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净 这个「净」不必多说,自然是净身的那个净。 凌太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回过味来时,脸蓦然涨得通红。 早八百年就已经净过的李遂意垂首恭敬道:“未曾……” 凌太一唯恐天子一声令下便将自己拖出去净身,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能结结巴巴地看着他道:“我……小人……不是……” 榻上青年正看着他,面容连同扶在膝上的手指白得几乎发光,只一身玄衣黑黑沉沉,眉骨下和喉结阴影浓重。 天子正看着自己,金瞳清澈剔透,像是刚烧好的琉璃。 或许他皮肤太白,也或许表情太过冷漠,总给他一种性格阴鸷又残忍的感觉。 凌太一脑中一片空白,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陛下,娘娘路上曾说自己如同他母亲,想来也是不愿让他净身伺候的。”慕容擎开口替他解围。 李遂意也道:“徽音殿里伺候的宫人太多,娘娘也说凑个吉利数就好,多了她心里烦……” 天子点了点头,又道:“不净的人不能留在她身边。” 凌太一下体一麻 他压根就没想到阿四来头这样大,这么不靠谱的一个女人,怎么就成了来贵妃?! 然而细细一想,好像早前也有些苗头 怪就怪在她话里话外实在没有一个贵妃的架子,谁会想到天子嫔御会这般特立独行? 李遂意也为了难,毕竟这小孩是贵妃带来的。眼下贵妃也不知道醒没醒,万一起来见自己带来的人缺了几两肉,少不得又得发脾气。 慕金枝 第98节 然而只要贵妃一生气,圣人哄两句两人便又能和好如初,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 一把宫扇从内殿飞出,李遂意那声「护驾」还未喊出口,便砸到了天子脚边。 芭蕉宫扇上绣了大朵的重瓣蔷薇,头上缀着绿松石,尾端系了金丝穗,花花绿绿张扬至极。 宫扇的主人更加张扬,从内殿走出叉着腰道:“陛下修行日久,怎还拘于「净」和「不净」之中呢?” 慕容擎瞥了一眼她,在看到她头上束着的三指宽的金绫抹额后愣了一下,行了个颔首礼。 李遂意则捡了宫扇送回她手上。 拓跋渊挑眉,眼梢嘴角挂上笑意。 “若「净」与「不净」皆是「不」,那他在不在你身侧又有何区别?” 陆银屏瞬间便明白天子只是在吓唬凌太一,并没有真要他净身的意思。 无形无相,不二法门。彼此间心领神会,就此打住,各退一步。 凌太一一见她,顾不得欣赏她那身行头,泪眼汪汪地想 虽然俩人一直说净不净的有些吓人。 青年天子满脸无奈:“他岁数不小了,不能坏了规矩。” 陆银屏拿着宫扇想遮一下自己的额头,想起头上戴了抹额,又放心下来。 “这还不简单?”她用扇子指着凌太一道,“让他帮陛下赶马车,给陛下当脚垫子。” 她可没忘凌太一那番豪情壮志的话语,眼下他的梦想马上就要完成,简直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了。 凌太一的脸红了个透。 天子蹙眉道:“这是什么安排?” 陆银屏答:“你莫看他年纪小,他可崇拜你呢!打小就想给天子赶马,就冲这份殷勤,您那几位太仆卿打着滑都追不上。” 天子望着她笑:“别不是你自己不想留,故意甩给朕。” 凌太一心下当即就凉了个透。 是啊……本来他是要跟阿韦走的,后来听了阿四一席话后便决定做了墙头草,果断跟着阿四跑,却从来没有问过阿四愿不愿意收留他。 阿四是讨厌他的吧……毕竟是凌家堡的人劫了她。 “是也不是。”陆银屏见自己的想法快要兜不住,赶紧走过来坐到他旁边。 屁股还没落榻,胳膊就已经挂在天子肩膀上,动作熟练得凌太一不得不相信她就是那妖妃。 “您要是不乐意,臣妾就送他些金银财宝让他走。”陆银屏叹了口气,“只是他喜欢上过战场的鲜卑伟男子,听说陛下文韬武略,便上赶着来侍奉您,您这样肯定要伤他的心。” 美人在耳边吐气如兰,话里话外都是奉承。 明知道她每次这样都带着目的,但当着旁人的面被夸赞的感觉真的让他满足。 满足归满足,可他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被哄下来的人。 拓跋渊「嗯」了一声:“他既喜欢杀过敌的鲜卑男子……眼下可不就有一位绝佳人选?” 说罢,眼神扫向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许久的慕容擎。 陆银屏看向慕容擎,眼神一亮。 妙啊!凌太一跟了慕容擎便不用净身了哇! 只是不知道慕容擎愿不愿意…… “大将军神威盖世,想来也不会拒绝这样一个有上进心的好男儿。”陆银屏宫扇遮了脸,眼神极为诚恳地望着慕容擎道,“您意下如何?” 慕容擎抬起了眼。 陆银屏眼尾点了胭脂,模样看着有些无辜的弱小。 她奉承得滴水不漏,正笑着看他,期待他给句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说已经这么说了,天子又不作表态。 这俩人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尤其是陆银屏。若是不答应她定会憋一肚子坏水去对付他,他还能怎样? 慕容擎无奈道:“臣领命……” 陆银屏的眼角顿时弯了几个度:“如此便谢过将军了。” 三言两语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后,天子又发问:“这孩子叫什么?” 众人面上一僵。 陆银屏一边替他捏肩捶背,一边朝着慕容擎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将人送走。 哪知慕容擎如同一只大聋瞎,全然不接受她的暗示。 李遂意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他……他姓凌,名太一……” 天子果然沉下脸:“太一?” 地皇天一,人皇太一。这名取得简直诛九族都不为过。 陆银屏拿了自己那把花花绿绿沉沉甸甸的扇子替他扇风。 “堡里长大的野孩子,没念过书,取名的时候随手一翻,见这俩字儿好写就用上了。”她使劲替他顺毛,“凌家堡的人待他不好,您命人一把火烧了,也等同替他报了仇,他感恩戴德都来不及。” 天子微微一怔,随即便淡然道:“好……” 事已敲定,慕容擎带着被塞进来的跟班退出殿内。 陆银屏得了便宜忘了男人,提着裙摆钻回卧房。 天子用铁钩将香炉盖子盖上,对李遂意道:“放火烧了凌家堡……有人想要害她。去查……” 李遂意躬身道是。 第一百三十四章 置换 将凌太一甩给慕容擎后,她又歪去里间榻上。 “天天躺着,也不怕骨头软了。”天子贴上后背,扯过美人一缕秀发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弄在指尖。 陆银屏睁眼扫了扫四周,见秋冬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翻了个身便搂住天子窄腰。 “陛下也是奇怪得很,宫里头那么多人,偏偏就喜欢跟软骨头的在一处。”她将头埋进天子怀中,学着他平日的模样深嗅了一口,“什么烧糊了?” “刚刚将密报烧了。”拓跋渊将她向上提了提道,“如朕所料,京中出了点事。” 后宫不得干政,陆银屏是得宠就知足的人,没有继续问。 “国舅的人在你走后第二日便来了。”他胸膛微震,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陆银屏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来:“您怎么不告诉我?” “一想同你说便嚷着困,你自然不知道。”拓跋渊将人摁了回去。 陆银屏十分不满:“您若不胡搅蛮缠我能这么贪睡?说到底还是您不对。” “是,是朕不对。”拓跋渊连连让步,“国舅的人朕已经打发走了,只是他如今如日中天,不少眼睛盯着你家宅院。他的人来时后头跟了几波探子,皆是来打探你的消息的。” 陆银屏有些烦躁:“不好好在元京呆着打探我做什么?是谁的人?” “贵妃刚刚斥责过朕,眼下朕心里不大痛快。”拓跋渊神情有些落寞,“不予些好处可能记不起那些人是谁……” 陆银屏早就习惯他这般狭隘的心胸,凑上去嘬了他几口。 “这样行了吧!”她晃着他的脖子道,“快告诉我!” 拓跋渊心满意足,低声道:“太后被禁足,朕给她体面不予计较。王兄恨朕,也在情理之中……” 陆银屏蹙眉:“王兄?” 拓跋渊点头:“朕的庶兄,便是与你家为邻的那位靖王。他常在东北,因伤已于月前回京,你未见过他。” 陆银屏眼睛亮了起来:“他虽不常归家,可他家有一花匠厉害着呢!” 拓跋渊怔了一下:“何意?” 陆银屏道:“您还记不记得来接我那日?” 拓跋渊想起那日拼命往角落里缩的她,嘴角一勾:“记得……” 陆银屏笑:“那日睡是三姐的院子,院中种了不少粉玫,便是靖王家花匠赠的。” 天子眼神一凛,思索了一会儿后,又问:“你三姐许了人?” “已经说亲了,过几个月便要完婚。”说到这,陆银屏狠狠掐了一下他腰间肉,“您又要动什么心思?您若是还想让姐姐进宫,那就一辈子不要同我说话。” 拓跋渊心头一紧,赶紧哄道:“当初是怕你寂寞才那样说,想让你姐姐来陪你。如今只要你老老实实呆在朕身边,自然不会打别人的主意。” “只是……”他又道,“朕觉得,你姐姐大约已经见过他了。” 陆银屏眉头一皱:“没听三姐说过呀。” “人人聪明,就你是个傻子。”他摸了摸她头顶,“王兄没有旁的爱好,却只爱玫瑰,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 “元京种玫瑰的又不止我三姐一人,说不定是个巧合。”陆银屏不服气,觉得他这样是在怀疑三姐同靖王有染。 “这世上从无巧合,冥冥或刻意,都是注定。”拓跋渊微微叹息,“太后死而不僵,王兄早已按捺不住,只是朕不懂,为何……” “为何?” “呃……” “说嘛说嘛。”陆银屏揉了揉刚刚被她掐过的那块肉,小心地讨好。 “不告诉你。” “小气鬼……” 天子于咸阳遇刺,贵妃以身为盾护驾负伤,却霜之行不可更改,贵妃便只从咸阳折返回元京。 陆瓒早早便带人出城相迎。 因是光荣负伤,天子便遣了自己銮驾将人送回。 慕金枝 第99节 陆瓒坐在马上,远远地瞧见那声势浩大的仪仗,顿时有些头痛。 从前一直未曾想过小四会进宫,只想着以后顶多找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将她嫁了,左右不会让她委屈。 所以外祖母和几个表兄将人宠得无法无天,功课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说被天子强纳是陆瓒的一块心病,但几次去看小四,发现帝妃相处得好像还算不错。这让他不止一次地怀疑小四进宫是否在她意料之中。 知晓当日之事的只有春夏和秋冬。春夏不知所踪,秋冬已经跟着小四入了宫,陆瓒同她私下说话也未发现当日有哪里不对。 陆瓒想,兴许真是个巧合罢了。 毕竟鲜卑男子容色好,小四从小就是个见人长得俊俏就爱跟人玩耍的,她真喜欢也说不定。 只是苦了崔旃檀,等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要议亲,被情敌横刀夺爱不说,还要为情敌打工。 骑兵将銮驾包得水泄不通,又有帷幔重重包围,不得不让人怀疑里面的贵妃会不会被闷死。 可惜此时没有一阵好风,刮不起那帷帘,让人看不到里面躺着的人是何模样。 陆瓒在西阳门接到人后,调转马头引着仪仗前往宫城。 从西阳门进来后,经过永康里和御史台后便可抵达西掖门。皇帝未在京中,众臣不用上朝,只在官署中上值,倒轻松不少。 经过御史台时,陆瓒眼光略过那两扇赤红大门,突然想起近日辛昂携崔旃檀已经动身前往兖州办事,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入了宫城。 御医早就在徽音殿宫门前候着,司马晦也领着大皇子拓跋珣亲迎,只不见大司空宇文馥。 宇文馥年老痴呆,一向有些荒唐,倒也没人责备他。 陆瓒早早地下马,众目睽睽之下进了銮驾。 他撩开帷幔,对榻上躺着的人道:“辛苦你……” 宇文宝姿抬了抬眼皮,将身上斗篷裹紧,戴上帽子遮住那头黄褐色长发。 她伸开双手面向他。 陆瓒道了声「得罪」,将她打横抱起。 宫人掀开帷幔,方便他将人抱出来。 陆瓒一阵风似的入了宫殿,未曾同拓跋珣见礼。 见这阵势,拓跋珣以为狐狸精母妃真的出了什么事儿,白着一张小脸迈着小短腿紧紧地跟在后面。 外头熙熙攘攘,宇文馥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将眼前的弹棋棋子拂到洞里。 端王拓跋澈收回了被吸引过去的目光,对着他笑道:“外祖又耍赖。” 第一百三十五章 端王 宇文馥噘嘴:“元承与四四一样,成天就欺负老头子。” 拓跋澈托腮看着他,尾指上戴了一节银护甲,微微上翘。 这动作若让宇文馥或旁人做,定会显得有些娘气。但拓跋澈曾为名妓浮山一掷千金,浪荡子的名声流传在外,一举一动只透着金玉堆砌的奢靡。 拓跋澈护甲点在颧骨上,戳弄几下后,颧骨下很快红了一小块。 “竟有拿捏住外祖的人,倒是稀奇。”他笑道,“想来不是有好吃的便是有好玩的。” 陆银屏走后,宇文馥成了徽音殿的山大王,今日又将她藏的梅子酒喝了个干净,整个人便有些微醺。 他打了个嗝道:“四四回来了,我要去看看她。” 说着便起身向外走。 走了两步便被人拖住。 宇文馥一低头,见那节镶了玉石的护甲扣在自己腕上。 “据说受了伤,御医们正在诊治。”拓跋澈道,“外祖酒还未醒,去了也是添麻烦,不妨留下来同元承玩弹棋。” 宇文馥想了想也是,便又坐了回去。 “佛奴最近的功课不错,想来是太傅的功劳。”拓跋澈摆好了棋子,拂袖便将两颗弹入洞内,“个子也长高了,比跟着长孙明慧有出息。” 宇文馥拿着棋子玩了半天,实际上一个也弹不进去。 他顺着拓跋澈的话接了下去,企图缓解尴尬的氛围。 “四四脾气差,天天同佛奴掐,元烈只看好戏也不管。但是掐完架,就给佛奴吃好东西,佛奴便也愿意跟着她。” 拓跋澈又问:“皇兄与贵妃相处得如何?” 宇文馥抬眼看了一下他,见他一脸好奇,便有些不高兴:“先前同慕容什么样,现在同四四什么样。” 拓跋澈讪讪地道:“外祖莫要不高兴,我只是好奇……毕竟贵妃入宫有我一份助力,若他们不好,我以后也行走艰难……王兄什么样子您也知道,他那里我是断断不敢走动的。” “元叡啊……”宇文馥又打了个哈欠,“我是你们兄弟的外祖,又不是他外祖。” 拓跋澈有些开心,手掌扣在桌面,低声道:“从小便知道外祖疼我们……等过几日我将浮山带来见您。” 宇文馥一听,半醉的脑子瞬间清醒。 “胡闹!”他气得胡子都吹起来,“堂堂亲王弱冠不婚也便罢了,竟要将妓子带来见长辈?!” 拓跋澈蹙眉:“僧侣常说老人小儿超然纯善,是最不会将人分作三六九等的,没想到外祖也是这样看浮山,真叫我失望。” “你才让我失望呢!”宇文馥气得背过身去,“滚滚滚!” 拓跋澈站起身,伸手将全部棋子投入一个洞中。 “走便走……” 木屐声渐远,宇文馥也回过头。 他看着棋盘,心中疑窦丛生。 陆瓒一路将人抱进寝殿,没有费多少功夫。 宇文宝姿低声道:“沉吧……要不国舅将我放下来?” 陆瓒摇头,将人小心翼翼地放进铺好的榻上。 “还好,比小四轻一些。” 宇文宝姿叹气:“也是,毕竟宇文家的骨头轻。” 听她话里话外都在说宇文家的不是,陆瓒也隐约听说过宇文馥当年忍辱钻胯一事,很难不联想到一起。 “骨头轻的人最不会攀高枝,比世间多少人品格贵重?”陆瓒轻声道,“陛下的密令一来,道宇文大小姐沉稳可以胜任,可见圣人是器重你的……从前艰难,换做是我也会那样做。你不要多想,眼下无人看不起你。” 宇文宝姿将头埋进薄被中,淡淡地「嗯」了一声。 陆瓒又道:“你歇着,外头的御医也是陛下的人,我叫他们来走个过场。” 他转身要走出时,听宇文宝姿的声音传来。 “什么?”陆瓒没有听清。 宇文宝姿呼出一口气,便又重复了一遍。 “陛下和外祖都唤我名字,国舅可以直接唤我名字。这些日子你我每日都要相见,整日里「宇文大小姐」,国舅不觉得很麻烦?” “之前只是不敢冒犯罢了。”陆瓒点头,“我小字「琢一」,你也不用声声「国舅」唤我。” 宇文宝姿没理他,不知道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御医们进来走了个过场,然而这过场也准备得十分齐全,不一会儿宇文宝姿的胳膊上便被缠了几圈纱布。 等陆瓒进来时,便看到单手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她。 陆瓒轻笑:“他们不会作假,包也不知道包左手……眼下你右手不好活动,怎么进膳更衣?” 宇文宝姿有些窘迫,不知如何应对,只瞪了他几眼后又躺回床上。 苏婆从外间进来,恭顺地立在一旁道:“老奴是伺候贵妃十几年的人,贵妃的命令便是老奴的命令。宇文小姐在此安心住下,伺候的事情有奴在,定不会叫您为难。” 宇文宝姿听说过这位苏婆,像是十分得贵妃宠信,也将大皇子照顾得极好。 她颔首道:“这阵子便有劳了。” 銮驾回了元京,天子继续出行便只得坐马车。 还好当初准备的几辆马车宽绰,容纳几人也绰绰有余。 李遂意马术极差,又有些晕马。在马背上颠了小半日的他已经吐了不知道有几茬。 他有气无力地望着那辆马车,十分难受地问另一边的慕容擎:“大将军的绝影为何如此稳健?” 慕容擎胯下的黑马绝影得意地昂起头,一只眼睛极为不屑地看着他。 慕容擎摸了摸绝影的鬃毛,低声道:“这与马无关。” 与马无关,那就是与人有关喽? 李遂意碰上陆贵妃感觉自己已经去了半条命,眼下跟慕容大将军说话觉得剩下的半条命也没了。 饶是如此,他依旧厚脸皮道:“那便是奴的马术不成了……奴看着大将军马术颇好,不如……” 不如并乘一骑。 然而慕容擎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随即勒紧了马缰,前行数丈将他甩落在身后。 李遂意:“……”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接驾 出了咸阳向西北而行,用不了一日便能抵达泾州境内。 慕金枝 第100节 赵平郡作为泾州大郡,属关中西陲,距安定和陇东不过百里。一条泾川穿过三郡,哺育出一代文明,是大魏历任天子却霜必经之地。 现任赵平郡守的李孟光出自赵郡李氏分支,主家则是那两位李嫔的娘家。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两人都做了天子嫔御,等同九卿的九嫔占了俩,别说是分支,便是分支的邻居都觉得沾光。 李孟光洋洋得意,虽然他才上任不久,然而历任天子好美色的名声早已传遍大魏。他能凭着逢迎的本事上位,便也能凭着这本事讨好天子。 打发出去的几波人回来禀报:天子仪仗将于申时前入城。李孟光辰时就携了下属和家眷出城迎接,因着捱到中午中暑晕倒了几名女眷,还临时搭了个棚子。 李孟光生有三子一女,小女儿六岁,生得漂亮端正,只是被宠得无法无天。 听说天子有三头六臂,嚷着要来看。等了半个时辰不见人,又嚷着要回家。 “不知好歹!”李孟光气不打一出来,让媳妇带着孩子滚。 旁边站着个身子有些佝偻的小眼男子,便是李孟光府上的参事。 那参事拂了一把额头的汗,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得清的声音道:“四小姐还是个孩子,如何知道其中利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路不通咱们还有别的路走。” 李孟光向着阴影处坐了坐,长叹一声道:“我样样不比李伯言差,只在出身上被他压一头。谁能想到他会娶个伎回家?更没想到他两个女儿能入宫为嫔……此事即便成了,我女儿也矮他女儿一辈,说到底他气运好,我终不及他。” “李家的女婿遍天下,裴策既是圣人舅父又是他外祖。”参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论起辈分来,根本就说不清。” 李孟光想起陛下新纳不久的贵妃,觉得这家辈分更是乱了套,顿时心中没那么郁闷了。 那参事见他展颜,又「嘿嘿」一笑,形容十分猥琐:“也不知道贵妃平日里唤陛下「夫君」还是「舅舅」……” “胡说什么!”李孟光训斥他后,紧接着又补了句,“自然是 二人拿着帝妃开了一通玩笑,心境也开阔不少。 马蹄声渐近,李孟光和参事同时起身,伸长了脖子去看。 那人下了马后径直来到他们跟前,气喘吁吁道:“圣驾已位于城外十里处,大人准备接驾!” 李孟光望着远处。 灰蓝天空和青黛群山同土黄色地表几乎融在一起,虽还未看到仪仗,但耳边隐隐约约像是听到了钟鼓击奏声。 第一次接驾,纵然里里外外都打点得仔仔细细,却还是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众人屏息凝视,盯着大道尽头。 远处蓦然间出现了一个黑点,慢慢靠近这处移动,逐渐变成一条黑线。 再近一些,便能看清楚那黑色的原来是两列旌旗,左右骑兵拥着中间高头大马上的人开道。 后面跟着数辆四驾马车,每辆都有八个近一人高的轱辘,车身更是宽绰到让李孟光怀疑能不能进城。 现在也不是怀疑的时候。 李孟光领着头下跪,参事也转过身去,将手摇得像疾风中的杨柳:“跪!跪!” 看热闹的也不看热闹,赶紧撩起衣裳跪下去。幸好赵平不怎么下雨,眼下跪上一会儿拍拍膝上的土还能穿两日。 马蹄和车轴声渐近,李孟光额上的汗也越发多了。 参事用手肘捣了捣他,低声道:“恭喜大人!升官发财就在眼前,这可是您压死李伯言的好机会!” 想起李伯言,李孟光顿时燃起斗志,脊背挺得更直了。 他拱手对着车驾大声道:“臣下李孟光恭迎圣驾!” 众人跟着齐声道「恭迎圣驾」。 口号整齐,一听便演练过无数次。 李遂意坐在马上,隐隐听到圣人道了声「起」,随即高声道「起」。 然而因吐的次数太多,喉咙嘶哑,声音比平日里小了好几分。 李孟光一懵 车驾中探出个脑袋,头上一顶风帽,额间束着抹额,高声道:“起!” 李孟光这才回过神来,由着参事将自己扶起。 天子车驾未停,由着早就安排好的人带路接引。 李孟光与参事跟在天子车驾之后,一眼便看清李遂意的穿戴,知他是圣人心腹,便靠近了道:“李内臣一路辛苦。” 李遂意的确十分辛苦,在马上颠簸了一天,一条命去得七七八八。 他有气无力道:“有劳李大人安排。” 天子身边的人,哪怕没有品级那也是权贵。 李孟光见他面色不大好,以为自己哪里触了这位内臣的霉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他苦苦思索时,参事虾着腰问道:“城内早已收拾妥当,行宫那边自不必多说,李内臣的院子也是新修葺好的……” 李遂意眯了眯眼,心道这俩人挺贼,居然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只是身后那辆马车内坐的便是天子,他耳力惊人,想必早就听了进去。 还未等他开口,后头的车帘又被掀开。 李孟光和参事一瞧,见刚刚那名叫他们起身的少年宦官探出头来。 “我的院子是新的吗?”那宦官眯着眼问道。 二人皆是一愣 少年宦官生得皮肤红润,杏眼桃腮,唇红齿白,模样周正得很。 且李遂意坐在马上,他却能上车,这待遇真是不一般。 参事忙道:“自然是新的!就等大人挑选了!” 那宦官想说什么,面色一变,蹙着眉「唉哟」了一声,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缩了回去。 李孟光和参事皆吓了一大跳,再看周围的人 下一刻那宦官又伸出头来,对他们道:“不用挑院子了,我还要伺候陛下呢。” 说罢又缩了进去。 李孟光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只道「尊驾请便」。 然而参事却恍然大悟,拉着李孟光到了另一边:“大人,计划有变!” 李孟光疑惑:“什么?怎么有变了?” “咸阳那边送的美姬都被杀了,而刚刚那宦官模样又标致,还能乘车而行……”参事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摆明了圣人好的是那口?!” (慎入)番外小剧场—“吃瓜吗?” 前情提示:本篇为加更赠送,不影响正文更新,不与正文剧情有直接关联,全文两千余字,非会员慎入。 番外狗血小剧场 主君昏聩,天下不太平。白虏们进了城,个个长得人高马大,一看就不好对付,吓得好些人都逃去了南方。 地里的瓜难得收成好,主人家的马车却塞不下,即便贱卖也无人愿意去买这种动辄十几二十多斤的水果 于是这一地的瓜便没了着落。 眼下正是最热的时候,热得地里的瓜都裂开了好几个,红红艳艳,香气四溢。 夜半时分,蛐蛐和蝉比着撒欢。阵阵叫声在田间此起彼伏,人听不懂,但大家都能听得懂 蝉:“这瓜保熟吗?” 蛐蛐:“我们看瓜摊的,能卖给你生瓜蛋子?” 蝉:“我问你这瓜保熟吗?” “故意找茬是不是?”蛐蛐们激动起来,声音都高了好几分,“大哥!臭知了猴找茬来了!” 一只三尺来长的动物钻出了洞,静静地盯着树上的蝉。 蛐蛐们更加激动了,在田间里跳来跳去。 “大哥终于出山了!” 几棵树上的蝉瞬间被吓得动也不敢动。 有瓜的地方,就一定有猹。 蛐蛐们不会爬树,但是猹会。 大家都是一片田间的,知了猴们年纪小,有意识的时候就认识了这只猹。 这只猹霸占了这片方圆五里的整个区域,包括其中的瓜地。中间曾有过几只狐狸和黄鼠狼打这片瓜地的主意,都被他追着咬。 “大哥别激动,我们跟地喇叭它们开玩笑的。”蝉说,“我们只吃树,不吃瓜。” 似乎是怕这只猹不相信,蝉一嘴扎进了杨树的树皮,嘬着树汁道:“真好喝,大哥也来尝尝?” 那只猹没理它们。 他不断地在田间奔跑,似乎有些焦躁。 蛐蛐们高声道:“大哥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小弟们帮你去办。” 猹大哥特别富有,随便赏一只裂开的瓜都够它们所有的蛐蛐们吃好些天。 能坐享其成谁还愿意努力奋斗?这片瓜田蛐蛐们呆定了。 它们是话痨,又整夜整夜地不睡觉,便主动担负起替大哥看瓜田的责任。 猹也没理它们,疯跑了小半夜后又钻回自己洞里。 蛐蛐们扎堆琢磨:猹大哥最近有些奇怪,吃不好睡不好,还总出来疯跑。 八成是病了。 蛐蛐们为此忧心了好几晚,也没空同蝉斗嘴。 直到这一晚,田间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大哥还未出洞,蛐蛐们百无聊赖,猛然间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窜到瓜秧子旁边。 “哪里来的狗贼!” 蛐蛐们的叫声此起彼伏,蝉也跟着骂起来。 慕金枝 第101节 那个黑黑的影子吓了一跳,随即从瓜秧子里探出个脑袋。 她的脑袋尖中带圆,通体漆黑,只额间和两腮像是刷了三道纯白色的漆。鼻头和眼睛黑得发亮,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蛐蛐们惊呆了 只不过这只猹没有大哥大,才两尺多,一看就不如大哥厉害。 “大哥!”蛐蛐们蹦蹦跳跳,“有别的猹来偷你瓜了!” 新来的小猹吓了一跳,从瓜秧子里窜了出去。 然而没走两步,便撞上了另一只猹。 眼前的猹体积足足比自己大了一半,皮毛油光水滑,一看便是不缺瓜吃的富猹。 “大哥牛逼!”蛐蛐们蹦跶着叫好,“弄死她!让她偷你的瓜!” 她料想此番恶斗必要归西,正瑟瑟发抖时却听到大个子的猹问了她一句: “吃瓜吗?” 新来的猹有些懵,但她实在是太饿了,便点了点头。 大个子的猹去田间转了转,不一会儿便滚了一只瓜来。 从瓜秧子上看是刚刚被掐下来的,瓜皮上的纹像是要裂开一样,一看便是甜到齁的瓜。 “吃吧。”富猹对她道。 小猹有些怯懦,可她不吃便要饿死了,便用前掌戳开,开始啃瓜。 她很饿,可再饿也吃不下一整只。 “我吃饱了,谢谢你。”小猹道,“你猹真好。” 还剩了小半只瓜,但小猹吃相不好,剩的那半只像刨得坑坑洼洼的菜地一样。 即便如此,旁边的蛐蛐们也看得眼馋。 可这是大哥挑的瓜,大哥不开口,它们不敢上前。 大猹拿过她剩的那只瓜啃了个一干二净。 小猹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礼貌向他告别:“谢谢款待,我走啦。” 大猹漆黑的眼睛望着她:“你去哪儿?” 小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大猹又问:“你父母兄弟们呢?” 小猹道:“我一直都是自己一个猹。” 大猹抬头看了看天,觉得今晚月色很美。 “别走了。”他说,“瓜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小猹便在田间住了下来。 大猹问她:“你叫什么?” 小猹:“我没有名字。”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大猹道,“你是七月初四来的,就叫你四四好了。” 小猹很高兴,直起身子来舔他肩上的毛。 “你叫什么呢?” “元烈。”大猹道。 四四每天都有了吃不完的瓜,也经常晚上出洞,找蛐蛐和蝉们聊天。 她听得久了,发现那些树上的知了猴们嘴巴特别损,经常把蛐蛐们骂得七窍生烟。 不过没有人敢骂她,因为她是大哥罩着的猹。 “四四。”蛐蛐们说,“最近大哥有些不对劲。” 四四将手里的瓜放下,疑惑道:“怎么不对劲?” “他总是在田里乱窜,这几天好像更加暴躁了。”蛐蛐们忧心地道,“大哥是不是病了啊?” “我去找他。”她将吃了一半的瓜扔给蛐蛐。 元烈不在洞里,可猹们都很宅,通常不会离自己经常居住的地方太远。最后她在一处桥上找到了元烈。 “你病了吗?”她摸摸他身上的皮毛道。 元烈是一只皮毛漂亮又爱干净的猹,她最喜欢也最羡慕他这身皮毛了。 他说:“我没生病。” 她问:“那你怎么天天到处乱跑。” 元烈转过头,用鼻子嗅了嗅她身上。 “我快发情了。” 她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回了洞里的,只知道从那天开始,他们之间突然变得十分亲密起来。 他的前肢很长,身体很大,能够抱着她睡觉。 他们睡觉的地方也被他铺了几层软软的草垫子,再也不是冰凉的地面了。 他也不再出去乱跑,就在洞里抱着她睡觉。 猹都是昼伏夜出,有时夜里他会带她去不远处的山坡上看风景。 “我下辈子想做人。”她望着远处的城镇道。 “为什么?”他问。 “听说人是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的,如果做人,我肯定要所有的家人都宠着我。” “人也分三六九等,也有人不顾念亲情伤害同胞的。”他不以为然地道。 “这样啊。”她吸了吸黑黢黢的鼻子,有些难过。 他看了她一会儿,又道:“不过如果是你的话,肯定招人喜欢,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猹。” 她眼睛亮了起来:“你见过多少猹?” 他答:“就你一个。” 她气得用爪子拍了他一下。 猹与猹之间,尤其是公猹和母猹,走在一起都要紧紧地贴着。 “说真的哎,我下辈子好想做个人。”她道,“你呢?你想当人吗?” 他们一起回了洞,他像往常一样将她抱在怀里。 “我觉得当一只猹也不错。” 第一百三十七章 灌顶 宦官都着窄袖圆领衬衣,交领外袍,小口裤。若此时拱个手,再屈个膝,不用训练,那份恭敬卑顺的仪态便做足了七八分。 为掩人耳目,本想让她扮做宫婢,这样一来不论日夜都能光明正大地让她侍奉自己。 她倒好,嚷嚷着不能泄露自己身份,宫婢不做非要做小宦官。 风帽将秀发收入其中,仅露出乌黑鬓边,与浓丽眉眼一道衬得肤色越发雪白。 陆银屏跪在软垫上,理了理自己的帽子,随即行了一个标准的叩首礼。 “新任黄门侍郎陆四叩见陛下 好「那口」的天子无比头痛地看着她这身打扮,蹙眉道:“你这是玩上了瘾?” 陆银屏扭了扭屁股,不满地道:“您还没准我起来呢!” 拓跋渊只好道:“起……” 她想要玩,他也只能陪着。不然惹了她生气,到头来还要自己绞尽脑汁地去哄。 陆银屏仰首一笑,扑进他怀里。 二人十指交错,对视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明明之前的那段日子也是如胶似漆,整日都在一起。 可陆银屏觉得自从她回来之后,他便更加黏人,也更纵容自己了。 但有时他会很不对劲,尤其是夜间醒来时,好像总是怕她会走一样。 陆银屏搂着他的腰问:“陛下待我真好。” 她挑食得很,只爱吃甜食。可不管在家还是在外祖母那,都不让放开了吃。 只他会由着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还道胖了不打紧,胖点儿更好。 事事依着她,还断了跟其他女人的来往,这样的夫婿在大魏打着灯笼也没处找。 就是人太没有安全感,老觉得她会飞一样。 那她只好给他些安全感了。 拓跋渊以为她又有什么不合理的要求 “说吧,想要什么?”他冷着脸问。 陆银屏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开始别扭起来了。 她捻着他的指尖,不满地道:“不想要什么啊……您什么都给了,臣妾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既然心满意足为何嘴巴还翘这么高?”他低头,伸出两指覆了上去。 妖妃撅起了嘴巴,媚眼如丝:“来?” 慕金枝 第102节 “来。”天子低头,将指腹换成嘴唇。 妙姿莲妃,不动金刚。乐空双运,三眼相视,灌顶以得智慧秘法。 虽无璎珞唐卡等为辅,但肤如白银,颜似玛瑙,唇胜朱砂,情比金坚……远胜过世间所有法器。 李孟光为了仕途特意携了全家住在行宫旁的小院子中。 妻妾三人,儿女四位,加上伺候的仆婢和狗腿参事,统共十来口全部挤在一个三进三出的院子里。 想起待会儿就要陪侍天子入宴,李孟光就有些激动。 他拉着参事的手走到无人处,小声问道:“这真能成?可天子有后宫,又生了大皇子,别再是咱们琢磨错了,到时候马屁拍到马腿上,脑袋都不保!” “一准儿没错!”参事有些提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离他远了些,却依然压低了声音肯定地道,“您刚刚没瞧见那马车晃成什么样子?怪道人都说鲜卑天子荒淫,今儿算是小刀揦屁股 李孟光小心得很,皱着眉头道:“万一圣人是在打拳呢?听说他会一套养生内家拳……” “屁的内家拳!”参事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有阵风刮过去的时候我大着胆子抬头瞅了眼 “什么事?”李孟光急急地问。 “这 李孟光想起之前传闻贵妃受伤被送回元京一事,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点点头:“那第二件事呢?” “这第二件事……”参事伸出食指,向他比了个「一」,“圣人十成十是这个,没跑儿。” 李孟光不是没进过污糟地儿的人,一下便明白了参事的意思。 他恍然大悟:“这么说来还得去弄几个秀丽的倌儿?” “倌什么倌?!”参事一脸嫌弃,“我的大人呐!您不得多弄几个?” 李孟光道:“你意思是……” “吃多山珍海味也会腻,咱什么都给他来两样。”参事掰着指头道,“名倌儿、清倌儿、良家、还有那几个富户家的公子……您别拿这眼神瞧我呀!里面那位可是天子,要知道伺候的是他,多少人上赶着要来!只可惜我貌丑,我要是长得漂亮些,我也来个毛遂自荐!” 李孟光仔细一想,觉得倒也是。且天子姿仪出众,真不算是个坏事。 “这事儿还是交给你去办。”李孟光道,“也弄些女子过来,否则全是男人不太好看。” “我办事,大人还不放心么?”参事一拍胸脯,“今日之后,您就等着升官发财!” 李孟光搓了搓手,也暗暗期待起来。 陆银屏睡去了榻上,直到夕阳西下也不肯起身。 拓跋渊摩挲着她手背,低低地唤:“四四,起来用膳。” 她眼睛也未睁,蹙眉道:“不起……” 拓跋渊轻咬她手指:“什么妖妃,没用的花架子罢了。” 陆银屏半睁开眼,抽出手来道:“激我也没用,不起就是不起。” 天子「噢」了一声,松开她起床。 在陆银屏以为自己可以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的时候,又听见他开了口。 “郡守安排了一出当地的梆子戏,叫什么「抱火斗」?说是讲纣王和妲己的。”讨厌鬼的声音十分讨厌,却带着一抹好奇,“也不知道扮妲己的戏子什么模样,有没有传闻中的妲己那般好看……” 话音未落,陆银屏便坐了起来。 “陛下别误会,臣妾对妲己不感兴趣。”她又娇羞地道,“臣妾只是好奇能与狮虎搏斗的纣王有多伟岸,长什么样子……” 讨厌鬼一听,嘴角立马沉下来。 “陆银屏,收起你的好奇。”天子咬牙切齿地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夜宴 寻常班子搭戏台有不少讲究,但此次要为天子献唱,那些个高高在上的鬼神便成了脚下的尘灰,变得不值一提。 什么撒鸡血、开光戏、坐南朝北……统统省了。天子的座位在哪儿,便朝着哪儿;有天子在,便不用开光。 没准儿一开光惹了圣怒,自己便同被抹了脖子的鸡一样推出去斩首了。 宴会设在长二十四丈宽十二丈的行宫永福大殿,与恨不得金玉砌成的咸阳行宫相比,赵平行宫显得低调了许多,起码是用酸枝做架构承接了房梁和地板,轻便稳固。 黄绢画了诸佛菩萨图贴在墙壁上,简单实在又用心地讨好这位修行数年的天子。 但又怕他看多了会挑刺,便从房梁上扯了红纱幔下来,边上缀了一圈穗子。 陆银屏望着这喜庆的永福大殿,直觉得自己回到了进宫的那夜一般,看得她脸红心跳,频频走神。 她过之时带起一阵香风,吹得红幔叮铃作响 李遂意不断摆着手提示她回神,但这位娘娘被宠得无法无天,已经是个混不吝的主了,从来不看他手势和眼色行事。 慕容擎在不远处,也注意到永福大殿的陈设,心中觉得十分怪异,却也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直到陆银屏看够了才满意地回过神,同李遂意一道跟在天子身后继续向前走。 尊位上铺了软垫,上头绣着凤凰衔枝栖梧,一派吉祥艳丽的画面。 陆银屏眼看着天子尊贵的臀部落在软垫上,一个没绷住,差点笑出声来。 拓跋渊斜睨了一眼她,并未责备。 李遂意高声道:“起宴!” 侍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一个个盅摆在天子身前的矮几上。 李遂意掀了盅,两位宫人用银针试了毒后,又有二人托着小碗夹菜一一吃了。 陆银屏这才想起在徽音殿时,他对自己没有任何防备。 只是眼下他吃她看,实在是有些馋。 不过天子比她更挑食,胃口也差,动了两三筷子后便不再尝试任意菜肴。 参事觉得时候到了,赶紧推了一把李孟光。 李孟光赶紧从座上支起身子,朝着天子拱手道:“陛下,本地有特色梆子戏,不知陛下有没有兴趣一观?” 陛下没有兴趣,但陛下身侧的妖艳黄门十分有兴趣。 拓跋渊一侧首便能看到她伸着脖子眼睛发亮一副无比期待的模样,只能道:“可……” 李孟光生怕天子一个反悔断了自己的仕途,赶紧击掌命外面已经准备好的人进殿。 外头先是进了两个仆从模样的人,扛了张毯子来到天子座下,向上头的人行了一礼后,将毯子铺开来。 红底蓝边的毯子一丈来方,中间绣着莲花台座,倒是同周围红彤彤的场景有些相搭。 那二人无声退下,后头又有几人上来,并排站在莲花座上向着天子叩首。 陆银屏瞧了过去。 这一瞧不打紧,除了些扮杜辉梅伯的老生须生,扮妲己甚至姜王后黄妃的,皆是些体态婀娜羞涩的美人。 这样明显的暗示让陆贵妃气炸了肺,心里不断冷笑 她鼓着腮帮子留意着旁边人的动静,只要那人稍微多看那么一眼,就休想再同她好。 而旁边那人也咬紧了牙床 这李孟光选角选得真好啊…… 陆四是个什么德性?她从小看见长得好看的男子便拔不动腿,流着哈喇子想要做人家妻子。旁的不说,那崔旃檀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暗暗冷笑,眼神扫向旁边的人,已经做好了这女子口角流涎的准备。 二人怀着一样的心思突然对上,均在彼此眼中看到惊讶。 陆银屏侧过头,觉得脸上有些烧。 她心里怦怦跳 明明俩人已经在一起,可自打从凌家堡回来后,那感觉便大有不同。 从前是什么呢?倾慕,畏惧,迎合……都有…… 如今他看自己一眼,唤一声「四四」,心海中便似掀起滔天巨浪,让她控制不住地迷乱和惊惶。 拓跋渊见她没有盯着那黄飞虎流口水,觉得她没给自己丢脸,简直大有进步。 他放心地回过头去看戏。 这出《抱火斗》讲的是殷商时期纣王残暴,赐死谏臣杜辉梅伯,宠信妖妃妲己,诬陷姜王后谋逆并以剜眼、火斗之刑处死她的故事。 众人表演得卖力,尤其那妲己,为纣王献舞时细腰一弯便下了腰,看得陆银屏小腰一痛 只是陆银屏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那妲己看似是为纣王献舞,实则身在莲台心系天子,频频朝首座上的人暗送秋波。 她蓦然悟了 她咬着唇死死地盯着妲己。 戏子与常人不同,一举一动皆是精心练过,可谓是尽态极妍。 旁人指个路只需食指遥遥一点,戏子却能发动全身 陆银屏恨极了那妲己一举一动之间的做作,也暗暗懊悔自己整日里就知道骑马打猎,从没在这上头下过功夫。 越是不甘心,便越是在意。她几乎快将妲己盯出了个窟窿。 只是打量久了,她便感觉有些不对劲。 扮妲己的那戏子腰肢细软,姿态妍丽。只是好像缺了点儿什么…… 缺了点儿什么呢? 她正绞尽脑汁地琢磨时,那妲己开了腔。 那声慢了几拍转了几转的「清歌才罢又飞舞」一出,她便琢磨透了 慕金枝 第103节 这妲己缺的是那胸前四两,分明就是个男人扮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侍奉 李孟光扬起酒杯冲天子的方向遥遥一敬。 恰好此时《抱火斗》落幕,因着要面圣,所以部分带有火斗炮烙的戏没有用特技,三两句话带过。 当然,台上众人的目的也不在于唱戏。 众人立在莲花座上,随即下跪叩首谢恩 李孟光瞅着中间屁股撅得老高的妲己,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悄悄对一旁的参事道:“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个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妲己……” “妲己可是狐狸精,能正经到哪儿去?”参事靠近了他,小声地道,“大人不听戏不知道,这扮妲己的可是咱们这带的名角儿,不仅基本功扎实,还陪过张大人他们吃过酒。不扭捏,会看眼色。您瞧那身段,比女人还勾人……” 李孟光舔了舔嘴唇:“改天也让他来我府上唱上一段。” “是。”参事笑得猥琐,随即转头偷窥圣颜。 他眼神不大好,瞧得不真切,远远地只看到那高大身形和一张白如羊脂玉的面孔。 一旁伺候的中常侍李遂意极为持重,只是另一个头戴抹额的小黄门有些奇怪,袖子掩住了半张玉白脸 陆银屏在发现那扮妲己的是个男人时就已经摸清了李孟光的路数,她眼下憋笑憋得肚子痛,实在是忍不住,捂着脸颤着身子小声笑起来。 所幸她是跪坐在垫子上,不然根本直不起腰; 这处只天子和李遂意二人,也只他们能够听到。 她都能发现妲己是男人,拓跋渊又如何不知? 本就有些恼怒的天子,眼神无意间扫过李孟光时又见他朝着自己举杯,一副「陛下想要的臣都知道」的模样,顿时恨得牙痒痒。 被误会是断袖也就罢了,陆四居然笑成这副模样 若不是她非要吵着做小宦官,非要在马车上行欢,他也不至于被扣了这么一顶帽子。 再瞥她 李遂意时刻注意着他二人的动静,倒没怎么看戏。只是有些纳闷 再看天子那脸色,已经不是一个黑可以形容了。 李遂意开始琢磨:兴许是戏唱得不好,惹他生气了?可若是唱得不好,贵妃笑那么开心,应当不会生气啊…… 君王心,海底针。李遂意天天猜猜猜,觉得自己真是心累。 李孟光见天子望着莲花座迟迟不语,以为有戏,便大着胆子离开了自己座位,同莲花座上的众人一道跪拜。 “今日这出《抱火斗》后还有三幕,臣下斗胆揣摩下圣意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想让人留下伺候了。 天子周身氛围瞬间变冷。 李遂意看着他几乎黑成锅底的脸,正欲唤了人来将李孟光连同那个扭捏造作的妲己叉出去。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旁边有人先他一步发了话。 “陛下觉得此事可行!”黄门侍郎陆四高声道,“不用择日,现在就去准备,陛下就喜欢睡前听戏。” 慕容擎狐疑地望了过来,李遂意的眼睛也瞪得像铜铃 喜欢睡前听戏的陛下额角有青筋暴起。 “别闹。”他低声道。 让这些人留下,谁知道她是想看戏还是想看他的窘迫? 若她想看戏,而他命人动了手,回头她又要生气,少不得又得是他来哄这位四姑奶奶。 陆银屏又掩了上半张脸,向他投来一抹秋波:“臣妾想看嘛……” “随你。”他闭眼扶额道。 谁让他欠了她呢?这辈子搭上都还不完这个债。 天子允了李孟光的提议,妲己一众人大喜,退出永福大殿后忙不迭地去沐浴更衣。 这场宴席对陆银屏而言简直就是精彩纷呈,只陛下瞧着不大痛快,筷子基本没动过。 陆银屏替他夹菜,一直喂到嘴边,别扭的陛下才勉勉强强肯吃上一口。 下面的李孟光几乎可以看到自己凌驾于李伯言之上的那日,不由得多喝了两杯,带着微醺的口气对参事道:“这事儿……要成了……你以后还跟着我……吃香喝辣……” 参事命婢女去倒醒酒茶,转头又对他道:“大人,我觉得不对劲……按理说小娇煞他们去侍奉天子只会分宠,为何那黄门看上去却有些高兴?” 李孟光又饮了两杯,大着舌头道:“兴许鲜卑人体力好……他一人伺候不来呢……” 参事无言,却也只能暗地里安慰自己是这么个原因。 宴席渐渐地到了尾声。 天子起身向外走,李遂意和新黄门陆四赶紧跟了上去。 李孟光酡着一张脸叩拜,而天子却并不搭理他,一个眼神都没给,径直出了永福大殿。 李孟光将此举动理解为「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新人」。 想着今夜过后自己便有可能升官或直接被调去京畿,他便觉得从前一直屈于李伯言之下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等人走得七七八八后,李孟光再也没忍住,执起酒杯在一片殷红的永福大殿内高歌起舞。 寝殿虽离得不远,但天子夜间不能视物,纵有百盏灯笼引路,众人也走得十分小心。 李遂意与宫人执了灯盏在前,不断提醒道「小心足下」。 天子行如疾风,大袖飘逸,仿若仙人……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陆银屏一旦跟得他近了,他便冷哼一声,步子又加快了些。 小气鬼又在生气。 她在琢磨怎么哄他时,一行人已经抵达了寝殿。 恰好秋冬得了元京那边传来的消息,早早地在一处阴影里等她。见她来,拼命挥手示意。 陆银屏暗暗地点了点头,趁天子一个不备,闪身进了廊下的阴影中。 下午时光线好,倒是没有发现寝殿的帘幔也是赤红色。 眼下入了夜后各处点上灯,那赤红的幔帐同脚下的绒毯便如火海一般铺天盖地地包围了他。 宫人知道他不爱近身伺候,便悄悄退了下去。 寝殿内有张纱屏,一侧是矮矮的梳妆台,上面还摆着陆四的妆奁和她那天天涂抹的瓶瓶罐罐; 再往里便是丈宽的床榻,就在两个时辰前,他与她还相拥在其上。 天子绕到纱屏后,边换寝衣边道:“今日你算得罪了朕,休想说两句好听的便打发了。” 他随意将换下来的外袍往屏风上一搭,半裸着的上身高大结实,莹白如玉,只腰间一道三角状伤疤微瑕。 还未换上寝衣外袍,便有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环了上来。 这双手臂比陆四的灵活许多,起码她的手臂多是遮羞用的,从来不会这般主动。 同时,一道极柔和的少年男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那么……陛下要奴怎么做呢?” 第一百四十章 断袖 见人进了寝殿,陆银屏放心地与秋冬来到一盏灯下说话。 秋冬道:“有两件事,您想先听哪一件?” “随便哪件。”她有些不安,“陛下生气了。” 秋冬左右观察了下,见侍卫站在寝殿附近,且另一边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想来不会有人听到。 “前几日不是对外宣说陛下遇刺,您为了护驾捱了一刀么?”秋冬道,“眼下假扮您的是大司马大人的孙女,也就是陛下的表妹宇文大小姐,之前同大公子一道曾夜探徽音殿的那个……” 陆银屏频频探头望着寝殿那边,嘴里道;“长话短说。” “天天在一块儿还不够,瞧您急得那样子!”秋冬打笑了她两句,又接着道,“眼下徽音殿倒是有重兵把守,一只苍蝇飞不进去的,太后身边的人来了两次都被挡在外面,却让苏婆见着了。她来信儿问您说,别忘了老太君交代的事儿。娘娘,老太君交代了什么呀……” “正事不干,你就爱瞎扫听。”陆银屏将黏在寝殿那边的眼珠子抠回来安到自己身上,转头望着她道,“传信过去,就说本宫记着,但现在抽不开身,没办法去查。” 秋冬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又被她扯住了袖子。 陆银屏拽着她的袖子道:“大哥和宇文大小姐都在徽音殿?” 秋冬道是…… 陆银屏蹙眉:“年轻男女,相貌又好,久在一处若传出去对女子名声有损……还是尽量避嫌吧。” “眼下旁人只觉得是您和大公子同在徽音殿,亲兄妹之间有什么的?”秋冬不以为然。 陆银屏想起自己最近听到的一件事来,面上也冷了下来。 “你照着我说的去做便可。” 秋冬难得见她冷了脸子,也谨慎起来。说了句「您放心」后,顺着走廊离去。 将没有眼色的秋冬打发走后,陆银屏开心又忐忑地回到寝殿前。 然而守门的侍卫见了她如同见了鬼一般,瞠目结舌地道:“娘娘……刚刚……刚刚……” “刚什么刚?说话不利索就趁早割了舌头。”陆银屏一边吓唬他们,一边推门。 门缝紧闭,已然从内里反锁。 那侍卫前后一想,惊得汗都滴下来。 慕金枝 第104节 “刚刚有个同您身形差不多的宦官进去,卑下还以为是娘娘,便没有阻拦……” 陆银屏以为是刺客,面色霎时变得雪白。 那侍卫正欲将门撞开,未料一向娇媚柔弱的贵妃娘娘突然退后两步,猛然跃起朝着殿门就是一个飞踢。 殿门打开一道数指宽的缝,可见里头门栓已经断了一半。 侍卫看着眼前一幕,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陆银屏再次从地上弹起,朝着那两扇门又是一踹。 殿门大开,门栓摇摇欲坠。 侍卫们有天子示下,不得传令不准入寝殿。而陆银屏唯恐天子不测,闪身而入。 外殿无人,她径直去了内殿。 她梳妆的纱屏后隐约可见两个人影,像是搂抱在一起,十分亲密。 她赶紧绕到屏风后。 高大的青年天子正赤着上身,背后贴着一光溜溜的少年。 那少年与拓跋渊相比,身材显得娇小许多。肤色倒也算得上白皙,只是与养尊处优的天子相比,依然有些不够看。 少年的左手不太老实,已经搭在天子左胸上; 右手手腕却被他捏住,听她进门,一道望过来。 陆银屏看着少年被紧捏住的手腕,顿时脑子发懵,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他自己要人伺候还是怎么的…… 她浑浑噩噩地说了声「打扰了对不住」,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四四!” 拓跋渊见她这副模样便知道是误会了,赶紧出声唤住。 “陛下!陛下!小娇煞今儿就是来伺候您的!”然而少年如同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背上,嘴里还不知死活地喊叫着,“陛下若是担心那位大人吃醋,奴是愿意同他一道侍奉您!小娇煞没点儿本事断不唱妲己褒姒,咱能让您知道什么叫快活似神仙!” 听了少年这番话,拓跋渊如同像是吃了一窝苍蝇般,几欲作呕。 “滚!” 他反身将人甩到一边,少年的身子撞到了纱屏,连人带着屏风一齐在陆银屏的梳妆台上。 瓶瓶罐罐的芳香膏脂汨汨而出,妆奁中的钗环首饰也散了一地。 天子看都未看他一眼,急急地追了出去。 少年看着地上的香膏首饰,一琢磨便知道李孟光会错了意 这些都是女人用的东西,圣人分明就是假借宦官的名头养了个女子在身侧伺候! 陆银屏出了门,对侍卫道:“陛下没事儿,你们别进去打扰他。”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居然发觉自己带了哭腔。 她忍着泪意又交待了句:“今儿看到什么不准说出去!” 侍卫们听到屏风倒地的声音时便想进去查探,只是天子未开口,他们不得入内,便在外面干着急。 如今见贵妃去了又来,想来应没什么大碍。毕竟帝妃寝殿中摔碎磕碰些物件早已不是稀罕事。 她下了石阶,没头没脑地向前走。 行宫内灯影幢幢,陆银屏只觉得无地自容 什么心情呢……就好比天此刻是藏青色的,然而你望着它时觉得它就该是这种颜色,一丝光亮也不透,一点希望也没有。 她上了桥头,每个栏杆下都吊着一盏灯笼,微风一吹,湖面波光粼粼。 宫人远远地看着,不敢出声,也不敢上前,唯恐她一个不高兴跳下去,到时候大家伙儿都被拉去陪葬。 陆银屏坐在栏杆上,默默地望着水面出神。 她虽说脾气差了些,可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动不动就生气。 他明明说过,只要她在一日便只能有她一个的,可转脸又去弄了个男宠来? 这问题太严重了,不管是男是女,他都已经违背自己的誓言,对他们之间的情分造成伤害了! 唯一就是唯一,不能分男女,也不能寄情于物。 唯一就是天上地下仅此一人才是。 既然是他的错,那她为什么要走开呢?没脸的人是他才对! 既然是他犯了错,自己也没必要再同他客气。以后该吃吃该喝喝,伺候完他这段时间,回宫找老妖婆拿了地图走便是。 大魏鲜卑美男子这样多,跟他一段时日还了他的情分便可,这辈子非得吊死在他一个身上?左右不过再找个下家,必须要会骑马射箭疼女人的那种。 最最重要的是,只能有她一个。 想到这儿,陆银屏用袖子擦了擦脸,轻轻跳下了栏杆。 然而刚刚落地,便被一股大力扯进宽厚的怀抱中。 第一百四十一章 和解 情场如战场。战胜,则所以在亡国而继绝世也;战不胜,则所以削地而危社稷也。 若暗恋是自己的期待和不甘所作的一场无谓的拉扯,那么相恋便是两个人之间的战争。 区别不过前者永远是输家,后者则无成败可言。 要么互利共赢,要么两败俱伤。 所以,一定要赢。 “放开我!”陆银屏挣扎着道,“离我远点儿!” 判断陆四是真拒绝还是假拒绝,只需要联想一下她刚刚踹门时的气势便能知晓。 她若真不愿意,只会像猛虎下山一样将人甩去一边。 若做不到,那么宁可撞死在桥头也不会遂了别人的愿,断然不是眼下如同幼猫一般扭捏挣扎。 天子扬起左手摆了摆,示意宫人退开。 “开始朕以为那人是你,便没有防备,更衣的时候那人便靠上来了。”他出声道,“说到底,你不信朕。” 倒打一耙这招可是跟她学的。 陆银屏被他拥在怀中,想起来指控,脑袋却被他摁在胸口。 “他衣裳都脱了!还搂着你!”她说罢又干呕两声,“脏死了!” 天子虽无奈,而手臂却拢得越发紧了。 “回去就沐浴……”他道,“乖,跟朕回去。”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要好好地跟陆四说,她不会不听。 只是这小女子虚荣又好面子,若要哄得她乖乖地跟自己走,就必须给她拾掇出台阶来请她下去。 陆银屏不愿意走,更不愿意搂他,想起刚刚那光溜溜的少年男子心里头就觉得倍儿恶心。 次次都原谅他,这次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甘心。 “就这么放过你,我总觉得有些亏。”陆银屏嘟囔着道。 听她话音里像是不再埋怨,他轻笑:“四四想怎样?” 陆银屏转了转眼珠子,从他怀里起来,叉着腰道:“刚刚我生气都让他们瞧见了,这会儿心里肯定在笑话我。你得抱我回去,让他们也笑话笑话你。” 这里离着寝殿还有一段路,抱着她回去可是个体力活。 然而天子毫不犹豫地将人打横抱起,扬眉道:“求之不得。” 李遂意大老远看着这一幕,抄着袖子对秋冬和芳宁道:“我刚刚怎么说来着?我说没事没事,你们偏不信。这俩闹腾起来就随他们闹腾,咱们只需要远远地避着,等他们自己和好就成。” 秋冬眼看着自家四小姐被天子抱在怀中时那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的模样,既为他们和解感到高兴,同时也觉得十分忧心。 “眼下是受宠,只是不知道以后如何……”秋冬想起四小姐被娇宠的跋扈性子,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李内臣,您给我们说说慕容夫人的事儿吧?” 据说慕容樱之前也颇为受宠,只是不知道与四小姐相比如何。 芳宁只是个厨娘,知道宫里的事儿打听得越多寿数便越短。秋冬有贵妃罩着,她还是少知道的好,于是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 李遂意也是一惊,蹙眉看向秋冬:“你问这干嘛?这可是禁忌。” “只是听人说慕容夫人当初也极为受宠。”秋冬用蒲扇挥了挥绕在他们周身的小飞虫,“眼下四小姐算是走了慕容夫人的老路,我得帮她打探打探,可不能让她同慕容夫人一样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 李遂意捂住了她的嘴巴,左右张望着道:“慎言!” 见四下暂时无人,李遂意松了口气,放开了秋冬。 “也只是你罢了,若是旁的什么人,我可不敢说。”李遂意拉她去了一个避风口,这才开口,“你得保证,听了之后须得烂在肚子里,牙缝里不能向外冒,连娘娘那处也不能乱讲。” “娘娘同崔御史差点定亲这事儿我不也没说出去么!”秋冬连连点头,“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李遂意一张清秀的脸瞬间便垮了下来:“你这个大嘴巴!你这样还叫我怎么放心?!” 秋冬站在灯下,扯起嘴角来,半张脸像是在笑,另外半张脸则有些漠然:“这事儿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李遂意一听,多瞧了秋冬几眼。 这姑娘看着挺憨,知道的倒是不少。想必贵妃那边也早已清楚崔御史同她的事儿已经摊开了。 “慕容夫人是同慧夫人全嫔李嫔她们一道进的宫。因着太妃是慕容夫人的亲姑母,那会儿她直接被封了嫔位,是几人中位份最高的。” 李遂意说着说着,觉得实在拗口,索性直接连名带姓地道了出来,“那会儿全若珍还只是个贵人,长孙明慧与二李也不过是个世妇。慕容樱身为九嫔之一,在位份上便高了她们一头。” 后宫之事,就没有一个女人不爱打听的。 “您继续说!”秋冬也左右探头,唯恐旁人过来打断他们,“然后怎么着了?位份都升上来了?” 李遂意压低了声音,警告她道:“接下来的几句话,你就是做梦也要缝上自己的嘴,烂了舌头也不能说的。” 慕金枝 第105节 秋冬伸出三指对天起誓:“李内臣放心,此事我绝不说给旁人听。若有违背,叫我嘴里生疮!” “行了行了。”李遂意示意她放下手,“你也知道,汉人跟鲜卑人本就不怎么对付,李娴她们又是世家出来的,自然不大瞧得起长孙明慧,同全若珍一道给了她不少小鞋穿。 鲜卑女子本就是野生野长,压根就斗不过宅院长大的汉女。 长孙明慧又没个做太妃的姑母,吃过不少暗亏。幸好有慕容樱帮衬着,不然能遭她们挤兑死……” “怎么这么坏呢就?”秋冬虽然不大待见长孙明慧,但更不待见全嫔那几个人,便打断了他,“全嫔不是同两位李嫔处得不好?怎么还一道欺负过别人?” 李遂意一听就乐了。 宫里的宦官,最爱掰扯的还是皇帝的那点儿事。 但他不是个肯吃亏的人,直接了当地对秋冬说:“我都说了这么多,万一你捅给娘娘,娘娘再给陛下吹吹枕边风,没准儿我小命就没了。秋冬,你得跟我说个秘密,不然接下来的事儿你甭想听了。” 秋冬冷笑:“好哇,先前不说,等勾得人馋虫上来了才来说这个!你没听过一句话么 李遂意本就是在抛砖引玉,听她这么说便装作不在意地道:“听不听随你,秋冬姐姐。” 第一百四十二章 耳疾 秋冬听了半截,抓心抓肺地难受,恨不得挠死他。 她琢磨了一会儿便开口:“我一心向着我们娘娘,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最秘密的不过是些私房钱,你要看的话我现在就能给你看账本。” 李遂意见她上钩,心底雀跃,面上却不显。 “不说你的。”他思考了一会儿后道,“说娘娘的也成。” 秋冬瞬间有了些防备。 她提防地望着李遂意,上下打量他,企图从他的身上找出一些探究的痕迹来:“你也跟着伺候有段时间了,娘娘什么人你能不知道?” 李遂意一愣,心道这丫头歹毒得很,跟了贵妃这么多年愣是没学会梳妆打扮,倒学会了倒打一耙。 “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李遂意将袖子一拢,靠对着寝殿的方向揖了一揖,“娘娘是什么人?她可是伺候陛下的人。陛下是天子,娘娘就是那神女。我这般凡人自然是好奇……” “就知道胡吹!”秋冬一听也乐了,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说吧,到底想打听什么?” “你跟了娘娘这么多年,那你肯定知道从前的事儿。”李遂意捱近了她,小声地问道,“我听说,娘娘从前落过水?” 秋冬放下心来。 “害,我以为你要问什么呢。”她道,“两年前在山庄落过一次水,还有一次是好些年前,你要问哪次?” 李遂意哑然,完全未曾料到娘娘是如此命运多舛,竟然淹了一次又一次。要不说天生的娘娘命呢,照着一般人怕是来一次就没了。 秋冬拿着蒲扇坐到了一边,叹气道:“两年前老太君带着娘娘去云山的山庄避暑,老人家特别爱吃鱼,但庄里的鱼不够,外头送新鲜的要等上一天。 恰好中心湖里有不少,娘娘有孝心,抢了厨房的鱼篓一个人去钓鱼。 你也看出来了,娘娘小事上最容易犯浑,本就怕水,拼命朝着船尾里缩。鱼一上钩,使劲一拽,连人带船翻里头了……” 李遂意听得心惊,一时没过脑子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救上来了?” “肯定救上来了啊。”秋冬翻了个白眼,“你这不是废话嘛。” 人是救上来了,不然活蹦乱跳的那位是谁呢? 李遂意又问:“那你说之前还有过一次,那次又是怎么回事儿?”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娘娘还跟着李大家念书。”秋冬「啪」地一下拍死了一只蚊子,挠着手背道,“我也是在那之后才来伺候的,不太清楚从前的事儿。” “李大家?”李遂意在脑子中过了一圈的人,“瀛州李璞琮?” 能被称为「大家」的没有几个人,李璞琮则是其一。 “是他没错儿。”秋冬回忆道,“只是那次落水后伤了耳朵,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夜风将湖面的腥风掠至廊下,灯笼胡乱地甩着它的流苏,将李遂意震惊的面孔映得发白。 “听不到……”李遂意一开口,声音是难得的干涩,“咱们说话,娘娘不是听得好好的?”不仅能听到人说话,惹了她不高兴还能骂上一通。 秋冬这才谨慎起来。 “咱们同是伺候的,说与你不打紧,左右也要告诉你的。”她道,“娘娘爱金玉首饰,因为她有几颗磁石,放在耳朵附近便能听清旁人说的话。有两颗做成耳坠,剩下四颗为了不显眼,做成了钗环步摇。” 李遂意强忍着心头那股难以言说的情绪,苦笑着道:“怪不得娘娘天天穿金戴银,原是遮掩那个了。陛下还想送些玉石给她,还经常不受娘娘待见。” 秋冬又道:“若娘娘是选秀入宫,肯定要将此事告诉宗正的。但没成想陛下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娘娘也来不及解释。” 李遂意摇头:“不打紧的,他俩要好得很,不会在乎这个。且有那什么石头在,又不耽误说话。” “这事儿,在夏家稍一打听就能知道的。”秋冬抿了抿唇,“说秘密也不算秘密,但这头人不知道。我今日算是卖主了,不过我想知道慕容夫人的事儿,也是为了娘娘好。 若是陛下待娘娘如同前人那般,或者直接将她当做前人,我就是拼死也要给娘娘讨个公道的。” “瞧你说的,咱们陛下待慕容与娘娘自是不同。”李遂意声线软和下来,“你这般诚意,我怎么好糊弄你?其实说句实话,慕容与娘娘只是长得像,却是两个不同的人。陛下不是那等好美色的登徒子,不然天天自个儿照镜子不就成了,你说是不是?” 秋冬被他逗得「噗嗤」一笑:“你这么编排陛下,当心我告状去。” “哪儿能呢,我信秋冬姐姐不是那种人。”李遂意也笑了笑,望着灯下的小飞虫,慢慢道,“陛下不喜欢鲜卑女子,当初后宫进了人,他也只幸了全若珍和李妩李娴她们。因着李家一道送来了俩,陛下尽了兴,便偏宠过李妩姐妹一阵儿……” 秋冬听得脸一红,「啐」了他一口:“不害臊!” 李遂意一挑眉:“姐姐这是骂我还是骂陛下?” 秋冬气急:“骂的是不害臊的!” 李遂意不管她,继续道:“便是从那时起,全若珍同李娴结了梁子。同时慕容和长孙因着是鲜卑出身的缘故,一直不得面见陛下,那几位忙着内斗,也没去找她们的茬。 直到有一日,陛下下朝下得早,去嘉福殿的路上碰到慕容樱,当日便幸了她,此后再也没碰过其他人。” 秋冬插嘴道:“全嫔她们长得端正素净,说到底陛下还是好妖艳美人。” 李遂意却摇头,他回忆了慕容樱的相貌,摸着下巴道:“慕容樱与娘娘只有七八分像罢了,且她一看便是清冷安静的人,倒不似娘娘这般……” 他想说「热辣」,又觉得有些僭越,便将话题生生一拐,又扯起另一件事来:“慕容樱受宠不假,但陛下从不让她入书房,娘娘却连东堂的龙榻都睡过,这份泼天的恩宠是慕容及不上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安心伺候着吧!” 秋冬是女人,知道男人深情不可信。 “那万一陛下看到娘娘想起慕容来,觉得当年自己对她不够好,所以纵着娘娘呢?” 秋冬是女人,李遂意却不算男人。但是不是男人都不妨碍他的直。 “你又瞎琢磨!”他愤愤地道,“哪有纵着人骑到自己头顶上去的?你真是个榆木脑子,就不带开窍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惟愿 寝殿门被踹坏,侍卫门忙着修缮。 铁钉一声声砸在门框上,像是砸在某些人的心头。 小娇煞伏在地上,这时候断然不敢再撅屁股,否则看起来不雅得很。 料定今日难逃一死,本想拿着地上散落的珠钗自尽,又恐脏了寝殿惹天子不快,连个全尸都保不住,便只能干熬着等死。 能怪谁? 怪就怪那李孟光眼瞎心盲,连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怪就怪自己被荣华富贵迷了眼,放着泾州第一的名角不做却妄想一步登天。 人心不足,巴蛇食象。事到如今一切均是咎由自取。 冷不防一阵清亮娇柔的笑声入耳,他猛抬起头,见青年天子抱着那小黄门入了内。 寝殿灯火煌煌,将二人耀了个真切。 青年天子玄衣乌发,玉面被镀上一层金光,五官精致深刻,眉目隐在淡淡阴影中。纵然怀中抱了人,脊梁也挺得笔直。 那小黄门……不,应该说是个美人,整个人偎进天子怀中,仍在笑着,却模样懒懒,连瞧都不愿意瞧人一眼。 二人进来后同时注意到他。 小娇煞浑身一僵,头埋得更低。 “来人。”天子喘了一口粗气,沉声呵道,“留着他膈应朕?” 侍卫们疾行入内,将衣不蔽体的名角小娇煞架走。 打发掉了恶心的人,还要哄心上人。 刚把人放在榻上,便被揪住了腰带。 “衣裳都没穿好。”陆银屏道,“松松垮垮,成何体统?” 天子没了脾气 “朕若是顾着体统,四四就走远了。”他俯身便要吻。 “你去沐浴。”陆银屏推开他哼哼唧唧地道,“不搓掉一层皮不要靠近我。” 正想趁机偷香的天子没了办法,只能将人放下,老老实实地去了浴房。 陆银屏等得无聊,在这期间寝殿大门也被修好。 她在床榻打了好几个滚儿后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梳妆台下的一片狼藉。 “恶心!晦气!”陆银屏骂了几声后,怒气冲冲地起身去收拾。 金镶玉的子母粉盒底朝上地倾倒在地,香粉撒了一滩; 凤纹瓷白油盒斜斜地躺在一边,红色膏脂流出了多半,鸳鸯镜架也被碰倒,鸳不成鸳鸯不成鸯; 三层奁中常戴的钗环也散落开来,有一根金钗上的玉石碎了一半,另一根玉簪则是稀碎。 陆银屏瞬间白了一张脸。 她将金钗上的玉石拼凑一起放在耳边,手指蜷起,用力地扣了扣梳妆台。 天子踱步回了寝殿,虽然刻意走动了小半刻,但周身依然弥漫了一丝水汽。 他推门而入,便见陆银屏背着他侧卧在榻上,曲线起伏玲珑,像画中仙影。 慕金枝 第106节 “四四……”天子轻唤她,冰凉手指抚上光滑小臂,带起一阵战栗。 陆银屏瑟缩了一下。 他以为她依然有些嫌恶 而大魏重臣多鲜卑贵族,鲜卑男子秉性天然,不太好这口,这种事一般不会碰,他也一样。 “你心里不舒坦,朕便离你远些。” 他收回手躺在一边。半干的发散在床头,蔓出道道绮丽的蜷影。 灯火粲然,二人背对默然。 然而目之所及,皆是彼此。 陆银屏没忍住,一个翻身便箍住天子窄腰。 拓跋渊以为她终于释怀,也想翻过身来好一亲芳泽。 结果背后晕开一片湿意。 丝绸不比棉纻,沾水并不易干。然而她的眼泪像是泄了的春洪,铺天盖地地想要连同他一起溺死其中。 “四四……”他转身。 “元烈,你其实都不知道……”陆银屏开口,声音酸涩呜咽,“我哪儿都不好。” 就如他曾所说的一般,脾气差、没有才华、胸大无脑、恃宠生娇,还跟崔旃檀不清不白,除了那张脸和一副好身段,似乎没什么优点。 然而眼下额头多了块疤,也算破了相,连唯一的优点都不复存在了。 女子与男子大有不同,尤其是爱美的女子,哪怕面上被戳红了指甲大的一小块,都会忧心上半日,更不要说多了块疤。 她日日戴着抹额能遮掩,可别的……又如何去遮掩?他这么聪明,早晚会知道。倘若他知道了厌弃她时,她又该怎么办? 一个时辰不到,竟被沮丧的心情冲击了两波。 而此时与彼时不同,彼时是他的罪过,此时是她的问题。 天子翻身将她带入怀中,却说了另一件事来。 “母妃诞下我后,对外宣称是位公主,这才免于一死。”他轻抚着她的背,缓缓道来,“直到三岁那年,她又生下元承,实在瞒不住,被赐鸩死。但宫人没注意到我,仍旧以为我是位公主。” 陆银屏「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拓跋渊用手背擦去她脸上的泪,继续道:“十五岁那年上元节时父皇赐宴百官,廷尉家的公子见到我,便同我多说了两句话。当晚父皇问我是不是爱慕那人,我自然说不是。 他便将那人杖毙,连同他父母两族打入狱中……原来父皇早就知道我是男子,若我登极,此事将是莫大污点,后宫又有裴氏,我将坐不稳那个位置。 为了替我铺路,父皇便在上元节诛杀廷尉家中数十口人。他那时本就暴政,于是又添了个嗜杀的名头。” 陆银屏也不哭了,原来自己小时候听说过的那件惨案竟与他有关。 他搂紧了她,轻声道:“你说你哪儿都不好……可对我而言,只要你是你自己,便是最好。” 陆银屏抬手,用枕边的软帕将他头发湿润的地方包住揉搓几下。 “可是我现在变丑了……说不定还有其它什么地方也不好呢。”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他叹气道,“你但凡信我一次,便能知晓我心意。” 没有一个女人不爱听情话,陆银屏也是。 “好,我信你。”她在他怀里安心地闭上了眼。 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可夙夜所念只他一人。若佛陀对我尚有一丝怜惜,可否予痴女伴他十五载? 次日…… 李遂意回去琢磨了一晚,依旧觉得自己身为人臣,还是尽早说出来比较好。于是大清早掐着贵妃绝对不会醒来的点儿驻足寝殿之外。 他伏在纱后,战战兢兢地将昨夜打探到的贵妃失聪一事回禀。 上头的人半晌未言。 “此事……”天子终于开了口,“朕早已知晓。”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梦 李孟光夜里醉倒在永福大殿,拽了几只蒲团做垫子垫在身下,扯过了纱帐覆在身上做被子,一觉睡到大难临头。 他正梦见自己披红戴绿地走在官道上,左侧是为他出谋划策的参事,右侧则是亲迎他入京的中常侍李遂意。 他带着二人一步百里,走了几步竟就来到了京都。 看着城门上大大的「元京」二字,李孟光吞了吞口水,正要迈步而入。 “回避!回避!” 身后一阵熙攘之声,李孟光回头去看。 只见十数名身着海棠红衣的侍女们抬着一顶玉轿疾行而来。 那顶轿子足足有一丈之高,四梁泛着艾青翠色,隐隐透出雪光。轿顶垂下一素色纱帘,掩住了内里卧在榻上的女子。 抬轿的红衣侍女们丝绸覆面,高呼着「回避」清道。而她们声音一出,竟雌雄难辨。 与此同时,李孟光亦是看清了她们脚下动作 这等奇景,着实有些罕见。 因着头回见,李孟光便多看了几眼。 然而那顶轿子瞬间便来到了他跟前。 “文昌帝君座下女君奉诏前来侍奉天子。”侍女们齐声斥道,“你是何人,竟不回避?” 李孟光虽惊了一下,也只是因为她们气场过人。 本朝做官靠的是什么?武艺兵略、出身品第。勇者参军可出头,世家清流直接为官。 什么文昌帝君,不过是个掌管笔杆子的神君罢了,只一些酸腐文人将他奉为尊神。他倒是宁怕小鬼也不怕文昌帝君。 他往旁边一瞥,见中常侍已经退到路边,端端正正地跪在道上。 而参事退出了十数米开外,远远地朝着他挤眉弄眼地示意。 李孟光依然觉得没什么 他转过身,继续向着城门走。 侍女们见状齐声怒喝:“凡人还不速速退下?!” 李孟光正在行走,听到这句话后,双腿就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一低头,见双脚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倏然间数道红绸袭来,缚住了他的手脚,令他不能动弹。 李孟光大骇,正要呼救之时,又一道红绸飘来,缠上他脖颈将他整个人高高吊起。 李孟光脖子被勒得生疼,喉咙中发出不甚清晰的「呵呵」之声。 身体腾空后,随着时间寸寸流失,他被勒得颈间和面部突突直跳,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眼前渐渐炸开黑色焰火,李孟光看到玉轿从自己下侧经过。 红衣侍女抬轿疾行时带起一阵风,薄纱被吹开一道缝隙,露出女君半个身子来 环佩玎珰之下,女君怀抱四颗明亮圆润的巨型南珠,随着轿子畅通无阻地入了城。 “哕……” 凌太一趴在栏杆边狂吐边回想着刚刚的事情。 清早一起来,便听到慕容擎房内有动静。他住的地方离慕容擎不远,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原是清早天子下了一道命令,需要慕容擎去办。 凌太一想着自己既然被阿四 本着为慕容擎办事便是为天子解忧的心态,凌太一要求给慕容擎打下手。 没想到慕容擎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问他能不能吃下饭。 问能不能吃下饭是什么意思?莫非天子要慕容擎去扫茅厕?堂堂镇南大将军怎么可能扫茅厕? 凌太一毅然决然地道:“我定不会拖将军后腿。” 慕容擎不多话,径直带了他来永福大殿。 夜宴后的一地狼藉早已被侍女清理干净,只郡守李孟光昨夜醉倒在内,到清晨依旧未曾醒来,口中喃喃着什么「一步登天」,听不甚清楚。 慕容擎冷眼望着李孟光,抬手道:“就地解决。” 就地解决?什么意思? 凌太一有些摸不着头脑。 四名虎贲军郎将入内,一边一人屈膝跪在李孟光膝盖上,双手钳制住他胳膊。 另外两人一人扯下大殿内垂下的红色纱幔,另一人接住,绕着李孟光的颈项缠了四五圈后,二人各拽住一边,同时发力。 凌太一便见刚刚还喃喃呓语的李孟光在渐渐勒紧的红绸中挣扎着断了气。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看哪里都像是李孟光那张青紫发胀的面容,最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便是天昏地暗,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慕容擎确定李孟光死透了后,又剜去了他一双眼睛盛入泛着丝丝幽香的梨木盒内。 他捏着盒子出了大殿,便见凌太一还趴在栏杆边呕着胃里的那最后一点酸水。 慕容擎冷声道:“这种事常有,若是受不住,趁早回了贵妃后自己走。” 凌太一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没了血色。 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望着慕容擎手中滴血的木盒,嘴唇颤了颤道:“我没事……” 怪不得外间多传魏天子暴虐,就以慕容擎熟练地杀人剜眼这件事看来已经不像是第一次干了。 慕金枝 第107节 只是这嗜好着实有些特殊,几乎同昨晚宴中残害忠良的纣王无二。若不是在位数年尚算勤政,各地怕是早就揭竿而起了。 他跟着慕容擎顺着永福大殿向东,沿着雕花长廊向寝殿的方向走。 没过多久便看到一方池塘,内有莲叶一丛,荷花五六枝。他走过池塘边时,看到平静漆黑的水面骤然漾起一丝波澜。 站在廊下的李遂意看到了他们,笑着迎了上来。 “大将军这么快就办完了?”李遂意的目光扫过慕容擎身后的凌太一,“这李孟光倒是知趣,不像前头的两位,磨磨唧唧不肯受这份恩赐。” 恩赐的「赐」,自然是赐死的「赐」。 “这里是……”凌太一抬起手肘,将刚刚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讨来的木盒奉上。 盒子底下那黏腻的触感还在,他面容已经趋于平静,只是胃和心两头正在遭罪。 李遂意笑着接过,满意地道:“正好娘娘刚起,陛下还未传膳。若他看到这个,定然胃口大开,能多进一些膳。”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惴惴 天子闻声便知慕容擎办妥了事前来复命,顾念着陆银屏看到盒子又要犯恶心,隔窗摆手示意他们先退下。 陆银屏枕着他小臂睡了一宿,早上醒来落了枕,僵得半个身子不能动弹,自然也看不到李遂意拿了什么。 “你又杀人。”她颈项动也动不得,像池塘中的鱼,自己转个身还要发动全身,却控诉着他造了杀孽。 拓跋渊抚上她细长脖颈,用了两分力道去揉捏。 “恣情杀戮,是为罪业。杀念但出,亦是罪业。”他慢声道,“历代天子却霜不仅是巡视安抚,也是一次权利洗牌,没有不见血的道理。” 陆银屏不过是小小地抱怨了一下,看他解释得十分认真,忽而笑道:“瞧陛下紧张的,臣妾就是随便说说罢了。毕竟是一介妇人,哪里就懂至高圣人的心思。” 拓跋渊一笑,伸手将她抹额正了正:“贵妃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懂不懂朕的心思是次要,离朕最近才是最重要的。” 陆银屏有些不敢看他眼睛 这人瞧着温和,她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兴许真如他曾经所说,自己长在了他心坎上,恰好就是喜欢她这一挂的。 天子食素,贵妃嗜甜,一个比一个挑。芳宁在徽音殿伺候久了,研究出了一桌能让俩人都吃得好的菜。加上昨夜又和好如初,一顿饭生生用了将近半个时辰。 李遂意在外头等了许久,等得手底下木盒上的血渍凝成血块,一搓便簌簌掉下一堆来……的确有些恶心。 陆银屏早就看到李遂意在窗外伸头探脑,那意思很明显,是有事与天子相商还要避讳着自己。 正巧她也不愿意听那些打打杀杀的污糟事,白了一眼李遂意,鼻孔中溢出一声不屑的「哼」,提着裙摆便出了寝殿门。 秋冬和熙娘等人迎上来,带着她去不远处遛弯。 李遂意忙抱着盒子入了内。 “陛下,罪臣李孟光已被处死。”他双手将木盒举过头顶打开,又恭顺地道,“酣醉一夜,尚在梦中,倒不算痛苦。” 天子扫了木盒中的那物,“嗯”了声,声音听不出喜怒。 “以为今日便可高升,便多饮了几杯吧?”拓跋渊缓缓颔首,示意他收起盒子,“自作聪明。” 李遂意忙收起盒子,又道:“是了……只是他家中有十数口人,正跪在行宫外等候发落,陛下看如何处置?” “朕记得,李孟光有个女儿,是五月初一的生辰?”天子忽道。 李遂意称是。 “将她放了。”冰冷的声音在李遂意头顶响起,“其余人就不要留了。” 李遂意低声道是,随即退出殿外。 这等事倒不用麻烦慕容擎,但本着要锻炼凌太一的想法,便强制他跟着去。 这一去让凌太一两三日没有吃下饭。 同样吃不下饭的,元京亦有。 宣光殿的李妩和李娴姐妹在听说天子处死李孟光时便有些坐不住 按辈分来算,李孟光是她们分家的堂叔,民间称之为皇亲国戚也是不为过的。 只是圣人喜怒不定,走了一路杀了一路,到了如今竟不给嫔御和世家留一点颜面,虽然不在京中,却惹得众人忧心忡忡。 李娴还好,还在因为这个月取的冰比全嫔少而气愤。 “有钱能使鬼推磨,全若珍真的好样的,将一众小鬼用钱打发好了。”她咬牙切齿道,“八成是天子生辰运不进来的那尊金佛熔成金豆子流进宫了!” 李妩事事比她多想一些,便不甚在意地道:“全家富甲一方,可她在京中又无人帮衬,顶多也就是打点打点你说的那些个「小鬼」。你看她给太后太妃送的金银宝器哪个收了的?同到了太妃那处还不是被你压了一头?” 李娴不高兴地道:“也只能在嘴上压她一头罢了。要真说嘴上功夫,谁有徽音殿的那位毒?一口拐子音,逮谁都骂,偏陛下还将她看得跟个宝贝似的,连却霜都带了她一个……现在好了,有那个运道没那个命,还不是伤到现在都没出殿门一步?” 李妩看着她冷笑:“若真没那个命她早该死了。现在皇子绕膝,兄长天天进宫嘘寒问暖,不比跟着陛下去西北东奔西跑舒服得多? 依着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李娴觉得姐姐说得十分有道理,便提议道:“不如咱们找机会去「探望」一下她,看看她是不是伤好了?” 李妩歪在榻上,拿着手中的宫扇扇了两下,突然想起贵妃那把宫扇比自己大了一圈儿,还镶满了宝石,便将自己的这把甩去了一边。 她愤愤地道:“要去你去,我可不愿意去遭她的眼。她又不待见我们,再仗着受伤指着咱们鼻子骂一顿,没的丢脸。” “不去就不去,我也不待见她。”李娴说完这句,忽然盯着她道,“阿姐,你最近怎么天天躺,小心发福。” “夏秋交季最容易犯困打盹儿,年年不都是这样?”李妩闭上眼睛捏着眉心,“发福不发福的又如何?左右天子已经不召幸陆银屏之外的嫔御了。” 倒是最近自己真丰腴了不少,胃口渐佳,贴了不少秋膘。 睡眠也更好了,往常要子将近子夜时分才能安眠,如今亥时便能入睡,皮肤看着也水灵不少。 女人若没了男人,也可以为自己而活。李妩如是想。 只是七月底便是小日子来的时候,可眼下已经八月初了,下身还未见红。 想到这里,李妩突然面色一变,腾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李娴吓了一跳:“阿姐,怎么了?” 眼见着姐姐的面色由白变绿,若是未亲眼见到,还真不知道人的脸色能变得这样快。 李妩看了看她,高声向外喊道:“秋女史何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渊薮 没一会儿,女史秋氏便入了内殿。 李娴素手搭在姐姐膝上,望着她惊疑不定的脸道:“阿姐怎的了?唤秋女史来做什么?” 秋女史五十来岁,是李家的忠仆,手段非凡,被李伯言荐来教养女儿们。 李妩轻抚着胸口,开口只觉得有些艰难。 “我想起一件事来……”她冲秋氏使了个眼色,又对李娴道,“之前崔灵素曾借过咱们的《宣示表》拓本观摩说八月上旬归还。你替我去取。” 李娴不满地嘟囔:“让宫人去取不就得了,为何要我亲自去?” “那可是钟繇拓本,天下仅存一副。”李妩拍了拍她的手,“那些宫人粗鲁,不懂它贵重,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李娴点了点头,起身出去了。 待妹妹一走,李妩便让秋女史关好门窗,二人紧紧贴在一处说话。 “我这几日小日子没来,原以为是换季夜中受了凉。”李妩柔柔弱弱的面孔上极少见的带上一丝惊惧,“刚刚阿娴提醒了我,这几日睡得比平日里都好,人比往日丰腴许多,口味上也有些嗜甜……” 秋氏曾是李氏宅院中人,妇人间的倾轧争斗自然见识过不少,眼下越听越是心惊,盯着她低声道:“你做了什么?!” 李妩不敢看她,抚着胸口微喘:“自然是承宠……” “啪!” 话音未落,秋氏扬手给了李妩一巴掌。 眼看着她娇柔面上渐渐泛了层红痕,秋氏既心痛又愤怒,将她骂了个狗血喷头:“你数年未曾被召幸,有脸说承宠?宫人只传徽音殿的那位是个吸男人精气的骚狐狸,没想到咱们宣光殿的主子看着不声不响,嘴里竟也含了东西!” 李妩无言以对,掩面而泣。 “你这样做,让老奴怎么有脸回禀老爷?!”秋氏扇完她的脸,又掌自己的嘴,“不如我现在一头碰死去,你踩着我的尸身自己拿根绫子吊死吧!” 李妩从榻上翻下来,抱着秋氏的膝盖跪求:“阿妩知道错了……求您不要告诉父亲,不然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秋氏死咬着牙根,两腮都鼓起一小块来。 “你跟男人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现在?”她眼下处于盛怒之中,只觉得头晕头痛,便不顾及世家体面,什么脏的都往外骂,“手段学不到你娘一半,那股子放荡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李妩姐妹的娘,也便是如今的李氏主母,曾是江南名伎,有才貌,善歌舞,令世家男儿们争相追逐。 李伯言更是一见倾心,不顾和定州崔氏早定好的姻亲,铁了心将人娶进家门。 因此李氏欠下崔氏大大的人情,李伯言不止一次教育女儿,多照顾崔家那位姑娘。即便不照顾,也不能得罪了人家。 所以崔灵素借《宣示表》观摩时,李妩毫不犹豫地便借给了她。 李妩听秋氏破口大骂,心中倒舒坦些 秋氏骂着,见李妩只知道认错,倒不反驳她,心里果真软了下来。 她坐在榻上,长长叹息一口气后道:“这事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定要如实回答。” 李妩擦了擦眼泪,猛点头道:“您问,我一定不瞒着。” 秋氏面无表情地问:“你与那人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李妩回忆了一下道:“陛下生辰之后,那时我小日子刚走几日,以为没事,所以……” “这法子不能尽信。”秋氏盯着她的眼睛又问,“那个男人是谁?” 李妩这下有了几分胆量,直视着秋氏答:“靖王殿下。” 秋氏眼皮一翻,几欲晕倒。 慕金枝 第108节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她颤手指着李妩道,“你哪怕是跟个侍卫,也比这位王爷强!” 李妩有些不服,不高兴地道:“靖王殿下姿仪同陛下无二,又掌京畿兵权,说不定以后……” “说不定以后怎的?!还能逼宫做上那位置,立你为后不成?!”秋氏拍打着身下床榻,只觉得今天跟她说话去了自己半条命,“糊涂!你真是糊涂!” 李妩不敢再开口反驳。 既然已经铸下大错,便没有反悔的余地,只能想着如何去解决。 秋氏望着她平坦的小腹,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道:“若是有了,也顶多一个月,不显怀,等到三四个月的时候,你可不能再穿这束腰的衣裳了。” “不能留!”李妩白了一张脸,“我会没命的!” “你就是想留也留不得!”秋娘怒道,“再等几日看看罢!若十日后你小日子还没来,便是真怀了孽种了。眼下时机好,天子却霜回归尚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趁这段时间打了胎再养养,回头也不耽误你承宠。” 说罢,她又冷笑着补了句:“前提是圣人瞎了眼,看不见那只狐狸精。” 崔灵素住在掖庭西侧的蓬莱殿,与王晞的流光殿相邻,同全若珍的永辉宫尚有些距离。 二人都是不声不响不争抢的性子,与其它位份低的嫔御们相处得来。 且掖庭西隔两座墙便能看到建春门内街,这处离太极殿最远的地方,倒是最具烟火气的地方。 自立秋之后,如今倒没有前些日子那般热了,宫人们也愿意多出来走动走动。 而崔灵素正与王晞在蓬莱殿宫内的六角亭中下棋。 王晞纤手捻着的黑子刚落,便听到大门口脚步声纷乱,像是有贵人来访。 二人齐齐看向那处。 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搀着李娴手肘进来,后头还跟了俩一个执伞的,俩帮忙拾掇裙摆的,一个打拍子的,两个不知道干什么大概是来作势的。 崔灵素和王晞对视一眼后,二人便起身相迎。 李娴本就骄纵,不太喜欢这俩闷葫芦,便直接道明来意:“姐姐命我来向崔昭华取《宣示表》。” 崔灵素歉意地道:“这两日正要给姐姐送去,没想到您亲自来了。请进殿喝口茶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取。” “不必麻烦。”李娴摆手道,“我在此处等便可。” 崔灵素也不同她客气,快步进了殿。 王晞冲李娴笑了笑,继续摆弄棋盘,将刚刚落下的那枚黑子收回。 李娴注意到她这个动作,不屑地道:“落棋不悔。” “观棋不语。”王晞头也没抬。 李娴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便不再理她。 崔灵素拿了拓本来,小心地双手奉上,又让自己的宫人送上一个绘金盒子来。 “请替我道声谢。”崔灵素道。 世家讲究礼尚往来,不管上一代有什么恩怨,哪怕是你爹负了她娘,这一辈见了也不会兵刃相对。 一码归一码,自己的礼数做足,日后好行走相见。 李娴让那个打拍子的接过东西,说了声「不必送」便扭头走了。 崔灵素又坐回了亭子。 “鼻孔朝天,瞧不起谁呢。”王晞托腮道。 “有什么办法呢?”崔灵素叹气,“人家有亲姐姐袒护着……嗳?你又悔棋?” “我下错了。”王晞吐吐舌头,“你当没看见就成。” “臭棋篓子。”崔灵素笑骂。 第一百四十七章 幼名 徽音殿内外站满天子亲卫,将这座宫院围得尤其紧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宇文宝姿站在窗边,正看着宝格上摆放的两个人偶出神。 一个白衫黑袍一脸的不高兴,还有多处缝合痕迹; 一个紫纱襦裙头上挂满钗环,看起来凶凶巴巴。 没有一个像善茬。 “小四喜欢玩这个,非是巫蛊之物。”陆瓒路过窗外,偶然看到她颇有些关注这物,随口解释了一句。 宇文宝姿看了他一眼后道:“这两个人偶的穿着打扮倒有些像陛下和娘娘。” 说着,她伸出手指来捏了捏俩小人的脑袋,轻笑了一下。 宇文宝姿细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人中有些深。她不笑时像个严肃的美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才透出一股鲜卑女子特有的柔媚来 “你在里面憋了这么久,要不要出来透透气?”陆瓒道,“我已交代下去,不让人靠近寝殿,你放心出来。” 宇文宝姿敛了笑,又挂上了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不必。”她出声道,“宫内眼线多,陛下要我做到不泄露身份,我便不能违抗他命令。他一日不回,我便一日不出门。” 陆瓒也不多劝,点头道:“只是如此委屈了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在这里有吃有喝,没什么需要的,同在家中无二。” 陆瓒正要再同她说上几句,不料一个脑袋从身后钻了出来。 “他欠了咱家这么大的人情,你不趁机搜刮上一顿?”宇文馥扒着窗沿,同宇文宝姿大眼瞪小眼,“你快让他给老夫弄些果酪乳酥来!” 宇文宝姿面上一滞,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宇文馥一听,气得要脱木屐砸她。 然而一低头才想起自己已经赤了一天的脚。 “你能来老夫怎的不能来?!”宇文馥道,“你是怎么跟你祖父说话的?!” 宇文宝姿翻了个白眼,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 陆瓒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宇文宝姿想了想,又嘱咐道:“以后无事不要靠近寝殿,见到我就说没见到,将我当做贵妃就好。佛奴那边也要瞒着。” 宇文馥咬着指甲,眼睛滴溜溜滚了好几圈。 “你们偷偷摸摸在计划些什么?”他问,“为什么阿奴要让你扮做四四?” “说了你也不懂。”宇文宝姿有些不耐烦地挥手,“你只当未见过我便可。” 宇文馥觉得大家都在瞒着自己偷偷摸摸做事,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冷落,顿时便不高兴了。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哭嚎。 “不孝孙女连祖父都瞧不起了!”宇文馥一擦脸,还真的抹下两滴泪来,登时便上了瘾,继续哭喊,“不孝子你走得早哇……生只狗也比生宝姿强哇……狗还知道认主,宝姿连祖父都不认了哇……跟猫有什么区别……” 说到此处,宇文馥的眼睛突然闪过矍铄的光彩。 他嘿嘿一笑唤道:“猫……猫儿?” 宇文宝姿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恰好刚刚离开的陆瓒去而复返,将宇文馥的话语听在心里。 见他回来,宇文宝姿的脸更臭了,「咣当」一下关上了窗户。 陆瓒手上握了一双黑色绣靴,走到宇文馥跟前来。 他撩起衣摆单膝跪地,将宇文馥的脚掌捏了起来。 霎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奔袭而来,直中陆瓒面门。 非要说什么味道,似乎只能用陈年泡菜坛子装了满满的秽物后埋入地底,十年后偶然挖出开坛那一瞬时的感觉能形容。 陆瓒屏息蹙眉,一张俊秀的脸在这番攻击之下居然没有扭曲,实在难得。 他替宇文馥穿好一只靴,又要去帮忙穿另一只。 宇文馥用靴底蹬了一下陆瓒膝盖,极为不满地道:“我要穿木屐!” 陆瓒没抬头,捉过他另一只脚,温和地道:“百病易由足下起,大人还是穿软靴好些。” 宇文馥不乐意,抬起脚想要再踹他,却发现自己另一只脚被牢牢握住,一丝也动弹不得。 “您要习惯穿鞋靴。”陆瓒替他穿好后,终于感觉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没有那样浓了,又偏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宇文馥坐在地上怎么不肯起来。 陆瓒没了办法,面对这样的老人家,又不能打骂,只能蹲下身背对着他。 “上来,我背您过去。” 宇文馥依旧不高兴,指着窗户道:“我要你像抱宝姿来时那样抱我!” 陆瓒扭头看了一眼他不输自己的身高,无奈地道:“您太高了。” 宇文馥撑起半个身子,一下扑到他背上,差点将他怼了个趔趄。 “驾驾!”他拍着陆瓒的肩膀道,“好马儿,快走!” 陆瓒手腕绕过他膝弯,将他整个背起来向着前殿走。 宇文馥本就东跑西颠了一上午,现下有些累了,趴在陆瓒肩头昏昏欲睡。 “刚刚宝姿她……为什么生气?” 冷不丁地,宇文馥听到陆瓒问出这句。 他眨了眨眼睛,望着陆瓒颈上的金色祥云衣领,缓缓答道:“宝姿出生的时候就那么大一点儿,连我的鞋都能塞进去……她头顶上的胎发天生是黄的,整个人像只小猫一样,便取了个小名叫「猫儿」……” “怪不得她会生气。”陆瓒轻笑。 “取个贱名不都为了好养活?”宇文馥又道,“我唤了陛下多少年的「阿奴」,如今四四一来,他便再也不肯我唤他这个名儿了。” 慕金枝 第109节 陆瓒点头道是:“你在嫔御面前唤陛下幼名,让他失了威信,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还有威信?”宇文馥上翻了个白眼,“在你妹子跟前,他的威信早就丢得一干二净了!” “陛下手段过于强硬,起初我并不打算将小四许给他。”陆瓒抿了抿唇,又道,“我是个没用的哥哥,护不住她。但后来看她过得不错,像是比在瀛州时还要快活些 “看着是阿奴占了上风,实际他处处要看四四眼色。”宇文馥闭眼趴在他肩头,哼哼着道,“四四说往东他便不敢往西,丢尽了他们拓跋家的脸。” 陆瓒微笑:“我原以为小四这种桀骜不驯的性子,定要嫁个不如她的夫家才能过得好,没想到竟跟了至尊……眼下看着处得好,全凭一副好颜色罢了。只希望日后陛下能多担待她……” 宇文馥却道:“柔然有种小鹿,天天在狮子跟前转,然而狮子拿它没办法 陆瓒一顿:“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只等到了宇文馥的鼾声。 第一百四十八章 浮山 下九流中,最末是娼妓。 大魏娼妓分三等 「小班」意指艺妓,乃娼妓中最高一等的女子,她们能歌善舞又擅书画,往往十分羞涩,只坐在帷幔后接客,贵族高官才能见得起一面。 「大贯」是娼妓中稍高等一流,若想与之共度春宵,便要付出一大贯钱财,所以被人称为「大贯」。 「断水流」则是最末等娼妓的统称,价格便宜,往来迎客不断,如同流水随意不可断,便被戏称为「断水流」。 若是出了宫城从阊阖门向南下铜驼街,沿路经过左右卫府三公府和国子学,再向南便是宗正寺和太庙。 过了太庙便能看到长长的南渠,再向南便是护军府。 若不向南向西走,便远远地能看到一座百尺垂花楼,里面有十数位大贯和最美的小班。 小班和大贯时常入了夜在垂花楼下的桥边放花灯,将整条南渠染成一片红彤彤的香粉河。 然而历代天子不曾管,只因前朝有位大贯在花灯中写了一首诗,恰好被一位护军捡到,就此成就过一桩佳缘。 小班大贯们放出了河灯,望着桥上路过的黄衣美人高喊:“浮山!” 美人回首,只见刘海齐齐垂在眉间,只露出额间一枚花钿。 她头上簪了黄花,分了两髻垂在脑后,上唇天生有些上翘,配上那双微醺明眸,模样无辜而醉人。 与她关系好的小班大贯探着水冲她笑:“端王殿下正等着你呐!” 浮山一笑,朝她们举了举团扇致谢:“明日请你们吃果酪!”说罢便快步走进垂花楼。 端王拓跋澈好美食与美人,遇到浮山后常常一掷千金,金银珠玉宝马香车奢华美衣不要钱似的往她这儿送,让垂花楼内众人艳羡不已。 因着是大主顾,垂花楼的顶楼内最大的一间房便成了他眠花之所。 浮山推开门,入目便是一扇靛蓝绢丝画屏,上头绘着诸佛各显神通度西海,倒是有些怪异。 这样奇怪的品味,也只有端王才有。 浮山轻手轻脚地绕过画屏,掀开黄色帷幔看到榻旁坐在蒲团上作画的端王拓跋澈。 他外罩着青蓝长袍,内里一袭素白缎衫,腰上围了蓝色宽束带更显得细窄。 因垂花楼冰不如王府足,他便稍稍扯开了些衣领。颈间垂下的一块翠绿琥珀在昏黄罩灯下映出黄绿色的影子,与白皙的胸口对比鲜明。 浮山不顾他正提了笔作画,扑过去坐在他腿上。 “元承!”她勾着他的脖子笑道。 拓跋澈将笔轻轻放下,搂着美人吻了上去。 没有人可以想到,黄蓝交织竟有一日也显得靡丽,丹唇也比朱砂笔更添三分艳丽。 浮山自小便生在垂花楼,她是一朵花,只知道如何在他唇下掌中开得更艳,不知何为矜持。 拓跋氏的王公从不缺美人,却尤爱这等单纯又重欲的美人。 “元承……元承……”浮山勾着他道,“亲我呀……” 拓跋澈闭眼流连道:“你又喝酒了?” “小酌一杯而已。”浮山笑嘻嘻,“因为我知道元承今晚肯定会来……” 拓跋澈将她滑落肩头的衣衫拢好,亲了亲道:“给你看个东西。” 浮山摇头:“元承给的金银花不完,珠宝戴不完,还要给什么?” 拓跋澈只笑不语,带着她来到窗边。 百尺垂花楼的顶楼可见南城女墙和鼓楼,也可以仰望东北处高耸入云的魏宫四阙。 浮山凭栏望去,见垂花楼下整条南渠上漂满莲灯,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粉色星河,极耀眼醒目。 浮山瞬间动容,回头拥住他。 “元承待浮山这样好……”她哽咽着道,“叫我怎能不爱你?” 拓跋澈回抱住她,温柔地道:“浮山,孤没办法将你迎回府,只能想法子让你开心些……” 浮山摇摇头:“若是有得选,浮山也想做贵女,这样便能同元承日日厮守。可人的运道在此,若浮山不在垂花楼,便也不会认识元承。 既不认识元承,那做贵女又有何意义?索性不去想那些,只眼下能同元承好上一遭便知足了。” “浮山……”拓跋澈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郎情妾意之时,总有不速之客打扰。 “孤道是哪位贵人的手笔,让南渠真成了条「香粉河」,原来是孤的好弟弟。” 端王面色一冷,偏头望去。 靖王拓跋流倚在门边,一袭黑衣更显身材颀长。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拓跋澈怀中的浮山,又道:“见了哥哥不打声招呼?一个两个都想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王兄。”拓跋澈敷衍地唤了一声,盯着他低声对浮山道:“你先走……” 浮山点点头,拿团扇遮了脸准备离开房间。 经过门口时,她稍稍侧身向靖王行了一礼,正要走时,却被拓跋流唤住。 “你留下……” 浮山大惊,不敢将团扇拿下,只能用眼神向端王求助。 拓跋澈蹙眉,上前道:“浮山是我心头好,王兄放她一马。” 拓跋流听了,嗤笑一声。 “孤对妓女没兴趣。” 他走进房内,绕过屏风坐在刚刚弟弟作画的蒲团上。 浮山粉面涨红,怒不敢言。 拓跋澈冷声道:“既不感兴趣为何要来垂花楼?王兄削了兵权后觉得太闲,想要找事做也大可不必来此地。” “元烈真是疼你,居然准你用朱笔作画。”靖王执起刚刚拓跋澈用过的朱笔看了看,又道,“今日来此是让你的姘头替孤找个人。” 拓跋澈已然薄怒,浮山见状,连忙走到他身后,悄悄地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浮山开口问道:“殿下想要妾帮忙寻找何人?” 她声音清冷,完全不似刚刚对拓跋澈那般活泼又缱绻。 靖王没看她,闭上眼睛想了想。 “孤要个女人,不用天姿国色,看得过去便可。她要外表乖顺,而既会撒娇又有反骨,最重要的是,不能是奴籍。” 浮山蹙眉…… 外表乖顺会撒娇的垂花楼不缺,有反骨的也不是没有,不能是奴籍…… 元京有句骂女人的话 这一等比一等低,骂的就是自甘下贱的女子。 好人家的女子谁愿意做娼妓?不是奴籍的女子哪怕拿刀去当屠户,也比做娼妓戏子强。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 浮山一想,便想起一个人来。 她道:“殿下,非奴籍不好找,或许只能寻罪臣之后。”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金粉 “孤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按照要求去找便可。”靖王将朱笔放下,饶有兴味地托腮看着浮山,“垂花楼生意真是不小,孤上来时貌似看到了咱们的一位鲜卑要臣……” 浮山将面容隐在团扇后,不敢看他。 “王兄突然来垂花楼就为了找女人?”拓跋澈冷笑,“又要有反骨,又不要奴籍,不如去大司空府求娶宇文宝姿,反正兄长也早该成家,这些年没个王妃约束,倒是管起别人闲事来了。” 靖王笑了笑,面容柔和放松下来。 兄弟三人面容总有些相似,而拓跋流比他更像天子,恍惚间让拓跋澈以为看到了那人。 “与其拿宇文宝姿来激我,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他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元烈未派给你差事,让你能守着你的宝贝过一辈子?别再前脚踏出垂花楼,后脚便被旁的贵人点了去。” 拓跋澈的脸整个儿的黯了下来。 “王兄既要托浮山找人,又处处羞辱我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地道,“王兄就没有心头好?设身处地地想,若你是我,你便不难受?” 靖王嘴角扯出一丝笑来。 “有的人距你再远,却终究在一处地面上,迟早能走到一处。但有的人与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辈子也不可能在一起。” 拓跋澈眼神微动,嘴唇一张一合道:“即便最后走不到一处又如何?左右总比某些人专好他人妻妾强……” 慕金枝 第110节 话音未落,靖王突然出手,一巴掌将他甩飞到角落。 “元承!”浮山丢掉团扇跑了过去,将拓跋澈扶起。 拓跋澈一抬头,半张脸开始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嘴角也渗出一丝血液。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借着浮山的胳膊起身笑道:“大哥恼了?真是难得,还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生气了。” 靖王双手负在身后睥睨着他:“孤给你身边这小娼妓三日时限,找到合适的人送到孤府上。你刚也说,孤好人妻,若三日后寻不到,便要她自己来作陪。” 靖王说着便向外走,走到门口时,突然侧首:“咱们兄弟三个的嗜好,元承不会不知道……若这小娼妓死在靖王府,那你可就真的同她走不到一起了。” 说罢,靖王扬长而去。 浮山拿着绢帕替拓跋澈拭去嘴角最后一点血迹时,已是两眼含泪。 他垂眸,手指抚上她的脸。 他只大拇指上套了护甲,光泽温暖,尖锐却避开了她面上娇嫩肌肤。 拓跋澈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别怕。”他道,“有我……” 浮山看着他,抹去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浮山不怕。” 她将拓跋澈扶到榻上坐着,又道:“他说要找的人,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我去见她。” 拓跋澈摇头:“这几日你就呆在垂花楼,哪里都不要去。此事交给我来办。” 靖王拓跋流回府时,远远地望着陆瓒家中紧闭的大门,有些微出神。 下属九斤恭顺地道:“殿下可要去拜访国舅?” 拓跋流摇了摇头。 “贵妃受了伤,陆瓒这几日天天进宫。”想到这里,拓跋流又道,“眼下即便去了,十有八九也是无人。” 九斤靠近他,低声道:“陆三小姐在家中。” 拓跋流下了马后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昂首阔步地向自家门中走去。 宜寿里的几座宅院中,舞阳侯府算得上是规模最小的那座,与一旁的靖王府根本没法比。 而谁也没想到,侯府出了只金凤凰直接飞进了魏宫,一跃成为最受宠的嫔御。就连侯府也变成了国公府,人人经过无不道一声风水好。 连旁边规模最大靖王府,看着也不如这处精巧了。 拓跋流负手走过穿堂,直直地入了自己院子。 兴许是心中不喜垂花楼那等烟花之地,回来后便直接换了身衣服。 九斤从门外进来,接过他换下的衣服,有些欲言又止。 “想说就说,吞吞吐吐个什么劲?”靖王蹙眉道。 九斤看了他一眼,垂首道:“回王爷,国舅家中来了客人。” 靖王将护腕扣好,随口道:“那是陆瓒的客人,你跟孤说这些做什么?” 九斤咬了咬牙,闭眼开口:“是沈峥……” 靖王顿了顿,将目光掠向他。 “你废话越来越多了。” 说罢,他取下墙上挂着的弯弓和箭筒向外走去。 他来到靶场,右手套了套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又拉了拉那把月余未开的弯弓。 抽出箭筒中的羽箭,将弓弦拉到极致后,倏然松手。 「嗖」的一声,羽箭正中靶心。 九斤递了一支箭来,笑道:“王爷风采依旧。” 靖王嘴角勾了勾,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又拉下脸来。 一箭接着一箭,箭箭均命中靶心。待侍卫换上一副新的靶子时,靖王却放下了弓。 “不玩了。”他道。 九斤接过弓,递上帕子为他擦手。 靖王坐在木椅上,偏头沉思了一会儿。 “孤的名声不好吗?”他突然问道。 听到这句话后,九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脊背上有细汗流出,咽了口唾沫道:“王爷指的是……哪方面?” 靖王将放在屋檐上的眼神收回,移向九斤后背。 九斤一抬头便可以看到靖王的那双眼睛。 鲜卑人天生眼瞳颜色浅,或许是因为少,这种淡金瞳仁第一眼看时会让所有人觉得出奇地漂亮。 只是九斤觉得,当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让人感觉他像是有些好奇,又有些残忍 靖王将左手上的扳指褪了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指道:“外间说孤好他人妻妾?” 九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事儿……这事儿不是天下皆知吗?!怎么这位王爷像是现在才知道?! 九斤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能道:“大概是因为徐妃的原因?” 徐妃是靖王侧妃,早年些年便跟了他,只是一直不受宠。 靖王淡漠道:“徐妃是新寡时被孤纳入的。” 九斤硬着头皮提醒:“是您杀了徐妃的夫婿,她才守寡的。” 第一百五十章 瑰艳 靖王早年行事放浪,看上哪家女子便命人带来洗干净了送入房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他摸了摸下巴,对这位许久未见的徐妃好像隐隐约约地有了点印象。 年少时他辗转瀛、冀二州,军中无女子,便去了当地县城寻芳,便是在那时见到了徐妃。 徐妃比他还大上两岁,相貌不算绝佳,但已为人妇,颇有韵致。 加之他常年习武,精力非一般人可比,寻常女子伺候不来,唯徐妃堪堪能与他一战。 当时欲念横流,自己又年轻纵情,忘了是怎么处理此事了,只知道最后她守了寡,被他纳为侧妃。 后来他公务繁忙,渐渐便将这位徐妃遗忘了。 若不是老三提醒了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在外头是这样的名声 九斤看他思考入神,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便收了衣服打算送去洗。 “慢着。”靖王叫住了他。 九斤回头,又道:“王爷还有吩咐?” 靖王抬眼:“沈峥……是谁?” 九斤想笑又不敢笑,心道自家王爷待陆三小姐同旁人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沈峥是永宁伯府的二公子,今年同陆三小姐议了亲,听说两家商议着开春后给二人完婚。”他轻快地道。 靖王长眉微挑,容色冷淡。 “只是议亲,上赶着来看人做什么?”他道。 九斤心道:人家议人家的亲,您上赶着管人家做什么? 心里话只能憋心里,一旦说出嘴这舌头也别想要了。 不过,大魏女性较之大齐地位更高,贵女出行不必遮遮掩掩,甚至当街求爱者亦有之。便是平日里来往也无人可置喙的,莫说二人已经定过亲。 可主子发问了,他不能不答,只道:“下聘归下聘,若男方对女方满意,便会常送些好物来讨好女方。眼下中秋将至,沈二公子少不得多走动走动,备几份礼讨三小姐欢心。” 靖王想了想,似乎除了当初送她的粉玫,好像未曾送过她旁的什么东西。 不过话又说来,同她议亲的人是沈峥,又不是他,他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思及此,他一甩衣摆回了自己院子。 陆瓒在宫内,整座不大的公府只剩了陆瑷一个主人。 柏英和柏萍端着托盘,将一大一小两个木盒奉上。 陆瑷看了一眼道:“退回去……” “寻常男子送的退回也就罢了,这可是你未来夫君。”奶娘朱氏走过来,拿起其中的一个长条状盒子伸到她跟前打开。 “呀!”柏英和柏萍惊叫出声。 陆瑷扫了一眼,见是一朵纯金制成的玫瑰,叶子却用的翡翠。不知衔接之处用的是何种工艺,看上去竟是浑然一体之感。 最难得的是,这纯金制成的花竟然散着玫瑰香气。 柏英笑道:“据说这玫瑰用的是香金,比黄金紫金更难得。沈二公子还让奴带话,他说香金玫瑰不受风吹雨打,除了陆三小姐他想不出要送谁了……” 朱氏不懂什么香金黄金,只知道这东西极为贵重,不废些心思怕是拿不到。 她道:“二公子有心了,只是小姐没去见他,留他喝茶他也不愿意,放下礼物就走了,说中秋前会再来一趟。” 陆瑷点头道:“那就收了吧。” 她向来尚简,不过沈峥同她有婚约,不收便是拂了人的面子,对以后二人相处没益处。 朱氏见她终于肯接受沈公子好意,心中也踏实下来。 虽说陆家门槛高,但朱氏认为,在这个崇尚权力的男子为主流的大魏,女子终究只是他们的附属品罢了。 “不能总让沈公子来,你好歹也有些表示。”朱氏又道,“总上门也不好看,你不妨约他一道去城郊,反正最近天也不如前些日子热了,奴看好些男女在城外秋游。” 慕金枝 第111节 陆瑷想了想,点头道:“好……” 朱氏笑道:“这才对。你左右要同他一起,先习惯习惯也好。奴看着你长大,说句拿大的话,是将你当做自己女儿养。 沈公子家世虽不及你,可也是个品貌上佳的好儿郎。你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直接便能当家。” 陆瑷温温柔柔地笑了笑:“我知道您为我好。” 柏英和柏萍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陆家儿女个个独立 陆瑷本人又是个看着温温柔柔实际极有想法的女子。 只一个被外祖母养大的陆银屏像是长歪了,既狗腿又能死犟,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幸而模样好,天子分外怜惜。 却霜仪仗从赵平郡出来后,没有像之前那样过安定去陇东,而是绕道高平去鄯善镇。到了鄯善后便是凉州,过凉州最后一站则是敦煌。 敦煌是最后一站,抵达敦煌后,便能折返回元京了。 眼下距离鄯善镇尚有些距离,外面已是黄沙漫天。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葱白指尖对着车窗外的黄沙指指点点,陆银屏豪情壮志地道,“全是本宫的!” 拓跋渊斜躺在榻上,无奈道:“朕的疆土什么时候成了你的?” 陆银屏叉着腰回头,凶巴巴地道:“昨儿谁说「你我不分彼此」?堂堂天子居然说话不算话,真是笑话!” 自打小娇煞那件事之后,陆银屏再也没扮过小黄门。 于是仪仗中多了位架子极大的侍女,连天子都要扶她下马车的那种。 原本拓跋渊也不想让她扮做侍女,但陆银屏一旦玩上了瘾,谁都劝不住。 好在侍女能光明正大地近身伺候,尤其是晚上,也不用担心旁人疯传天子好那口。 陆银屏骂完后,扒着车窗观赏关外美景。 生活在瀛州的陆银屏,触目是漫天黄沙,若不是天空还是淡淡粉蓝,几乎觉得混沌初始便是如此。 这样的景色对她而言是一种震撼。 自打见了黄沙,便再也没怎么听过她缠着自己问「这是哪儿呀」的拓跋渊从她身后贴了上来,下巴搁在她肩头,同她一道向外看。 “陛下太沉了!”陆银屏不高兴地嘟囔,却没有甩开他。 第一百五十一章 心跳 望着车窗外的黄沙,陆银屏又有了新的乐趣。 她侧首盯着拓跋渊的眼睛看了会儿,又将视线投向外面。 如此这般三两回后,引来身侧之人的不满。 “沙子有什么好看的。”拓跋渊不高兴地道。 陆银屏伸出手,指了指远处的沙丘。 “陛下快看那坨沙丘,真黄啊,像不像您的眼睛?” 陛下的嘴角瞬间下沉。 李遂意和秋冬就坐在车外随侍,听到这话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车里传来天子声音 “罚俸一月。” 二人笑脸变哭脸。 “我明明没有说错,陛下罚他们做什么?”陆银屏道,“您的眼睛明明就是黄色的!” “这叫浅金。”拓跋渊揪了揪她耳朵:“你就不能多说些好话哄朕开心?” 陆银屏捂着自己开始发红的耳朵倒进他怀里,笑着道:“从前要我多说话,现在又要我说好话。陛下太贪心,等我说了许多好话,又不知道要想什么法子要我奉承您。” “嘴上说是奉承,哪次不是朕由着你折腾?”拓跋渊靠在榻上,将她往自己怀中提了提。 陆银屏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她将手指覆上去,贴着他问:“陛下心跳怎么这样快?” 天子喉结滑动两下,闭着眼道:“年轻气盛,心跳自然有力。” 陆银屏摸了摸他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的。 半晌后她便有些难受地道:“我老了……” 天子睁眼,蹙眉道:“说的什么话!” 才十八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模样又比花还娇。 只可惜长了个不知道里头都装了些什么的脑袋瓜和一张还不如不长的嘴。 陆银屏抓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沮丧地道:“不信陛下摸摸,感受一下我这脆弱的生命力。” 拓跋渊以为她是真的肺腑也出了问题,怀揣着早发现早治疗的心情将手覆了上去。 本就是爱骑马打猎的姑娘,心跳虽说不如男子有力,可绝对称得上是健康。 只是掌下温热绵软,同自己胸膛大有不同。 天子暗暗思索,她或许是故意的?真要活成一个妖妃不成? 陆银屏见他面色凝重,心头凉了半截。 “怎么的?”她有些害怕地道,“您别吓我,好歹给句话啊?” 拓跋渊垂首,凝眸直视她的脸。 两两相望,手下那平稳的搏动骤然间没了节奏。像是冰雹天气时谁家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晒苞米的晾盘,被雹子砸得叮咚乱跳。 “无碍。”天子笑了笑,“健康得很。” 陆银屏不信:“陛下刚刚的脸有点沉,别是在安慰我……” 拓跋渊手掌移到她面上,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 “不是总说朕天天摆着一张臭脸么?”他道,“朕说没事就没事,你安心。” 陆银屏「噢」了一声,终于放下心来。 只是放下心来的陆四最会折腾别人,又开始不断地问:“陛下,咱们这是到哪儿啦?” 陛下心情颇好,拥着她道:“马上到鄯善镇了。” “鄯善镇?”昏昏欲睡的陆银屏眼睛一亮,“那也快到昆仑了?” 天子笑了笑:“鄯善镇和鄯善不同……” 陆银屏不懂:“不都是鄯善?” 拓跋渊想了想,便解释道:“鄯善镇属大魏,鄯善则是个小国,汉时被称为「楼兰」。这两处名字相同,却不是一个地方。” 陆银屏似乎懂了些,又问:“那昆仑是在哪个鄯善呢?” 拓跋渊闭上眼睛,脑中瞬间浮现出一块版图来。 他睁开眼道:“昆仑山在鄯善国以南,地属吐谷浑。若想去昆仑山,可以从鄯善一路向西去边境西平,从西平入吐谷浑,这样一路便能走官道。” 陆银屏挑眉:“陛下莫以为臣妾什么都不懂,明明也可以从凉州绕张掖去敦煌,再从敦煌出境去鄯善,这样一来路程近不说,还不用入吐谷浑。” 拓跋渊无奈 此次却霜不会路经西平,只能在大魏疆土内活动。若是将她带去鄯善,势必会引起吐谷浑和鄯善的恐慌。 不仅如此,他是有私心的。 他不想让她去昆仑山。 眼下陆四在他身边的日子令天子倍感满足,去昆仑山又如何?登上凉风之山又如何? 长生不老都是假的,也就是骗骗陆四这样不经世事的姑娘。 若人真能长生,始皇怎未长生?蓬莱仙境不比凉风山有名得多? 偏就陆四笃信这个,佛信一点儿,道信一点儿,什么都信一点儿,什么都不精。 这陆四就是混子一个,还想着去昆仑。怕不是还未登上凉风山,已经折在昆仑半山腰上了。 再说,为何要去求那些以后的事情?当下他们在一处,这还不好吗? 明明是他用情更深,也没想过自己身死以后的事情 见他没了话,陆银屏以为自己又占了上风,洋洋自得地补刀:“我知道,您不想让我去,是因为您怕跟吐谷浑打起来。” 拓跋渊听后,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怕是只知道吐谷浑,难不成连他们的王都不知道?” 陆银屏啃着指甲问:“吐谷浑的王是谁?” 天子淡淡一笑,指了指窗外。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仪仗前方的黑马绝影上,立着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青年将军。 “慕容大将军?”陆银屏眼睛瞪得像铜铃,“他竟还有这来头?!” “不是他……”天子无奈地道,“是他叔父。” 鲜卑势力正是鼎盛时期,慕容一支在吐谷浑势力非凡,慕容太妃便是当年吐谷浑王送入大魏和亲的女子。 “来头居然这样大……”陆银屏肃然起敬道,“那以后我再去太妃那儿的时候可得悠着点儿,不能再给她老人家添堵了……” “无妨。”天子笑了笑,“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说罢,他又补了句:“太妃也不是什么善茬,你离她也远些。” 第一百五十二章 慕金枝 第112节 探病 明光殿内,几位嫔御正同慕容太妃道安。 慕容太妃瞧了瞧,见平日里最爱做功夫的大李嫔没来,便问李娴:“你姐姐今日怎未来?” “近日换季,姐姐身上有些不适,担心过了病气给太妃。”李娴解释道,“姐姐还说,中秋前身子大好了,定要来亲自向您请安。” 全若珍与阿满相视一眼,心中通透。 她笑道:“身子不好?那我可得去看看李姐姐,一会儿就劳驾李娴妹妹带路。” 李娴烦她烦到了极点,莫说让全若珍进宣光殿,便是同她说话都觉得膈应。 李娴便道:“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人就不劳您惦记了。” 全若珍嘴角勾起一抹笑。 这姐妹俩常常一道出现在明光殿,今日李妩没来,定然是有什么事儿。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这李妩看着不声不响,实则是个诡计多端的坏女子。保不准就是她同亲王有染,怕人看出什么端倪来,在宣光殿养身子呢。 全若珍打定主意追究到底,便不理会李娴直白的拒绝,直接对崔灵素她们道:“徽音殿和含章殿的两位位分高,平日也不出门,后宫统共不过咱们几个日日常相见的,李姐姐不舒服,没有不去看的道理。” 李娴正想再推拒,却听慕容太妃发了话。 “看你们天天吵,难得你们有齐心的时候,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便去吧。”慕容太妃乐呵呵道,“说两句话便回自己宫里,夜里永巷风大,别吓着你们。” 全若珍得了令,赶紧道:“是,娘娘。” 说罢便起身对李娴道:“娴妹不带路吗?” 李娴白了她一眼,心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宣光殿在哪儿,还用得着我带路? 只是连太妃都发了话,她也不好拒绝,只能跟太妃告别后,领着一队嫔御回宣光殿。 宣光殿离太妃的明光殿不远,出了明光殿向东走几步便是,硬说来算是邻居。 嫔御中有自己宫院的,总共不过四人 含章殿长孙明慧,说是给她,倒不如说是给大皇子拓跋珣;再就是这二李。 天子早年将一座主殿赐给姐妹二人,使其不必同全嫔等人一般住在掖庭。一来因为当年急需拉拢李氏,二来这对姐妹伺候得的确好。 说来宣光殿也配有东阁西阁和左右侧殿,倒是比徽音殿和明光殿还大上一些。 但到底与徽音殿不同,毕竟徽音殿与式乾殿、中宫一样,属太极殿宫院,想不见天子都难。而宣光殿与它们隔了道永巷,隶属后宫。 地方大不大无所谓,只要能天天见到至尊,哪怕住在棺材板里也是殊荣。 如今不受宠了,现在看来倒有些笑话。 看笑话的人自然是全若珍,不过好歹她还记得自己是来探病的,便笑道:“常常经过宣光殿,说来还是头回进来。连侧殿都比我那永辉宫还要大,你们真是好福气。” 李娴看不惯她,自然觉得她话里话外都带刺,一点都不愿意搭理她。 秋女史早就得了消息,听说众嫔御已经赶来,便早早地站到了檐下等着。 见那一众美人下了步辇,她便迎了上来,自然也听到全若珍那番话。 秋女史先见了礼,而后道:“奴是宣光殿女史秋娘,李嫔感恩诸位前来,特地在主殿设宴款待,请随奴来。” 秋女史是李氏的人,世家门阀的奴婢,便是嫔御也敬重几分。 全若珍道:“我们看看李姐姐便走,不多叨扰。” 大名鼎鼎的全嫔秋女史自然认得的。 不过,还是那句话,世家做事滴水不漏,哪怕恨得牙根痒痒面上也会做足了。 秋女史笑:“哪里的话,快快请进。” 崔灵素与王晞道了声打扰,便跟在李嫔与全嫔后进了宣光殿大殿。 宣光殿到底已有数年没进来过男人,加之较为宽绰,众嫔御乍一进去便觉凉风阵阵,有些瘆人。 崔灵素向来柔弱,有些害怕地攥紧了王晞的手。 全若珍扬袖遮住半张脸,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阿满忙递上帕子供她擦拭鼻子。 全若珍抱怨道:“怎么阴气森森的……” 李娴瞪了一眼她:“我贪凉,冰用得多了些。什么「阴气森森」,旁人不打喷嚏就你打,怕是你的阴气更重吧!” 到了二李的地盘,全若珍自然不会蠢到再跟她对骂,由着她骂自己阴气重,在心头暗暗记下,想着改日一并还了。 宣光殿的地面亦铺的金砖,宫人日日清理。红毯一路铺陈,引着众人入殿。 红木矮几棉坐垫,都是汉女惯坐的。上首歪坐着一个病美人,正是李妩。 李妩侧首道:“多谢诸位关心,请随意坐。” 她目下有红晕,看着倒真像病了的。 全嫔自然不会触这个霉头,远远地坐去了她对面。 崔灵素和王晞二人依然照着平日在太妃那处惯坐的位置坐了。 李妩看了全若珍一眼,又笑了笑:“作甚离我这么远,左右不过是凉着了,又不传染。” 全若珍挑眉 只是阿满说这二姐妹其中一个与亲王有染,她便来了兴趣,想盯着二人仔细瞧瞧,看能不能透过她们瞧出什么端倪来。 李娴虽然常与她吵架斗嘴,到底常来向太妃请安。李妩倒有些可疑。 不是她多心,实在是皇室男子都有些个特殊癖好,有时欲念不止便双眼发黑,加之鲜卑男子天赋异禀,稍不注意便能将女子折磨得半死不活。 嫔御都领教过天子的厉害,早些年刀尖炭火上爬行的不必多说,最惨的则是那位晁女史,竟生生被割了喉,也不知道死前经历过什么人间炼狱。 又一阵冷风吹来,让想起这事儿的全若珍抖了一下。 她脸色并不好看,只能道:“看你如今倒真是病得很,你好好休息,玩会儿永巷起风,我也怕着凉。” 李娴挑眉 “怎么刚来又要走?怕我吃了你?”李娴冷笑,“今儿谁都能走,就你全若珍不能走!”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连横 全若珍看了看周围,不止二李,连崔王二人都在。 人这么多,李娴还能吃了她不成? 她一甩长袖,腕间缠着的一对翡翠镯子叮当作响。 “我只是来看看李妩,你为何不让我走?” 李娴姐妹的娘再怎么上不得台面,好歹她们姓李,家中越想要遮丑的,才越怕丢脸。 所以全若珍压根就不信李娴能将她怎样。 秋女史见这二人马上就要闹起来,赶紧来到她们中间说和。 “都是姐妹,如何就闹成这样?”秋女史拱手对全嫔道,“她年纪小,你多担待她一分,大家和和气气地处着。深宫岁月长,能相伴三年,自然也能相伴三十年……” 未等她说完话,全嫔就冷笑着打断:“三十年?你瞧瞧李娴,哪里是同人和气相处的样子?每次我一讲话,她巴不得让我缝上嘴!” “可不就是?!”李娴指着她道,“每次只要我一开口,你就看我不顺眼。” 全嫔想骂两句,终是考虑到尚在她们姐妹二人的地盘,还是要给主人几分颜面,便压下心中怒意不发,只对阿满道:“咱们走!” 说罢,瞥了一眼李娴后甩袖离开。 秋女史抱歉一笑,忙追了上去。 在场之人未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崔王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李妩笑道:“她们俩一直这样,你们就当看了个笑话就成,不要放心里去。宣光殿随时欢迎大家来做客。” 崔灵素点头:“她二人这般相处,我倒有些羡慕。深宫无趣,谁也不愿看自己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偶尔掀起些波澜来,也是增趣了。” 李妩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到兀自吃点心的王晞身上。 王晞年纪不大,是后来进宫的。琅琊王氏嫡女,进宫便是昭容。 只是运道不好,进宫时天子已经开始修行,一直未见过圣颜,也没升过位份。 “整天吵吵,我都头疼,你怎么还羡慕起她们来。”李妩道,“我也常常同阿娴说,全嫔家离京远,多照应照应她。结果一回头她又要跟人吵,就是不让我省心。” 李娴「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李妩笑道:“你们瞧,我说她两句都要跟我置气,遑论是全嫔呢。” 李妩心里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便再次出口挽留崔王二人:“既然来了宣光殿,不妨用完晚膳再走。” 崔王二人自然万般推脱:“姐姐好意我们心领,只是担心回去晚了,夜间风大,染了风寒也不好。” “哪里就这样娇弱了?”李妩再次挽留,“你们二人留下,我让宫人送你们回去。省得旁人说我们宣光殿跟全嫔合不来,跟你们二人也合不来。” 面对李妩这样的攻势,崔王二人也不好拒绝,只能安心坐在坐垫上,同李妩说话喝茶。 而李娴出了大殿后,则快步朝着全若珍走的地方追了上去。 秋女史正在同全若珍道歉,而全若珍自然也不是为难旁人的人,直接摆手道:“我与李娴积怨已久,中间也有过不少人来说和。若是能回到从前,早便不是现在这样了。女史莫要再劝,现如今我看您是李家人才敬重您。当初我也敬重李娴……罢了,此事不要再提。” 秋女史尚要再说两句,却被石阶上的李娴打断。 “好一个「敬重」我李娴!”李娴站在石阶上,冷脸望着全若珍,“我当初也将你当姐妹看,你是如何对我的?” 全若珍看着落下去的夕阳,想起那件事儿来,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响。 “现下宫人都在,你若是还要些脸面,就快快住了嘴。”全若珍冷声道,“免得明日阖宫传你姐妹的不是!” 李娴昂首道:“既然你也不愿人听到,不如跟我回去,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细细清这一笔账!” 全若珍点点头,面色平静地对阿满道:“你同宫里人在这处等我。” 阿满看了看一脸阴云的李娴,有些担忧地道:“可是……” 慕金枝 第113节 “可是什么?我的话都不听了?”全若珍扬声斥道,“让你待你就好好待着,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李娴还能不放我出来不成?!” 阿满犹豫了一会儿后,这才下定了决心:“好吧……您自己小心。” 全若珍将团扇放到阿满手心:“你就放心吧,好歹我与她也曾姐妹一场,再撕破脸也不会闹得你死我活。” 李娴已经等不及了,便出声催促:“什么意思?还担心我吃了你主子?你且放宽心,吃了她我还不消化呢!” 全若珍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上了石阶,冲着李娴道:“走!” 李娴瞪了她一眼,腰肢款款地向自己寝殿走去。 宣光殿寝殿在后,二人也一前一后地走了百丈,最终在李娴的住处停了下来。 “敢不敢进去?”李娴指着寝殿大门道,“不怕我吃了你,就跟我进去。” 全若珍看着雕梁画栋的寝殿,嘴里有些发苦。 “既然来到这儿,就没什么不敢的。”全若珍走了进去。 李娴对身后宫人道:“没我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宫人垂首道是。 全若珍瞥了她一眼后,拾裙向上走。 人之命运有无数,但往往「富」与「贵」并不能得兼,全若珍和李娴便是如此。 全若珍出身江南大族,家业颇丰,祖父那代捐了官来做,这才洗去了原本的铜臭之气。 而李娴出身世家,自然清贵。 可李娴在全若珍面前,却处处抬不起头来。 不为别的,只为她母亲是位名妓。 元京有垂花楼,垂花楼内有名妓十数人,模样性情最好的是浮山。浮山能让端王流连,便如同当年的李伯言追逐李娴母亲一般。 可但凡长个脑子的男人都不会娶娼妓为妻 但当年的李伯言也正如现今的端王,一门心思扎进温柔乡里不肯出来,要死要活地想娶娼妓过门。 只要手段高、不要脸,不怕家人不同意。最终李伯言取了名妓过门,生下了李妩李娴姐妹二人。 这二人也争气,模样随了母亲,不说天姿国色,但容色也非一般人比拟。 可外表再怎么出众,姓氏再怎样显赫,都抹不去母亲曾是娼妓的事实。 李娴所在的寝殿除却大厅,左右各有一个木质垂花拱门,一边是书房,一边是卧房,幽香整洁,处处透着精致。 全若珍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厅中主座的椅子上:“我等着你清账。” 李娴却走到她身侧,拉过她的手,泪水涟涟。 “若珍,咱们再不闹了。往后咱们站在一起对付别人,你说好不好?”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旧事 “你不配唤我的名字!”全若珍狠狠地甩开了李娴的手,冲她吼道,“当初我待你如同亲姐妹,陛下对我有三分宠,我还分予你一分。结果你是怎么对我的?!” 李娴只是流泪,连擦都不敢擦。想再来牵她的手,被她一把推倒在地。 全若珍歇斯底里地喊:“到头来我的好姐妹想要我的命啊!” 李娴坐在地上,双臂垂在两侧,无力地哽咽着。 全若珍见李娴这副斗败公鸡的模样,全然不似以往那般气势汹汹,心里终于觉得有那么一丝痛快了。 李娴望着她脚下的绒毯,怔怔地道:“反正你也报复回来了……咱俩就此两清不好吗?” “两清?”全若珍听了她的提议,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我只毁你一身皮,又没有毁你脸。你将养这两年也好个七七八八,且陛下这么些年都未召幸嫔御,你运气好,没被发现,说到底还是我吃亏!” 李娴叹了口气道:“避子汤药虽是我换走的,可你不也一直未曾有孕?且私下服用这类药若被陛下知道了,给你安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少不得也是个死……” 听李娴这样讲,全若珍粉拳攥得死紧。 “未曾有孕?!”全若珍冷笑道。 “你亲姐妹二人得享盛宠的时候,我正在永辉宫的茅厕蹲下我的孩儿……” 全若珍俯身抓起李娴的手,将那只白皙透粉的拇指死死捏住,双目含泪道,“只有手指这么大一点儿的肉块儿……我的孩子啊……跟那些屎尿混在一起!” 李娴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犹如五雷轰顶,不知如何反应。 全若珍眼泪簌簌地向下流,面上却带笑。 “谋害皇嗣……阖宫上下有谁承宠不是紧赶慢赶着喝药,唯恐自己怀上皇子?!”她恨恨地道,“这又不是汉人的宫廷!这是鲜卑人的宫廷!生了皇子就被赐死,不生孩子的能颐养天年……谁不想活得长长久久?! 谁愿意给皇帝生孩子?!便是慕容樱,明里暗里同长孙明慧那个毒妇合计过多少次,又是撞桌角又是踩肚子,你当她也愿意生拓跋珣不成?!” 嫔御害怕生子,这在魏宫早已不是一个秘密。 慕容樱有孕时,天子派专人侍奉其左右,饮食上无法下手,便企图借助外力达到打胎的效果。 这约定俗成的做法,李娴自然是知道的。 不孕能长生,有孕的嫔御诞下皇子的那一天便是自己的死期。 魏宫的嫔御退路多,可以像太后一样在魏宫颐养天年,也可以同慕容太妃一样,等她的养子靖王成家后选择去靖王府中养老。 当然,亦可以同当年犯了错的季太妃一样选择在瑶光寺出家。出家对于触犯大魏律法的嫔御而言,是万全的退路。 能好好地活着谁愿意去死呢?都是高官之女,从小被娇养大,谁愿意为了一个虚名白白地在双十年华选择葬送自己的性命? 全若珍不傻,她同魏宫历代嫔御一样,都是如此想。 但终究算是曾经做过一阵儿的母亲,心疼也是真的心疼。 只是时至今日,李娴才知道原来自己当年换掉了全若珍的一碗避子汤药,真的让她怀了身孕。 李娴看着她,磕磕巴巴地摇头道:“对不起……若珍……我不知道……我……” 她再也解释不下去 这样的谎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当年便是怀揣着同全若珍交好的名头接近她,若全若珍怀了身孕,那么诞下子嗣后定然会被赐死。 这样一来她就能凭着同全若珍以往的情分上求了天子将孩子交由她来抚养,便能够顺利地登上皇后宝座 她当初的确是这样想的,自己不用生孩子,又能受阖宫上下乃至李氏及天下人的尊敬,简直一举两得。再也不会有人敢提及她母亲曾经的身份。 只是后来全若珍发现后,二人才交恶。 但那个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全若珍发现自己有孕,日夜难寐,终于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服下阿满送来的药,在永辉宫的茅厕中流下她未成形的胎儿。 细细算来,这个胎儿若还活着,才应当是大皇子,而不是现在的拓跋珣。 全若珍想起那个手指大的肉团就心痛不已。 “老人说,流下的是血,便是个女孩儿;若是团肉,便是个男孩儿。”全若珍流泪道,“那么大一块肉从我腹中掉出来,我钻心地疼啊……我夜夜都会梦到他唤我娘亲,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这件事过去这么久,我既然敢告诉你,就不怕你告状!李娴,我恨不得将你撕碎了给我孩儿陪葬,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你?!” 李娴握着全若珍的手,狠狠地朝着自己面上扇了一巴掌。 李娴哭道:“我不知道……若珍……我当时没想太多……你知道我和姐姐的处境,我娘那样的出身,现在看着风光,实则我们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我当时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全若珍脸上泪痕未干,听了她的解释后,渐渐狰狞起来。 “你姐妹二人一个生一个养不就好?偏要借别人的肚子当别人孩子的娘?!”全若珍恨道,“李娴,当初是我看走了眼,现在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原谅你!你就同你那荡妇姐姐一起一道老死宫中……不!陆银屏不是个善茬,你就等她哪日做了皇后找个由头将你处死吧!” 电光火石之间,李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名词。 “荡……妇?”她愣愣地道,“我姐姐如何得罪了你,你竟说出这样难堪的词来侮辱她?” 全若珍自知失言,及时刹住嘴,不再透露一分。 李娴又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对不住你的人是我,与我姐姐无关。你若要报复尽管冲我来,要打要骂我也认了。只是我姐姐善良通透,你莫要在我跟前损她颜面。” 全若珍用袖子随意地抹了下脸,冷笑道:“善良?通透?我早就瞎了,现下看来你的眼睛倒也好不到哪里去。今日之事就这么吧,明日再见你就当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咱们各走各的道。” 说罢,便要起身向外走。 李娴不甘心,又拽住了她:“若珍,咱们当真不能再回到从前了吗?陆银屏是不好对付,她性妒,我若被她磋磨死,下一个可是你。但只要咱们一心,也不愁对付不了她一个。” 全若珍没说话,左右环视一圈,走到拱门旁,将帷幔上的绳子扯了下来。 她又寻了把剪刀,将绳子剪成两截,扔在李娴跟前。 “你有法子让这两截绳子变成一股?” 李娴望了全若珍一眼,以为她是给自己机会了,便伸手将两截绳子系在一处。 李娴将绳子奉上,欣喜地道:“若珍,你看,它还是一股的!” 全若珍冷眼望着她,面无表情。 “是啊……是成了一股……不过,多了个结。” 第一百五十五章 悲欢 李妩请崔王二人用了膳,又喝了会儿茶,最后才派人将她们送回。 此时已近亥中,因已过立秋,夜色依然完全降临。 不是不能从宣光殿后绕九龙池的道走回掖庭,而是回去的路上必经九龙池东的建始殿。 建始殿是魏宫禁地,青天白日里经过也能看到一群乌鸦栖在宫檐之上,阴森骇人。 宫人常常避着这处走,尤其是那些掖庭中的老宫人,对建始殿讳莫如深。 且只有太极殿宫院群才有侍卫看守,后宫内却没有。因此她们这处全是女子,本就阴盛阳衰,又是晚间,不消多说,大家宁愿从风声呜呜的永巷走,也不会绕道建始殿。 慕金枝 第114节 位份较高的几位嫔御中,除却陆银屏,便数王晞年岁最小。 眼下她只敢扯了崔灵素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同她一道走过永巷。 两侧宫墙巍巍,阵阵阴风裹挟着似有若无的呜咽声传入她们耳中。虽有不少宫人前后簇拥着,却依然有些吓人。 王晞有些害怕地抓紧了崔灵素的手:“崔姐姐,今晚我跟你睡吧?” 崔灵素拍了拍她的手,无奈道:“宫中有规矩,除非被陛下传召,嫔御不得令去别宫入寝的。” 王晞摇了摇她的手臂,撒娇道:“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况且陛下如今也不在宫中。” “陛下不在宫中你便能不守规矩了?”崔灵素又道,“你啊,野得很,今日敢去别人宫里,明日怕不是要离宫?” 王晞不以为然地笑说:“我若是敢踏出宫中半步,被父亲知道了还不打断一双腿再送回来!” 崔灵素捏捏她的鼻头,亲昵地道:“被打断腿的只能是我这样的庶女,你这样的嫡女,又是老幺,家里人还不捧上天?” 王晞在家中自然是被宠上天,可惜家中只有她一女,不然无论如何也不会送她入宫固宠。 说起嫡庶来,崔灵素便又想起同为嫡女的全嫔和二位李嫔,又少不得想起贵妃。 若不是李妩的人还在身后跟着,她真想感叹一句同命不同运 李娴、陆银屏王晞同是世家之后,三个人皆是家中幺女,可李娴母亲出身实在不堪,陆银屏外祖父同太后的那事儿也让裴家在望族中多少年都抬不起头; 就数王晞身家清白,父母清贵,家宅安泰,命可以说得上是三个人中最好的。 可惜,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只有一个陆四。 崔灵素垂眸看了眼王晞。 这姑娘模样不差,娇憨可爱得很,性子也率真不做作,跟她相处起来十分舒服。 永巷窄长,风声凄厉,唯有身侧些许暖意。 希望彼此相伴度过下一个隆冬不会成为奢望。 魏宫恢宏,永巷将其一分为二,南是太极殿宫院群及朝堂所在,北便是后宫宫院群。 西出永巷便是千秋门,有重兵把守,非皇室中人不可随意出入。 过了千秋门便是阊阖门内大街,往西便能通向西大市 西市再向西,一南一北各一座寺庙。南为长秋寺,北为瑶光寺。 帝都大小寺庙宝刹不计其数,但若说起寺庙来,人人脑中浮现的第一座寺庙便只能是这瑶光寺。 瑶光寺内有五层浮屠,五十丈之高。然而让人津津乐道的并不是它之壮丽豪奢,而是它其实是一座尼姑庵。 女性在此出家者数不胜数。 自然,也时有嫔御来此地,只因历代魏天子笃信佛法,若是犯了过错,大可选择来瑶光寺出家,运气好便能如季太妃一样免除一死。只不过从此便要青灯古佛落发为伴了。 魏宫嫔御惜命,不肯生子,不肯赴死。所以来此地的嫔御的确有不少。 不仅嫔御,也有那罪臣之女为逃一死来此出家,或是贵族少女慕爱佛法的也将此地作为修炼道场。 所以在这帝都之中,最有名的寺庙并不是新建成的宝刹伽蓝寺,而是瑶光寺。 一女尼捻着香珠拾阶而上,正要入寺门,冷不防被一道温和悦耳的男声唤住。 “尼师留步。” 女尼应声回头。 阶下立着一位年轻男子,华裳玉带,肤色冷白,面目深刻而英俊,笑容暖若阳春微风。 他站在不远处,双手合十,动作规范而恭敬。 “贵刹宝地,在下身为男子不便叨扰。实在有要紧事,想劳驾尼师帮忙寻一故人。” 瑶光寺虽是尼姑庵,但也有不少男子借烧香之名强闯入寺。 鲜卑天子好佛法,处置了不少狂徒,连带着女尼对眼前这位鲜卑男子有了不少好感。 且鲜卑男子多高大英俊,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阿弥陀佛。”女尼回敬一礼,“寺中僧尼已归一乘,便无故人。” 青年笑意深深,直达金色瞳仁。 “贵刹有位师父,可惜在下不知她法号,想请尼师帮忙一寻。” 女尼见他坚持,人又谦和,心下也愿意帮他这个忙,便道:“居士但说无妨。” 青年笑答:“她俗名「曲星霜」。” 女尼一怔,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 青年不畏她搜索一般的目光,坦然迎上。 女尼是瑶光寺的老人,也听过当年旧事。曲星霜在寺中被关注的程度不亚季太妃。 她面有难色道:“确有此人……不过,她愿不愿出来见你,还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青年恭敬道:“多谢尼师。她若不愿来,还请您再提两个字。” “哪两个字?” “沉浮之浮,山岳之山。浮山……” 八月初九,一顶小轿顺着南渠向东,路过崇明寺时又折转向北,直奔宜寿里靖王府上。 靖王做事素来不避讳旁人,加之天子却霜在外,京畿大臣闲出了病来,未过半日便已传得沸沸扬扬,成为诸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带着脂粉香气的话题顺着帝都上空传入了陆瑷的蔷薇苑。 柏萍听柏英说这件事时,偏头看了看自家小姐。 “亲王宅私也敢说嘴,仔细你舌头不保。”柏萍赶紧道,“不是快中秋了?替小姐向伯府递了帖子没有?” 柏英连连点头:“递了递了,沈二公子还亲自接待了奴,他说 柏萍被她揶揄的笑声逗笑,同她闹在一起。 只陆瑷望着镜中花颜,心似缟素。 第一百五十六章 游园 自打立秋以后,元京夏季最末的那抹燥热像是突然消失,风也凉,雨也凉。 尤其是中秋前后,入了夜坐在桂花树下,上些点心泡壶茶最妙了。 可无论民风如何彪悍,年轻男女都不适宜入夜后登对方家门,便只能约了白日里一道秋游。 帝都的人初初只看陆贵妃受宠,有句老话说「否极泰来」,总觉得贵妃起点太高,又不是自愿入宫,定然一哭二闹三上吊,少不得也得被天子折腾去半条命。 然而这一个多月以来,随着舞阳侯陆瓒提了爵位,大皇子被送到徽音殿,天子銮驾又将受伤的贵妃送回来…… 此间种种让人觉得这事儿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定陆四小姐有些狐媚手段。 不然怎会将喜怒不定的天子吃得透透? 宜寿里前街道车水马龙,眼下陆府比靖王府还要香,多的是人上赶着来巴结或是偷窥,天天逼得这位年轻的国舅不得不卡着宵禁的点儿回来。 巴结自然不用多说,这偷窥嘛…… 只因鲜卑人天生有副好皮囊,但汉人不是,汉人多数还是普普通通,甚少有陆家这样兄妹四个清一色俊秀的。 陆府上几个主子,除却早早嫁出去的老二和入宫侍奉天子的老四,长兄陆瓒和三小姐陆瑷还未成婚。 元京高官贵族们眼热得很 既然国舅天天卡着宵禁后回来,也有人将心思打到陆三小姐身上。 不过,隐隐约约听说陆三小姐已经在热孝后同永宁伯家的二公子沈峥定了亲。 定了亲的人,除非男女双方有一方退婚,其余旁人是不能介入的。这已经被写进了大魏律法里。 说来也是可笑,这条律法防的不是别人,正是荒淫的拓跋皇室 动不动就会抢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从太祖的父亲北境王开始,历代都有。 后来鲜卑和汉人大臣们联合上表,加了条律法后,才稍稍约束了宗室暴行。 只是陆四小姐有些惨,还未定亲,便被强纳了去,让人不得不说当今圣人这条空子钻得极好。 天子却霜,元京无主又太平,不少人闲得蛋疼,逛着逛着便来了宜寿里,借着瞻仰王府的名义,眼睛止不住地往陆府的方向瞧。 晌午刚过,陆府内便驶出一驾辇来。 这辇看着不大,薄纱之下倒也隐约能看清里头坐着位女子。只可惜外头还缀了层珠帘,即便是有风也掀不起来。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带着兜帽,亦是看不清面容。 旁人见了连连感叹 这驾辇出了宜寿里便一路向北,直直奔去华林苑。 华林苑是天子游乐的地界,旁人不得入,但周边风景的确好,南边还有天源池连着景阳山。 华林苑百尺宫殿不得入,景阳山和玄武观却是入得的。 柏英坐在车辕上也不老实,连连回头想同三小姐说话。 “别看这处在城北,但再往南就是宫城,平日里有禁军侍卫把守,安全得紧,姑娘们都爱来这儿。” 陆瑷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没有搭话,连「嗯」都不曾有。 柏萍望了自家三小姐一眼,便对柏英道:“咱们小姐性子安静,不爱出门溜达。你挑哪里不好挑这处,难不成还要爬山?” 柏英撇嘴:“你又不是小姐,你怎知小姐不喜欢这处?便是不爬山,远看着崇光、华光二殿也不错。听说天子曾带着四小姐来过这处呢……” 陆瑷静静地听她二人说话。 秋风拂过天源池,带起一池略微腥甜的凉风。 她身子娇弱,的确不爱出门。每次一出院门总会出现些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情。 陆珍性格独立倔强,极聪明且有主见;陆银屏与他们姐妹自小不在一处,被外祖母娇养大,惯出了唯我独尊的性子,但只要她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拿到手。 慕金枝 第115节 只有她自己,既不聪明,也没有主见,又没有长辈给的娇宠堆砌气势。 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 “小姐?”柏英见她迟迟不下车,便抬高了声调唤她名字。 陆瑷回过神来:“嗯?” 柏英道:“二公子像是早便到了,正在前面等着您呢。” 陆瑷抬起眼,透过薄纱和珠帘,隐隐约约看到岸边站着一个青年。 青年一身白衣,长身玉立,驻足于早秋之中。虽看不清楚面容,但看身形挺拔也知是个姿仪出众的男子。 这是父母还未故去时为自己挑选的夫婿,自然是差不了的。 可陆瑷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柏萍和柏英掀开纱幔,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了车。 那厢沈峥也近前来,斯文有礼地道:“三小姐……” 陆瑷十分平静地望着他,面容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 沈峥的确是个才俊,家世不错,祖辈曾位极相国,如今兄长在集书省供职。 他相貌也不错,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五官清俊,眉眼带着温和。 陆瑷颔首还礼,并未多说话,却率先朝他迈出了第一步。 沈峥眼尾染上笑意,侧身同她一并行走 柏英和柏萍识相地远远跟在后头。 陆瑷念过书,虽说算不上学识渊博,却也是和谁都能说得上话的水平,倒也不担心待会儿沈峥会问一些刁难她的问题。 她同沈峥走了几步,却迟迟没有听到他问话。 正当陆瑷在想,怎么去缓解眼下这个尴尬的境况时,冷不防听旁边人开了口。 “秋季萧瑟却烂漫,能在这个时候同三小姐一起出行,是沈某之幸。” 陆瑷面上有些尴尬 况且这样的话她也不知道怎么去接。 她一偏头,却瞧见岸的另一边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 那人双手负在身后,正昂首看着他们。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变数 世间有诸多丑恶常在市井中口口相传,只因平民浅薄,那污水便得以四散而流。 然而高门为此筑了比之更高的挡板,里头那些东西流不出,只能蔽着。 蔽着,蔽着,等这高门倒塌,连同发酵不知多久的秽物一道被人发现,任人掩住口鼻在旁指指点点。 若开始时肯泄出来,倒也不至于最后覆水难收。只是世间女子多矜持,谁又肯主动将自己的丑事主动告知他人? 陆瑷看到对岸的靖王时,倏然白了一张脸。 她心如擂鼓,太阳穴处突突地跳,浑身止不住地发冷。 沈峥背对着靖王,是以并未看到人。 他看出陆瑷面色有异,温声问:“三小姐怎出了这么多汗?” 二人算是第一次一同出游,贸然替她拭汗未免唐突佳人。 沈峥略一思忖,从袖中捻出一张素净帕子来递给她。 陆瑷眼睛看了看眼前帕子,一角隐隐用银线绣着月季。 这白月季让她想起自己院中那片花海,顿时有些犯呕。心中厌烦,更加不敢接过。 她蹙眉抚胸道:“抱歉,今日我身上有些不适,怕是不能同公子一道游玩了。” 沈峥看她面色煞白,一副再说一句话便能要了她命的模样,虽有些遗憾,却也只能作罢。 他微微躬身:“沈某送小姐回去。” 陆瑷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一想沈峥也是男子,有男子在身侧终究踏实些,便点头道:“有劳……” 虽未与佳人游乐尽兴,但在任何男子看来,陆瑷的举动并不像是厌恶自己。 男子多心性单纯,不会拒绝家世好模样又好的女子,且又是同自己有婚约的。 眼下沈峥得了「陆瑷并不讨厌自己」的讯息,便停下脚步,侧身让了让。 也便是在这一侧身,他也看到了对岸的人影。 “是靖王殿下。”沈峥隔着天源池遥遥行了一礼后,转身对陆瑷道,“我先送三小姐上车,再拜会殿下,不过片刻就能回来。” 陆瑷一听,沈峥居然还要去拜会拓跋流,顿时脸色更加难看。 “我等不得,先回去好了。”她蹙眉道。 沈峥以为她生了气,忙道:“那便不去拜他,送你回去便是。” 陆瑷点点头,二人并肩向回走。 柏英瞧俩人还没说上一句话便要回来,以为他们处得不和睦,有些着急道:“小姐是个闷葫芦,说得少想得多,沈二公子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得罪了她,怎的看着脸色这样差?” 柏英不知道,柏萍看着对岸的人影,一下便猜到陆瑷心中所想。 “没有的事儿,你别聒噪。”柏萍道,“三小姐身子素来不好,天源池地又有冰窖,吹了凉风肯定不舒服,还是地方选得不好。” 柏英头脑简单,觉得十分合理。 陆瑷上了车后,沈峥也上了仆从牵来的骏马,护着她回了陆府。 对岸的人看在眼里,目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道:“孤又不是地底的恶鬼,怎么见了就跑?” 九斤心道:您与恶鬼有何异? 心里话是心里话,面上是万万不敢露出来的。 九斤道:“对于三小姐来说,您是外男,又是王公,自然要避着。” 靖王嘴角垂了下来,冷哼道:“当年上赶着,如今又避着。天下女子个个都是如此,喜欢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竟有男子吃这套……看孤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便知道。” 九斤不敢接话,“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一指天子,二指端王,说谁都是大不敬。 靖王大步迈前走了两步,又问:“你成家没有?” 九斤头皮一麻,登时便跪倒在地。 靖王看他这样,有些不耐烦:“问你呢!” 九斤咬着嘴唇,颤声道:“成……成家了……” 靖王点点头:“你既已成家,那你的女人喜欢些什么?” 见底下人迟迟不语,靖王疑惑地回身去看。 九斤面如土灰地瘫在地上,模样委屈又愤怒。 联想到自己不怎么好听的名声,靖王一下便明白他为何如此害怕。 他冷声道:“孤只是想问你女人都喜欢些什么东西,你害怕什么?怕孤抢你女人?” 九斤将下唇咬出血来,「砰砰」磕头道:“殿下……小人出生时九斤重,我娘生下我就没了,是我内人……是她娘将我拉扯大,我与她青梅竹马,不敢分离,求殿下放过她……” “知道了。”靖王看他哭得眼泪鼻涕黏在一处,嫌恶地道,“孤不问你便是……快洗把脸,恶心死了。” 说完便大步向前走。 陆瑷回了府后,便筋疲力竭地躺在榻上。 做过的事儿瞒不住,迟早有一天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一旦到了那时,便也和赤着身子在街上行走无异了。 现在的陆府如日中天,出了只金凤凰不说,连带着兄长也加官进爵。若有那日……若那日到来……她不敢想。 人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再小的胆子也能迸发力量。 她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下柏萍。 柏萍看她又将那件斗篷取了出来,上前扯过衣裳连连摇头:“不成……不成……您还要去作践自己?” 陆瑷望着她,面色平静。 “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去同他说清楚,左右那些欠他的也早抵消了……”陆瑷说着又抢过斗篷来,“不然总是这样,一直纠缠……你知道我今天看见他的时候多害怕吗?我怕他同沈峥说些什么,我这辈子便完了!” 柏萍一脸难过,神色哀戚地看着她:“奴没用,什么都帮不了您……” 陆瑷披上斗篷,又让她去看着院门。 “莫让别人进屋。若是大哥来寻,便说我睡下了。” 说罢,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蔷薇苑后院有扇小门,四更后小厮们抬着泔水往外运,其他时间不曾有人走这地方。 陆瑷摸了出去,绕到靖王府东北角门,伸手不疾不徐地敲了七下。 片刻后,角门被一个瞎眼老奴打开。 陆瑷没说话,钻进了门里。 那老奴听她走远,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下九流的婊子」后,转身摸索着将门锁了。 陆瑷熟门熟路地来到院内。 她浑身遮得严实,叫人瞧不清她的面目,可靖王府中人见到她如同真瞎了眼,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九斤大老远地瞧见了她,面有尴尬地迎上前来。 “三小姐不妨等一会儿。”九斤道,“殿下去了侧妃那儿。” 慕金枝 第116节 陆瑷迟疑道:“要多久?” 九斤老实答道:“平日多久……大概就要多久吧……” 陆瑷面色一红,想着自己这么等下去八成是要等到明早,便道:“我改日再来。” 说罢便要离开。 “不必改日,今日正正好。”靖王突然出现在门口,倚门背光而立,姿容俊秀如神祇,笑容阴森如鬼魅。 第一百五十八章 藕断 陆瑷没料到他来得这般快,上上下下狐疑地打量了好几眼,像是觉得他得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病症。 等靖王迈进屋子,她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拿了个盒子。 不知何时,九斤已经悄悄地退了下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此间独留他们二人。 靖王将盒子放下,又要来拥她。 汉女不似鲜卑女子高大,娇小柔弱,自有一番风情。抱在怀中香香软软,像剥了壳子的荔枝,莹润饱满下全是丰沛汁水,香甜又可口。 他本记不住女子面容,因为他觉得天下女子都一个模样 可陆三的一颦一笑会总在无人的夜里越发清晰,教他难耐。 还未触及到人,便见她一闪身躲开了自己。 靖王双手空空,倒也不恼,只是面上多了些许冷意。 他一甩衣摆坐到凳上,左手自然而然地放在桌上,尾指触到刚刚的盒子。 靖王望着它思忖了片刻,仍是将它向前推了推:“给你的……” 陆瑷提防着他再次下手,神经吊得紧紧,又听他要给自己东西,更加不敢大意。 “这是什么?”她警惕地开口。 靖王只消一抬眼便能看到陆瑷一脸的提防,当即便沉下了一张脸。 “孤又不会吃了你。”他冷声道,“让你收就收,哪里这么多废话。” 陆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轻易收下,心里还想着要同他一刀两断的事,便道:“我不能收,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靖王料到她又是有事相求 反正她要求他,他也乐得同她欢好,二人互利,他倒是十分愉快。 思及此,靖王颔首:“又有何事?” 陆瑷攥紧了衣角,粉嫩指尖捏得发白。 “殿下,以后……我不想再来了……” 靖王听后一怔,沉眸盯着她的眼睛瞧。 四周静谧无声,二人沉默对视。唯有她一人心尖颤颤,大气儿也不敢出。 “陆三,孤今日看到你同沈峻的弟弟在一处。”靖王忽然笑了,“你想要成亲?” 话一旦说出口,人反而能平静下来。 “我以后不想再来了。”陆瑷直视着他的面容,又重复了一遍。 四周再次陷入平静之中。 房内的梁柱同桌椅均是乌木,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淡淡香味,黑压压的模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瑷心头却一阵轻松 拓跋流依然十分平和地望着她,似乎压根没有听到刚刚她说的那句话。 “你想要成亲?”他亦将问题重复了一次。 陆瑷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拓跋流眉头蹙起,眉尾疤痕被带着一动,像条细小的粉嫩游鱼落在眉上,不仅没有缓和面上戾气,甚至让它更重了几分。 “陆三,你倒是用完了就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你当孤是什么?”拓跋流左手握拳,细看微颤,“是你的消遣?” 陆瑷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薄怒道:“「消遣」?什么「消遣」!明明是你……你……” 毕竟是世家贵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等孟浪话来。 “三小姐莫不是忘了当初是怎样拼命求着孤爱怜?”拓跋流冷笑,“也难怪……堂堂侯府小姐,竟然看上了自家隔壁的花匠,三番五次偷偷来约会,这样的丑事若被夫家知晓,自然是要退亲的。” “你住嘴!”陆瑷气急,悲愤道,“当初我并不知你身份,被蒙在鼓里的是我!我只恨我遇人不淑,竟不知道自己一片心意错付了豺狼!” 靖王闭眼呼出一口浊气,重复了一遍她对他的称呼:“豺狼?” 他倏然间便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步步紧逼道:“为三小姐母亲病症鞍前马后的人是豺狼?护送三小姐平安归家的人是豺狼?为三小姐一句话便舍了二州回京的人是豺狼?为你……” 他忽然便说不下去,而人已经将她逼到角落。 陆瑷看着柔弱,却不是个会大哭大笑的性子。 眼看着自己被他逼到墙角,抬眼便能看到他那双充斥着愤怒不甘的金色眸子,脚底登时一软,马上就要一屁股撂在地上。 靖王单手箍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咙。 “陆三,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他半张脸沉郁,而另外半张脸却在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你做过多少。” 五指渐渐收紧,陆瑷下颌被高高抬起。 而他掌握了十分好的力道 “想嫁人?可以。”他忽而又笑,“嫁了人也可以再来……外面传我什么,想必你也清楚得很吧?” 外间人人传言靖王不爱处子,好夺他人妻妾。 陆瑷涨红的脸已经看不清表情,她只能一下一下地捶打着他。 粉拳落在男人胸膛犹如隔靴搔痒,不仅毫无作用,甚至平白撩起心头那湖池水。 他松开钳制住陆瑷脖颈的手,弯腰扛起她便向榻上走。 “今儿你力气挺足,待会儿别想像从前那般两三回就了事了。” 陆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便知道了接下来又要发生什么。 她拼命地蹬着腿哭喊:“你别碰我!你别碰我……” 拓跋流面无表情地将她摔进榻中,几番动手便将自己的衣衫褪去。 “陆三,你欠我的太多了。”他压着她,在她耳边又重复了这句话。 陆瑷双手推拒他,无奈当年当初的那些过往总是在他碰触自己时映入脑中,既逃不开,也离不开。 若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花匠便也罢了,她虽不如姐姐有魄力,不如妹妹运气好,可说到底凭着现在的陆府,她便是跟个花匠顶多被人嘲讽两句没有出息。 左右她陆瑷一直没有出息,也不在乎更没有出息。 可是他为什么是靖王呢? 府上妻妾不知几多,居然还扮花匠日日引她前来……不,她并不是恨他隐瞒了身份,而是恨他名声那样差却要来招惹自己。 陆瑷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怨不得世间诸多薄情痴恨男女拉拉扯扯,藕断丝连。明明可以解脱,却偏偏不想解脱。 有人倾身吻上她眼角,声音辨不出情绪。 他喟叹一声道:“莫哭,今日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起疑 天色将晚。 山那头的红霞还未染黑,宫娥们便来来回回,将连同徽音殿在内的整个太极殿宫院上了华灯。 陆瓒正准备回府,便来同宇文馥告别。 宇文馥吃饱喝足,倦意也上了头,不耐烦地赶他:“快滚快滚。” 陆瓒早已习惯了他的这般明目张胆的排斥,只笑了笑,便揖礼道:“在下告辞。” 宇文馥宽大的衣袍下露出一颗小脑袋来。 大皇子拓跋珣抱着贵妃恶犬,眼巴巴地望着陆瓒,小声地道:“您明天还来吗?” 二楞子拼命地摇着尾巴。 在陆瓒看来,拓跋珣虽然没有尾巴,但他期待的模样与二楞子无异。 “自然。”陆瓒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拓跋珣本想躲开,然而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便给他摸了。 “那您明日还会给我们带好吃的吗?”等他摸完,拓跋珣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又开了口。 宇文馥抠着牙,含糊不清地道:“你母妃的哥哥这样大方,怎会不给你带?” 陆瓒心道这曾祖孙俩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倒是搭配得很。 他静静地看着拓跋珣,见稚儿眉梢映着宫灯下的暖光,越长越像那位至尊,便温声道:“会……” 宫人提了灯笼来,恭顺道:“大人,该出宫了。” 陆瓒朝他二人摆了摆手,转身随着宫人慢慢消失在满布华光的长廊尽头。 宇文馥抠完牙后,放在鼻头嗅了嗅。 “哕……”他几欲作呕。 然而一低头,却见拓跋珣满脸的不开心。 慕金枝 第117节 宇文馥一把抢过他怀中的贵妃恶犬,疑惑地问:“你耷拉着一张驴脸给谁看?” 拓跋珣也不看他,噘嘴道:“要你管……” 宇文馥不顾二楞子舔得他满脸口水,单手托着狗,另一只手就要脱木屐砸他。 然而一上手便发现,自己的木屐早就被陆瓒下令全部换成了靴。 靴子砸人又不疼,有什么用? 宇文馥只得放弃。 “你父皇又不在,我不管你谁管你?!”他怒道。 拓跋珣瞥了一眼他,望着寝殿的方向唉声叹气。 “狐狸精母妃自打受了伤回来就不愿意见我了。”他一张小脸遍布哀愁,“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问题刚一问出口,便想起狐狸精好像也下过令,除了陆瓒不准任何人靠近寝殿。 连他也不行…… 拓跋珣想想就有些难受。 “都怪我,一直跟她抢东西吃,还气她,现在她都不愿意见我了。” 宇文馥瞧了一眼寝殿那处,他知道陆四根本没有回来,却因着宇文宝姿的警告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只能善意地安慰曾孙:“别担心,她不是不想见你,兴许她是死了呢。” 拓跋珣:“……” 陆瓒回了府后,便命人备水沐浴。 猎心将熏好的衣裳放在屏后的桌上,似是奇怪地说了一句「公子何时这样造作了」。 陆瓒沉在水底,过了好一会儿才冒出来。 “并非造作,而是讲究;也并非我造作,而是世家造作。” 他额头光洁饱满,眉目细长如画。 若只看眉眼,倒觉得秀气得很。只是出水后袒露的结实身躯实在同秀气一点儿边都不搭 自锁骨以下密密麻麻地纹着黑线,像是黑色藤蔓一般攀上半个胸膛,十分骇人。 猎心每次看到时都会震惊一小下。 他取过托盘上的浴巾替主人擦拭,离得那胸膛近些时,便能看清楚上面的花纹。 那并不是花纹,而是形状怪异的文字 陆瓒看出他每次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温和地道:“这是梵文。” 猎心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奴总觉得熟悉却又不认得,原来是那经书上的文字。” 说完他又打趣:“大公子身子好看,但带了这个,日后娶了夫人万一吓到她可不好。” “所以要娶个好佛法的才是。”陆瓒敛了笑,又问,“三小姐呢?” 猎心将他头发包起,絮叨着道:“今日三小姐同沈二公子游园,还未说两句话便折回来了,说身子不舒服,关了门一觉睡到现在还未起……” 陆瓒「嗯」了一声,又问:“阿檀那边呢?” 猎心取了衣裳来边帮他换边说:“崔二公子前些日子同辛御史出了趟远门,昨日才回的。” 陆瓒沉吟道:“只希望我眼下前去拜访,不会叨扰了他。” “怎么会。”猎心替他系好腰带,宽慰他道,“多少人年幼时交好,成年成家之后各奔东西,连面也见不得的?崔二公子虽是生人勿近的性子,待您却是不同的,您只管放心去……哎?都宵禁了您为何还要出去?” 陆瓒理了理领口,看着镜中的自己眸色沉沉。 “我今日突然想起一事,若不去问,我将寝食难安。”他道,“你去备马,我即刻便去。” 猎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道了声是,随即出门替他牵马。 有侍女来替他擦干头发,中间时不时偷偷窥着镜中人,眼神缱绻。 陆瓒忽道:“若我让你侍奉,你会如何?” 那侍女先是一惊,随即便又一喜 眼下这般发问,莫不是给自己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要知道,若从了他,不仅下半生无忧,回头还能跟家人亲戚们说,自己是贵妃的嫂子,是半个皇亲国戚 她赶紧跪地道:“自然是愿意的!” 言语间像是衔了一丝棉花,婉转柔媚得紧。 然而主人久久未言,只白色衣摆一闪,再抬头却已经出了门。 陆瓒策马行至崔旃檀的住处时,夜幕已然降临。 因有天子走前特赐的通行令牌,宵禁后他能在城中自由行走。 崔旃檀的住处不大 但他吃住皆讲究,便是小宅,也打理得用心。 门房见是他前来,未曾通报,当下便引了他入内。 此时崔旃檀正在书房内查阅案牍,听小童在门外报陆国舅来访,蹙了蹙眉,将案牍合上,放在书架后的格子中。 他捻了一张素帕子拭手,亲自去开了门。 陆瓒几乎不用等,见崔旃檀出来相迎,便笑道:“你不如将我拦在门外,也好过拦在书房外。” 崔旃檀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琢一,你知道我的,在书房时来总是谢客。今日若换了别人,大门也进不来。” 陆瓒垂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帕子,低声道:“我有事来找你,进去说。” 第一百六十章 故事 陆瓒进了书房,见屋内只燃了一盏灯,便问道:“晚间看书本就费眼,还只点一盏?” 崔旃檀将帕子扔给小童,仆从上了茶,在他对面坐下。 “我购置了些古籍拓本,都还未曾看过,担心灯燃久了万一走水会烧掉它们。”他轻声道。 陆瓒顿了顿,张口道:“这样下去对眼睛不好,过于小心反而会失了本钱。” 崔旃檀并不在意,对他道:“宵禁后来我这里,是碰到什么事情?还是说四妹妹她遇到了什么事?” 陆瓒并不打算告知他陆银屏不在京中的事,直接了当地张口撒了个谎:“她整日吃睡惬意得很,我今日来是想问你另一件事。” 崔旃檀颔首:“请说……” 陆瓒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想知道你兄长崔煜生前之事。” 灯光像是暗了一下,耀得崔旃檀衣领上的孔雀纹也似乎动了一下。 崔旃檀垂眸道:“斯人已逝,不知道琢一为何突然问起我兄长来?” 陆瓒眨了下眼睛,眉心微动,执起茶杯嘬了一口。 他放下茶杯道:“我知道他的死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 届时若大皇子被立为太子,照理来说会赦免一些人。那时我想奏请天子,为你兄长正名。” 崔旃檀听后一揖:“崔家虽不缺名望,但此事一直是家父的一块心病。如今我就职于御史台,兄长是我至亲,便无法替他翻案,只能在此先谢过你了。” 陆瓒摆手:“哪里的话,只是从前小四不与阿煜交好,我倒是担心她知道后会不高兴。” 想起陆四,崔旃檀眉目便舒展开来,神情漾起一丝暖意来:“是啊……四妹妹同大哥从小便不对付,见面就吵。不过她本性良善,我大哥逝去也有了年头,想来她不会介意的。” 陆瓒点头道是,低头喝了口茶后又问道:“我那时不常去瀛州,不知这其中的事……为何小四同崔煜相处不来?” 崔旃檀略一思索便道:“那时我老师李璞琮门下有不少人,因阿煜年纪最长,做了大弟子,裴慕凡与我便在其后。四妹妹来得最晚,阿煜见她年纪小,模样又可爱,便想要同她玩……” 说到这里,崔旃檀笑了一下,继续道:“可那时四妹妹只喜欢同我在一处,见了阿煜便跑。阿煜又一直追着逗她,把她气得不轻。” 陆瓒笑道:“她就是这个性子,见谁长得最好看便粘着不放。从前是慕凡,后来是你……” 如今是天子。只是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崔旃檀又道:“说到底这也算不上什么……只是有一回,四妹妹从阿煜的院子里出来,气得浑身都在抖,还一直哭。好像便是从那时起,她再也不与阿煜讲话的。” 陆瓒蹙眉:“为何?” 崔旃檀摇头:“这我不知,我也问过秀奴她们,旁人都说不知道……不过当时慕凡在场,你或许可以去问问他。” 陆瓒叹气 他心中有许多问题,似乎当面问一问小四便能知晓一切。 可他并不打算问她 如今靠着小四的承宠加官进爵满门荣光,再去问她当年之事,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所为。 崔旃檀抬头,见他一脸遗憾,心下也多了些疑虑。 他再次问道:“琢一是……听说了什么吗?” “只是随意问问罢了……”陆瓒摇头,忽然又问道,“崔煜死后,秀奴她们去了哪里?” 崔旃檀道:“秀奴好学,已被老师收为弟子,现在还在瀛州。老师为她找了夫家,门第不高,可据说过得不错。但阿煜还有个鲜卑女奴,像是叫「檀奴」的,后来跟着他去济水上任……” 陆瓒望着淡黄微漾的茶水,轻声道:“檀奴呢?” 崔旃檀摇头:“阿煜死后,檀奴不知所踪。家父去处理阿煜后事的时候,曾打听到檀奴似怀有身孕,去了泰山一带。” “怀孕?”陆瓒一怔,“她是女子?” 这下轮到崔旃檀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了:“你瞧你说的什么话,自然是女子,不然如何有孕?” 陆瓒似是脱了力一般,有些疲惫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而崔旃檀已经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兀自不觉口中依然喃喃轻语。 “实不相瞒,家父曾经到泰山寻到过檀奴,证实她怀的是大哥的孩子……只不过不知为何,檀奴就是不愿回来。起初父亲打算绑了她来,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又作罢了……” 慕金枝 第118节 说到这里,崔旃檀惊觉自己话多了些,便及时打住,笑着看他,“你看我,不小心将家事抖了出来。希望你不要笑话我。” 这算是家私,陆瓒不敢多听,便也一笑而过。 这次他算是白来一趟 除却已死的崔煜,便是居住在泰山附近却并不好寻找的檀奴,他要在定州的崔老、瀛州的李璞琮、秀奴、表兄裴慕凡之间四选一。 崔老痛失爱子,他自然不会去叨扰他老人家; 秀奴已经嫁人,他一个外男也不好登门;裴慕凡酷爱游历,出门一趟便要一两载才回瀛州,实在难能与他见上一面。 最合适的人选,只有瀛州的李璞琮李大家。 他现在不能离京,思来想去只有等天子却霜回来后再亲自去一趟瀛州。 陆瓒握紧了拳头 以及,她与天子是否早便相识。 “琢一?” “琢一!” 崔旃檀见他频频走神,便多唤了两声。 陆瓒从思绪中剥离开来,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崔旃檀笑道:“我说,感谢你为我大哥的事情费心。” 些微浑浊的茶水倒映着陆瓒的面庞,他笑了笑道:“哪里的话……你我之间无须客气。” 二人又谈起陆四和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不知不觉便到了子时。 崔旃檀见夜色深深,便留陆瓒过夜,不多赘述。 第一百六十一章 凉州 鄯善镇向北便是凉州。 凉州治所凉州城,又称姑臧、武威、休屠,周遭植被不盛,两面环着沙漠,休屠泽牵连一条马城河绵延至此,隐隐带些浑浊的土黄,被夕阳拉出一条长而宽的缎带来,荒凉却雄壮。 陆银屏趴在车窗上看了好一会儿后,感叹道:“这里虽不如元京富庶,却别有一番韵致。山清水秀固然美,边塞落日又何尝不是奇景?” 没听到身后的人搭话,她回头,见天子斜靠在榻上,手上执了本书,正看得入神。 陆银屏捱了过来:“陛下在看什么?” 拓跋渊并未抬眼,空出一只手臂来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陆银屏扒着他的胳膊伸长了脖子去瞧。 “犯邪淫者,自妻非道,非处非时,烈焰缠身,神识散坏……”陆银屏念着念着,也觉出了不对劲来,“非处非时便是邪淫?这是什么歪理?!” “是了……”天子淡笑道,“若说非处是犯了邪淫,那么你我岂不是该下地狱?” 陆银屏将书夺过来,见封面上用梵文印了几个大字,想来便是书名。 她没学过梵文,只粗粗认得上面那个「论」,仔细一想,天子本就笃信佛法,生怕他再看下去就信了,再也不碰自己了。 她想将书扔出去,又怕他生气,便藏在身后道:“不许看!” 拓跋渊板着脸道:“你只顾吃睡,醒了就扒着窗户往外看。朕是出来巡视的,一路漫长无聊,总不能带着猪解闷吧?” 陆银屏一听就知道他骂的是自己。 “猪怎么了?碍你刨食了?”她怒道,“还不都是你,晚上不让人睡觉!” “今日看此经论,倒是让朕豁然开朗。本就是修行之人,应当在此路上勤勉精进,怎能半路为个妖妃坏了自己道行?”拓跋渊撑起了半个身子,又要去捞那本书。 陆银屏一听,真就怕他以后再也不同自己欢好了,再接下去必然会失宠 她心一横,一头撞在他胸上,将他顶回了榻间。 拓跋渊躺在榻上,捂着胸口质问:“陆四,你想谋害亲夫?” 陆银屏八爪鱼似的扑到他身上,撒娇道:“不嘛……就不让你看!”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拓跋渊勾起了嘴角。 他又问:“朕唯一的爱好都要被你剥夺了,你说说,你为何不让朕看?” 陆银屏朝他怀中拱了拱,动作倒真有些像小猪。 “世尊只说过不淫他人妻,却从不说非处非时便是犯了邪淫。”她将头整个埋在他怀中,听他心跳跃动,却闷闷不快地道,“那歪书却将炙热盛情说成烈焰缠身,极乐灭顶解为神识散坏……元烈,你信它的话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同我好了?” 拓跋渊一手箍她细腰,另一手抚上她的后脑,缓缓闭上双眼。 “你这妖妃道行是不高,奈何朕也不是圣人。”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声音温和坚定,“莫说烈焰缠身,神识散坏,便是堕入无间地狱,我也不会离开你。” 对佛子而言,堕入地狱无疑是最严厉的惩罚。 陆银屏虽是半碗没够的水平,却也知道其中利害。如今听他发下毒誓,心中倍觉甜蜜。 但女子总是多疑又没有安全感的,不仅要男子发誓,还要他们做出种种深爱自己的行为来才可以,并且乐此不彼。 她扭了扭身子道:“我不信,你得证明给我看。” 凉州城外黄沙漫天,连带着官道上也多飞沙走石。再稳的马车也是木轱辘外包了铁皮的材质,经不得颠簸,实在非处。 青天白日,亦是非时。左右不消一会儿,气焰嚣张的妖妃便软了身子,哭哭啼啼地要去将那本书拿回来。 拓跋渊替没用的妖妃换好衣服,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那本歪书看,不负修行不负卿。 凉州城…… 天子年年却霜,要么抚慰边疆卫士,要么查抄边疆官员,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这次有些特别,不光太后一族的裴氏没有放过,就连大小李嫔的族叔亦是难逃一死。 凉州是边境重邦,西南接壤吐谷浑。虽说眼下大魏与吐谷浑交好,可君王皆是鲜卑男子。鲜卑人天生嗜杀好战,不知眼下的和平境遇还能维持几时。 一旦起了战事,毫无疑问,凉州将是第一要塞。 凉州刺史韩嵩携大公子韩楚璧一早便来到城外相迎。 “儿子头回面圣,已经在家学了不少礼数,父亲不必如此看我。”韩楚璧见亲爹一直瞧着自己,有些不高兴地道。 韩嵩见他今日穿了常服,虽说长得黑了些,可看上去倒也是个偏偏佳公子,只可惜…… 他一垂眸便见儿子的小动作,厉声斥道:“你他妈怎么老晃胳膊?!人都要来了你晃个鬼?!” “圣人马上驾临,父亲提前警告过儿子不可再说些污言秽语,如今您倒先犯起毛病来……”韩楚璧蹙眉,又晃了两下胳膊,“平日里都穿铠甲,今日一脱下来只觉浑身轻松,有些不得劲罢了……” 韩嵩没忍住,一拳捣在儿子腹部。 “你媳妇呢?”韩嵩问。 韩楚璧捂着腹部,面部扭曲地道:“在城里巡防……总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儿。” 韩嵩点头:“她爱吃肘子,回头让你娘多做几个送过去。” 韩楚璧揉着小腹应付道:“知道了知道了。” 话音刚落,便见道路尽头出现一道黑线。 “来了!”韩嵩高声道,“跪!” 韩楚璧一凛,随即同父亲一道下马,与众将士一齐单膝跪地。 仪仗缓缓驶来,兴许因为凉州风沙太大,便去了吹奏的那些缛节。 马车数个,分不清哪辆上是天子,只得一跪再跪。 李遂意站在车與上,吊着嗓子喊:“起 众人闻声而起。 韩楚璧也站起身来,一抬头便见到打头的慕容擎恰好策马经过他的身边。 二人一高一低,目光交错在一处。 “阿擎。”韩楚璧比了口型,“元烈呢?” 慕容擎稍稍颔首,将目光向身后一移。 韩楚璧会意,冲他咧着嘴笑。 韩嵩知道故友数年未见,自然颇为想念,便没有斥责儿子无礼。 他一跃上马,引着仪仗向凉州行宫的方向前行。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朋友 凉州行宫比之咸阳赵平,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 过两道宫门便是前殿,再走一道垂花门就能看到正殿。正殿后便是寝殿,两边是膳房和宫人的区域。 没有花里胡哨的假山池塘游花长廊,只有一块光秃秃的大岩石立在前殿院中。 仪仗进了门二宫门,颠簸一路却十分开心的皇帝终于下了马车。 韩楚璧数年未见他,正想仔细瞧,却见他又回头,扶了个侍女下来。 那侍女头戴抹额,面上罩了层纱,只露出一双顾盼多情的潋滟杏眼,含嗔带娇地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捏了捏她光滑细腻的手背。 韩楚璧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 他向慕容擎投去一个「元烈是否是当年那个元烈」的表情。 慕容擎颔首,意为「你未曾看错,的确是他」。 韩楚璧心中疑云重重,奈何不能声张,便只能憋着,找时机同他们好好说一说。 慕金枝 第119节 只是…… 韩楚璧又看了那侍女几眼。 他心想:只是这人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呢,他也不认识什么侍女啊…… 皇帝带着人入了正殿后,又低低地同那侍女说了两句话,那侍女便有些不情不愿地下去了。 殿内屏退了部分人,只留下韩嵩父子、慕容擎、李遂意等人。 韩楚璧心中记得父亲的警告 韩嵩将凉州事务一一上报,见青年天子沉默颔首,知道他这是满意了,便才又说了晚膳的问题。 他道:“膳房就在行宫西侧,已经吩咐下去,定然遵照陛下的口味来。” 天子摇头:“朕自宫中带了御厨,今日不设宴。” 韩嵩心里也是一暖 现下天子主动开口,他便也不客气,直接吩咐传话给行宫膳房的人,今晚休息。 韩楚璧跟着韩嵩离开的时候,心中满是酸涩 兴许人走得高了,自然眼界也高,便看不到他们这些人了吧…… 回去的路上,韩嵩见他一脸不高兴,出言劝道:“他是皇帝,你是臣子,哪有皇帝同臣子做朋友的道理?你太单纯了。” 韩楚璧低头轻叹:“他还是太子时我们三人便交好。阿擎功夫最好,我话最多,元烈……陛下虽阴阴沉沉,但相貌最好,心思又细,像个女儿家。 他一直记得我和阿擎喜欢吃什么用什么,每次都请我们留在东宫用膳,还打了两杆枪送我们……爹,你说人真的会变吗?” 韩嵩默了一会儿,想揉揉儿子的头顶,抬手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青年,摸他的头有些费力,于是便放了下来。 “这不叫变,只是你们都长大了而已。你们就像雪球,一直是圆的,但一起滚下去的时候都会变大。” 韩嵩安慰他道,“你看陛下的那个球已经那么大了,其实你的球也不小……” “停停停!”韩楚璧赶紧示意他停住,“爹,咱是粗人,不要讲大道理了。什么球不球陛下的球我的球,叫旁人听见了还以为咱们爷俩儿在说什么荤话……” “臭小子。”韩嵩哼道。 行宫离韩府就隔了条街,不算太远。父子俩回了那座三进的小院,便闻到小膳房飘来的香味儿。 韩楚璧没换衣服,直接去了膳房。 “娘今天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他摸到灶边,拎起一只鸡腿。 韩母穿着围裙,额上渗出一层薄汗,见儿子进来就吃便笑骂:“你媳妇儿还没来,自己就先吃上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手也不洗,不像话!” 韩楚璧张嘴包住那只鸡腿,再拉出来时已经剩了一个鸡骨架。 “吃她一个鸡腿怎么了?”他又去摸了 “珍珍去巡防?”韩母一惊,随即拿起捣蒜的锤来捣他,“你们爷俩儿干嘛去了?不知道城里乱,还让她个姑娘家去巡防?!” 韩楚璧一口一个鸡腿,边吃边无奈地道:“你以为是我们不想去?可皇帝驾临,有品级的都要去迎接,我能有什么办法?” 韩母又是一呆,略有惆怅地道:“难为她了。”随即又开始忙活。 饭做得差不多,估摸着儿媳妇儿也快回来了,母子俩便将菜端去屋里。 因韩嵩父子是武将,平时活动量大,一顿能吃十个蒸馍,数斤牛羊肉。母子俩足足来回了十几趟才将菜上好。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想起城中近日发生事情,韩楚璧有些不放心,便道:“我去接珍珍。” 说罢起身出了院子。 然而刚打开院门,却发现门外站了不少人,像是刚来。 “这不巧了么?正要敲门,便有人来开门。”李遂意执灯笑道,“大公子接驾来了。” 说罢他一侧身,便见天子携着一名女子走来。 韩楚璧赶紧跪道:“参见陛下!” 那人款款而来,伸出一手来将他扶起。 “楚壁,许久未见。”青年天子含笑道,“我带夫人前来叨扰你了。” 韩楚璧听了他的称呼,望着他凌厉五官展露出的温和笑容,鼻子蓦然一酸。 “怎么是叨扰!”韩楚璧赶紧让出个位置来,“秋夜风沙大,你们快进来……” 他目光落到友人身侧的女子身上时,眼睛渐渐睁大。 “姐夫!”陆银屏望着韩楚璧,眼角弯弯,“我来啦!” 韩楚璧望着他们二人,惊得语不成调。 “四妹……元烈……你……你们……” 不是没听说小四入宫,只是听说并非她之意愿。 而且,不是说小四已经受伤回宫了么,眼下这又是个什么情形? 天子摁住陆银屏想要拥抱姐夫的双手,淡淡地道:“进去说……” 第一百六十三章 陆珍 自古西凉出悍将,韩氏与马氏更是骁勇非常。 韩嵩既为凉州刺史,又为都督,然而府上仅一家四口,外带一对老夫妻奴仆。 这种低规格不仅在官员中来说是数一数二的,便是放在平民百姓中也是十分少见。 故友和妻妹同时上门,韩楚璧立马将妻子忘去了九霄云外,引着他们入内的同时高喊那腿脚不便的老奴掌灯。 老奴颤颤巍巍地废了好些时间才将院子里的灯全部点燃。 韩嵩一早听到韩楚璧的声音,出了门向外看,这一瞧差点儿就给下巴掉下来 韩母身上的围裙还未解下来,见到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俩人也吓了一跳。 韩嵩拉着她便要跪。 拓跋渊虚扶一把,淡声道:“今晚只有故人,没有君臣。” 韩嵩有些不自在地起身,而韩母一听便笑开了眼,对韩楚璧道:“我怎么说来着?陛下年少时虽不爱说话,可他心里装得满,时时都记着你呐!” 韩楚璧挠了挠后脑勺,想起刚刚还以为故友真的走得高了将自己忘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韩母说罢便又望了陆银屏两眼,既有惊艳又有些疑惑地道:“这位是?我怎么看着有些面熟……” 韩楚璧忙道:“这是小四,您忘了?” 韩嵩跟着提醒:“这是珍珍的小妹,一直在瀛州的那个。” 陆银屏笑眯眯地道:“伯母,多少年未见,您不记得我啦?” 韩母这才恍然大悟,忙牵着她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不敢置信地道:“你是……四丫头?!你真是四丫头?” 陆银屏原地转了个圈儿,笑道:“是我呀,伯母。” 韩母也跟着笑,笑得鼻头有些酸,将她搂在怀中爱怜地道:“看看老陆和五娘生的这几个孩子,个个模样好性子好,五娘指定爱得跟那什么似的……怎么好就这样撒手撇下孩子们了呢……” 说到后面,她便有些哽咽。 韩嵩见了,忙拉开了妻子和陆银屏,对拓跋渊道:“奔波一整日,定然还未用膳吧?” 又对韩楚璧道:“小兔崽子眼瞎了,还不去备筷?!” 韩楚璧连连点头,快步去了小厨房。 拓跋渊笑道:“不瞒二位,这个点儿来,便是同四四一道来蹭顿饭的。” “来了就吃,什么蹭不蹭的。”韩嵩忙请他们上座,又对妻子道,“厨房还有什么吃的一并端来吧。” 韩母看了看拓跋渊,点头边向外走边道:“陛下不吃肉,我再去炒两盘素菜,你们等着,马上就来。” 陆银屏见这桌上的大鱼大肉,也知道他定然不喜欢,便未拒绝韩母的好意。 只是来了半天,都未瞧见自己的姐姐。 陆银屏问道:“伯父,我二姐呢?” 韩嵩正要作答,韩楚璧拿着筷子刚好进屋。 “珍珍在城里巡防,我刚刚正要出门接她,你们便来了。”他将筷子递给拓跋渊,还特意道,“新箸,拆开后烫过了的。” 拓跋渊抿唇,又从怀中取了两面帕子出来,摊在他和陆银屏面前的桌上,这才将筷子放上去。 韩楚璧见了笑道:“多少年了,你倒未变。” 拓跋渊还是太子时便有洁癖,宁愿饿死也不会碰别人用过的筷子。 那时韩楚璧和慕容擎与他交好,常说是他没遭过饿,还说等饿上两天就肯吃了。 结果那时候的太子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饿过的……” 饿过的,而且不止两天。 韩楚璧和慕容擎隐约听说过他还未做太子时深居简出,也知道后宫腌臜,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倒也默契地没有去追问。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他的习惯依然没有变。 陆银屏抬起脸来,追问道:“姐夫,我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韩楚璧咽了咽口水:“你们先吃,我去接她。” 说罢又出了门。 月上梢头,陆银屏等得肚子咕咕叫。 拓跋渊瞧她可怜,悄悄地伸手自桌下去摸她瘪瘪的肚子。 “姐姐怎么还不来。”她揉着腹上那只宽大的手,噘着嘴道。 韩母端了两盘素菜摆到拓跋渊跟前,不一会儿又抬了笼蒸馍来,笑道:“四丫头饿了吧?先吃。” 慕金枝 第120节 陆银屏摇头:“不要,我要等姐姐。” 话音刚落,便听外间传来一阵响动。 陆银屏丢下身边的人,嗖地一下窜了出去。 院内两个人影一高一低地走过来,高的那个自然不用多说,便是二姐夫韩楚璧。 矮的那个内着黑衣,外罩金色软甲,长发被一条红绸高高束在脑后,扎成一个简单马尾,露出白净的一张俏脸,浓眉大眼樱红嘴唇,像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将军。 韩楚璧见陆银屏跑出来,笑着道:“珍珍,你看是谁来了?” 陆珍一抬头,便见堂屋的廊下站着个紫衣乌发的小美人,正盯着她,双目流动点点微光。 陆珍一怔,试探着道:“小四?” 听了这声呼唤,陆银屏瘪着嘴巴便扑到她怀中,差点将她顶了个趔趄。 “你都不想我们!”陆银屏哭着控诉道,“娘走的时候还念叨珍珍呢,珍珍怎么没回来……” 小妹在怀里哭,还提起父母,让陆珍难受得要命。 她仰着头努力地不让自己流泪,可胸腔内的抽搐是骗不了人的。 陆珍抬手擦了擦眼睛,刚说出一个「我」,喉头却哽住。 陆银屏抬着满是泪痕的小脸:“你怎么不抱抱我了?” 陆珍身上盔甲足足有三十斤,只能艰难地开口:“盔甲重,我怕挤着你。” 陆银屏噘嘴命令她:“脱掉,抱我!” 韩楚璧在一旁看热闹,听到陆银屏提起岳母逝世的事情,早便想解释,可这姐妹二人并没有给她机会,搂搂抱抱地回了房间。 他叹了口气,漫步踱回屋内。 韩嵩和妻子也早听到院子里姐妹二人的谈话,韩母偏过头去抹眼泪,韩嵩则有些尴尬地向拓跋渊解释:“不是我们不让回……那会儿珍珍怀了身子,突然没了,恰好元京那边派了讣告来……我们怕她月子里伤心过度,就没敢告诉她。 后来等她出了月子又养了些时日,直到前些日子才敢说出来,但最近城中涌入不少自称西域上师的修行之人,行为举止有些奇怪,臣便日夜派人巡防,生怕他们搞出事情来。珍珍最近也在帮忙,便没有回家。” “修行之人?”拓跋渊挑眉笑道,“我修行也有数年,自诩通些门道。不知那些人的行为举止有何怪异?”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彼时 “呼!好沉啊!” 陆银屏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姐姐的软甲卸下来 陆珍活动了下筋骨,趁着劲儿还未散去,单手将妹妹抱了起来。 “小四长大了,比姐姐还要高!”她笑道,“外祖母没有亏待你,将你养成个大姑娘了。” 陆银屏趴在姐姐肩膀上,揪着她的头发不说话。 陆珍将她放下,双手握着妹妹的肩膀道:“我知你心中所想 陆银屏低着头,不肯说话。 陆珍去衣柜前,将自己的衣裳拿出来,边换边道:“娘走的时候我正好怀了孩子,吃了多少安胎药,还是没保住……那会儿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恰好京里来了信儿,公婆怕我承受不住,便没有告诉我……” 陆银屏抬起头,睁着大眼睛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想起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陆珍满是心疼,她叹道:“那会儿实在太伤心,我日夜都在流泪,就连你姐夫也跟着伤心……前些日子我好些了,他这才将消息告诉我。本来我们想一起回元京的,没想到眼下凉州又出了些事情,这才耽搁下来。” “娘走得急,姐姐赶不回去也是意料之中。先养好身子,等以后生了小外甥再带着他一起回去祭拜也不迟。” 陆银屏想了想又问,“凉州出什么事儿了?” 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情,陆珍也有些头痛。 她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现在陛下他们还在等着,你不妨晚上跟我睡,咱俩也好说说话,到时候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陆银屏说好,姐妹二人这才相携一道出门。 桌上虽说多了两个人,左右也算不得外人,韩嵩父子又是心大的,丝毫不因陛下和贵妃的到来而有一丝一毫的客气,该吃吃该喝喝。 陆银屏眼看着姐夫拿第九个蒸馍的时候,悄悄地扯了扯陛下的袖子:“陛下怎么吃这么少?” 拓跋渊长睫一颤。 见陛下不答话,韩楚璧咽下一口菜,对陆银屏道:“四妹是不知道,当年陛下做太子时率兵征战南北,也是一口一个蒸馍一顿能吃十个的好汉……你瞧他那个头,像是一顿一个就能喂起来的人吗?” 陆银屏看了看有些脸红的拓跋渊道:“的确不像。” “许是登基之后不怎么锻炼,所以吃得少了。”韩楚璧又笑,“要知道,当年陛下的那身腱子肉可不输阿擎,现在瘦了好多。” 陆银屏想起慕容擎那体格,根本就没想到陛下当年居然那样辉煌。 然而拓跋渊自觉脸上开始挂不住,便有些不开心。 陆银屏见他又耷拉着嘴角,便悄悄地握了握他的手,宽慰他道:“腱子肉也没什么好看的……要那么壮做什么,正常些就好。慕容将军那种的体力消耗太大,容易老得快。” 陛下这才稍稍舒服一些,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她。 顺好了陛下的毛,陆银屏又开始撒娇:“陛下陛下,能不能跟您商量个事儿呀?” 拓跋渊一听,便知道这小女子的毛病又开始犯了 他半沉着脸道:“商量什么?” 陆银屏指着陆珍道:“今晚我想同姐姐一起睡。” 拓跋渊几乎下意识地便想拒绝。 可陆银屏的确同姐姐许久未见,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了,便卯足了劲儿去求他。 倘若有人筷子落了地,将头伸进桌子底下去瞧,且那桌子下又有光照着,便能看到妖妃的手一直抚摸天子的手背,连带着那条腿也不安分地拼命蹭着皇帝的小腿。 这般攻势,是个男子都有些吃不消。 天子终究还是有些年轻,道行大概不太够,被这妖妃勾得心智迷离,最后不情不愿地妥协:“就一晚……” 陆银屏眉开眼笑,瞬间手脚便离开了他,移到姐姐身上去了。 陆银屏十分高兴,一直黏着陆珍说话,连个眼神都不给身边人。 天子心道 一顿晚餐在陆家姐妹的欢声笑语中用完,韩母念着她二人数年未相见,便赶着她们回房洗澡睡觉。 眼看着天子的脸瞬间又沉了下来,韩楚璧忙道:“眼下天色不早了,再回去也不方便。家里虽然不大,可客房还是有的,陛下不妨纡尊降贵在寒舍屈就一晚?” 韩嵩正想敲儿子头,却听天子淡淡地来了句:“可……” 于是韩家三人拉起来两个老奴去将房间收拾了再收拾,最后将这尊大佛请了进去。 过了亥时,姐妹俩刚躺在床上。 刚入秋也算不得太冷,陆银屏身上盖着薄被,腿脚均露在外头。 陆珍将她的被子拉了拉,絮叨着道:“又贪凉,小心以后年纪大了身子不好。” 陆银屏不听话,悄悄地又伸出去一条小腿。 “我不会熬到年纪大的时候,我要给陛下陪葬的。” 陆珍听后,心里也是一惊,掰着妹妹的脑袋瞧了好一会儿,除了一副好模样,倒是瞧不出什么说胡话的神情来。 “什么陪葬不陪葬,你还真喜欢上他了?”陆珍惊讶,“崔二呢?你从前不是一直想嫁给他?” 在二姐跟前,陆银屏最说不得假话。 她用被子将自己的身子包起来,露出一张妖妖娆娆的面孔。 “从前是从前,从前年岁小,什么都不懂罢了。”陆银屏道,“我现在心里眼里全是他一个,一天不见他,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姐姐,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爱」呀?” 陆珍知道她素来娇憨,口无禁忌,生生被她这番话齁得发昏,便忍着想要敲她脑袋的冲动道:“谁知道「爱」是什么东西,不过我从前跟你姐夫也是这样,恨不得天天都腻在一处。只不过现在成婚久了,感觉没有之前那么腻了,兴许爱情变成亲情了罢!” 陆银屏又道:“其实我喜欢他好久了,他不知道,但我又害怕他知道。” 陆珍觉得稀奇,便翻身同她脸对着脸:“我听说你是被陛下强抢入宫的,怎么还喜欢上他了?妹妹,你别再是脑子烧坏了,他不过模样好,又是皇帝,女子慕强的道理我也懂。但他对你来说是个罪人,你若脑子没问题,就不该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陆银屏听后连连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自个儿在他跟前晃悠的……姐姐,我跟陛下一年前就见过,他是个好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英雄 陆珍听着其中像是有些门道,自己也来了精神,便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的?你说你一年前就见过他……一年前你不是还在瀛州?怎的就见过他了?” 想起那日,从前的陆银屏总是满心惊骇。可自打同他在一处后,便觉得睡得都舒坦了。 “一年前,我还住在咱们外祖母云山的那处庄子上,我爱打猎,姐姐不是不知道。”陆银屏缓缓道来,“那日我进山打一头幼鹿,但它跑得太快,不知不觉便出了打猎区,碰上一队柔然人,他们要欺负我。这时候陛下就出现了,是他救了我,还给了我他的袍子让我穿上。” 英雄救美的桥段自古都有,天子曾这般解救陆四于水火之中,惹得佳人垂青,倒也不是说不通。 陆银屏想起就双眼冒星星,咬着殷红下唇羞涩道:“从那日起,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跟第二个男人,我只跟他好。外祖母说鲜卑贵族男子多好色,尤其是拓跋皇室,我这相貌应当出不了茬子,只缺个机会…… 于是我就在琢磨怎么才能同他见上一面。若贸然求见,指不定就被他拉出去剁成泥了,所以我得寻个法子让他看见我。” 陆珍听得上头,见她翻了个身儿又不说话了,便督促道:“接着说呀,你是怎么让他见到你的?” 陆银屏望着房顶的方格,满面春风地道:“他年年端午去看赛龙舟,就坐在最高的那个地方,我得让他注意到我,后来他就真的注意到我了……” 后面的事情,陆珍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她又问:“那我怎么听说是他强纳你入宫?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说到这个,陆银屏便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外祖母说,男子都犯贱,尤其是他这般高高在上的君王。”她扒拉着被子,有些兴奋,又有些羞赧,“再喜欢也不能露出来,不然他对我的兴趣就没有啦。他后宫里多少女人,个个都上赶着想同他好,我除了这身皮相什么都没有,文不行武不行,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我只能吊着他胃口,好让他对我的兴趣长一些。姐姐,你不知道我恨他的那些女人恨得跟什么似的,我每次见了她们就想骂。可骂完了我又害怕,担心他觉得我是悍妇,再也不理我了。” 陆珍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看着不靠谱的小妹已经陷这么深。她隐隐觉得无可救药的是小四,不是天子。 身为姐姐,总不能看着小四一条道走到黑,可看她这般喜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慕金枝 第121节 “你喜欢陛下也不是不成,其实我瞧着他也挺在乎你,晚上吃饭的时候那双龙眼恨不得粘你身上。” 陆珍道,“听说他把儿子给你养了?这是要打算立太子,再封你做皇后?” 想起这个,陆银屏便有些怅然。 “哪个女人不想做皇后呢?”她长叹一口气,“可要是能选,我倒是想给他生个儿子……可是鲜卑人的规矩太大了,生了儿子就要死,我要是死了还怎么同他在一起呢?” 陆珍想起了自己意外流掉的孩子,有些难过地闭上了眼:“不怀还好,女人若是怀了孩子,心就不是自己的了。从你知道他存在的那一刻开始,便日夜想着他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我是没那个命,你是有那个命但不能生。俗话说得好 你想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处,还是先保好自己的命。他们魏宫有那个规矩顶着,你承宠的时候小心点儿,别让他泄给你,不然天天喝汤药能把你摧残死……” 陆银屏埋了一半的脸进被子,小声地道:“他没给我……就算给了,也还有苏婆呢。她会按摩,厉害着呢!就是太痛了……后来陛下也不给我了。” 陆珍呆了一呆,随即道:“那陛下待你可真不错。” 陆银屏也笑了:“别说,这会儿我还真有点儿想他了……” “好哇,几年没见的姐姐还是比不上跟了个把月的男人。”陆珍佯装恼怒地道,“他就睡在厢房,你去找他吧!可别把我家厢房的床弄塌了,我们不敢找他算账,可敢同你要新床!” 姐妹俩笑着又打闹在一起。 玩着玩着,陆珍突然道:“你俩现在关系也好了,那他知道你就是被他救下的那个人吗?” 陆银屏摇头:“他不知道。” 陆珍又问:“他居然没认出来你?” “陛下眼睛不好,天一黑就看不清东西。”她道,“救我的那晚他只知杀人,差点误伤到我呢。” 陆珍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便又继续问:“你也说是晚上,晚上大家都看不清,你怎么就能确定是他呢?” “我确定,我当然确定!”陆银屏表情坚定,斩钉截铁地道,“虽然看不太清,但那五官轮廓不会错的,况且他留给我的袍子也带回去给外祖母看了,外祖母说那是皇室才能穿的料子,绝对不会错的!” 陆珍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又道:“那他不知道,你怎么也没告诉他呢?” 陆银屏摇头晃脑,十分自得:“现在我可是压他一头,他什么都得听我的。若让他知道我就是被他救过的那个人,怕是反过来要使唤我了……这可不行,我得让他疼我,宠着我,只能有我一个。” “只能有你一个?”陆珍鄙夷,“人家是皇帝,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 陆银屏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天子曾说让她相信他,所以她决定信他。 “他说了,我在一日,便是唯一。”她鼻子翘得高高的,十分肯定地道。 陆珍细想韩楚璧那个榆木疙瘩,也不曾对自己说多少情话,心里酸溜溜,便将妹妹的鼻子捏了又捏才肯罢手。 二人又玩闹好一会儿,陆银屏揉着鼻子道:“姐姐不是说凉州最近出了事儿吗?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陆珍也感觉十分棘手。 “城中来了不少番邦人,自称是天竺和嚈哒来的上师。”陆珍叹道,“你也知道,鲜卑人素来好学,尤其陛下,最好佛法。本来他们来传教也无不可,但是他们所宣扬的教义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陆银屏想起白日里天子在马车上看的那本佛经,撑起半个身子道:“是不是说男女在一起结合有罪之类的话?” 陆珍点点头,又摇摇头。 “也不全是……他们并非说男女结合有罪,却说凡人之躯同凡人结合永远不会去西方极乐。对多数教徒而言,不能去极乐之地那还有什么意思? 本来不信也罢,可这些上师又说,若信女们能同上师结合,便可跳过修行阶段,直接登顶极乐净土。” 陆银屏听到最后也回过味儿来,愤然怒道:“什么上师不上师?他们分明就是淫魔!” 第一百六十六章 邪僧 拓跋渊隔着窗户向姐妹俩的房间处眺了会儿。 见她们熄了灯,自己便也准备上床歇息。 正要关窗户,便见外头闪过一个黑黑的人影。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刺客,随手摸了个物件就要砸。 那个人影动了动,及时规避了他这杀招,在不怎么明晰的月光下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来。 “元烈,是我。”韩楚璧抱着一床被子道,“我睡不着,我想跟你说说话。” 拓跋渊心道这夫妻俩还真是有些毛病,专爱同别人夜谈。 他心里着实不愿意同陆四之外人的睡一张床,便有些不悦地道:“有什么话不能白日里说?看你这模样是打算同我挤一张榻?” 韩楚璧也不经他允许,径直推开门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将自己带来的被子铺好。 他又转身关了门,对站得笔直的故友道:“当是自己寝宫就好,不要太拘束。” 拓跋渊:“……” 韩楚璧说完后,直接将衣裳解开,露出微黑却精壮的上半身来。 眼看着他还要脱裤子,拓跋渊终于忍不住了。 “你能不能穿上衣服睡?!” “睡觉为何还要穿衣服?”韩楚璧有些稀奇地望着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的下半身,“你不是纳了不少嫔御?难不成你同她们睡还穿着衣服?” 拓跋渊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人有点儿憨,实在是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 韩楚璧想了想又道:“算了,既然陛下这样腼腆,那我就勉为其难穿着吧。” 说罢,他又捞过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熟练地钻去被窝。 不一会儿,韩楚璧便从被子里探出个头,拍着身侧的空位对他道:“陛下,快来呀!” 陛下实在不太想去,陛下只想弄死他。 “我还不困。”拓跋渊道,“你先跟我说说,近来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想起这个,韩楚璧便一脸愤恨。 “前些日子城中突然来了些和尚,自称是什么天竺嚈哒的高僧,说是来帮人登顶极乐的。本来好好地传教也没什么,可你猜他们想干嘛?” 不等拓跋渊搭话,韩楚璧一拳锤到墙上,整个墙壁都颤了一下,“妈的,他们居然摸那些信女的奶子!还要跟她们睡觉!说是什么助她们修行……我看他们就是些采花贼!打着普度众生的幌子搞奸淫信女的行径!” 韩楚璧义愤填膺唾沫横飞地说了好半天,却不曾听到窗边人说一句话,便朝他喊了两声:“陛下,您倒是说句话啊!” “说什么?”拓跋渊坐到桌边,就着灯光摊开了纸笔。 韩楚璧坐了起来:“只要您一声令下,臣立马将那些淫贼剁成泥浆!” “凉州是你家的地盘,不需要朕下令。”天子执起笔开始写。 韩楚璧瞬间便蔫儿了。 “我倒是想杀了那些狗东西,可马蓝关他们说您好佛法,一旦却霜驾临凉州,听说杀了僧人后定然震怒,到时候大家小命都不保……” 韩楚璧走下床来回走动,懊恼地锤着自己的胸口,“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佛道儒家教义,我只知道那些所谓「高僧」在淫人妻女,对此我却无可奈何!” 韩楚璧走动之时,高大的阴影不断落在天子身前的纸张上,让眼神不大好的皇帝瞧不清楚。 “回床上躺着。”他沉声命令道。 韩楚璧听他语气不好,以为他也支持淫僧做这等事,瞬间心就凉了半截。 “元烈,你变了!”韩楚璧面色痛苦地道,“你现在不处置那些淫僧,难道要看他们从凉州一步步去元京吗?!” 拓跋渊觉得韩楚璧哪儿都好,就是脑子不好。若不是岳父岳母早就为陆珍定下娃娃亲,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这么一个头脑简单的糙汉? “你挡住光了。”他只能无力地解释。 韩楚璧扭头一看,见自己果然挡住了一片灯光。 “对不住。”他赶紧侧过身子去,好让眼神不好的旧友能正常写字。 然而他又有些不甘心,便试探着问道:“元烈,陛下,你现在来了,能不能杀了那些人?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天子不曾抬头,埋头书写道:“这等小事不需要来问朕。” 韩楚璧听后一喜,想要上前握住他的手,又怕误了他的事。 “我就知道,元烈根本没变!”他兴奋地道。 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韩楚璧渐渐地又有些沮丧。 “您同时设了太守和刺史,我爹虽也是个都督,可想处置人还要同马蓝关商量……”韩楚璧嘟囔着道,“那姓马的胆小如鼠,什么狗屁高僧都在他头顶上撒尿来了,他还张嘴接着,老子瞧不起他!” 这话说得恶心,让天子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元烈,你怎么不说话呀!”韩楚璧自个儿说了半天,看他依然在灯下写着什么东西,模样清冷寡淡,像是漠不关心。 拓跋渊写完最后一个字,又摸出自己的印玺来盖了个章。 “你不是说马蓝关掣肘你做事?”他忽地抬头,将纸放在桌上,俊美面容在灯下变得尤为深刻,看得韩楚璧心尖一颤。 韩楚璧走下床绕到他跟前,拿起那张纸来。 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情由猜疑变为兴奋。 “元烈!我就知道你是千古第一明君!”韩楚璧看着白纸黑字写着的对马蓝关的谪令,高兴得就要扑过来拥抱他。 韩楚璧人高马大,力气也大。拓跋渊用力才将他推开,不悦道:“大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韩楚璧扑了个空,捏着那张既薄却重的纸,珍而重之地收好,又乖乖躺回了床上。 他脸黑,眼睛更黑,正闪着璀璨的光泽瞧着这位故友。 “这下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韩楚璧放松地道,“元烈,你也休息吧,你眼睛不好,别累着了。” 拓跋渊「嗯」了一声,褪下外袍摸上床榻来。 他躺下后,便规规矩矩地将双手叠放在小腹上,老实得很。 然而韩楚璧并不老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天子喘息声渐沉,无比怀念虽然睡得不老实但抱在怀中香香软软的小美人儿陆四。 韩楚璧是那种自己睡不着也不会让旁人睡的人。 他又翻了个身,望着天子高高的鼻梁张嘴便是一句刺入心底的话: “元烈,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慕金枝 第122节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夜谈 拓跋渊睁开了眼睛。 “我的眼睛夜间无法视物,此事众人皆知。”他慢声道。 韩楚璧却不信。 他支棱起半个身子来,凑到天子跟前看了又看,几乎要将他看出一个洞来。 自古皇族的相貌都是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美人嫔御改造而来,即便祖上相貌再丑,后代也只会便得越发好看,更不要提本就俊美的鲜卑人。 青年天子的模样好看得很,面庞如利刃裁剪,五官标致得挑不出毛病 哪儿不耐看呢? 他皮肤太白,眼窝太深,眉骨鼻梁太高,唇也太薄……你看他看得越久,便会觉得这人处处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戾气和薄情。 韩楚璧盯着他毫无善意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比了一根手指道:“陛下,这是什么?” “一。”拓跋渊淡淡答道。 韩楚璧摇头:“不对 天子闭上眼翻了个身,不再理他。 韩楚璧忙道:“陛下,我跟您开玩笑呢……您眼睛没毛病,是我看错了。晚上用膳时候您拿了好几次都没拿住筷子,我还以为您瞎了呢!” 天子压根儿就不想理他,蒙上头不听他讲话。 韩楚璧是个死皮赖脸的,见他不说话,便又贴了上来。 “你不愿意跟我说,我却愿意同你说话。”韩楚璧道,“现在珍珍同四妹在一起,不知道在聊些什么……你猜她们会不会聊咱俩?” 天子虽然没有翻过身,但耳朵明显伸了出来。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啊,你居然连小四都下手。”韩楚璧平静地道,“慕容樱进了宫,她给你生了个儿子又死了。现在你娶小四,别说也是让她给你生儿子来的。” 韩楚璧越说越激动,索性戳着他肩膀继续:“阿擎替慕容樱背了这么多黑锅,她死了也就死了。可小四是珍珍的亲妹妹,她心眼儿不坏,你能不能……放她一马?” 天子背着他,依旧不说话。 韩楚璧见他不回应,以为他吃了秤砣铁了心,长叹一口气平躺下来。 “当年我去珍珍家中送节礼,看到瀛州回来的小四,长得跟个瓷娃娃似的。小四嘴甜,见了我不喊哥哥喊姐夫,气得珍珍要捉了她打上一顿,却怎么也追不上她。” 韩楚璧闭着眼睛絮叨,“后来你做了太子北伐立业,我常同你和阿擎提起她,那时我心里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小四跟旁人不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身上都没有。今天在餐桌上我能看得出来,她看你的眼神虽少,但跟看别人不一样,她眼里都是你……她不该是慕容樱的替身,元烈,你不要伤了她的心。” 说罢,韩楚璧便老老实实地入了眠。 在他将睡未睡不知梦为几何的时候,恍惚听到天子像是开了口。 “正是因为她同陆四像,朕当年才宠她。” 韩楚璧困得睁不开眼,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想要开口一问,却只发出「嗯嗯」的声音。 “你们都以为她是慕容樱的替身,殊不知朕同陆四的因早便种下。正因为慕容樱像她,所以必须要死。”那人自顾自地仍在说。 韩楚璧又嗯嗯了几声,即将失去意识。 在他陷入混沌之前,听到身侧之人又说了一句话 “朕当年答应过陆四,不会带她回京,但她亦是答应过朕 次日一早,众人都起来洗漱用早膳,唯独少了个陆银屏。 陆珍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坐着,眼神呆滞。 韩楚璧总觉得自己昨夜好像知道了什么,可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见妻子神色有些疲惫,悄悄地握了握她的手,小声道:“没睡好?你们聊了一夜?” 陆珍望着夫婿,有口不能言 什么鲜卑天子荒淫好色,依着她看,全是妖妃干的好事。 陆珍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又对天子道:“我去喊她。” “不必。”天子开口,“她惯爱睡懒觉,这个时候去喊,她接下来的一整日都要同朕置气。” 陆珍瞠目结舌:“陛下就这样由着她?” 青年天子端坐在上首,皂袍衬得容色雪白。 “不然呢?”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在陆珍听来甚至还有几分委屈和享受,“打又舍不得,骂也骂不过。” 陆珍硬着头皮道:“陛下的威严还是要维持一下的。” “贵妃容色好,性情也……”天子斟酌了一下措辞后缓缓开口,“还不错……” 性情不错?陛下可真会睁着眼说瞎话! 小四那个脾气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不过,陆珍想起昨夜里小四对自己说的话,既然眼前人曾经救过妹妹,那么也算是他们的恩人。 小四被惯坏了,欺负人欺负到了这份上,便是她这个娘家人也有些看不下去。 “陛下不好意思训诫的话,便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陆珍站起身向外走。 回了房间,本以为已经起床 她自小体热,就寝时只着专制的抹胸和纱裙,眼下正背对着她抱着被子侧躺着,露出好一截细白的腰肢来 金尊玉贵娇养大的美人,每一寸皮肤都像是雪水浸润过一般白腻莹润。腰线的弧度优美,再往下甚至还能看到两个腰窝。 就这一对腰窝,让天子夜夜虔诚地亲吻,一度醉死在这里。 陆珍心道怪不得皇帝由着她作天作地,原来是色字当头 “起来!”陆珍高喝,“都什么时辰了,还睡懒觉!” 陆银屏雪白的脚趾动了动,又哼哼了两声。 陆珍又道:“再这么睡下去你午膳都没得吃!” 然而陆银屏压根就不在乎,直接将头钻进了被子中。 “臭丫头!”陆珍撸起袖子直接上手去捏她的腰,“我可不惯着你这些毛病,快给我起床!” 陆银屏腰上一痛,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慢慢坐起来,望着四周陌生的环境,眸中尚有些许迷茫。 陆珍看着她睡得乱糟糟的发,正要嘲笑她,猛然看到褪了一半的抹额下的疤痕,瞬间怔住。 陆银屏瞧姐姐两眼,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赶紧摸了摸自己额头,又将抹额扶正戴好了。 “怪不得睡觉都戴着……”陆珍道,“你这个疤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六十八章 波旬 陆银屏碰了碰抹额,将疤遮得严严实实的,神色不在意地道:“不小心碰的。” 因着联想到传闻中天子的暴虐行径,陆珍却不这么认为。 她面色沉了下来,捱近了妹妹道:“可是陛下伤的你?” 陆银屏不知道姐姐居然想这么多,赶紧摆手否认:“不是……怎么会是他?这就是我自个儿撞的!” 陆珍却不信:“莫以为他救了你,就真当他是个好的了!他杀过多少嫔御,凭什么只对你一个好?也只是看你年轻貌美舍不得罢了。侍奉他这么久,你也算仁至义尽,不然现在就离开他吧!” 陆银屏连连摇头:“我不……我想同他在一起……我得跟他在一起!” “你让他迷昏了头了?!”陆珍伸出手指头弹了她一个脑瓜崩,“鲜卑美男多的是,何必吊死在他身上?你若是喜欢长得好的,大不了姐姐再去北地帮你寻个来,又白又高,模样比他好百倍!” “我真是自己碰的!”陆银屏捂着脑袋哎哟叫唤了好几声,泪盈盈地道,“前些日子让人劫走了,他们强迫我,我不愿意,一头磕在马车上,当场撞得血呲麻花的……就留了道疤了。” 陆珍完全不知道出了这等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好几眼,又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陆银屏坐在床上点头:“怕你担心,不想让你知道嘛……” “你还知道我会担心?!”陆珍又弹了她一下,“后来呢?那些人处置了没有?” “处置了。”陆银屏瘪嘴,“陛下一把火给他们全烧了。” 陆珍呆了又呆,半晌才道:“虽说的确是难逃一死,可直接烧也忒残忍了一点儿,不如给个痛快……” “谁叫他们瞎了眼绑了我去?就是不死,陛下也要扒他们一层皮。”陆银屏下了床,摸过铜镜来照了又照,将头发仔仔细细地梳理好。 陆珍瞧着宣帝斯文沉稳,没想到性子这样残虐,心下不禁替小四揪了把汗,怕她这么顽劣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将小命玩完,便规劝道:“如今你是他宠妃,不如趁着这阵子为自己谋后路。万一他哪日像先帝一样发了疯见人就杀如何是好?” 陆银屏摇头:“陛下是个好人,他不会欺负我的。” 陆珍恨不得凿开她的小脑袋瓜,好将里头装得满满的皇帝给倒出来。 “你就等死吧!”陆珍骂骂咧咧地走出去了。 姐姐一走,陆银屏慢条斯理地换衣服,又去洗漱。最后回到姐姐的梳妆台前,捯饬了许久也没看到多少能用的物件。 素颜也倾城,但未免太娇弱了些,毕竟年轻,总觉得眉眼间还像个少女,担心不能够吸引所爱之人的全部注意力。 铜镜中映出另一道身影,颀长挺拔,秀姿出众。 陆银屏一手捂住了自己额上的那块疤,另一手慌忙去拿抹额。 “遮什么。”天子靠了过来,看着铜镜中的佳人,将下巴抵在她头顶,“四四这般颜色,可是朕的心头好。” 陆银屏眼角嘴角扬了起来,语调却依然不怎么开心。 “那臣妾原本有几分颜色?” 拓跋渊脱口而出:“十分……” 慕金枝 第123节 “有了疤后是几分?”她不依不饶。 他不假思索道:“十分……” “遮住这道疤是几分?”她角度刁钻,“不准思考!” 他眨了眨眼睛道:“九分……” 陆银屏挑眉道:“好哇,看来这道疤也是一分。” 天子淡淡一笑:“就算只剩一分颜色,也是我心头好。” 女子没有不爱听情话的,只是诸多男子惫于说情话罢了。 陆银屏眉眼间像是飞起一朵蝴蝶,明快而翩然。 “你总囿于这道疤中,迟早成为心病。”天子细长手指抚上那块淡粉色的疤,惹得她额心一阵莫名的战栗。 “这块疤不好看,我不喜欢,元烈,你想想办法嘛……”她撒娇。 “又怕疼不敢缝,又不想留疤,天底下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拓跋渊低头轻啄了一下那块小小的疤,温声道,“人未证道,便要受生、老、病、死折磨,除非你获得涅槃,成为尊者菩萨,才能解脱束缚,超然物外,再不受其折磨。” “我是个佛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陆银屏不高兴地望着他,“我有畏惧之物,我有渴求之人。你才是尊者菩萨,我才不是。要涅槃你涅槃,莫要拉着我……” “你畏惧何物?”他双手捧着她的脸,定定地看着她,“你渴求何人?” 这双金色琉璃一样的眼睛,似乎能直达她的心底,恍然间让她有种不真切之感。 陆银屏与他对视,双眸像是染上了一层迷离的漆黑。 她自然畏惧她畏惧的,她自然渴求她渴求的。 “我畏惧相貌变得丑陋,我渴求的是陛下您。”陆银屏笑眯眯地道。 天子闭上眼睛,鼻子抵着她的鼻头轻笑。 “四四这张嘴,有时候能气死人,有时候又像蜜一样甜。”他望着那两片樱唇,想起一日未吃,眸色渐渐发黑,“给我尝尝。” 陆银屏撅起了嘴巴,眼睛一眨一眨,睫毛如同小扇子一般上下刷着他的脸,挠得他脸颊心底十分痒痒。 天子捏起妖妃的下巴吻了上去。 “干嘛呢干嘛呢!” 窗外响起一道极煞风景的声音。 拓跋渊太阳穴突突地跳,闭了闭眼睛,好不容易压下那股想要杀人的戾气。 韩楚璧兀自不觉,趴在窗户上双手捂着眼睛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你们竟然做这等事……唉哟!”韩楚璧捂着脑袋疼得叫唤,“陛下下手也忒狠了些!” “朕是下手轻了。”天子冷笑道,“朕就该杀了你。” 韩楚璧吓得转身就跑。 猛然被姐夫撞见,陆银屏再厚的脸皮也有些难为情。 她将天子推出门外,佯装生气地道:“走走走,在姐夫家呢,咱俩不能再这样了!” 纵然隔着一扇门,可俩人的心却像是靠在了一处。 “今天……”他低声问道,“跟朕回去?” 陆银屏背靠着门,点了点头。 点完头才发现隔着门他根本就看不到,便小声地道:“嗯……” 得了准信儿,天子心情愉悦地迈步离开了。 陆银屏将头靠在门上,听他走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身无长物,所以我畏惧您的爱意消逝;我心中欲望庞大,我渴求的是您一人。 但我无法将这一切说出口,因为我的畏惧和渴求正在撕扯我的灵魂 我何其有幸能得到您的宠爱,但我又不甘囿于这份宠爱,因我是极度贪婪之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妖僧 帝妃昨夜未回小行宫,李遂意和秋冬等人也闲了下来。 因着过了中秋后,天气似乎突然变凉,只要未到晌午,便仍有两分凉意,大家便抄着手聚在一起。 “娘娘歇在外头,少了咱们的伺候,也不知道吃得好不好,睡得舒不舒服……”秋冬倒是时刻都在牵挂着她的四小姐。 李遂意「唉哟」一声,抄着袖子推了一下秋冬:“有陛下在,娘娘在哪儿都吃香喝辣,你还愁什么?何况那韩刺史的儿媳还是娘娘的亲姐姐,还能怠慢了咱们娘娘不成?” 秋冬往后捱了捱,点头道:“李内臣说得是……只是我听人说,近日凉州城里不怎么太平……虽然陛下带去不少护卫,可这里到底不是元京,我也只是担心罢了。” 李遂意想了想,这一日他的确打探了不少消息来。 “姐姐放心,说不定今儿就能将人处置了。”他宽慰秋冬,“陛下去韩刺史家中留宿,肯定会谈起这事儿。” 秋冬依然有些不安:“陛下笃信佛法,万一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可怎么办?” 做内臣的,最忌讳揣测圣意,也很有必要去揣测圣意 李遂意虽然年轻,可在宫中摸爬滚打到今日,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听秋冬这样一讲,赶紧捂了她的嘴巴。 “姐姐,天子想要做什么,万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去揣摩。咱们做奴婢的最要紧是让陛下娘娘省心,这话往后不能再说 我跟您透个底儿,就算陛下觉得那些僧人说得是对的,你也得跟着说对,不能说错一个字儿,懂了吗?” 秋冬点头示意懂了。 李遂意这才松开了她,头痛地道:“也就看您是娘娘心腹,若是换了随便哪位嫔御跟前的人,你看我肯不肯搭理她?!” “知道了知道了。”秋冬作揖笑道,“多谢内臣提醒。” 李遂意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拂袖子正准备离去时,听得外间有侍卫来报。 “李大人,门口来了几个和尚,自称是天竺上师,想要为陛下奉上圣物。” 天竺上师?! 李遂意和秋冬对视一眼,随即便知道这些是何人了。 眼下陛下和贵妃不在小行宫,这个消息并没有放出去,所以这些上师主要目的便是来面圣的。 “陛下万金之躯,什么破落国来的上师都可以随随便便见?”李遂意朝天一揖,冷笑着道,“便是他们天竺国君来了,也得沐浴焚香三日,才配求见咱们的天子!” 说罢他又嘱咐侍卫:“这种小人理都不用理,等陛下回来我自会回禀。” 侍卫退下后,秋冬又跟了上来。 “天竺上师?”秋冬惊讶道,“这群人居然敢送上门来找死?不怕陛下弄死他们?” 李遂意神情凝重,像是颇为头痛。 “这些淫僧胆大包天,不仅在凉州城内行事恣肆,竟敢大言不惭求见天子,想必是有备而来。” 他摸着光滑的下巴道,“想来是有点本事,不然不会这样大胆。” “那咱们总不能干坐着什么也不管吧?” 李遂意看了看天,估摸着这个点儿贵妃应当起来了,便让秋冬点了几个人拿了衣物和生活用具去韩嵩府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刺史家中,刚敲开门,便见天子同韩楚璧二人一道站在院中,像是说着什么话。 宫婢们行了个礼,见天子摆了摆手,便鱼贯而入地去了陆珍的院子。 陆银屏正愁姐姐妆奁里没什么可捯饬的香膏脂粉,见秋冬带着人拿了自己惯用的东西来,不光今日解决了,还能分给姐姐不少。 韩嵩和韩楚璧今日要去城内巡防,陆珍倒也闲了下来,来到自己房间内,由着陆银屏去帮她弄。 “早上我就瞅见了,你嫁来凉州整日舞刀弄枪的,怕是连自己是个女人都要忘了吧?”陆银屏不满地道,手底下却忙活着打扮姐姐,“今儿你落到我手上,让你瞧瞧什么叫心狠手辣。” 陆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差点儿弄花了自己的妆容。 “就你最臭美,从小就爱捯饬自己这张小脸。”陆珍笑道,“今日你也别走了,我带你上街逛一逛。凉州虽不比元京宽绰繁荣,可这里多是西域来的番邦货,你没见过,肯定喜欢。” 陆银屏想起之前跟天子游西市时见到的胡姬,想起自己被撕坏的衣裳,也来了兴趣:“有没有衣裳?” 陆珍点头:“有。不过西域胡姬的衣裳多暴露,不太适合你。” “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只要我喜欢,便是适合。”陆银屏挑眉,“姐姐不知道元京卖的那些衣裳尺寸忒小,箍得人脑袋发昏,活像个吊死鬼!” 陆珍只好点头答应:“那你可不能说是我带你去买的,省得陛下说我教唆你不学好,回头再治我的罪。” “哪儿能呢。”陆银屏对陛下十分有信心,“陛下才不会是那样的人。” 姐妹二人说说笑笑,打算收拾打扮好了只好便上街逛一逛。 一出门便见秋冬站在廊下,似乎等了许久。 “回去歇着吧。”陆银屏心情好,也给她放了一日假,“今儿我要同姐姐出去逛逛,再跟陛下回去。” 秋冬抖了抖手上的薄兔绒披风来替她系上,絮絮叨叨地道:“陛下前脚刚同韩姑爷去了城中,娘娘没准儿还能见到他们呢!” 陆银屏用披风罩住了自己,还戴上了帽子,将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不见他就活不下去了?”她瞪了眼秋冬后道,“就你会贫,仔细你的嘴,回去就给你缝起来!” 秋冬吐了吐舌头,跟在陆银屏和陆珍身后走。 因有前车之鉴,陆银屏的身侧便再也不会无端缺人,是以二人的安全有极大保障。 恰好中秋刚过,凉州城内处处都弥漫着节日后的热情,比往常也要热闹几分,够这姐妹二人逛个尽兴。 凉州城有两条主干街道,街道宽阔,可容六驾车马并行。 两边多琳琅商铺,因为中秋刚过,铺子里都剩了不少节饼,正挂着贱卖的招牌吸引客人。 此时姐妹二人自北向南缓缓而行。 还未来得及将小摊商铺逛一遍,便听身后一阵令人心烦意乱的诵经之声。 陆银屏回头,见数十位僧人随着人流走来。 他们年轻秀美,神情肃穆,口中齐声念着奇怪的经文 慕金枝 第124节 又或者说,用「吟唱」表达更为合适一些。这些经文是旁人从未听过的,却莫名地想要再多听几句。 然而这些年轻俊秀的男僧中,却有一人脱颖而出。 他身着绛色袈裟,颈间挂着七宝琉璃珠,每颗珠子都像极了一只眼睛,有摄人心魄的诡异之感。 他正垂眸随着僧众前行,似乎察觉出有一道不寻常的视线,便抬头望向这边。 陆银屏便看到了他整张脸。 这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五官秀致出彩,却有些矛盾 若盖住他上半张脸,那么下半张便是一位合格的佛子; 若盖上下半张脸,那么上半张脸便像一位轻佻浪荡的贵公子。 一念愚,般若绝;一念智,般若生。 陆银屏看着这位僧人的模样,莫名想起这句话来。 第一百七十章 在兹 “淫僧!你看什么看?!”想起近日说的凉州城不太平,陆银屏当街叉腰怒道,“给本宫将这些人抓起来!” 且不说这些僧人相貌如何,就单单以引诱信女这项罪名来说,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侍卫皆是虎贲将士,听命于慕容擎,被派来负责贵妃安全,自然唯贵妃之命是从。 听她下了命令,直接上前逮住这些妖冶僧人拿下。 陆珍朝着妹妹看的方向望去,见了那秀美僧人,便阻拦道:“不是……他……” “他什么他?!”陆银屏横眉道,“他居然盯着我瞧,我要让陛下剜了他的眼睛!” 说罢便命人押解着僧人回小行宫待她处置。 陆珍望着日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觉得再这么着下去小四真的无法无天且无药可救了。 陆银屏拖着姐姐上了辇,后头还跟着被押着前行的僧人。 这些邪僧倒也十分有骨气,自打被逮住后并没有求过她一次。 “姐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陆银屏隔着纱幔看中间那位最俊秀的僧人,笑着对陆珍道,“你想说这人并不是欺辱那些信女的那僧人,对不对?” 陆珍一愣 她道:“既然你知道,为何要将人捉起来?” 陆银屏指着那名僧人道:“这人跟了我们一路,即便不是淫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心软,见不得血,索性带回去交给会这些门道的。” 隔着纱幔望不真切,陆珍隐约能看到那僧人一直望着她们,吟唱之声却未停止过。 “你说得对,可凉州城的僧人不少。万一这是位高僧,只因看你几眼就被斩杀,未免有些过了。你再受宠,也不可任性而为。” 陆银屏将帘幔掖好,扭过头来不再看那个僧人。 “所以我得将人带回去。”她歪在榻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就觉得不舒服。陛下做早课的时候我也在一边,好听得很。可这人一诵经我只觉得烦躁。” 这么一说,陆珍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知道这和尚念的什么邪经,我越听越难受。”陆珍捂着胸口道,“可嘴长在他身上,又不能让他闭了嘴。” 陆银屏一滩烂泥一样地歪进榻中,心一旦静下来,耳边那经文便无限放大,让她十分焦虑。 “走快点儿。”她督促道。 到了小行宫才发现宣帝尚未回来,陆银屏也不是个吃素的,径直去了朝元殿。 李遂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追在秋冬身后喊好姐姐:“不是去伺候娘娘了,怎的还带了一群和尚回来?唉哟!瞧这模样俊得……该不会是那些淫僧吧?!” 秋冬转身,面上也不好看:“谁知道呢……这僧人一路上都盯着娘娘看,烦死个人!等陛下来了也将他眼珠子抠出来,叫他再看!” 李遂意捂着嘴笑:“先前看到生眼珠子吓得厥过去的是谁?怎么现在嚷嚷着要剜人眼了呢?” 秋冬面上一赧,踢了下他的小腿:“这跟之前能一样吗?这个怪僧我一路盯着他的,一直瞧着我们娘娘,不害臊!陛下说剜他的眼珠子我秋冬第一个站出来捧着!” 二人说了两句话后,听陆银屏在里间唤人。 李遂意忙垂首走进去,虾着腰道:“娘娘有吩咐?” 陆银屏慢条斯理地地问:“陛下还有多久回来?” 李遂意垂首道:“陛下同韩公子在一处,约摸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陛下曾交代过,娘娘要做什么,只管放开手便是。” 陆银屏嘴角浮起一抹笑,对他道:“将慕容大将军请过来。” 李遂意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却照着她的吩咐退下去请了。 陆银屏坐在主座上,递给陆珍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让她等待片刻。 今日慕容擎倒是没有出门,李遂意来请时,见他正坐在院子中,脚边还放了块石头和铁片状的东西。 李遂意没在意,笑着道:“大将军,娘娘有请。” 慕容擎手下的动作一顿,抬眼疑惑:“贵妃?” 这是个狠人,李遂意不敢怠慢,只得解释一番:“娘娘同陆二小姐在城中游玩,恰巧遇见几个僧人。凉州正在抓捕邪僧,娘娘为陛下出一分力,直接将人押回来了。说到底还是个年轻女子,头回审和尚,还是有些生疏,想请大将军帮忙镇下场子。” “和尚也是人,还要什么场子?直接杀两个便是,见了血就不信他们还能想着如来。”慕容擎低头道。 李遂意以为自己碰了钉子,正要再劝,却见慕容擎站起身来,示意他带路。 朝元殿…… 陆银屏端端正正地坐着,听着院子外头捱着风吹日晒的却依然不断吟咏诵经声,心里越发烦躁。 “把打头的那几个带进来。”陆银屏高声道。 侍卫将几位僧人带了进来,她扫了一圈儿,没见着那个一直盯着她瞧的。 慕容擎没来,她打算先审。左右不过是些淫僧,问不出来话杀了便是。 陆银屏坐在位子上,听着这些僧人的吟唱,手指紧紧地抠住指上的玉戒。 她呼出一口气问:“你们,从哪里来的?” 几名僧人终于不再诵经,齐齐抬起了头,茫然地望着她。 秋冬在一旁又重复了一遍:“我家主子问你们从哪里来,为何不说?” 僧人们看了看秋冬,又看向她,仍是一脸茫然。 “聋了?”陆银屏蹙眉,“还是真的是天竺人,听不懂中原地区的话不成?” 僧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他们是天竺人,只听得懂梵语。”正在此时,慕容擎从外间走了进来,也不行礼,大方地坐在一旁的座位上。 陆银屏见他,微皱了下眉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这种情绪一闪而逝,却被慕容擎敏锐地捕捉到。 然而下一秒陆贵妃却又换上一副和善的模样来,笑着道:“慕容将军可懂梵语?” 慕容擎摇头:“不懂……” 陆银屏疑惑地道:“吐谷浑离天竺这样近,将军怎么会不懂梵语?” 慕容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娘娘同陛下在一起这样久,可听得懂鲜卑话?” 陆银屏一窒 这人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开口怼得她说不出话。 “罢了罢了。”她摆手道,“既然大家都听不懂,那便等陛下回来再审。” 当今天子文韬武略,精通梵文,必能将这些淫僧的盆钵底子抄出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梵天 陆银屏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李遂意在朝元殿伺候,秋冬和熙娘则远远地避在另一侧。 女子在一处时,不论年纪大小,说起共同的敌人来话总是尤其多。 熙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贵妃捉了些僧人来等着皇帝回来处置,好奇之余便捱了过来。 恰巧秋冬有气儿没地方撒,便冲着她竹筒倒豆子起来。 “您瞧见那淫僧没有?”秋冬指着外间坐在地面上闭着眼睛的僧人道,“长得人模狗样,竟做出这等下作事来!还信佛呢,也不怕下十八层地狱!” 熙娘望着那僧人,仍旧一头雾水:“怎的?莫非奸污信女的僧人就是他们?” 这倒没有确凿证据。 可秋冬认为,盯着她家四小姐看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九成九就是他们!”秋冬冲着那僧人努了努嘴,“您瞧啊,谁家高僧的模样这样骚的?长这样一副脸入个赘加官进爵不选,非要吃斋念佛一辈子?搁谁愿意出家呢?” 别说熙娘,想来大部分人都不会愿意。 熙娘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接受。 “模样生得好,又一直盯着咱们娘娘看……我看,就是那淫僧无疑了!” 熙娘上了年纪,听这些小年轻口口声声骂着「淫僧」,十分无奈,拍了拍她的手道:“小姑娘家家的,快别说那个字了。” 秋冬渐渐平复了情绪,又看了那淫僧两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宫人们来来回回,亦是对着这群僧人指指点点。城中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不少,见贵妃将他们捉来,人人拍手叫好。 世事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信女们已经被长相标致的淫僧骗得头脑混沌,一颗向佛之心被人肆意玩弄犹不自知。不推长久之计,而造卒成之功,皆非远大之资。 不一会儿,外间便高呼天子驾临。 慕金枝 第125节 陆银屏与慕容擎陆珍等一道去迎,刚出殿门,韩楚璧便上来拉了陆珍去一旁说话。 而天子则站在那淫僧跟前。 众僧不再诵经,双手合十,闭口不言。 那名一直盯着陆银屏看的怪模样僧人将视线移向了天子,二人对视,不知为何在陆银屏看来却像是对峙。 最终僧人屈服,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这些僧人有骨气得很,自打入了小行宫,便盘坐在地诵经,便是威胁恐吓也断然不会跪的。 有此人做了个开头,众僧便也跟着伏地行礼。 拓跋渊双目沉静地望着那僧人,开口道:“滚进来……” 说罢转身便要进殿。 陆银屏心道糟糕 以她对拓跋渊的了解,他并不像是会做出这等事的人。可有太祖和先帝的烂摊子在前,皇室的荒淫无道是出了名的,很难保证他骨子里没有这种变态的嗜好。 陆银屏赶紧跟上去,先一步将自己撇开:“陛下陛下,臣妾在外游玩,这僧人一直瞧着人家看,这才将他捉来了。” “你那点子心思还想瞒朕?”天子停下脚步,手放在她肩上,指着座位后的屏风道,“去,坐那后面。” 陆银屏悻悻地看了他一眼,万般不情愿地道:“臣妾是见不得人怎的,还要坐后面去?别人说得不错,以色侍人恩爱不长久……” 未等她说完,头上便挨了一记敲。 “胡言乱语些什么。”拓跋渊道,“你不是说他一直盯着你看?” 陆银屏终于反应过来,这才去了屏风后坐着。 隔着屏风上的万里黄沙,她静静地望着天子宽阔的脊背,听他开口训话 “梵天,你越线了。” 她忍不住小声道:“陛下同这淫僧说中原话,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 “淫僧?”拓跋渊笔直的脊背稍稍向后一靠,侧首露出小片玉白脸来,轻笑道,“他可不是什么淫僧,你不要看不起他。” 陆银屏敲了敲屏风,不满地道:“可他老盯着我看。” 拓跋渊拇指上的扳指敲了两下木榻算是作了回应:“等着,一会儿朕替你剜了他的眼睛。” 陆银屏小声道好。 梵天静静地望着他,和他身后那道屏风,最终开口道:“她是尊者的嫔御?” 拓跋渊昂首俯视梵天,眉眼带笑,声音清冷:“是……” 梵天摇了摇头:“尊者不配。”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韩楚璧的手攥成了拳头,被陆珍死死摁住。 慕容擎面无表情,却蓄势待发,时刻准备天子一声令下他便上前掐死这不知好歹的僧人。 “大魏天子威德慈厚,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君体巍然。我不过鄙陋妇人,蒙受天恩才得以侍奉左右。” 陆银屏冷笑道,“妾日夜惶恐,忧心天君收回此机遇,唯恐君王不喜妾之资质,战战兢兢侍奉至今。你这弹丸小国来的比丘,有什么资格说他不配?!” 梵天隔着屏风望向陆银屏,见她说话时抑扬顿挫,头顶珠钗一闪一闪,可面目瞧不真切。 他似乎还想再看,却有个黑沉沉的身影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子。 天子斜斜往座上一靠,淡声对慕容擎等人道:“都下去吧。” 韩楚璧愤然:“陛下但凡开口下令,臣下立马杀了这淫僧!” “下去!”拓跋渊高声重复了一遍。 韩楚璧不服,还要再说,却被陆珍拦腰抱起,扛着出了朝元殿。 慕容擎看了他们一眼,也退下了。 偌大的宫殿不消片刻,便只剩了天子和僧人……哦,还有屏后的贵妃娘娘。 “陛下还同他废什么话?”没了人便没了顾忌,陆银屏挠着屏风怂恿道,“剜了他那双乱瞧人的眼珠子,割了他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舌头!” 拓跋渊却没理她,只是看梵天。 窗棂斜照入数道光来,殿内香炉之上香雾袅袅,掠过座上之人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在即将触上他深刻面目时却又消散。 “朕的确配不上她。”他忽然道。 陆银屏停下了抓挠的动作,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吉祥 “梵天,你只知修行,却不懂情爱。”拓跋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 梵天摇头:“修行助我成佛。” 拓跋渊又道:“若只有靠修行才能证道,那么你我由红尘到修行的这步要如何走?” 梵天不语,坦然望着他。 窗棂透过的光线丝丝点在天子侧颜,为他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无端有种宝相庄严之感。 他身后屏风是凉州城外连天沙漠 他们也自称炎黄子孙,入关者无不学习汉话,人人遵从佛道儒三教教义,幼儿无不从四书启蒙。 他身后坐着的倾城美人,同自己看到过的画像上的吉祥天女无异。 梵天闭眼道:“庄严操守,不为过也。” “「戒」本意是炼心定性,依止于定,智慧方生。”拓跋渊淡淡一笑,“你出身高贵,又博览群书,自视甚高也无可厚非。” 梵天默默地望着他,等他说出剩下的话来 果然,天子又道:“你被立为太子,情路便断了一半,此后修行,便断了另外一半。” 陆银屏惊讶不已 一国太子想要什么没有?犯得着千里迢迢跨过吐谷浑来大魏的地盘淫人妻女? 陆银屏竖起了耳朵细听。 “你不懂情爱,所以不知我见她时心中所想。”拓跋渊声线低沉微哑,像碎裂开的珠玉一般敲在陆银屏心头,“我纳她,并非因为她像吉祥天或者旁的什么人 陆银屏双手交握在一起,眼尾随着一颗心整个儿地飞了起来,那笑意止不住,却还要死死地咬住下唇忍着。 梵天果真不懂,稍稍偏头,一脸疑惑:“红粉骷髅,口中有唾,耳中有垢,屎尿毛发,淋漓狼藉。” 拓跋渊起身下了座,来到梵天跟前。 梵天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见他微微倾身,伸手捏住了自己下颌。 剧烈的痛感袭来,让梵天有些吃不消。 可纵然被如此对待,也不会轻易求饶。 陆银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急急地道:“陛下!这人是太子,还是不要弄死他了吧……” 拓跋渊「嗯」了一声,安抚她道:“不会,弄死了麻烦。” 他将梵天松开,又摸出一张帕子,来来回回地拭手。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朕还以为梵天太子已经入了道,身心无垢了呢。”天子冷笑道,“红粉骷髅有的你也有,不信抠抠自己喉咙,看吐出来的是莲花还是唾液。” 梵天坐在地上,垂着眼不语。 天子有洁癖,摸了他之后总觉得手上不干净。 陆银屏知道他这个毛病,提起旁边一壶茶水,将帕子放进去烫了烫又拿出来绞了,上前替他擦手。 “何必同这淫僧置气呢。”她道,“臣妾又没有说什么。” 拓跋渊由着她摆弄自己手指,心中那点儿膈应也消失无踪,这才审起梵天来。 “不在你天竺老实呆着,来朕这里做什么?” 梵天微微抬头,叹了口气道:“天竺有教众以和合极乐之名,大肆淫辱信男信女,如今已入了凉州。不经陛下准许,我不敢带兵入城,只能以上师身份入魏擒拿他们。” 天子道:“擒住多少?” 梵天赧然:“三五个……” 天子又问:“杀了没有?” 梵天凛然:“正在感化……” “愚蠢。”拓跋渊嗤笑,“这种人还留着感化?难怪笈多王朝不兴。” 梵天面上赧色尚未褪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早来求见陛下,想借陛下之力将人拿下,并且带了我朝密经奉上。只是您好像不在,我便去了城中,这才碰到吉祥天女……” 天子冷哼:“她是朕的贵妃,不是你们的吉祥天。” 陆银屏靠在天子身侧,小声地道:“有便宜不占等于吃亏,陛下就收了他那什么密经吧……” 拓跋渊一怔,随即低声道:“那你可不要后悔。” 陆银屏听得一头雾水:“后悔什么?” 天子不答,只是吩咐人开了殿门,对韩楚璧等人说清了原委,命他和慕容擎一道去城中捉拿真正的淫僧。 夫婿要走,陆珍便也请命一道去拿人,陆银屏出言相劝,可压根就留不住她。 “我看陛下像是有许多话要对你说。”陆珍朝着天子的方向示意陆银屏道。 陆银屏一转头,便见那人站在夕阳余晖下,如泼墨浓云一般黑而散发着威压。 想起他在屏风前说的那些话,她心中也痒痒的有些开心,笑着道:“那我明儿再去找你。” 说罢冲陆珍摆了摆手,转头三步并作两步地扎进了那抹乌云中。 “每天都这样冒冒失失。”天子伸手托住她,口中说着嫌弃的话,面上却柔和无比。 慕金枝 第126节 陆银屏勾着他的颈子笑道:“今天陛下说的话好听,臣妾很开心,所以才冒失。” “朕非日日说好话,你却是日日都冒失。”拓跋渊抱起她回了寝殿。 凉州小行宫简陋,连带着寝殿也不大 是以一进来便逃无可逃。 妖妃主动抱住了皇帝,咬着他的耳朵道:“一日未见,陛下想我不想?” “想。”陛下回答得老实,身体反应更加老实。 熟鸡蛋们碰在一起,很快便剥掉了鸡蛋壳。鸡蛋清一样白滑细腻,分不清谁是谁。 陆银屏又道:“我也想元烈,怎么办?” 拓跋渊摩挲着她滑腻的脊背,哑声道:“四四,别折磨我。” 陆银屏同他贴在一处,轻轻地道:“好呀……” 这一声回答可了不得,待折腾到了后半夜,她才知道他白日所说「不要后悔」是指的什么。 梵天献上的密经不是旁的,正是他教中盛行的和合大定之术。 来回几次灌顶后,陆银屏整个人都半死不活,流着泪让他滚远些。 床榻小,滚是滚不远的。他将拼命往外逃的陆美人儿拖进怀中抱着,餍足地道:“你才不是吉祥天女。” 若真是吉祥天,哪里会这般娇弱无用? 第一百七十三章 覆蕉 陇西与帝都隔了千万里山河,人若有情,关外漫天风沙吹不散,千尺宫阙铁壁关不住。 八月下旬的第一日,浓云密布在帝都上空,落下第一场秋雨。 便是这一场雨,突然将秋季带入京中,叫不少人添了衣。 宇文宝姿来时未带多少衣物,贵妃的她又不好穿,也不能吩咐宫人去司空府拿自己的衣物 天子不在,眼下众人皆以为徽音殿有贵妃和大皇子坐镇,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所以她一步也不能走错。 宇文宝姿同舜华说了一声,让她想法子弄两件秋衣来。 舜华离开后,她一个人坐在窗边静默赏雨。 说是赏雨,倒不如说是赏徽音殿 徽音殿不小,一座正殿两座侧殿,后头连着寝殿和两阁,同含章殿与式乾殿相比算不得大,难得的是有座清凉池。 当初不少嫔御也相中了徽音殿,因着这一处冬日可泡澡,夏日能戏水,只是求来求去,宣帝愣是留着,任谁求他也不赐,只将人赶去了后头的掖庭。 陆贵妃进宫后,一句话未说,便直接霸了这一处,恨得不少人牙根痒痒。 秋雨渐紧,整座昏黑的宫殿被罩上一层雨帘,越发冷彻骨髓了。 宇文宝姿想关上窗户避避风,却听廊下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偏头望去,便见一袭素白款款而来。 宫檐很长,却长不过斜斜秋雨。陆瓒雪衣黑发,执伞施施行至她窗前。 他早已成年,冠上嵌了块黄翡,腰间束带上也有一枚黄玉,为一身纯白的他添了些许暖意融融的优雅来。 他浑身尚带着水汽,而手上拿着的包袱却干干净净,没有溅上一滴雨水。 “担心你冷,便带了些衣物来。”陆瓒淡笑送出,“三妹的衣物,从未穿过,请你委屈一下。” 宇文宝姿接过包袱,摇头道:“不委屈……多谢你了。”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陆瓒抿唇,“一个人住在这地方,着实有些无聊了。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提出来,在下尽力去办。” “谢谢你,琢一。”宇文宝姿摇头,“受君之托,忠君之事罢了。” “你不必同在下客气。我半路遇上舜华,才知你为此事烦忧。”陆瓒声音温和,一如他人一般,“怪我思虑不周,原以为宫人事事处理妥帖,你又不想见到我,便不常来,因此疏忽了。” 宇文宝姿微张了下嘴,一脸茫然:“谁说我不想见你……” 这句话说出来便像是有了另一层歧义,是以说了一半她便闭上了嘴。 陆瓒将伞柄攥在手中,怕伞檐滴落的雨水打湿她窗台,便微微向后仰了一下。 “那我以后便能常来看你?” 雨势忽地大了一些,连带着秋雨一起震得宫檐下垂着的铜铃清脆叮当,掩住了她的唇一张一合之间说出的答案。 陆瓒轻轻点头,又替她关上窗户,再回首时笑意直达眼底。 他又去了偏殿。 司马晦正在教导皇子念书 譬如他见了陆瓒,便会丢了书本迎上去,欢欢喜喜地喊了声「舅舅」。 司马晦叹气 大皇子拓跋珣收了陆瓒从宫外带来的东西,却又问道:“我母妃今日如何了?她想见我吗?” 陆瓒摸了摸他的头道:“今日下了雨,天气一湿伤口就不舒服,等大好了自然会见你。” 拓跋珣又道:“我又不会碰她伤口,我想见她一面。” 陆瓒停了手,一路以来眼底藏着的笑意渐渐消散。 “佛奴,你是皇子,要听陛下和娘娘的话。”他平静地道,“娘娘说不见,定然是有她的原因。若有不满,等她想见你时亲自说出来便是。” 拓跋珣望着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陆瓒颔首:“去念书吧。” 宇文馥在外间榻上斜躺着,听到陆瓒同佛奴说话,睁开一只眼睛瞧了瞧,又闭上眼。 陆瓒出来径直来到宇文馥跟前,轻声道:“大人……” 宇文馥闭着眼,像是真睡着了。 陆瓒索性拿了个凳子来坐到他榻边。 “晚辈遇到一件事,想听听大人的建议。” 宇文馥睁开了眼,眉头紧蹙:“有屁快放。” “倒也不是什么棘手之事。”陆瓒眼角余光扫了下书房,见拓跋珣正挺直了身子听司马晦训诫,便低声道,“陛下却霜之前软禁太后,贵妃执掌后宫,如今一些冗杂事务都送到宝姿那里。我今日瞧了瞧,见有两桩怪事,想同您商议一番。” 宇文馥半眯着眼看他。 “后宫都是女人的事,我老头子一个,能给什么建议?”他砸吧砸吧嘴,忽又道,“元烈叫你留下,你就自己干呗。不要累到我们宝姿,她又不是你们的奴婢。” “她不方便,所以晚辈才来找大人您。”陆瓒抿唇笑,“我也不卖关子,便直说了。这第一件事,便是宫中一位御女犯了事,因着曾侍奉过陛下两日,不好按宫规直接处置,如今有些尴尬。宝姿不能出面,我是外男,不好插手。” 宇文馥坐起来,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俩不干事,要我老头子去捉人?你是外男,我就不是外男了?!”他气急,又打了陆瓒一下,“你欺老夫年纪大了是不是?狗眼看人低,老夫当年也是顶风尿三丈的人物!” 陆瓒不想他能说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言,震惊之余只得安抚道:“大人的人品是陛下和先帝都信得过的。况且除了您,我是再也想不出还有谁既能出入太极宫,又能在身份上压得住他们。” 宇文馥闭了眼睛,慢吞吞的道:“你多带点儿好东西来讨好老夫,倒也不是不可以。” 陆瓒笑道:“自然……” “嗯,那第二件事呢?” 陆瓒面容忽地变得严肃起来:“您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饮过一种酒,南朝酿制,据说醇美无比。” 宇文馥嗤笑:“世上千百种酒,南朝占了大半,你这么问老夫今夜也不用睡觉了。” 陆瓒像是问询,又像是试探地道:“它有个名字,叫「覆蕉」。” 第一百七十四章 构陷 “晚辈倒是知道覆鹿寻蕉的典故。”陆瓒道,“据说古时有一人在野外砍柴,看到一只受伤的鹿。他将鹿打死,担心猎人会看到,便用蕉叶盖住死鹿。等天黑后他再去寻这只鹿,却发现这鹿不见了。于是他以为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 宇文馥半眯着眼,像是睡着了。但若细看便会发现他一动不动,就连呼吸也不曾有。 陆瓒朝着他摆了摆手:“大人?您睡着了?” 宇文馥睁开眼睛,那眼周有些许浑浊,瞳仁却异常清明。 “没有,不曾听过。”他躺回了榻上。 陆瓒又道:“南朝文人多风流,高门子弟常服「五石散」。此药药性热烈,虽有医治伤寒之效,但服用后身体燥热,又有温阳之效,南朝子弟多妾侍,是以此药十分盛行。若长久服食便会昏昏沉沉,头痛胸痹,神智错乱,最终瘫痪或暴毙。” 宇文馥背着他冷笑:“没用的东西,几个妾侍都摆不平?瞧我们鲜卑男儿,哪个不是花中好手?” 陆瓒心道你可拉倒,什么花中好手,你们顶尖的鲜卑男儿正被我小妹拿捏得死死的,连句重话都不敢说,活成了蜀地人嘴里的「耙耳朵」。 不过这话他自然不会说出来,只含笑道:“是……” 宇文馥像是想起来外孙和孙媳,顿时也有些说不下去。 他又侧过身子来,蹙眉道:“你说的「五石散」,老夫好像听太祖说过。” 陆瓒来了精神,倾身问:“大人知道此药?” 宇文馥点头:“当年正逢乱世,鲜卑人入了关。当时的大凉已是强弩之末,想稳住他们,便封了陛下的曾祖父也便是先帝祖父、太祖的父亲为北境王。 那时的北境王不到三十,正值壮年,长得也是丰神俊伟,在燕京是头一号的美男子。只是……” 陆瓒不动声色:“只是什么?” 宇文馥的眼珠子转了又转:“我为何要告诉你?” 陆瓒垂下眼眸,轻咳一声道:“我怀疑「覆蕉」与五石散有些关系,所以想同您商议,没准儿能找到皇室病症的根源所在。” 鲜卑贵族多少都沾着些病症 慕金枝 第127节 可皇室将这些占了个齐全,但凡姓拓跋的,到了年纪后无一不贪吃好色,脾气暴躁,见血兴奋。若不杀人泄欲,则头痛难当,更甚者瘫痪暴毙。 宇文馥是看着拓跋渊和拓跋澈长大的,杀人事小,色欲事大 天子尚有后宫嫔御,如今找到年少倾慕之人,便让他放下了心。 只要元烈和四四好好处着,只要不弄出个太子来,倒是能顺顺当当地过下去。 但端王却是个宁缺不滥的主儿,好不容易看上个女子,却是个下九流的妓,这实在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至于靖王…… 靖王拓跋流的身上没有宇文氏的血脉,宇文馥便也没有关心过这位据说好他人妻妾的放荡王爷的宅私。 一声轻咳将宇文馥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宇文馥挠着头,有些为难地道:“宫闱秘事,不好向外说。” 陆瓒一怔,随即又道:“晚辈也是半个外戚,不算向外说。” 宇文馥一听,便找到了台阶下,索性倒了出来:“我年轻时听太祖说,原本鲜卑人入关前都好好的,是入关后才犯的病。本来那时北境王殿下同其它鲜卑贵族一样,脾气上有些暴躁罢了。 只是后来跟大凉公主有了一段情,那公主不知怎的,转头下嫁了旁人。 自打那时候他开始服用五石散,日夜酗酒,折磨仆婢,玩弄好女,三十出头人就没了。 本来拓跋和慕容二姓天生好战,于打仗用兵上是难得的天才,北境王万事俱备,取中原犹如探囊取物,坏就坏在这公主身上了。 后来太祖长成人,第一件事便是将父亲没做完的事给做了,直接拥兵造反……咳咳,清君侧,清君侧……后来凉主倒台,太祖登基为帝。 不过五石散这个东西便从那时起就禁了,现如今只有大齐还有,咱们大魏是不能服用也不能贩卖五石散的。” 陆瓒听在心中,不知道原来前人居然还有这些秘事。 “中秋前后宫人多过节祈福,节日期间宫廷采购增加,光禄寺在查验时发现多了坛酒。”陆瓒低声道,“照理说宫中少一物也比多一物正常,可偏偏就多出了这坛酒来。” 宇文馥耳朵一动:“覆蕉?” 陆瓒摇头…… 宇文馥道:“臭小子别卖关子,小心娶不上媳妇儿!” 陆瓒只能无奈地道:“多的这一物跟单子对不上号,只能全部打开查验。最后发现同一批酒中有一坛同旁的不一样,清冽如水,醇厚微腥。 因是运入宫中之物,众人担心是毒酒。后来光禄有位小仆自告奋勇尝了一口,醉了三日,至今舌头有些肿,还在说胡话。 光禄大夫说,他少时游历大齐,听说过一种酒,名叫「覆蕉」,饮下后的症状同这位小仆极为相似。” 宇文馥托着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中秋佳节,嫔御们饮些酒水也没什么不正常。只是覆蕉同五石散太过相似,这就有些奇怪了。” “饮酒的确是常事,顺着单子向上查,总能摸清楚眉目。”陆瓒道,“大人知道是哪一宫购置此酒?” 宇文馥歪头:“老妖婆裴太后?” 陆瓒摇头…… “老妖婆好像不喝酒,那就是太妃?”宇文馥道,“鲜卑人好饮酒,女子也豪饮。不是太妃就是长孙明慧,是这俩没跑了。” 陆瓒深吸一口气:“都不是……” 这下宇文馥愣了。 “都不是?”他蹙眉,“宫里有点儿本事的没几个,购置之物同礼单不一,谁还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弄这样一坛奇奇怪怪的酒?来历不明的东西一旦进宫,万一用来危害天子皇嗣,全家都不够诛的。” 陆瓒神情十分谨慎:“这便是我来同您商议的地方了。” 宇文馥瞧着他极为认真的样子,道:“怎么说?” “单子上表明,购置这坛酒的是徽音殿。”陆瓒的声音平静毫无波澜,“有人要陷害贵妃。”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丧失 当下众人只知陆贵妃因伤回京,在徽音殿中休养已有一段时日。 然而陆瓒和宇文馥等人却是门儿清 且这坛覆蕉出现得十分巧妙。 倘若混在其它酒中,它的的确确不会引人注目。可本来订了十坛酒,偏生就多了它一坛 光禄寺的人都不是吃干饭的,东西运进宫都是给天子或嫔御及其它宫人吃用,半分都不能够怠慢。尤其是吃喝上,更要万分谨慎。 如今出了这样的茬子,光禄寺的人自然直接要上报天听,快马加鞭将此事传报天子。 “有人想借此事发难,离间陛下和贵妃。”陆瓒慢声道,“此事看似随意,却做得滴水不漏 这酒特别,一般人不知道它是覆蕉,然而却有不少人知道光禄大夫年少游历大齐,也偏好好酒。这一环扣着一环,为的就是让光禄寺的人将贵妃购置覆蕉一事报给陛下。” 宇文馥点了点头:“妙啊!” 陆瓒不知道他是什么态度,想起他时好时坏的脑子,还是按捺住情绪说了下去。 “倘若小四负伤而归,此时怕是已经背了这黑锅 旁人看来小四是被强纳入宫,而陛下却常来徽音殿,此番行动必然是她要将此酒献给陛下饮用,这样一来她就是有多少张嘴也说不清,只能等陛下回来被处死。” “千算万算,他们没算到外孙媳妇儿根本就没回来。”宇文馥接道。 陆瓒叹气:“这次是幸好……可小四何辜?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宇文馥不以为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她是元烈的心尖肉呢。” 陆瓒神色一凛:“大人的意思……或许是嫔御所为?” 后宫嫔御众多,即便处置了大多数,余下的也还有将近十位。女人拈酸吃醋起来,那些下作手段让男人看了都觉得心寒。 宇文馥又翻过身去:“不知道……” 陆瓒默了一瞬,又道:“此事晚辈自会去查。只我实在心疼小四,眼下这桩事侥幸避过,可以后的路要如何走?” 宇文馥没回头,却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猜元烈为什么要将四四留在身边,还找宝姿假扮她?” 陆瓒双眼有片刻失神,几乎是顷刻之间,便明白了宇文馥话中含义。 先前皇帝的一切行为都像是有了解释 陆瓒认为,若男子爱慕一位女子,说出来的话最不可信,毕竟人人都能生一张嘴。只有将她护周全了,不让旁人伤她分毫,才算得上是真正喜爱她。 陆瓒又心想,都说宇文馥半痴半傻,如今看来并非像传说那样,许是韬光养晦也说不定。 他深深长揖下去:“多谢大人!” 此时宇文馥背对着他放了一道响亮悠长的屁,算是作了回应。 因着早间吃的虾仁蒸饺,使得一时间周围奇臭无比,让陆瓒差点窒息过去。 秋雨不仅未停,还隐隐有倾厦趋势。 宣光殿内,主人不曾召唤侍奉,宫婢们便在房内歇着。 秋氏拎了食盒来,见有宫人探出头来,便笑着道:“秋日正是贴膘的时候,主人惫懒,也愿意放你们一天假,还不赶紧歇着去?” 小宫婢们也跟着笑:“有劳秋女史了。” 秋氏走过她们,面上那张笑脸立即沉了下来。 上了长廊便是寝殿,远远地见李妩站在廊下看雨。 “不是叫你在床上躺着等我?!”秋女史见了她,快步走去,压低了声音道。 李妩看着她,眼神微讶。 “药给你端来了,快进去。”秋女史督促着她道。 李妩抿了抿嘴唇,点头跟着她入内。 秋女史让她躺在床上,从食盒的最底层端出一碗浓黑汤汁来。 李妩刚想开口,秋女史以为她是舍不得,想要临阵反悔,便又催促:“先前咱们可都说好了,你可不能反悔!现在最好是趁热喝,若是凉了一会儿你有得受的。” 李妩沉默片刻,端着汤药一仰而尽,末了还擦了擦嘴角,皱着眉道:“真难喝……” 秋女史正要说话,而就在此时,又一人从门外进来,见着床上躺着的人,出声道:“阿娴?你来做什么?” 秋女史先是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为李家做事这么多年,秋氏从不行差踏错过。不曾想今日却在此地犯下这样的错,因为太心急,连这姐妹二人都没有分清便端上了药! 李妩见秋氏瞬间白了一张脸,又看到床边放着的只剩一点底的药碗,登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认知也让她恐慌 宣光殿上空阴霾密布,将寝殿罩得像傍晚时分一般。 李娴的脸一半隐在阴影之中,迷茫地问:“秋娘将我认成了姐姐,还要我喝药……姐姐,你是生了什么病?为何要喝药?” 此话一出,李妩和秋娘同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李娴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李娴咳了两声道:“前几日的病还没好利索,眼下又入了秋,时常想咳嗽,便让秋娘熬了药来,没什么大碍。” 秋氏点头道是。 “无碍就好。”李娴点头,从床上爬起来拉着李妩的胳膊道,“今天我想同姐姐一起午休。” 李妩面上一僵。 她和秋氏原本计划着今日将腹中胎儿打掉,若跟李娴一起住,这事便瞒不住李娴了。 “多大的人了还要跟我一起?”李妩嗔怪道,“我这咳嗽老不好,会过病气给你,你还是自个儿回去休息吧。” 秋氏便也跟着劝,说李妩的病症一直未能大好,说不定真要过病气给她。 李娴也没有坚持,停了一会儿就走了。 等她一走,李妩便同秋氏商议起来。 “差点儿坏事。”秋氏叹道,“我怕你下不干净,留了不少药,你且等着,我再去熬一碗。” 慕金枝 第128节 说着便起身向外走。 李妩叫住了她:“阿娴喝了那药没事儿吧?” 秋氏宽慰她:“你放心,这药只对怀身子的妇人管用。普通女子喝了顶多肚子疼上两天,月事时间同平时不太一样,不会损了底子。” 李妩点头:“那我便放心了。” 秋氏出去了一会儿,再来时又端了一碗药。 黑漆漆的汤药像是地狱入口,却映着李妩娇美的面庞。 想着此后人生可能会被腹中胎儿所累,她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过了半个时辰,李妩便觉腹中翻搅似的剧痛。 午夜时分,她终于产下一个血囊。 第一百七十六章 无肠 次日清晨,雨过天未晴。各宫宫人四处走动,开启新一日的生活。 流光殿的王晞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就因为崔灵素说今日会做重阳糕。 世家极讲究面子功夫,从没有上门两手空空的道理。她命人网了几只蟹,自己一手提溜着去了蓬莱殿。 “崔姐姐,我拎了几只母蟹来换你的蒸糕。” 她一进蓬莱殿,便呼喊着要蒸糕。 过了有一会儿,崔灵素才从内殿走了出来。 “你今日起得这样早?”她稀奇道,“竟没有睡到日上三竿么?” 王晞甜笑道:“自打听你说今日要做好吃的,我连昨晚上睡觉都闻着有蒸糕的味儿。” 她将蟹交给宫婢处理了,又道:“我去净个手。” 说罢便向内殿走。 “你不常来,后面没人收拾,邋遢得很。”崔灵素拉住了她,“这儿有凉茶,你随意用用,等她们收拾好了咱们再进去。” 王晞听了她的建议,两个人便一直呆在外间。 “咱们在宫中虽说不缺山珍海味,但呈上来膳食都是做得万分规矩,一丝也不肯错,如此便也少了人情味儿。” 崔灵素拉着她一道坐下说话,“重阳快到了,这个时候的母蟹最肥。还是你机灵,弄了活蟹来,这样一来自己做便可大快朵颐了。” 王晞粲然一笑,舔了舔嘴唇道:“陛下不在宫中,中秋那会儿我趁着节日乱,向家人讨了活蟹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些运进宫廷的物件查验又多了几道关卡,害得我的蟹拖了好些日子才被送来。 来时已经死了多半,有宫人想要,便拿去赏他们了。剩下几个活的全给姐姐带来,姐姐中午可要赏我一碗饭。” 崔灵素捏了捏她的鼻尖:“上门送礼还要吃一半,你是一点都不亏。”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才刚过巳时。 崔灵素提议去院子里下棋,王晞倒也没有拒绝 俩人去了院内,刚在亭子里坐下,王晞便蹙起了眉头。 “姐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问。 崔灵素侧耳细听了会儿,也道:“好像是秉德宫那边传来的声音。” 王晞捻了捻棋子,又问:“秉德宫不是住着两位御女一位椒房?她们平日除了错开咱们的点儿去拜会太妃她们,好像不怎么在宫中走动过。” 崔灵素凝神听了会儿,那声音却又没了。 “她们平日里恨不得别人都瞧不见,怎么今日闹出动静来了?”崔灵素眉心紧拧,“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儿?” 王晞是琅琊人,琅琊人向来热心肠,遇到有困难的人第一反应便是去帮一把。 “咱们去瞧瞧。”她站起身来。 崔灵素迟疑了一下道:“宫中诡谲,有些事能不沾便不沾吧……” 王晞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可这心里实在痒痒,便叫来宫人前去打探。 不一会儿宫人便回来了,神色不安地禀报:“秉德宫的沈御女犯了错,贵妃震怒,直接将人处死了。只是贵妃伤还未好,便让大司空大人同陆国舅一起来拿人,直接一杯毒酒赐死了……” “死人了?!”王晞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要处置那位?” 她说「那位」,是因为实在记不起这位沈御女的名字。 帝王暴虐无常,早些年杀过的嫔御堆起来比宫门还高。剩下胆子大点儿的譬如全若珍和李娴等人也只敢窝里斗,那些没有名分的更是一个比一个像鹌鹑,巴不得缩进地心,是以平日不曾来往过。 崔灵素有些心慌 自己知道嫡兄崔旃檀同她差点儿定了亲,这是准备投石问路,要冲她下手? 若真是如此,那她打了一手好算盘。 宫人额头的汗缓缓滴落,看样子受了不小的惊吓。 “是……沈御女……同一名禁军侍卫私通,让人抓了个正着。” 私通?! 不止王晞,就连崔灵素的脸上也不好看。 不论哪朝哪代,私通都是重罪,下场只有一死。 当然,「家天下」的掌权者除外。 崔灵素再一想,便摸清了事情的原委。 “这样看来贵妃倒还不错。”她终于放松了下来,“若是陛下回来,就不是一杯毒酒这么简单的事儿了,少不得要剖腹取心,连个全尸都没有。” 虽说是这么个道理,可在王晞听来只觉得头皮发麻,那副总是无忧无虑的面容也罩上了一层阴影。 看吧,什么好与坏,只有相对好和相对坏。 魏天子代代皆是暴君,宫里随便拉出一个什么人来都是「不错」的。 只是私通根本洗都没得洗,鸩死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出了这样的事儿,两人也相对无言,就连煮好的蟹都没多大兴趣尝了。 同一片阴云之下,魏宫上空浮着的是血腥气,垂花楼却满是笑语欢声。 几位小班围在桌前,人人手中都拿着筷子,伸长了脖子等着。 “等急了吧,来喽!”淡黄倩影一闪,浮山端着一个银质托盘笑盈盈走了进来。 香味儿瞬间盈满室内,惹得几位小班毫无形象地拼命咽唾沫。 浮山将托盘放在桌上,见她们拿着筷子,笑话她们道:“饿死鬼们,吃这个还要筷子?直接上手吧,这儿没外人,不会遭人笑话。” 内陆人不怎么吃蟹,小班们多是家境贫苦的孤女,甚至奴籍,更不要说剥蟹。她们只知道蟹好吃,今日却也是第一次见。 “端王殿下于吃一道讲究得很,这时候的蟹最美味。”小班们笑道,“咱们几个运气好,跟着浮山沾光了。” 浮山也笑,耐心地剥了一个给她们瞧,指着蟹膏道:“无肠公子在此,请诸位慢用。” 小班们心灵手巧,拆下的蟹壳完整又漂亮。 几个人相互打趣道:“白日吃无肠公子,晚上吃无心公子。” 浮山面上黯了黯,想起端王还在楼上等着,便道:“我去楼上,你们慢慢吃。这东西寒凉,过个瘾就好,不要贪多。” 小班们埋头蟹中,忙不迭地点头道好。 浮山快步上了楼,入了房内,见端王拓跋澈依然坐在屏风前作画。 之前的屏风已经换下,眼下他身后的是一副宫毗罗大将画像。 宫毗罗是十二药叉大将之一,于子时守护众生,属鸠盘荼鬼族。 值得一提的是,鸠盘荼一族男性下体硕大,是与人交合吸人精气的鬼王。 这处房间是她与端王的欢乐所,浮山不知道这是否又是他的暗示,一个旋身落入他怀中。 笔尖朱色溅到端王素白的衣领上。 拓跋澈笑着放下笔,抱住怀里的美人,埋怨似的道:“又喝酒了。” 浮山亲了下他的下巴:“因为你说醉眼迷人。” 拓跋澈静静地望着她,看了一会儿后,突然伸手拨弄了一下她头顶簪着的黄花。 “梦冬都凋了,怎么不换别的?这时候山茱萸开得好,颜色同梦冬一样,适合你戴。” 浮山闭上眼睛靠在他怀中。 “你不在时,我常做梦。”她慢慢道,“她们说梦冬枝系起来,能驱散噩梦,好梦也能成真,我便一直留着。” 拓跋澈默了一会儿后又道:“你做了什么噩梦?” 浮山睁开眼,笑嘻嘻地道:“梦见我死了。” “胡说什么!”拓跋澈变了脸,狠狠地朝着她臀部打了一下,“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浮山吃痛,腾出手来揉了揉,娇声道歉:“元承,我错了……” 拓跋澈不解恨,又打了她一下。 “以后还敢不敢再说这种话了?” “再也不敢啦……” 第一百七十七章 孝心 崔灵素做好了重阳糕,带着王晞一道去了明光殿向慕容太妃问安。 慕金枝 第129节 慕容太妃见只有她俩来,倒觉得有些冷清了 “重阳是汉人的节日,鲜卑人从来只在马上,倒没有这个传统。”慕容太妃依然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不过你们有孝心,常来看我这老婆子,我也就知足了。” 王晞出了门去了别的宫便成了个锯嘴葫芦,崔灵素虽然也鹌鹑,可到底俩人中得有一个开口的。 崔灵素站起身道:“无论是什么人都是天子子民,况且鲜卑亦是炎黄之后。就像北有旱田,南有水田一样,北地极寒,作物凋零,不祭重阳也是有道理的。” 慕容太妃一听,心中十分高兴。 虽说经过这些年来不断地改革融合,汉人同鲜卑的关系已经有实质性的进展。 但总有些人骨子里奉行老一套的「黄河之外皆四夷」思想,将关外人不论四夷还是汉民统统归为胡蛮。这些人通常面子功夫做得足,只是背地里依然瞧不惯鲜卑人罢了。 这些人的代表就是某些世家高门。 崔灵素出自高门,她这样说话,哪怕不是真心的,也让慕容太妃十分欣慰。 她道:“之前你们几个都来,光看李嫔和全嫔两个人吵闹了。后来又来了个陆贵妃……不提也罢。今日不知怎么的,这几位竟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没来。这一空下来,哀家就能注意到你俩。” 她看着崔灵素又道:“你是个好模样的,手也巧。那位王昭容虽不怎么说话,哀家看着也是清秀可爱。思来想去,这宫里的嫔御,也只你俩能同我做个伴儿了。” 崔灵素笑着说:“妾也想多陪陪娘娘。只是靖王殿下早在宫外建了府,自己也有封地,说不定哪日将您接出去颐养天年,我们便没有这个福分陪您了。” 听她说到养子拓跋流,慕容太妃也感叹:“他是个孝顺孩子,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成个家,又怎么好去封地?” 说罢她便及时住了嘴,又道:“这些话哀家本不该说,只是瞧见你们,便没当外人。” 有养子的太妃,一般都会在养子成家后被接出宫去享福。只是皇室本来子嗣就少,又天生好战以致代代兄弟阋墙。 靖王拓跋流已经上交了兵权,却不放禁军之权 这也是他最后的底牌。 一旦被削权去了封地,东山再起难于登天。 这都是前朝该关心的事,后宫不能渉入。不然也不会有去母留子的规矩横着,为的就是防止外戚干政。 慕容太妃起了个别的话头,崔灵素也知道其中利害,说着便都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 聊着聊着,便聊到重阳登高赏菊这事儿。 崔灵素顺口道:“妾也在酿菊花酒,等酿好了也分些来给您尝尝?” 慕容太妃的眼睛亮了起来,显然十分感兴趣 她自打入了宫,便被条规束缚。各宫出入光禄寺有记载,她不好饮酒,所以久久不能畅饮一番。 眼下崔灵素会酿酒,倒能省去这中间的不少波折。 “就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好孩子。”慕容太妃笑,觉得崔灵素平日闷不吭声,倒是个心思玲珑的巧人。 “是别有用心吧?!” 明光殿诸人闻声一怔,随即向着门口看去。 全若珍带着阿满和另外几名宫婢走了进来,经过崔灵素的时候还不屑地白了她一眼。 崔灵素和王晞垂头,侧了侧身子算是见过礼。 慕容太妃蹙眉:“全嫔这话什么意思?” 全若珍同慕容太妃行了礼,高声道:“上个月中秋,各宫购置的吃用增多。徽音殿早早地让人运了几坛酒进宫,前两日才查出来其中一坛酒有问题。 光禄寺已经派人快马加鞭上报天子,想来处置也便是这几日的事。 在这个节骨眼上别说酒,就连茶饼都要掰开了细闻。不知道谁给的崔昭华这么大胆子,敢在这个时候酿酒?” 崔灵素惊得呆在原地。 王晞出声道:“我们不怎么出门走动,没打听过这其中的事。崔姐姐爱做点心酒酿,她也只是一片好心,想要尽一番孝道……” 全若珍冷笑:“尽孝尽到太妃跟前来了?也是会挑人。宫里还有位太后,也没见你之前尽过什么孝道。” 慕容太妃觉得头疼 之前李娴在的时候两个人吵也便吵了,现在李娴李妩都不在,又把矛头转向一贯温和的崔灵素身上。 “又吵吵什么?!”她厉声道,“不过一坛酒,崔昭华自己酿,哪里就有问题了?!” 崔灵素回过神来,急急地解释:“原料和器皿都是我自己的,中间也不会让旁人插手。我从前常酿了给家人喝,是断断不会出问题的。” 全若珍坐在位置上,看着她瑟瑟的模样,心头莫名地又一阵烦躁。 “知道你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她蹙眉,“贵妃购置的那坛酒问题很大,陛下还没收到信儿,等收到了便要彻查,这几日还是少出门少动手,收起你的孝心吧。” 说罢她抚了抚胸口,像是有些胸闷似的。 几人一怔,便知道这全嫔看似不饶人,实则也是在提醒了。 “多谢姐姐提醒。”崔灵素站起身来同她道谢。 不知道为什么,全嫔看见她,觉得胸口更闷了。 她随便挥手敷衍了一下,又对慕容太妃行了个礼,说自己身子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 阿满走前扫了眼殿里的几人,跟在全嫔的身后一道走了出去。 全嫔风风火火地来去已经不是头一次,她是同小李嫔当众撕扯打闹过的人,慕容太妃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慕容太妃道:“全嫔倒也不算坏,只是脾气差了些。” 崔灵素虽然被全嫔刺了几句,可到底也算是同她提了个醒,所以她也并不记恨。 “幸亏有全姐姐。”崔灵素扯起嘴角笑了笑,“不然妾恐怕要遭殃了。” 慕容太妃和王晞一道安慰了她几句,三人又聊了近日的天气。 先是秋雨后是阴霾,这天竟像是一直晴不了的似的。 纵有阳光一闪,也会被乌云掩埋。总觉得后头还会有场暴雨,试图冲洗掉肮脏的一切。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惩戒 千里之外的凉州,万里晴空无云。 虎贲出手,便将城中淫僧全数拿下,并将他们从信女那里骗来的财物尽数归还。只是身外之物尚能归还,身体和信仰上的伤痕是消不掉的。 陆银屏曾问过拓跋渊,要不要派人对信女们加以安抚? 对这个建议,他也只是笑了笑,吐出一句话来:“这样愚蠢的人还是不要操心的好。” 愚蠢的人可以不用理会,而犯下奸淫罪行的淫僧们,他却没有放过。 抓到之后,这些淫僧排排跪在凉州城内唯一一所寺庙中瑟瑟发抖。 城内有百姓听闻传教淫僧被抓,纷纷来到祈愿寺。 寺外围了不少虎贲军,见百姓前来,倒不曾驱赶。是以不少人或是在门口,或是干脆爬上寺墙上围观。 这么一来,便看清了当今天子的模样。 因为此前从未见过,所以一想起皇帝,平民多是在脑海中将他描画成身形奇伟的力士。 可如今瞧过去,见那位坐着的青年最为惹眼 他面容被身侧的高大青年挡住了,墙头上的人便伸长了脖子去看,却只能看到弧度优美的下颌和高高凸起的喉结。 喉结一动,那人开了口,嗓音低沉,却意外地年轻。 “听说,诸位上师是来传教的?朕虽身居极位,但在坐镇东宫之时便开始修行。资质一般,却也略懂些佛法。” 天子道,“只是我们中原佛教或许与你们不大相同。我教融合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立俗施事,所以至今无所不宜。” 他同慕容擎递了个眼色后,慕容擎便命虎贲几位将士将寺中的梵钟取了下来。 淫僧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也知道魏天子暴虐,只能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他。 青年天子玄衣皂袍端坐在上方,一张玉白脸被日头晒得泛着些微粉红。 他模样俊秀精致,怎么看怎么都与「暴虐」毫无关系。 “中原还有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上师们既来大魏传教,朕自然要礼尚往来。”他一抬手,虎贲将士便合力举起梵钟将那为首的淫僧整个地罩了起来。 那僧人在钟内拼命呼喊求饶,却无人理他。 “上师说女子难以成佛,所以要依靠与尔等交合方能涅槃?”天子依旧淡淡道,“可佛陀曾说 虎贲托起鲸头钟杵,朝着梵钟重重撞去。 寺庙从来都是暮鼓晨钟,今日午后的一撞,像是比平时更为响亮,凉州城外几里都能听得到。 寺内外的人被震得耳朵轰鸣,头脑嗡嗡作响。 就连小行宫的陆银屏,哪怕她那六颗磁石碎了三颗,听力已经大不如前,也听到这声响。 “大魏女子不输男儿,前朝有木兰从军,今有朕妻姐襄助夫婿驻守凉州城。”天子又道,“男与女,犹如日月阴阳,相须方能后成。” 钟杵又重重击在梵钟上。 这一次众人明显有了心理准备,纷纷提前捂住了耳朵。 “你以助登极乐之名诱奸信女,罪名坐实。”天子继续道,“「淫欲炽盛,不择禽兽,谤斯经故,获罪如是。」” 钟杵又是一记重击。 “「奸淫有报,身坏命终,必至恶处,生地狱中。」” 梵钟又被撞出沉闷却响亮之声。 天子每说一句话,虎贲便击钟一次。 如此反复,不过百下,众人便见到梵钟下有鲜血渗出。 几位虎贲将合力将梵钟抬起,便见那淫僧已经伏在地上,七窍流血,已然气绝。 百姓见了,虽然觉得有些恐怖,却也十分痛快 普通人一日两餐,安乐居家,虽不能同佛子一般大彻大悟,却是嫉恶如仇之人。 淫僧横行凉州城,诱奸信女一事早就引起众愤。尤其是那些信女的家人,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慕金枝 第130节 眼下天子当众处置了淫僧,用的是这等酷厉手段,在他们看来只觉得心中快慰无比。 若是换了自己做皇帝,怕是恨不得用比这更残忍的法子去处置了这群淫僧! 如此这般,天子当众将淫僧们一一处决。 祈愿寺一个下午便血流成河,却是大快人心。 凉州小行宫。 “喂,那个和尚!”陆银屏见梵天在廊下看书,隔着窗户大老远地唤他,“你过来!” 梵天合上书本走到她面前,在距她三丈处停了下来。 陆银屏像得了软骨病一样歪在榻上,将一杯茶推了过去。 梵天的鼻尖动了动。 陆银屏挑眉道:“你得先喝一口看看,本宫才能知道你给的这株什么草没毒。” 梵天接过杯子,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陆银屏眯了眯眼,这才肯拿起另一杯来。 奇香入口,带了些银丹草和枸橼的香气,倒是十分清甜。 “和尚,这是什么草?”陆银屏问道。 梵天道:“香茅……” 陆银屏嗅了嗅,只觉得这草气味着实好闻。 “为何我从未见过……”她嘟囔着道。 “咱们大魏秋霜冬雪,香茅草耐不得寒。这物只在大齐和天竺都有。”熙娘在一旁解释,“香茅性温,孕妇不宜用。但寻常女子以它代茶,能调中温脾胃。若加到香膏中,还能美容养颜。” 陆银屏一听能「美容养颜」,便笑出声来:“你这和尚倒是有些用处,还知道送点好东西贿赂本宫。” 梵天静静地望着她,嘴角依然下垂,只眉目间轻佻又温柔。 陆银屏见他又在瞧自己,烦得要命,隔空朝他踢了一下。 “老瞧着我做什么?出去!再看就剜你眼睛了!” 梵天转过身,乖乖地又去了廊下呆着。 他一出门,便看到天子迎面而来,五官舒展开来,似乎颇为高兴。 “陛下。”梵天行礼。 拓跋渊「嗯」了一声,声调也跟着愉悦地上扬了几分。 天子刚迈进门,便瞧见妖妃奔着他而来。 “陛下!”陆银屏扑过来抓住他的手,“陛下听没听到城中的钟声?响了好多下。” 双手自然相握,心情本就好的陛下如今更是舒坦。 “是朕命人敲的,给那些邪僧一点教训。”他低头,本想说怕震聋了她,又想起她本就耳聋,便换了个说法解释不带她去的原因,“太血腥,担心你看到害怕。” 陆银屏已经慢慢能够接受他酷厉的行事风格,且这次的淫僧本就该杀。 然而作为宠妃,已经习惯了每天作妖的她却仍是埋怨:“如今陛下出去都不带臣妾了。” 拓跋渊执了她的手带着向外走。 陆银屏问:“去哪儿?” 拓跋渊:“带你出去走走。” “不去,怕晒黑。” “呃……”他望着苍天无语,觉得这小女子实在忒难伺候。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在乎 小女子既难缠又善变,若再有几分颜色,一笑便能牵动人心,一流泪便让人忘却她过分的所作所为。 他既为男子,若没有胸怀去包容这样的她,又谈何治天下? 所以,纵然陆四再难伺候,可该哄的还是要哄。 帝妃二人凑在一起的时候,便是李遂意和秋冬还有其余宫人最舒坦的时候。既不用上赶着去伺候,且那二位处得高兴了,人人都有封赏。 直到他们瞧见天子出来挑着一把二十四骨金帛绘祥云伞为贵妃遮阳的时候,才又惊了一下。 贵妃爱珠宝华裳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阖宫上下知道她耳朵不好使的人数过来也不到一只手。多数人只当她骄纵奢侈,纵然再受宠不过是富贵荣华、福荫陆氏。 看着眼下这光景,俩人倒像是对普通夫妻,甚至说男子有些惧内 只是凉州小行宫实在没什么地方可供他俩闲逛的,出了朝元殿两人双双吃了一嘴的沙。 陆银屏「呸」地吐出了口中的沙子,掩住口鼻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拓跋渊「嗯」了一声,又陪着她往回走。 他转着她那把花花绿绿的伞,像是斟酌了一番似的道:“四四,你同其他嫔御可有宿怨?” 陆银屏一听,眼睛都瞪圆了。 “好哇,我在您跟前伺候多久?这还没回去,就开始问罪了?!” 她眯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看得他整个人快要不知所措的时候,丢下这句话夺过伞便向前走。 拓跋渊实在没了辙 “朕不是这意思。”他追上来揽着她肩膀道,“不生气,好好说。” 眼下虽入了秋,但此处的太阳像是比元京更晒些,加之陆银屏体热,又只同他一人闲逛,便只罩了件纱,里头戴着新买的金臂钏。 被他这么一捏肩膀,臂钏夹到了腋下的那一小片嫩肉,痛得陆银屏龇牙咧嘴。 “不想跟你说话!”她将伞往他怀里一摔。 这人就像傻了似的,居然没接住她的伞,由着那脆薄的伞骨摔折了四五条。 本想着闹一闹就熄火的陆银屏见他这么不给自己台阶,真的发了火,便也不等他,转身便自己回了寝殿。 李遂意和秋冬几个大老远便看见俩人好着好着又闹崩,头痛不已。 秋冬去找贵妃,李遂意便来了宣帝跟前晃悠。 “陛下?”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陛下和地上的伞。 天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务必寻人修好。” 说罢,便也朝着寝殿而去。 李遂意这下犯了难 这块烫手山芋是陛下给的,他没办法甩出去,便只能含泪接了。 这厢天子心怀忐忑地回了寝宫。 一推门 他的妖妃居然还给留了门,看来表面上生气,心里还是爱他的。 只是进去后妖妃不在,只有熙娘和宫人在打扫。 熙娘见了他,面有尴尬地道:“娘娘去陆三小姐那儿了,说要住上几天,让陛下不用去寻她。” 天子一听,「嗯」了一声,慢慢地走出门,仰天长叹一口气。 陆银屏带着秋冬来了韩嵩府上,「砰砰砰」敲开了他家的门。 老奴颤颤巍巍地开了门,睁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觉得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是谁。 “眼神儿不好就歇着吧!”陆银屏正在气头上,径直绕过他走了进来。 韩家父子俩在祈愿寺收拾残尸,晚上还要去城墙看上几眼,眼下只有韩母和陆珍在。 陆珍见了她,吓了一跳:“怎么这时候来了?” 陆银屏不语,坐在座上不说话。 韩母见了她那嘴巴都噘到天上的模样,知道小女儿家生气不过是因为情情爱爱,便说去准备晚膳,让她们姐妹俩好说话。 韩母一走,陆珍便去捏她的嘴。 “瞧这小嘴噘得,能挂个酒葫芦!”陆珍捏了好几下。 小四妹打小就长得玉雪可爱,小脸儿一捏就红。可惜一直被外祖母霸着,不然她天天捏。 陆银屏闭上了嘴,但因为脸颊本就丰润,又是在生气,这嘴巴一闭,两腮便鼓起来了。 陆珍觉得更加好玩了,伸指戳了一下:“河豚?” “你是亲姐姐不是?!”陆银屏气得转过身去不想理这她。 苍天!最近也没怎么折腾,怎么都来欺负自己? 陆珍见她真的生气了,便也不逗她,拉着她的手问:“怎么?跟陛下生气了?” 陆银屏重重地点了点头,发间钗环步摇一阵叮当乱响。 若是小四刚来的那日她说这话,陆珍一定会向着她。 可这几天下来也不是没瞧见过他二人相处,说句掉脑袋的话,俩人得像是坑里的臭泥巴,黏黏糊糊的不说,隔着大老远都能闻见恋爱的酸臭味儿。 这样的女人生气也不过是气在一时。 陆珍也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绕。 她咳了一声后道:“这皇帝真是坏透了!将你霸占了不说,还硬逼着你同他来凉州这等鸟不拉屎耗子不刨窝的地儿!你今儿没来,你知道他干什么了吗?他杀了好些人!还是慢慢折磨死的!” 女人痛苦之时找另一个女人,不过是想倾吐一下心中怨气罢了。 陆银屏还没来得及张口,便听姐姐将天子一通损。 越生气代表越在乎,说到底毕竟心里还是喜欢。 慕金枝 第131节 既然喜欢,便也不想别人说他的不是 “他不是!”陆银屏急急辩解道,“他才不坏呢!他杀人……做皇帝的,哪有几个手里是干净的?那些真干净的要么年纪小,要么骨灰都让人扬啦! 他让我跟着来也是为了护着我,宫里那起子女人看着不声不响,个个都蔫儿坏蔫儿坏的。他说我笨,怕我一个人留在元京会被那些人吃了,这才将我带了来……” 说到这儿,陆银屏就顿住,再也开不了口了。 “你也知道他的好啦?”陆珍笑道,“你既心中知道,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同人家置气?” 陆银屏偏过头去:“他今儿问我是不是还同其他嫔御有宿怨……姐姐,我害怕。” 陆珍不解:“你怕什么?” 陆银屏低头揪弄着裙摆,小声地道:“我怕他知道我跟旃檀哥哥的事儿。” 第一百八十章 勇气 听她主动说起崔旃檀来,陆珍也是一愣。 姐妹俩晚上谈过一次心,陆珍看妹妹的模样,应当是喜欢天子的。 女人同男人不太一样,女人往往是情窦初开时跟了那个人,同他在一处久了,此生都无法割舍。 陆珍虽不常去瀛州,可她毕竟是亲姐姐,小四同崔旃檀的那点事儿,不可能不会知道。 “商议和真定下是两回事儿,你同崔二不过是咱们外祖母和崔老有意撮合,可到底也没定下,你怕什么?” 陆珍趁机又去捏她的脸,“看这愁眉苦脸的小模样。陛下还能拿着这事儿发作不成?” 陆银屏小声地道:“因为崔煜哥哥死在任城,崔家没了顶梁柱,便让旃檀哥哥来了元京做官。那日他天都快擦黑了才回来,来了就折腾我,看着是真生气了…… 我也不知道他为嘛那么生气,哄了好久。可后来去鹿苑的时候晚上打雷他没回来,我又去找他,结果不知怎么的半路就碰上了旃檀哥哥。那晚陛下更吓人,还说要杀了我……” 陆珍听得心头突突跳:“然后呢?” 陆银屏继续道:“然后……然后陛下提到之前宫里的几位嫔御,我就赌了一把。我假装吃醋去闹他,完事儿后又欢欢喜喜地说喜欢他……他就没再说要杀人这种话了。 可是我还是害怕,我害怕他知道我们两家差点儿议亲,更害怕我好多年前又喜欢追着旃檀哥哥说要做他夫人这事儿被陛下知道……陛下肯定会发火的,眼下我是能保住性命,可旃檀哥哥就不好说了。” 陆珍消化完她说的话后,突然问道:“你说你吃醋,陛下没惩戒你?” 陆银屏不知道姐姐关心这个问题做什么,只摇头:“没有。平时我吃醋闹他的时候,我瞧着他模样还挺开心。” “榆木疙瘩。”陆珍白眼一翻,“陛下是真喜欢你。” 陆银屏听后,眼尾飞上一抹桃花红。 天子喜欢她,这种情话从他本人口里说出来是一码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又是一码事。 旁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儿,她自己却一直将信将疑。总觉得陛下好像有点儿喜欢,可她又不知道除了这幅皮囊还有什么可值得他喜欢。 陆银屏摸了摸头上的抹额,闷闷不乐地道:“陛下喜欢也是喜欢这张脸,眼下我破了相,回宫之后就要被那群女人比下去了。” 陆珍伸指弹了弹她的小脑袋瓜,无奈地道:“你啊你,就是想得忒多。眼下你又不回宫,还不好好同他在一处,非要跟他闹。哪天你们回去了,他发现别宫的女子虽不如你模样好,但比你温顺上百倍,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陆银屏一听,心头慌慌。 她是个贪心的人,从前只想着能侍奉在天子左右,顺带拿到那张地图就好。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贪心起来。 她不仅想要侍奉他,她想他身边只能有她一个人,别的嫔御瞧他一眼她都会难受……不!不止是嫔御,随便什么人,哪怕是那个什么唱妲己的男人来,她都受不了。 她不甘心只做个嫔御,她要做那个……唯一! 对啦?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在一日,便是唯一。” 他还真说过这话! 而她也允诺过,一定要信他一次来着。 想起这个,陆银屏就有了动力。 恰好此时韩嵩同韩楚璧也回家,见了他们,陆银屏只当是自家人,也不要他们多礼。 陆银屏心中记挂天子,此时恰好韩母做好了晚膳端上来,殷勤留她用餐。 陆银屏打算同天子摊牌,可说到底这也算是一场豪赌,心头有些发怯,便决定还是留在姐姐这儿住一晚,同她商量商量,便应邀留下吃了饭。 韩家父子俩依旧是将军本色,两口一个蒸馍,不一会儿便下去五六个; 陆珍虽然是女子,可凭着她能穿戴数十斤软甲这事儿便知这也是个巾帼,酱牛肉酱肘子吃起来像匪帮的女寨主,若非那点世家之后的矜持还在,恐怕盘子都能舔干净。 韩母喂猪似的喂了他们几年,只见个子高,不见他们长胖,十分难受。 眼下亲家的四丫头又是当朝贵妃来了他们府上,韩母瞧着她便总想将她喂得白白胖胖才好。 陆银屏跟着姐姐回房间时已经是撑得不能再撑。 她躺在床上,不光撑得慌,心里也有点儿怯怯的。 于是她翻了个身儿对着陆珍道:“姐姐,你说,要是陛下知道了我是个聋子,他还会宠我吗?” 陆珍平躺在床上,却是如鲠在喉 陆瓒他们几个想想就难受 好在除了这一桩,倒没落下旁的毛病来。 不过倒也因为这一桩,本就被放在手心的陆银屏更是被宠得没了边儿。 陆珍将喉头的难过尽数咽到肚子里,翻身将陆银屏搂在怀中。 “不宠又如何?他若是不再宠你,你就别跟他过。左右有姐姐在,只疼咱们小四一个,断断再不会委屈了你。” 陆银屏被她抱着,感受着家人的疼宠,内心无端涌出一阵莫名的勇气。 她呲溜一下从陆珍的怀里爬了起来。 “我要去找他!” 陆珍被她吓了一跳:“你撒什么癔症?!大晚上的你要找谁?” 陆银屏豪情万丈地站在床头,双眼放着光。 陆珍还躺在床上 “我去找陛下说清楚去!” 陆银屏上半身只穿着一件抹胸,来不及也不想换衣裳,匆匆在披了件罩衫,腰间围了件长裙就要向外跑。 “死丫头!你疯了?!”陆珍伸手拽住了她的脚脖子,“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 陆银屏边挣脱边哀嚎:“心里话!心里话!”然后甩了好几下才甩掉姐姐的手。 看着妹妹匆忙的身影,陆珍也似乎想起刚同韩楚璧成婚时那阵儿来。 那时她跟着他刚回凉州老家,他要常常去周边巡防。 俩人两三天见不到一次,每次见面都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血肉中。 年轻男女之间若有爱意,巴不得时时都在一处。 哪有那么多狗血的误会?纵然你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可这世间我只认你是唯一所爱。 陆银屏走哪儿都有守卫,是以并不担心安全问题。 她匆匆忙忙地向外跑。 另外几口子人被惊动,也都让陆珍出面安抚了下来。 老仆颤颤巍巍地帮她打开大门。 然而他一开门,便瞧见门口站了个高大俊朗的青年。 青年一身玄衣皂袍,浓得整个人似乎都要融进夜色中。而衣领和束带上的金丝线与同色眸子又将他从夜色中拉扯而出。 老仆年纪大了糊涂,可也瞧着他眼熟,便开口问:“您找谁呀?” 然而青年并未理他,只是瞧着今日来做客的姑娘,无奈又温柔地唤了声: “四四……” 第一百八十一章 坦言 陆银屏没忍住,飞奔过去扎进他怀里。 老仆吓了一跳,捂着眼往里走,口中还喃喃道:“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不害臊!” 不害臊的事儿已经不是做了一次两次,誓要做上千万次的陆银屏抱着天子窄腰,用脸蹭着他胸口问:“元烈……你怎么在这儿?” 拓跋渊拥着她的肩,闷闷地道:“寝食难安,所以来寻你。怕你还在生气,便在外头等了。” 凉州晚上比白日冷许多,陆银屏去摸他的手,冰冰凉凉。 她心头顿时略过一阵战栗,鼻头也有些酸。 “还常说我笨,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捂着他的手,然而他手掌太大,自己手掌太小,实在是包不过来。 陆银屏想了个法儿。 她扯着他的手夹在自己咯吱窝下,忍着肋下那点儿酥酥的痒意道:“这下得嘞!” 拓跋渊夹起她咯吱窝,将陆银屏整个人高高举起又放下,惹得她咯咯直笑。 “你出门要做什么?”他明明猜到,眼尾都漫上笑意,却还要故意问她。 陆银屏抓着他手臂道:“元烈,我要同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老奴早就被羞走,李遂意等人也早就在他俩抱一起的时候撒丫子跑了个没影儿。没人替他挑灯笼,便是个瞎眼的皇帝,见着自己的宠妃只能摸不能看。 他又摸了几下,满意地道:“进去说……” 这边韩家的人早就听到声响,知道皇帝来找人,便将他之前住过的那间房简单一收拾,供他们歇息用。 慕金枝 第132节 陆银屏领着他进了门,对着正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姐姐摆了摆手。 二人进了房间后,话还没说,便先粘在一处了。 往日娇滴滴羞答答的小美人今日像是被什么妖物夺了舍一般,热情又主动。 天子刚关好门,还未转身,她便饿虎扑食一般搂着他的腰隔着衣服咬了他的胳膊一口。 这妖妃简直是胆大包天,将皇帝摁在门上咬。 拓跋渊以为她仍在生气,便想转过身来安抚她。 然而陆银屏察觉后,恶吼道:“不许动!” 不动?行,那就不动。 这场静谧的拥抱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她搂着他腰的手都变得有些冰凉。 他覆上去温暖她,等她情绪稳定下来,说些或许会伤害他的话。 “元烈。”她箍紧了他,“我有个事要同你说。” 他深吸一口气:“什么事?” 往日舌灿莲花,这个时候开口,只觉得每个字都吐得尤为艰难。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好,全是毛病。”琢磨了许久,还是有些胆怯。 既然胆怯,不妨先给他点儿提示吧。 拓跋渊颔首:“我知道……” “你不知道。”陆银屏贴着他的背,“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 他突然顿住,因为背后那片晕开的湿意。 “我聋了。”她一开口,便带着颤音,像松弛的琴弦被谁不经意间拨弄,又弃在一边。 天子背着她,并未说话。 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后面便都好说了。 “就算我不说,你早晚也要知道。”她哽咽着道,“小时候出去念书,我跟崔煜他们打了一架,掉水里了。醒了以后就听不见了……” 他依然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默地背对着她。 摸不清天子是什么态度的陆银屏有些慌乱 思及此,她的手微微松开了些。 “我并非想要欺瞒你。”她委屈道,“明明是你先把我弄进宫的……若是你大选,我是不会去的……” 糟糕,他还是不说话。 陆银屏的心凉了个彻底。 石头摔了三颗还剩三颗,仔细听也不是听不到。怎么偏偏就作这个死,非要跟他说心里话? 好好的宠妃之路断在自己手上了吧! 陆银屏后悔不迭。 然而最在意的,还是他的态度。 裴太后这老妖婆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说的话的确在理 帝王手段了得,勾着她进了情爱的泥淖,最后自己拍拍屁股走人,留她一个人拔足深陷,无力脱身。 她到底还是年轻,不懂得男人的绝情。 陆银屏有了这个认知,心像是被埋进了雪堆,冷彻骨髓不说,还带着一阵儿麻木的疼。 她抽回手,松开了他的腰,用袖子擦了擦脸 陆银屏吸了吸鼻子,没有再说一句话,准备拉开门离开。 手刚触到门栓,便被天子捉住。 “去哪儿?”拓跋渊问。 去哪儿?还能去哪儿? 她现在太难受了,感觉家都没了似的。 “找我姐姐去。”她闷闷地道。 拓跋渊拉着她的手将她扯到身前:“我专程来找你,你又去找你姐姐?” 陆银屏不知道他要干嘛,狠狠地吸了下鼻子。 “我在等你把话说完。”他道,“说了一半儿就走……你是将我当做什么?” 陆银屏垂头:“反正你都听见了,要嫌弃就嫌弃好了,大不了一拍两散,你有那么多嫔御,我也可以再……” 话还没说话,下巴便被一股大力拿捏住。 淡淡丁香气息随着被撬开的唇齿占据她整个灵魂,明显他是有备而来。 难以启齿的秘密一旦说出口,便能让人知晓这一切的跋扈实则源于自卑。越是自卑,越是害怕,便越渴望被在乎。 这般家世容貌,嫁了哪家公子都会被放在手心里宠爱。 可后来偏偏就遇到他,从此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妥协。 拿着性命做一场豪赌,赢了便能在他身边。 输?她不能输。 爱欲得,无厌足;不得之,毋宁死。 陆银屏流着泪伸出双手勾紧了他的脖子,似乎想加深这个吻直至骨髓。 平日里接吻,轻风细雨时有,疾风骤雨亦有。 今日却是怒涛漫天,誓要将她淹没一般。 卑微的妖妃被翻了个个儿抵在门上,上面是湮灭喉海的深吻,下面则有蛟龙狂送,不断拍击雪岸。 迷乱之中她的下巴挣开了大手的钳制,狠狠地大喘几口气,却带出一道高亢的呻吟。 这一声又让身后之人更为疯狂。 睚眦必报的天子唇齿下移,抵住那嫩白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耳聋这件事,朕早便知道。”他声调嘶哑,像是喉咙碎成了沙,“我最伤心的是,你总将同我分开挂在嘴边。” 第一百八十二章 肺腑 韩楚璧隔着院子小声地喊:“仔细我家的门!我家的门!” 陆珍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回屋内。 陆银屏在听到他告白后,突然便放松下来。 有些坏事早早地讲出来,或许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尽头,实则是另辟了一条蹊径。 拓跋渊将她小心地抱去床上,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着她。 还是那张俏生生的芙蓉面,杏眼红通通水汪汪,睫毛上沾着眼泪,害怕中又带着一丝欲色,扯了衣裳要来遮住自己。 他就不让她遮,非要看个明白。 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出了名的骄横,得理从不饶人,他最初瞧见时也不喜欢这位陆四小姐。 可要是没有她的蛮横不讲理,自己的身上恐怕不就止那一处疤了,说不定人也没法儿回来。 陆银屏望着他泛黑的双眼,颤颤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呀……” 早知道居然不早告诉她,害得她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要失宠了。 拓跋渊「嗯」了一声,又要来亲她。 她一偏头,由着他的吻落在左颊上。 “那你还……还把我当独一份的吗?”她推着他的胸口,得寸进尺道。 天子剥开了鸡蛋壳,捏了捏刚刚咬出齿印的肩膀:“你觉得呢?” 陆银屏蜷缩起来:“我不要我觉得,我要你说。” 拓跋渊叹了一口气,埋首在她肩头,闷声道:“我不会骗你 陆银屏心里高兴,嘴上却开始挑刺:“那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可以找旁人了?” 要不说女子小人难养呢,你退一步,她们就要上前三步,非要将你逼到角落里再拿个笼子罩着自己才行。 拓跋渊来寻她唇瓣,却见她一直躲闪,便有些难耐:“四四……” 陆银屏伸手扳住他的脸,不高兴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天子扬起脸来,一本正经地道:“有即是无,无既是有。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末了还把人抱到腿上亲了一口。 陆银屏被他逗得开心,眼中水光都溢了出来。 “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气,臭得要命。” 拓跋渊叹息:“说也说了,做也做了。不信我也就罢了,还要伤我的心。” 陆银屏的心小小地揪了一下,抚着他的脸可怜巴巴地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眉头一挑,严肃道:“你常食言,这次我要你发誓。” 陆银屏立马伸出三根葱白手指对天起誓:“我发誓,以后不再说离开你之类的话。若违背誓言,就让我……” 她顿住了 琢磨了一下后道:“让我肚子痛三天?” 慕金枝 第133节 她最怕疼,这应该是自己能承受范围之内的最了不起的毒誓了。 虽说知道她心中那点儿小九九,但正如他心中所想 于是他握住了那三根手指。 “信你……” 她高兴了,又决定趁热打铁,搂着他的肩膀道:“其实旃檀哥哥……” 这个名字甫一出口,便瞧见天子的脸果然沉了下来。 “你听我解释嘛……”妖妃啄了一下他下巴,单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坠子,“这东西是崔家给的,加上我俩少时便认识,崔老便同外祖母商量着议亲的事儿。那时候本要定下的,但我娘还在,祖母说不能越过我娘自作主张,且崔煜还未成婚,这事儿便搁置下了。说到底只是商议过,算不得数的。你既心怀天下,就不要同他计较这个了好不好?” 不计较? 拓跋渊眉头向下压了压,冷漠地道:“不行,我看见他就烦。” 陆银屏又道:“可他家给的石头摔了一半儿,眼下我快听不到了,少不得又要拜托人家……” 拓跋渊心头一窒,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不怕,回去找人帮你治好。” “那万一治不好呢?”她没有什么安全感,听不到声音的感觉就像被所有人抛弃了一样。 “不可能。”他道,“万一真治不好也不碍事,他们都得听你的,只要他们听得见就好。” 得了这句话,陆银屏精神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舒舒服服地窝进他怀中。 “困了……” 拓跋渊:“……” 不上不下的吊着他可真是难受。 次日一早,所有人都起床洗漱最后坐进席中,只剩陆银屏一个还在睡懒觉。 陆珍实在是没忍住,旁敲侧击地对上首之人道:“昨日小四……贵妃可曾说了什么?” 天子抬眸瞧了她一眼,知道她想问的是陆四有没有将自己耳聋一事告诉自己。 他颔首道:“从前造成的局面无法逆转,往后朕护着她便是。” 有了他的这句话,没有一个娘家人心里不舒坦的。 陆珍心道这狗皇帝虽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好在好色,一门心思扑到自家小四身上,虽说过分宠爱了些,但对她陆家来说倒不是个坏事儿 本朝与前朝不同,前朝外戚干政,本朝直接杀母立子,只要小四不怀孩子,他们老陆家算是从此就起飞了。 陆珍高兴,连带着肘子都多吃了两个。 又是旧友,又是连襟,韩楚璧已然不拿皇帝当外人。要不是韩嵩拦着,早就跟他坐到一起推杯换盏去了。 “陛下何时离开凉州?” 问出这个问题后,韩楚璧便被陆珍和韩嵩各踢了一脚。 陆珍一脸头痛 韩楚璧挨完一通踹才后知后觉,腆着脸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重阳节快到了,城里有盛会,到时候还有拜神戏可以看,届时陛下不妨带着娘娘去看一眼。那些跳大戏的小伙子光着膀子跳,个个健壮又……唔……” 陆珍捂住了他的嘴,尴尬笑道:“其实凉州当地本没有这种戏,只是重阳祭天拜神的人多,久而久之便有了。说是拜神,实则是拜陛下。眼下他们知道您在城中,想必会更热闹一些。” 无人不爱听好话,天子亦然。 他默默颔首,算是应了。然而心里想的却是当日给陆银屏蒙上什么颜色的头罩,好叫她那双大眼珠子不往别处乱瞧。 第一百八十三章 重阳 在《周易》之中,一、三、五、七、九为阳数,二、四、六、八、十为阴数。 九为最大的阳数,故称重九为重阳。 纵然陆贵妃再任性,也逃不过在此节日被插茱萸的习俗。 镜中人明眸丹唇,自有一副好模样。今日的襦裙下摆也是大团重瓣菊,层层叠叠地掩住了曼妙身躯。 “昨晚吃太撑,今儿不知怎的,衣裳有点勒得慌。”陆银屏提了口气,又照了照镜子,“这茱萸真丑,也不知道谁想的法儿,偏要插戴在头上身上。” 秋冬伺候好了梳妆,见天子施施而至,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拓跋渊摸了摸她头顶的茱萸。 “汉时汝南桓景曾随费长房学道,有一日费长房说,九月九日那天,桓景家中将有大难。破解办法便是叫家人各做一个彩色的袋子,装满茱萸,缠在臂上。” 他手不老实,又去捏她手臂,对镜道,“九月九日,桓景家人照着费长房的叮嘱去做,晚上归家之后,发现家中鸡犬牛羊暴亡,而他们安然无恙。所以插茱萸辟邪便这样流传下来的。” 陆银屏指指他头顶:“为何陛下不插茱萸?” 拓跋渊抬起下巴:“朕堂堂天子,百邪不侵。” 陛下倨傲恣肆,别说茱萸,若不是为了束发,冠也不肯戴的。 平日里俩人相处时,他便是用个没什么雕饰的黑色小梳篦拢了鬓边发固定脑后,由着一头青丝泻在脑后,更加方便陆银屏泄愤时薅上几根。 她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头顶红红黄黄插了一堆,好不热闹。 俗!艳俗! 她顿时不想出去了。 拓跋渊见她兴致缺缺,又道:“今日梵天会在祈愿寺布经说法。” 陆银屏一听,更加不想出去了。 “那秃驴不老实。”她趴在桌上道,“他老盯着我看。” 拓跋渊笑道:“笈多供奉的吉祥天女同你模样差不多,他见你定然以为见了吉祥天,看两眼是小事,若你跟了我之前去他们那,怕是要做笈多圣女了。” 她来了兴致,转身问道:“圣女都做些什么?” 天子想了想道:“大约同裴太后一样,有人伺候着,干吃不做事,但可以自由行动。” 陆银屏一听,还有这等好事? 她打了鸡血似的站起身来,扯着他向外走。 “走走,咱们去祈愿寺。”陆银屏扯不动便用推的,“我要去问问他,能不能一年中十一个月做贵妃,一个月做圣女。” 拓跋渊牵着她的手向外走:“迟了……” “为什么?” 二人走出门外,他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陆银屏的脸瞬间红了个透。 重阳热闹,城内熙熙攘攘,人流不断。 二人带着宫人简易出行,化作富贵人家的公子夫人在城中游乐。 已经不是第一次同游,但是此时和彼时心态大不同。 上次出来时还是在伽蓝寺,俩人一道去了西市,别别扭扭不说,中途还生了好一阵儿的气。 这趟是在凉州,没有京里那些烦心事 她抱着天子胳膊,等同抱住了大腿。 陆银屏心想,反正如今也摊了牌,他还是这么宠她,怎么作他都由着她了。 凉州是却霜最后一站,之后便可回元京。等她回去了,一定每月一三五将大小李嫔拎出来敲打敲打; 二四六将全嫔和崔灵素拉出去教育教育;七八就去裴太后那坐坐,提醒提醒她地图的事儿该重视起来; 九日就要在徽音殿折磨佛奴,好让他知道自己这个母妃有多重视他…… 呀,还有一日?那一日便当是休沐,放过他们好了。 宠妃之路漫漫,这么一想,回宫后的业务还真的挺忙。 不过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就好。 陆银屏勒紧了他的胳膊,随着他一同前往祈愿寺。 前些日子天子将祈愿寺作为行刑之地,将淫僧们尽数处置。但凉州城内的人并不因此而感到害怕,反而只觉得大快人心。 因此祈愿寺的香火也更胜往日。 寺庙门前众生相林林总总,最常见的是来烧香拜佛之人,也有借着佛祖的光做些小生意的。 这些做小生意的多是贩卖香火,或者出售祈福牌同心锁,亦或者是卜卦算命的。 陆银屏跳脱,没玩过的都要玩上一遍。 她年少时见过同心锁,可惜那时没有想要永结同心之人。 卖同心锁的大婶抄手盯了他们老半天,见年轻的夫人频频看过来,便出言诱惑:“买个同心锁,一辈子拴一起。” 陆银屏的魂儿就这么被勾过去,毫不犹豫地买了一个同心锁。 她写了俩人的名字,锁在旁边的树上。 老榕树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同心锁和祈福牌,早就失了原来的模样。可这也证明世间有情人多。 陆银屏拿着锁的钥匙,不知道放哪儿时,卖同心锁的大婶一把抢过来,远远地抛进桥下的河里。 陆银屏伸头去看 “同心锁就得这么着,才能锁住男人的心。”大婶捱近了她道,“你夫婿模样好,家中收了不少妾吧?” 可不正是! 陆银屏点头:“是不少,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说罢又遗憾地补了句:“不瞒您说,我也是他的妾。” 大婶一听,嫌弃地白了一眼当今天子,又道:“瞧你这模样气度,什么样的好男儿找不到,非得给人当妾?” 陆银屏两手一摊:“鬼迷心窍。” “还是被情缚住了。”大婶叹息,“不过,他既在重阳带你一个出来,就说明你是最受宠的那个,可得好好看住了,慢慢熬,总有一天熬出头。” 慕金枝 第134节 陆银屏觉得不能熬,他没多少年的活头,万一熬死了自己就成寡妇了。 听力过人的天子早就忍不了她被人灌输一些奇怪的思想,过来扯了她向寺内走。 陆银屏走得跌跌撞撞,最后挂在他小臂上痛斥道:“许你纳妾,还不许人说了?” 拓跋渊头皮一麻,毕竟在这件事上他实在理亏 当然,除非是个断袖。 祈愿寺内,梵天已经开始讲经。 里头的僧众聚精会神,外头的人正在吵吵。 见他不说话,陆银屏腮帮子又鼓起来。 河豚四下了决心回京要收拾那帮妖妖艳艳的嫔御,可这人猴精猴精的,怕是连徽音殿砖头缝里的灰都是他的眼线。 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什么,必然会被发觉。 所以今儿非要他表个态不成。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兄妹 重阳虽凉爽,但日头还是有些毒辣。 被人逼到角落里迎着日头晒还不敢还手还口的皇帝,大约他是头一位。 都说女人如老虎,从前还不懂她们哪里能跟老虎扯得上关系 女子一旦入了宫,自有对手迎上,便是蛇蝎心肠,也是在一个盅里内卷,左右都不是什么善茬,赢的只能有一个,剩下的便同废人无异。 这陆四的运气实在太好,未入宫就得了青眼,被捧在手心里宠,硬是离那个盅远远的。 所以活脱脱变成一只胭脂虎。 “问你话呢!”陆银屏张牙舞爪,“回去又要天天对着那什么大李嫔小李嫔,烦都烦死了。” 日头晒得很,晒得人有些局促。 李遂意同秋冬远远地躲在挂了同心锁的老榕树下,瞧着他俩说话,不敢上前。 上前指定遭殃。 “晚些回去,朕帮你收拾她们。”其实他想问的是李妩李娴怎么得罪了她,但他也知道这问题一旦问出口,那今天就别想靠近她了。 陆银屏稍稍安心:“还算识相。” 拓跋渊伸出手来,牵着她一道入了祈愿寺。 李遂意和秋冬也跟了进去。 祈愿寺内的僧人早就为帝妃留了间禅房,便是在梵天讲经的宝莲殿后。既不用露面,也不至于听不到梵天的声音。 李遂意和秋冬站在宝莲殿同禅房中间的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若说陆贵妃是个佛混子,那么连释迦牟尼都不知道的秋冬便是连混子都算不上。 里头的混子听不进经,外头的混子找李内臣打探秘辛。 秋冬倒也没拐弯抹角,直接问:“怎么最近都不见慕容大将军?” 李遂意靠在栏杆上眯着眼 “前几日熙娘说漏了嘴,把慕容大将军同慕容夫人的事儿说给娘娘听了。”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娘娘觉得不舒坦,说不想看见他。” 秋冬觉得不对 李遂意看出了她的疑惑,又道:“之前那会儿是没法子了,陛下同韩都督他们在一处,除了慕容大将军没旁的人既能镇住场子又能审讯的。” 秋冬听他里里外外全都是四小姐不待见慕容擎,心里也甚是纳闷 之前从凌家堡回来时,四小姐对慕容大将军的印象还算是不错,怎么一夕之间却又变了态度,巴不得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似的? 她捱近了李遂意,低着声音问:“李内臣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李遂意背过身去:“我不知道。” 秋冬好奇得很,又凑到他前面去:“说说嘛……这样我好有个心理准备,伺候的时候不踩了娘娘的忌讳。” 李遂意半睁着眼,一副想说又不能说的样子。 秋冬又道:“我同你说了不少秘密,不拿你当外人,你就不跟我说一下?” 李遂意本想开口,却又摇头:“不成,这是别人的事儿,且人都死了,咱还是积点德吧。阿弥陀佛,祈愿寺是个宝地,我可不想犯下口业。” 秋冬一听就急了,捏着他手肘内的软肉狠狠拧了一圈儿。 “我看你也不是不想说,你就是想卖关子!”她咬牙切齿地道,“说不说?!” 李遂意疼得龇牙咧嘴:“说!好姐姐!我说!” 秋冬这才丢开了他的肉。 “这事儿,不知道从何说起。”李遂意揉了揉被她拧得生疼的小臂,“其实掖庭的老宫人都知道,几位嫔御应该也有听说的……后来发生太多事儿,所以也没人提了。” 秋冬伸手又探上他的胳膊。 李遂意吓出一个激灵:“慕容大将军有个心仪的女人。” 秋冬倒是不觉得这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甚至说这件事同四小姐厌恶慕容擎没什么关系。 但本着一颗八卦的心,秋冬也自然对这位年轻大将军的私生活有些兴趣:“心里有人了?是谁?” 李遂意看了看禅房紧闭的门窗,小声地道:“不是旁人,正是大皇子的生母,已逝的慕容夫人。” 这下秋冬终于算是明白了。 大将军慕容擎喜欢上了自己的胞妹 怪不得原本对救了自己的慕容擎还有些好感的四小姐这些日子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同在小行宫内走动,看见大将军便大老远地带着人避开。 不仅如此,举一反三的秋冬也将此事同天子当年作为联想到一处。 “我听说,当年陛下同慕容大将军和韩公子曾有过深交?”秋冬又问。 李遂意颔首道是:“鲜卑人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当年陛下刚被立为太子,先帝便要他先立业再成家 那时靖王殿下已经有不少功勋,先帝担心朝里那些鲜卑大臣不服,便扶持了一波汉臣,又让陛下去北伐…… 那会儿陛下的年纪还没有凌太一大,便同慕容大将军和韩公子一道北伐柔然。他们三个既是袍泽又是挚友,关系是真不错。” 秋冬点头:“娘娘入宫没多久的时候陛下曾邀娘娘一道出宫,那日耽搁了大半天,说是去见了慕容大将军。不过那时候我听宫人说,陛下和将军的关系并不好。” “后来陛下刚继位时纳了不少嫔御,其中便有慕容夫人,将军便是那时候起同陛下生疏的。”李遂意又道,“贵人的事儿,咱们本不该置喙。只是我依然觉得陛下做得没错。慕容氏在吐谷浑也是雄霸一方,陛下那时刚继位,前有佞臣后有太后,娶慕容夫人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且兄妹本之间本就不伦,陛下没做错。” 秋冬也是这样认为的。 “慕容大将军怎么阻拦都没有用,于是便同陛下割袍断义。”李遂意叹息,“好在大将军倒是个忠勇之人,不然没了他,剜人眼珠子恐怕就要我动手了……” 冷不丁提起这个,秋冬想想就反胃。 “去去去!”秋冬赶着他道,“瞧见你就恶心!” “秋冬姐姐真是个用得着人靠前用不着人靠后的。”李遂意被她推到边上笑着道。 秋冬同他一道靠在廊柱边,心里却在琢磨 可这件事儿同娘娘说了又有什么好处?顶多俩不相干的人更不相干罢了。 “如果春夏姐姐在就好了。”她咕哝道,“省得我这么费脑子去琢磨旁人。” 李遂意没听清:“什么?春夏?” 秋冬点头:“之前娘娘未入宫时,同我一道伺候娘娘的姐姐。她人好又聪明,比我还会来事儿。” 李遂意倒是听她和苏婆提起过这个人。 “秋冬!”禅房里传来娘娘的声音。 秋冬哎了一声,撒腿跑过去,留李遂意一人在廊下来回踱步。 “春夏……这个名儿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毒蛇 韩楚璧今日不巡防,在家休息,等着老娘上好吃的补补身子,媳妇儿说好听的补补脑子。 好吃的上了一桌,然而媳妇儿却换了衣裳要出门。 “去哪儿?”韩楚璧问。 陆珍束起头发,拿了桌上的长刀配在腰间。 “梵天太子在祈愿寺讲经,小四和陛下也在。今日你不去巡防,我担心人太多他们俩会有事。” 韩楚璧托腮直勾勾地看着她,咽了咽口水道:“他们带了不少人,用不着你亲自去。” 陆珍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用手背擦擦自己嘴角示意。 韩楚璧用袖子揩了揩嘴巴,大大咧咧地道:“看自己媳妇儿流哈喇子又不丢人。” 陆珍走到他跟前,捏起他下巴俯视着他。 对视之间,让韩楚璧有些心神荡漾。 他伸手揽过她腰肢,噘着嘴道:“珍珍……” 陆珍一低头,用前额狠狠地顶了他一下。 “嘶……”韩楚璧的鼻子被她顶得发酸,眼泪都要掉出来。 “没正形。”陆珍捏了捏他的脸,似乎觉得手感不如妹妹的好,便松开了手,又道,“过几天小四就要走了,这一走又要几年见不到……我们几个做哥哥姐姐的实在愧对她,我想多看看她。” 韩楚璧将她抱到自己腿上,靠着她的肩膀道:“四妹妹要是个姑娘家,在咱们家住一辈子我都没意见……只是她现在跟了陛下,你还是避着点儿…… 慕金枝 第135节 元烈不是个善茬,从前北伐行军,他可以不吃不喝,但他身边的惯用的东西,谁都碰不得的,女人也是。阿擎不就因为慕容樱的事儿跟他闹得挺僵?两个都挺好的人,偏就这点儿上抠抠搜搜的。” 陆珍一拳捣在他后背上,冷冷笑道:“你们这些臭男人,竟将女人当做物件。” 陆珍力气同男子差不多,若不是韩楚璧早练就一身金钢铁骨,这一拳下来怕是要捣出内伤。 “不是男人将女人当做物件,是我们本就不动脑子。”他咳了两声,将陆珍抱得更紧,“媳妇儿进了自家门,那就是自己的一块肉。别人若想过来割上一块,那是要跟他拼命的。” 见陆珍神情软了下来,韩楚璧再哄:“元烈带着四妹妹听经看戏,咱俩也好久没逛逛了。你等我会儿,我陪你一起去。” 陆珍这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韩楚璧哄好了媳妇儿,又想上来亲两口。 韩母打了帘子进来,见他在厅里就摁着陆珍噘嘴,气得操起擀面杖追着打。 祈愿寺内禅房,天子盘坐在蒲团上,垂下眼眸,聚精会神地听着前殿梵天太子讲经。 陆银屏听经听得眼皮直耷拉,索性将三个蒲团拼在一处,直接倒头呼呼大睡。 天子脱下黑色外袍,给这佛混子贵妃披上。 不一会儿,窗棂上映出了李遂意的上半身。 拓跋渊起身,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李遂意见他袍子没了,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躬身道:“梵天太子还有一讲便完事儿了,后头想要在城中游行,好施些甘露给穷苦百姓。” 拓跋渊漠然:“由他去……” 李遂意哎了一声,又问:“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拓跋渊道:“朕随便走走,不用跟来。” 李遂意跟惯了他,听他这样说,想着兴许他同贵妃又闹了些什么小矛盾,眼下正是心情不爽的时候,便未敢阻拦,垂袖看着他向前走。 前几日发生在祈愿寺内圣莲道场的那次刑罚已随着血迹消失无踪,前院有百姓僧众听天竺太子梵天讲经说法,道场内空寂无人。 北方秋季十分短暂,故寺外的梧桐像是一夕之间被镀上一层琥珀色,无端生出一种瑞祥之意。 他漫步院内,伸出手指抚上寺内古柏的枝干,褐色树皮同泛着柔光的青白手背形成鲜明对比。 两名侍卫从角落中闪身而出,一人手中呈着份密报,另一人道:“殿下同几位大臣近日未有行动,倒是裴太后与几位嫔御活动略频繁……” 柏叶微动,发出细微声响。 侍卫一抬头,便见天子衣袖一拂,手臂上缠了一物。 那是一条短小的毒蛇,脊背两侧有黑色椭圆花纹,头呈三角状,却被天子死死捏在手中。 侍卫惊出一身汗来,跪地道:“未能及时护驾,卑下该死!” 请完罪后,想要上前将毒蛇取下来。 那毒蛇没料到自己会被抓住,蛇身绕了他手臂两圈儿,想要勒紧他迫使他放开自己。 天子摇了摇头,三指渐渐收拢。 随着中指指缝中溢出第一丝鲜血,渐渐地,那蛇便失去了缠绕的力道,松松垂落下来。 鲜血如枯枝一般蔓上拓跋渊手臂,他狠狠一甩,将已然气绝的毒蛇甩至地上。 侍卫忙去清理蛇尸。 天子望着掌中血凝视许久,又听到身后有人唤:“陛下?” 他回头,见韩楚璧慢慢走来。 “我和珍珍刚来,听那小秃驴说四妹妹模样好,想游行时让她扮做吉祥天女。开始四妹妹不同意,但那秃驴不知道从哪儿拿了吉祥天女的衣裳出来,四妹妹一看,那眼都绿了,当下便同意了。 不过您也不用担心,有珍珍在一边护着呢,我也加派了几个人,断不会让她出事儿……哎?你手怎么啦?!” 拓跋渊摇头:“无事,发现一条毒蛇。” “毒蛇?!”韩楚璧吓了一跳,“咱们这儿毒蛇是有不少,不过都在沙漠和石头堆里,这儿怎么会有毒蛇?” “这么多血?”他上前掰着天子的手细细检查,“没伤着吧?” “不曾。”拓跋渊收起了手。 韩楚璧见他模样倒也不像是伤到的,便放下了心。 “先洗洗手上的血,然后咱们去看四妹妹游行去。”韩楚璧又笑,“我虽不信佛,可也听说过大名鼎鼎的神妃吉祥天……不知道四妹妹扮做她是什么模样……肯定好看,嘿嘿嘿……” 拓跋渊瞥了他一眼,韩楚璧瞬间萎了一截。 “瞪我干嘛,自家妻妹,看看都不行了……”他嘟囔道。 “不行……” 第一百八十六章 甘露 天竺太子梵天于日午在凉州城内布洒甘露,这消息传出去后,祈愿寺门前的那条路挤满了人。 百姓多是无信仰,或者说多是信仰勤能致富之人。但欲能生忧,忧亦生怖,所以不管信与不信的,都想这位正经的天竺上师带来的甘露能洒到他们身上,反正又不吃亏。 一队皮肤微黑的僧人自祈愿寺内走出,口中吟唱着旁人听不懂的梵经,令人大为头痛。 李遂意和秋冬早早地来到了最前头,捂着耳朵看他们走过。 秋冬大声问了他一句话。 李遂意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但依稀能从她口型上辨出是「念的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李遂意大声回道,“据说欲念越重,听这个就越难受。” 秋冬一想,自己想要做徽音殿头一号的女官,想要四小姐登上后位之后能站在她身后沾光享受诸宫朝拜 李遂意稍微松了松耳朵,感觉也没周围的人那样难受,便抄起手来笑着看秋冬的笑话。 梵音犹如魔音灌耳,前几日听时只觉得眼前这和尚是个邪僧; 现在知道他是圣地太子,再听只觉得是自己欲念过盛而心性不定的缘由。 又有八名僧人抬着莲花宝座而出,上面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子约摸二十出头,眉目如画,生得俊丽妖冶。只是双眼半睁,看人像是带着引诱的意味。 他丹唇上点了金砂,只是嘴角下垂,十分庄严。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合在一起,却又似乎是怀着无限悲悯看世人。 男子相貌不俗,女子更是光彩过人。 众人只觉得女子眉眼浓丽,朱唇似血,两颊丰润,一看便是个标致到了极点的美人。 只是天竺的衣裳与中原大有不同,像是用一匹绣金银团花的布匹将女子裹了,又像是贴身裁剪 不管是怎么做出来的,总之莲花座上的那位吉祥天丰胸纤腰,曲线实在动人。 什么梵音魔音,哪有吉祥天女带劲儿?只可惜她头上披了红纱,罩住了露在外面的臂膀和雪肩。 天子与韩楚璧隐在人群中,大老远地看着。 韩楚璧被这梵音搅得脑子嗡嗡响,再看宣帝,跟个没事人似的。 他负手而立,远远地看向莲花座上的那人。 有不少女子瞧见身边站了个挺拔的青年,仰头一看如见玉山,登时为之倾心,挤破了头地想要来多看两眼。 韩楚璧用身子护着他,唯恐人流伤了这尊真大佛。再看衣着打扮诡异暴露的陆四,顿时就急了眼。 “元烈……”他伸手推开一个悄悄贴上来的女子,冲他怒道,“你媳妇儿让人看光了!还杵在这儿跟大爷似的?!” 天子慢吞吞地道:“哦……” 韩楚璧见他不慌不忙的模样,忙推了他一把。 恰好梵天拿了瓶甘露,伸指探入,沾了些水出来洒向人群。 沾到甘露的人欢欣不已,没有被沾到的便卯足了劲儿向前,想要梵天和吉祥天能多降些甘露。 拓跋渊能耐再大,也顶不住几十个丰乳肥臀的大娘拼命向他这处挤。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银屏的莲花座从眼前穿过,努力伸手去碰她,指尖却只触到她身后摇曳的红纱。 这个场景让他无端想起多少年前的那一幕,那时他也是这样,连她的衣角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沉入水底。 水浅则清,水深则黑。 拓跋渊眼前一阵发黑,只看到那抹红渐渐融入进去,让他生出巨大恐慌来。 “四四!” 他越想要上前,却被人流带去了后方。 “浑浊肉眼,不能澈见。” 梵音入耳,旁人听不懂,他不会不懂。 他眼睛的确出了问题。 “杀生、盗窃、邪淫、恶口、妄言、绮语、贪婪、嫉妒,身坏命终,皆入地狱。” 梵经所说八大恶,他条条尽占。 “彼人愚惑,欺诳世间,说有他世,言有更生,言有善恶报。而实无他世,亦无更生,无善恶报……” 他双眼发黑,耳内响起尖锐轰鸣。 “彼一切悉皆非我……” 都不是他的……那陆四呢? 拓跋渊胸口传来剧痛,紧接着喉头一阵堵,腥甜铁锈液体便蔓延在整个口腔。 梵天说得没错,他是浊恶之人,的确配不上陆四。 当年同在李璞琮门下,陆四永远是被捧在掌心的那个。不仅是崔旃檀,崔煜、裴慕凡、李霆舟,哪个不对她献殷勤? 偏就他如同怪物一般,将陆四对他所有的好全部打了个稀烂。 梵音渐渐飘远,人流也随之渐渐消散。 慕金枝 第136节 耳鸣稍稍好了一些,只是眼睛还未恢复 他看到身侧有几名女子想上前还不敢上前,听她们正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这人吐血了……” “模样生得挺好……” “走吧还是不要惹事了……” 他听声音渐远,顿时也卸下了力气。 寺周尽是侍卫,招招手便能让人来。 只是他不想。 他记得身后有棵梧桐,可以供他短暂地靠着休息一下。 他摸索着,极为蹒跚地走到那棵梧桐树旁。 手中像是被谁塞进了一团东西,触感绵软,又有些微磨砂感。 他低头一看,那抹红浓烈得夺目,竟让视线渐渐变清晰起来。 眼前站了个娇滴滴的美人,穿着绣金团花沙丽,露了一半香肩在外,正含笑望着他。 “元烈!”陆银屏笑道,“你刚刚喊我啦?” 天子「嗯」了一声,握紧了手中那团纱。 “别穿这个,都叫人瞧见了。”他蹙眉靠近她,将下巴枕在她肩窝上,圈着她的腰肢道,“我有些累,想睡会儿。” 陆银屏抱紧了他,轻抚着他的背道:“累了就睡嘛……走走走,去后面禅房。” 两个人如连体婴一般相拥进了之前的禅房。 陆银屏又是亲又是哄,中间还献了两回身,折腾得露出的肩膀也遍是红痕。好容易将他体力磨去些,这才骗得他睡下。 等他睡熟了,陆银屏换好衣服,轻轻走出禅房。 陆银屏来到宝莲殿内,见李遂意和秋冬正在说话。 瞧见了她,两人嬉皮笑脸地迎上前来。 哪知贵妃突然间变了脸,那双眼睛像淬了毒一样盯着李遂意。 陆银屏气得指尖发抖,冲他怒喝:“跪下!” 第一百八十七章 龙树 李遂意「扑通」一下跪在她跟前。 陆银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李遂意跪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看她,不禁怒道:“看你伺候这么多年份上,本宫由你自个儿说!” 李遂意苦笑:“娘娘要奴说什么?” “啪!” 秋冬本想替李遂意说两句话,见从不动手打人的四小姐突然扇了李遂意一巴掌,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一内侍」?「天子股肱」?”陆银屏咬牙切齿道,“好你个业障种!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不报给本宫?!” 李遂意一惊,不知道她是在套话还是真发现了什么,一句话也不敢透,深深弯下腰去伏在地面。 “问你话呢!哑巴了?!”陆银屏一脚踹上他肩,“不想说也罢,不如将你这舌头割了,反正是个摆设!” “娘娘想要问陛下的事儿,可陛下的的确确没什么事儿……”李遂意面皮一抽,抱着踩在他肩头的那只脚哭道,“先头陛下还时常头痛,痛得厉害就要杀人;暴饮暴食也有,后来伤了胃便改了;也临幸过不少嫔御,折腾死过不少人,直到清修后才好些……这么多桩事,您是要问哪一桩?” 陆银屏松开了脚,厉声道:“陛下今天吐了血,脸色也难看,神色更是不对……他到底怎么了?!” 李遂意一听,「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又道:“皇室有顽疾,天下人都知道,您进宫后陛下本来已经开始有所好转,只是后来您被凌家堡的人掳去,那日陛下就流了血泪,精神头也开始不对,直到您回来后,才稍好了些。 当年先帝走前便是这样,七窍流血,神志全失……娘娘!奴说句犯上的话 秋冬听他最后开始抱怨起来,赶紧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 她赔笑道:“娘娘!娘娘别在意。他这人什么话都往外倒,他还……” 秋冬说着说着,冷不丁一仰头,看到泪流满面的陆银屏后,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奴有几句心里话想同娘娘说。”李遂意又转头对秋冬道,“秋冬姐姐,你先出去。” 秋冬看了看四小姐,又看了看他,还是走了出去,顺便为他们带上了门。 陆银屏止住眼泪,拧着眉心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李遂意膝行两步到她跟前,悲声道:“娘娘……您再仔细琢磨琢磨,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人?” 听他这样问,陆银屏先是一怔,后又道:“什么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遂意看着她身后的莲花生大士,咬了咬嘴唇,又道:“您还记得您在李璞琮门下时,都见过谁?” 陆银屏想不到他会问这个,更是不知道这跟拓跋渊的病症有什么联系。 但她仍是答了:“崔氏的两位公子和我表兄都在李璞琮门下,也有几位名门之后,本宫是关门弟子,是他们最小的师妹。见过的便是这几位师兄。” 李遂意摇头:“再想……” 陆银屏想了一圈儿,感觉还是原先那几个人。 她以为李遂意在糊弄她,便厉声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卖什么关子?!” 李遂意再稽首,提醒她道:“陛下……陛下继位前都是以公主身份示人……” 陆银屏低下头,眉头紧蹙。 先太后谎称自己生了位公主,逃过一死,所以天子幼时常着女装。 他三岁那年端王出世,先太后被赐死,然而有靖王在前,端王身为幼子,难以同背靠慕容氏的长兄抗衡。 为了宇文氏不被连坐,天子便以公主的身份继续伪装下去,在魏宫中生活了十数年,直至先帝立储,众人才发现这位深居简出的公主殿下是名男子。 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想起为何看拓跋珣时会有些熟悉 怪不得他上任后将崔煜调去任城,又以治灾不力之名将他活埋。 他是秀奴! “您落水那日,恰好先帝派来的人将陛下带走,连个招呼都没能打。”李遂意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陛下回京后被立为太子,北伐时途径大慈悲寺,遇到慧定。慧定名望高,陛下问他,欠了别人的要怎么还。 慧定想看他心智,骗他说在山脚下跪上大慈悲寺,三阶一拜,九步一稽首,便能换取上师舍利,可以消您的业障。他什么也没说,直接去了山脚,从第一层台阶跪到第九百八十一层……” 他指了指陆银屏左手上的木珠:“换来的便是这只。” 陆银屏手指抚上珠子 “若不是先太后,陛下也不会扮成女人活了这么些年。奴也劝过陛下,只是他羞于启齿,认为娘娘知道了定然会瞧不起他。” 李遂意又道,“奴不管娘娘是不是真心同陛下好,奴只知道这么些年来陛下的不易……前朝有二臣,兄弟有异心,他韬光养晦十数年才登上太子之位…… 奴也知道娘娘的委屈,可咱终究是个阉人,不懂什么情爱,不知道娘娘心里到底有没有陛下的位置…… 若是没有,索性您摊牌了,让他早早死了心,左右没有您,陛下这些年也过来了,没犯过几次病;若是有,又有多少,您不妨亲自告诉他。” 陆银屏心头发堵,想说什么,却听后面禅房传来拓跋渊的声音。 “四四?” “四四 “四四!” 一声比一声焦躁,似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陆银屏猛然起身,甩下李遂意向禅房后走去。 “来啦。”她刚进了房间,便被人从身后拥住,一阵带着血腥味儿的男子气息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搁着平时,他这样突然出来吓她一跳,她早就开骂了。 然而此时此刻心头满是酸涩。 陆银屏吸了吸鼻子,反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拓跋渊发丝凌乱,眼神幽深迷茫,像是刚醒未醒的模样。 他轻轻啃着她的肩窝,焦虑不安地道:“刚刚去哪儿了?” 陆银屏拍了拍他脊背,温声道:“秋冬和李遂意在前殿说话,我怕他们声音太大吵醒你,过去骂了一顿。” 他「嗯」了一声,突然又道:“四四是朕的。” 陆银屏望着他前襟已经凝固的血液,点头:“一直都是你的。” 听她这么说,天子终于稍稍安心了些,又想来剥鸡蛋壳。 陆银屏翻了个白眼 可想想今儿李遂意说的话,心又软了下来。 她从崔煜手底下救了他,他又从柔然人手里救了她,这样的缘分早就将他俩拧在一起,分不开了。 夕阳日斜,照进宝莲殿后这所禅房。 餍足后的天子情绪缓和平稳,将他曾求而不得之人搂进怀中。 他抬起二人交握的双手,放在嘴边轻吻了一下。 我为欲所迫,眼观诸色,照耀离障。 所以精勤修行,方得吉祥天。 番外狗血小剧场——最后一根香烟 前情提示:本篇为加更赠送,不影响正文更新,不与正文剧情有直接关联,全文五千余字,仅一章,入股不亏,但是结局be。 番外狗血小剧场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acb重量级洲际职业拳击争霸赛!” 场地内爆发出一阵欢呼,顶光灯照射在擂台上,身着礼服的主持风度翩翩,高高举起的超钛合金左手在灯下泛着森白冷光。 慕金枝 第137节 他将话筒移到嘴边,开始介绍即将出场的两位重量级选手。 “本次比赛代表全美出场的是2234届世锦赛冠军拳王 观众席爆发出一阵口哨声。 michael; own于去年打败了蝉联十届世锦赛的拳王,成为最年轻的重量级拳王。 赛道走出一名穿着蓝色拳击服和同款短裤的黑人拳击手 他是一位完全智能机器人,为了致敬数百年前地表最强的拳王阿里,主人斥重金用超金属将他改造成了阿里的模样。 主持相当绅士地请出了另一位选手:“接下来有请代表亚太出场的半合成半智能机器人 23世纪有三种人 无论从智商还是材质上来说,全智毫无疑问都优于半智,若说半智还有什么可圈可点的,那大概就是比全智更像人类一些。 而人类濒临灭绝,仅存的几个要么被实验室喂养采集标本做研究,要么被豢养起来作为玩物辗转于各政界高层。 亚太如此不济,居然沦落到要半合成半智能机器人上场。 不过,据说「元烈」是战斗力最强的半智。 所以刚刚还十分喧闹的观众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变得鸦雀无声,纷纷看向出口。 出口赛道走出一位普通青年模样的机器人,亚太和全美审美不大相同,亚太地区普遍喜欢肤白而高、微微有些肌肉却不能太夸张的男人。 所以「元烈」的五官标致皮肤白皙的青年机器人,为了做出这身表皮,不知道实验室用掉了多少合成纤维。 双方选手上台后,主持人宣布比赛开始。 “let's get ready to the rumble!” 元烈淡漠地看着他,在裁判的提醒下,向对手微微点头致意。 michael; own蔑视地看着这位半智机器人,不顾裁判的提示,对着他竖起了中指。 裁判分开了他们,带着白手套的手做出开始动作,与此同时 元烈先发制人,一拳击中跃跃欲试的michael; own的胸口。 michael; own倒地不起。 纵然想偏袒全智,但众目睽睽之下裁判依然要公平公正地蹲下身来数数。 “十 “九 “八 …… 数到「一」时,众人这才惊诧地发现发现各方面性能均在超一线的michael; own似乎…… 被一拳ko。 观众席上为数不多的半合成半智能人举起旗帜咆哮。 裁判举起元烈的手宣布获胜。 michael; own经纪人助手与博士匆匆上台检查他的身体,几人合力将这位重达百万磅的拳王抬起,却发现他胸前多了个洞。 再探向他颈后 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么「元烈」这一拳的重量应高于一百五十万磅以上。 元烈回到酒店后,发现客厅里多了个大箱子。 这次职业比赛的胜利者奖品除了洲际金腰带以外,以往都是用于修复芯片的材料或者直接给钱。 元烈的芯片跟全智和半智都不太一样,所以他拒绝了修复材料。而他不缺钱,所以这两样都没要。 箱子的材质不明,透视无法看到里面的东西,不过想来这个奖励应该不错。 元烈没有管它,洗了个澡后上床休息 不然过上三五十年,各部位的性能会逐渐降低,这个样子简直和人类一样,不过人类需要8小时的睡眠时间。 午夜时分,他听到客厅内有异动。 他起身去看,扫了一圈发现是那个箱子里传出来的。 箱子可以隔绝各类光线,但十分轻薄,所以元烈轻而易举地将它撕开一道口子。 他感应到里面蜷缩着的活物的模样 世界上最麻烦的东西来了。 人类不仅需要呼吸,还需要睡眠、进食和排泄。如果不让他们做,几天就会死,实在是难养的宠物。 元烈抓了抓头 他本来想取得胜利后拿到芯片材料,因为现在所有的智能芯片都用的xbd半导体材料,他也想换,这样他就会更加强大。 现在不仅没拿到,还多了个女人。 他叹气,并将她放了出来。 女人坐在地上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白皮肤,长头发(他看到她出来时还蹭掉了三根),长得倒是标致,只是人类容易老,几十年后她的皮肉就会变成枯树的枝干,十分丑陋。 他思考着将她送给谁时,女人开口了。 “我可以去洗手间吗?” 元烈又抓了抓头 还好酒店考虑到了可能会有客人会带人类宠物来住,所以每个房间都配置了洗手间。 女人从洗手间出来后,又小声地问他:“您有吃的吗?” 元烈黑了脸。 “没有……” 眼看着她眉头渐渐拢在一起,一副要哭的模样,他突然就没了辙。 穿好衣服后他出了门。 街道有24小时无人便利店,元烈找了许久,依稀记得人类吃面包喝牛奶。 他买了不少面包、牛奶和水,打算要结账的时候看到柜台边缘插着几根大大的棒棒糖。 女人吃东西的样子像极了机械仓鼠。 元烈看她吃了会儿东西,突然问:“你为什么吃几口面包就喝一口牛奶,你不能先吃再喝吗?” 女人咽下面包,又喝了一口,怯怯地看着他说:“那样会噎得慌。” 麻烦,真是麻烦。 但她看到棒棒糖的时候,似乎又没有那样害怕了。 女人吃饱喝足,窝在沙发上睡觉。 元烈以为她终于安分下来,便也回了房间。 哪知后半夜她又来找他。 “我有点冷。”女人弱弱地道,“能给我一床被子吗?” 被子? 他低头 他烦躁地将床位让给她。 “你在这儿睡。”说罢自己去了沙发。 次日一早,女人就听到他打电话。 “一定要去实验室?” “不,她太弱了,万一死了怎么办?” “送人?送什么人?” “他?不行。” “呃……”元烈打完电话后回到卧室,床上已经不见了那弱小人类的身影。 好在半智可以感应到热量,他在衣橱角落里找到了她。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他将她拎出来。 “我少吃点,每天就上一次洗手间,掉的头发都收拾干净……”女人扬起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卑微地恳求,“可不可以不要把我送走?” 元烈感觉自己的芯片像是被刺了一下。 “为什么?”他问。 女人擦了擦脸:“我想活下去。” 实验室的人类会被强制喂养各种食物,好让他们短期内变得更加肥胖,这样采集到的标本就越多,最后无标本采集时,会被处以安乐死。 为了挽救濒危人类,甚至在做实验的同时命令他们繁衍。 但人数极为稀少的情况下,繁衍出来的人血统相近。而血统相近的人再次繁衍而出的新生儿多会患有各种疾病,毫无研究价值。 这女人是个例外,她不是实验室繁衍出的人类。 相比智能机器人,她弱小、无知、贪生怕死,可她又拥有冰冷的机器人所没有的丰富的面部表情和温热肌肤。 慕金枝 第138节 所以很多全智或者半智也对人类十分感兴趣。 他们将人类作为宠物豢养起来玩弄,看他们或是惊惧或是痛苦又或是愉悦的表情。 这女人眼神中处处透着惊恐和讨好,大概从前过过一段极为艰难的日子。 元烈只给她吃喝,并不会折磨或者关心她。 他的收入来源于大大小小的比赛,从前是地下拳击场,现在直接转向职业赛场。 每次回来后,都会看到这个女人在房里等着他。 女人的体温比平时要高,应该是在他快来之前做了番家务 虽说是她主动恳求留下,然而她好像很会投机取巧,很明显他不在的时候这女人经常偷懒。 不过他也没有那么多闲功夫去管女人的事,因为这次他受了伤。 他在房间里脱下衣服,对镜子一照,见锁骨下裂开了一条缝。 今天的对手是新一代全智,速度和力量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机器人。他反应慢了一拍,那一拳便擦着他锁骨而过。 他用铁钳将嵌入皮肉中的材料碎渣取出时,卧室门被打开了。 那个弱小的穿着紫纱裙的女人看着他问:“你受伤了?” 他「嗯」了一声,自顾自地清理。 只是清理的时候,她会在一旁帮忙,或是递钳子或是收拾残渣 人类是很奇怪的动物,这也是为什么研究了无数人最终得出的结论却不一样的原因。 他将伤口焊好,外面的一层纤维也做了缝合 那女人没走,期期艾艾地问:“你疼吗?” 疼吗? 真是愚蠢的问题,机器人怎么会有痛觉?哪怕是他这种半合成半智能机器人。 所谓半合成半智能,便是芯片是机器人,但部分器官或者结构取自真人,或者用仿真材料铸造而成。 半智比机器人更贴近人类,但他们没有机器人整体性能高,也没有人类的情感和灵魂。 “不疼。”他道。 女人蹙着眉:“看着好疼。” 女人又问:“你的芯片怎么是一个蓝色冰块?” 他回答:“因为主要材料是锇,以后我会换掉。” 女人嘟囔道:“不用换也好……挺好看的。” 他换好衣服,又问:“我要出去一趟,一起吗?” 在听到可以出去时,女人又在角落里缩成了一团。 他便独自一人去了便利店。 恰好便利店的老板亲自来巡店 “真是奇怪,面包和牛奶怎么少了这么多?”老板道,“没听说过附近有人出现啊。” 元烈驻足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结账。 老板看了看他,确定他是个机器人后,又开了口:“你买的?” 元烈点头…… 老板喜笑颜开 他又拿了几包东西递给这位金主:“兄弟试试这个吧。” 酒店房内,女人看着多出来的几包香烟,无奈地道:“我不抽烟。” 元烈好奇:“听说人类都喜欢这个。” 女人双手一摊:“但是香烟吸多了对身体有害。” 元烈:人类就是麻烦。 不过自打这次之后,他们之间的话题也多了起来。 他问这个女人:“为什么对身体有害还要吸?” 女人想了半天,毕竟她也不喜欢吸烟,只能用一个词语来解释 “上瘾……” 人类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就比如他现在养着的这个女人。 她是7月4号来的,他懒得取名,直接喊她四四。 四四很麻烦,每天都要吃东西、排泄,必须每天清理; 四四实在蠢,连1234乘4321这样的简单算术都需要拉出一张纸来计算; 四四有些小聪明,会适时地、小小地讨好他。 她还有些香 他凑近了她的脖子嗅了嗅。 她颈后的皮肤上清晰可见地起了一粒粒小疙瘩,脸颊和耳根也开始泛红。 元烈:“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四四:“你也说过我很笨,所以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非要解释的话,大概这就是「羞涩」。” 他没忍住,上手摸了摸她耳朵,摸之前控制好了一个力度,毕竟他有二百万磅重,是这个人类的将近两万倍。 那只小巧圆润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由粉变红,温度也明显升高。 元烈揪着她的耳朵玩了一会儿,心想怪不得外面那些人都在抓人类,她实在是太好玩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赛事增多,元烈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不断有人慕名而来挑战这位最强半智机器人。 他出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有一回甚至半个月没有回来。 回来后,四四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躺在沙发上奄奄一息。 元烈摸了摸她的头:“又不是没有钱,怎么不去买?或者让人送来。” 四四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买来的东西,摇头道:“外面的都是坏人,不想看到他们。” 元烈再一次来到便利店时,老板又来巡店。 “听说独裁官的府邸走丢了一只人类宠物,搜了好久都没有找到。”老板道,“悬赏了不少钱,你这么厉害,不去帮忙找找?” 元烈手上动作一滞,摇头。 他回到酒店时,四四正在做饭。 有吃有喝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人类果然麻烦。 他试探着道:“听说独裁官正在找一个人。” 四四的木铲子砸在地上。 她转过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也等于什么都说了。 当夜,等她睡着之后,元烈突然想尝尝香烟是什么味道。 他抽第一口的时候,体内各项飙升的数据表明这的确不是个好东西。可不知道为什么,抽完一根还想再来一根。 天快亮时,他抽完了最后一根烟。 他起身去了卧室,推醒正在熟睡的四四。 “我们走吧。” 四四揉了揉眼:“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总之跟我走,愿不愿意?”他本想说移民去别的小行星,但突然想起她是个人类,肯定过不去检查这关。 那就只好带着她跑了。 “愿意!我愿意!”四四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抱着他狠狠地亲了一口。 如果他是人的话,此刻也应该脸红了吧。他想…… 为了筹足俩人逃跑需要的大量资金(当然,大部分用于通关贿赂),元烈两天内接了五场挑战赛。 最后一场挑战赛开始之前,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各个部位已经发热,并且有了程度不一的磨损。 赛场内的欢呼声盖过了赛场外的暴雨 own…… 元烈淡漠地望着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象征性地颔首致意。 主持人宣布比赛开始。 这次的michael; own并没有竖起中指,而是极轻微地说了几句话。 “你养的人类已经被独裁官带走。” 元烈一拳挥向对手,带着百万磅的重量。 michael; own轻易避开,反身挥出一拳将他击倒。 这一击震裂了他半个身子 大不了回去再修补一下,修完还是那个他。 然而michael; own轻轻地又说出一句话来。 慕金枝 第139节 “因为那个人类不听话,但是太漂亮,独裁官不舍得让她消失。只能将肢体和器官分解,然后批量生产的新一代半合成半智能机器人。” 元烈攥紧了拳头,然而一用力却听到自己体内芯片爆裂的声音。 主持人高高举起泛着冷光的超钛合金左手,宣布此次挑战赛的胜利者为michael; own…… 垃圾场内运来一批新的垃圾。 两名操作员带着手套熟练地分拣着他们。 “哟!”有一人突然道,“快看看这是什么?” 另一人凑了过来,伸手捻起那稀碎的冰晶仔细看了看。 “锇?” “没错,是锇……这可不多见。” “之前有人用它做过半智机器人的芯片,但好像用这个材料后的机器人性能好,但会无缘无故碎裂……” “芯片可是机器人的心脏,锇硬但是容易碎,太不稳定了。” “所以被当做垃圾处理了呗。” 他们扬起手,将碎裂的冰晶同带血的紫纱裙一起投入垃圾焚烧炉。 第一百九十一章 由衷 韩楚璧去城中打了两坛酒,又买了些小菜,折去小行宫。 不过,他并没有去见皇帝。 他对侍卫道明来意后,拐进了慕容擎的院子。 院子里有个少年,脑袋圆圆,模样可爱,见了他后走过来问:“您找谁?” 韩楚璧抬起了手中的酒:“慕容擎呢?” 少年朝屋里喊:“大将军,有人找!” 随即又道:“这几日他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韩楚璧看着他乌黑的头顶,忍不住摸了摸。 “这小子心思深,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慕容擎隔窗望去,见是韩楚璧来访,便收起了手上的匣子,起身走了出去。 凌太一脑袋圆,头发又软,谁见了都会上手摸一摸,已经在韩楚璧的魔掌之下快炸成了一团。 见慕容擎走出来,忙挣脱开韩楚璧的钳制跑去了一边。 “阿擎!来了这么久都不去我家坐坐。”韩楚璧埋怨地唤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文绉绉的……” 他抓了抓头发,突然拍着脑门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慕容擎望着他,面容平和,嘴角天生微微向上勾,这在韩楚璧看来像是很欢迎他的到来似的。 然而接下来慕容擎却道:“地方军政官还是不要见外戚了吧……” “什么外戚不外戚的,多少年了还是这么穷讲究。”韩楚璧用肩膀顶了他一下,提着东西道,“走走走,喝酒去。” 二人一同走进房内。 凌太一将韩楚璧带来的酒菜摆上,又去厨房拿了些吃的来,最后却被韩楚璧拉着坐下。 “多大了?能喝酒吗?”韩楚璧笑着对凌太一道,“这小孩长得还挺秀气,哪儿招的?” 慕容擎无奈道:“娘娘捡的。” “四妹妹捡来的?”韩楚璧笑了,“她就爱管闲事。” 说罢又拉着凌太一问:“会喝酒吗?” 凌太一忙摇头:“不会……” “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韩楚璧倒了一碗酒推到他跟前,“不会喝就要学。” 凌太一说自己还有事,吓得跑了出去。 将外人支走后,韩楚璧这才放心地同他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当年在一起的时候?”他呷了一口酒后道,“陛下闷,你也闷,要不是我拼命在中间调和,你俩谁也不搭理谁。” 慕容擎道:“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人。” “臭德性一点儿没改。”韩楚璧轻叹一声,“那我就直说了。” 慕容擎静静地望着他。 “这些日子以来,元烈来了我们家好几趟。”他道,“我知道他是冲着小四妹来,提拔我也是因为连襟的缘故……可我们韩家世代皆是靠命挣军功,这个人情我算是欠着了。” 慕容擎未听出他来意,也并未接话。 韩楚璧又道:“我已经同珍珍问清楚,小四虽是在瀛州长大,但她在京中出生,与你妹妹无任何关系。” 提起慕容樱,慕容擎的目光终于有些认真起来。 韩楚璧见他终于动容,又叹了口气。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原本我也不该提。”他道,“可偏偏俩人长得像,即便我不说,自然有人怼你脸上。还不如我这个朋友先同你说开了,也好过你乱猜。” 慕容擎依然不语。 “你同元烈僵了这么多年,说到底还是因为慕容樱。”韩楚璧继续道,“从前的事儿我不提,可人终究死了。阿擎,你娶个媳妇儿吧,不仅他能放心,你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慕容擎动了动唇:“宁僭不滥。” “我知道你的心思。”韩楚璧深吸一口气,高声道,“阿擎,你不是个蠢人,你该知道你跟慕容樱是亲兄妹。即便她不入宫,也不会是你的,你俩只会被天下人耻笑……为了一个根本就得不到的人失去最好的朋友,我觉得不值。” 慕容擎苦笑:“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总之这么多年,我也这么过来了。”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俩继续这么下去。”韩楚璧摇头,“靖王殿下拉拢你了对不对?你别去,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黑得很。” “但你可知道,这次却霜之行,陛下本想对我动手?”慕容擎低头看着玉白的瓷瓶,淡淡地道。 韩楚璧一怔,随即问:“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慕容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亲口告诉我的。”辛辣液体入喉,烧得慕容擎的喉咙和耳根都在痛,“外戚权重,他也想铲除几位要臣……我运气不算好,占了两样,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那后来为何……” “后来娘娘辗转去了凌家堡,是我救了她。”慕容擎同他碰了碰碗,将酒引尽,“大约是因为这个,想放我一马。” 韩楚璧将酒满上,又问:“你怎么想的?” “子贵母死的规矩是传统,没有传统被打破的道理。”慕容擎道,“他只给我两个选择,回吐谷浑,或者继续留下。” “那你可以回吐谷浑!”韩楚璧眼睛一亮,“你叔父膝下无子,你又这样能干,没准儿回去还能……” “我不能回去。”慕容擎嘴角勾出一丝嘲讽的笑来,“我若能回去,当初便也不会来大魏跟着你们一起出生入死了。” 韩楚璧愣愣地问:“为什么?” 慕容擎望着碗中清酒映出来的自己那双眸子,好像要透过它们看到另外一个人。 “这世上有许多事没有黑白一说,可偏生人就想要分出个黑白。尤其是男女之事,常有龃龉,爱恨交织,纠葛甚多。 本无谁对谁错,一旦捅到台面上来,便会出现一个恶人。 不是你,就是她。女子娇弱,顶着恶人的名头便难以行走于世。 男人本就该顶天立地,名声、面子,都是虚妄。别说做个坏人,便是要我去死,也只能站着受死。” 韩楚璧喝大了,有点儿晕,握着他的手问:“你能不能说得再通俗点儿……” 慕容擎是个说两句话都费劲的人,一而再,再而衰,同样的话让他再说一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他看着下一秒连坐都坐不稳的韩楚璧,叹了口气将人拖回了床上。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丕德 元京在下了场秋雨之后,似乎一直未晴过,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人的眼翳,全然遮住最后一丝清晰的视野。 仆从猎心将一盆玉簪放到马车上,一转头便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素白身影。 猎心走过去行礼:“崔大人是在等大公子?” 崔旃檀矜持地点了点头。 猎心又殷勤邀请:“大公子正在沐浴,怕是还要些时候,您不妨随奴进府里等?” 崔旃檀却说不去,对猎心道:“告诉大公子,已有多位大臣弹劾他与大司空宇文馥弄权,干涉后宫事宜,让他最近行事务必小心。” 猎心一听,感觉兹事体大,再次邀请他进府。 崔旃檀摇头,并不看他,慢条斯理地戴上那双护指用的棉纻手套,牵马离去。 猎心不敢耽搁,立即奔回府内。 陆瓒刚套上里衣,便听门被紧促地敲了好几声。 “进……” 猎心急急地开门进来,恰好看到主人未系好的里衣微微敞开,露出左侧胸肌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梵文。 他心头一窒,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说过多少次,敲门有敲门的规矩。”陆瓒不悦道,“你这样冒失,迟早有一天要坏事。” 猎心赶紧认错,认完错后又将崔旃檀要他带的话原原本本地回了他。 慕金枝 第140节 “弹劾?弄权?”陆瓒拢好衣襟,套上一件金边白袍,将黑色梵经尽数遮掩住,“他们想对付小四,可小四护驾有功,又不出宫门,自然对付不了她,便将矛头对准我和宇文大人。” 猎心替他系好大带,又拿了玉玦和络子来缀上,口中不满地道:“四小姐明明什么都没做,那些人净挑咱们的不是……” 陆瓒笑了笑,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便问:“玉簪花备好了?” 猎心道是:“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一盆玉簪,眼看着天冷了,再晚几日花匠们都不卖了。” 说罢又觉得好奇,追问道:“大公子是要送给谁?” 陆瓒敲了敲他的头:“不该问的别问。” 猎心不敢再问,只能出去牵马,准备着主人入宫。 徽音殿侧殿书房,大皇子拓跋珣正在同太傅司马晦念书。 司马晦育人有道,拓跋珣倒有了不小的进步。 只是人读书越多,问题便也就越多。 “老师。”拓跋珣打断司马晦道,“学生想问老师一个问题。” 司马晦捻须笑道:“殿下请讲。” “《尚书?周书?立政》中有言:「谋面,用丕训德,则乃宅人」。”拓跋珣道,“慕容舅舅随父皇北伐有功被封做镇南大将军,陆舅舅是否德行大于他,才被封了公爵加使持节?” 司马晦听得心头一跳 若说是陆贵妃受宠,陆瓒跟着一步登天,未免有些拂这位邻居的脸面。 可事实的确如此,陆瓒无功无过,确实是因为妹妹的缘故加官进爵。 自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太多,陆瓒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如今童言无忌,被拓跋珣拿到台面上来说,委实有些不好看。 司马晦正要展开一番教育时,却见一只软靴扔了过来,正正好好地击中拓跋珣跟前的笔架。 几只规格不一的兔毫滚落桌上,有两只飞进砚台甩出一溜墨渍,污了拓跋珣身前刚做好的课业。 拓跋珣嘴巴一瘪,想要哭,却又想起司马晦的教诲 哭哭啼啼定然惹他厌烦,于是生生憋了回去。 宇文馥一跳一跳地入了书房,四处找自己那只软靴。 他一只脚暴露在空气中,顿时书房内弥漫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拓跋珣和司马晦二人被熏得直翻白眼。 司马晦以袖掩口,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将所有窗户一一打开散味儿。 苏婆大老远看到后,也明白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儿,忙寻了舜英一起来换熏香。 恰好陆瓒微笑着走进来,一脸风光霁月的他在闻到味儿时也有些僵。 他屏息片刻,无奈地道:“大人又在胡闹。” 当朝天子外祖、大司空、始作俑者宇文馥捞起刚捡起的鞋狠狠砸向陆瓒,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小兔崽子!” 陆瓒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火,只当他年纪大,脑子又有些不清不楚,便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笑着接下那只气味有些像茅厕里腌制出来的酸菜坛子的鞋,并走过去帮宇文馥穿好。 “不穿鞋容易着凉。”陆瓒握住宇文馥的脚踝,用不容挣脱的力道替他穿好。 宇文馥又被他强制穿上鞋,不知道怎么撒气,只好揪着他头发骂:“小兔崽子,你又去了寝殿?” 陆瓒站起身来,稍稍打理了被他抓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微笑道:“是……” 宇文馥顿时感觉眼前这温温润润的年轻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可他又不能拒绝陆瓒 毕竟眼下众人只知道寝殿里养伤的是陆国舅的亲妹子,他一个外戚,有何理由能阻止另一个外戚? 总不能同旁人说里面住的是他孙女。 好在年纪大,不要脸也没人说道,便撒泼打滚地骂:“兔崽子!兔崽子!” 陆瓒被他骂得耳朵都起了老茧,却依然好脾气地道:“殿下还在念书,大人同晚辈去外间一叙?” 宇文馥用鼻孔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背着手走去了侧殿。 陆瓒随后跟上。 二人一走,留下司马晦和拓跋珣大眼瞪小眼。 司马晦捋着胡须笑道:“课业污了也没什么……” 拓跋珣喜出望外时,又听到老师来了句「再写一次便好」,顿时垮下一张小脸儿。 陆瓒同宇文馥来到偏殿,宇文馥还是那个老样子,像得了软骨病一样往榻上一卧,一滩烂泥似的模样。 陆瓒坐在榻边,将崔旃檀所说朝中大臣弹劾他二人联手干涉后宫一事告诉了他。 “沈御女同人有私,此事证据确凿,且用的也是最温和法子将人处置。”陆瓒缓缓道,“本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却说你我专权。” 宇文馥摸起榻上挂着的一个袋子 “小事而已,这是在逼着四四露面。”他摸了半天,发现只有几个果壳子,不禁泄了气。 陆瓒抿唇,又递了一袋子零嘴给他。 “在下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想请大人帮个忙。” 第一百九十章 喜事 崔旃檀回了御史台后,便看到一向来得晚的辛昂居然难得地起了个大早。 台院门庭大开,辛昂瘫坐在椅上,门边还立着一个装了半桶水的木桶,桶内泡着的抹布已经沉入水底。 崔旃檀摘下手套,提着桶便向外走。 辛昂看到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崔旃檀进来直接入了座 辛昂做官久,什么门阀子弟都见识过。像崔旃檀这样极上道的倒还是头回见。 有人生来清贵,自有一身傲骨,这种人并不适合为官; 也有人生在高门,却心思玲珑,面面周到,极有做官天赋,这就属于老天追着赏饭吃了。 辛昂与崔旃檀共事一段时间后,发现他并不像第一眼所见那般造作,除了有时过于讲究,平日倒是一个相当自律的人。 辛昂已经迈入了爱管年轻人闲事的年纪,见了这样出众的人才,自然免不得多问几句。 “旃檀,你家中可有妻妾?”辛昂笑着问道。 埋头在公务之中的崔旃檀抬起头,望着他道:“晚辈尚未成家,不曾纳妾。” 这年头不成家的年轻人也不少,尤其是世家子弟,多数早早定亲娶了世家女,少数也要在贵族中挑挑拣拣。 毕竟生在门阀就要按门阀的规矩来,像两位李嫔的父亲李伯言那般的也不是没有,但还是少。 辛昂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 但辛昂认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崔旃檀再有本事也不能从君王手里抢人。 且他觉得崔旃檀若能议亲,等同于让那些流言不攻自破,对仕途绝对有利。 于是他道:“啊,是该成家了。” 崔旃檀没接话,继续埋在案中奋笔疾书。 辛昂想同他说两句话套套近乎,再打探打探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没准儿自己就能吃上条大鲤鱼。 结果崔旃檀一脸公事公办,私事勿扰的模样,让他也有些泄气。 现在的年轻男子在择偶这点儿上简直是两个极端 旱的旱死,端王和镇南大将军那一派硬是不娶妻,二十多了非要打光棍,馋得一派贵女恨不得能日日打马经过他们府前好来个邂逅。 当然,也有个别的硬眼子,既不娶妻,还老惦记别人家的妻妾,这人自不用说是谁了。 皇帝纳妃是家务事,再者二三十人并不算多,左右也是为了拉拢权臣世家,稳固地位而已。 余下几位一个比一个刺儿头,还偏偏模样都长得不错。 辛昂哀叹一口气 好事碰不上,天天净是这些你说了他们也不改你又拿他们没办法的小事。辛昂想着,如今注定要萧瑟一整个秋了。 他正唉声叹气之时,门口立了一道修长身影。 辛昂抬眼一瞧,见是旧同僚,赶紧起身迎道:“哟?今天是刮了什么风,竟将温大人吹到我们这小小乌台?” 上州驻京刺史温鸯闻言,笑了笑道:“辛大人又挖苦在下。” 崔旃檀起身去给他们泡茶。 “今日来的确是有件喜事。”温鸯从容落座,掏出了两张帖子,谨慎珍重地放在桌上,“九月二十九,府上恭候二位大驾。” 辛昂接过帖子看了两眼,便祝贺道:“我道你今日为何满面红光,原是有喜事,恭喜恭喜!届时我一定要去。” 说罢又仔细看了看,问:“复姓贺兰?可是中郎将家的小姐?” 温鸯摇头:“是我姑丈家的表妹。” “原来是青梅竹马,真是好福气。”辛昂挤眉弄眼地道。 听到「青梅竹马」四个字,崔旃檀倒茶的尾指颤了颤。 温鸯扫了他一眼,笑道:“小崔大人到时也请赏光。” 崔旃檀同温鸯并不熟悉,但在官场之中,难得有这样能结实诸多大人的机会。 他硬着头皮道:“恭喜温大人,在下一定去讨杯喜酒喝。” 温鸯笑意深深,拿起他泡好的茶喝了一口放在桌上,揖礼道别。 将温鸯送出台院外后,二人一同回了堂内。 辛昂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拧着眉心道:“原以为温鸯这辈子一直在州,哪成想回了趟京,居然要成婚。这下家中老小可不得遍地烧香拜佛……” 崔旃檀却在琢磨另外一件事,问道:“温大人是娶平妻还是续弦?” 慕金枝 第141节 “老温是出了名的铁血硬汉,光棍打了三十多年,这次是头婚。”辛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何这么问?” “上次在鹿苑时,温大人问过我有关调香的问题。”他疑惑道,“那时温大人身上有黄葵香气,我还说他内子会调香……既然他那时有了妻子,怎么现如今又要娶妻?” 辛昂摇头:“我没注意过这件事,不过温鸯常年京外任职,从未娶妻这事是都知道的。” 说罢又补充道:“兴许是温鸯同他姑表妹自小情深,早已夫妻相称了吧。” 崔旃檀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他抬头远眺台院外的那棵柏树,见上面停了几只乌鸦。 御史台自古便有「乌台」一称,只因柏树上常有乌鸦栖息。乌鸦虽有反哺之孝,然而人见到定有口舌之争。 一般人家不爱自己门前有此不祥之鸟停留,见到必要驱赶,或者索性一整日闭门不出,断了同人起口舌的路子。 而御史台日日有朝臣谏官或是实名或是匿名书信,更有抓着彼此的领口来指着对方鼻子骂娘的,所以这处的乌鸦倒是十分应景,也未曾有人刻意驱赶。 眼看着日头转到了他们桌案地下,辛昂与崔旃檀便开始了一天的公务。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个疑似用鲜血写就的几个大字 “死谏宗室及朝臣滥权疏……”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谏书 陆贵妃养伤闭宫不出,国舅陆瓒同大司空宇文馥处置了一位御女,这事儿已是闹得满城风雨。 沈御女同人私通,事关皇帝尊严,历朝历代碰上此宫闱丑事多是隐秘不发,找个由头处置便罢。 像现在这样上赶着揭短的,说死谏是往好听了说,毕竟皇帝暴虐,谁也不能保证能给他留个全尸。 崔旃檀捧着谏书上前,对辛昂道:“大人请看。” 看着触目的鲜红,辛昂不得已也谨慎起来。 全文只有寥寥数十字:“臣丘林俭言:伏惟天子,未及弱冠,平拯六合,武备安邦,文修兴国,施政万民,圣德煌煌。 然宗室骄纵失德,外戚弄权干政,圣躬不可不虑。臣等襄辅君王,不忍卒睹,愿死谏以求陛下侧重。” 这种谏文辛昂不知道看了多少,眼皮都要起老茧了,然而他却注意到了「丘林俭」这个名字。 “丘林俭?”崔旃檀困惑,“晚辈还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辛昂放下血书,叹了一声道:“丘林俭不过下七品录事而已,眼下我更担心的是……” 他话未说完,门外便有个小书丞来禀报:“辛大人,崔大人,有人碰死在阊阖门前了。” 崔旃檀一惊,忙问:“出了何事?” 那小书丞一揖道:“录事丘林俭大清早去了阊阖门,在太极宫双阙前怒斥靖王、端王、陆国舅和大司空大人,围了好些人看,说完后一头撞死在阊阖门,血和脑浆子迸了一地……” 崔旃檀看向辛昂。 辛昂长叹一声道:“这恐怕……只是个开头。” 虽说不明所以,但崔旃檀隐隐觉得阴霾笼罩下的元京内藏有的一头蛰伏许久的猛兽,终于在这个秋季开始苏醒。 阊阖门有臣子一番陈情后触门而亡,不过半日就传遍了整个元京。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到丘林俭死前那番言论的人自然认为他说得十分有道理,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靖王、端王的老底又重新揭开了来,连带着陆瓒和宇文馥一起骂了个狗血喷头。 陆瓒午时未回府,仍在徽音殿内。 他听说这件事后,便去徽音殿侧殿找宇文馥。 而宇文馥这边,似乎有贵客来访。 陆瓒隔着大敞的窗户便见了那人,蓝衣雪肤,倜傥风流,正是被一起弹劾的端王拓跋澈。 端王则是听说丘林俭一头撞死在阊阖门后便进了宫。 “外祖,元承想同您商议个事儿。”拓跋澈坐在外祖父的榻前,半带撒娇半带哀求地道,“我想纳个妾。” 宇文馥背对着他侧卧在榻,问道:“是哪家的贵女?” 拓跋澈捱近了他,悄悄道:“孙儿喜欢浮山,想纳她为妾。” 半晌没听到应允,拓跋澈狐疑地去扳他身子,见外祖父已经睡着。 陆瓒咳了两声,走进来行礼:“殿下……” “国舅多礼了。”拓跋澈客气地抬手示意免礼,转头又去求宇文馥,“外祖,我是真心喜欢浮山,您就给个恩典,让我将她接进府……往后我绝对再也不来烦您。” 端王幼失怙恃,在这件事上能做主的人除了裴太后便是宇文馥。裴太后那老妖婆不用多说,求她还不如求己,所以他索性来找宇文馥。 这等事本不是陆瓒该听的,可丘林俭一道死谏将他们几个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彼此见了倒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哼嗯 拓跋澈同陆瓒对视一眼,拿这老头一点办法没有。 陆瓒走上前来,轻声道:“大人,殿下来求您,您不妨答应他?” 宇文馥呼声停止,翻了个身就要脱自己的靴子。 陆瓒眼疾手快地制止了他。 “你懂个屁!”宇文馥指着端王破口大骂道,“外边怎么说你的?你心里就没点儿数?还惦记着那个女人?” 拓跋澈撩起前摆跪在榻前,磕了个响头道:“孙儿喜欢浮山。” 宇文馥脑瓜子嗡嗡响,只觉得这群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老三这模样完全是着了迷,还不如他兄长上道,起码陆四出身名门,配皇帝完全够格。 “她给你灌迷魂药了?!”宇文馥脱不了鞋,抬手抽了他一巴掌,“你是至尊手足!是亲王!她是个妓女!” 端王皮肤白,宇文馥这一巴掌也不轻,不过片刻那张俊秀的脸上便浮起几道指印。 他又磕了个头:“孙儿喜欢浮山,求外祖成全。” 宇文馥指着他手指微颤:“谏臣都碰死在阊阖门了,非得等那脑浆子溅到你脸上才知道个好歹?” 端王又要磕头,却见宇文馥白眼一翻,捂着胸口又躺回榻上。 陆瓒一边去扶他,一边厉声命令宫人:“快传御医!” 天子不在魏宫,阖宫上下只看徽音殿。听说大司空胸部绞痛,御医几乎是飞着来了偏殿。 查明宇文馥只是气急,并无大碍后,御医开了两副镇定安神的方子交给苏婆后便离开了。 等人走后,宇文馥才翻着白眼道:“非要老夫死了你才甘心。” 端王内疚到了极点,却依然长跪不起。 宇文馥捞起榻上的果壳子砸了他一身,怒道:“滚滚滚!以后别来烦我!” “大人同意了。”陆瓒赶紧打圆场道,“殿下快去接人吧。” 端王一愣,反应过来后便是一阵欣喜。 他忙不迭磕头道:“以后有机会孙儿定然带着浮山一道来给您磕头!” 见宇文馥又要抽他,拓跋澈赶紧起身溜了。 侧殿便只剩了宇文馥和陆瓒二人。 陆瓒道:“不是聘做正经王妃,一个妾侍而已,李氏主母也是江南名伎出身。” 宇文馥一听,「呸」了一声:“他哪里懂什么女人?你当那些妓女还真分了什么小班大贯断水流,有个三六九等?妓女终是妓女,高门入不得,李伯言家里鸡飞狗跳不过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 你现在看老三高兴,全因为他年轻 二来男子生来下贱,越是求而不得越将她看做个宝贝……琢一,你且看着吧,元承把那尊神请进了府,早晚有一日毁在她手上!” 陆瓒淡淡笑道:“哪里就这么严重,殿下好歹是亲王,还能被女子牵着鼻子跑了不成?” “别家的男人不好说,他们老拓跋家什么德性老夫还不知道?”宇文馥摸起果壳又撒了他一把,“四四不就将元烈吃得死死的,好歹做了皇帝,却在她跟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陆瓒没能躲开这攻击,摸了摸被砸的鼻尖道:“啊……可是君王的宅私跟晚辈又有什么关系呢?晚辈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着便向外走。 宇文馥瞧着他不是出宫,反而朝着寝殿的方向走,气得扒着窗户骂陆瓒。 宫人只当大司空大人因丘林俭一事发火,便也没人理他。 陆瓒来到寝殿,用手叩了叩窗。 窗户自内向外而打开,玉簪花后是一张清清冷冷的芙蓉面。 “琢一?”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四辟 “是我。”陆瓒伸出手,将玉簪往一边挪了挪,“玉簪喜阴,但有毒性,你将它放在檐下就好。” 宇文宝姿不懂这些花花草草,由着他将花盆向外拖,自己则盯着他的手看。 陆瓒见她盯着自己大拇指上的戒指瞧,索性将手伸到她跟前:“宝姿喜欢琥珀玉?” 宇文宝姿摇头:“我不喜欢戴首饰。” 说完她又道:“你不像是来闲聊的。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宝姿这样聪明,果然瞒不过你。”陆瓒随即敛了笑,“你可认识贺兰问情?” 武有慕容擎,文有贺兰问情。慕容擎虽背靠吐谷浑,但他并不受慕容太妃喜爱,相比之下倒还不如贺兰。 “认识,中郎将大人的独子。”宇文宝姿点头,“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陆瓒从怀中摸出一张帖子放到她身前。 “昨晚温刺史送了喜帖来,女方姓贺兰。但据我所知,元京鲜卑大臣中只有中郎将一家姓贺兰。” 宇文宝姿接过帖子后看了两眼,蹙眉道:“我同贺兰问情自小熟识,他并没有姐妹。” 慕金枝 第142节 陆瓒也赞同:“温鸯说,此贺兰非彼贺兰,他要娶的是他姑母的女儿,也姓贺兰,闺名唤罗勒。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想不清楚……” “有可能温大人的未婚妻真的与贺兰氏无关。”宇文宝姿道,“温鸯早年被外派,并不常在京中,家中结构也有些复杂,汉人鲜卑人都有……总之他一直为朝廷办事,对陛下忠心耿耿,不是坏人。你放心去喝喜酒,没什么事的。” 陆瓒捻了片玉簪花瓣,随后掖进根部的土壤中。 “我倒不是怕这个。”他道,“只是见过温鸯本人,但他总给我一种特殊的气息……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国舅总是这样优柔。”宇文宝姿笑了起来,眉眼舒张开来,将平日的疏冷冲淡许多。 远处的舜华将二楞子的绳索放开,由着贵妃恶犬在宫院内横行霸道。 陆瓒稍稍离窗户远了一些,凭栏向外侧首,一只手搭在雕了凤凰的望柱上。 凤凰于飞,正朝着他大拇指上的玉戒指的方向,让宇文宝姿多看了几眼。 “陛下原定重阳后返京。”陆瓒大手一挥,广袖将手指遮了一半,“这一路除了几个毒瘤,又擢了韩大都督为抚军大将军,韩楚璧为散骑常侍。” “那不正好?”宇文宝姿拨弄了两下玉簪,“陛下要重用韩家,你二妹便能跟着回来。到时你陆家一手遮天,兄妹间也常常相见。” 陆瓒看她神情落寞,想起宇文馥曾说他的不孝子走得早,想来便骂的是宇文宝姿早逝的父亲。 “独女有独女好处,什么都是你的。”陆瓒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一样,用戒指点着凤凰喙低着头笑,“小时候我们兄妹三人在一张桌上吃饭,我同珍珍常常抢最后一只鸡腿,瑷瑷也馋,却胆子太小,从不敢跟我们抢。你若是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怕是饭都吃不饱。” 宇文宝姿自小便是众星拱月一样地长大,这种事情嫌少碰到,十分好奇。 她又问道:“怎么是兄妹三人?贵妃呢?” “小四自小被外祖母带去瀛州,并不常相见,都是逢年过节回来一次,或者我们去瀛州找她。” 陆瓒笑道,“她更是个女霸王,看见好吃的直接将整张盘子挪到自己脸跟前,别人动都不能动的。” 宇文宝姿最近距离接触陆银屏的那次便是鹿苑比试的时候,那时便觉得那身材细瘦矫健的男子的确身手和马术都是一流,连她都自叹弗如。 只是当时没想到那人竟是陆贵妃。 “我也听苏婆说过,娘娘在老夫人膝下是最受宠的那个。”宇文宝姿也道:“就连陛下初建伽蓝寺时,本来提的是「四辟」,慧定说将人的名字缀上去恐怕会折她寿数,这才改做「伽蓝」。看来有福之人无论是在哪儿都……” “什么?”陆瓒突然打断她,“你刚刚说什么?” 宇文宝姿望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什么……”她疑惑道,“刚刚不是说到贵妃了么?” 陆瓒上前一步,逼近她道:“你刚说伽蓝寺如何?” 他眉舒目朗,面容自有一股清俊。只是平日里过于温和,又爱穿白衣,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他毫无压迫感的温柔,而忽略了他本来的相貌。 如今他半个身子探进来,带着略为急切的口吻问询她,也让她有些不适起来。 宇文宝姿退后半步,定了定神道:“伽蓝寺本名「四辟寺」,因避讳贵妃排行,便改为了「伽蓝」。” 陆瓒想要再问,却听到远处有人唤了一声「国舅爷」。 这一声称呼似乎让他沉下了气。 陆瓒一偏头,见舜华抱着狗向这处走来。 舜华舜英是天子赐下的人,极为可靠。宇文宝姿假扮贵妃住在寝宫的事没几个人知道,舜华是其中之一。 宇文宝姿见了她后,依旧关上了窗。 关窗之前她听到舜华小声地说:“娘娘传话说,您与宇文大小姐尚未婚嫁,还是避着男女大防些的好……” 过了会儿后,又听到陆瓒的声音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了,宇文宝姿这才坐回了床头。 陆瓒出了寝宫,又去了偏殿。 宇文馥吃饱就睡,睡醒了继续吃。若有新鲜好玩的事他才会出现,若没有便只能去榻上找他。 苏婆刚收拾了地上的瓜果壳,又细细地将他睡着的床榻擦拭了一边,刚忙完这些,抬头便见陆瓒走过来。 她以为陆瓒是来找宇文馥的,行了个礼后便要离开。 而陆瓒却对她道:“苏婆,请随我来。”随即一拂衣袖向外走去。 徽音殿偏殿一侧是数十米长廊,紧贴着宫墙,另一侧有小片湖泊,平日里陆银屏常在此钓鱼嬉戏。 而今主人不在,湖面上只映出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苏婆是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人,见这架势便知道陆瓒有要事相谈。 她主动道:“大公子直接说罢。” 第一百九十三章 洛神 陆瓒知道她是外祖母的人,也不拐弯抹角,索性直接道:“四小姐从前在瀛州时,可有同什么人有过来往?” 苏婆听他这样问,纵然心有疑虑,也先解答了他的问题。 “四小姐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敢拍着胸脯说,四小姐虽然活泼,可她自小就听长辈的话,一直是规规矩矩的,不曾同外人有过来往。” 陆瓒听到这句话后,陷入短暂沉思。 苏婆见他神情严肃,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便问:“大公子为何这样问?” 陆瓒看了她半晌后摇头:“无事……只是突然想起,随便问问罢了。你先回去吧。” 苏婆道了声是,抬脚刚走出几步,却又回了头。 “老奴知道这是越矩,可老奴毕竟年长,看着五娘长大,又到四小姐出世,还是想提醒大公子几句话。” 苏婆道,“您是四小姐长兄,无论她是假乖巧真心机,还是实实在在地受了委屈,她也都是您的妹妹,身上淌的是您陆家的血。 裴家孙辈全是男子,看你家连着三胎都是女孩,这才要了来自己抚养。 不止老夫人将她放到了心尖,裴家那一众表兄更将她当亲妹妹看,阖家上下从不敢委屈她过什么。 我托大说句不中听的话 陆瓒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说,自觉十分羞愧。 可自从陆银屏入了宫,种种迹象的确表明她像是自愿,甚至说极有可能早便同天子相识。 他没有证据,暂且只停留在了怀疑阶段。苏婆的这番话让他惊醒 他长舒一口气道:“你的劝慰我谨记在心,日后不会再怀疑她,让她受半点委屈。” 苏婆听后,满意地点点头,说了声自己还有事便离开了。 陆瓒这边也提前出了宫。 自陆银屏入宫,他升了爵位后,陆府门前可谓门庭若市,成了宜寿里的香饽饽。 然而今早丘林俭一头撞死在阊阖门的事情一出,陆瓒回家时发现门口已空无一人。 他刚下了马,猎心与其他家仆便上来迎他入府。 “刚刚有几个人骂骂咧咧经过咱们府上。”猎心命人牵走马,跟在陆瓒身边道,“本来是骂隔壁靖王殿下强占人妻,后来看到咱们门房,嘴里又不干不净地说了些话。好在奴带人将他们赶跑了。” 陆瓒脚下未停:“说什么话了?” 猎心面上有些尴尬地道:“他们……他们说……说您……” “说我是靠着妹妹加官进爵的废物?”陆瓒一脸漠然地道。 “是。”猎心难堪道,“话的确不中听。” “话是不中听,但说的的确是实话,也没什么可指摘的。”陆瓒进了房间,边换衣服边道,“当初事发紧急,的确被动。” 猎心将衣服接过来搭在手上,猫着腰附和:“是!谁说不是呢!大公子才是被架在火上烤的那个,进退都由不得您。陛下的旨意一出,谁敢拒绝? 再说了,这等封赏便是换做他们,奴就不信他们会不要! 说到底还是羡慕嫉妒恨,毕竟他们的妹妹都是泼出去的水,而咱们四小姐可是飞出去的金凤凰……” 陆瓒转身,半个胸肌上梵文乍现,打断了猎心的思路。 他换上里衣,遮住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你现在带几个人去瀛州。”陆瓒忽然道。 猎心一头雾水:“大公子要奴去瀛州做什么?” 陆瓒没说话,只着里衣便去了书案旁,提笔写了封信,用热蜡封好了递给猎心。 “你将信交给老夫人,她自然就会明白。”陆瓒又道,“快去快回。” 兹事体大,猎心不敢耽误,匆忙行了个礼后便离开了。 陆瓒办完这件事后,又去后苑寻陆瑷。 自八月中旬的那次出游不欢而散后,沈峥倒时时来府上,或是专程来递句话,或是来送点儿女孩子都喜欢的首饰或者小玩意儿。在旁人看来,这位沈二公子的确对三小姐十分上心。 陆瓒来时,恰好看到柏萍同柏英展开了一幅画来。 入目便是一美人腾云驾雾乘车而行,应是仿晋时顾大家的画作《洛神赋图》。 柏萍和柏英不懂,只笑嘻嘻地道:“真好看!沈二公子送来的这幅画妙极了,画上的女子这样美,岂不是暗示咱们三小姐在他心里也是这般美人?” 陆瑷面皮薄,本就害臊的她更加无措,忙叫她们将画收起来。 “洛神虽美,但终究同陈王无缘。” 陆瑷面上一白,回头一看,见兄长刚刚走近房内。 陆瓒拿过画看了几眼,这才让柏萍她们将画收了。 侍女们不懂曹植和洛神的典故,听陆瓒这样说,便追着问他典故。 陆瓒解释了一下曹植神作《洛神赋》的过程,又简单地描述了一下他同甄皇后的纠葛,便让她们揪心不已。 “若是陈王早些碰上她就好了。”柏英气道,“左右文帝还能遇上郭后,还不如成全这对有情人呢。” 柏萍没说话,将画卷小心收进了盒中。 陆瑷却道:“你也不是他们其中一人,你怎知道谁有情谁无情?「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我倒不信这是对陈王有情的她会说出来的话,除非她是个什么……” 陆瑷扭头伸手打了一下柏英:“之前你说过的,男子女子四处留情找下家的行为,叫什么来着?” 慕金枝 第143节 柏英眼波流转,嘻嘻笑道:“养鱼?” “对!就是养鱼!”陆瑷道,“除非她养鱼,怎么会喜欢陈王的同时还为失宠于文帝郁结于心?” 要不是人多,陆瓒真的想敲她脑袋。 “未出嫁的姑娘,什么养鱼不养鱼的,这些浑话以后不要说。”陆瓒摆起了脸,又对柏英几个道,“眼下一日比一日冷,等过了正月三小姐便要嫁人。这中间若是被你们几个带歪了,那她出嫁时你们就不用跟着了。” 柏英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斜阳照在陆瓒脚面上,金线亮得发白。 他坐在桌前不动,但朱氏看得出他有话要对妹妹讲,便带着柏萍她们先走出去。 陆瑷怕兄长 见下人走远了,陆瓒才道:“我记得你之前频繁去瀛州,那你应当知道小四的事情。” 陆瑷胸腔内的一颗心扑通狂跳,面上也不好看。 她强撑着笑道:“哥哥想问什么事?” 第一百九十四章 蹑足 “咱们几个中,只有你在瀛州时间最长,同小四相见的时间最多。”陆瓒道,“你当知道她爱做什么事,平日接触过什么人。” 陆瑷听后,一颗心便跟着放松下来。 “小四的爱好哥哥不是不知道,她是个活泛性子,骑马打猎的好手。至于见过什么人……”陆瑷疑惑地道,“外祖母家大业大,来往的人也多,不知道哥哥问的是哪一类人?” “鲜卑男子,或者也有可能是女子。”陆瓒沉静地道。 陆瑷思索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确定,不曾见过这样的人。高门之中,除非是鲜卑重臣,其它人少有来访的。” 陆瓒听后略有些失望,想起丘林俭一事,又对她嘱咐了两句近日有些乱,让她少出门之类的话后,便起身要走。 陆瑷送他到门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道:“我突然记起早些年在外祖母那儿时,曾有个小乞丐来讨饭吃。” 陆瓒转身问道:“鲜卑人?” 陆瑷摇头说不是:“不,看模样是中原人。但是哥哥一问起来,我只想起他来,这么多年来倒只觉得那人有些奇怪。” 陆瓒眼神微动,手指用力攥紧了:“说说看……” 陆瑷缓缓道来。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倒是记不太清楚。那时小四刚从李大家那儿回来,两只耳朵都坏了,寻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外祖母天天抱着她哭。 那日有个小乞丐来了庄子,说想讨碗饭吃。平日里管家是不管这些事的,但也就那段时间,想着多做些好事为小四积福,便叫厨房做了碗卤面给他。 那小乞丐吃后说府上不用为病人担忧,前头遭的劫难越多,后头便贵不可言,万事自会有人替她解决。 只是世家之后本就清贵,小四又是老幺,自然贵不可言,所以当时都没当回事。 后来崔家遣人送了石头来,小四这才又能听见的。现在一想,那小乞丐说得倒也并非全无道理,起码老天垂怜她是真的。” 陆瓒又道:“你说的可当真?” “怎么会不真?”陆瑷淡淡笑了,“不信哥哥去问外祖母和表兄,他们都知道呢。” 陆瓒倒不关心这个 他们家世本就好,世家勋贵占了个齐全,命格本就高出常人许多,只要稳住不作大死,疑难总会不攻自破。 陆瓒只说知道了,又重复交代了几句不要出门后,这才离开她的院子。 等陆瓒一走,柏萍便悄悄进了房内。 她见三小姐有些失神,便问:“大公子没有为难您吧?” 陆瑷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哥哥怎么会为难我……只是先头他问我常去瀛州的事,我还以为他知道了什么,给我吓了一跳。 后来他又问我小四在瀛州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我便想起之前那个小乞丐,便将那乞丐的事儿同他说后糊弄过去了。” “看来他并不知道。”柏萍也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发誓道,“奴是一心向着您,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出卖您的。” 陆瑷颔首:“你的忠心我知道。眼下再过三四个月我便要出门子,在这之间可不能出任何差池。” 柏萍见她虽然情绪放松下来,但是眉宇之间依旧拢着淡淡惆怅,便拿了书本和刺绣来供她解闷,这一日也算捱过去了。 丘林俭自戕一事不过半日就传遍元京,然而掖庭却到晚上才知晓此事。 慕容太妃卧在榻中,对石兰道:“谏臣一头碰死在宫门前,将几位风头正盛的人骂了个遍。后宫不能议政,慕容擎远在凉州,你想法子给元叡递个信儿,让他收敛收敛,避避风头。” 石兰道了声是。 “皇帝没回来之前千万不能动手,杀人这等要见血的腌臜事留给皇帝自己去办。”慕容太妃用锦被盖住自己的小腿,闭着眼道,“他不是挺宠那个娇养大的赝品么,不妨也让赝品看看他的手段 没准儿那娇滴滴的陆贵妃便同前些年那些个胆子小的嫔御一样被吓死吓疯,倒也省了我们不少事。” 石兰恭敬垂首,默不作声。 慕容太妃又道:“你去办吧,莫给宇文馥的人瞧见了。那老头看着疯疯癫癫的,却实在不好对付,这个节骨眼上别给殿下添麻烦。” 石兰领命退出明光殿,远远地瞧见李嫔等人走过来。 李妩见了她主动打招呼:“石女史出去办事?” 石兰停住脚步,平庸的面上流露出一丝笑意:“娘娘这几日睡得不好,奴去寻御医开些安神的方子来。” 李娴素来看不起宫人,懒得同她说话,抬脚先进了明光殿。 李妩有些尴尬,所幸石兰并未放在心上,执了风帽道:“奴先行一步。” 说罢朝她们施了一礼后,慢慢向外走去。 李妩同全若珍等一道进去时,正瞧见慕容太妃拉着李娴说话。 太妃见了她们来,眉开眼笑道:“你们同来我觉得你们吵闹,你们不来我又觉得冷清。” 见了李妩,慕容太妃殷切地问:“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现在可好了?” 李妩能有什么病?身上掉了块肉罢了。说病不是病,却是难以愈合的顽疾。 她款款行了一礼,轻柔地道:“劳太妃挂心,夏秋交接常有些小病小症的,倒也正常。只是天气不好,这才耽搁上许多日子,不过眼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没事便好。”太妃乐呵呵地道。 全若珍惯性地想刺上两句,可眼睛一瞥李娴,便翻了个白眼,一句话都没说。 慕容太妃觉得奇怪 她倒不关心这俩人好还是坏,左右刚进宫那会儿全若珍和李氏姐妹的关系也不算僵。 只是帝王恩宠有限,再好的朋友也能反目成仇,全若珍和李娴又是火爆脾气,这才造成之前那样一点即燃的局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如今俩人不吵,她也不头痛了 暴脾气的不说话,崔灵素倒是先开了口。 她忧心忡忡地道:“妾听闻早上阊阖门撞死了一个人,现在还有些害怕……太妃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百九十五章 乱炖 慕容太妃将眯眼看着自己殿中的房梁 “能有什么事儿,左右不过是眼红贵妃的势头,喝多了发牢骚,说着说着给自己气得不轻,就一头碰死了。” 太妃道,“人各有命,旁人的命好那是有老天爷的眷顾,就这么死实在可惜,也不再等等,没准儿过上几年这好运就轮到自己了呢。” 李娴狐疑地道:“我怎么听说他骂了好几个……” 话没说完,她的小腿肚子便挨了姐姐一脚。 慕容太妃瞟了李娴一眼,又道:“他不仅骂了国舅,还骂了两位王爷连同大司空。即便自己不撞死,这几个人都够磨死他的。 且皇帝回来后他也活不成 王晞早就听得有些害怕,捱近了崔灵素和全若珍,一左一右地让她们将自己夹在中间,安全感多了不少。 崔灵素悄悄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慕容太妃这样说,几位嫔御也不敢吭声了 若是普通妇人也罢,偏偏好别人家的姬妾,导致如今元京诸臣家中将自己妻妾藏得严实,再备上一两个不受宠的姬妾抛头露面以备靖王殿下一时兴起之需。 说完靖王再说端王,圣人母弟,极为受宠,偏偏看上垂花楼的小班,常常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本来狎妓也没什么,只可惜生在帝王家,一举一动皆被放大,加上动了真情,便让许多人难以忍受了。 皇室好色不是秘密,只是一旦被摆到台面上来说,便实在有些丢人了。 这样一对比,陆国舅和大司空的所作所为倒有些不一样。 沈御女被处死,行刑者是现今如日中天的陆贵妃的兄长和圣人外祖。 世人皆知陆贵妃未出面,大司空又疯疯癫癫,在谁看来都是陆国舅拉着人垫了底。 有些人猜测,没准儿沈御女的死是个开头,背后主使人其实是陆贵妃。她借兄长和大司空的名义处理嫔御,自己干干净净,一丝血不沾。 这妖妃能耐不小,入了宫后日日承宠,勾得天子去哪儿都丢不下她,若不是却霜途中光荣负伤,怕不是要跟着一路去凉州。 更有甚者认为,这也是妖妃的手段,目的是趁着皇帝不在京中她一家独大,先拿沈御女开刀,再一个个处置了剩下的几名嫔御,以达到稳固自己地位的目的。 说到底,丘林俭骂的还是妖妃陆银屏,太妃讲得巧妙,只说是眼红妒忌,倒没泼贵妃脏水。 也是,大皇子拓跋珣如今管陆银屏叫母妃,若不出茬子以后便是他母后,谁敢说她不是? 慕容太妃掖了掖腿上盖着的薄被,又道:“你们也别害怕,咱们这么多人,还能出什么乱子?宫里历来死过多少人,多他一个丘林俭不多,没准儿他魂魄一出来,便让先帝和太祖摁着一顿好打……你们且放心吧,魏宫自有那几位的圣灵庇佑着。” 入了宫的人,听多了生死只会觉得麻木,尤其是像慕容太妃这样困在一方宫墙之中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女人。 丘林俭之事只能随便提一提,不能作为真正的话题放到掖庭上来说,否则便有干政嫌疑。 慕金枝 第144节 只是慕容太妃看着许久未见的几个人,怎么都觉得她们不太对劲。 “李嫔,你气色怎么这样差?”太妃道,“是不是病还未好利索?” 李妩笑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昨晚开窗睡冷了,今日一整日都有些不适。若是病未痊愈,也不敢来叨扰太妃。” “嗯,要多注意休息才是。”慕容太妃又问李娴,“你姐姐病了你又没病,怎么脸色也瞧着不好?” 李娴埋怨地道:“谁知道呢,之前不知道怎么的,好好的突然肚子疼起来,一连疼了几日,就连御医也没瞧出来是什么病症,这几日才刚好些。” 李妩捻着丝帕掩了口鼻,小声道:“天一冷容易受凉,你常这样,是自己不小心的缘故。” 李娴略一思索后便点头:“好像是这样。” 全若珍也看了她俩有一会儿,却是难得的没有出声。搁着往日她是恨不得头一个骂李娴的。 这样的气氛让崔灵素觉得奇怪,好像重阳之后几位老熟人再见面却变成了陌生人一样。 李妩像是不想继续刚刚的话题,便又提起了另一件事情。 “听说前几日光禄寺查了一批东西,徽音殿被扣下一坛酒,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事儿?” 殿内众人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天子不在魏宫,裴太后已经被软禁有段时日,贵妃只手遮天,公然将禁酒运入宫内。 光禄寺查明后已经上报天听,至今未有回应,想来是打算回来后再处置陆银屏。 不过在这之前,也无人敢置喙她什么,毕竟父亲有军功,母族是世家,兄长持符节,都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唯一一个指桑骂槐提了一句她兄长的人已经碰死在阊阖门, 靖王行事虽也放浪了些,可终究是宅私,被人提到台面上来顶多折损些面子,可他迟迟不肯交出禁卫军,这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慕容太妃作为靖王养母,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任何人的不是。 她又合上眼,眉心开始有些抽痛,半晌后才道:“那是贵妃,要处置也得等陛下回来了再说,现在上赶着看好戏。万一那位三言两语哄过去,你们只能眼巴巴地白望一场。还不如收收心,想着怎么讨好了陛下,这才是正经……” “妾几个讨好人的本事可不如那位。”全若珍不以为然,又素来嘴臭,便直接将阿满打听来的倒了出来,“依着我看,那酒也不一定像传说的那样吓人。怕是添了些什么助兴的东西进去,这才让光禄寺扣下了。” 诸嫔御瞬间秒懂,随后便是一脸厌弃。 王晞没听懂,扯着崔灵素的袖子小声地问:“那酒到底是什么?” 崔灵素面上一红,结结巴巴地道:“便是同五石散差不多的东西……” 这下王晞再不懂就奇怪了。 五石散这物世族中广为流传,即便大魏明令禁止服用,但高门懂的都懂。 家中妻妾多的男子服了这物,短时间内神清气爽,体格增健,只是久了伤脑子而已。 在王晞看来,陆银屏简直勇到极致,不禁肃然道:“贵妃真伟人也!” 李娴和全若珍没能吵起来,慕容太妃和其他嫔御们便少了不少兴致,又说了几句话后才道别太妃,各自回了自己居处。 第一百九十六章 珍馐 高端的嫔御,晋升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方式。 远在凉州的陆贵妃忙碌了一天之后,又开始着手侍奉天子。 天子束玉冠,当然这同他个人喜好有关。 贵妃将他发冠摘下,许是因为不常做此事,中间不小心扯下来他几根头发。 幸而天子知晓夫妻相处和睦难得,并未追究,「嘶」了一声便作罢。 大魏以水为德,服饰尚黑。贵妃玉手攀上天子肩背,见衣襟处有白金漩涡波纹,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扯下。 毕竟拥有一半武将血统的贵妃,力量速度远超常人。 当今皇室来自鲜卑山,曾是雄踞北地的枭雄。他们多高大伟健,肤白貌美,当今天子亦不例外。 眼下这副结实的男性躯体在灯下泛着柔白光泽,胸腹之间肌理纹路漂亮,沟壑条条分明 据说早些年打仗安邦时更甚今日,只是近些年国泰又民安,少有锻炼,便渐渐不如以往霸道。贵妃没有福气,跟他跟得晚,只能捡了别人剩下的尾菜吃上一吃。 人都有秘密,天子亦然。 他腹部有一三角状疤痕,其中有他最不堪的过往。眼下被心爱的女子剥了个精光,竟有些无地自容,不知道是该遮掩丑陋的疤痕还是圣人的禅杖。 显然贵妃从容许多,直接跨坐在他腰上。 天子难耐地握住她腰肢,刚唤了声「四四」,便被贵妃一巴掌拍进被子里。 “四什么四?老实点儿!”陆银屏用夹子夹起一旁用火烤好的药,轻轻吹了吹后按照御医说的穴位一一贴上。 “怪不得这两日没效果,想来御医是没有这个胆子在你动的时候呵斥你。”察觉到他身子微颤,陆银屏又高声道,“不许动!再动我就生气了!” 天子不敢再动弹,生无可恋地道:“烫……” 想起他嘴角渗血的模样,陆银屏就揪心地疼。 她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眉心,嗔道:“烫也得忍着!” 天子沉住气 只是看妖妃忙活时扭得欢快的蛇腰,心下感叹她道行又深了许多。 他垂眸瞧着她道:“宫里有人想害你。” 陆银屏只顾着找穴道,这里摸摸那里揉揉,定好了点儿还要用夹子去取药,听他这么一说,冷不防被烫了一下,嘶嘶直抽气。 拓跋渊想要起身看,又被她呵斥:“说了不准动!你当耳旁风?!”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她含泪捏着耳垂,止不住地吞咽。 “想害臣妾的多了去了,这不被陛下带在身边了嘛。”她刚感觉好一些,又去夹药,“陛下既然知道,肯定不能由着她们放肆。赶快杀了她们,省得臣妾回去遭罪。” 拓跋渊没忍住,捏了捏她腰上的肉,松软滑弹,手感十分不错。 “你那点儿小心思朕还不知道?”他仰面朝上,眸子却定定地望着她,似乎已经看进了她心里一样。 陆银屏心虚地一缩头,却被他箍住了腰肢动弹不得,赶紧岔开了话题:“你怎么又动了?不许动!” “朕的身子可没动。”拓跋渊捏着她的腰来回摩挲,“不信你瞧。” 陆银屏盯着他瞧了半晌,果然他上半身纹丝不动,只是腰上那双手忒不老实了,正十分嚣张地四处放火,准备杀了这妖妃。 陆银屏将最后一颗药放在他腹上,又一巴掌打在他手上:“色鬼!” 天子正色道:“敦伦本就是夫妻间再正常不过的事,朕同贵妃是正经的夫妻,又彼此心慕对方,怎么可以说是色鬼?” 陆银屏伸手揪起他腰间一块软肉扭了半圈,看着他的脸也痛得扭曲,冷哼道:“谁心慕你了?就知道往自己脸上贴金。” 拓跋渊看着灯下美人,面容渐渐变得柔和。 “你不心慕我,为何会脸红?”不等陆银屏狡辩,他又道,“即便你不心慕我,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 陆银屏听得心神荡漾,垂眸看着他腰上的那块疤,羞答答地不敢抬头。 女子再彪悍,骨子里也是温柔的。尤其像陆四这样张牙舞爪的胭脂虎,她少有的温柔更是难得。 “四四。”拓跋渊开口唤她。 陆银屏微微仰起小脸儿,杏眸投来一道娇媚暗波。 这眼神儿实在太熟悉了,摆明了是要索吻。 她支棱起上半身来,胳膊撑在他两边,长长的头发有几绺垂在他身上,缱绻而撩人。 陆银屏望着他那两片樱色薄唇,咽了咽口水,低头正待吻上去。 “咚咚!” 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传来,撕裂了空中旖旎的气氛。 拓跋渊的脸由晴转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却恨不得杀了门外那煞风景的人。 “陛下!” “小四!” 韩楚璧和陆珍的声音同时响起。 拓跋渊气得头疼 他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将韩楚璧留下的时候,陆银屏翻身下了床。 “来啦!” 考虑到圣人尊严问题,陆银屏倒没开门,只是隔着门道:“陛下在药灸,还没好呢,姐姐姐夫有什么事?” “啊,那我们不该来的……哈哈哈……”韩楚璧笑得十分可恶。 陆珍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都给大哥和瑷瑷带了什么东西,我也好准备些。” 陆银屏一听,掀开门走了出去。 在她关门之前,韩楚璧还伸进半个头来拼命朝床榻的方向上瞧。 只可惜层层幔帐遮住了里头的人,瞧也瞧不出他此刻该是怎样愤怒的模样。 陆珍将他的头拖回来,拉着妹妹一起在廊下商议。 陆银屏不敢走远,声调也比往日高了些,好让里头的人能听见她说话。 陆珍计划着给家人和外祖母都带些东西,韩楚璧频频望向寝殿内,似乎有话想说。 陆银屏道:“姐夫现在可不能进去,陛下好不容易愿意药灸了,这会儿正是要紧的时候,有什么话不妨等会儿再说。” 韩楚璧将目光收了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没什么……就是同陛下和阿擎好久没有一起聚过了,想着一起喝一顿,正好让他俩将误会解开。” 陆银屏想了想,觉得拉拢手握虎贲军的慕容擎是早晚的事儿,便也同意了:“等问过御医可以喝酒的时候再说吧,这一路上总归都能见到的。” 韩楚璧觉得也是,便同姐妹商议回京后的事宜。 慕金枝 第145节 第一百九十七章 心相 药灸总要小半个时辰才能算完,经妖妃这么一恐吓,皇帝也没了辙,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睡也睡不着。 他听陆银屏在同姐姐姐夫说着回京后的事儿,提到陆瓒、陆珍还有他们远在瀛州的外祖母 陆家兄妹几个倒是一心,不像他们生在帝王家,甫一出世时母亲便要被赐死,长大后又为皇位争得头破血流。 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儿,自古争权就像养蛊,几位皇子被扔进方寸之地互相残杀,最后胜出的那个才有资格做皇帝。 诚然他是那只最毒的蛊,可惜面对手足时终究没有像先帝那样赶尽杀绝,只拿了靖王的封地和兵权。而禁卫军历代却只能由宗室掌管,老三那时又太年轻,只能给了那人。 如今陆四来了他身边,那个人好美色,尤其人妻,断断不能让他看见了,否则迟早会酿成大祸。 生在帝王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然而六亲缘浅,时时刻刻都设了防备,这其中心酸滋味怕是只有同类人才能体会。 他躺在榻上,思绪纷杂混乱,然而常有的胸痹头疾却没再出现,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日头旺得连十几层幔子都遮不住的时候天子才醒过来。 他一睁眼,只见天光大亮。 天子少有酉时入睡巳后醒来的时候,多数时间他都有些失眠,不过这个状况随着陆四进宫后已经好了不少。 今日更是难得睡得这样好,想来是昨夜的药灸有了疗效。 大功臣陆银屏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条腿搭在他腿上,头枕着他的肩,口水流了他一身。 凉州小行宫并不算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朴素,除了这张大床…… 好吧,就连这张床榻也是为着能节省空间才改成了靠两面墙的扇形。 床尾前有一张小榻,松松散散着搭着他和她的衣裳,被上午的阳光揉在一起,纠出淫靡绮丽的颜色。 床幔内有美人陆四,床幔外便是他的江山,一道薄纱将二者隔开,无风却动,似乎想要他做出选择来。 青白手指将那片薄纱拢入指缝,他稍稍用力一扯,便将它扯了下来,围在陆银屏腰间。 陆银屏慢慢转醒,半睁着眼迷茫地望着他,嘴角还带着一丝涎水。 “醒了?”晨起第一声总是沙哑得不成调,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入了秋还蹬被子,也不怕着凉。” 陆银屏这才回过神来,乐得上去贴他的脸,高兴地道:“咱们今日要回宫啦!” 天子抚着她的肩笑道:“是啊,是该回去了。” 陆银屏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凑上去问:“怎么?回去了又能看到您的那什么大小李嫔,怎的还不高兴了?” 拓跋渊大气儿也不敢出 妒妇姿态丑陋,放在她身上却只觉得可爱。兴许燕京人没说错,这就是真正的「妖妃」,是专程来迷惑君主的女子,哪怕从前毫无纠葛,也迟早是她裙下之臣。 “醋精。”他贴近她耳边,轻声道,“侍奉好了,什么都允你。” 韩楚璧蹲在马旁,嘴里衔着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狗尾巴草,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自然下垂,挑眉看着马车边的陆珍。 韩嵩将吃的用的搬上马车,又踢了儿子一脚:“干看着?你眼珠子白长了?” 韩楚璧「腿」地一下将草吐出去,嘿嘿笑道:“急什么,还早呢。” 陆珍这边正同韩母告别。 “给你大哥的,给三丫头的,还有老太太的都带着了。”韩母掰着手指头算着,“白天还有些热,东西不好存,给你们准备带在路上的只有风干肉,凑合着吃。” 陆珍道:“本不想让您麻烦,我们跟着陛下他们也是饿不着的。” “你俩我还不知道?”韩母摇头,“一天没肉嘴就馋,东西带着自己吃,京里的牛羊肉可没这儿的好。” 陆珍有些不舍,毕竟婆母拿她当做亲女儿看。当初父母便是看上了韩家人的人品,才与韩楚璧早早定了亲,可见他们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韩母爱怜地看了她几眼,又道:“你本就是在京里长大,来了凉州后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能看得出来你在努力适应,实际上过了这么久并不习惯这儿的生活。 陛下开恩让楚壁回京,我跟你公公都觉得是好事。以后楚壁出息了,再让你公公辞了位,我们也跟你们回去享福。” 陆珍鼻子有些酸,低头道:“凉州是咱家的根,怎么好说回去就回去……” “傻丫头。”韩母笑了笑,“人又不是大树,什么根不根的。儿女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韩嵩见婆媳俩依依不舍,也走过来。 “凉州不能没人守,爹还能再干十年。”韩嵩对她道,“你俩先回去,先回去在家住一段时间养好身子,不着急要孩子。等过几年陛下派了可靠的人来,我们也回去。” “好。”此时说什么都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陆珍便紧紧握住了公婆的手。 韩楚璧起身走过来,掰开了他们的手,将陆珍的攥进自己手心。 “你们还是多呆两年吧,自打成婚就天天在我俩跟前转悠,烦都烦死了。” 话刚说完,又挨了老爹一脚。 韩母拉开了他们,看着远远走来的慕容擎等人,笑道:“快出发了,你们走吧。” 韩楚璧将陆珍拖拽上车,冲父母远远地摆了摆手,示意二老回家。 慕容擎后跟着李遂意和凌太一,再后头便是君王仪仗。 韩楚璧下了马车后上了自己的马,同慕容擎一道护在仪仗周围,算是这位散骑常侍头回上任。 慕容擎瞥了他一眼,依旧面瘫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李遂意忙主动打招呼:“韩大人……” 他是中常侍,韩楚璧为散骑常侍。散骑常侍是散骑和常侍合二为一的职位,品阶虽然不高,却是帝王心腹之人才可担任。这样的肥缺,身为天子连襟加袍泽的韩楚璧再合适不过。 韩楚璧颔首道:“今儿怎么这么晚,一直拖到现在才出发?”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回京 李遂意唉哟了一声,面上就跟开了花似的道:“昨夜咱们娘娘给陛下做了药灸,陛下酉时便睡了,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奴伺候的时候瞧着陛下神清气爽着呢……不光如此,娘娘心情也好,还赏了奴一颗东珠。” 李遂意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有这么大个儿……” 秋冬和熙娘玉蕤等人坐在头驾马车中,听到这话后,秋冬探了个头出来啐他。 “赏的东珠?明明是娘娘抹额上的那颗东珠粘不上,恰好被某人看到了便死皮赖脸地讨来的!” 诸位侍女低低地笑,李遂意却依旧十分自得,坐在马上晃着脑袋道:“娘娘若是不愿意,我就是死皮赖脸地讨也讨不来;娘娘若是愿意给,那便是赏。” 韩楚璧也笑:“见者有份。既然李内臣得了赏,回京后不妨摆上一桌宴请咱们这些没有赏赐的?” 秋冬等人拍手叫好,只有李遂意一人耷拉着脸:“谁不知大人您食量颇丰?她们一车人加起来也不及您一个的。” 韩楚璧紧了紧马缰,笑骂道:“看你那抠搜样子!我只吃一只羊腿,还能吃穷你不成!” 李遂意既难受又委屈:“一顿两顿的倒也吃不穷,就怕娘娘日日赏,诸位大人姐姐天天吃。” 几人笑得更开心,顿时冲淡了回京途中的枯燥。 回程之路并不是按照来时的路线绕道赵平咸阳等地,毕竟每次却霜去的地方大多不同,时间上也有长有短。 此次却霜耗时月余,虽说比较短,但其中发生了不少的事,倒让人觉得行程紧张不少。 陆银屏窝在车中,拿着地图指指点点。 “咱们若是先去朔方,便能北上定州,再绕道瀛州。”想起外祖母就在瀛州,她显然十分开心,“能同外祖母见上一面,好告诉她老人家我现在过得还不错,这样她也放心。” 天子斜睨了她一眼,将地图从她手中抽走。 “干嘛?!”河豚的腮帮子鼓了起来。 天子将地图折好压在榻上的枕头下,一本正经地道:“朕是出来巡视,不是游玩,岂能一时兴起当在太极宫一样随便走动?” 河豚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拓跋渊捱近了她,半哄半劝道:“定州瀛州有世家坐镇,赏罚都轮不到这二州,朕若去了定会让他们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平白引起当地恐慌。四四是明白人,应当知道朕的辛苦。” 想着他从前的确很辛苦,河豚这才渐渐瘪了。 拓跋渊摸着她的脸,又叹了口气。 “不去就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陆银屏又道,“叹气做什么?我就这样叫您为难?” “不是你让朕为难。”他摇头,“自然是另有其人。” 陆银屏思量少,处事相对极端些,便道:“谁敢让陛下为难,杀了便是,怎好唉声叹气的呢?” 天子唏嘘感慨:“果然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女子头脑简单,不知道这中间利害。世间不少事物牵一发便动全身,旁的不说,只拿你脚趾举个例子 陆银屏不是没干过这事儿,「嘶」了一声道:“痛得要死呢。” “那便是了。”他凑上来,将头搭在她颈窝里,嗅着那淡淡馨香之气继续道,“不能动的太多了,手足便是其中一样。朕嗜杀是真,可也不是同室操戈之人。如今大约要触到朕的底线,朕在想,要怎么处理才最干净。” 陆银屏听得云里雾里,却明白他想要对靖王动手。 她只见过端王,却从未见过靖王,哪怕是邻居,也素未谋面,不知道那人做了什么竟惹得天子如此忌惮。 不过后宫历来不准参政,他这么说便是将她当做了自己人。 陆银屏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只能抚着他的发丝道:“臣妾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您说这些,又不能为您分忧,甚至于好些话都听不明白…… 就拿臣妾这十几年来积累的浅薄的见识而言吧 陛下是人皇,是至尊,天下尽在您手,想做什么放手去做。臣妾只知道,做了可能会怕,但不做一定会悔。” 她说完后,良久都未听到他的回应。 铁蹄声迅捷沉重,铁皮包着的车轱辘碾过地面上的石子儿发出「滋啦」声响,外头韩楚璧等人的笑声也不时传入他们耳中。 不知他者遍天下,知他者在他怀中。 过了好一会儿天子才道:“四四知道男女相处之道吗?” 陆银屏摇头说不知。 她哪儿知道这个?她只跟过他这一个男人,别说男女相处之道,怕是连平等相处之道还要他手把手来教呢。 “很多时候,男子喜欢一个女子,并不一定要她做他的女人。”他慢声道,“知己也可以。甚至说,女子可以做男子一辈子的知己。” 陆银屏觉得今日的他有些不同。 慕金枝 第146节 但他刚刚的说法,她可不敢苟同。 “什么知己不知己?”她冷哼道,“男子同女子在一处久了,误的是女子的清白。知己什么都是借口罢了……你能保证你视她为知己,她也视你为知己么?男女相处之道?我只觉得是男女纠缠的把戏!” 拓跋渊看她又要生气,赶紧道:“朕话还没说完……” “说什么说?!”陆银屏挣开了他,冷眼瞧着他道,“陛下说这话,该不是有了什么红颜知己,想要提前给臣妾提个醒儿,日后相见时好让臣妾将她当做自己人?” “不是……朕……” 陆银屏环视一周,拿了一个枕头扔到他身上。 “去你的知己!臭没面儿的以后别想再碰我了!” 说罢便高声吩咐太仆:“停车!” 仪仗应声缓缓停下。 陆银屏从车上走下来,径直去了陆珍的马车上。 陆珍正无聊着,见她来倒挺开心。 “怎么了?脸这么臭?”陆珍捏了捏她鼓鼓的脸颊,“同陛下生气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知己 “没有。”说是这么说,可河豚依旧是河豚。 想跟姐姐告状吧,一琢磨发现自己总是生气。而且那人已经在姐姐跟前刷了不少的好感,没准儿说出来后连姐姐都会向着他。毕竟娘家人看女婿都是越看越喜欢的。 陆珍也知道她的脾气 俗话说得好,脸皮薄吃亏。陆四便是这样的人,宁愿委屈死了自己也不愿意低头妥协。 陆珍见她气鼓鼓的脸颊,只觉得好玩,捏了又捏,不一会儿便给她捏得红通通。 眼瞧着不能再捏了,陆珍极为不舍地将手收了回来,又道:“你俩之间的事儿说到底还还是自己关起门来解决。纵然是你错又如何?他错又如何?你看看外头的这些人,谁敢说你俩的不是? 人无完人,男女相处磨合最重要,最忌无言语交流。你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了,他岂不是会心寒?收起你的小性儿,陛下是你的男人,又不是你的下人,可以供你随意消遣的。” 河豚的嘴巴噘了起来:“你就会帮他说话。” “我哪有?”陆珍肩膀一耸,“咱就事论事,陛下若不待见你,就你这屎坑子脾气,十个脑袋不够他砍的,还由得你在这儿使小性子?” 陆银屏一脸嫌弃:“唉唉别说了别说了……快恶心死了!” 说罢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曾说过某人的脾气像是从茅坑里反上来的。 自己说的时候没注意,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是真的有些反胃…… 可这次她并不打算轻易饶了他。 “他可能要找个什么知己了。”陆银屏想想就生气,“他今儿还跟我说什么男子喜欢女子不一定要她做自己的女人,也可以是知己。知个鬼!姐姐,他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陆珍瞠目结舌:“他不早就有女人了吗?” 陆银屏被她这句话提醒到,想起回宫后还要面对他养的那一窝莺莺燕燕,也不知是被陆珍捏的还是气得,总之就是面红耳赤。 “那不一样!”她怒道,“先前是先前,谁没有点儿过去?我也不是那种硬扒着不放的人。但我来了之后肯定不行,他要是敢去找别人,我就再也不跟他好了!” 在这点儿上,陆珍倒是支持她的。 虽说如今鲜少有一夫一妻的,但也并不代表没有,起码他们父母便是其中的一对。 他们从小见惯了父母情深的模样,便只会认为天底下的夫妻也都是这般模样。 纵然外头三妻四妾百般花样,可对他们而言,「忠诚」二字早已深深地扎根在了他们心底,便是知晓自家才是异类,可思想上也无法妥协,总觉得见一个好一个实在非君子所为。 陆珍问:“那你可探过陛下口风?他真有什么知己?” 陆银屏哑然。 她是个冲动跋扈的性子,根本没听人解释便跑来诉苦了,别说知己,就连他后头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 见她这副模样,陆珍再想想她的脾气,当下便知道俩人大抵还是误会了。 马车内有一柄剑,为防颠簸伤人,特意用布条裹缠了一圈又一圈。 陆珍操起剑,用圆钝的剑柄去捣妹妹的肩膀。 “屎坑子脾气!谁娶了你谁倒霉!” “姐姐……别啊……”陆银屏被她戳得生疼,泪眼汪汪地求饶,“疼疼疼……” “不知道谁前几日没皮没脸地又说喜欢又说爱的,现在连人一句话都听不进去。”陆珍又戳了她一下,“疼才长记性!” 陆银屏就这么被亲姐姐赶走,不得已硬着头皮又上了銮驾。 拓跋渊见了,面上虽是不显,可那晶亮眸子中的笑意却是藏不住。 “终于有个能镇得住你的。”他感叹。 陆银屏揉着肩膀酸溜溜地道:“陛下要是会打人,也能镇得住。” 拓跋渊将她揽入怀中,替她轻轻吹着被戳红的肩膀。 “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朕还能打不过你?”他温声道,“不过是舍不得而已。若是放着旁人,朕早就将她吊起来挂太极宫门前晾成人干了。” 陆银屏道:“谁让您说什么知己不知己的……您就不能好生说话?到底哪儿弄来的知己,也让臣妾瞧瞧,看看是美是丑……” 天子默然,起身从她乱糟糟的妆奁中翻出一面小镜子举到她跟前:“是美是丑?” 那面镜子巴掌大小,后头绘了龙凤戏珠,珠子是颗圆润漂亮的红石榴色宝石,衬得美人指尖粉白柔嫩。 “还不错,挺有眼光的嘛。”陆银屏登时会意,拿着镜子照了又照,“不早说,害臣妾丢了一通人。” 哄好了人,解决了一大难题,天子整个儿倒在榻上 而小女子出招根本不按常理,随心所欲,上一秒还柔情似水,下一秒直接翻脸。 即便哄好了,哪天不高兴了也要跟你翻旧账,将你曾经的错处累积放大,逼得你不得不时时刻刻低头。 陆银屏摸过镜子后又安静了一阵儿 “眼睛太圆,看起来跟没长开似的。”她嘟囔道,“十年后陛下变老,臣妾若还是这模样,叫人看到还以为是您带着女儿出去逛了。” 说完又补了句:“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儿,毕竟论辈分,我得管您叫舅舅。” 拓跋渊正在喝茶,听她这么说,差点儿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抽过她手中的银镜,省得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太后的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陆银屏笑嘻嘻地去夺镜子,结果抢了半天还是没抢回来,又想起另一件事儿来,叉腰问:“不是帮我修伞了?我的伞呢?” 那把二十四骨祥云伞是她心爱之物,差点被摔了个粉碎。 拓跋渊唤来李遂意,问他伞修得如何了。 “那伞金贵,奴找了凉州多少匠人,只道不会修也不敢修。”见贵妃蹙起了眉头,李遂意赶紧哈腰道,“可巧梵天太子看到了,说会帮忙修复此伞,现在正在他那儿呢!” 梵天在凉州传教后效果颇好,便同他们一道入京。 拓跋渊答应了他的请求后,又提了两点要求:一不准盯着贵妃看;二梵经唱得很好,下次不准再唱了。 梵天应下,便被安置在了陆珍后头的马车内,同他们一道入京。 历来独裁靠的不仅是兵刃铁蹄,教化规范百姓德行十分重要。 无论是本土佛经或是笈多王朝佛经,都在引人向善,所以天子不会拒绝梵天。 再一瞥陆四 这女子同那些敌军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 第二百章 青庐 元京城内,那条香粉南渠上早已不见了河灯,只剩星星点点萎靡的黄 南渠边的百尺垂花楼大白天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今日逢九,是个出入大吉的好日子。 小班大贯们频频出入垂花楼,美人如云,走过时带起阵阵奇异香风,有几位小班径直上了最顶层,打开了那扇从未开启过的门。 “浮山,我们来向你道喜了!” 出声的是几位同浮山关系好些的小班,多是自小便生在垂花楼,同浮山关系十分不错。 浮山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小班们呼吸一窒 只是今日是端王将她迎进府的日子,垂花楼的小婢精心为她打扮的一番,将她头上常戴的黄花摘下,换成了玉华盛金步摇 她是妾不是妻,这般的出身能嫁进王府,唯恐行差踏错一步会给端王招来祸事。 毕竟丘林俭一头碰死的时候也将端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其实也有她,不过在那位直臣的眼中,或许她这样的人的名字说出口都会嫌脏吧? 不过,端王在这个风口说服了大司空将她迎进门,实在是勇。 浮山眼神带着一贯的迷离,嘴角高高翘起,对着几位友人道:“请进来吧。” 小班们脱了鞋绕过那扇绘了奇怪佛像的屏风去看浮山。 “你住的这处我们头一回来。”她们提着鞋踮脚笑道,“看这儿干干净净,地面也不知是用什么铺的,我们唯恐踩坏,都不敢穿鞋进来了。” 浮山摇头:“哪里就这么金贵了?你们快将鞋穿好,天冷要着凉了。” 小班们穿好了鞋,艳羡地看着她今日装扮,夸赞了一番后又被她屋里旁的物件吸引了过去。 “还是八角的呢!”有人仰着头指着那盏灯道,“香香的……还画着山和小人儿!浮山,这上面画的是谁呀?” 浮山仰头,眼睛略过那盏羊皮灯彩,解释道:“画的是「昭君出塞」,上面的人是王昭君,代汉和亲的一位美人。” 慕金枝 第147节 问问题的小班未曾读过书,听她这么说便来了兴趣,又追问道:“王昭君是谁呀?” “告诉你等同对牛弹琴。”有人打趣她,“问这么多,你是看上这灯了不成?” 那小班气得跺脚:“问问还不行了!” 浮山对镜戴上耳珰,慢慢解释道:“她本是一个平民,因貌美被选入宫中,因不肯贿赂宫廷画师毛延寿,便与元帝错过。后来匈奴来到长安,元帝便将王昭君赐给他,自此背井离乡远走匈奴。” 那小班本以为是个美人游山玩水的故事,没成想竟是这般,顿时便有些难受了。 旁人踩她一脚:“大喜的日子,就你话多,非要问这个问那个!” “无碍。”浮山收拾好了坐在窗边,将脚放在榻上,轻轻道,“我走之后,大概不会回来了……” “殿下倾慕你,好不容易将你带走,哪里舍得再让你回这样的地方!” 浮山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淡笑道:“我走后,这屋里的东西你们可以随意支用。里头那间屋子上了锁,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都是我跟殿下学书画时的一些废稿…… 本来想做纪念用,眼下他要带我走,想来也没什么用处了。 若你们有需要,或者碰到了什么事想要用那房间的,可以找钥匙打开,将废稿清理一下后自用。” 说是这么说,小班们还是有些不舍 “浮山,我们舍不得你。”刚刚问问题的小班瘪着嘴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我们……我们以后能不能……” “什么能不能的!”有姑娘打断了她的话,堆笑对浮山道,“从这儿出去了就是殿下的人,别想着再回来,也不要……不要联系我们了……我们这样的身份,会给你和殿下抹黑……万一再碰死个什么人,那真是罪过了。” 听她们这么说,浮山没忍住,站起身来展臂同她们抱在一起。 “往后的事儿,谁都说不准。”浮山道,“眼下我是离了垂花楼,但外头诡谲多变,你们却是顶顶好的人……我无论去了哪儿都不会忘记你们,你们也别忘了我啊…… 说不定哪一日殿下娶了主母便厌弃我,到时我攒一笔钱去南朝开个铺子,将你们都接走,我养着你们,你们也不用干活儿,轮流给我洗衣服就成……到时咱们还在一处。” “懒死你得了!”姑娘们破涕为笑。 此时外间有人敲了两下门:“浮山姑娘,殿下来接你了。” 刚抚慰好的情绪又陷入低谷中。 浮山强忍笑道:“我走了啊……” 几位美人顿时不出声,只眼眶里的泪在打转。 有位年纪大点儿的小班咳了两声:“要争气啊!没准儿殿下以后只宠你一个,你这次一飞冲天了呢!快走吧!” 几位姑娘也跟着附和,让她快些走 浮山拿起绢丝芭蕉扇挡在面前,向她们行了一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垂花楼。 汉婚重礼节,然而本朝宗室是自北地而来,崇尚简约婚习,加上浮山是妾,所以并未有多少繁琐流程。 寻常娘家还会操起棍子在来迎亲的人身上打几下,而垂花楼的人不敢。 亲王车驾停在楼下,待浮山一出来,端王拓跋澈便一路畅通无阻地将人领进自己车内。 二人手拉着手,虽然不是第一次这般亲密,然而从前的端王说难听了只能算是浮山的恩客,如今这般才是正大光明在一起。 拓跋澈凑近她嗅了嗅,蹙眉道:“又喝酒了?” 浮山羞红了脸,隔着芭蕉扇不敢看他。 因着丘林俭一事的缘故,这一路也不敢吹吹打打,疾行数里后便到了位于治粟里的端王府。 治粟里在东掖门东南,右有两座寺庙,北邻导管署,距离太极宫十分近,是个风水极佳的地方。端王受宠,成年后被赐了宅子建了府。 这是浮山在人生旅途中漂泊了十八年后的第一个落脚点。 回首过去,满是不堪。 第二百零一章 漂泊 如果有选择的话,谁也不愿意一生下来便要四处漂泊。 浮山的家乡很远,远在东方的一座小岛。 这座岛上皆是因一些或重或轻的罪名被流徙而来之人,浮山的先辈们便在其中。 后来大齐朝廷局势动荡,这些人蠢蠢欲动,趁着下一批流放之人来时控制了大船。 浮山的父母和那些人一起随着船出了岛,却因不敢用犯人的身份行走世间,只能不断四处迁移 再后来,父母被抓住就地绞杀,她年龄太小,按律应被送入建康城中为奴。 年幼的浮山自然不愿意同这些杀害她父母的人走。 她趁人不备,逃向码头,在水底泡了一夜后,拖着冰冷麻木的身躯拽着绳索一点点爬进了满是蛛网和老鼠的船底舱。 她这样的人,从小便能吃苦,为了果腹丝毫不在意那些吃的东西是生是熟,上面的牙印是人咬的还是动物咬的。 经过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海上颠簸,浮山靠着舱底麻袋里的几个芜菁活了下来。 一个清冷的早上,大船抵达了青州港。 浮山一下船便被人贩子盯上。辗转被卖了不知道几手 她年纪实在是太小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抗,什么都做不了,又不是男儿可以帮无后的家庭延续香火。 只是相貌生的好,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便被人买去做童媳。 有人买时她能吃点东西,被抛弃后便只有饿着。浮山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到了一个地方后光是饭量就大得吓人 没有饿过的人不知道这种感觉,浮山即便是吃饱了,也会继续吃,直到将所有的东西都吃进胃里,才有些微的安全感。 安全感便是吃很多东西后能让自己多撑一段时间,好继续活下去。 不过也因如此,她并不受买家欢迎,一次又一次被转手卖给下家。 浮山不在意,因为她只想活着。 人贩子也发愁,这女娃快砸在手里卖不出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干脆卖给花楼。 于是浮山又辗转来了垂花楼 幸而垂花楼生意不错,老板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浮山将来必是个美人,便将人留了下来。 倘若不碰到端王,这大概也算是一个落脚点了 元京的天依然是雾蒙蒙的,很容易让人分不清现在是清晨还是傍晚。 浮山睁开眼,触目便是床榻后的屏风,上面绘着无边的黑海,中间有天海神伐楼那在翻搅海浪。 “醒了?” 拓跋澈躺在她身侧,懒洋洋地伸了个腰。 浮山没说话,将头埋进他怀中。 拓跋澈揉着她的脑袋,惊异地发现她的肩膀一颤一颤地在动。 “别哭,这不是将你接来了?”他轻抚着她的背道,“都过去了,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过了好半晌,等浮山稳定下自己的情绪后,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元承,谢谢你。” 拓跋澈笑得开怀:“谢什么……早就想接你进府了,求了外祖多少次他都不答应。还好国舅同他处置了一个御女,即便丘林俭骂我也是带着他们一起。 趁如今二哥还没回来我才好动作,等他回来了,便是外祖和太后都答应,我也没办法将你接进来。” 说完他又道:“浮山,你可得好好谢我,等二哥回来不知道要怎么处置我。” 浮山仰头看他额间微微蜷起的碎发,将手指探入他衣襟内。 “元承要我怎么谢?” 拓跋澈喉结一动,吞咽了两声后便急不可耐地行动起来。 如果有选择的话,没有人愿意漂泊,同一个人安安稳稳地在一处才是她的归宿。 宣光殿…… 秋氏执了灯走进寝殿,见李妩靠在榻上,面色雪白。 “怎么了?”她上前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气色怎么这样差?” 李妩望着她,气息有些不稳,蹙眉道:“自打流了胎以后……我这夜里睡觉总是做噩梦,天亮才能将将睡下。可寻常嫔御哪有我这般白日睡觉夜间点灯的?我这胸口也是,老觉得堵得慌……” 秋氏不会把脉,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请御医,否则不仅李妩,就连她和李娴也要玩完。 “你不要慌,我去托人弄些保养的药来。”秋女史握紧了她的手,又安抚道,“你也放宽心,不过一个孩子,还能怎么你了?我倒瞧着你这是心病。” “但愿是吧。”李妩道。 秋女史站起身来,正准备向外走,又听背后李妩在唤她。 “我同阿娴一道向太妃请安时,阿娴说自己最近腹痛。我担心那药会损她身子,劳烦你也找些药,看能不能医好她。” 秋女史这下便有些为难。 “是药三分毒,也不能乱用药。”秋女史道,“她年轻,又未孕育过子女,顶多痛上一阵,月事也乱上几日,没什么大碍的。后宅妇女手段多,便是你娘……唉,总之你信我便是。” 李妩眼神黯了一下。 她知道秋女史是什么意思。 她和李娴的母亲毕竟是江南歌伎,嫁给父亲李伯言时有几房妾室。 不过她们的母亲毕竟在风月之地长大,手段极多,看着李伯言宠了哪房,第二日便直接命人灌药以绝后患。 是以秋女史见过的阴私的确不少,所以才敢这样断定李娴没有事。 只是风水轮流转,不知道这位主母当年灌别人汤药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也会如此? “陛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李妩又道,“您动作快些,不能叫人瞧出端倪。” “那是自然。”秋女史说罢,执起灯又走了出去。 白日阴沉,夜晚更是无月无星。 掖庭中风声呜呜,卷带着血腥气不知去了何方。 慕金枝 第148节 第二百零二章 秘窟 九月二十六,酉时。 晚间掖庭深深,与之隔了一座永巷的太极殿宫院亮如白昼。夜色悄悄地溜进窗棂的夹缝中,却没躲过偏殿的灯火。 大司空宇文馥吃饱喝足后,躺在榻上抠牙。 他时不时看看拓跋珣 自打跟司马晦念书之后,小孩儿倒是一日比一日地稳重了。 大约是复习完毕,拓跋珣才从书案中坐起来,对宇文馥道:“外太祖,父皇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宇文馥「嗯」了一声后道:“已经在京郊了,约摸明日就会回宫。” 拓跋珣听后却并没有十分高兴。 他在偏殿来回踱步,模样看上去十分焦虑不安。 宇文馥随手摸起一个干枣砸向他。 “吵死了!看完书就睡觉,你瞎跑什么!” 拓跋珣挨了一记枣,突然扭头看向宇文馥。 他越长越像他的父亲,尤其是那双眼睛 宇文馥瞬间清醒。 拓跋珣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脱鞋上了他的榻,摇着他的胳膊道:“外太祖,我想问您个事儿。” 宇文馥翻身给他腾出一大块儿空:“你问吧……” 拓跋珣像是琢磨很久一样,开口便是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我不想当太子。” 还好宇文馥是躺在内侧,若是躺在边沿上,恐怕现在得摔个跟斗。 宇文馥定了定神,拼了命地暗示自己眼前这孩子还小,经不得揍,不然恐怕要操起手边的物件给他一套连招。 饶是如此,他依然上了手,揪住拓跋珣的耳朵骂:“你得了失心疯了?!你父皇只你一个儿子,你不做太子谁做太子?!你想让你爹立个什么皇太兄、皇太弟,再等他们想法子弄死你?” 拓跋珣捂着耳朵喊疼。 宇文馥放开了他的耳朵,继续骂道:“憨货!老夫为你爹受过多少罪,你这一句话就让他绝了后了……这句话别让你父皇听到,信不信他会杀了你?” 拓跋珣脑袋一缩,低着头闷闷地道:“信……” 宇文馥推搡着他下榻,口中絮叨地道:“小孩子家家脑子里净想些不该想的东西,你父皇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在学兵法韬略了。 你被长孙明慧耽误了这么多年,如今刚刚启蒙,有些累也是正常,毕竟帝王家的这口饭也不是随随便便吃的……” 拓跋珣低着头,忧郁地迈着步子向外走。 宇文馥喊道:“你去哪儿?!” “如厕!”拓跋珣高声回应。 大皇子并不怕黑,且如厕时讨厌旁人在旁边守着,不然他拉不出来。 是以宫人远远地在外候着,等他出来。 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既不敢出声又不敢上前,唯恐大皇子一怒之下处置了他们。 宫人连忙请来苏婆,毕竟她是伺候了贵妃不知多少年的老人,就算皇子发怒也不会不看自己母妃的面子。 苏婆掌灯唤了几声,没听到拓跋珣回应。捱近了嗅嗅,也没闻到难闻异味,当下心便凉了个透。 “八成不在里面!”苏婆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寻殿下?!” 内侍们道了声「恕罪」,随即掀开了宫厕的外头的帘子。 走进去一看,里头果然没了人。 宫厕这处实在偏僻,又在风口,加上宫人离得远远的便瞧不仔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位小殿下已经不见踪影。 苏婆赶紧回了偏殿去找宇文馥。 此时宇文馥将睡未睡,见苏婆和宫人匆匆走来报说不见了大皇子,倒也不急。 “无碍。宫中各处落了锁,外头也有禁卫守着,他跑不出徽音殿。”宇文馥淡定地道,“老夫今日多说了他两句,想来是生气了。你们去犄角旮旯里找找,指不定在哪儿哭呢。” 苏婆担忧地道:“那湖边……” 大人最怕小孩玩水,陆银屏就掉进去过两次,苏婆不能不往这处想。 然而宇文馥斩钉截铁地摇头:“他怕水,不会靠近水边的。” 苏婆稍稍放下了心,又同宫人一道出去找人。 徽音殿寝殿平日关得死死,外头也有不少宫人守着。今日不知为何,宫人四散而去,大门也敞开了一道缝隙。 小小的人影侧身闪了进去 狐狸洞倒没有他想象的那般阴暗,只是帘幕过于低垂,几乎要落在蔷薇宫灯上,连带铺着皮绒毯的地面将室内裹成一水的藕荷色。 拓跋珣仰头看着穹顶的灯花和旖旎的帷幔,走过比他身量还高的落地花瓷和多宝格,最后停在一处翡翠玉屏前。 他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屏上凸起怒张的孔雀尾,惊叹它的美丽细致。 屏后便是内殿,是他狐狸精母妃的住处。 自打她受伤回来后,拓跋珣便再也未见过她。 拓跋珣绕过孔雀屏,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 一阵香风蔓延而上,却是并不庸俗的清甜。侧边是一排衣橱,整齐地摆放着各色绚丽华衣,也有不少黑衣,看起来像是父亲的,被挤去了犄角旮旯,只能堪堪占了可怜的一角。 内殿地上铺了兔绒 正中央还有一扇屏风,淡黄绢丝上像是绘了不少人,他并没在意,只隔着它看向后头的床榻发愣。 雪青纱幔被束在两侧,露出那张床来……这得有两丈多宽吧? 上去打多少个滚儿都没问题,狐狸精母妃真是好福气,睡觉也不用怕会摔下床了。 床两边还立了两个台子,被帘幕围成了半弧形。 左边那个帘幕里隐约可见有个人,像是在换衣服。 拓跋珣攥紧了拳头,小小地、紧张地唤了一声 “母妃!” 帘幕后那人的动作一顿,随即加快了动作,匆匆将衣服套上。 拓跋珣绕到屏后,走去她跟前。 “您回来之后便再也不见儿臣,是不是儿臣做错了什么?”拓跋珣一开口,嗓音有些哽咽,“又或者说……您是被逼无奈才假装对佛奴好,其实您原本就不喜欢佛奴?” 那人没吱声,像是有些着急,因为拓跋珣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 “今天佛奴跟外太祖说,不想做太子。外太祖让佛奴不要说这样的话,不然父皇会杀了我。”拓跋珣伸手去够那薄薄的帘幕,“父皇本就不喜欢我……如果连您也不喜欢我,那当不当太子,杀不杀我又有什么可令我在意的呢?” 见狐狸精依然不说话,拓跋珣一个用力扯开了帘幕。 第二百零三章 三角 帘幕后站着的美人长裙曳地,湿发垂在腰间,有着未施脂粉却也艳丽至极的眉眼。 这是他的后母,是他父皇的宠妃,让他隔着偏殿书房遥望了月余一直在想之前她对他的好怎么就这么易碎,以致于父亲不在的时候她连一面也不愿相见。 “小兔崽子反了教了你!”陆银屏伸手捉起他摁在地上,朝他屁股狠狠地打了一下,“你娘在换衣服,你就这么进来?不知道敲门?!” 小孩子的屁股蛋又软又弹,拍起来手感上佳。 “跟你那色鬼投胎的父皇一个德性,以后你也是个小昏君!”陆银屏没忍住,又打了几下,“气死人了!” “儿臣错了……再也不敢了……啊!疼啊……”拓跋珣趴在地上哀嚎 陆银屏打得手心都疼了才放开他 拓跋珣可怜兮兮地伏在地上,眼眶里泪还打着转,但看她的眼神却比从前多了几分亲近。 陆银屏走到衣橱前,随手抽了件外套挡住后背裂开的那处,坐在拓跋珣身边拿帕子绞头发。 “进我宫里必须脱鞋,这是规矩,连你父皇都要守。”说罢还伸脚踢了他一下。 拓跋珣赶紧将自个儿的鞋脱了,小跑过去放在她和父亲的鞋旁。 不知为何,看着他们三个的鞋都摆放在一处,他心中竟莫名其妙地多了份奇异的归属感。 放好了鞋,拓跋珣又小跑着来到陆银屏跟前,乖乖地跪坐好了等她训话。 陆银屏揉搓着发尾,奇怪地看了他几眼,又伸脚踢了下他的膝盖。 “你的先辈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是宁可站着死不会跪着生的人物,到你这马还上不去倒先学会了跪?” “父皇说要跪母妃的。”说是这样说,可拓跋珣两腿一蹬,直接坐在地上看着她,“您的额头怎么了?” 陆银屏摸了摸那道疤,原来方才急急忙忙地换好了衣服,抹额忘记戴了。 “不小心撞的。”她又去拿梳子梳头,用极为不屑的语气岔开了这个话题,“你父皇的话你若是听进去了,还会跑来同我告状?什么叫「当不当太子,杀不杀我又有什么可在意」?” 说起这个,拓跋珣就浑身难受。 他低头揪着毯上的容貌,闷声道:“父皇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我。我觉得没有意思。” 陆银屏手下动作一顿,面向他道:“谁说你父皇不喜欢你的?” “没人说,我自己知道的。”拓跋珣摇头,“他喜欢我的话,就不会让我跟慧姨了。” 想起长孙明慧,陆银屏脑中便浮现出那丰乳肥臀的女子身材。她忍不住坐直了腰,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 慕金枝 第149节 如今不用耍手段心机,宠爱便集于一身,只可惜运气说坏不坏说好不好,捡了个后娘当。 她从未带过孩子,不知道怎么去开导幼儿,只能按着自己的思路来。 “你父皇也是初为人父,不知道如何面对你。”陆银屏慢条斯理地将花油均匀涂抹在半干的发上,又开始梳头,“你尚年幼,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自然不知道如何对待你。将你交给慧夫人……我猜慧夫人应是从前同你娘关系最好?” 拓跋珣点点头:“宫人们是这样说的。” “那不就结了?”她道,“他有这样多的事要忙,又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父亲,定然要将你交给其他嫔御抚养。那起子女人歹毒得很,你落到他们手上不过是个往上爬的工具。 一旦你父皇不在,她们便会召自己父兄进宫夺你的权。长孙明慧背后势力不大,又与你娘关系不错,除了交给她还能交给谁?” 拓跋珣慢慢地将她所言全部消化完,懵懵懂懂地问:“可……可为何父皇又要你做我母亲?” 这个问题,若是放在却霜之前,陆银屏一定会答「因为本宫天生丽质,深得你父皇宠信」。 可现在她明白了。 她郑重其事地面对他道:“因为他需要自己不在的时候有个人可以保护你,也需要有个人来保护我。” 拓跋珣歪着脑袋,一脸没听懂的模样。 陆银屏握着一根白玉兰花簪走到他跟前,将尖细的那头对着他的胸口戳去。 拓跋珣愣愣地看着她,却没有避开。 簪子在他胸前不到一寸处停下。 陆银屏拉过他的小手,将簪子放进他手心,两手握住他的小手,用尖利的那头对准自己的胸口戳去。 拓跋珣吓得死命往后拖,生怕伤到了她。 瞧着这小孩儿的表情,陆银屏也笑了,松开手将簪子放到一边。 “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吧?小呆头鹅。”她还是没忍住,上手捏了捏拓跋珣的小脸儿 拓跋珣眼睛亮亮的,恍然大悟道:“你不会伤害我,我也不会伤害你。” “哎对了!”陆银屏又捏了他一把,将他搂进怀中,“我的小呆头鹅真聪明!” 搂他纯粹是因为觉得亲切 她总听人说后娘坏,也听人说后娘难做,如今看来旁人总结的倒也并非全都是正确的。 起码现在她对佛奴不敢说十分喜欢,且她没有孕育过子嗣,也不敢说能将他当做自己的亲儿子看待。可就在当下,此时,她觉得这个半道上捡来的儿子还是不错的。 “娘娘……殿下溜出来玩耍,可曾跑您宫里了?”此时外间传来舜华的声音。 今日仪仗刚到了京郊,天子派亲卫将她送入宫中,又把宇文宝姿带了出来。事发紧急,连苏婆和宇文馥他们都没有通知。 舜华更是不知,只是搜到这里了,便假意问了一句,好给别的宫人听听罢了。 不一会儿,寝殿那道门缝打开了来。 不仅是舜华,连同宇文馥和苏婆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他们找了半天的大皇子被贵妃提溜着出来了。 “他没什么事儿,乱跑被本宫逮住打了一顿。”陆银屏道,“你们散了吧。” 说罢便要将拓跋珣丢给宇文馥。 拓跋珣舞动着小短手拼命扯她袍子:“佛奴想跟母妃一起睡!” 第二百零四章 传统 宇文馥一听,拖鞋就要砸他。 “慢着!”陆银屏细眉一紧,一手将拓跋珣抱在怀里,对宇文馥道,“佛奴被外祖训斥得偏殿都不敢回,今日就让他同我睡一晚。” 宇文馥头都麻了 心里有再多的疑问,可面上也不敢显露出来,只得先带人走,等得空了再问问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婆上前笑道:“殿下年纪还小,万一夜里尿了床,你也不会收拾……” 拓跋珣一听,登时涨红了一张脸。 “孤才不会尿床!”他怒道,“孤已经两年不曾尿床了!” 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等事,简直让他堂堂帝国第一皇子颜面扫地。 宫人毕竟是训练过的,上边人不发话,轻易不会笑出声。 “好好好,佛奴不尿床。”陆银屏抱着他往里走,“你都吃了什么怎么这么胖了……可真重啊……” 苏婆见寝殿关了门,便走到宇文馥跟前。 “大人回去吧,有什么事儿改日再问。”她道。 宇文馥背着手慢悠悠地向后走。 “怎么佛奴就跟老夫不亲了呢……这才认识四四多久,就这么粘她了呢……” 苏婆执灯替他照着身前的路,笑道:“兴许大人接触的小孩多是陛下或者宇文大小姐这样早慧之人,其实多数孩子玩心大,尤其是男孩儿,他们需要的是玩伴,是知己,而不是身份高出一截的长者。” 宇文馥叹息:“老夫训斥他,不过是担心他在他父亲手底下讨不了好……佛奴本就资质平庸,如今又生了放弃的心思……老夫不担心他叔伯,只担心元烈一怒之下会对他做出什么来……” “小心脚下。”苏婆提示他上了台阶,又道,“那陛下为何不再生一个孩子呢?或者干脆将这去母留子的陈规去了呢?” 说起这个,话可就长了。 “传统,就如人病了要服药,是约定俗成的东西。去母留子的规矩从百年前便有。”宇文馥解释,“汉时何皇后专宠,灵帝拜她异母兄何进为大将军,前有宦官后有外戚,然而宦官终究只能攀附于帝王,外戚却能引入地方豪强,以致帝国覆灭,搅乱天下局势……说这些你老婆子又懂什么,总之鲜卑人杀母留子,防的不仅是外戚,更是乱世。” 苏婆接话:“奴的确不懂,可如今娘娘同殿下相处得似乎不错,她若要求殿下封荫自己母族,不也是一样吗?” 宇文馥摇头:“你当慕容擎是吃干饭的?别忘了,朝中不仅有慕容擎,还有其它大臣。除非元烈能将那些人拢在一处全部杀了,不然他驾崩之后,四四若不靠着佛奴,夹在两位王爷中间绝对讨不到什么便宜。” 苏婆蹙眉:“前朝的事……不说了罢……” 宇文馥沉默,由着她提灯引自己向偏殿走。 陆银屏将人放到地上,叉腰道:“洗澡了吗?” 拓跋珣摇头:“还没有……” “不洗澡别想上我的床!”她指着后头的清凉池,“把自个儿捯饬得干干净净香喷喷了再过来。” 拓跋珣连连哎了好几声 小呆头鹅迈开短腿欢快地奔向清凉池 清凉池外有宫人见了他,忙行了大礼,又去偏殿为他取衣服。 小呆头鹅年纪虽小,却也懂得矜持。 他顺着长长的甬道向前走,过了一层门,又撩开了帘子,这才见了清凉池的外室。 外室陈设不简单,床榻书案不缺,只是少了书 再往里走,便能瞧见一丈三见方的清凉池。 内侍们托着衣裳巾帕走进来,其中一人虾着腰道:“殿下先试试水,冷了再添些热的,热了就添凉的。池子里也抽了一些,您进去刚好没过腰,要是害怕了,就抓着奴的胳膊。” 拓跋珣怕水,但他怕的是江河湖海,倒是不怕这清凉池的死水。 他头一次来,也乐得让人伺候,便由着内侍发挥了。 陆银屏拿了本歪书趴床上看着,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正是她的便宜好大儿拓跋珣。 刚洗了白白的拓跋珣皮肤白中透粉,浑身还带着湿气儿,大眼珠子瞧着比他父亲的还漂亮。 “母妃!”他蹦跶到陆银屏的床上,“佛奴香不香?” 陆银屏闻了闻:“香!真香!” 随后她觉得不大对劲儿,又使劲地嗅了嗅。 陆银屏狐疑地问:“你用的哪瓶香香?” 拓跋珣老实道:“最小的白瓷瓶,上面绘了只鹤的那个。” 陆银屏大惊,忙问:“你用了多少?” 拓跋珣不明所以,依然老实回答:“母妃让佛奴洗香香,佛奴就全用了。” 陆银屏心痛得差点晕过去,忙掐自己人中好清醒些。 拓跋珣察言观色有一手,见她这副模样,知道自己定然是犯了错,便小心翼翼地道:“佛奴以为……那个小的最不中用来着……” 陆银屏好不容易神志清醒了一些。 她虽然常生气,却也知道不可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的道理。况且他不知道物以稀少为贵,越是小瓶的越珍贵,越不舍得用。 “无碍,以后再让你父皇帮我寻便是。”她泪眼婆娑地躺下,还不忘将歪书藏进枕头底下。 拓跋珣乖巧地爬进床内,小小地滚了一圈儿后道:“这床怎么这样大?” 陆银屏在心底冷笑 不过她自然是知道,不能当着儿子的面骂他爹的。 她也滚了两圈后停下:“我也喜欢在上面滚。” 拓跋珣本来有些拘束,见狐狸精母妃也同他一样,顿时放开手脚又滚了几圈。 滚来滚去,最后俩人撞在一块儿才作罢。 想起小孩儿都睡得早,陆银屏扯过薄被盖在他们身上,学着小时候外祖母拍她的动作轻拍着拓跋珣的脊背。 “睡吧……” 第二百零五章 亲娘 拓跋珣躺在陆银屏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悄悄从被子里探出一双眼睛,瞧他的后娘。 慕金枝 第150节 除了长孙明慧,宫里的其他嫔御他也见过 但狐狸精跟旁人好像不太一样,明明和旁的嫔御都是俩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可他总觉得那些人都少了点儿什么。 至于是什么,他说不太清楚。 人被盯久了,总会有感觉的。 陆银屏倏然间睁开了眼。 那双亮晶晶的琥珀金大眼睛缩了进去,只露出外头一双指甲得修剪齐整的小手,正紧张地揪着团花薄被的金边。 “要看就正大光明地看,偷偷摸摸做什么?”她扯开被子,“这点儿上你同你父皇差远了。” 拓跋珣果然伸出了脑袋,正大光明地瞧她。 陆银屏也盯着他瞧。 母子俩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拓跋珣突然伸出了手。 陆银屏闭上眼睛。 她感觉那只小手在自己的脸上描绘 “她们都说,你长得像我娘。”拓跋珣突然开口,“但父皇说,是我娘长得像你才对。” 陆银屏算了算时间 刚进宫时她被裴太后摆了一道,还以为是慕容樱的替身,没想到事实却颠倒了个个儿,慕容樱是她的替身才是。 可皇帝实在要面子得紧,不准人提他当年扮做女子过了那么些年的事儿。 就看宇文馥喊了声「阿奴」,他整个毛都炸起来的模样,她也不会去提从前的事。 崔煜不是个好人,她早就知道。天子不提他们的从前,一来自尊心作祟,二来对她有愧,三来往事不堪。 陆银屏捏了捏拓跋珣的小脸儿,透过他想他父亲的模样。 她骄纵任性又跋扈,缺点能说出一箩筐来。但她护短,她认定的人只能由她欺负。 狐狸精看着自己不说话,拓跋珣又靠近了她一些:“既然父皇同你早便相识,为何你如今才入宫?” 陆银屏能说什么? 总不能跟他说「你爹当年穿女装特别好看我以为他是个女的」吧? 她清了清嗓子,用长者爱说的一番废话做了解释:“人各有志,走的路也不同。我以为自己一直在瀛州,他早晚也要回京,所以就错过了……” 拓跋珣并没有被糊弄过去,反而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她们说你跟崔御史好过。你是不是为了崔御史才抛弃了父皇?” 陆银屏一口气差点没咽下去,强忍着不去揍他的冲动道:“没有的事儿,是那起子人嫉恨本宫独得恩宠,才编排了这么件事儿来泼我脏水。” 拓跋珣眸光闪烁,似信非信地望着她。 陆银屏又道:“你还小,不懂得这其中利害。她们泼我脏水,令你父皇厌弃我,这样一来睡在你旁边的就是她们,你就得管她们叫娘,给她们的爹和兄弟封爵……” 拓跋珣想了想,将李妩和崔灵素的脸带入,想着她们搂着自己睡是什么模样。 不一会儿,他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吓得缩进她怀里。 陆银屏满意地搂紧了他 拓跋珣将头埋进她怀里,本来屏息,渐渐地憋不住便呼吸了几口。 人都说狐狸精味道难闻,可她身上好闻的很,像是热热的甜糕撒了一层花瓣,是温而甜的香气。 她也好像没有骨头,自己的头枕在她手臂上却不觉得硌得慌。 拓跋珣小声地请求:“你能抱着我睡吗?” 陆银屏挑眉冷笑:“刚刚说我为了崔御史抛弃你父皇,如今又来求抱抱。拓跋珣,你当我是被你随意开玩笑后还能搂着你睡的亲娘?” 拓跋珣又钻进她怀里,不久后闷声道:“慧姨说,我娘不喜欢我,不想生我。” 陆银屏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 哪怕知道生子后会丢性命,可先太后不也是生下后想办法将皇子扮做公主,就为了能多照顾孩子一段时日? 若是换了她自己,她应该也会和先太后一样,先生下来再说,断断不会为了性命和前程伤害她和元烈的孩子。 陆银屏伸手抱了抱他,不屑地道:“她不想生你,你盂兰盆节的时候还给她设祭坛?” “没有她就没有我。”拓跋珣头一回被人搂着睡,不知道为什么,竟安心得想哭。 “没有她就没有你?”陆银屏摸摸他的头,开始套娃,“你娘要长得不像我,你猜还有没有你?” 拓跋珣一琢磨,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见小呆头鹅果然开始认真思考,陆银屏又道:“你父皇不喜欢鲜卑女人,你看你慧姨便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便也没有你。可如果是我生了你,我便要被处死,这样一来咱们就不可能做母子。 所以这一切全赖老天爷的安排,虽然你身上不是流的我的血,可依然让你做我儿子,我做你娘亲。” 拓跋珣愣愣地点头:“娘亲……” 套娃成功…… 陆银屏觉得自己若有朝一日不做贵妃,当个人贩子也是不错的。 拓跋珣如今已经被这人贩子彻底地洗了脑,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娘」。 陆银屏既高兴又苦涩,高兴的是自己已然收服了这父子二人,苦涩的是年纪轻轻便真成了民间唾弃的后娘。 拓跋珣如今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娘,便也什么话愿意同她说了。 他抱着陆银屏道:“娘,我不想做太子。” 啥?! 陆银屏如雷轰顶 “太傅说父皇做太子的时候能文能武,我觉得我不适合做太子。”他仰起小脸可怜巴巴地道,“娘,我不喜欢念书。” 第二百零六章 回朝 殿内灯火摇曳,似乎在窃窃私语。穹顶正中央悬着的圆灯笼高高垂下,足有半丈宽,却绘不下大魏的万里河山。 陆银屏道:“你是不是太累了?” 拓跋珣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陆银屏被逗笑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又点头又摇头的?” 拓跋珣眨了眨眼睛,诚实地道:“是……” 母子俩亲近之后,连带着心也没了距离。 陆银屏被外祖母溺宠惯了,将他视作自己儿子,便也不自觉地走了外祖母的路子。 “我小时也不爱念书,看见书就困,听老师开口说之乎者也的时候便眯眼。”她大言不惭地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道,“你这是随了我了。” 拓跋珣刚是一乐,又听到她说:“可我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我念书不念书的又不打紧。” 拓跋珣一下便泄了气。 “这话你也就同我讲讲,可千万不要说给你父皇。”陆银屏继续唠叨,“你忘了上回你差点挨打的事儿了?” 他敢忘吗?他可不敢! “知道了。”拓跋珣小声道,“我不会说了。” 陆银屏乐得搂着他「吧唧」亲了一口,拍着他道:“睡吧……睡吧……明儿他们回来了,让芳宁给你做奶酥吃。”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听到有好吃的便会忘记当下的困境,一颗心飞去明天。闭上眼睛后,不一会儿便睡得沉沉。 小孩儿睡死了,大人又睡不着了。 陆银屏摸过枕头底下那本歪书,津津有味地看到三更。 九月二十七,却霜两月的天子回朝。 早先到京郊之前,城内便已经开始严防部署。 自宣阳门到大夏门,清了御道铜驼街两侧,架上护栏,防止拥挤踩踏和刺杀。 辰时刚过,仪仗便进了城。 铜驼街两侧的护军、司州、宗正寺、国子学、司徒、太尉府内文武官员立在两边,见了旌旗便跪,听得叫「起」了再起。左右卫同当朝重臣则在阊阖门外相迎。 靖王端王在首,尤其端王,意气风发地坐在马上。 众人皆知他抱得美人归,却也不怎么羡慕 说不定他们这些权臣手中捏了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想要往他头上扣。 宇文馥与陆瓒一道站在他们身后 不过,若说却霜是对地方的换血,那么却霜回来后总是要清一清旧账,然后在京中进行一次权力洗牌。 再往后便是其他权臣,陆瓒只认识邻居司马晦和驻京刺史温鸯。 温鸯见了他又提醒道:“后日国舅记得来府上吃酒。” 陆瓒想起他后日大婚,笑着道:“一定……” 这也不是客气话,毕竟温鸯的气息让他觉得熟悉。如果想要探究什么,就必须要同他处好关系。 温鸯的底子看着浅,可早些年外放各州,恐怕是朝臣中除了大都督韩嵩以外对地方最为了解的人。韩嵩已老,温鸯却才三十出头,年轻得很。 宇文馥见温鸯对陆瓒说吃酒,便凑上前质问:“你这小子怎么只请他不请老夫?是嫌老夫年纪大,不配同你们这些小辈喝酒?” 温鸯忙揖礼道:“晚辈后日成亲,帖子早早便送去了大人您的府上。” 宇文馥抓头一想,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府里的确是有人来递了喜帖的,不知道被他丢去了哪里。 “老夫弄丢了。”宇文馥双手一摊,“你再给老夫一张帖子。” 温鸯面露难色。 陆瓒在旁调和道:“新人喜帖没有送两次的道理,大人是三朝元老,便是遗失了帖子,可您的名头便是行走的脸面。” 温鸯道是:“大人随意来,届时直接上首座,一定同您喝个不醉不归。” 慕金枝 第151节 鲜卑人能喝是出了名的,宇文馥面对这样的邀请,自然高兴,欣然应下,还扯着陆瓒的袖子让他到时候不要忘记喊着自己一道去。 解决了宇文馥这个大麻烦,温鸯又对另一边的高个儿青年道:“贺兰,你可不能再推了。” 陆瓒一抬眼,便与另一道目光对上。 那人广袖素袍,长身玉立,皮肤白皙,眉目深刻,是朝中常见的面孔,没有什么好说的。 然而让陆瓒有些奇怪的是他的眉毛。 这人的眉毛极淡,加之肤色白,不仔细看倒觉得他是天生不长眉毛一样。 有这样的特点,便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相貌 陆瓒扫了他两眼后,及时收回了目光。 温鸯同人打招呼的时候,宇文馥还在一旁琢磨怎么将他的酒全部搬走。 听到「贺兰」二字时,宇文馥背着手又凑了过来,对那无眉人打趣道:“小问情……” 温鸯的嘴巴咧到了风池穴,若不是仪仗快要来,百官要注意形象,怕是早就在地上抱着肚皮打滚了。 贺兰问情素来持重,听宇文馥唤「小问情」,白皙面皮一点一点地变粉。 贺兰问情是宇文馥看着长大,自幼时便被他唤「小问情」,如今成年依然不曾被放过。 “大人。”他揖道。 宇文馥又道:“你见了老夫,怎么不先来行礼,要老夫主动同你打招呼?” 贺兰问情顿了顿,又指了指远处以辛昂为首的御史们。 帝王仪仗到来之前不可调笑,御史们都在看着,有可能一个动作便会让自己的前途化成灰烬。 宇文馥和陆瓒是外戚,只要不行刺,就算在仪仗前打滚儿也顶多是罚俸; 温鸯常年在外,是帝王震慑地方得力的武器。只有贺兰问情,出身将门,却剑走偏锋,一个鲜卑人夹在诸汉臣中做了廷尉。稍有行差踏错便会祸害了前程,自然不敢随意说话调笑。 “我都不怕,小问情也不用怕。”宇文馥笑嘻嘻地拍了一下他的头。 贺兰问情还未作反应,便听前头开道的禁卫高呼圣人回朝。 诸人回了自己刚刚的位置,撩起前襟跪在丘林俭的血曾浸湿过的地上。 第二百零七章 暌违 从宣阳门到阊阖门路程不算远,阊阖门前的大臣远远地看到一片乌云,对比之下倒觉得现下天上的阴霾也浅淡了些。 铜驼街能供九车并行,銮驾却占了一半 铁皮包裹的车轮碾在地面上,细听有「滋啦」的响声。若此时有个屠户在旁,定然会说「这个声音就像刚宰杀的肥猪被剪刀剪开皮肉的那第一响」。 然而此刻没有屠户,没有肥豕,只有天子朝臣。 帷幔内的黑影若隐若现,或许这一路累得很了,单手撑在扶手上,一动未动,不知是醒是眠。 然而经过他们时,里头的天子开了口。 “元承,明日进宫领罚。” 端王拓跋澈,小字元承,九月十九迎了名妓浮山进府。 他跪在地上,脊背有些发凉。 宇文馥瞥了他一眼,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有讲。 陆瓒不在意端王,他在意的是另一个人。 仪仗前除了中常侍李遂意和镇南大将军慕容擎外,还多了个人。 这人便是大都督韩嵩的儿子,陆贵妃的姐夫,刚任了散骑常侍的韩楚璧。 韩楚璧看着陆瓒,冲他频频挑眉,无声地唤他:“琢一……” 他这没皮没脸的模样陆瓒不知道见了多少次,也没有多在意。 只是仪仗后的马车突然动了动,虽然未停,却掀开了车帘的一角。 陆珍露出半张脸来,张嘴亦是无声:“哥哥……” 见她眼神炯炯,面色红润,气色比走时还要好,陆瓒松了口气 而他们兄妹四人,终于能聚在一起。 仪仗未停,一路从阊阖门驶进太极宫。 宫外有朝臣,宫内是嫔御。 陆银屏领着拓跋珣来到太极宫前,连连打着哈欠。 昨晚睡得太晚,大清早又被这小呆头鹅扰了清梦。起来后发现上了火,喉咙发干不说,呼吸热得烫嘴唇。 上火就上火,要么她一个人,要么她不来 陆银屏开始琢磨着怎么杀了她们。 这事儿不是琢磨一次两次了,可毕竟胆子小。倘若天子给她把刀,把李妩拖过来让她砍,你看她敢下手吗? 她不敢…… 娇养大的女子,心思可能有时恶毒一些,但若让她亲自动手是万万不能的。 可谁的心能剖出来给旁人看呢?便是千古圣人也不敢说自己没有过坏心思的。 “母妃。”拓跋珣有些紧张,捏了捏她的手道,“万一父皇一会儿考儿臣功课怎么办?” 陆银屏一怔,随即安抚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谦卑,不要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太高。就比如说 拓跋珣顿时醍醐灌顶 母子二人有说有笑,看得后头一众嫔御牙痒痒。 打头的还是全若珍。 “老子被迷得晕头转向,小子也是一个样,果然不是什么凡人。”她用左右都能听到的音调小声地说,“只可惜有直臣一头碰死在阊阖门,光禄寺又查出了禁物出自徽音殿,若这下还能让某人逃出生天,老天可真就瞎了眼了。” 她左右没别人,正是李娴和长孙明慧。 前头那句话正是说给后者听的。 长孙明慧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接她的话; 李娴像是在琢磨什么事情,也难得地没开口。 全若珍没了趣儿,又不敢随意同长孙明慧攀谈 阖宫上下只有天子、大皇子和慕容太妃能听懂鲜卑话,全若珍自是不敢贸然上前同她主动谈话,只能说两句她或许可能关心的投石问路罢了。 只是这颗石头像是砸进了河底,连个影儿都没有。 全若珍又来戳李娴:“今儿你姐姐怎么没来?” 李妩柔柔弱弱不声不响,可只要是皇帝常出没的地儿,肯定有她。 全若珍抬头,见太阳不是打西边出来,心下更加起疑。 李娴自沉思中回过神来,摇头道:“姐姐最近几日都没休息好,说不舒服。早上我去找她,她仍说不适,连寝殿的门儿都未让我进。” 这时候都不来,八成是真病得不轻了。 全若珍这会儿子倒没落井下石,对她道:“快找御医看看吧,是药三分毒,可别自己瞎折腾。” 李娴「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后面的几位嫔御也没吱声,毕竟大头都在前,轮不到她们说话的份儿 陆银屏带着拓跋珣站在丹陛之下,风口正中。 秋日的上午不算暖和,冷风一吹,拓跋珣打了个喷嚏。 陆银屏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抽出帕子来替他擤鼻涕,虽说不熟练,可看起来倒有些当娘的样子了。 长孙明慧在后面静静地望着他们,神色晦暗不明。 陆银屏此时犯了难,因为替儿子擤鼻涕的帕子不知道往哪儿搁 她早前也不怕,骂一顿什么的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可自打丘林俭一事后,她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她身后不仅有大哥,还有姐姐们。 一家子的前途都系在她身上呢。即便要干不合规矩的事儿,也不能让后面那起子人看到。 陆银屏一咬牙,将帕子折了收入怀中。 而后她转头含泪对拓跋珣道:“佛奴,你不知道母妃为你牺牲了多少。” 拓跋珣听不懂,待想要问清楚时,听到铁蹄声轰然。 仪仗停在太极宫前。 陆银屏领着他率先跪了下去。 “起……” 这声倒不是李内臣宣的,陛下亲自开了口。 好久没听到亲爹的声音,源于血液中的自然崇拜令拓跋珣十分激动。 但是他一抬眼,便看到銮驾上两月未见的亲爹正阴阴沉沉地瞧着他。 第二百零八章 特例 兴许是因为心虚,也兴许是察觉到了父亲并不开心的情绪,这样的眼神在幼小的拓跋珣看来,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他揪着陆银屏的裙摆,缩进她宽大的外袍下。 慕金枝 第152节 拓跋渊走上前,一手拽着他的后领将他提溜了出来。 被扼住了命运的后颈,拓跋珣第一反应便是找娘。 他两只手在空中摆得像荷叶,看到陆银屏想要上手去救他。 拓跋渊绕过她的手,将拓跋珣抛给李遂意,又转身扫了眼众女露在外头的雪臂香肩皓颈,温和地道:“个个都穿这么少,倒不怕冻着。” 自打陆银屏入了宫,这些人就没见天子主动开口跟她们说过话。为了今日好不容易能见上的这面,人人起了个大早收拾打扮。 陆银屏看了半宿的书,大清早又被便宜儿子吵醒,匆匆忙忙地换了衣裳过来,出门打了个喷嚏,便又加了件袍子。除了一张俏生生的脸,连个手指头都没露,倒成了她们中的异类。 因着有以前几位嫔御多嘴被拔了舌头的过往,众女唯唯诺诺道是,不敢多说话。就连全若珍也闭了嘴。 陆银屏只能硬着头皮道:“大概是知道陛下今日会回来,大伙儿心里高兴,便不觉得冷了。” 天子将目光移向裹得严严实实的她,假意道:“贵妃伤可好了?” 陆银屏心道好不好你能不知道吗。 可装还是得装下去,便硬着头皮当着众女的面回了话:“多谢陛下体恤,臣妾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朕也累了,就去你宫里歇歇,顺带考考佛奴功课。”他略一沉吟,“既然她们都不冷,那掖庭的炭就减半。” 说罢又上了另一边备好的辇,压根儿就没看到她们如丧考妣的表情。 元京入了十月便开始冷,冬日里全靠烧壁炉。炭少了一半,恐怕日日就要断几个时辰。 下雪的时候还好,等化雪的时候非冻死人不可。 陆银屏差点笑出猪叫声。 李遂意抱着大皇子手忙脚乱地指挥玉蕤又请了一架辇来,将两位帝妃一道送走。拓跋珣听见天子要考他功课,浑身难受,揪着他的发帽不丢手。 “祖宗!”李遂意满头大汗地在后面,求爷爷告奶奶地让这位小殿下撒手。 瞧着主角绕过太极殿从西阁门的方向走,众女自知无望,四散回了自己宫。 全嫔回了永辉宫后,觉得一肚子火气没地儿泄。 “回来就找陆银屏,那女人就这么香?”她一挥手便将茶杯拂落在地。 阿满无奈地蹲下继续收拾。 “世家都看过风水的,兴许就是运道好,没办法。”她清理了碎瓷,又补上新的茶杯,“高门百年不衰不是没有道理,说到底她托生的肚皮也好 全嫔若有所思道:“我也听说,那些高门讲究得很,后宅的妇人怀了身子,从诊出脉到进产室,别说吃穿用的花样,就连先迈哪只脚、迈几步都有讲究。” 阿满继续劝她:“事已至此,您也不该再计较这些。光禄寺和御史台已经上了奏疏,联起手来弹劾丘林俭说的那几位,现在朝中上下全都憋着劲儿,就等着明儿看他们几个的笑话。” “朝中的事儿再大,最后还不得看陛下的意思?”全嫔明显有些不耐烦,“你是没见着刚刚那俩人的眼神,不就是俩月没见吗,跟两年没见了似的。李娴几个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那前胸都涂了粉,一点儿瑕疵都没有,你看陛下瞧她一眼了吗?不仅如此,还害得大家都丢了一半的炭。” 阿满笑了:“如今后宫事务都是经贵妃的手,等去向太妃问安的时候您顺嘴提一提,想来太妃会帮着说说话。” 全嫔一想,倒也是如此。 她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上榻裹了被子,又叫阿满去熬姜汤:“我可不能像李妩,最近她跟个病秧子似的。我还得打起精神来看明儿的好戏呢。” 阿满高兴了:“您能这么想最好,魏宫的嫔御受宠的都活不到最后,大家拼的就是岁数,只要您将自个儿照顾好就是赢了一半儿。 您瞧太妃不就是这样?老宫人们说,她语言不通,刚入宫时同先帝都说不上几句话,可就是能活过别人,后来才养了靖王殿下。过年开春没准儿就能出宫养老,那时候别说是靖王府,天下哪处去不得了?” 大魏同大齐终究是不同的。 大齐是母凭子贵,后妃诞了皇子,便有可能被立为皇后。所以齐宫的嫔御比魏宫不知道阴毒多少。 大魏却是不同,受宠的嫔御生了孩子就会被赐死,孩子还要给别人养,唤别人母亲; 不受宠的只要熬着,过十几年便能跟着养子养老 若是在大齐,定是人人卯足了劲儿争宠;换如今大魏,人人都不想生孩子,想着多活两年,最好还能养别人的孩子让自己一步登天。 阿满熬了热姜汤来伺候了全嫔服下,见她有些疲累,便没有打扰,径直出去了。 大皇子拓跋珣被李遂意抱回了徽音殿,依然在瑟瑟发抖。 天子先到,径直去了寝殿,打算换了衣服清洗这两个月来的风尘。 陆银屏昨夜没睡好,跟着他进去打算补觉。 她窝进床榻,懒洋洋地看着他换衣裳。 天子肩背宽阔,又爱穿广袖交襟,站在前方,泰然如山。 陆银屏脱了鞋袜蹬去一边,懒洋洋地道:“摆张臭脸给谁看?” 拓跋渊背对着她脱得只剩里衣时才开口。 “昨晚佛奴同你一起睡的?” 不是吧,这都能计较? “外祖把他吓着了,昨晚上便奔来我这儿,还好提前回来了,不然就要穿帮。”陆银屏眨眨眼,“陛下连自己儿子的醋也吃吗?” 拓跋渊转身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道:“堂堂皇子经不得吓?也就你护着他,若换做是朕直接将他吊起来打一顿,不惯他那些臭毛病。” 陆银屏晃荡着小腿,的确困得很了,不想理他。 拓跋渊俯身同她一起缠进被子里。 唇齿未落,他突然变了脸。 “你还搂着他睡?” 第二百零九章 醮寒 陆银屏也来了劲,翻了个身儿将他摁住。 “你叫我俩认的亲,既是母子,搂着佛奴睡觉又怎么了?”似乎觉得还不够,她又补了句,“娘搂着孩子睡觉不很正常?这还算好的,我还没喂奶呢……” 拓跋渊气极,差点儿一个鲤鱼打挺把她掀翻在地。 他坐起来搂着陆银屏的腰怒道:“朕是为你俩谋个后路,好以后有个照应。可佛奴毕竟不是你亲儿子,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陆银屏瞧着他冷笑:“我将他当做亲儿子看,心中一丝杂念也无。倒是陛下先打翻了醋坛子 他动了动唇,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宫闱内的事肮脏得很,什么人都有。你说一句她说一句,画蛇添足,三人足以成虎。 “朕又不会害了你,只是过来人罢了……当初朕怎么说的?给他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他。拓跋家的男儿没这么容易死,若你惯着他才会出毛病。不信你看老三,被朕惯成什么样子?俩月不在他便学李伯言,将妓女迎进皇室。” 他长叹一口气,“往后朕不在,你就将佛奴安置在偏殿。再过两年他再长大点儿,就让他滚去东宫呆着,省得一出事就躲你裙子底下,像什么话……” 陆银屏知道他的一片苦心,埋首在他肩头,声音细细地道:“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昨晚上他是真怕了,我便让他跟我睡了一晚。我又不能有孩子,你把佛奴给我,我就当是自己的儿子疼,根本没想其它……你要是不喜欢这样,那我往后注意着点儿。” 天子讶然 不过这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还是一清二楚的。 “他定然是说不想做太子这类的话。”天子阴恻恻地道,“这孽障,朕若是多一个儿子,哪怕是柔然女人生养的也比他强,哪里还轮得到他?” 陆银屏一听,觉得今儿拓跋珣怕是要挨一顿好揍,便佯装生气道:“哟?口味变了?那些个莺莺燕燕的不喜欢,倒对柔然人感兴趣了 这招奏效,天子果然上当。 他伸手拍了拍她脊背:“只是有些生气,怒其不争罢了。” 陆银屏这才没再继续追究。 俩人静静地捱了一会儿,倒没有其它动作。 他一路也有些乏,她昨晚上没睡好,不一会儿便靠在一处睡着了。 等陆银屏再次醒来时,正好看到窗棂透过的一抹斜阳趋于消逝。 乌衣墨发的天子临窗而立,背对着她,不知道在窗前做些什么。 陆银屏光着脚下了床榻,悄悄地绕到他身后,猛然搂住了他的腰。 “陛下在干什么?”她探过头来好奇地问。 窗前有一坛酒,刚刚启了封,旁边有个小酒杯,里面尚有些酒。 陆银屏一脸嫌弃地道:“陛下在喝酒?” 鲜卑人好饮酒水,而且十分能喝,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拓跋渊笑而不语,端起那杯酒放在她面前。 “闻闻……” 陆银屏接过那只小酒杯,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这个味道好奇怪……”她嗅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上头,“还没喝呢怎么就……” 闻了一下便感觉有极浓郁的酒香气直冲天灵盖而来,让她几乎招架不住。 陆银屏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 天子将酒杯拿了回来,倒回那坛酒中,又细细地封好了口。 “这酒易醉,还好只是闻了闻,可不能喝。” 陆银屏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觉得今日他的声音格外地低沉悦耳。 “什么酒不能喝啊……”她像只八爪鱼,紧紧地攀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怎么就不能喝啊……” 拓跋渊转过身来将八爪鱼抱起。 “脑子再糊涂也要记着这酒的名字 拓跋珣回了偏殿,心中忐忑不安。 老师司马晦今日出宫迎了仪仗,外太祖成日遛狗不知道又去了哪儿。 还是狐狸精母妃靠谱,将他的父皇拖了几个时辰,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复习。 秋冬进来了两趟,先前还给他送了些却霜途中买来的特产。可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自己做得不好让父亲失望。 等到了傍晚,苏婆来点灯。 慕金枝 第153节 她见拓跋珣依然在看书,有些担忧地道:“殿下歇息一会儿吧。您的年纪还小,别将眼睛熬坏了。” 拓跋珣问苏婆:“父皇一会儿来的时候会惩罚孤吗?” 苏婆将灯罩上,规规矩矩地走到他跟前行了一礼。 “殿下觉得自己做错了,陛下便会惩戒您;可殿下若觉得自己没有做错,陛下便没有道理处罚您。” 拓跋珣伸头看了看窗外。 苏婆道:“他们不在这处,殿下需要高声呼喊才能让他们过来。” 拓跋珣这才放松了一些。 他问:“孤不想念书,不想做太子,孤错了吗?” 苏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道:“您……” 拓跋珣见她这副模样同宇文馥差不多,登时心中便凉了一截,连带着那刚刚想要敞开的心扉也关上。 “孤知道了。”他不耐烦地冲苏婆挥手,“你下去吧。” 苏婆这才反应过来 苏婆寻了张板凳来坐在他书案边,垂眸道:“老奴只是惊讶 这事儿拓跋珣倒是知道。 昨夜同狐狸精母妃一道歇息时,她也说过自己小时不爱念书,听到老师讲之乎者也便犯困。当时他还很高兴,以为找到了同病相怜之人。 没想到她后头那句「反正我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将他打入低谷。 他点头:“孤知晓此事,母妃已经同孤说过了。” 苏婆望着他又追问:“娘娘还说了什么?” 拓跋珣将昨夜陆银屏对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给了她。 苏婆听后,含笑道:“娘娘只说了一句,却没告诉你后头还有一句。” 第二百一十章 人心 拓跋珣好奇:“母妃还说了什么?” “娘娘念书时的确常打瞌睡,惹得李大家敢怒不敢言。”苏婆慈祥地笑道,“但有一次老夫人问她:「你若是不学无术,以后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拿什么同人争?」娘娘说:“除了人的心,万物都是靠努力、手腕、坚持便能拿到的。”老夫人又问:「那人心呢?」” 拓跋珣见她卖关子,急急地追问:“母妃说什么了……你快说啊!” 苏婆半仰着头望向窗外,想起陆银屏那日的模样。 “「若想要人心,只能先交出自己的心同他去换,且要比他更虔诚才是。」” 拓跋珣似懂非懂:“可是这对我现在的处境有帮助吗?” 苏婆转过头来道:“殿下同陛下关系僵硬,一来因为道不同,二来则是不交心。娘娘把握不住的东西愿意拿心去换,您呢?” 拓跋珣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从桌案后站起身向外走。 “孤好像明白了。” 苏婆见他朝着寝殿的方向走,赶紧拦住了他。 “陛下和娘娘歇着了,殿下明早再去也不迟。” 拓跋珣愣愣地点了点头,又回了书案前。 不过此次心性像是定了下来似的,焦虑的感觉烟消云散。 陆珍和韩楚璧回京之后,径直回了陆府。 陆瓒从阊阖门回来后便和陆瑷一道等着他们二人,听到猎心来报,匆匆走出大门外。 只见韩楚璧率先下了马,又去给陆珍撩车帘,搬东西,忙里忙外,倒比陆府的家仆们还要矫健利索。 猎心忙上前阻拦他:“姑爷长途劳累,快请进去歇着,这些活儿由奴办便好。” 韩楚璧笑着递过自己的长枪:“陛下赐的,可要小心些!” 猎心连连道是,然而接过他的兵器时,只觉得它十分沉,竟比厨房的一袋米面还要重上许多。 瞧着猎心涨红的脸,韩楚璧又拿回了自己的枪,嘲笑道:“说你不行还真不行,连把枪都拿不动。” “猎心是好意,你还笑话他,你以为人人都同你和珍珍一样天生蛮力?” 陆瓒上前接过他的兵刃,细打量了一下枪身,又命两个家仆来将枪搬去陆珍原先住着的院中。 “息怒息怒。”韩楚璧笑嘻嘻地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国舅爷别来无恙?” 陆瓒翻了个白眼给他,挣开他的肩膀去陆珍的马车旁。 陆珍不是柔弱女子,自己下来的同时还拎了不少的东西。 陆瓒见了眉头都蹙在一起:“他平时都让你搬东西的?” 再一个回头,眼神如同一道道冷箭,直直地射向韩楚璧。 韩楚璧大喊冤枉。 “不是不是!哥哥也知道我的脾气,哪里就那么娇贵嘛。” 陆珍将大包小包的东西甩给猎心,瞧见三妹眼眶红红地倚在门口,张嘴便问她,“小三,我饿了,有吃的吗?” 陆瑷一腔重逢话语卡到嗓子眼。 韩楚璧和陆珍是出了名的饕餮转世,夫妻二人一个比一个能吃,陆瓒自然是知道这俩人的德性。 “已经备好一桌给你们接风了。”陆瓒用没出息的眼神望着他们二人,“不够吃只能吃我了。” 陆珍早便饿了,搂过陆瑷先进了门。 韩楚璧道:“大舅哥的肉冷冰冰,咬着硌牙。” 话刚说完便见陆瓒握紧了拳头,他赶紧闪身进去追陆瑷了。 一顿饭吃到酉时,陆珍早早地同陆瑷回了房 见妹妹们走远了,陆瓒这才开了口。 “楚壁,陛下为何将你带回了京中?” 韩楚璧埋头吃喝,头也未抬地道:“约摸是看我玉树临风……” 陆瓒踢了他小腿肚一下。 “哎哟疼死了!”韩楚璧疼得眼里直冒泪,“你就不能轻点儿?!” “我好好同你说,你只顾着吃。”陆瓒冷哼。 韩楚璧咽下最后一块肉,那帕子拭干净了手,抬头正色道:“陛下先是换掉了几个州郡的长官,也有杀阿擎的想法,不过还是没有动他。” 陆瓒警醒起来。 “本来这也没什么,毕竟年年却霜年年都有人死。”他嘴角扯起一丝笑,看起来有些兴奋,“琢一,我猜陛下这次同前几次不同了,他想将赫连家的人连根拔起,好做后面的事。” 朝中鲜卑重臣不少,大司空宇文馥、镇南大将军慕容擎便是其中的两位。 不过他们都是外戚,且宇文馥痴痴傻傻,脑子时好时坏,做事也疯疯癫癫不按常理出牌,年纪渐老,已经不复往日同太祖征战南北时的荣光; 慕容擎虽正值壮年,可根基却在吐谷浑,且大皇子拓跋珣一旦被立为皇储,虎贲军被削也是早晚的事儿。 然而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便是大司马赫连遂。 赫连遂四十出头,比宇文馥年轻,比慕容擎年长,有权有势亦有人 不仅如此,他平日里同慕容擎和靖王拓跋流过从甚密,私下里关系十分不错。 赫连集团是天子的得力助手,却也是他的心腹之患,朝中明眼人都知道。 只是用他们很容易,想要动他们很难 好在时间从不怜惜任何人,赫连遂也在日渐衰老。天子却霜一路,也杀了一路 地方换血换得差不多,唯中央心脏这处的毒瘤难以祛除。 “陛下精得很,提了公爵又将使持节的位置给了你,这下又多了个外戚。”韩楚璧道,“不然他实在没有理由将这么重要的官职放出去。” 陆瓒苦笑:“小四的事情实在是个意外。” “国舅爷,你多心了。”韩楚璧不以为然,“我眼睛不瞎,我看四妹妹不像是只笼中雀,倒像朵长在陛下手心的富贵花。我虽是个粗人,却也知道男人看旁的女人的眼神同心上人是不一样的…… 你别不信啊,总之他给你你就收着,左右我也回来了,咱们几个人再加上陛下,对付一个赫连遂有什么难的?你不是早就想着干一番事业,如今兵符又拿到手,不正遂了你的意?” 第二百一十一章 剖心 摇曳的烛光打在陆瓒的脸上,半张脸清正明亮。 “小四被带走,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纵然加官进爵又拿回了兵符,我心中依然愧对她。可当我发现陛下同小四极有可能从前便有些渊源的时候,让猎心去瀛州送信,企图找出他俩早便相识的证据。”他淡声道。 “「早有渊源?」”韩楚璧起了疑,“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瓒平静地道:“这些日子我出入宫中,常见大皇子殿下,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有一日我突然想起,崔煜当年在世时,身边便是有两名鲜卑少女奴隶,其中一人便与大皇子一般生了一双金瞳。” 韩楚璧瞠目结舌。 “诚然……诚然陛下幼时的确有过那么一段经历。”他艰难地道,“可那时也是堂堂公主,怎么可能去做崔煜的奴隶?” 陆瓒点头:“所以我第一时间就去问了崔旃檀是否了解崔煜手下那两名女奴。然而他却说叫秀奴的那个由李璞琮收为关门弟子,并且已经出嫁;而檀奴则去了泰山,眼下不知所踪。” 韩楚璧恍然大悟:“是去泰山的那个?” “我当初也以为是檀奴。”陆瓒否认道,“然而后来崔煜去了任城后因水患被连坐处死,檀奴不知所踪。据崔旃檀所说,崔老在泰山找到檀奴时她有了身孕 “俩都不是。”韩楚璧两手一摊,“所以你什么都没打探到。” 慕金枝 第154节 陆瓒捏了捏太阳穴,颇为疲累地点头,又道,“后来苏婆提醒了我,不该怀疑小四……如此抽丝剥茧地企图寻找他们曾有关联的证据,说到底还是为了推卸没有照顾好小四的责任……我本就是个不称职的兄长。” 韩楚璧替陆瓒斟满了酒,劝解他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你再懊悔也无济于事。现在陛下同四妹妹还不错,你都没见他之前在凉州时大半夜里不睡觉,立在我家墙根下边琢磨着怎么跟四妹妹道歉。 莫说帝王,有几个男人能做到这份上的?反正我是做不到。 大舅哥听我一句劝 说个不好听的,四妹妹若是当初跟了崔二,天不亮就得起来给那一大家子请早安茶,半夜服侍了婆母睡下才能回房。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不生出个儿子来还要被指指点点……就那一潭死水,她那个性子不得活活憋死在里面?” 韩楚璧角度清奇,也给陆瓒提了个醒儿,崔家那种高门在他看来就俩字儿 陆银屏压根不需要嫁进那样的人家来提高自己身份,活得自在比什么都好。 他这番话让陆瓒心底好受了许多,饮尽杯中酒:“多谢你……” “要谢我,眼下就有一个机会。”韩楚璧道,“京里的房子还没拾掇好,我家也没有呼奴使婢的习惯,想先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 陆瓒没见过这样厚的脸皮,笑道:“这有什么,只要你不怕朝中人说你吃软饭,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韩楚璧大大咧咧,哪怕别人指着他鼻子说都不带脸红的。 又一阵推杯换盏之后,夜便深了。 次日,天难得地放晴。 浮山的身份已不同于往日,府内人多眼杂,也不好再作从前的打扮。 起码她头顶的花是不能簪了,不然让人看到,笑话的可不是她一个人。 昨日天子回朝,临了专门点了端王今日进宫领罚。虽说端王是圣上母弟,自出生便没了母亲,也独得兄长宠爱,但如今他犯的错恐怕是难以善了。 从前顶多是狎妓,现下将人迎进门,稍有不慎便会辱没宗室血统。 这话是一点都不错的,毕竟从街上随意挑个人出来问他肯不肯娶妓女,他定然会说:“玩玩可以,娶?算了吧。” 由夏至魏两千余年,男人娶妻无一不向往倾城貌、世家女,像宣帝这样独宠胭脂虎的也大有人在。长相好、家世高,哪怕二者只占其一,便不愁嫁。 但这也有个「度」,在这个「度」之下,便不那么好过了。 就譬如浮山,相貌好,但出身却远在这个「度」之下。 她与端王,一个远在天之上,一个却深陷泥淖。纵然他将她从泥淖中带出,那一身的泥泞却是难以洗掉的。 “怎么走神了?”察觉到她神情恍惚,端王又凑了上来,鼻尖停在她脸颊旁嗅了嗅,“今日没喝酒,怎么还是一副不清醒的样子?” 浮山回过神,将他敞开的衣领往中间拢了拢。 “元承对我这样好,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只恨自己无用,不能代你受罚。” 端王笑着摸了摸浮山的头顶,对她道:“花不能戴,今儿若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用金子给你打几支簪花去。我看皇嫂头上都插了一堆,我们浮山不能没有。” 浮山抬眼,恰好碰到他正低头瞧着自己的眉心。 “咳,时间不早了,再晚可能真要挨打。”端王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浮山将人送到门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掰着门框手指尖捏得发白。 端王上了辇,心腹李枭便跟了上来,关切问道:“殿下此去必伤,需不需要奴去司空府请宇文大人?” “将人迎进来时,就已经磨了外祖不知多少时日,眼下你若去了,便是让他瞧不起孤。”端王摇头,“男人要有担当,既然做了就不要怕承担后果。” 李枭道了声是,便垂首跟在辇旁,随他绕司马门向北,从云龙门拐进太极宫。 昨日天子当众命母弟进宫领罚,自然有不少好事之臣借着各种名义凑在云龙门内候着。 远远地见了亲王的车辇,一半躲去了廊下足有二人合抱那样粗的柱子后,一半上前跪着行礼。 “起了。”端王的声音从辇内传来…… 等再走得远些了,他才不屑道:“多事……” 等到了东堂前,端王才觉得这回他可能真的闹大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忌 东堂采光本就好,又是上午,自然亮堂。 可殿里的灯燃得比外间的日头还要耀眼,一切阴影无所遁形。 东堂大殿上的两个作为,一个坐了他皇兄,阴阴沉沉,若不是露出的皮肤太白将他同黑金的画壁分离开来,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他人; 另一个穿着松花绿宫装,微斜着靠在榻上,雪肤墨发,是盛宠下的陆贵妃。 拓跋澈走到他们跟前,撩起前襟跪在地上。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若是平时这些虚礼都省了。可如今毕竟不比之前,趁着兄长不在家将人接进门,摆明了蓄谋已久。 至亲之间本无什么忌讳,但常言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有云「天地君亲师」,先是天地君臣,后才是至亲。 他不听话,这才是大忌。 拓跋澈跪了半晌,都未听到让他起身。 李遂意站在一旁,面色瞧不出什么来。陆银屏坐得久了,以为自己起了个大早能看些好戏,没想到氛围越来越压抑,竟让她觉得有些困顿。 正想掩袖打个哈欠,却听一旁的天子指着地上的弟弟对她开了口。 “贵妃,你看他,快死到临头脊背还挺得笔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委屈了他。” 陆银屏一瞧,果然是这样。 拓跋澈个头高,就连跪着的姿态也仿佛就像是丢了个什么物件沉下身子来捡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加上模样长得周正,便丝毫没有一分哪怕是惭愧的味道。 陆银屏同天子是夫妇,知道关了门由着她折腾,外人跟前还是要随他的道理。 可跟前这位王爷毕竟是他同母的弟弟,摸不清他是假意惩戒还是真要罚,便道:“殿下跪着便是知错,不过是个头忒高了些,脊背弯久了定然不舒坦……李内臣,你去拿个蒲团来给殿下。” 李遂意抬头看向天子。 天子抬了抬手指,黑色护甲一亮。 李遂意会意,退到一边取了个蒲团放在端王身前:“殿下请……” 拓跋澈以为兄长打算放过自己,便放心地打算坐上去。 屁股还没碰到,便听兄长又对贵妃说话了。 “端王殿下养尊处优,一个蒲团有些磕碜了。”他又对李遂意道,“李内臣,让人将东堂后的榻抬出来,伺候殿下躺着。” 李遂意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跪下了。 端王听后,咬了咬牙,将蒲团推去一边,重新跪好 “这样的大礼,朕可受不起。”天子面容浮上一丝嘲弄,“母后当年仙逝时将朕叫到床前,命朕发誓保护幼弟……朕那时处境亦是如履薄冰之上,还是答应了母后。 这二十年来,别人不敢多说,可朕独独对得起你……元承,你呢?你可对得起朕?对得起母后?” 拓跋澈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几乎快要看不到黑色砖块中自己瞳仁的倒影。 “皇兄,元承知错。” 天子听后,微微扬起下巴。 “你知道,朕不爱听「知错」二字,朕要你表态。”说罢,便命人抬了一物上来,“听说那女子爱饮酒,这里正好有一坛。” 那坛酒被放置在端王跟前,隔着封口似乎都能闻到它浓郁的香气。 陆银屏看到那坛酒时,也不禁愣了一下。 这不就是昨日那什么「覆蕉」?! 她神情一凛,坐直了身子,终于开始打起精神来。 天子又道:“这酒名为「覆蕉」,是中秋前光禄寺扣下,本来要和其它酒一起运入徽音殿。” 此时辛昂同贺兰问情一道走进东堂,跪在端王身后,呈上了一份密报。 李遂意将密报接过后送到天子手中。 他拆开了那份密报,陆银屏也凑头过去看。 她看得不如他快,却也瞧见上面几个关键字 贺兰问情身居廷尉一职,主管各类要案的调查审理和收狱。光禄寺在将覆蕉上报天听时便也呈了一份给他们。 陆银屏就差拍手叫好了。 天子收起密报,斜睨了她一眼,又对辛昂等人道:“退下罢……” 陆银屏还未知晓自己冤屈的时候便被洗刷了个干净,根本没有她可以发挥的空间。 可这也正是她福气所在,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此时早就被关进狱中等着受罚了。 下面端王还跪着,想起最初宗正来侯府的时候是替端王求娶她,只不过后来自己得偿所愿入了宫,瞧着如今也没跟错人,陆银屏心情大好。 她小声劝道:“殿下是您的弟弟,不过娶了个女人罢了,如何就扒着不放?你给个恩典,让他早早地回去吧。” 他却摇头,又对拓跋澈道:“你不是李伯言,不要学他的那套。将来你的儿子会是世子,你想你的世子长大后被别人戳着脊梁骨说他的母亲是什么出身?” 天子算是给了他颜面,没有将那极伤人的两个字说出来。 拓跋澈伏地,脊背微有些颤。 天子又道:“要么娶个王妃,早早地成家,要么就将这坛覆蕉给她灌下去,你自己选。” 一杯覆蕉足以让人上瘾,一坛下去,人便留不住了。 拓跋澈想过自己会受怎样的惩罚,哪怕是赤脚走篝火他也认了。 然而诛心却是没想到的。 他望着金砖倒映出的自己颈上的项圈 首饰什么的,他平时不怎么在意过。因为浮山说好,他才觉得好。 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只能僵硬地做出选择。 “臣弟……会娶亲……” 慕金枝 第155节 陆银屏惊讶地望向他 自家兄弟什么事不能商量?再不济就去请了宇文馥那个老头子来,就不信天子不从。 俗话又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伸手去握那嵌的护甲的大手,求情道:“陛下不如再给他些时日,强扭的瓜不甜……” 他没理她,甚至压根儿就没转过头来看她。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勇 游手好闲且爱凑热闹的几位大臣抄着袖子在廊下等着端王被陛下打得屁股开花,然而过了还没一会儿,便见人好端端地从东堂走了出来。 有人窃窃私语:“亲兄弟就是亲兄弟,再怎么折腾也还是受宠。” “听说朝中不少人曾是端王爱妾的入幕之宾,往后宗室可要乱了……” “不……”亦有人道,“听说那女子还是南朝之人,被卖了不知多少手,早些年便再不能生育了……” “宗室子嗣本就不盛,如今看来也是自找……” “呃……”端王面无表情地上了辇,落座时重重地震了下,似乎十分疲惫。 他正准备走时,李遂意跟了上来。 “殿下,陛下嘱咐说让您拿着。”李遂意双手奉上了覆蕉,“陛下还说:自家的病自家人知道,非是病痛,而是心症所致。陛下让您将这酒带上,说廷尉已经查明了事情的原委,这酒便再也无用了。您若是不想要,可以将它处理了。” 良久后,端王的声音才自车辇中传出。 “孤知道了。” 车驾出了太极宫后,李枭听主人吩咐:“去西掖门。” 李枭躬身道是。 都想今日会有一场好戏,陆银屏想的是端王可以负荆请罪,起码也有些看头。 没成想好戏没看到,却看到一出棒打鸳鸯的戏码。 回了徽音殿后,她便去侧殿看儿子。 拓跋珣今日同往日不同,见了她后便问:“父皇呢?” 陆银屏一听,握住他跟前的刚涮好的笔往墨中转了几圈儿。 “前儿晚上还一口一个娘叫得亲,今天就找爹了。”她不满地道,“你父皇在后边,我未同他一道回来。” 拓跋珣见她的模样不是太开心,又问:“您又又又同他吵架啦?” 陆银屏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一个「又」也就罢了,三个「又」是什么意思?”她捏着他的脸问。 拓跋珣被扯了脸,却不觉得疼,含糊不清地道:“外太祖说的……” 陆银屏松开了手。 “好的不学,偏学他们挤兑我。我是你母亲,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同我站一边儿,不能听别人的,懂了吗?” 拓跋珣显然并不是很懂:“那我父皇呢?” 陆银屏坐在书案上,信心满满:“他也会站在我这边。” 话音刚落,后头便传来那棒子的声音。 “谁站你这边?” 陆银屏回头瞪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拓跋渊走进来,见儿子站起了身子,明显不似刚刚那般镇定。 “朕就这么让你害怕?”他学着陆银屏的样子去扯儿子的脸。 陆银屏知道小孩儿脸嫩,且也未留指甲,扯拓跋珣的脸时用了两分力,并不曾真正去伤害他。 天子五指带了护甲,两节足足有三寸长。 拓跋珣见了,眼睛闭得紧紧,生怕父亲一个不高兴将自己戳死。 天子见他这般模样,同刚刚陆四扯他时的乖巧全然不同,当下便没了亲近的兴趣,收回手淡声对陆银屏道:“回去……” 陆银屏点点头,对拓跋珣道:“芳宁那儿的奶酥差不多好了,去找她吃。” 拓跋渊冷哼:“别只顾着吃,哪日朕不在了,他大伯打进来将他吊着打,流出一堆的膏脂来。” 陆银屏听得恶心极了,眉头都拧了起来,推着他向外:“走走走,别在这儿恶心人了。” 二人正准备一道出门,却听身后的拓跋珣又开了口。 “父皇!” 二人又立在原地。 陆银屏回头,对拓跋珣道:“好儿子,什么事儿?” 小男童已经初具了天子幼时形态,眉骨像是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变得英挺起来。 他攥紧了小拳头,定定地看着父亲背影。 陆银屏瞧着他这样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是有话要说,而自己必须要在这儿顶着,防止家暴产生。 “说吧……” 说是这样说,可当爹的连头都没有回。 陆银屏拧了拧他手臂:“儿子同你讲话呢!好歹尊重他一下,起码给个眼神儿啊!” 拓跋渊面无表情地回了头。 拓跋珣见他这副表情,想了一晚上的话顿时便卡到了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 “你想说什么?”父亲又问。 拓跋珣提了一口气,出口却是:“儿臣……想……想同您和母妃一道用膳。” “用膳?”陆银屏的脸耷拉了下来,又重复问了一遍,“只是想一道用膳?” 拓跋珣觉得自己的手心出了不少汗,但是那些话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嗯……”他垂头懊恼地哼哼,“只是……想同你们一起……” “不用你父皇同意,我准了。”陆银屏点头,抱住了天子的手臂,“是吧?” 这等小事自然没什么,只是看小孩儿的样子,像还是有话要说。 陆银屏心道不急,毕竟是个孩子,尚处在畏惧父亲的阶段,等哪日他鼓起勇气来,自己再去缓和气氛也不迟。 “一会儿让秋冬来叫你,眼下我同你父皇还有事要说。”陆银屏说完便将人拖回大殿。 秋冬和苏婆被她赶了出去,只剩了他们二人,倒也方便说话。 陆银屏直接发问:“你今儿那样对殿下,还不如打他一顿。你也知道相逢相知难得,怎么好做棒打鸳鸯的事儿?” 拓跋渊寻了窗边的榻坐下,示意她过来。 陆银屏走到他身前,见他将护甲一根根卸了放在案上。 “元承刚刚能跑时便跟在朕身后,如今已经过了二十载。”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四四觉得是你了解他,还是朕了解他?” 陆银屏转过弯来,又摇头:“虽然你认识他很久,但他顶着那么大压力将人接回去,没准儿对人是真心的。倒是你,竟干些半道上截人的事儿……” “真心不真心,谁说了都不算。”天子无奈道,“再说,派人截你的是他,不是朕,你怎的还为他说话?” 陆银屏心道肯定不能让这人知道她心里感激端王这事儿,不然可就穿帮了。 见她不语,天子又道:“早就对你说,宫里宫外的人不可信,除了朕。朕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有朕的打算。总之,绝对不会伤害你。” 第二百一十四章 梦冬 西市的铺子生意好,开了门便迎来送往。 老板操着一口南方口音,手指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像是在随意说说,又像是算计一般。 “成色好的大头金留着给贵人,紫金留着不要卖。抹下来的碎金打成坠子,平民百姓嫁娶也爱这个。” 老板说话时舌尖总抵着下颚,像是抬不起来一样。伙计是元京人,没去过大齐,听他这么说话,便总觉得大齐的人都是这样说话。 伙计道:“端王府的人刚来传了话,说留块金子,打支簪花。” “簪花?”老板从算盘里抬起头,“什么样式?” 伙计摇头说不知。 老板抱怨:“一问三不知,不知道聘你有什么用处。得罪了亲王,咱们全家的命都要交代出去。” “这您有所不知。”伙计笑道,“亲王就两位,靖王不是善茬,但端王殿下却是出了名的喜财神。只要东西合意,老板您就等着发大财。” 说起发财谁不爱呢?抠搜的老板一听也乐了。 此时有人进了门,正是李枭。 李枭沉声命令:“殿下驾临,闲杂人等回避。” 刚还有说有笑的老板和伙计忙一道跪迎。 “刚送走一波,工匠师傅今日没来,眼下店里就小人和伙计,正候着殿下。”老板道。 李枭点点头,这才将外头的人请了进来。 只见眼前湖蓝及地裳一闪而过,而后半晌没听到叫起,老板稍稍抬起了头,见自家店中的座上坐着个漂亮的年轻人,半睁着眼,只是眼周有些黑,像是并没有睡好的样子。 老板和伙计不敢出声,唯恐惊到了他。 李枭让他们起了,悄悄走到端王跟前:“殿下?” 拓跋澈这才清醒过来。 慕金枝 第156节 “竟差点睡了过去。”他冲人笑得和蔼,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让李枭递了过去,“就照着图上做,只要落日金,不要自作主张掺了别的。” 老板双手接过图纸,连声道:“殿下放心,一定按您说的办。” 拓跋澈乏得很,却要亲自交代了才肯离去。如果不是自己亲口吩咐,担心别人不重视,打出来的东西浮山不喜欢。 送人走远了,老板这才将图纸打开了来。 这一看,面色便是十二万分的为难。 伙计凑了过去,搭眼一瞧,也惊了:“梦冬花?!” 寻常女子都玉兰,风雅又好雕琢。玫瑰牡丹也不少,虽然花瓣重却单一。 梦冬花茎长而细,一茎上生了四瓣,一枝足足有十来茎,且落日金也难得。不得不说,这是出了个大难题。 “要不追上去,就说咱做不了?”伙计道,“殿下和气,不会为难咱。” 老板摇头:“这一开张能吃仨月,不仅要做,还要做好了。” 说罢又将钥匙给了伙计,自己拿着图纸匆匆赶去了工匠家。 伙计暗道怪不得都说齐人会做生意,搁着本地的老板,怕是宁愿得罪人也不想赚这个麻烦钱。 百尺垂花楼不过元京一景,烽火瞭望台、伽蓝藏经阁乃至太极宫双阙、九龙殿后凌云台,更是一个塞一个的高。 端王回了府,径直去了浮山的藏珠楼。 一进门,便闻到若有似无的酒味。 心头突突地跳了两下,脑中闪过一片空白。 疾走两步入内,果然见桌上趴着个美人,缃色衣袍盖不住长长舒展的半只手臂,长发简单拢在后脑,却垂下几缕贴在嫣红的耳边。 端王将人打横抱起平放在床上,不断拍打着她的脸道:“浮山……浮山……” 浮山貌美,中庭稍短,唇中稍稍向外翘,睡时醉时都带着无辜的模样,像一只折了翅的幼蝶,初见时便努力朝他的方向笨拙地靠近,又瑟缩着不敢过于靠近。 浮山爱他,爱的不止是他身边这一方安稳歇脚之处。 今日大约是醉得厉害,怎么都没办法让她清醒过来。 拓跋澈一狠心,用手沾了桌上凉茶狠狠打了她两巴掌。 人奇怪得很,好好的被扇了巴掌,面上会红。可浮山饮了酒本就上脸,被他打了之后脸上却浮现出白色指印来。 她睁开眼,有些失焦地望着他:“元承?” 端王揉了揉被他打过的地方,心疼地道:“你醒不来,我有些着急……弄疼你没有?” 浮山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端王又道:“你喝的什么酒?” 浮山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柔柔地道:“还有什么酒……你从前送我的那些,随便开了一坛……” 他终于放下心来,又嘱咐道:“今日我从宫中带了坛酒出来,那酒是南朝之物,有毒,你不能饮,知道了吗?” 浮山点点头,不过看模样还是有些神志不清。 端王担心她会误饮了覆蕉,又问了一遍:“我刚刚交代了你什么?” “我装的,看把你吓得。”浮山眼神清明起来,搂着他道,“元承从宫里带出来的那坛酒有毒,不能喝。” 他这才放心下来。 浮山上下打量他,见衣裳好好的,脸色也同走时无异,想来体罚是没有的了,便问:“今日陛下没有责罚你?” 端王最担心的来了。 “没有……”他摇头,“皇兄罚了我旁的,我先告诉你,你可不能生气。” 浮山好奇:“竟然这么简单就过去了吗……到底罚了什么?” 拓跋澈抿唇,酝酿一番后还是开了口。 “皇兄让我娶亲。” 说罢,果然见浮山变了脸色。 他忙道:“外头那些贵女都跑的跑嫁的嫁,剩下那些人一个比一个不顶用。我对你什么心你不清楚?娶十个回家也只宠你一个。” 浮山翻白眼:“我才不信。” 拓跋澈又道:“皇兄后宫也不少嫔御,眼下只宠贵妃一个。我与他一母同胞,你看他就知道,我们兄弟其实都差不多的。” 浮山嗯了两声,闷闷道:“可贵妃长相好,家世也好,受宠也在情理之中……” “我的浮山长得也好。”他捏着她的下巴在她嘴角亲了一口,“别怕,只要你靠着我,眼里只看我一人,我也只宠你一个。” 浮山半醉的眼睁开,努力将他的面容盛进自己眸子中。 她说:“好……” 第二百一十五章 登门 伙计前脚送走了一位贵人,后脚又迎来了另一位贵人。 瞧见门口自行而入青年,他赶紧上前行礼:“国舅来得巧,今早上工匠刚把东西送来就回了家,不然还真的赶不出来。” 陆瓒淡声道:“不着急,只要东西好,多来两趟也使得。” “这物虽经摔,但还是仔细为上,磕着碰着就打折扣了。”伙计将盒子细细地包好了递给他,又多说两句,“听说国舅的另一位妹妹也回来了,可是送给家人的?” 陆瓒笑他多嘴,又挑拣了几样东西走出门。 猎心守在门口已久,等主人出来,便接过东西放上车。 见他手上还拿着个盒子,便知道他的意思,笑着道:“奴先把东西送回府,公子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陆瓒抿唇不语,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汗血马上的青年面容清秀,雄姿英发,穿过琳琅西市,引得满楼红袖招。 他未停,径直来到司空府。 司空府的门房早就在之前他夜奔那日后换成了靠谱的,见了他后便让同伴进去通报,自己忙上前揖礼:“国舅是来寻我家大人的?” 陆瓒点头…… “您请进来。”门房猫着腰请他进去等。 陆瓒等了片刻,便有人请他进花厅。 他携着礼物走进后,见还有一人在内,白皙面皮,五官深刻,却又因极淡的眉毛显得莫名乖戾。 那人便是昨日在阊阖门碰到的贺兰问情。 贺兰问情见到他后,站起身行礼:“陆大人……” 陆瓒礼貌颔首,心中却有些奇怪 毕竟两个人都不算熟,坐下后陆瓒便不曾同他讲过话。 然而贺兰问情却扫了亮眼他手上的盒子,淡声问:“大人是送给宇文大人的?” 陆瓒微微蹙眉 他抚了抚盒子,坦然道:“是送给宝姿的。” 贺兰问情听后挑眉 “给猫儿送的?”他像是更加好奇。 听到这个称呼,陆瓒并不怎么高兴。 “是。”他慢声回道,“不过宝姿似乎不太喜欢「猫儿」这个称谓。” 贺兰问情嘴角微微上翘,笑着道:“我与她从小便相识,又在一起长大,喊习惯了,改口有些难。” 陆瓒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不打算再同他讲话。 哪知贺兰问情又发问了:“国舅同她什么时候这样熟了?” 花厅风声细细,秋日凉风已经有了四分寒意。 陆瓒端坐在座位上,漠视着窗边的花架。 花架上的绿萝尚有一丝生命力,而却因这阵风略过时无力垂首。 等风过,那阵寒意也过了,陆瓒才开口:“与司空大人相熟,与宝姿仅有数面之缘。” 贺兰问情笑了笑,没有继续追根究底。 不一会儿,宇文馥便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他进门看到陆瓒后,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 “琢一不让我穿木屐,非要我穿鞋。”他指了指一只脚上的木屐,又指了指另一只光溜溜的脚道,“今日我穿木屐,总觉得不得劲,走路也不舒服,还跑掉了一只……” 大司空大人的脚,味道非一般人可以比拟。 穿着袜子时还好些,顶多像是坛子里闷了有些年头的发了霉的腌菜。 可一旦袜子不穿,便难以形容那股气味。若非要说出个相近的味道来,恐怕只能同一种气味相似 夏日里瓜田旁看猹的已经月余未曾沐浴的老汉睡了几日的草席不慎被泼了粪,为了晾干便放到太阳下晒时的那种气味。 此时花厅又起了一阵穿堂之风,贺兰问情自然闻到了这个味道,被熏得几欲翻白眼。 “您的袜子呢……”贺兰问情掩鼻问道。 宇文馥想了想,从袖中和怀里掏了几下,又将袜子抽了出来。 贺兰问情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陆瓒淡淡扫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后上前,接过宇文馥的袜子,低头俯身为他穿袜穿鞋。 贺兰问情一怔 “这份上”是什么份上? 慕金枝 第157节 宇文馥的脚臭是朝中出了名的,其实也不怪他,脚臭并非是不爱整洁的原因。 早些年宇文馥便有汗脚,又同太祖一道征战南北,不怎么注意这些。 皮革捂脚,军中又无法日日洗泡脚,久而久之脚部溃烂倒是常有的事,气味也一日比一日难闻。 到现在条件比之前好了,一番治疗后好歹不会溃烂,但四季脚臭的毛病却是治不好。 陆瓒面对这样强大的气息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为他穿鞋穿袜,可见他不是闻不出味儿便是极能忍了。 陆瓒一番动作后,将宇文馥的袜子替他穿好,又唤了家仆来替他拿一双圆头履来换上。 家仆来后,宇文馥哼哼唧唧地不愿意穿鞋。 陆瓒瞧了他一眼,依旧是一伸手便握住他的脚腕,强制令他穿上鞋。 等换好鞋后,宇文馥高兴地入了座,家仆则打了水又取了胰子让陆瓒洗手。 完事儿后,陆瓒回头,看到宇文馥偷偷摸摸地去翻他放在桌上的礼盒。 “大人!”陆瓒突然出声唤他,“大人在做什么?” 宇文馥吓了一跳,忙将盒子放了回去,委屈巴巴地望着陆瓒:“不是给我的?” 陆瓒摇头:“给宝姿的。” 宇文馥明显有些高兴,一把将盒子抢过,笑嘻嘻地道:“宝姿是我的亲孙女,宝姿的就是我的!” 他打开盒子一看,见里头是一块金灿灿的琥珀玉,剔透却不油亮,泛着淡淡的温润之气。 宇文馥蔫了,将盒子还给他。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玩儿的呢……就一块玉啊,这东西我府上要多少有多少。”他忽地又问道,“你送宝姿做什么?” 陆瓒不答,只将盒子收好,又推到宇文馥跟前,轻声道:“我还有事,劳驾您一定要给她。” 第二百一十六章 拥趸 宇文馥翘着二郎腿,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 陆瓒点点头,又看了贺兰问情一眼,站起身道:“晚辈也没有其它事情,就此告辞。” 宇文馥不是个讲究的人,见他走倒也不送,反而连连挥手:“走吧走吧!看见你就烦!” 贺兰问情神色有些复杂,像是想要出口挽留。 陆瓒压根就没有看他,转身大步迈出花厅。 等陆瓒走后,宇文馥这才又看向贺兰问情:“小问情今儿怎么也来了?” 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贺兰问情似乎早已麻木 他揖道:“有几件重要之事,需要晚辈来调查。” 宇文馥想起在宫中「照顾」大皇子的这些时日,不禁有些感叹 只可惜外孙一回来就将自己赶走,不能长住徽音殿,简直是一大损失。 就连问话也要贺兰问情亲自来他府上问了。 他抬起两只脚,将它们高高地搭在椅子上,整个人四仰八叉地道:“你问吧……” 宇文馥这副模样,贺兰问情早就见怪不怪,是以并未有太大反应。 只见他神色凝重起来,对宇文馥道:“沈御女一事,您可否原原本本地道来?” 宇文馥一听,琢磨了好一会儿都没想起这「沈御女」是谁。 贺兰问情见他抓耳挠腮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便提醒道:“前些日子您同陆国舅将一名嫔御鸩杀掖庭,那名嫔御便是御女沈氏。” 这么一说,宇文馥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贺兰问情点头,继续道:“您和国舅是如何发现沈御女同侍卫有私,又是如何将她处置的呢?” 宇文馥耷拉着两只腿,时不时地一晃一晃。 晃了不知道多久,晃得贺兰温情感觉自己都有些疲惫时,听到宇文馥开口。 “这事儿禁卫和掖庭不少人都知道,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又问起来?” 贺兰问情抿唇,想了想道:“丘林俭一事影响颇大,朝中不少大臣已经开始联名上奏,要弹劾您与陆国舅……大人,兹事体大,您还是谨慎些好。” “人证物证俱在,老夫谨慎什么?”宇文馥眼睛一闭,又靠回了椅子上,“沈御女一事,她身边宫人都可以证明。陛下未回朝时,老夫同国舅已经同人软禁了她们。只这一样便能让旁人知道这沈御女到底犯没犯错。” 贺兰问情摇头:“为何软禁呢?” 宇文馥半睁开眼,嘲弄似的瞧着他:“事关帝王尊严,谁都不会放到台面上说,所以此类事一直都是秘而不宣。” 自己的女人同旁人相好,是个男人都不会忍。 碰上这样的事情,普通人都觉得丢脸,又何况是天下至尊呢? 贺兰问情倒是相当理解。 宇文馥抬眼瞧了瞧他,觉得他最近越来越奇怪,便道:“小问情,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不过走个过场,陛下会处理好这些事情。” “难以善了。”贺兰问情摇头,“如今陛下压力也十分大 但除了这件事,还有便是您和国舅将沈御女私下处置一事 “这样的事要传开,明摆着要杀人诛心。”宇文馥冷笑,“若是真的,便是陛下戴了绿帽子,面上不好看;若是假的,老夫同国舅接下来怕就是众矢之的,由那起子人群起而攻之。” 贺兰问情不语。 宇文馥将腿从椅子上放了下来,不屑道:“是谁起的头?” 贺兰问情依然不开口。 宇文馥翻了个白眼:“你爹在里面?” 见贺兰问情依然是哑巴模样,宇文馥了然于心。 “你爹真是瞎了眼。”他斥道,“宫门上嵌的那俩两字儿还不够大?你让你爹瞧瞧,是不是「拓跋」?” 贺兰问情叹道:“人各有志……” “人各有志?我呸!”宇文馥一口唾沫吐在贺兰问情的笏头鞋前,“什么东西?带了两年兵就觉得自己是个人了?老夫还没死呢!” 贺兰问情苦笑:“大人息怒……其实,大家都是逼不得已……” 宇文馥又翘起了二郎腿:“你说说,倒是怎么个「逼不得已」法儿?” 贺兰问情又叹了声气,随即道:“裴太后放权之前,朝中主管兵粮府库户税等官职皆是元老之后。自陛下亲政后,重用世家不说,地方州郡又推了中正,分化老派在地方势力。 本来地方也是军政一体,一个中正代表不了什么。可前些年由韩嵩开了个头,都督、刺史、太守、中正…… 想办事的都要同其它几位商量,让老派不好过。如今丘林俭倒好,妻子儿女都有人照料,自己却一头撞死在阊阖门,给老派开了方便大门。如此一来,他们定然要出手的。” 宇文馥听得摇头晃脑:“赫连遂自己没出面,找个小兵淌这趟河。淌得好啊……” 贺兰问情无奈。 宇文馥又道:“当狗自然要夹着走。” 贺兰问情以为他是在骂自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问:“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宇文馥道,“沈御女那事儿她宫中的人都知道,我们将她们软禁起来时,日日也是送了饭食进去的,陛下如今来了直接审讯就成,压根儿就不需要来问我或者陆琢一。” 贺兰问情的手指在桌上摩挲了两下,细看是「陆」的比划。 他轻声道:“这不是跟您比较熟便先来问您,只是国舅今日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问。” “那你问老夫也是无用,毕竟老夫当日只是打下手,动手的是陆琢一的人。” 然而贺兰问情静静等他说话,幽幽地道 “不知您听没听说,就在今日,沈御女宫中那些被软禁的宫人,已经全数服毒自尽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事变 宇文宝姿回府时,客人已经离去,只剩了几个家仆在院中清扫梧桐落叶。 她抬起脚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刚进了院门,便瞧见宇文馥正蹲在蓄水池边上,手中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枯树枝拨弄着水中的叶子。 宇文宝姿当没看到他,径直朝自己屋内走。 宇文馥早就听到了脚步声,手里揣着盒子,寻思这丫头怎么也得过来跟他打声招呼。到时候他再以这个为要挟让这丫头替自己跑腿干活…… 结果人家压根就对他手里的东西没有兴趣。 宇文馥来了气,转过头高声喊住她。 “见了祖父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宇文宝姿头也没回,直接丢下一句「祖父好」便进了屋。 宇文馥又憋又气,连声骂道:“孽障!要不是我那早死的孩子,老夫早就将你扫地出门了!” 这样的话宇文宝姿听了不知道多少次,耳朵都起了老茧,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宇文馥跟着进了屋,将盒子摔到她跟前:“陆瓒送来的。” 宇文宝姿终于肯拿正眼瞧他了。 她蹲身捡起地上的木盒,打开一看,是一块琥珀玉。 那日她看到他拇指上的戒指,镶的宝石便是同这个差不多。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了一块成色差不多的送来了。 琥珀玉不算稀有,即便成色好,也不会过于贵重。可在宫中的那段时日里,他日日来,日日都带了东西给她。 有时是一些精巧零嘴,有时是一盆花,有时又是像琥珀玉一样不算十分贵重却也并不常见的东西。 她将东西收好,抬起头时总算给宇文馥一点儿好脸色看了。 慕金枝 第158节 宇文馥见她脸色变得这样快,狐疑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你离国舅远一些,以后他来,不管是送你东西还是求见我,都不会让他进门了。” 宇文宝姿的脸耷拉了下来,但因着嘴角眼角天生上翘,有些让人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平静。 但她语气显然是不高兴的:“为什么?” 宇文馥不耐烦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叫你不要同他来往你就要听!” 宇文宝姿眼睛往上一翻,明显没有将他所说的话听进去。 “你认识他几日,就将那牌子用了?!”宇文馥拿起茶盖磕着桌子,“你又不了解他,莫以为这小白脸长得好,你就不管不顾地为人鞍前马后操劳……你是个姑娘家!” 宇文宝姿不爱听人说教,尤其是祖父。 她站起身就往外走。 “站住!”宇文馥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宇文宝姿停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你要去找他?”宇文馥又道,“赫连遂的人已经动身了,你以为你现在去还来得及?即便来得及,你又能做什么?” 宇文宝姿惊愕回头。 她望着祖父,喃喃问道:“赫连遂……什么意思?” 宇文馥放下磕坏的杯盖,指腹在袖上搓了搓,叹息道:“今日小问情来问沈御女那件事……我同他一起将人软禁在宫中,好等陛下来了发落。结果今日不知怎的,一宫的人同时服了毒。 天底下没有这样巧的事,我猜是老派的那些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元烈执政后,起初重用温鸯这类人,后来逐渐又向汉臣靠拢,但大皇子毕竟是慕容氏之后,他们忍也忍得。直到贵妃进了宫,将皇子养在膝下,元烈又将一半兵符给了陆瓒,那些人自然坐不住。” 宇文宝姿听后,去房内取了那柄被赐下的马鞭便要出门。 宇文馥忍无可忍,将缺了口的茶盖扔在她脚边。 “你只看他眼下风光,就不想想以后的事?!他妹妹这样受宠,多少人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就等着他们从天上掉下来。陛下的位置刚坐稳才几年?你以为真能护得住他们?” 宇文馥声声劝道,“你清醒清醒,你是女子,不是男人,你以为不姓宇文,你又能做什么,又能给他什么?你不姓宇文,他会搭上你这条线来寻我?!” “不姓宇文,别人也不会对我指指点点,将您受过的那些屈辱加在我身上!” 此言一出,宇文宝姿自知失了言。 宇文馥高大的身躯像是有些佝偻,迎着日暮的光,好像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 宇文宝姿想再说些什么,但喉头发堵,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她低头看着门槛,小声道:“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她去马厩牵了马出来,趁还未宵禁,翻身上马朝着宜寿里而去。 宇文宝姿马术好,且早扬名在外。远远地瞧见那匹宇文大小姐专属玉狮子,百姓纷纷避让开来 一路畅通无阻地来了宜寿里,说晚不晚,说不晚…… 禁卫军将陆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将陆瓒带出了门。 毕竟是天子亲封的公爵,又是国舅,贵妃一日在,即便是来捉拿,也是客客气气的。 府外也围了不少人,叫好的有,惋惜的有,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人。 多少人面对别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当初陆贵妃被接走时多场面,如今陆国舅被带走时便有多灰败。 韩楚璧跟在陆瓒的后头,打算同他一道进宫面圣。 陆珍一手搂着陆瑷,一手死死地攥紧拳头。 陆瑷眼眶里的泪还在打转,目光却紧紧锁着来人,透着愤恨和怨毒。 来拿人的并非虎贲,而是禁卫军;来那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邻居 他坐在马上,目光淡淡地扫过诸人,并不曾在陆瑷身上多一秒的停留。 宇文宝姿驾马而来,经过靖王时对他道:“表哥,我有话要对国舅说。” 听她唤这声「表哥」,靖王微微扬起下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噗嗤」笑了一声,随即又低声道:“你倒是同你祖父一样能屈能伸……去吧,表妹,别浪费时间。” 宇文宝姿翻身下马,走到陆瓒跟前。 第二百一十八章 切切 毕竟只是有嫌疑,而不是证据确凿被立刑,此时的陆瓒依然十分体面,穿着去司空府登门拜访的那件织锦白袍,纻棉里衬也是熨烫过的,十分平整。 他见了宇文宝姿,不谈自己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今日送了件礼物,收到了吗?” 宇文宝姿点头。 又上前一步,想同他说话。 陆瓒又道:“那就好……” 未等她开口,他便走了两步同她擦身而过,随即大步向前,跟着禁卫军一道慢慢消失在她视线。 陆珍抱了抱陆瑷,咬牙切齿道:“小三,你别哭……哥哥又没做错,被人摆了一道而已。陛下定然会查明事情的原委,还哥哥一个清白!” 陆瑷认不清局势,倒不认为兄长会出什么事儿,只觉得自己这两年的青春都喂了狗。 她擦了擦泪,又想起刚刚对大哥说话的那姑娘,便强忍欢笑打起精神来问宇文宝姿:“姑娘……是同我家大哥相熟?” 听人唤她,宇文宝姿这才回过神来。 她看向姐妹二人,想了一想,还是点点头。 虽然眼下情势紧张,但有韩楚璧在,陆珍也暂时不是太担心大哥的处境 顶多被陛下问上几句话,然后等小四妖妖娆娆地撒娇,最后便能接大哥回来。 眼看着马上就要宵禁,陆珍便开口挽留宇文宝姿:“那位黄毛……黄头发的姑娘,若是担心大哥,不妨今日就留在我们府中,一道等消息?” “多谢,这倒不必了。”宇文宝姿摇头,“我同家人说好,一会儿便要回去。” 说罢又翻身上了玉狮子,挥起马鞭疾驰而走。 陆珍牵着陆瑷一道回了府,心里还琢磨着 晚间拓跋珣过来蹭饭。 这是个安静孩子,毕竟在长孙明慧身边时也没有受过多少疼爱,吃东西乖乖巧巧,全然不似陆银屏小时候非要人喂,非要自己那套餐具。不喂或是自己餐具不在身边便不吃。 天底下的小孩子这样多,总是无人疼惜的最先开始懂事。 一顿饭吃得安静,只是碗筷无意间的碰撞能让人眼神聚在一处。 陆银屏见父子俩吃饱喝足之后同时瞧向自己,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便开口问那个大的:“陛下老看臣妾做什么?” 拓跋渊收回了眼神,淡淡道:“没什么……” 陆银屏不信,挑着眉看他:“陛下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再看拓跋珣,正扬着小脸儿有些欲言又止。 陆银屏唤舜华舜英进来收了碗筷,又对秋冬道:“你将佛奴带出去玩儿,别走远了,一会儿再回来。” “外头起了风,是有些凉了,殿下要先加件衣裳。”秋冬进来对拓跋珣伸手,“陛下和娘娘有话要谈,殿下请随奴来。” 拓跋珣毕竟年幼,心底还是想多亲近父母一些。灿灿的眼珠刚一转向狐狸精那处,见她一双美目喷火正瞧着父亲看。 他顿时吓了一个激灵 于是赶紧跟着秋冬走了出去。 儿子不在跟前,陆银屏便一点儿面子都不留。 她站起身来,娇娇柔柔地走到拓跋渊身前,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道:“陛下今儿是怎么了?” 真男人不畏惧真老虎,只怕家中这只胭脂虎。 这胭脂虎今日同往常一样光鲜亮丽,一张脸标致得像神女,嘴唇红润得像璎珞,只是眼睛像黑真珠,混在吉祥天的面容里俨然就坏了这一身的道行。 “什么怎么了?”他左手握住她的腰肢,听得拓跋珣同秋冬已经走得远了,便伸出右手来摸妖妃的后脑勺,打算一亲芳泽。 陆银屏奇了怪,眼看着他靠得越来越近,赶紧将人推开了来。 “不对劲儿。”她摇头道,“你不对劲儿!” 她现今说话口音已经不如从前那样重,但是有一点儿。 他学着她的口音道:“怎么就不对劲儿了?” 陆银屏眯着眼睛看他,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道:“您真不知道,您每次心虚的时候,脚趾脚背都会弓起来?” 徽音殿的寝殿扑了软毛毯,谁进来都要脱鞋,他也不例外。 天子低头 这……这谁能注意到? “朕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竟然被爱妃发现了。”他实在是无奈,毕竟他心虚的时候实在少,并且多数还是在她跟前。 只是没想到这小女子干啥不行吃啥不剩,那双眼睛倒挺好使。 “怕了吧?不止是这,多的是您的把柄……”陆银屏哼哼道,“老实交代,您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事儿了?” 天子搂紧了她,商议着道:“咱们先说好,朕要说了你可不带生气的?” 这下陆银屏更加确信他一定背着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儿了。 “您就放心吧!”她将胸脯拍得一颤一颤,勾得人眼睛都快移不开,“谁生气谁是小狗。” 这下天子放了心,清了清嗓子,直接了当地道:“朕将陆瓒抓起来了。” 陆银屏赶紧低头看。 拓跋渊拍了拍她的背:“你找什么呢?” “我找我耳坠子。”陆银屏没抬头,眼睛一直在地上打转,“我好像听错了,听成您将我大哥抓起来了……我耳坠子是不是掉了?没了它们我这听人说话老听不清楚……” 天子心头狂跳 慕金枝 第159节 “没掉……好好的,正在你耳朵上呢……”他一开口便有些涩然。 陆银屏摸了自己的耳朵,果然那俩坠子还在自己耳朵上。 摸完耳朵再摸头,还是剩下的那仨,一个都没掉。 陆银屏疑惑道:“那我怎么听着是您将我大哥抓起来了呢……” 说罢,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渐渐睁大了眼睛。 “你真把我大哥抓起来了?!” 天子赶紧道:“你先听朕说……” 按照原来陆四的路数,这会儿肯定将他推到一边自己提着裙子扭腰走了。 然而今儿却不同。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交心 今儿的陆四,没哭也没闹,安安静静地环着他的脖颈,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瞪着他瞧。 突然的转变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陆银屏见他半晌不说话,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他:“说啊,你哑巴了?!” 自打头上多个疤后,她一直戴着抹额。沿袭着素来奢侈的作风,抹额上花里胡哨地缀了一圈儿的玉石。 她碰他时她没什么感觉,他被磕得额上多了几个红印子。 既然她给机会解释,那也比没有好。 天子缓缓道来:“朕带你出去的这段时间,宫中发生了不少的事,「覆蕉」是其一。因走之前掖庭有宫人传你生性…… 咳放荡,不太好听,朕便知道徽音殿有人离心,索性让宝姿假扮成你,由着那些人施展。 这一下便让他们上了钩,果然有人借着你的名义将覆蕉运入宫中。 看来之前的猜测果然没有错,的确是有人想要对你发难,今日朕已经将她们处置了。如今徽音殿全是朕的人,你往后也不必担心。” 陆银屏点头,漠然道:“你不要以为说这些就能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走,这同抓我大哥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哥哥做的……” “刚不是说了,「覆蕉」只是其中一件,还有另一件。”他趁机将她抹额解下来,唯恐她再碰一下,自己便要驾鹤归西,“宫中有位嫔御,趁朕不在宫中时同侍卫私通。这件事上报给宝姿,但她不能出面,便由国舅和外祖将她处置了,光明殿的人都能作证,打算今日处理了老三的事儿之后再处理他们。只是不知为何,那一宫的人今日全部自尽了。” “死人了?”陆银屏吓得咬手指,“然后呢?” “因之前丘林俭弹劾过国舅和外祖,说沈御女被处置这件事过于仓促,他们二人又趁朕不在一手遮天…… 总之话说得很满,像是早就料到后头的事一样。宫内的人自尽,此事便没了人证,需要继续彻查。 外祖还好,毕竟年纪大了,又时常疯癫,有眼睛的人便都以为这是国舅利用他处置后宫嫔御,脏水全泼到他一人头上。” 说罢,他又将陆银屏的手指拿了出来,抱怨道,“多大个人了还咬手指头。” 陆银屏再傻也明白过来了。 “死无对证,哥哥就只能被冤枉……”她叹道,“如果我当初不进宫,是不是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了……” 拓跋渊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他不自知地将人箍得更紧,温声道:“你不要瞎想,这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前朝鲜卑大臣太多,早些年兵权在他们手上,当年朕还是太子时什么都没有,不北伐南征根本拿不到手,也没有东西同他们同太后斗。 这些年权势渐渐回了朕手上,只是没想到,赫连集团的人根深蒂固到连地方都有他们的人…… 年年却霜,年年杀人,其中也不乏有好官。但是没办法,不杀了他们,朕这一辈子都要被掣肘,往后朕不在了,你和佛奴也不好过。” 解释完了这些利害,他又将她的头摁在自己肩上:“进宫这件事,从来不是你的错。其实,朕……很欣慰。哪怕前朝再诡谲,总能想起码后宫中还有徽音殿,还有你在等着朕。” 陆银屏抱了抱他,又问:“那哥哥怎么办?” 拓跋渊道:“大哥深受赫连集团信赖,眼下他将国舅带走,既能堵了那些人的嘴巴,自身的安危也不用你担忧……放心,在他那儿比在慕容擎那或是在朕这里好得多,出不了什么茬子的。” 陆银屏闷声道:“可是我担心他。” 皇帝这下快没了耐心,陆四这个人,冲动起来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他再说,担心她会捅娄子。 “大哥虽有异心,但绝对不会对国舅动手。”他道,“同朕在一处这样久,朕何时真伤害过你?你只消记着信朕,该吃吃该睡睡,旁的一概不用管便可,出了什么事儿,自然有朕在你身后替你兜着。”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这人的确是挺靠谱。陆银屏稍稍放心了一些。 “若是不信你,我刚刚就掀桌子开骂了。”她伸出手指头戳他的肩膀,“只是从前老同你吵,我觉得总要信你几回,便想着给你一次机会……一次……两次……你将大哥的事儿处理好了,以后还会有很多次……” 夜色降临,寝殿里的灯光柔和而旖旎,像她的手她的眼一样,是难得的温柔。 世上女子大多相同,又大多不相同。 相同的是她们总是温柔的,不相同则是温柔或多或少而已。 陆瓒以为自己今日会被送入廷尉狱,却没想到转了一圈儿之后,来到了禁军府。 禁军府在阊阖门内,靠着太极宫双阙,面对司马门遥望司空府,向北是止车门,再往北便是端门。 若是登高,还能瞧见太极殿。 而且对待嫌犯的规格也略高 正当他讶然之时,门从外面被打开。 靖王大步迈了进来,淡笑道:“琢一,这几日恐怕要委屈你。” 陆瓒一怔,便也唤了他小字:“元叡,你……” “知道你是冤枉的。”靖王摆手,在他跟前坐下,“毕竟贵妃受宠,你陆家实在遭人眼红,巴不得看你有这天。” 陆府虽然同靖王府捱着,但这位亲王一直养伤闭门不出,同他也仅有过一次彻夜饮酒的过往。说到底,陆瓒并不觉得自己跟他能熟稔到被格外照料的地步。 毕竟按照多数人的思路,陆银屏是宠妃,他是国舅,靖王是有异心的王爷,说到底他应该漠视甚至仇视自己才对。 而他对自己这般关怀,到让陆瓒有些不自在。 靖王见他这般模样,又道:“这一处……实际上是孤在禁军之中的住处。” 陆瓒一听,顿时揖道:“戴罪之身倒让殿下费心了。” 第二百二十章 抑扬 陆瓒一听,起身揖道:“殿下竟腾出自己的住处,倒是在下让你为难了。” “客气什么?”靖王挥手说不必,环视了周遭后又问,“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外头都是禁军。虽说那案子同你是有些干系,可说到底明眼都看得出来你是无辜的。但事关帝王尊严,不好声张,只能委屈你先住上几日。” 陆瓒安然而坐,毕竟这一日早晚会来 靖王说了半天,见他依然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倒也没觉得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 外戚和宗室,本来就站在对立面,正常的相处态度就该是陆瓒这样。 然而他却不是随波逐流的那类人。 靖王走到窗边,那里有一个武器架,上面还置了一柄刀,已经许久未曾开鞘过了。 “琢一不用这样提防孤。”他背对着陆瓒道,“孤的目的,朝野上下都知道,不多你一个。老二老三一母同胞,我却同他们不一样 陆瓒这才抬起眼正视他:“殿下为何帮我?” 靖王端详完他那把刀,又回头看他。 “我开始并不想帮你,只是思来想去,还欠了别人一些人情,这次过后便再也不欠人什么了。” 他双手负在身后,仰头叹道,“可惜,可惜。” 陆瓒一怔:“什么人的人情,竟然同我有关?” 靖王回过神来,笑着道:“不说这个了。你安心在此,若有人来审讯,我也会旁听。” 自古人情债最难还,即便是他这样身居高位的亲王亦是不例外。 陆瓒没有强人所难,将他送出了门。 门外还站着一道跟来的韩楚壁,见他们出来后朝着靖王行了一礼。 靖王只道了声起,并未多看他,径直离开了此地。 而韩楚璧却瞧着他的背影望了许久,直到陆瓒提醒,才一拍脑门道:“我刚刚去找熟人问了,本来是领军侍中尔朱劭要带人来拿你,但靖王就住你隔壁,快了人一步……刚刚过去那人,真是靖王殿下?” 陆瓒点了点头:“殿下说我在禁军府比赫连遂的人来拿我要好得多。” 韩楚璧同他一道入了房间,见整洁宽阔,一应陈设虽简单但并不简陋,便也放下了半颗心。 “眼下的确是这么个情况。”韩楚璧摸上窗边兵器架上的那把刀,“本来靖王霸着禁军不放手,处处掣肘元烈,可禁军历来都是给宗室……皇室的人被太祖和先帝杀得只剩他们一支,我还以为靖王不是什么好东西。眼下看来,倒也不全是我想的那样。” 陆瓒摇头:“他有反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惜陛下惜手足,不然以前头二位的性子,定然不会放过他。以致于这些年来禁军一直收不回,只能召慕容擎进京。” 韩楚璧放下刀,哀叹道:“陛下本来想对阿擎动手,将虎贲也收回,再回来同靖王殿下抗衡……可惜出了变故,他还是心软了。 陛下和阿擎都是我好友,我既不想看到阿擎死,又不愿看陛下由人拿捏。说到底,事情进行到这一步,谁都难做。” 瞧着陆瓒不说话,韩楚璧又道:“刚刚出去的那位便是靖王殿下了?以前倒没怎么见过他……” “你从前随陛下南征北战,而他一直镇守瀛定二州和京畿,你自然见不着他。” 本来没怎么在意的韩楚璧突然转过脸来:“你说什么?” 陆瓒侧首望向他,眼神中有一片茫然:“你问的什么?” 韩楚璧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似乎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一般。 他定了定神,稍稍稳了稳心态,装作不太在意的模样道:“你刚刚说靖王殿下。” “你想问他本来驻守京畿,后来怎么拿到瀛定二州地方军政大权的?”陆瓒想了想,慢条斯理地道,“从前莫说瀛定二州,平、幽、燕、恒都在你岳父手上。只是天下太平之后,先帝暴虐的性子渐渐凸显,父亲为了保陆家平安,用六州换了个可有可无的闲散侯爵。 先帝拿到兵符后,将瀛定二州给了靖王,太子之位给了陛下。 这样一来,靖王除却京畿还要顾着二州,陛下则北上平州,镇压同柔然接壤的安州、比干等地叛乱。” 韩楚璧觉得脑中有一根弦似乎要马上爆掉。 慕金枝 第160节 他当年亦是年轻,什么都不懂,韩嵩让他跟着太子打天下,他便义无反顾地随着除了太子之位一无所有的拓跋渊北上,并与太子和慕容擎成了好友。 只是他当时居然没有注意到,原来早些年靖王便拿到了瀛定二州。 这样一来,他从前在二州见过的那个人,难道是靖王? 韩楚璧敲了敲脑袋 陆瓒坐回了蒲团上,见他面色不好,又出声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韩楚璧回过神来,想着陆瓒这些日子怕也是不好受,眼下他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他用手摸着腕甲,状似不经意地问:“大舅哥,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陆瓒做了个「请」的姿势。 韩楚璧是个实心眼,不知道怎么开口,便只能用了假设。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他有些磕磕巴巴地开了口,“如果说,一个女子在婚前便结识了另一位男子,芳心暗许,但是家中有相看好的其他人,如果是你……你怎么想?” 陆瓒一脸面无表情,平静地答道:“我并非女子,不知道这个「如果」的意义何在。” 韩楚璧这下犯了难,又不敢说,便继续钓鱼:“那你怎么看呢?” 陆瓒将案上的纸张摊开,研着墨道:“我是个护短的人,且做事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如果他们最后成亲,那一切都好说;如果负了她,我若是女子的家人,定会将那男子……” 韩楚璧咽了咽口水:“将他怎样?” “千,刀,万,剐。” 第二百二十一章 疑心 韩楚璧搭眼瞧去,见一贯温柔的大舅哥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下,竟莫名其妙地有些阴森。 想起老丈人从前给陆瓒纹身的那件事,韩楚璧打了个激灵,心道如来佛祖保佑,脚底却慢慢地滑去另一边。 察觉到他的疏离,陆瓒又问:“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种问题?” 韩楚璧又咽了咽口水,小声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我有个朋友……我有个朋友有这个困惑……” “一般来说,这样问问题的,大约自己身上也出了这样的问题。”陆瓒狐疑地打商量他,突然厉声道,“你外头有人了?!” 这下韩楚璧高高吊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哪儿能啊!我是那种人吗?!”他急忙解释道,“我八岁就跟在珍珍后面跑,见天儿地缠着她,为了能配上她,我可是豁出命跟了陛下,就为了给珍珍一个依靠……我那么喜欢她,外头怎么会有人?!” 说罢,他挺起胸膛锤得邦邦响。 “我对珍珍的心意天地可表,这辈子都不会有别人!” 陆瓒点头:“那就好,若是让我发现,打断你的狗腿。” 韩楚璧见他不再提这件事,便借口自己要进宫面圣,离开了禁军府。 离开之后,他并没有去太极宫,而是径直回了家。 此时夜已深,宵禁的栅栏早就架在街道两侧。 韩楚璧策马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宜寿里。 宜寿里常住的几位高官府上依旧一片灯火通明。 韩楚璧回了陆府后径直去了陆珍那儿找她,然而仆婢却说她人在三小姐的院中。 姐夫不进未嫁小姨子的闺房,他让朱氏通报了一声,自己站在陆瑷的院门口抓耳挠腮,揪着小姨子院内伸出来的玫瑰枝着急。 不一会儿,陆珍便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陆珍见他回来,忐忑不安的心便放下了 韩楚璧脑中乱成了一团,不知道怎么说起,便只能她问一句他答一句。 “人没事儿,眼下在禁军府上,那里是靖王的地盘,比被尔朱劭带走强得多。” 他摸了摸陆瑷的手,感觉冰冰凉凉,便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边呵气边说,“靖王殿下已经去过了,他不会为难大舅子。虽说不是什么好人吧,但是总比落到赫连遂的人手里好。” 陆珍惊道:“禁军府不是离太极宫很近?陛下怎么不干脆将他带进宫呢?” 韩楚璧摇头:“如果前头没有人弹劾,丘林俭不撞死,这事儿还有斡旋的余地。但巧就巧在陛下不在的时候他们发难了…… 那些人眼红陆家,陛下不能插手这件事,否则天下人不服 看陆珍急得跳脚,他安慰道:“你别着急,靖王殿下不会对大舅哥如何的。现在在禁军府倒是最安全的……你也同小药罐子说,别让她担心了,多注意身子。” 「小药罐子」是韩楚璧私下给陆瑷取的诨名,陆瑷不怎么爱出去走动,身子也不大好,而韩楚璧和陆珍、陆银屏一个比一个野,久了便叫她「小药罐子」了。 陆珍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嗔道:“什么「小药罐子」,别叫沈二公子听见,否则有你好受的。” 韩楚璧将她推进院子,自己站了出去,摆手道:“你让她安心着,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只要咱们大家在一起,就能想办法。” 陆珍笑着摆了摆手,又进了院子。 这厢陆瑷的心七上八下地吊着,听外间姐夫将姐姐叫了出去,没一会儿姐姐进来,神情明显高兴了许多,连带着自己也没那么紧张了。 陆珍进了门后眉眼一直带着笑,对陆瑷道:“不用担心了,人在禁卫府,有靖王殿下守着。” 陆瑷听后,嘴角本来扯起的那一点儿弧度又抻直了。 她平静地道:“姐姐如何就确定靖王是个好人?” 陆珍见她面色语气均不善,以为她见着今日靖王将兄长带走的场面心中有芥蒂,便耐心解释:“想拿哥哥的是赫连遂,靖王先一步将他带走,反倒能护着他不让那些人审讯。倘若是陛下的人将哥哥带走,不仅朝中大臣,就连百姓都会说陛下偏袒陆家,对咱们反而不利…… 主要是丘林俭那件事闹得太大,全天下的人知道谏臣一头撞死在阊阖门。若是丘林俭不出事就好了……” 陆瑷听后,内心也终于平静下来。 “那姐姐认为,靖王殿下应当是不会伤害哥哥的吧?”她又问道。 陆珍坚定地点了点头:“不会,你姐夫刚从禁军府回来,靖王殿下不仅将自己在禁军的住处腾出来给哥哥,还派了不少人守着。 最重要的事,无论最后是谁审讯,他都会旁听。说到底这位邻居虽然不常见,但是办事儿倒挺上心的,真是个好人……” 好人? 陆瑷心底发出阵阵冷笑 什么好人,他不过是突然良心发现,心底内疚罢了! 不过这些话她定然不会说给陆珍听,毕竟这是属于她的秘密。 知道兄长暂时安全了,姐妹二人便聊起其他事来。 陆珍眼中闪过八卦的光彩,突然发问:“今日哥哥被带走时来看他的那个黄毛女是谁?” 这件事,陆瑷的确知道的。 “她可不是什么「黄毛女」,姐姐说得也忒难听了。”陆瑷回答道,“那位是大司空宇文馥的孙女,陛下的表妹宇文大小姐。猎心说,当初鹿苑比试时她同哥哥一道入了最后一个圈儿,结果她的马被烫着受了惊,哥哥便拉了她一把,还将陛下赐的奖赏让给了她。你不要总是一口一个「黄毛女」的,人家有名字,唤做「宝姿」。” 陆珍一听,更加高兴了。 “不叫便不叫嘛。”陆珍道,“我道哥哥怎么这些年都没提过娶妻的事儿,原来好的是这一口……原来他喜欢的是鲜卑美人!这岂不跟陛下似的,自己身边的看不上,专挑着别家地里的瓜啃?”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亲爱 陆瑷实在没憋住,笑得倒在床上打滚。 “地里的瓜……哈哈……”陆瑷笑道,“哪儿有将人比作瓜的……” 陆珍也笑:“可不就是!你也别瞧不起他俩,我告诉你,朝中那些鲜卑和汉人之后出身的大臣,可是个顶个儿的聪明,可受陛下重用了呢!” 陆瑷突然想起靖王来,顿时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顺势窝进床里,懒懒地道:“今儿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明天再打听打听哥哥的事儿……有些乏了,姐姐也回去睡吧。” 陆珍坐到窗边,朝着妹妹的臀肉便是一巴掌。 “我才刚来,你就要赶我走?!”她佯怒道,“说两句话都不行?小四都能跟我说上大半宿,我看,就你最懒了。” 陆瑷疼得直翻白眼,推着她道:“你俩都是有夫婿的,我这没人疼的自然要好好歇息。” 闹归闹,陆珍还是起身向外走。 “夫婿不夫婿的,你正月后不也要出嫁?幸好咱们都在一处了,我错过了见母亲最后一面,错过了小四进宫,可不能再错过你出嫁了……” 说着便走远了。 陆瑷没睁眼,转身朝里翻了个身儿。 直到听不到她的脚步了,才默默地啜泣起来。 晚间拓跋珣洗了个澡,又来到狐狸精的洞窟。 他在洞窟门口张望了好些时间,惹得宫人不断低笑。 一阵凉风刮过,拓跋珣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就这一声喷嚏,便让里头的狐狸精听到了。 “谁?” 拓跋珣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期待地喊:“母妃,是我 不一会儿,掐金丝的老榆木门便从里打开了来。 狐狸精站在门口,穿着身水绿的曳地袍子光脚站在里头,招呼他进去:“佛奴,快来。” 拓跋珣抱着枕头鬼鬼祟祟地朝里头望了望,又问道:“父皇呢?” 陆银屏看他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提溜着他的胳膊将他拎进来,还不忘让他脱了鞋。 “你父皇还在清凉池泡着呢,这会儿都该起皮了。”陆银屏抱怨道,“洗不洗不都一个样,反正都那么白。不像我,是养出来的,晒都不敢晒。” 拓跋珣脚趾一缩,想要往外跑。 慕金枝 第161节 “你跑什么?!”陆银屏呵住了他,“那是你亲爹,儿子跟父母睡不是天经地义,你害怕他做什么?” 拓跋珣一副要哭的模样 他瘪嘴道:“害怕……就是害怕嘛……” 陆银屏单手将他抱起,托着他的屁股回了寝殿。 母子俩爬上了床后,陆银屏开始交代:“我在里头,你爹在外头,你就睡中间。记好了?” 拓跋珣愣了愣,随即点头道:“记住了……可我为什么要在中间呢?” 陆银屏躺好后,将被子连他带自己一道盖起来,欢欢喜喜地道:“这样你爹就不会越界了,我这块地早想歇几天了。” 拓跋珣还要再问,狐狸精又开始发火了:“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会长不高!” 拓跋珣觉得狐狸精这话说得不对 然而狐狸精的脾气不大好,不听她的话,自个儿就没办法在她香香暖暖软软的洞窟里睡。 他闻着狐狸精被子上的香气,惬意地眯起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觉得面上罩上一道阴影,周身一阵寒意。 睁开眼,果然瞧见父亲正站在窗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那道阴影正是背着光挡住的他的影子。 拓跋珣周身的寒意直窜上天灵盖,小声唤了句「父皇」,同时往狐狸精那边缩了缩。 完了,他的脸好像更加难看了。 陆银屏睁开了眼,一手搂过拓跋珣,一手拍了拍身旁的空:“陛下,过来呀!” 拓跋渊的脸臭到了极点,不悦地道:“佛奴怎么来了?” 不等拓跋珣开口,陆银屏便答了:“儿子想过来同父母一起睡不是很正常的事儿?我跟着外祖母睡到十二岁上,要不是她老人家赶着,我跟了您之前恐怕还在同她睡呢!” 天子眉头蹙在一起:“不像话……” 陆银屏才不管他呢,横眉道:“他就在这儿了,你到底睡不睡?不睡你去掖庭找别人睡去!” 一边是陆四和儿子,一边是连面容都记不清的奇怪女人们,这道题根本不用选。 他俯身上了床,掀过被子,将娘俩一道抱进怀里。 “睡吧。”他闭着眼道。 寝殿内灯火通明,陆银屏被俩火球一样的父子烫得发热,热得睡不着。 且她心中也还惦记着大哥,这就更加睡不着了。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另外两个人。 拓跋珣在父亲抱住自己的时候,浑身便僵硬得不行 不仅仅是拓跋珣,天子心中亦有些怪异。 搂着这二人一起的感觉跟搂着陆四一个人的感觉大不同,像是心突然静了,然后落到一个平缓而柔软的沙地中,说不出的奇怪,也并不讨厌。 非说像什么,大概有些像幼时有一次,母亲搂着自己入睡的感觉? 他说不清,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且他也记不太清楚那时候的事情了。 母亲去世得早,以致于每每想起她时,心中多是带些微微刺痛的疏离的麻木,很少想起她对自己做过的事情。 “你俩是不是都没睡?”陆银屏开口道。 父子二人同时「嗯」了声。 休憩时她并不打算谈兄长的事,便问:“你们觉得咱们的这个相处方式如何?有没有感觉很温馨?” 父子二人同时摇头。 陆银屏来了气:“既然觉得不好,那搂这么紧做什么?怕我飞了?” 天子松开了手,却将自己手臂枕在娘俩颈下。 “朕再退一步。”他淡淡道。 陆银屏没了辙,只能靠着他的手臂入睡。 次日天子胳膊麻了半日,此话不提。 第二百二十三章 新人 九月二十九,帝都之上亦是一片晴空。 上州刺史温鸯今日大婚,娶的是自家姑表妹贺兰罗勒。 魏人有讲究,迎亲不能走回头路。温鸯将她先安置在光明寺,自己则从府上出发去接人。 光明寺在宜寿里东头,眼下不说全民信佛,但寺庙俨然不止是烧香拜佛的宝刹,安置女眷再方便不过。 宜寿里到温鸯所在的永康里,只需要南下向东,绕道国子学和景乐寺,将人接到后向北再向西便能这回。 既不用走回头路,又能经过铜驼街 寺庙多爱种古柏,虽说柏树偏阴,可有佛祖镇着,哪怕种满槐柳也遍是佛光宝气。 小沙弥没见过世面,听到寺外敲锣打鼓的声音后赶紧跑来禅房,对着跪在佛像前的新嫁娘道:“来啦来啦!” 新嫁娘不语,朝着佛像深深叩拜下去。 “佛祖洞视彻听,听信女一言:我身处五道之内,日前欲求佛道,愿布施持经,为佛作善,求所作福祉降于那人一身。” 小沙弥听了,「咦」了一声道:“你居然会说汉话,你不是鲜卑人吗?” 他伸长了脖子去瞧,刚看清楚那她弧度柔和的下巴和艳丽的唇,便被一柄绘着并蒂牡丹的团扇挡去了视野。 新嫁娘红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字正腔圆:“鲜卑人也有汉话说得好的。” 她丢下这一句后,起身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等着人来接。 “怎么你屋里都没人?”小沙弥倚在门口,时不时向里张望着,“接亲时候没有人替你撑腰,以后到了婆家会受委屈。” 新嫁娘并不在意,坐得端正笔直,团扇挡住了整张脸,那那双红唇也看不清了。 “有无人撑腰,看夫婿,不看自己。”她道,“你一无所有,只要夫婿肯对你好,一人出嫁也使得;你家世再好,夫婿暴烈,嫁了人一样受委屈。” 小沙弥点头:“好像是这个理儿……” 此时外间有人高呼:“罗勒!” 新嫁娘微微一怔,随即叹道:“我要走了。” 她站起身来缓缓向外走去,风动裙不动,带起阵阵忍冬香气。 小沙弥站在门框边疑惑 寺内不能喧哗,温鸯进了不少香火钱后,单枪匹马杀进了禅院。 见新嫁娘盈盈走来,温鸯立在原地,深深朝她揖礼:“夫人……” 新晋温夫人有讲究,不入轿不摘扇。 她走到温鸯跟前,淡淡地应道:“夫君……” 贺兰罗勒没有停留,原想着他来了便是直接接自己走的。 然而温鸯大步走到她身前,隔着团扇定定地望了她几眼后,突然撩袍跪在她身前,给她磕了个头。 小沙弥看直了眼,大呼小叫地道:“这还没到拜堂的时候呐!怎么先跪了呀?!” 温鸯仰头,坚定且温柔地道:“这一拜,拜的是夫人。多谢夫人将此生交予温鸯。请夫人放心,以后温鸯定不会辜负夫人所托。” 新嫁娘一怔,随即漾出一个笑容。 “好……” 温鸯心中终于踏实下来,不顾礼节,打横将她抱上外头的马车。 因陆瓒还在禁军府,崔旃檀替他备礼随着辛昂一同来到府上。 眼下京中只分了集团派系,还都是私下琢磨出来的道道,面上做得并不明显,「党争」二字还未有其概念。 是以崔旃檀同辛昂那一桌上什么人都有,不乏贺兰问情和尔朱劭。 贺兰问情是见过的,尔朱劭却是头一回见 但依然能看得出他年纪比慕容擎大不少,约同温鸯差不多。眼神锐利精明,蓄着短须,倒有些让人看不清楚他的下半张脸。 崔旃檀并未多在意他,二人毕竟道不同。尔朱劭是赫连遂的人,朝中上下皆知。 宇文馥位极三公,地位自然与他们这些后辈不同,早早地被奉到了上座。按理说赫连遂若来,定然也要同他坐一起。 只是,他没来。 放眼崔旃檀过去二十年,活得也算恣肆随意。自打入了官场后处处被掣肘,今日亦是。 他刚取了帕子出来,便见辛昂不断向他递眼色,趁着倒酒的空,悄悄对他说:“这里的人可看不惯你这样讲究。” 辛昂说的算是委婉的,起码没用「做作」两个字儿来。 崔旃檀摇头道:“在外头用餐还是要讲究些的。” 说罢便自顾自将帕子搭在身前,又取了热水将餐盘等洗过,顺带也帮辛昂洗了洗。 辛昂叹道:“不得不说,讲究也有讲究的好处……” 外头轰轰然,伴着一阵敲锣打鼓之声,新人已经进了大门。 宇文馥虽然一把年纪,但是极爱凑热闹,头一个奔了出去。 崔旃檀坐在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地感受着周遭之人的离去 他本也不爱这样的场面,若不是上司非要拉着他来,恐怕此时他还在乌台中处理要务。 喜事毕竟是温鸯的喜事,哄闹也不过就一阵而已。 等诸人归位之时,崔旃檀已经饮了不少茶水。待辛昂和贺兰问情一道进门时,听他们议论着新人。 慕金枝 第162节 “新夫人虽说同你一个姓,但长相可与你大不同。” “姓贺兰的也不少,这位夫人据说是温大人姑母的女儿,并不是元京本地人。”贺兰问情也点头,“不过我瞧着她也不像鲜卑人,应是长辈有汉人出身的吧……” 辛昂又笑:“管她是哪里人,今日温大人倒是春风得意了。” 贺兰问情点头:“没想到温大人拖着不娶,竟然是为了等这位青梅竹马的表妹。” 二人落座后,崔旃檀这才起身向外走。 “旃檀,你去哪儿?”辛昂叫住了他。 崔旃檀脸上浮现一层薄薄的红晕。 辛昂瞬间明白过来,挥手道:“去吧去吧。一会儿敬酒之前你可要回来。” 崔旃檀道了声好后,朝着院内走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云雾 秋日萧瑟,温府人也多。先前刚刚扫好聚拢在一处的落叶,如今已经被小儿踩踏得遍地都是。 崔旃檀出来时,又有小儿缠着他要糖吃。 崔旃檀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脏兮兮的手抓上他雪白的衣角,留下一道又一道印子,无奈地道:“你们认错了人,我是来宾,没有糖给你们吃。” 小孩儿们扬起小脑袋瓜,一个个皮肤胜雪,模样说不出的可爱。 他们缠崔旃檀只是因为他模样好看,并不是真想要糖。 温家阖府上下足足有上百口人,也不知道这些孩子是什么身份,竟然这般无教养。 崔旃檀有些不耐烦,正打算抽袖而去,却听有人高声唤「小八」、「小十」。 他总觉得这声音像是从哪儿听到过,便朝着声源处望去。 黑色婚服一闪而过,穿堂的风口那名女子,此时恰好刚刚走去里面。 “小八在!” “小十在呢!” 小孩儿依依不舍地看了崔旃檀两眼,又朝着那女子离开的方向走去。 崔旃檀又隐隐听到那小孩喊了声「嫂嫂」,便知道那女子大概就是温鸯的新婚妻子贺兰罗勒,刚刚的小孩儿便是温鸯的弟弟们。 毕竟他不是靖王,别人家的妻妾他不会留意,擦干净袖口衣角后回了正厅。 此时辛昂已经喝了不少,一张脸快要涨成猪肝色。 美酒之前,人人平等,除非天生酒量好的那些人,任你是大罗神仙也要含着舌根说话。 崔旃檀落座时,辛昂有些神志不清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小子……去了这么久……”他翻着白眼,神志已经难说是清楚的。 崔旃檀淡淡地答道:“路上碰到几个孩子要糖吃,便耽搁了。” 辛昂又道:“你……你同温鸯……喝过酒没有了……” 崔旃檀抬头,见温鸯被人簇拥在中心,连走路也要两人架着,便知道喝了不少。 他老实答道:“属下不会饮酒。” 说罢,还知道替辛昂倒杯茶解解酒气。 两杯茶下肚,这位喝酒不行还偏要喝的上峰的神志总算清晰了一点儿。 他双手撑着头颅,努力地忽略自己耳根到后脑这块区域突突突地跳动,艰难地道:“你不会喝酒,不会玩女人,后日我怎么带你去赴大司马的宴?” 崔旃檀一怔,侧首看向他。 辛昂一手捏着眉心,有些烦躁地道:“十月初一是大司马寿辰,他上下都请了。” 崔旃檀听说过这位一手遮天的大司马的名号,他是世家,又进了御史台,算是清流,心底又是向着陆家的,所以并不想跟赫连遂扯上什么关系。 辛昂睁开喝得红彤彤的眼睛,用手指画了个圈,小声道:“你看看今日来了多少人……咱们既然来吃了温鸯的酒,就没有不赴他寿宴的道理。若你不去,以赫连遂睚眦必报的性格,恐怕以后会难做。” 崔旃檀蹙眉,随即冷声道:“我身为御史,赴不赴宴是我的自由,凭什么要受他摆布?” 辛昂一听,便知道他还是书生意气了些。 “初生牛犊不怕虎,幸好你姓崔,若是换个别的姓,怕是要死上千儿八百次了。”他想敲崔旃檀的脑袋,却不敢动手,“陆国舅还在禁军府呆着呢!只要赫连遂的人不松口,陆瓒年前就别想出来了!” “陛下亲自断案,赫连遂不可能会为难琢一。”崔旃檀依旧十分头铁。 贺兰问情耳朵好使得很,早先便听他俩嘀嘀咕咕,大了一只耳朵过来偷听。 他同崔旃檀差不多的岁数,然而因为父亲是赫连遂麾下中郎将,可以说是在京中浸淫许久,比崔旃檀这样的白纸要强得多。 “崔御史这话说得不对。”贺兰问情也来插嘴,“你这样想 辛昂嗤笑贺兰问情:“你还说别人,你爹不就是拥趸之一?” 贺兰问情有些尴尬,随即又解释道:“家父虽曾在大司马麾下任职,可在下并未入军,而是进了廷尉府。在下同辛大人一样,都是为朝廷、为陛下办事。您何必将界限划得这样清呢……” 辛昂又翻了个白眼,心道还不是你那无眉老怪的爹早些年为赫连遂办事太卖力,以致于你进廷尉府搞不好是替大司马在发展新势力。 无论外面有多黑,御史台总要是中立,这样才能纠察百官,维护天子威严。 辛昂与崔旃檀都没接话,贺兰问情有些悻悻,扭头又去找旁人说话去了。 崔旃檀在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之后,觉得这人说得言之有理。主要是还是陆瓒的事情在他心中也是一个疙瘩。 崔旃檀不忍陆瓒蒙受不白之冤,想替他做些什么,却发现这些日子以来他学到的能力和手段,对于救陆瓒这件事上还不如权势顶端的人一个眼神、一句话来得有用。 怪不得人人都向往权势。 席间觥筹交错,一桌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来推杯换盏。 首席上的宇文馥已经开坛畅饮,看样子是想喝个不醉不归。 等夕阳渐落,眼看就要到宵禁之时才散了去。 宇文馥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直到宇文宝姿驾着车来后才抱着酒坛上了车。 “年纪这么大,还喝酒。”宇文宝姿隔着车帘抱怨,“你与温鸯又不熟悉,不去也没什么,偏偏……” “后天赫连遂生辰。”宇文馥翻了个身道。 宇文宝姿一愣,秀气的眉蹙在一起。 “他生辰又怎样,您该不是又想去蹭人家的酒喝吧?” 宇文馥掀开车帘,将头探了出来。 他呼吸都带着浓浓的酒气,逼得宇文宝姿都坐到了车辕边上,差点儿掉下去。 “审讯沈御女的时候,我多留了个心眼儿。”他道,“我将沈御女和那侍卫的供词让他二人签字画押,藏在光明殿里头……” 宇文宝姿一听便勒住了马缰。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她回头道:“你怎么不早说?!” 第二百二十五章 窥人 “早说……他们还有别的后手……”宇文馥又翻了个身,仰着头道,“得等事发了再说……” 宇文宝姿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又策马向前,不过这次明显用力了一些,甩得前头的两匹马不断想回头。 “那么也不用非要等他生辰那日,明日就可以进宫面圣。”宇文宝姿道,“这样陆瓒明天就能回家了。” 宇文馥闭着眼,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甩一甩。 “供词并不在宫中。” 宇文宝姿一愣,又问:“不在宫中,那在哪里?” 宇文馥半睁开眼,所见是帝都昏黄的晴空。 “可能……在赫连遂府上。” 宇文宝姿一听,顿时就来了气。 “你疯了?你放哪儿不好,放他府上?” 见孙女气得将马屁抽得啪啪响,宇文馥一阵心悸,忙解释道:“不是我故意要放他府上的……总之我将供词带出来的时候恰好在铜驼街碰上了他,情急之下我将供词塞入旁边一家瓷器铺子的茶杯底子中…… 后来等赫连遂走了,我再回头去寻,没想到已经有人将它买走了,还是当下包好的。我再一打听,那套茶杯是朝中一位大臣预备送给上峰的寿礼。” 宇文宝姿觉得不太靠谱:“祖父怎么就能断定寿礼是送给赫连遂的?” 宇文馥得意道:“这你有所不知。十月是鬼月,多有祭祀先人的,即便过寿也不会声张 宇文宝姿觉得非常有道理,又道:“其实您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傻。” 刚说罢,便听到老傻子「呜啦」一声,仰着头吐了。 宇文宝姿手忙脚乱地从车里去了水和帕子,又将他侧翻了个个儿,防止秽物堵塞他口鼻引起窒息。 她一边清理一边埋怨:“刚说完,又犯浑了。” 宇文馥漱了漱口,感觉舒坦不少后,冷哼道:“陆瓒陆瓒,那小子哪里好,值得为他这么拼?我看他不像是个好东西。” “谁也没说他就是好的。”眼看着马上就要上宵禁,宇文宝姿坐上车辕继续驾车。 宇文馥一睁眼,觉得眼前尚还有些微的不适,又道:“元烈近年重用汉臣,赫连遂就是下一个目标。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放任任何人威胁到佛奴的位置,哪怕是陆瓒也不可能……趁我还活着,能替你掌掌眼,宝姿,你该嫁人了。” 宇文宝姿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 直到能远远看见自家的大门,她才道:“我从前也不信,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有人对我上心。” 兴许是脑袋一直伸出车外,吹了不少冷风的缘故,宇文馥感觉有些头疼。 慕金枝 第163节 “你同你爹一个性子。”他叹道,“不是没有人对你上心,而是只能看到一个人。脸皮太薄,又死心眼,跟你爹一样,以后有的是苦吃。” 宇文宝姿想同他犟上两句,见门房和管事都迎了上来,便闭了嘴。 瞧着主人像是醉得厉害,管事赶紧又招了几个人手将他抬进去。 宇文馥没忍住,「哇」的一声吐了几人一身。 宫人执了长杆挑下灯彩点燃,暗黑长廊瞬间被照亮。 水中倒映起排排宫灯,让太极宫院浸润在一片茫茫绚丽之中。 由灯生影,在时不灭。 若说人像灯盏,燃起总有灭时,那么人生便是水面的光影,随灯而起,随灯而灭。 光影片刻后被一把鱼食搅成粼粼碎影。 陆银屏正坐在廊下吹风,闲得无聊,抓了鱼食一把一把地向下洒。 长廊的另一头站着一人,清俊挺拔,半隐在拐角的阴暗处静默地望着她。 他身后的李遂意伸头瞧了几眼,不知道站在远处偷窥人家到底有什么意思,便主动支了个招:“这些鱼怕是活不成了,不如陛下过去劝劝娘娘?” 天子清了清嗓子,慢声吩咐道:“朕和贵妃不爱吃鱼,让人将鱼捞起来送入膳房,明日你们尝尝鲜。” 过了一会儿,又添了句:“别惊动她。” 李遂意一听,价值连城的鱼要给他们做加餐,顿时脸上便多了些说不出的精妙表情。 交代完毕,天子大步向前走去。 水面平静后,宫灯又连成一条直线。 陆银屏摸了把鱼食又要洒,手腕冷不防被人攥住。 她回头,盈盈笑道:“元烈,你回来啦。” “嗯。”他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牵着她往宫里走,“外边冷,怎么在这里等?” “今儿太闲了,我想去太妃那搅合搅合,结果他们说刚死人的光明殿就离明光殿不远,吓得我没敢过永巷。” 陆银屏目光不断搜寻着,“佛奴呢?” 慕容太妃的明光殿离沈御女的光明殿远了去了,一个在永巷后,一个在东掖庭。 眼下是多事之秋,他忙得很,不愿意她乱跑,便让宫人阻了她不去别处。 “佛奴今晚不会来了。”拓跋渊与她手指交错缠紧,又道,“若真是闲得无聊,跟朕一起上朝?” 陆银屏果然来了兴致,将佛奴为什么没来这件事丢去脑后。 “真的?”她倒还知道不好意思,“不行吧……哪有带着嫔御上朝的,万一人家说我惑主怎么办……” 拓跋渊琢磨一番后道:“之前说打个银屏风,到时就立在朕身后。你坐在后头不要出声就可以。” 银屏风的事儿之前就提过。 “那太好了,我保证憋死了也不出一声。”陆银屏乐开了花,又羞羞答答地继续问,“那咱什么时候去上朝呀?” 一听四更起,陆银屏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 “不去了不去了。”她难受地道,“要我四更起,还不如直接要我的命……” 二人牵着手,一路有说有笑地回了寝殿。 第二百二十六章 道法 元京只有冬夏,并无春秋。 自打入了秋以后,天气骤然变冷。 鲜卑人本就是自北地而来,便是夏日清晨也有结冻的时候。他们不太能抗热,却十分抗冷。 陆银屏是体会过的,毕竟她沐浴时的水被天子说「你这是打算煮了自己」; 而他沐浴的水温则能让她伸出一只脚趾试探后,浑身上下连着牙床都在打颤。 陆银屏琢磨了许久,觉得大概是腱子肉能抗冻的缘故。 元京的秋冬,并不是陆银屏喜欢的温度,往后却要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温度之中。 徽音殿早就在她说第一声「冷」的时候便架起了炭,哪怕天子发了令后宫炭火要减半,可明眼人都能瞧见,后宫是后宫,徽音殿是徽音殿。 一道永巷将太极宫院同后宫隔离开来,徽音殿已经不再是徽音殿,是正儿八经的帝王寝宫了。 帝王寝居有一块地,这块地肥沃松软,勾得这大魏第一号的庄稼人天天都想犁。 可惜昨日多了个小稻草人,虽然没什么脑子,但他在,庄稼人就不好意思来犁地。 今日看守的小稻草人不知为何居然不在了,这块地又要被翻来覆去地犁上几遍。 混着汗湿水液的犁铧夯入土层,上一次这样勤劳还是两日之前,不算很久。 然而犁铧甚少能犁到与之相配的土壤,或轻轻或沉沉,总能掀起它蜷缩的一角,逼得地里的精怪发出奇怪的哀嚎。 果然开始蜷缩哀嚎了。 “停停!”陆银屏喘着气喊道,“人家的脚抽筋了……” 尚在爱欲中沉沦的青年天子十分艰难地抽身,又去帮她揉脚。 陆银屏抻直了腿,等脚好了差不多了,又抱怨道:“佛奴今日都没有来,定然是陛下搞的鬼。” 陛下想起自己那笨得出奇的儿子,明明什么都不行,却偏偏能扰他放纵。 眼下距离同太傅司马晦约定的日子就快到了,看那小稻草人的模样,根本就无多少长进。 心中计划着是否要同父皇一样,先将他丢去什么地方体验体验人生的挫折,等成长一些后,再把人接回来。 省得他书念不进去,出了事儿只知道躲在陆四裙子底下,睡觉时候出现在他们床榻上。 心下打定了主意后,拓跋渊攥着她脚踝,阴恻恻地道:“佛奴也不小了,老跟着咱们在一起像什么话?拓跋家的男儿个个都是带兵打仗的好手,从来没有在后宫中长大的,四四若再这样惯他,他就真要废了……还有,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朕,往后不带他一起睡了?怎么又食言?” 陆银屏脚趾缩了缩,想要收回来,无奈被他攥得死紧。 “我只答应陛下不在的时候不同佛奴一起,可没说您在的时候怎样呢……”她甩了甩小腿,“您撒开!老捏人脚腕子做什么!” 天子没理她,只是盯着她脚腕子出神。 陆银屏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想起枕头底下的《风流官人贞烈记》,里面好像有一段儿便是大将军表白小郡公遭拒,暴怒之下将人囚在将军府,还打了一根金链子拴人脚腕子上,将那位小郡公甜蜜折磨了不知多少个时日。 陆银屏脑中突然弹出一个想法 想起他这个人的性情以及过往的黑料,她觉得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银屏吓得挣开他的手,拼命往后缩。 细白温润的肌肤离了手,天子一阵儿不快,伸手又将人扯了回来。 “让朕好好量量……”他不悦道,“你躲什么?” 陆银屏的脚往后缩着,难受地道:“就不给你量……我还得出去玩儿呢!” 陆四这女子,女红女红不会,念书念书不成。除了斗鸡走狗打猎,再加一个拌嘴,别的大概什么都不行。 偏偏性子又野得很,寻常人难说能困得住她。 他带着她出去俩月还不够,这下又想着出去疯。 天子的脸果然沉了下来,拧眉问道:“你想去哪儿玩?” 陆银屏的重点是不让他量,他的重点则在她想去哪儿。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吧,可偏偏就不知道为什么,俩人在一块儿这么久越处越和谐。 她瘪嘴道:“去哪儿是我的事儿,反正我就不给你量……弄个金链子拴住我,跟二楞子有什么区别……” 堂堂贵妃当得像狗。 天子一听,让她搞得哭笑不得。 不顾陆银屏哇哇大叫,拓跋渊将人扯进怀里低低地笑,笑得胸腔一颤一颤,震得她脑袋都是懵懵的。 “净会瞎想……朕什么时候说要拿链子拴着你了?”他笑道,“梵天将你的伞修好了,朕瞧着他手艺不错,想再给他指派个活……你浑身上下就脚腕没装饰,朕量一量,让他给你打个脚环。” 陆银屏一听,果然老实了。 “怎么不早说!”妖妃一听有首饰拿,刚刚还跟刺猬一样,眼下马上换上另一副嘴脸,偎依在他怀里,娇娇柔柔总算像个女子了。 她主动将脚伸到他臂上:“您再给量量?” 天子顺势捞过她的腿,缠在自己腰上。 送上门的小甜点,焉有不食之理? 陆银屏一惊,却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由着他将自己翻来覆去地犁,快到三更之时方歇。 她困得要死,却还记得明日他也是四更起,眯着眼问:“陛下这才睡几个时辰……不困嘛……” 那人靠了过来,将她整个人搂过,哑声道:“不困,现在歇息正好。” 陆银屏的脑袋已是昏昏沉沉,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睡姿,最终将头靠在他肩窝,搂着他颈子睡了过去。 由光生影,光在不灭。 寝殿穹顶的龙凤在灯彩之下,祥云之中,亦是死命纠缠了不知几个世代。 他过去所求之物,当时没有,如今却有了。那他究竟是得到了,还是没得到呢? 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 天子向佛,但他知道向佛并不是非要遵循清修戒律。 他好的是「法」,修的是「道」。 以法看世界,以道修心,方证菩提。 第二百二十七章 慕金枝 第164节 要事 十月初一送寒衣,因这日是祭阴的日子,此间过寿的都不会铺张,唯恐惊扰了冥间。 有寻常,便必有不凡。 今日过寿的不凡人便有一位 赫连遂十分宽和,知道这一日将会有不少人扫墓祭祖,兴许赶不回来,便将寿宴设在了未时。 如今并无党争的概念,大司马赫连遂作为最年轻的三公,实力雄厚,却在裴太后放权之后也顺势辞了龙骧将军一职。因拥趸甚多,天子赐大司马一职,与外戚宇文馥一道位列三公其二。 大司马府位于阊阖门南的左卫府以南,临靠铜驼街,西为太尉府、永宁寺,东为景乐寺。 他府上有一处百尺瞭望楼,可以隔着景乐寺看到宜寿里 韩楚璧与陆珍都有早起的习惯。 他们起了个大早去祠堂祭奠父母,焚烧值钱,顺带碎碎念。 “大哥被抓起来了,三妹正月里要出嫁,就小四还算过得舒坦。”陆珍跪在父母灵位前念叨,“爹娘在天有灵,保佑儿女们渡过眼前的难关。” 说罢一扭头,见韩楚璧只知道跪着,跟个傻子似的。 陆珍踹了他一脚。 韩楚璧挨了一脚后终于明白过来,赶紧磕头念道:“岳父岳母在天有灵,快显灵吓死赫连遂吧……再不济让赫连遂今日吃寿面时一口噎死也成!” 陆珍听得一阵气血上涌,想不通为什么父母给自己定下了这么傻的夫君,便又踹了他一脚。 韩楚璧压根就不疼,又腆着脸嘿嘿笑:“珍珍别伤了脚。” 陆珍没理他,将纸钱烧完,又拜了几拜,最后同韩楚璧一道出了祠堂。 刚一出门,便见猎心已经在外头像是候了有些时候。 陆瓒不在,陆家陆珍便是最大,万事都要找她商量。 “有事?” 猎心上前两步道:“宇文大小姐来访,说是有事要找您商议。因她同大公子有些私交,奴便做主已经将人请进了花厅。” “黄毛大嫂来了。”陆珍点头,“她来定是为了哥哥的事。” 韩楚璧悄悄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先叫起大嫂来了。再说你喊人「黄毛」也不好听啊……” 陆珍边走边道:“我没有贬低她的意思,主要是她头发是在是太黄了……谁让我书念得少呢,我一见她就只能想起这俩字儿了……” “没事儿,我也念书少。”韩楚璧趁机拉她手,“咱俩正好凑作一对。” 韩楚璧没脸没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陆珍早就麻木了。 进了花厅,便瞧见黄毛……哦不对,宇文大小姐坐在座上,见了他们后,起身来迎。 “宇文大小姐是客,您请先坐。”陆珍吩咐侍女再换上一杯热茶后,转头开始打量起她来。 鲜卑人普遍皮肤白,个头高,宇文宝姿也不例外 陆珍喜欢女子这样英气凌人的相貌,不自觉地咂咂嘴,觉得大哥的眼光并不衰。 她目光又向下移,看到…… 鲜卑女子不仅个头高,多数身材也好。宇文宝姿这样从小不缺吃穿的,养的比普通人更好一些。 这下,陆珍的眼睛便有些挪不开了。 她盯着宇文宝姿看了好一会儿后,咽了咽唾沫,热切地问道:“宇文大……大小姐早上吃了没有?没吃就再吃一顿,吃了就留下中午一起吃。” 宇文宝姿被陆珍突然的热情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是来商议事情的,并非来蹭饭的。 “不用声声大小姐,你们大哥唤我「宝姿」。”她诚恳地道,“我不卖关子,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要拜托你们……这同琢一有关。” 听到同大哥有关,陆珍也重视起来。 她忙问:“与我哥哥有关的是何事?你有办法将他救出来?” “眼下还不能将他救出来,但是这件事很关键,办好了,琢一自然能出来。”宇文宝姿看向一旁奇奇怪怪看着自己的韩楚璧道,“这需要韩公子帮忙。” 韩楚璧咳了一声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宇文宝姿用眼神示意一番,陆珍会意,屏退了左右闲杂人等,听她讲话。 “之前琢一同我祖父处置沈御女和那侍卫之前,我祖父曾留了一份二人签字画押的供词藏在光明殿,后被他带出宫中,但不慎碰到了赫连遂本人。” 她缓缓道出此事,“你们大概不知道,赫连遂同旁人不太一样,他对谁都会莫名亲近。我祖父担心这份供词以后有用,怕赫连遂拿到后会销毁,便假装自己要看瓷器,将供词塞进瓷器店一套茶杯杯底。 赫连遂见了我祖父后主动行礼,并邀他去府上坐坐。我祖父自然不愿,但赫连遂拉扯之中扯开了我祖父的衣襟…… 如果当时没有将供词放到别处,怕是已经被他发现了。再后来我祖父去瓷器店寻找供词,结果那套茶杯被人取走了,说是十月初一那日送给自己上峰做寿礼。” “你意思是,那套茶杯现在恐怕已经在大司马府上了?”韩楚璧瞠目结舌道。 宇文宝姿点头:“那位买茶杯的大人的模样店家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十月初一的寿辰……整个儿元京除了大司马府上,都没有十月初一这日过寿的。定然是他无疑了。” “不对,不对。”陆珍疑惑道,“你怎么确定那供词还在茶杯底下呢?万一那位大人发现了随意扔掉,或者他细细看过后自己收着了呢?” 宇文宝姿抿唇:“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祖父,他当时便问过店家,但是店家包装手法好,等那位大人挑好东西后便直接包起来了。你们说,已经包好的东西回家再拆再包好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陆珍也觉得这样的多此一举了。 “所以说,今日那茶杯一定在大司马府上。”宇文宝姿转过头看向韩楚璧,“韩公子有寿宴的帖子,我想拜托您,能不能想办法将供词拿到手,好救琢一出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寿辰 眼下陆瓒虽然只是被关起来,但是别人想要发难,随时都可以。 所以人自然是越早出来约好。 “即便你不说,我知道了自然也会拿出来。”韩楚璧点头:“琢一可是我大舅哥。” 宇文宝姿松了口气,又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是我是女子,如果我也能混进去,便不劳烦你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陆珍感觉自己终于能插进嘴了,关切地道,“这件事就交给楚壁去办,宝姿留下来吃顿午饭,好同我们说说……说说大哥吧……” 她本想说「说说自己」,却又觉得有些鲁莽,于是硬生生拐了个弯儿,想听听她对自己大哥的印象如何。 宇文宝姿奇怪地瞧了她两眼,心道陆家的这兄妹几个除了陆瓒,好似一个比一个怪异。 她婉拒道:“多谢盛情,只是话带到了,我便要回去了……” 说罢便站起身,离开的意思十分明显。 陆珍遗憾道:“如果今日之事顺利,大哥出来后我们要谢你,你到时可不能再推拒了……” “一定。”宇文宝姿点头。 陆珍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门外,看着她上马远去的姿势灵动利落,倚着大门的门框看了许久。 韩楚璧再也忍不住,掐了她胳膊一下。 “眼都看直了!”他抱怨道,“打从人家进门都盯着人家看,看完脸看胸,看完胸看屁股……开始像是相看牲口,也罢,毕竟大舅哥难得同女子这样要好……但是!陆珍!你能不能收敛一下?!你知道自己口水都快掉下来了吗?!” “有吗?”陆珍抬袖摸了摸嘴角,“我没有啊……” 韩楚璧关上大门,单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抵在门后。 家仆见了这一幕,赶紧低头去别的地儿扫落叶去了。 陆珍打小力气便大,但只有在韩楚璧跟前有碰壁的感觉。 她越是想要挣开,便越是挣不开他的钳制。 “你是我媳妇儿。”韩楚璧不高兴地埋头在她颈窝,“你不能看别的男人,女人也是……谁都不行!” 陆珍一听,差点儿笑岔了气儿。 “你理解错了,我只是羡慕她,不是看上她了。”她轻拍着韩楚璧的肩背,笑着道,“我嫁了你,肯定就是你的人,不会再看别人的……这醋也能吃起来?” 韩楚璧这才稍稍放下心,随即又埋怨:“你都好久没有看过我了。” 陆珍翻了个白眼:“秋冬天穿得厚实,我看你什么?看衣服?” 韩楚璧一听来了兴致,马上就要脱衣服,吓得陆珍赶紧阻止了他。 “青天白日的,还有人呢,你要不要脸了?!” 不过,她也会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看着韩楚璧不怎么高兴的眼神,陆珍贴着他耳边又道 “你拿到供词后,今晚就来我房里……” 大司马赫连遂的寿宴,未时开,但辰时起便人来人往。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说望族,定然是没落世家; 若说个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司马赫连遂。 赫连遂此人有些奇怪 年纪大些不成婚的人并不少,如他这般身居高位不成婚的却不多。 韩楚璧是同贺兰问情一起来的。 贺兰问情的父亲早年便在赫连遂麾下,说个攀高枝的话,贺兰问情算是赫连遂的晚辈。 韩楚璧同他一道来也有自己的打算 只是赫连遂在任龙骧将军时,韩楚璧身份不高,还上不了朝堂; 等他可以上朝的时候,赫连遂已经辞去了龙骧将军一职。 是以他从未见过赫连遂,也不知道赫连遂长什么模样。 韩楚璧同贺兰问情一道入了大司马府上,他谨记着自己的使命,琢磨着怎么才能找到寿礼储藏的地方。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韩楚璧自然也是准备一份厚礼。 他同贺兰问情一道登记后,眼睁睁地看着大司马府上鼻子高过眼睛的管事敷衍地同他道谢,便将自己的贺礼同贺兰问情的还有其它一些贵重礼物一起交给两名家仆。 那两名家仆恭顺地拿着贺礼向后走去。 慕金枝 第165节 韩楚璧心下有了打算,同贺兰问情一道入内后,突然弯下腰捂着肚子。 “唉哟!”韩楚璧捂着肚子道,“我肚子疼!” 贺兰问情刚结识了这位皇帝跟前的红人,即便有些嫌弃,也关切地问道:“韩兄是想出恭?” 韩楚璧点头,眼角余光一直瞟向那两名家仆离去的方向。 贺兰问情来过大司马府上不少次,自然知道茅厕在哪。 他指路道:“顺着二门后的长廊向里走,能看到一个门,进去后便是小花园,西北角便是茅厕……” “多谢多谢!”没等他说完,韩楚璧便急不可耐地朝着两名家仆消失的方向奔去。 “跑那么快做什么?!我还没说完呐!过了花园后的瞭望楼不要去!”贺兰问情高声提醒他,见他跑得飞快,想来是憋得厉害,“他听见后面那句了吧……应该听到了吧……”说罢便去了宴厅。 两名家仆顺着长廊向里,有说有笑地走过了花园。 开始韩楚璧大模大样地走,直到快绕过花园时,多年行军经验让他感觉四周暗处必然有人潜伏在内。 他留了个心眼儿,爬上花园内一棵老榕树上观察两名家仆和暗处潜伏的人的动向。 花园后便是两座两层小楼,看样子落成没几年,应是衬着后面一座百尺瞭望楼而建。 家仆们搬进了右侧那座楼内,过了没一会儿便走了出来。 韩楚璧又看了看四周,见有人伪装藏在灌木丛中,暗暗地记下了那几处位置后,悄悄地翻过墙,从瞭望楼后走进去,深入前面右侧那幢小楼。 他在小楼内翻找许久,所幸茶杯是瓷器,一晃便知,很快便找到了几套瓷器。 韩楚璧将礼物一一拆开,拆第三套瓷器的时候终于找到那套茶杯。 他摸了摸杯底 韩楚璧不是缺心眼儿的人,特意翻开纸张看了看。见是签字画押的供词,便放心地收了起来。 他按着原路折返回去,在经过瞭望楼时,突然想起刚刚总觉得里头有些不对。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惑 贺兰问情左等右等,等旁边的人都寒暄过一圈儿了,才见着魂不守舍的韩楚璧从外头走进来。 寿宴不同于喜宴,寿星最大。即便韩楚璧如今正当红,上赶着巴结的也有不少,可在赫连遂跟前总还是要收敛着点儿的。 贺兰问情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跟丢了魂儿似的,等他落了座后问:“韩兄这是怎么了?” 韩楚璧被叫回了魂儿,眼神复杂地看了贺兰问情一眼,随后摇头道:“没什么……” “没事儿就好,大司马大人马上就到了。”贺兰问情笑道,“他是个爱同人结交的人,你这样的豪杰他定然喜欢。” 韩楚璧头皮一麻,汗湿的后背干了之后也是一片冰凉,让他十分不舒服。 他按下情绪,状似不经意地问:“大人怎么还不来?” “大概是因为有事耽误了吧……”贺兰问情偏头向外看去,见那抹黑色缁衣的一角,随即笑道,“来了!” 韩楚璧侧首望去,便见一黑衣男子翩然而至。 赫连遂明明四十出头,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的模样,同温鸯不相上下,却比他想象的要年轻许多。 同其它鲜卑大臣一样,赫连遂身材高大,眉目清俊。只是金子打造的半张面具正贴在左脸上,虽不影响其五官,但在韩楚璧看来有些莫名的戾气。 按理说,这样的人物在朝中只有更为年轻的慕容擎能与他一较高下。 可韩楚璧总觉得,这人看人时眼神盯得太死,让他十分不舒服。 赫连遂经过他身侧时,韩楚璧又看到他穿着的缁衣 这样明目张胆地打量,自然也让赫连遂注意到了他。 赫连遂入座后,满了一杯遥敬众人:“我来晚了,对不住诸位,先自罚一杯。” 有人开玩笑道:“大人酒量好,一杯可不够。” 韩楚璧望向出声之人,见是一名六品小吏,不禁觉得奇怪 “今日贵客来得多。”赫连遂的确也像是习惯了的模样,不仅没追究,甚至又满了一杯,“那我再罚一杯。” 厅内轰然,韩楚璧却坐不住 他捏着酒杯,决定还是屎遁溜走比较好。 只是赫连遂刚来,他现在走太不合适,得想个法子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再跑。 赫连遂自罚两杯后,旁人也点到为止,并没有继续为难这位寿星。 韩楚璧这边难受得要命,屁股坐在凳上像是着了火,说不出的扭捏。 贺兰问情见了,低声问:“韩兄还是不舒服?” 问完这句话后,赫连遂那边便站起身,「啪啪」击掌两下。 家仆们得了指令,在宴厅外用早便准备好的黑布将门窗遮了个严严实实。 厅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韩楚璧心头一惊 韩楚璧暗暗探向藏供词的地方 对于厅内变暗这件事,其它大臣倒像是习以为常一样。 贺兰问情非常担心韩楚璧会当众窜稀不好收场,便对他道:“等会儿灯亮了会有歌伎上台献曲,那时你出去应没人注意。” 韩楚璧冲他道了声谢。 过了片刻,厅中的台子上起了光。 中间跪坐着一名年轻歌伎,上身穿着艾青交领短襦,腰间系了大带,下身套了件松花及地长裙。 她挽了一个简单的髻,露出雪白修长的颈,面上罩着层白纱,仅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还未等人与她对视,便抱起琵琶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有人笑道:“怪不得大人不愿成婚,有这样的绝色在府上,夫人天天置气。” 赫连遂打了个响指,嘘道:“噤声……” 歌伎含情似的瞥了他一眼,随即拨动琵琶,开始弹唱。 韩楚璧是个粗人,一门心思只有身上的供词和瞭望楼的那副画像。台上的女子再娇媚动人也抵不过陆瓒的处境。 他趁人不备,猫着腰走到门口,撩起黑布走了出去。 光线一闪而过,惹得赫连遂眯起了眼睛。 出了正厅后,韩楚璧便朝着门外走。 家仆见了他只是揖礼,未曾阻拦过。 他畅通无阻地出了大司马府上,从路边牵了匹马便一路向北驰行而去。 过了司马门向东便是司空府,门房早就得了大小姐的信儿,说今儿散骑常侍会来府上。见了韩楚璧后直接让他进了府。 宇文宝姿早便候着,见他面色并不轻松,以为事情没成,便问:“如何?” 韩楚璧坐下,拿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供词拿到了……” 宇文宝姿松了口气,又道:“看你脸色不好,我还还以为事情没成……这下好了,琢一能出来了。” 韩楚璧看着她,想将自己的困惑问出来。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没说。 宇文宝姿没在意,继续问:“来时可曾留意了?赫连遂府上豢养了不少死士,跟踪这事儿可不是做不出来。” “这个你放心。”韩楚璧道,“我小心着呢。” 此时宇文馥提着鸟笼从外间走进来,对他们道:“老夫还是清楚赫连遂为人的……此子乖张,同陛下有一拼。但他极为爱惜自己党羽,倒不会舍自己的人去跟踪别人……” 宇文宝姿却是不服:“他爱惜党羽?那他怎么舍得丘林俭死了呢?” “死一个丘林俭,能保下更多人。”宇文馥小心翼翼地将鸟笼放在桌上,“女人就是女人,眼界短,只能看到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看不长远……” 宇文宝姿抢过他的笼子,推着他向外走。 “快去快去,晚了就要宵禁了。” 宇文馥弓着背无奈地向外走了两步,回头对韩楚璧道:“愣着干嘛?不想救你大舅哥了?” 韩楚璧这才跟了上去。 等那俩人一走,宇文宝姿才将笼子挂去了檐下。 她听了半天没听到里头有声响,掀开外面罩着的蓝布一看 第二百三十章 皇帝 宇文馥年轻时也曾官拜辅国大将军,是轻装上马横扫千军的人物。 只是如今年纪大了,不仅不能上下马,连上马车都要人扶着。 韩楚璧将他扶上马车后,俩人一道坐了进去。 宇文馥在徽音殿养了俩月,被苏婆和舜华舜英她们惯出一身陆银屏的臭毛病来 韩楚璧被天子调回京中,自然是一心为了天子办事,为自己陆家女婿的身份尽责。 虽说宇文馥这次算是帮了他们的忙,但他依然多留了个心眼儿,一路上都没将供词掏出来。 宇文馥进马车后直接倒下,也不问供词的事儿。 车厢并不狭小,但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有些微的拥挤。 韩楚璧没忍住,还是先开了口。 “大人,您对赫连遂了解多少?” 慕金枝 第166节 躺在软垫上的宇文馥半睁开眼,随即道:“不了解他。” “您既然没有将供词放在身上,说明还是对他的行为有一定了解的。”韩楚璧追问道,“大人,我真有要紧的事,不仅为了陆瓒,还有别的。他打哪儿来,又干了些什么,您到底知道他多少?” 宇文馥两手并在一起,压在头下面当枕头。 “老实说,我了解他并不多。”他眯着眼道,“先帝选秀时,吐谷浑将他们的公主送来 再后来,他跟着先帝征南立下汗马功劳,便一路高升,最后做到龙骧将军这个位置。 陛下继位后,他看陛下和裴太后斗法,裴太后输得底儿掉,他也顺势交出自己兵权…… 这个做法同你岳父一样,当年也是交出兵权换了爵位,但赫连遂无妻无子,陛下便封了他大司马,同我不相上下。 说真的,我也瞧不懂他。他的想法和你岳父太像了,我总觉得琢一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才是。” 最后一句让韩楚璧彻底懵了。 “我大舅哥现在还在禁军府呢,再说他也未与赫连遂有过来往,关系又这样紧张,怎么可能了解赫连遂呢?” 宇文馥一手撑起头,整个脊背倚靠到了后面的车壁上。 他问韩楚璧:“你术数学得如何?” 韩楚璧被问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腼腆地回答了:“晚辈自小不爱读书,术数上只能说买卖东西不会被坑,两鼠穿垣鸡兔同笼什么的还是算了……” 宇文馥笑着问他:“赫连遂可是同你岳父一道为先帝打江山的人,两个人最后都交了兵权,封了爵位,你不觉得他们有相似之处?” 韩楚璧细琢磨,觉得这两人做法真是如出一辙。 他歪着头问:“可是这跟术数有什么关系?” 宇文馥伸出手指来比划:“你岳父上交了多少州的兵力,只有他和先帝二人知道;同理,赫连遂交了多少,也只有他和先帝知道。眼下先帝不在,你觉得谁最清楚?” 韩楚璧呆呆愣愣地答:“赫连遂?” 宇文馥十指伸出两指来,直直地戳他眉心。 “愚蠢!” 韩楚璧被他捣得眉心生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见他冥顽不灵,宇文馥气得翻过身去,再也不愿意理他。 车驾从东掖门过了门下省,向北打云龙门入了太极宫。 宵禁的点儿快到了,这时候求见天子的不多。 宇文馥身为外戚,韩楚璧又是天子左右手,宫人很快便上报了去。 不久后,李遂意来引他们去东堂。 时值申时,最后一抹夕阳耀得太极宫金阶森然。 东堂的飞檐上栖息着一只乌鸦,正咬着尖锐的喙紧紧地盯着他们。 韩楚璧见那乌鸦也不怕人,笑着对宇文馥道:“有时我总觉得宫中生活虽好,但闷了些,也不知道四妹妹那样的性子,怎么忍得了的。” 宇文馥背着手,垂着头,有些佝偻地向前走。 半晌才听他扯了另一件事儿来:“有的鸟性子烈,你将它关进笼子里,它能撞个头破血流,会伤了喙和羽。这时候你若在外头蒙块蓝布,挡住它能见到的所有的光,再日日喂养它,迟早有一日它会习惯。这样一来即便哪日突然揭了那块布,它也不会闹了。” 韩楚璧脑子简单,只有一根筋,一时不知道大司空大人在传授养鸟的经验还是别的什么。 李遂意在前虾着腰引路,听后笑道:“烈性的鸟儿出去厮杀,没准儿连命都保不住,倒不如在那笼子里安稳过活。” 宇文馥嗤笑:“谁知道养鸟的人有几个笼子,笼子里又有几只鸟?若他顾着旁的笼子的鸟,忘了这只鸟可怎么办?” “大人说得在理。”李遂意将他二人请入殿中,“可奴倒识得一位养鸟的高人,他既不盘翅,也不扎眼,只用暗笼养着,日日精心呵护,哪怕让它啄瞎了自己的眼,也还是等着那鸟儿习惯笼子里的环境。外头的风风雨雨那鸟儿全看不见,倒是同养鸟人日日亲近起来了呢……” 宇文馥脸上沟壑条条,随着冷笑而颤:“你最好祈祷外头的那些雹子刮不进来,最好听都不要让它听见,否则你看它还愿不愿意呆在这笼子里。” 李遂意恭顺垂首,等他们进了东堂大殿,便将门从外面紧紧关上。 “门怎么关了?”韩楚璧推了两下,却发现外头貌似上了栓。 东堂的灯忽地亮了起来,将金漆雕龙皇座上坐着的青年照得清清楚楚。 韩楚璧一看,赶紧从裤裆里掏出那份供词。 “元烈,这是沈御女和那侍卫的供词。”他献宝似的献上,“我怕赫连遂搜身,就藏在下边了,你别嫌弃……快将陆瓒放出来吧!” 天子坐在座上,单手撑着头,另一手示意侍卫将供词收好。 韩楚璧进来有一会儿,这会儿发现气氛不太对。 天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眉骨下的阴影竟让韩楚璧看不到他此刻的眼神。 再看宇文馥,像是正死死地咬着牙齿,连下颌都鼓起一块来。 “元烈……怎么了?”韩楚璧有些看不懂天子的表情,愣了愣又道,“快下令将让人将陆瓒放走啊……” 拓跋渊闭上眼,微微叹息。 “你们,坏了朕的事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囚爱 晚间下了小雨,让帝都刚晴了没两日的天又阴森起来。 大皇子拓跋珣被人牵着小手走上台阶。 “殿下,仔细脚下。”李遂意温和道,“要不还是让奴抱着您?” 拓跋珣踩上湿哒哒的石阶,摇头道:“不。让人抱着走,父皇会不高兴。” “殿下现在去寝殿,陛下也会不高兴的。” 拓跋珣不解,扬着小脸问:“为什么?” “因为……”李遂意笑意深深:“娘娘是陛下一个人的。” 苏婆远远站在廊下,静静地望着他们。 李遂意蹲下身道:“殿下,过去吧。” 拓跋珣慢慢走到苏婆跟前,最后回头看了送自己来的宫人一眼。 苏婆牵起了他的小手,平静地道:“殿下,该休息了。” 拓跋珣一边低头一边琢磨,琢磨了一路,进了偏殿也没能琢磨透。 苏婆替他掖好被角,等他睡着后再离去。 然而拓跋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苏婆。”拓跋珣道,“父皇不让我去找她了。” 苏婆坐在凳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拓跋珣又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他们一起玩呢?” 苏婆起身走到他床前,熄灭了那盏灯。 黑暗中苏婆的声音沉稳和蔼,又透着浓浓的无奈。 “殿下,娘娘在是您的母亲之前,先是陛下的女人。” 说罢,她叹了口气,替他关好门,缓缓走了出去。 拓跋珣一人在黑暗的宫室之中,刚刚被熄灭的那盏灯似乎近在眼前,像一只只萤火虫一般入了他今夜的梦。 陆银屏刚绞干了头发,正在梳妆镜前开了无数个瓶罐涂涂抹抹。 门没有关紧,漏出一条长长的缝来,外间的冷风无孔不入,让她有些微的战栗。 镜中之人多了一个,依然是沉沉的墨色。 陆银屏扯起嘴角,抱怨似的道:“陛下来晚了。” 天子施施然踱步至她身后,也重复了一遍:“嗯,朕来晚了。” 美人一头乌发泻在脑后,两肩却又白润得出奇,看似涩涩,摸上去却滑腻 陆银屏起身,十分自然地搂过他的窄腰。 拓跋渊想回抱她,结果被她打了一下。 “淋雨了?”陆银屏嫌弃地推开了他,“你冷死了!” 女子都怕冷,她也不例外。刚刚贴上去,就感觉自己贴上一块冰坨子,冷得上下牙都打颤。 不暖和还不让碰了。 天子没了办法,默默地去了清凉池。 陆银屏躺在床上,只觉得最近生活一日比一日闲。 自打她回了宫后,也没跟二姐好好说说话了。眼下哥哥又在禁军府,明明只隔着一座太极宫,却好似像隔了一座城,无法相见似的。 她打了两个滚儿,想着怎么也得想个法儿见哥哥姐姐一面。 打定了主意的陆银屏,登时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提着裙子便向外走。 一个带着潮湿水汽的怀抱自身后拢住了她。 “这么晚了,四四要去哪儿?”天子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带起比冷风更强悍的战栗之意。 陆银屏一愣,随即抚上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歪着脑袋道:“我去找秋冬,让她安排明儿见哥哥姐姐一面……”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他轻轻在她耳边道,“今日陪陪朕……” 陆银屏拧着他胳膊上的肉,恨恨地道:“登徒子!一到晚上不想别的事儿了!” “嗯。”天子不否认,却也未承认,只是将头埋进她颈间,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陆银屏才觉出不对劲儿来。 “元烈,你怎么了?”她捏了捏他手背,“今儿是碰到什么事儿了吗?” 他今儿跟平时不太一样,脑袋靠在她颈窝中,像是说不出的疲惫。 慕金枝 第167节 “没有……” 陆银屏自以为拿捏住了天子,伸手摸摸他的脸,做出一副贤妻模样道:“有事儿就说嘛,我一直都在呢,我是向着你的呢……” 陆四这女子别的不会,撒娇比谁都上道。她的这些话他只能说半信半疑,要让他将情意放心地交付给她,怕是最后会被她伤得体无完肤。 “只是有些累罢了。”他笑着将人抱起,“四四多疼疼朕,就不乏了。” 陆银屏觉得不太对劲,然而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怀疑。 索性明儿再问问李遂意他们,顺带将自己姐姐召进宫来商议一下哥哥的事儿。 打定了主意的陆银屏安心地勾住他脖子,噘起小嘴印在他唇角。 瞧着天子脸颊泛红的模样,她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脸红,真是单纯。” 单纯…… 他闭上眼睛剥鸡蛋壳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词儿。 倘若有一天,陆四发现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单纯,那么她会不会弃他而去? 依她的性子,怕是会的吧。 她说得话再好听,可总是会做出这样那样伤他心的事来。 所幸将她困在宫中,哪里都不要去。 再睁开眼时,他倾身而上,哑声问道:“考你个术数题。” 陆银屏一听,头都大了。 她慌慌张张地扯过被子想要盖住自己,嘴里不高兴地嚷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做术数题……陛下是不是议政议坏了脑子了……您快睁开眼仔细瞧瞧,我是你的四四,不是那些大臣……” 他抄起她的腰放在腿上,低声问:“六减二是几?” 陆银屏一听,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 六减二可不就是她么! 难不成这是他的什么表白新花样? 陆银屏乐开了怀,拥着他道:“是四……四四的四……” 天子也笑:“答对了……” 陆银屏顺着台阶向上爬,她勾起他的下巴,流里流气地问:“答对了有什么奖励没有?” 他半睁着的眼眸漆黑无比,望着她的时候,总会带些异样的光彩。 “什么都给四四了……还想要什么?” 陆银屏倚在他胸口,娇笑一声后道:“我要陛下的心。” “什么心?” 陆银屏箍着他的腰,咬着唇道 “我要你的一颗心 窗外细雨微不可闻,陆银屏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她的心同身体一样渐渐变凉。 男人是试探不得的。这个道理外祖母说了许多年,她依然不懂。 在她想要抽离时,他狠狠地将自己埋进她体内,同时摁着她的后脑深吻。 “朕答应你,不会欺骗你,永远只对你一人好。” “你能不能答应朕 …… “好。”陆银屏道。 第二百三十二章 安适 陆珍在凉州日久,穿惯了软甲胡服,已经许久未曾换上过罗裙。 今日她同韩楚璧约好,等他将供词拿到手,进宫交给陛下后,便会回家。 然而她一直等到一更宵禁,都未见到他。 壁上的灯火忽明忽暗,陆珍坐在卧房内,心头隐隐觉得不安。 如果这趟韩楚璧顺利,那么找到供词后应会先去大司空府上寻了宇文馥一道进宫面圣 如果他在取供词的时候被赫连遂抓住,难说会被放出来。 陆珍越想越紧张,手指将绸红的衣摆揪得起了不知道多少个褶儿。 倏然间她站起身来,从架子上取下一件不起眼的鸦青色袍子,遮住了里头那浓艳的裙摆。 陆珍大步迈出卧房,走到正厅唤猎心:“备马!我要出门!” 猎心早早地候着,就等着二姑爷的喜信儿。然而左等右等都等不见人,心中亦是无比着急。 见陆珍出面,他刚感觉到踏实一些,可听她开口又紧张起来。 “二小姐,外头现在宵禁了,无令不得外出。”猎心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几个都是有法子的人,便是宵禁也能顺利出入……您不同,您这时候出去,禁军还不得把您当此刻抓起来?” “抓起来正好!”陆珍边走边道,“将我抓去禁军府,说不定还能见着哥哥!” 猎心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手死死抓住她的袍角。 “大公子走前吩咐了,说陆家不能再有人出乱子!”猎心又上了另一只手去抓她脚腕子,“大公子说了,外头不太平……他不在时,要您和三小姐在家等着……” 陆珍一只脚被他箍得不能动弹,随即脚尖一踮,小腿旋了半圈儿,脱离他的桎梏。 “「井渫不食,君王心恻」。”猎心高声道,“老侯爷说过的话,二小姐都忘了吗?” 陆珍怔住,回头看着他。 猎心跪在地上,难受地道:“大公子临走时说,这次的事儿不简单,后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就等着咱们犯错。大公子已经折进去了,二小姐不能再闯宵禁……否则……否则……” 陆珍攥着拳头,死死地盯着他:“大哥还说了什么?” 猎心伏地道:“大公子还说,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不过没事儿,只要咱们不动,熬过去这阵子就行。” 陆珍站在院中,一仰头,只觉得寒风从领口直直地灌进身子里。 她含泪道:“那楚壁……楚壁该怎么办……” 她和韩楚璧自小便是青梅竹马,两家父母早早地为他们二人定下了亲。 她同韩楚璧在一起十几年,知晓他对自己有多好,实在没办法看着他为了自己家中的事情而折了翼。 正当陆珍束手无策之时,大门处传来一阵敲击声。 “有人吗?!” 陆珍同猎心一道警惕起来 “是我!” 陆珍侧耳静听,分辨出这是宇文宝姿的声音后,赶紧和猎心一道去给她开了门。 大门被打开,一个黑衣人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宇文宝姿依旧将自己裹在黑斗篷里,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露出的两缕头发略微泛黄,压根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他们关上大门后,宇文宝姿打头便是一句:“韩公子回来没有?” 陆珍一听,立马察觉到不对劲儿。 “宇文大人也未归家?”她惊愕道。 宇文宝姿也是一愣,随即摇头:“不曾……韩公子下午来府上,他已经拿到了供词。家中派了一辆车载着他们二人进宫面圣,到现在也未曾回来。” 陆珍松了口气 “既然他们在宫中,想必是陛下将他们留下,或许在议事也说不定。”陆珍道。 宇文宝姿也附和:“祖父时常进宫,也在徽音殿住过一阵子,这倒是常有的事。” 说罢,她有些奇怪地盯着陆珍瞧。 说来只是虚惊一场,陆珍这一放松,惊觉面上的泪都还在,已经快被风吹干了。 “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给我担心得不行……”陆珍不好意思地抬袖擦了擦脸,“让你笑话了。外头风大,快请进来坐。” 宇文宝姿有些迟疑,却被她热切地拉了进来。 “晚上天黑,路上又戒严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陆珍拉着她向内走,“既然宇文大人也不在,不妨今晚在我们这住下,好等他们的消息。” 宇文宝姿想回家里等,但宇文馥的确不靠谱,经常在回家的路上一耽搁便是半日。 等她接到消息的时候,恐怕陆瓒都被放出来了。 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宇文宝姿尚有些拘谨。 陆珍则越看越欢喜 只是大哥古板迂腐,而看这美人也是个清冷的性子。想来若要有些实质性的进展,少不得她这个妹妹在其中斡旋些个。 陆珍将宇文宝姿领进了院子,因着自己和韩楚璧生活久了,凡事都亲力亲为,平时不让仆从靠近。 如今来了个宇文宝姿,又是同自己大哥要好的,陆珍担心自家父母早早地不在,会被宇文宝姿看低,便硬生生地将仆婢唤来伺候,想着这一夜应当差不多能对付过去。 眼看着仆婢们擦肩接踵地进了房,本想着说说眼下局势的宇文宝姿住了口。 陆珍也有些不自在,总感觉人一多,做什么都不得劲儿。 她又挥手道:“你们还是下去吧。” 仆婢们奇怪地瞧了这位二小姐一眼,又纷纷走出门外。 等她们全走光,陆珍才捏着眉心道:“对不住……本想找些人伺候,却总觉得拧巴。人多口杂,保不齐咱们说的话会被有心人听了去。” 宇文宝姿明白她的用意,开口道:“我家不讲究,你随意招待更好。人一多我也有些不自在,倒不如就咱们二人来得利落些。” 慕金枝 第168节 陆珍一听,心下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若不是心中还挂念着陆瓒和韩楚璧,恐怕眼下就要拉着这位宇文大小姐畅谈个几天几夜。 第二百三十三章 成丘 十月初二。 拓跋珣同往日一样起了个大早,早早地到了偏殿书房等司马晦来。 入秋后为防着凉,徽音殿宫室殿阁出入门都架起了厚厚的帷帘。 因着刚下过雨,室外异常阴冷潮湿。待撩起帘子入了室内,便只觉暖意融融,再也不愿离开。 拓跋珣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前,望着窗上的蝙蝠棱格静静发呆。 帷帘被掀开,苏婆端着托盘走进来。 拓跋珣瞄了她一眼,嘟着嘴巴道:“放着吧……” 苏婆将尚还冒着热气的瓷盅放到他跟前,和蔼地道:“乳粥,掺了蜂蜜的,殿下趁热喝。” 拓跋珣这两日见不到狐狸精,偏偏过几日便到了皇帝和太傅约定好的日子,要检查功课的。别说乳酥,就是二楞子来拱他都没了兴致。 他「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似乎他的那副小小的身板承受了无穷的压力。 苏婆唤了舜英进来将二楞子抱走。 等人出去后,她又转身对拓跋珣道:“常言道「食饮有节」,殿下便是心中烦闷不觉得饿,也要吃上一些。” 拓跋珣直起身子来,小舀了两口放到嘴边,又蹙起眉头。 见他还是没有胃口,苏婆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空着肚子,一会儿太傅大人讲书殿下也听不进去。” 拓跋珣这才闷闷不乐地张嘴进食。 苏婆见他肯用东西,心下也高兴。瞧着他吃完后收了托盘便要离去。 刚一掀开帷帘,便瞧见宫檐下立了一人,松姿玉山,秀挺出众。 苏婆叹气,疾走两步至他身前,俯身行礼道:“陛下……” 天子正望着宫院中一处不起眼的水坑出神,听她出声,慢慢转过头来。 雨后的魏宫透着灰蒙蒙的基调,令人倍感压抑。 但总有一人,也仅有一人,他青白皮肤,琉璃眸子,生生将混沌撕开,成为唯一的光,凌驾于魏宫之上。 “起吧……” 苏婆站起身,见他又转过头,望着那水坑。 “平日里不曾注意过,原来宫中也有需要修葺的地方了。”他慢声道,“可是这里才建成一百多年。” 苏婆看着那处水坑 “是啊。”她点头,“便是刚起的地基也总有漏渗,更不要说数十年的宫殿,上百年的高门。” 恰好飞檐上有水滴落。 天子伸手,那水便滴入他掌心。 “朕幼时常住在徽音殿。”他像是在同旁人随意说着那时的事,又像是在回忆,“那块砖也是朕不太懂事时将它凿出来的。以至于如今每每降雨时,它成了这里唯一的败笔。” 倘若你不知如何应对时,那么沉默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苏婆静静地站着,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既是朕做的,朕自然会承担后果。”他的手垂下,青白指尖有水滴落。 苏婆双手端着托盘站了小半天,已然有些疲累。 她正想将托盘放在一侧时,刚刚那还缀着水滴的手伸了过来,手指湿润,掌心如川,沟壑深深。 不等她拒绝,天子将托盘端了过去。 “朕有一事相求,只有你能办到。” 拓跋珣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等到太傅司马晦。 “奇了怪了。”他嘀咕道,“老师平日里风雨无阻,现在雨已经停了,怎么还未来呢……” 他捻了一支笔夹在人中上,托着腮决定继续等,直到外间传来一阵熙攘之声。 拓跋珣有些好奇 他有些烦躁,亦有些好奇,高声向外喊道:“何人喧哗?!” 外间的吵嚷声并没有因他而降低,反倒像是更加热闹起来。 拓跋珣觉得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都受到了挑衅,正当他起身想要去外间看时,见帷帘再次被撩开,一华服美人抱着狗探身而入。 “本宫的好大儿!”陆银屏笑意盈盈地道,“告诉为娘的,你想不想去鹿苑?” 鹿苑?! 拓跋珣瞬间将课业、太傅等所有的一切抛诸脑后。 他点头如啄米、如捣蒜:“想!” 陆银屏将拼命往自己脸上贴想要舔自己一脸一口水的二楞子拨了下来,笑着道:“你父皇今日不知抽了什么邪风,说可以护送咱们去鹿苑打猎。听好了,不是「我」,是「咱们」。 我的乖佛奴,你不是还不会骑马打猎?为娘旁的一窍不通,唯独这个最是上道,保你成为骑射的高高手!” 拓跋珣一颗心都要蹦出来,源自鲜卑血脉中对骑射的热情让他整个人热血沸腾。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她肯定会施法! “儿臣去!”他手忙脚乱地拾掇桌上的课业。 陆银屏嗤笑他:“去骑马还带什么书?莫不是在马上时还要念你那「之乎者也」?” 拓跋珣这才反应过来,小脸一红,赶紧唤了玉蕤来:“你去含章殿,将从前父皇为孤做的胡服和弓箭取回来。” 玉蕤道是,抬脚正要向外走时,又被陆银屏唤住了。 “佛奴一日比一日长得快,从前做的衣裳定然是穿不下的,也不怕勒颈子。”她道,“一会儿让秋冬她们替你量量,等路上的时候让宫人替你赶出来 拓跋珣想了想,觉得也是。 他想起另一物,又有些踟蹰:“那儿臣的弓……” “还不会吃,就想做厨子。”陆银屏望着他堪堪比书案高的身形,不屑道,“还不会骑马,就想张弓?” 全然不顾自身基础,只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的拓跋珣的小脸又是一阵红。 他小声地道:“那……那不取便是。” 陆银屏乐了,命人去帮大皇子收拾行李。 拓跋珣去了寝居看着宫人收拾东西,陆银屏抱着二楞子走去廊下,将秋冬和苏婆叫到一起。 秋冬疑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陛下让您去鹿苑?” 第二百三十四章 抉择 “这个节骨眼儿”不是别的,正是指陆瓒被关进禁军府还未出来一事。 陆银屏一手托着狗,一手摸着狗头,盯着地上那个水坑道:“昨夜陛下说让我带着佛奴去鹿苑避避,他有事要做。” 秋冬道:“那大公子……” 苏婆瞧了一眼秋冬,缓缓地道:“大公子在禁军府上十分安全,反倒是京中,大概会出一些乱子。四小姐眼下去鹿苑反倒无事。” “陛下这些日子待我的确不错,我决意再信他一回。”陆银屏薅着二楞子头上的毛,有些不情愿地道,“不过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被关在禁军府。我要你俩留下,苏婆在宫中等消息,秋冬替我出宫办事儿。” 秋冬一愣:“不让奴随着您去鹿苑伺候?” 陆银屏摇头:“不止是我,为了打掩护,陛下还让其它嫔御一道跟着去了。” 秋冬想起那群不好惹的莺莺燕燕,简直要急了,跺着脚道:“您不让奴陪着您去,万一那些个女人针对您可如何是好?” “针对我?”陆银屏冷笑着薅下二楞子一撮毛,吓得恶犬汪汪直嚎,“我巴不得她们来……正好趁着这回陛下不在,将那几个平日里看我不顺眼的拢在一处……瞧我折腾不死她们!” 秋冬觉得自己这趟没办法去,简直就要错过不少的好戏。 苏婆点点头:“人若一味良善,也会被人欺。四小姐是我看大,最是个率性人。陛下恩宠若不长久,留着她们以后只会成为后患; 若是长久,又岂会在乎这几个人?陛下年岁不小了,孰重孰轻,老奴觉得他自己心中有杆秤的。” 秋冬将将放下心来,这才问:“四小姐要让奴办的是什么事儿?” 陆银屏将狗向上托了托,眼睛也离开了那道水坑。 “哥哥被抓起来的事儿,已经闹了满城风雨。”她轻声道,“外祖母应当已经听说了消息,我猜这会儿……她应该正在来的路上。” 秋冬和苏婆俱是一惊,同时抬头望向她。 “瀛洲路远……这怎么使得?!”苏婆道,“她身子这些年一直不好……” 陆银屏摇头:“就算你阻着外祖母,她也还会来。眼下裴太后的东西没有拿到手不说,还惹了这么个烂摊子……苏婆,我真是难做。” “可是我派去的人在嘉福殿里里外外都搜过,就差裴太后身上了……”陆银屏仰头看着飞檐,迷茫地道,“她在骗我。” 秋冬不知道夏老夫人嫁妆的那件事,一头雾水地问:“小姐要找什么东西?” 陆银屏嘘道:“不告诉你。” 秋冬恨恨地又跺了跺脚。 “别生气。”陆银屏笑着说,“眼下还有重要的事儿要劳烦我们的秋冬去办。” 秋冬这才想起,刚刚说到的那件事。 陆银屏让她附耳过来,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嘀咕咕了好半天。 秋冬的表情由困惑变得复杂,最后迟疑了一下,坚定地点点头,便是自己一定会完成任务。 慕金枝 第169节 里里外外都交代完毕,陆银屏一颗心也稍稍放下。 只是,还有些不甘心罢了。 其它宫的宫人也不是没听说圣人降下恩宠,命嫔御可去鹿苑游乐一事。 永辉宫内,阿满正扯着全嫔说起这事儿。 “这次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幺蛾子,陛下竟命嫔御们去鹿苑。”阿满道,“您去不去?陛下还说了,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留在宫里头呢。” 全若珍也觉得这事儿不太可能。 她狐疑地道:“你从哪儿打听来的?莫不是又在听人嚼舌根,将什么疯疯癫癫的话都给听了来吧?” “绝对不是!”阿满头摇得像拨浪鼓,“奴来时还看到陛下身边的李遂意和玉蕤进了掖庭,想来是跟嫔御们传话来了……这次可真不是随便听人说的,可是有板有眼儿的事儿!” 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间有宫人高唤:“全嫔听诏!” 全若珍一听,便和阿满对视一眼 她匆匆走到门口,见宫院中果然站着两队宫人,为首的正是李遂意和玉蕤二人。 李遂意见了她跟平日见陆银屏的模样不太相同,他看陆银屏时总是带着和善与谄媚,瞧旁的嫔御便直接换上了一副平静无波的脸。 “陛下念在您平日伺候劳苦功高的份儿上,特意准您可带着平日常使的宫人去鹿苑住上一段时日。” 李遂意微笑道,“您也放心着,不仅有您,还有宫中其他嫔御,断断不会让您孤单了。” 这话说得贴心,若全若珍还是刚进宫时的那个全若珍,几乎就要被感动了。 眼下她不再是刚入宫的那个小姑娘,也再不信天子的任何话。 说起其他的嫔御,不过是让她安心。不知道天子是什么安排 她平静地伏地跪道:“遵诏……” 李遂意带完了话,又去向下一宫。 见人走得远了,阿满才将全若珍扶了起来。 “您看,我没说错吧。”阿满得意道,“那些个老宫人说的话没错,她们眼线耳目多着呢……要说知道的多的人,还得看那些个掖庭的老宫人。 不过这次去鹿苑的确是有些突兀了,上一回还是却霜之前,陛下去鹿苑围猎,只带了贵妃一个人呢。” “的确是突兀了些。”全若珍由阿满扶着进了屋,揉了揉刚刚跪得冰凉的膝盖道,“我岂是这么傻的人?让我去我就去?” 阿满一怔:“可是您不去……就是抗旨不尊……” 全若珍抬起手制止了她下面的话。 “去不去的,可不由我说了算。”她对阿满道,“你既能打听到消息,就再跑一趟 阿满一头雾水:“您这是何意?” “何意?还能是何意?”全若珍冷笑,“那位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她的兄弟刚刚进了禁军府被关着,可盛宠却依然不断。若那位不去,我也便不会去;若那位去了,就证明这京里要乱了,咱们自然也得跟着去避一避。” 第二百三十五章 可怜 徽音殿的那位去不去,稍一打听便知道。 怀着同全若珍一样心情的并不只有一个,贵妃的动向阖宫上下紧紧盯着 何况大皇子也在她身侧。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再怎么也不至于将自己唯一的骨肉置于危险的境地。 说「危险」倒也不是危言耸听,人人都知道陆国舅已经被靖王拿下 那可是曾经同天子撕破脸的亲王。他先前就被削了地方兵权,却紧紧扒着最后的禁卫军不放,这些年来早就蠢蠢欲动,难说不会借着清君侧的名义搞出什么动静来。 丘林俭一死,大家都觉得要乱,要坏事。 天子将宠妃和皇子送去的地方,定然是平安之处。 全若珍心中权衡一番后,当下便命宫人收拾了东西,去掖庭外的永巷等着。 事急事缓,她总是捱不到头一个,也捱不到最后一个。 当全若珍到永巷的时候,发现崔灵素和王晞已经在了,并且还没带多少人。 “你们也听了诏才过来的?”全若珍难得主动同这俩闷货交谈。 崔灵素淡淡笑道:“陛下的命令,谁敢不从。况且听说北芒山地方不错,行宫的大殿连百官都住得下,当年太祖常在那地方打猎,是个风水好的去处。” 全若珍心中不屑 王晞没说话,在谁眼中都是个闷葫芦。全若珍更是瞧不上她 出身好又如何,大家还不都一样,给徽音殿的那位当枝子、当绿叶、当盆底泥。 一阵秋风吹来,挟裹着淡淡腥冷之气围绕在她们周围。 全若珍猛打了个喷嚏,阿满见后忙递了帕子,又要回掖庭去挪个凳来。 “不必了。”她又看了一眼崔王二人,“都是站着的,我一个人坐下充什么大。” 她寻了个宽大的须弥座旁捱着,暗地里琢磨 远处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这阵势自不必多说,是那两位双生李嫔无疑。 阿满小声咕哝:“这么大的排场……” 全若珍昂首挺胸 “排场大又怎样?”她扯起一个笑来,“只希望一会儿见了贵妃也还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等李妩和李娴离得近了,全若珍这才渐渐觉出不对来。 她们姐妹二人生得极好的,平日也无什么事,气血养得自然足,每次见着她们都是一副精神头极好的模样。 尤其是李娴,见了她如同斗鸡一般,恨不得脖子上的汗毛都能支棱起来。 然而今日她们中的一人形容枯槁,气色极差,若不是上了妆,全若珍差点没有分辨出来这竟是那二位中的一个。 她心中惊异,等这二人的仪仗到了跟前,便脱口问道:“这是怎么了?才几天没见,竟瘦得这样厉害?” 李妩有气无力得抬头看了她一眼,细细的腕子撑着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李娴白了一眼全若珍,又将姐姐的袖口紧了紧,好让冷风不会灌进去。 “前些日子咳嗽后又得了风寒,病一直时好时坏,还没痊愈。”李娴道,“你若是好意,我就谢谢你;你若是幸灾乐祸,也不用再说下去 “关心关心还不行了。”全若珍冷哼道,“我要真是不怀好意,就在叫人她的汤药里掺东西了!” 她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一中年宫人走了出来。 “浑说什么?!”秋女史斥道,“这是皇宫!不是您家后院的菜园子,什么屎尿粪都能往里头倒!” 元京入秋冷得人瑟缩,许久不曾锻炼一番的全若珍听得热血沸腾,顿时来了劲儿。 她瞧着李妩身侧的秋女史,皮笑肉不笑地道:“我道李娴的嘴怎么这么厉害,怕有一半是同你学来的吧?” 说罢又上上下下地扫了秋女史两眼,似有疑惑地道:“高门能说出这等话我是不信的,您莫不是主母从南方带来的身边人?” 「主母」说的是如今李家主母,也便是当年因嫁给二李父亲而轰动一时的江南名妓。 名妓带来的人,还能有什么好?伺候下九流的,自然比下九流还不如。 而秋女史是李家的老人,并非是主母从江南带回来的,听她这么说,自然是恨不得撕了她的嘴。 不过她到底是高门出来的仆婢,规矩是学足了的,刚刚也只是听到全嫔说得难听,一时气急才口不择言罢了。 她平复了情绪,用手臂将想要替她说话的李娴挡在身后,端端正正地道:“奴从前伺候谁不打紧,要紧的是现在的主子是谁。李嫔入秋以来身子便不大好,即便您同她有不少的隔阂,可眼下大家同去鹿苑,路上少不得彼此照应。李嫔身子差,若缠疾长久不愈,在场的人也都听见了您的话,少不得会第一个质疑您。” 全若珍喜欢碰钉子,却不喜欢这样阴阳怪气的调调。刚刚觉得自己身上有些有了些热乎气儿,便又酝酿了些话出来想要同秋女史怼上一怼。 她往须弥座的里头靠了靠,将头伸出了出风口,面含笑意正待说点儿什么,却又看见另一队仪仗来了永巷。 全若珍的脸瞬间耷拉了下来 陆银屏东西不少,最重要的物件便是大皇子拓跋珣。 她同拓跋珣同乘一辇,抱着魏宫第一恶犬来了永巷。 嫔御和天子出行待遇不同,天子自阊阖门而出,嫔御只能从千秋门或者万岁门而出。 她早便听到了这里的吵闹声,便笑着重复问了一句:“刚刚秋女史说什么?本宫觉得有意思,不妨再重复一遍?” 第二百三十六章 永巷 贵妃的耳朵不好使,加上秋风呜呜,她便没有听太清楚。 不过瞧着那些人的脸色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模样,她断定这些人肯定是在吵架。 吵架多有意思啊!这么有意思是事儿她如果不掺和掺和,简直就是白活了。 眼下哥哥还被关着,她又不能去看,心里头烦闷得紧,光想着找人解解闷子。 于是便问了那句话出口。 她听不清楚的这件事儿除了天子和陆家人,旁的人基本没知道的。 李遂意这等人的嘴巴比太极殿里铺的金砖还严实,更是没有人知道她的耳朵出了毛病。 这么一问,倒显得是她们两拨人在闹事了。 陆银屏好奇心重,为了听清楚她们刚刚的话,便尽量让自己笑得和蔼。 可怀里抱着狗,身侧坐着不知道多少人想养的魏宫独苗,加上满头珠钗和凌人的姿容,便是再和蔼的表情,在旁人眼中也成了质问。 李遂意头一个斥道:“皇宫禁地,高声喧哗成何体统?!” 陆银屏想挥手让他退下,无奈这人是天子派来跟着她的,狗皮膏药一样的李内臣,怎么撵都撵不走。 贵妃的哥哥犯了事儿,在旁的宫人眼中的地位自然大不如前。 可中常侍李遂意却是从小伺候天子的,顶顶红的人。他跑了一圈儿掖庭又跑来伺候贵妃,看来盛宠的确还在,便是有人想落井下石,此时也只能按兵不动了。 慕金枝 第170节 李遂意训斥完了那二位,看着二李身后的排场之大,带的宫人数目之多几乎要超了贵妃,便冷着脸道:“鹿苑多的是宫人,还都是从前伺候过先帝的老人。诸位若是觉得他们不配,自己多带些个也无妨。只是怕人多寝殿小,带来的人都得去廊下打通铺了。” 这话说得李妩本就无多少血色的面上更加雪白。 “让她们回去。”她抬手示意秋女史,又看了看崔灵素等人,小声道,“我无碍……” 李妩需要人伺候,别人不知道,秋女史太知道了。 可眼下的情形也不容她们作别的选择。 秋女史槽牙暗咬,仍是转过身点了三个人留下,命其余的宫人回了宣光殿。 两个嫔御,只有四个人伺候,说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 可崔灵素和王晞是真的狠,一人就带了俩。 贵妃的人不少,虽说苏婆和秋冬都不在,可还有李遂意和熙娘这两个在,再加上舜华舜英,妙音芳宁,比平日也少不到哪里去。 毕竟她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带了个皇子,便是将徽音殿都搬来也没人敢置喙什么。 瞧着她们一副锯嘴葫芦的模样,陆银屏也讨了个没趣儿。 宫里头就是这点不好,想说什么话都要在脑子里心里过上两遍,临了从嘴里说出来,早就变味儿了,或者直接干脆就不说。 “哑巴样子。”陆银屏冷哼。 拓跋珣端端正正地坐在她身边,用不大却足以让人听到的声音道:“既然是哑巴,不妨让人撬开嘴看看,若是舌头还在,直接割了完事,反正也不顶用。” 这话一出口,在场人皆是一惊。 二楞子也是只见人下菜碟的恶犬,一眼便瞧得出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是以在拓跋珣讲完后,它呲着牙冲几位嫔御吼得厉害。 陆银屏惊愕地望向他 她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告诫自己孩子还小,说话不经脑子。 可她一想起他们这家子的脾气,反倒觉得这才是正常 不过在陆银屏的角度看来,他侧脸圆润,睫毛浓密,耳朵连着下颌弧度还未凸显,却已然能瞧出将来定也是个风流男子。 不管他以后什么样,眼下年纪还小,说不定还能掰得回来。 陆银屏伸手摸了摸他挺得笔直的脊背,悄声道:“你吓着他们了。” 小呆头鹅被狐狸精摸了两把,那点儿刚升起来的煞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有些懊悔地向着陆银屏的方向靠了靠,小心翼翼地问:“您不会讨厌儿臣吧?” 陆银屏听后反倒笑了。 “你同你父亲一样,动不动喜欢割人舌头。”她将狗放给舜华,拿了湿帕子擦了又擦,“但你得记着 拓跋珣似懂非懂地点头,一头柔顺的黑发同天子无异,惹得陆银屏频频想要摸头。 她管住了自己的手,高声对着下边的嫔御们道:“都自己点好人,看仔细了。” 末了又补了句:“免得一不小心人不见了,再赖到本宫头上。” 众人一听,脸色更加难堪,还得声声道不敢。 李遂意同旁的宫人一道记好了人名,最终将名单奉给陆银屏。 嫔御们多是温养出来的娇花,见迟迟不走,又一直站着吹冷风,久了姿态便有些瑟缩,不太好看。 嫔御中只有陆银屏不冷,她今日穿得厚实,外罩了件银灰软皮里子宽袖短襦,下穿月白辟积长裙。 本来出门时还嫌麻烦,如今一进永巷灌了风便知道还是苏婆老辣 拧丝嵌松石护甲划过名单上的人,过了好一会儿,陆银屏才装模作样地问:“怎的少了一个?” 李遂意贴了过来,笑着道:“慧夫人还未来……娘娘是想等等,还是先走着?” 陆银屏合上册子,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大家都是一道伺候陛下的,哪儿就好先走了,让人在后头追呢。”她咳了两声,又问,“等等她,各位没意见吧?” 有意见吗?意见大了去了! 谁愿意大清早吹着冷风等个风马牛不相干的人? 谁都这么想,但谁也不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垂着头捱近了须弥座,同全若珍站在一处。 陆银屏终于觉得让她们站着自己坐着不大好看,吩咐宫人将备好的辇抬来,好照顾照顾她们。 这边嫔御们刚刚上了辇,那头的长孙明慧姗姗来迟,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养母 这宫里头的嫔御不少,独独看到长孙明慧时,陆银屏的心里头就来气。 偏巧她位份不低,却只带了一个侍女。那侍女亦是高鼻深目的模样,中庭却短得出奇。看着年纪不大,却让陆银屏浑身刺挠。 “都在等你,到了就出发吧。”她不爱看长孙明慧的样子,挥挥手不耐烦地道。 李遂意得了令,便吩咐启程。 陆银屏垂眸扫了拓跋珣一眼,见他正怔怔地盯着长孙明慧瞧。 长孙明慧亦是看着他,目光柔和,没了之前在宣慈观见她第一面时那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陆银屏心底发笑 待辇行出了万岁门,她便往边上坐坐,离得拓跋珣远了些。 这小呆头鹅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抿着唇靠近了她。 陆银屏执起一旁的芭蕉扇向外推他。 “离我远点儿,你娘在后面。”她冷笑,“我不过是个后娘,后边坐着的那位才是跟你亲娘关系最好的……去去去,去找她去。” 拓跋珣一听,便知道原是自己惹了狐狸精不快。 他抓着芭蕉扇求道:“慧姨不是……她不是……您才是我娘,我只认您一个。” 陆银屏听了,眸中冷意迸射,蹙眉问:“如果不是我,是旁的什么人,哪怕是全嫔和李嫔她们,只要养你的便是你娘了?” 有奶就是娘,这话用在小呆头鹅身上一点儿没错。 “不是……她们都不是……”拓跋珣连连摇头,“只有您才是!” 陆银屏压根就不信他的鬼话 只是十分可惜,他父亲奉承她的功力已是炉火纯青,便是小呆头鹅说得天花乱坠她也不会上当了。 “等到了鹿苑小行宫,就给你安排去她那儿。”陆银屏夺过芭蕉扇,顺带还白了他一眼,“跟你那慧姨叙叙旧。” 拓跋珣见她歪在辇上又翻了个身,将背对着他,实在烦忧得很。 不将狐狸精哄好了,还怎么跟她学骑马射箭? 只是狐狸精的脾气忒差,怪不得父亲那么容易得罪她,想来应是狐狸精的问题,常常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想起父亲,拓跋珣眼前一亮,赶紧撩起帷幔去前头寻李遂意。 嫔御出行的仪仗规格比之皇帝差去了十万八千里,虎贲开道,太仆驾车,李遂意则在车與上站着。 出了万岁门便是薄室门,薄室门外还有虎贲在等着护送她们。 李遂意眯起了眼睛,心道陛下英明,真是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幸好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为皇帝做事,对皇帝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不然…… 内心的感慨还未发泄完,他便感觉自己的腰带被人扯紧了。 一低头,见大皇子拓跋珣正扯着他的大带仰着头看他。 李遂意「哟」了一声,赶紧蹲下身子来。 “殿下怎么跑出来了?”他道,“眼下还在城内,路面尚还平整。这万一出了城,路上凸起个坡来磕碰着了您可怎么办?” 拓跋珣不在意这个,咳了一声道:“孤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李遂意一听忙道不敢。 “什么事儿殿下直接问便是。”他笑道,“什么请教不请教的,简直就是折煞了奴。” 拓跋珣点头,扭头看向帷幔后的狐狸精,小声问道:“父皇惹了母妃不高兴,都是怎么哄的?” 李遂意一听,这就犯了难。 这俩人一直你拉我扯,谁知道他们最后怎么和好的?总不能告诉还没个猫大的大皇子说,兴许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若是说了,二主不得将自己的皮扒了! 他思虑了一番后道:“这夫妻之间的事儿同旁的总有些不一样,夫妻之间即便是吵吵闹闹也是情趣。您看着娘娘有时同陛下置气,说不定这是他们二人相处的调和剂 “原来如此。”拓跋珣恍然大悟,“女子竟然这样难缠,变着法儿的给自己找乐子么?” 李遂意觉得大皇子会错了意,可又不知道怎么去圆,便硬着头皮继续胡扯:“可再怎么闹,娘娘心中也是有陛下一席之地的,是以愿意瞧着陛下来哄她。只是不知道殿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拓跋珣指了指身后的那驾辇,面无表情地道:“孤看了慧姨两眼,母妃便叫孤去寻她……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生气了?” 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值得出来寻他! 饶是如此想,李遂意还是笑眯了眼:“生气就对了,生气就代表娘娘还是疼爱您,不想您跟了她还惦记着慧夫人呐。她是担心您想起从前跟慧夫人的那段时日,以后不同她亲近了。” “怎么会。”拓跋珣嘴巴一瘪,“慧姨……又不喜欢我。” 说长孙明慧不喜欢他,李遂意的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自打来了徽音殿,衣食住行上了不知道多少档次不说,又拜了当朝太傅司马晦为师。最重要的是,能时时见着皇帝,这才是重中之重。 能见着就被能被重视,既然吃喝的短不了,作为大魏唯一的皇子,重担早晚也得落到他的身上。 长孙明慧不喜欢他却养着他,也是因为一些陈年往事,对拓跋珣还是有些芥蒂罢了。只是碍着死去的慕容樱的缘故,她也不能不管他。 说到底,还是个可怜孩子。现如今入了徽音殿,被看似凶悍的贵妃照料的一阵儿,倒是越来越开朗了,这可是个好事儿。 既然是好事儿,便没有不帮的道理。 李遂意附耳过去,给大皇子殿下支了个招。 “这……真的行?”拓跋珣疑惑不已。 李遂意点头,悄声道:“娘娘看似厉害,却是个软心肠。您这么着,肯定让她从此以后将您放在掌心里。” 慕金枝 第171节 拓跋珣的脸上这才略满意了些。 仪仗很快便出了薄室门,外头的虎贲军早已等候多时。 拓跋珣同李遂意一道站在车與上,远远地瞧见那匹为首的黑马,开心地踮脚高呼:“舅舅!” 陆银屏听小呆头鹅在外头聒噪,撩起帘子一瞧,见慕容擎坐在绝影之上,隔着银色面盔,那双锐利的眼睛正好朝她这儿望了过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吉境 慕容擎? 他怎么也来了?! 陆银屏眉头都蹙在一起。 从凌家堡出来后,她对慕容擎尚有了些好感。可自打听说慕容擎对慕容樱有些别样的情愫后,她巴不得离这人远远的 陆银屏听说后,那点儿微不可及的好感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带着后来她也不曾主动召见过慕容擎 因着自己同慕容长得像,陆银屏便尽量不在他跟前晃悠 也对,若她想要出行,慕容擎的确是个好护卫。 陆银屏拿芭蕉扇挡起了脸,吐了吐舌头 拓跋珣对于慕容擎则是另外一副态度。 他伸着手冲慕容擎喊道:“舅舅!舅舅!” 慕容擎将目光移到拓跋珣身上。 拓跋珣很少碰见他,但谁不崇拜青年将军? 从前他看慕容擎,甚至觉得他比自己的父亲好得多 那时年幼的拓跋珣唯一的寄托便是舅舅慕容擎。 “舅舅要同我们一起去鹿苑吗?”拓跋珣笑开了眼。 “嗯。”慕容擎策马来到车辇旁与他们并驾而行。 喜欢一个人,他说一个字便是清冷;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说一个字都烦。 陆银屏便是如此,听到慕容擎「嗯」了一声,只觉得浑身刺挠。 她歪进榻里,努力不让自己去听他们的谈话。 然而拓跋珣又问:“舅舅是护送我们去,还是要和我们一起在鹿苑呢?” 陆银屏一听,也支棱起了耳朵。 “我会同你们一道回来。”慕容擎道。 晦气!陆银屏满脑子只有这一个词。 真是晦气!他派谁来不好,怎么偏偏就派了慕容擎来? 陆银屏烦躁无比,只觉得陛下的脑子真的有些不顶用了。若是回去后,定然要逼着他找个厉害的御医好好地去看一下。 心里开始惦记别人的时候,倘若他也会惦记你,那么你定然能很快地入睡。只有缺爱的人才失眠,宠妃并不会。 陆银屏将帘幔拉得严严实实,歪在榻上闭眼休息。 仪仗距离元京越远,便同北芒山越近。 眼睛一闭一睁,便到了鹿苑小行宫。 这一觉睡得舒坦,陆银屏伸了个懒腰后,被熙娘搀着下了车。 下去的时候腿一软,站在一边儿的李遂意同小呆头鹅一起就要来扶。 陆银屏记仇,还惦记着小呆头鹅看长孙明慧的事儿,连个眼神儿都没给他。 待她的背影消失后,拓跋珣才薅着头发道:“至于吗……” 李遂意一甩拂尘,老神在在地道:“殿下年纪还小,不懂得女人的厉害。陛下何等英明人物,在娘娘跟前不照样栽跟头?” 拓跋珣十分赞成地点头:“女子性情诡谲多变,模样越好的越难缠。” 说罢遥望着远处同样下了辇的嫔御们,叹息道:“真是难为父皇,纳了这么多人,不比柔然的千军万马还要难缠?” 李遂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寻常女子并不难缠,难缠的是放在心里的那个。稍动她一动,自己的肉就痛,便对付不了了。” 拓跋珣听惯了司马晦的教育,甚少听到这样饱含人性化的歪理,想再向李内臣取些经,却被他以年纪还不到的缘故拒绝了。 再看舅舅慕容擎,将马匹安置好后不知道去了哪里。 拓跋珣犯了难,想了想还是去了舅舅安置的灵风台。 北芒山小行宫最不缺亭台楼阁,将嫔御们安置在了披云楼。 陆银屏早先来过,住的是建康殿后的寝殿,如今还在那一处歇着,同旁人划开了界限。 她回去后,左等右等不见小呆头鹅,心里估摸着大概他害怕自己,或者又去找长孙明慧。 陆银屏脸皮薄,拉不下脸去请她这半道上捡的便宜儿子,便使了熙娘去走这趟。 她让舜华将二楞子藏起来,对熙娘道:“你就说狗走丢了,问他看没看见。” 熙娘会意,去了披云楼寻大皇子。 然而到了披云楼后,除了吵吵嚷嚷的全若珍和李娴还有些劲头,长孙明慧同旁的嫔御也已经早早歇下,侍女道并不曾见过大皇子。 熙娘便去了凌云台找慕容擎。 慕容擎正被拓跋珣缠着要他教自己骑马,他不愿意教,毕竟绝影比起普通的马要高大结实,担心摔坏了他。 元京的贵族打小学骑马一般都骑大齐西南部兴宁、永昌一带的马匹,个头小,性格温顺,适合新人上手。 慕容擎的绝影桀骜难驯,除了他无人能驾驭,若拓跋珣上去走一遭,只怕等他下来时大家吃完他的席就要吃自己的席。 此时凌太一来报:“娘娘身边的侍中在门外求见。” 慕容擎松了一口气,赶紧让他将人请进来。 熙娘进来后,见找了半圈不着的大皇子果然在这儿,朝着慕容擎行了一礼便道明来意:“娘娘说狗不见了,要殿下帮忙一起去寻。” 小呆头鹅轻易就信了这话,将骑马的事儿抛诸脑后,就要跟着她走。 熙娘领了拓跋珣,又向慕容擎欠了欠身,待要走时却被他从后面叫住。 “你同娘娘说,北芒山内有野兽,无事不要出行宫。”慕容擎踌躇一下,“若有事情,可以吩咐我去办。” 熙娘是老宫人,倒不会像掖庭中那些眼皮短浅的人一样用异样的目光看慕容擎。 “奴知道了。”她点头,又道,“近日事多,大将军也要顾好自己。” 慕容擎沉默一瞬,又让凌太一送他们出去。 凌太一提了盏灯笼将人送了一路。 “阿四……”他换了个称呼又道,“娘娘近况如何?” 熙娘摇头说不好:“兄弟被人污蔑,眼下还没出来,这是陆家的第一道大坎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凌太一劝:“常言道「吉人天相」,她平日里脾气火爆,越到事头上越看得开。这个时候肯听陛下的,愿意来这儿就说明她稳住了,后头的自有陛下替她解决。” 熙娘侧首瞧了他两眼。 恰巧他们也到了寝殿外头,凌太一踮脚将灯笼高高地挂起为他们照亮,又默默地离开。 熙娘便只看到少年乌黑圆润的后脑。 陆银屏早听到外头有动静,便叫舜华赶紧将二楞子放出来。 狗一到了别的地方,尤其是嗅到行宫围墙后漫山遍野的自由气息,便撒欢撒得厉害,十个舜华也追不上它。 第二百三十九章 奇事 小孩子与狗总有特殊的交流。 拓跋珣去了那片空地上同二楞子说了几句话,一人一狗便蹦跶着回来了。 陆银屏坐在寝殿外的轩窗下,见他正朝着自己这处走,便白着眼对熙娘道:“怎么将殿下请回来了?让他在披云楼呆着多好,还能同他正经的母亲叙叙旧。” 熙娘自然知道这母子俩今日份的恩怨,笑着道:“这娘娘可冤枉殿下了,奴找到殿下的时候,他正在灵风台同大将军一处,吵着想要学骑马呢。” 陆银屏没说话,裹了身上的披帛便向里走。 舜华趁机捉住了狗,对拓跋珣道:“殿下先进去再说。” 拓跋珣进了寝殿,他也是头一回来这儿,见里头桌椅屏风都是乌木所制,若不是如豆的两盏灯,还以为自己瞎了眼。 他小心翼翼地脱了履,蹑手蹑脚地进了狐狸精的寝处 寝殿的床榻亦是乌木制成,床头床尾各一盏灯,床头处还立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床后是一扇绘了东海的画屏。 狐狸精闭着眼斜斜地歪在床上,由着舜英替她捏腿。 拓跋珣小心地走过去,跪坐下来同舜英一道捏。 舜英惊愕地扫了他一眼,也不好提他手法有多处不对。 陆银屏觉得腿上力道忽重忽轻,左眼眯开一条缝,见便宜儿子这般付出,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行了行了。”她挥挥手,“不忙活,一会儿该睡了。” 拓跋珣老老实实地同舜英一道坐在蒲团上,等着她临睡前的安排。 拓跋珣心里琢磨 熙娘和舜华从外间走进来。 慕金枝 第172节 “我走的这些日子怕是发生了不少的事情。”陆银屏示意她们也坐,“我有个疑问,不知道你们瞧没瞧出来。” 拓跋珣心道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自己瞧没瞧出来。 “李妩 熙娘是却霜时一路便跟着的,不知道李妩出了什么事儿倒是很正常。 舜华是个不学无术的,同秋冬没什么两样,整日以逗狗打牌为乐。贵妃一问起正经事儿来,她一脸茫然。 舜英平日里心眼就多,小声地回道:“您刚走时的那一阵儿她还好些,奴有两次在掖庭见着她和小李嫔去明光殿,俩人还有说有笑的。 只是后来京中阴了一段时日,便没有再见过她,宣光殿的人都说是风寒之症一直未好的缘故。” 陆银屏又问:“就由她这么病着?请了御医没有?” 舜英摇头:“说是小风寒,养养就好的,中间一直未曾请过御医。” 陆银屏咬了咬小指,琢磨一番后道:“咱们出来时带御医了没有?” 熙娘伸出了四个手指头:“带了四位来,还有两位是太医令,替先太后把过脉的,极为可靠。” 陆银屏道好:“明日让几个侍卫带那二位过去,给李妩诊诊脉。” 熙娘正要夸她仁善,却听见她又补了句:“免得死在了鹿苑,人家说是我害的。” 几人一肚子的话卡在嘴边,不知道说什么好。 “诚然我也的确不太喜欢那二位。”陆银屏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最终十分满意地用纱盖上,“可平白无故地病成那个样子,看了叫人心底直发颤。我没见过什么人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瘦那么多,脸上一点儿生气也无,看人的时候那眼睛都是直勾勾的……真是瘆得慌!” “当年李妩李娴刚进宫的那阵儿也颇得宠,只是后来……”熙娘望着拓跋珣,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后来陛下瞧见了慕容夫人,前头的那几个嫔御便渐渐不那样得宠了,可即便如此,陛下也经常去各宫里坐坐的……” “朝三暮四!”陆银屏狠狠地捏了下被角,“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舜华舜英两个低低地笑了起来。 熙娘没放在心上,继续道:“您入了宫后,陛下连瞧都不去瞧她们了。奴在宫中的日子不算短,说句实在的话,李家主母那样的身份,那两位李嫔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并不比其他嫔御好。 所幸是姐妹二人一道进的宫,不然有的是人排挤她们。奴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可是奴瞧着李妩身上的病没什么,可那眼睛就像您说的,看谁都直勾勾,倒有些像……” 拓跋珣瞪大了眼睛,觉得他今儿来的不是时候,怎么越听越害怕呢…… 舜华往舜英的地方缩了缩,俩人就差抱在一处了。 “像什么?”陆银屏倒是天不怕地不怕 熙娘道:“有些像先帝的一位……嫔御,死前也有一阵儿疯了的。” 先帝的事儿是大忌,知道且还活着的只有掖庭的一些老宫人。熙娘是从前伺候先太后的人之一,自然听说过不少。 陆银屏差点儿从榻上滚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李妩疯了?” “也只是猜测。”熙娘略一点头,“那位……那位的来路有些奇怪,一直不从,先帝用了些手段逼得人就范。自打那以后,那位就常说有人害要害死她和她的孩子……” 陆银屏觉出不对来,插了一句嘴:“这么快就怀上了?” 熙娘自知失言,闭口不再言语。 陆银屏正听到兴头上 她对舜华道:“你和舜英带着殿下出去消化消化食儿。” “儿臣晚上还没用膳……”拓跋珣抗议道。 陆银屏又吩咐:“带殿下去吃点东西,再消化消化食儿。” 纵然再好奇,舜华舜英也只能听主子吩咐,将死命抓在陆银屏床榻边上的小手扒下来,把拓跋珣连拉带扯地拖了出去。 “小孩子听不得前头的事儿,会折寿。”陆银屏放心地道,“这下你可以说了,先帝的那位嫔御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第二百四十章 王妃 先帝的几个嫔御,眼下还活得好好的便是有裴太后、慕容太妃以及在瑶光寺出家为尼的季太妃,除了当今天子和端王的生母被赐死外,其余的几位皆是病死,御医们也废了些力气,多少人都能够查证的。 所以陆银屏只当她说的是件宫闱旧事,并没有真正地将它同李妩这个人联想起来。 熙娘却道:“不知道您听没听说过温亲王?” 皇室子嗣向来不盛,又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便是路边的三岁小孩儿都知道是哪几位殿下,更不要说陆银屏。 她支棱起了上半个身子,「嗳」了一声道:“知道!是陛下的伯父,据说后来因为谋反被先帝流放,人是在流放途中死的……” “就当是流放途中病死的吧……”熙娘抿了抿唇,小声地道,“您知道他的王妃去哪儿了吗?” 陆银屏当然知道人为什么死,也知道温王妃在哪儿,但说来她也是先帝的儿媳,做儿媳妇的怎么好意思去捅公公的风流事? 她是个脸皮薄的,自然要装作不懂,让熙娘自己说出来。 陆银屏摇头说不知。 寝殿的灯火虽明亮,可趁着乌木的顶梁,总觉得有些晦暗。 陆银屏将灯移到自己床榻前,披了衣裳起来端端正正地坐着,对熙娘道:“说吧,你不说出来,就别想睡。我呢,听了才能睡得着。” 熙娘苦笑了一下,这才道来。 “王妃貌美,先帝也是个风流人。他将温王流放后,把王妃接到魏宫,便是李妩和李娴所在的宣光殿。 当年王妃抵死不从,却没经得住先帝的手段,待两人过了一夜后,王妃下体便血流不止。 先帝叫御医来看,这才知道王妃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也因着先帝孟浪,胎便落了。 自打那之后,王妃时有些疯癫,常说宫里头的人要害她。 奴那时见过她两次,她便是像李妩一样,看人的时候双眼无神,却直勾勾的盯着不放……那位是真瘆人!” 陆银屏一听,觉得先帝也太不是个人了,霸占了嫂子不说,居然还弄出了人命 可她依旧不明白:“李妩在宫里好端端,有吃有喝有人骂,快活似神仙。你瞧王晞她们几个,自打陛下不去看她们以后都快吃成个球了,便是她亲妹妹李娴。 虽然天天摆着张臭脸,可也没什么事儿不是……李妩又没遭什么难,她模样怎么就这样枯槁呢?” 想想李妩二十出头的人自她出去俩月回来就老了十来岁一样,陆银屏就有点儿害怕 熙娘道不知:“还是按您说的,明日里带上御医过去瞧瞧。她病是病,终究也是跟着娘娘您一道出来的。若是不及时看诊,就怕她那随时断气的样子有个万一 陆银屏点头说好。 俩人又商议了一番明日要带着谁去,陆银屏虽然有些膈应慕容擎,但觉得总得有个人镇场子 眼看着拓跋珣差不多要回来了,熙娘便铺了另一张榻,打算让殿下睡在那上头 陆银屏看着她忙来忙去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一直是李妩枯槁的面容和温王妃发疯的那事儿。 她随意地问了句:“温王妃疯癫的症是突然就有的?先帝就没有找过御医给她看看,开些药方子?” “自然是诊了的,但皇室也有类似病症,太祖崩驾前也是疯疯癫癫,无人可医。若是能医,也不会传了这几代。”熙娘边铺床边道。 陆银屏咂摸出了不对来。 “温王和先帝疯我能理解,可王妃又不姓拓跋,便是鲜卑高门,也没听说过这样严重的。”她道,“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漏了什么?” 常人都有这种疑问,陆银屏并不是第一个 她想到的,外头的人自然也都能想到。 熙娘平静地道:“说奇怪却也不奇怪,兴许只是凑巧了。毕竟那位家破人亡,只剩了她这一口子,一般人早疯了。早些年并未听说过王妃有疯病,想来也是进了宫才有的。” 这解释太笼统,但陆银屏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似的。 恰好拓跋珣从门外走进来,见她歪在榻上,便要爬上来。 “去去去!”陆银屏将他往外推,“找你的慧姨去!” 拓跋珣瞬间泪眼汪汪,跪坐在她榻边,眼巴巴地瞧着她,跟她进膳时二楞子的模样差不了多少。 陆银屏想起天子说过的话和他那只狗一样的鼻子,终究还是狠了狠心:“你父皇不让我抱着你睡了,你要找找他去。” 拓跋珣也是什么都不怕只怕亲爹和狐狸精的主,听她这么说,依依不舍地溜去熙娘铺好的另一张榻上。 灯盏熄了一个,还剩了一个,因为寝殿内太过昏暗,只能隐隐约约地照亮她床前的一小片地儿。 陆银屏一个侧身便可以看到那扇大得出奇的窗子 陆银屏闭上了眼,等着明日的降临 鹿苑行宫不比宫中,熙娘和舜英在殿外支起了两张榻,随时听着里头人的动静。 听到二人呼吸声渐渐均匀后,熙娘这才放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 信笺 次日,陆银屏起了个大早,坐在床前咬着笔尖琢磨怎么给陛下回信儿。 拓跋珣双手扒着书案,眼巴巴地望着她。 陆银屏看见这个小可怜的眼神后,便宽慰他:“佛奴先去一边儿,我要同你父皇回信。” 拓跋珣双眼亮晶晶的,乍看之下有些像皇帝。 “您写的什么,能给佛奴看看吗?” 陆银屏往桌上一趴,用手捂住了桌上那张薄薄的信纸,仓皇地道:“看什么看?!” 拓跋珣眨巴着眼睛向纸上瞟,也只能堪堪看清楚她指缝中的「甚是」俩字儿。 拓跋珣好奇地问:“「甚是」?什么「甚是」?「甚是」什么?” 陆银屏听得俏脸一红,瞪着他道:“瞎琢磨什么!小孩子知道了会长不高!” 拓跋珣如今才五岁,已经到了她的肋上。以这个形势来看,说长不高实在是有些牵强。 陆银屏赶紧将舜华召进来,让她带着大皇子和狗出去玩。 慕金枝 第173节 拓跋珣不愿意走,磨磨蹭蹭地道:“您来前说过,要教儿臣骑马射箭的……” 面对继子的殷切盼望,陆银屏第一次体验到了当后娘的不易。 但她十分省得,年纪越小的孩子越重视父母亲的承诺,所以她既然说出口的话便不能收回 再者,这一家都是胎里带了疯病来的,没准儿自己一个照顾不好,又要养出一个小疯子。 陆银屏摸了摸他的头,慈爱地拖延道:“乖佛奴,让舜华带着你先出去跑跑。待我同你父亲写完了信,还要去找你舅舅办些事,等回来后咱们就去围场。” 拓跋珣得了信儿,连连点头说好。又牵过舜华手里的狗绳带着二楞子出去散步。 陆银屏这才好写完一整封信,最后封了口交给熙娘。 “一日一封,也不嫌麻烦。”她边抱怨边向外走,“咱们先去灵风台找慕容擎,再去披云楼看看那几位去。” 陆银屏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出了建康殿,绕过后池朝着灵风台而去。 因着地势不平整,还没到地方她便觉得有些吃力了。 “现在唤个辇来还来不来得及了?”陆银屏有气无力地问。 熙娘挑了伞跟在后头,看着这处两面环山两面接水的地儿 她折中了一下:“要不……咱们再走两步,等到了灵风台再坐大将军的辇?” 慕容擎的辇?陆银屏可不想坐。 要不是眼下有求于他,怕是连他这个人都不想见到。 “走吧。”陆银屏总觉得累得厉害,好像有什么将自己的劲儿全部都抽走了一般。 熙娘和舜英一人搀着她,另一人拾起她的裙摆,带着人继续朝灵风台的方向去。 灵风台内,凌太一今儿依然是起了个大早。 他将门框都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惹得远处坐在石碑上的慕容擎不停地向他这处看过来。 凌太一「嘿嘿」一笑,对他道:“万一阿四来了呢。” 慕容擎想说「她即便会来也不会在意这门框」,但看他殷勤的样子,也有些开不了口。 “随你。还有,她是娘娘,你不要再唤她「阿四」。若是让旁人听到,以为你们有私交,对她不好。”他说完,又问了句,“东西呢?” 凌太一消化完前头那句话,又来消化后面那句。 他拍着胸脯道:“放心,东西都放好了,就说是我的。” 慕容擎「嗯」了一声,又扭过头去,在一旁用小刀不知道刻着什么东西。 凌太一擦完了门又擦窗格子,连条缝都没漏。 “自打从凌家堡回来之后,阿四……娘娘好像再也没来找过咱们了。” 慕容擎垂首看着手中的小刀,面无表情地道:“她是陛下的人,总自然不会来。” “谁说本宫不会来?” 陆银屏双手推开了大门,即便累得想吐,也还记得要维持自身的形象 但架子该端的还是要端。 凌太一见了她,甩了帕子就要上来问好。 慕容擎单手拦着他,坐在石头上微微躬身唤了声「娘娘」。 凌太一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踌躇了一下,单膝跪地行礼道:“娘娘……” 陆银屏看着他黑黑的圆润的脑袋,忍住不去摸的冲动,笑着道:“你无须多礼……我这次来,是来找大将军帮忙的。” 慕容擎听后,从石头上跳了下来,经过她身侧时才道:“走吧……” 陆银屏仰着头看他,总觉得自己气势上低了几分。但毕竟有求于人,还是妥协了。 “大将军知道我来找您是做什么的?”她问。 慕容擎摇头:“不知道……” 陆银屏十分讨厌他这种什么都不在意又好像什么都胜券在握的模样,仰着脸哼道:“不知道走什么走?” 慕容擎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又走了回去。 陆银屏气急,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老实道:“我想去披云楼办点事儿,但现在实在累得很……能不能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歇歇?” 慕容擎沉声道:“既然是要去披云楼,还是早去为好。” 休息也不让休息? “我累了,不想走。”陆银屏急了,指着院子里的黑马道,“除非让我骑着它走。” 慕容擎依旧是面无表情:“随你……” 别的不敢说,唯马上的功夫陆银屏从来不会比旁人差。 她本也是激一下慕容擎,没想到这家伙上了当 这还不算最厉害的,这种马要紧之处便是极通人意,能和主人一同作战,寿命长,除了难驯服,简直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陆银屏早就盯上了这匹绝影了! 她走到绝影身边,先拿起旁边的草去喂它。 舜英有些紧张,低声呼道:“娘娘!小心些!” 陆银屏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她噤声。 而绝影却随了主人的性子,看似桀骜难驯,实则无害。 第二百四十二章 披云 绝影低着头,看陆银屏慢慢靠近,吃了她手上的干草后,又来舔她的肩膀。 陆银屏极力躲过它的舌头,笑着对熙娘她们道:“瞧着吓人,还挺温和。” 凌太一也傻了眼 难道马也看人?貌美的女子靠近便会变得温和,像他这样的一靠近恨不得一蹄子将他撅走? 还不容他多作思考,那边的陆银屏已经跃上了马。 “好高!”陆银屏惊道 果然是什么人骑什么马,慕容擎跟他的马简直一个模样了。 熙娘有些紧张,想要过去,却被慕容擎拦住了。 “绝影不识得你,你贸然去会惊马。”慕容擎道,“娘娘的骑术一流,不用操心。” 熙娘瞧他的眼神儿也有些奇怪 慕容擎又补了句:“鹿苑比试时,我在场看过。” 不等他们上来,这边的陆银屏已经驾着马小跑了几步。 感受到绝影的温顺后,她放心地朝着人道:“去披云楼!” 灵风台到披云楼不过数百丈,若是用走的,怕是要废些功夫。 哪怕陆银屏一人骑马,也不好一个人去 她在马上,慕容擎等人跟在她身后,无奈地望着她粉白的裙裾遮住了大半个马身。 熙娘担心贵妃的裙摆太长会绊了马,想替她收一下,却见她撩起裙摆来自己系好了。 望着她露出的一截小腿上的束裤,熙娘偷偷地瞧了一眼慕容擎 披云楼说是楼,实则是前后殿接在一起的宫殿。前殿两层,后殿三层,左右还有两座偏殿。不如建康殿大,却胜在精致小巧,出入方便。 前殿住着两位李嫔,目标十分好找。 陆银屏一行人来了披云楼外,倒也不用提前知会,直接进了院内。 崔灵素和王晞正坐在院内的石头上下棋,见贵妃前来,忙上前来行礼。 “不用这些虚礼。”陆银屏舍不得下马,坐在绝影上对她们道,“李妩呢?” 崔灵素也甚少见着这样高的马,只是远远地站着,并不敢向前。 她指了指前殿道:“两位李嫔都在前殿,只是刚刚见了李娴,还未见李妩。” 陆银屏蹙眉:“还没起么?” 她自己就是个贪睡的性子,觉得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大发慈悲地找了人来替李妩诊脉着实善良。 谁知道都这个点儿了,李妩居然还没起? 陆银屏翻身下了马,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绝影,转身对慕容擎道:“本来是想替李妩诊脉,若她现在还未起,倒不方便扰她了……” 不止是慕容擎和嫔御,连舜英也惊异地望着她 看着众人眼光有异,陆银屏清了清嗓子又道:“你们没瞧见李妩昨天的那个样子?本宫若是怕贸然带着人进去了,惊吓到了她,本来好好的人再出个什么事儿,脏水又泼到本宫头上了。” 说罢她又问崔灵素:“李妩怎么回事?先前还看着好好的,怎么一阵儿不见气色这样差了?” 王晞听她这么问,即便同李妩不大相熟也只能老实答了。 “先头妾和崔姐姐还同全嫔一道去了宣光殿,那时李妩只是有些咳嗽胸闷,看着也是染了风寒的模样。 她自己也说夏秋时便风寒咳嗽,还未好。只是后来接连好些日子天气都不太好,便再也没见见着她。” 崔灵素点头道:“当日一道去的还有全嫔,只是我们同李妩在一处,全嫔先出去,似是和李娴发生了些口角。那日李妩坐得离我们远些,瞧着模样也有些不佳,但不至于是昨日里的那般差。” 陆银屏放下了裙裾,问崔灵素:“你们去宣光殿的时候她就病了?” 崔王二人点头说是。 “不过那时瞧着病得也不算厉害。”崔灵素又道,“想来是连日阴雨,这才久病不愈成了沉疴,便是后头再开药,慢慢治也要好一阵儿了。” 陆银屏不关心李妩吃不吃药 阖宫上下那么多的嫔御,陆银屏最讨厌的一是长孙明慧,二便是李妩。 慕金枝 第174节 李娴和全若珍的嘴巴没长好,可李妩那般娇娇弱弱的模样,她看着就不爽利,总觉得这女子是在装模作样,为的是引起男人的同情心 一会儿都没见着人,不说陆银屏,便是慕容擎也有些不耐烦。 “咱们算是来游玩的,李妩倒好,来这儿睡起大觉来了。”陆银屏同崔王二人一道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等得心焦。 凌太一跃跃欲试:“要不,我直接带着御医进去?” 陆银屏说不用,冷着脸道:“咱们是来请人看脉的,这样冒然进去倒像是捉奸来了。披云楼上的人都看着呢,今日就是让她们好好看看,我陆银屏不是容不下人的人 李妩便是想斗,也得治好了病,挺直了身子正大光明地跟我斗。虽说她还不配,但我可不想让人落下什么口实,说我是借着看病的理由害人来了。” 全若珍在楼上听到陆银屏在下面讲话,心里隔空替她叫好。 “这样的人才有意思。”她立在窗边,背对着阿满道,“比起李娴,我早就看不惯李妩。她看着娇弱,实际上最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还记不记得当年我跟李娴还不错时,送了她一条幼犬,比贵妃的那条还要小一些?便是遭她毒杀了。” 阿满倒是知道这件事。 “虽说狗是玩意儿,可人毕竟多是心善。即便不喜欢,也不会直接弄死。”阿满道,“李妩的做法着实是偏激了些。” “看着娇弱,没想到心肠这样狠。”全若珍冷眼道,“万一她也有了孩子,你猜她会不会也这样狠?” 第二百四十三章 鬼神 这世上没有「倘若」,有的只是已经发生的现实。 阿满觉得主子的这话像是在说李妩,又像是在说自己。想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圈,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全嫔似乎也想起了自己那个未成形的孩子,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走吧,下去。”她烦躁地甩袖,“离得近点儿看好戏。” 陆银屏等人等得焦躁,便坐在石凳上,盯着刚刚崔王二人下过的棋盘出神。 她骑术好,但琴棋书画的都是一碗水不满。饶是如此,也能看得出黑子儿已经不剩了多少气儿,便问:“胜负已分明,怎么还在下?” 王晞有些脸红。 崔灵素斜着眼瞧她,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某人是个臭棋篓子,见别人吃了自己的子,便要悔棋。这盘是她悔了一整盘之后的模样,还在苦苦支撑呢。” 陆银屏也笑了:“落子无悔,怎么这么随便?” 见她不曾责备自己,王晞便小声地为自己辩解:“不过是个闲趣,玩玩罢了……臭的是棋品,我人品可不臭……” 陆银屏先前也同她们二人说过几句话,觉得这王晞年纪虽说同她差不多,但心性倒是还不错。若这女子不是嫔御,她觉得俩人倒也能说到一处去。 陆银屏若是交人,交的多是有明显缺点的人,而不会交看似完美无缺的人。 因为人都有缺点,那些你看着万般好的人,焉知他们不是伪装?若是有朝一日看到了他们掩藏在完美之下的缺点,你是否会对他失望? 反而那些有明显缺点的人,若是深入交往,总能发现他们身上还有其它优点,这样一来感觉倒像在一块泥地中挖出珍宝了。 陆银屏觉得,天子便是这样的珍宝。旁人见了他们几代人的泥淖,对这条在腥臭泥泞中打滚的恶龙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可她触摸以后才发现,泥泞之下的是清冽泉水,恶龙看似身在泥淖,却在人不知道的时候盘在水底,守着这处甘甜。 陆银屏眯了眯眼,想起他的时候,那些焦躁似乎都没了。 好像今日的信中未曾说过这样的想法,若是他看到了,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陆银屏已经开始琢磨着下一封信该怎么写了。 她看着全若珍下了楼,带着她身边那掖庭出了名爱听墙根的宫婢走到自己跟前。 全若珍模样好,身条好,只可惜她那张嘴惯爱挑事,这点儿就让陆银屏不喜欢。 要么当个锯嘴葫芦,要么就跟她似的,得宠后再说话 全若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不等陆银屏说起,便坐在她旁边说起昨晚上发生的事儿来。 “李妩这阵子有些奇怪……”全若珍挑眉朝着前殿的方向看了两眼,捱近了陆银屏道,“大半夜的不睡觉,白日里倒是不愿意起了。依着妾看,娘娘您还要等上好一会儿呢。” 陆银屏不待见她,漠然地道:“想说什么直接说,拐弯抹角的恶心。” 全若珍轻笑一声,悄悄地捱近了她。 “昨晚妾听前殿那边有喊声,像是李妩的声音……说什么有人要害她,还说宣光殿有鬼,披云楼也有鬼……”全若珍声音渐小,最后几不可闻。 陆银屏是个佛混子,也最是听不得这些鬼神之说。 “说话前可得好好琢磨琢磨。什么鬼不鬼,这世上哪有鬼?依着本宫看,人心险恶,倒是比鬼可怕。” 陆银屏指着披云楼道,“这儿住了这么些人,便是有鬼,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它淹死。” 全若珍眨了眨眼,无辜道:“妾可没说有鬼,是李妩说的,不信娘娘进去问问话就知道了。” 陆银屏烦她这模样 “既然你也说昨日李妩半夜还有动静,那现在定是在休息,本宫不好进去打扰她。”陆银屏又补了句,“她气色也不好,便让她多休息会儿,大不了下午再来。” 全若珍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能勾起陆银屏的兴趣,让她早早地去将李妩拿下 她也觉得李妩有事儿,不像是一般的病,倒像是掖庭的老宫人所说的曾经某位暴毙的嫔御的病症。 然而披云楼这边的规矩也大,李妩又有个从高门大宅里出来的秋女史镇着,她便是再好奇,也进不去前殿,只能指望着陆贵妃进去,自己也好去凑凑热闹。 越是到关键时候,陆银屏越能沉得住气 陆银屏不理全若珍,转身对慕容擎道:“李遂意还未回来?” 李遂意早前接了熙娘递来的陆银屏写好的信,命人加急送去魏宫,到现在依然未归。 慕容擎是慕容擎,李遂意是李遂意。慕容擎是皇帝重用却忌惮之人,李遂意是皇帝跟前的心腹。俩人凑在一堆,陆银屏才更有底气。 凌太一点头道:“我去看看。” 陆银屏没阻拦,等着他出去寻人。 全若珍觉得今儿贵妃怕是同李妩打不起来了,没什么意思,说了句头疼便又回了楼上。 陆银屏盯着崔王二人,催促她们继续下棋。 在崔灵素不知道赢了几盘之后,凌太一带着李遂意进了院子。 李遂意见慕容擎也在,脸上的表情有些丰富。匆匆忙忙地向他行了个礼,又凑到陆银屏跟前来。 “巧了么这不是……陛下也写了信给您了!奴等了会儿,又跑上山,可真是累……”李遂意见了陆银屏,喘着粗气儿递出一封信来,“娘娘可得打赏奴。” 陆银屏抿唇笑了笑,说有赏。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意思看信,便让熙娘将信收了起来。 “来这么晚,还想要奖赏?”她站起身来往里走。 李遂意刚垮下一张脸,又听贵妃再次发了话:“跟着本宫办件事,办好了依然有赏。” 李遂意打起了精神,连连嗳了好几声,跟在她和慕容擎身后进了前殿。 第二百四十四章 雾失 陆银屏来过鹿苑,却不曾来过披云楼。 鹿苑本是先帝为了围猎方便而建,鹿苑行宫建到一半后中止,直至当今天子登基后才将披云楼与灵风台建成。 她上次来时,只在建康殿寝殿活动,还未来过这里。今日一看,总觉看哪儿看哪儿都不太对。 不论魏宫、东宫或是华林苑,甚至说不远处的建康殿和凌云台,内里都是左右对称恢宏大气的宫室。 而自打进了披云楼,入目左手是凉亭,右侧是偏殿,正殿在其后,后殿紧紧贴着正殿,垒出三层殿阁,就像在环着大殿一般。错落有致,美则美矣,却是说不出的怪异和……熟悉? “这……披云楼瞧着还不如建康殿……”舜英刚开口,便知道自己失言,赶紧闭上了嘴。 陆银屏很有宠妃的自觉性,皮笑肉不笑道:“披云楼是什么地方?建康殿又是什么地方?自然是不一样。” 说罢带着人走了进去。 前殿高约两丈,地面铺的是红木,非是金砖。笏头履落地的那一刹那,地板便好似被挤出一阵怪异的「吱呀」之声。 陆银屏觉得好玩,甚至迈着小碎步多踩了几下。 她转头对李遂意道:“赶明儿也给徽音殿铺上一层,这样就不怕佛奴偷偷地跟来了。” 李遂意虾着腰连连说好,却暗中擦了一把冷汗。 陆银屏又走了两步,指着碎石一样的窗棂随口问:“怎么这么简单?龙凤没有也就罢了,牛羊都没了?” 李遂意又擦了一把汗,点头道:“陛下崇俭,工事上自然能省则省……” 崇俭? 陆银屏在心里极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要是崇俭,那徽音殿寸土寸金怎么说? 这么一来她倒真成个祸国妖妃了。不过天子的老底,她自然不会当众揭开。 埋进内殿,陆银屏忽觉一阵阴风袭来。 “怎么这样冷?”陆银屏望着漆黑的内殿紧了紧外袍,对李遂意道,“舍不得烧炭也就罢了,怎的也舍不得掌灯?” 没等李遂意答话,她又步步紧逼:“陛下已经俭到这份上了?不如明儿将本宫首饰也卖了去,换些炭火灯油来。” 李遂意冷汗直流,也顾不得擦了,拼命冲她解释。 “娘娘在外头时便能看到披云楼的格局 “陛下只说过掖庭的炭火减半,小行宫的份量还是用足了的。”熙娘也上来解围,“只是北芒山一直是避暑所在,披云楼这处便阴凉了些。嫔御此次来鹿苑也是陛下临时起意,选了几处地方,思来想去还是北芒山……” 陆银屏瞧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崔王二人,见她们缩在慕容擎的后头像两只漂亮的鹌鹑,躲躲闪闪地不敢看她。 “你们要是也觉得冷,回头便去建康殿。”陆银屏顿了顿,又道,“大殿给你们住。” 两只鹌鹑这才从后头探出头来,忙不迭道谢。 “总不好让她俩去,放着旁人不管。”陆银屏琢磨了一下,“让她们都搬过去,建康殿还有座偏殿不是?收拾出来,给她们挤挤。” 李遂意苦笑着说好,心里想的是这次回去后不知道要挨什么样的罚。 慕金枝 第175节 几人说话间便到了李妩的寝居。 李娴此时正站在外头,一脸的苦瓜相。见着陆银屏后快步走来行了个礼:“娘娘……” 陆银屏瞧见李娴便不舒坦,总觉得自己亏了,没吃着好菜,全让这俩姐妹占了。 她心头有气,便直接不客气地道:“本宫看你姐姐气色不好,请了御医来诊治。李嫔若是已经醒了,还是早些看病为妙 李娴摇头:“刚刚我敲了好一会儿的门,姐姐就是不开,不知道醒了没有。” 陆银屏等了许久,早便有些不耐烦。 “没醒也能诊脉开方子。”她推了推门,发觉里头已经被反锁。 搁着从前,就眼前这门栓她一脚便能踹开。可是如今后面跟了一堆的人,里头又是个病秧子,她也不敢按着自己的法子来。 于是她娇娇弱弱地对慕容擎道:“有劳大将军。” 慕容擎和凌太一怪异地盯了陆银屏几眼 慕容擎早知有今日,走到门前长腿一伸便将门踹得大开。 陆银屏伸头一瞧,吓了一跳。 李妩住的内殿空空荡荡,却又满满当当 内有八个廊柱,各用红绸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窗边有个香案,旁边是一个蒲团。最里面则是一架宽大黄花木莲花榻,隔着红色幔帐隐约可见睡着一人。 陆银屏瞧着房梁上垂下的两条红绳,心头一惊,赶紧对御医道:“傻了?还不快去?!” 御医连忙上前,陆银屏和慕容擎等人在后头跟着。 王晞悄悄地扯了扯熙娘 陆银屏也注意到,匆匆扫了几眼,还是去看李妩了。 御医来到床榻边半跪而坐,轻声道:“还请这位娘娘伸出手,容卑下为您诊脉。” 里头的人没动静。 陆银屏觉得奇怪,便又高喊了两声:“李嫔!李妩!” 里头的人似是嘤咛一声,却并未回话。 “本宫既然来了,你竟不行礼?!”陆银屏端起架子来,“即便是病着,也总得问个好吧!” 李妩又哼唧了两声,陆银屏没听到。 慕容擎是武人,这边早就按捺不住,直接道了声「得罪」,便伸手撩起那薄透的红幔帐。 陆银屏一番磨磨唧唧,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二百四十五章 八宝 陆银屏依然是第一个伸头的。 她瞧见李妩躺在榻上,汗湿的皮肤令碎发散乱地贴在鬓边,雪白的面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 陆银屏松了口气 她又唤了几声,见李妩依然是哼一声答一声,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转头指使御医:“给李嫔好好看看,到底出了什么症,仔细地查,明日本宫还得上报天听。” 两名御医齐齐而上,一个捻了李妩的手腕子诊脉,另一个去掰看她的眼皮。 陆银屏又有些奇怪 外祖母说,进了宫后,除了自己,便都是敌人。若是有一丝的心慈手软,自己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还好陛下的恩宠未消,她觉得自己还能再对付对付 慕容擎倚在廊柱边,扫了一下上面的雕花,又看向李妩。 两名宫廷老御医这里把把脉那里看看脸,好一会儿都不曾有过结论。 陆银屏等得焦躁,却也不敢催。一回头见李娴站在原地,咬着嘴唇要哭要哭的模样。 她气不打一处来,开口训斥道:“李妩还有气儿呢,你着急忙慌的哭什么丧?!” 李娴背过身去,双手捂着脸,大约真是在哭。 崔灵素瞧着有些不忍 可一旦姐妹出了事儿,剩下的那个便孤立无援,没准儿比其他人还不如呢。 进了宫后,除了亲姐妹,谁又是能真心待人的?指望着一个人活出路,旁人都是自己的阻碍罢了。 御医们相顾两眼后,跪地给了诊断。 “娘娘,大将军。李嫔的确是染了风寒所致,身体未有其它病症。”二人道。 陆银屏不信,抱胸上上下下地瞧了他们好几眼。 “她脸色这样吓人,就只是风寒?”她压根就不信,“风寒还能将人烧成这副模样?” 御医从先帝在时便为各宫看诊,一手医术不说起死回生,但是二人联手诊断也是错不了的。 他们忙道:“风寒不可小觑,虽说多数人可不医而愈,但也不乏有体弱之人最后烧成重症……” “什么重症不重症的,叫你们来是干嘛来了?”她不耐烦地道,“治人,别让她再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看人了,晦气……” 御医连连道是,赶紧打开随身携带的医箱施诊。 陆银屏背过身去,瞧着伸头探脑的一堆人,不高兴地道:“看什么看?回去!” 慕容擎首当其冲地走在前头,李遂意应了她的话,一边说李嫔无碍,一边赶着其余人等出去。 待出了披云楼,陆银屏终于感觉自己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对李遂意道:“派个辇来,我这累得很。自打出了建康殿,我总觉得越来越不舒服了……” 李遂意忙去安排。 崔王二人看了场热闹 慕容擎来得无甚用处,道了声告辞便要回灵风台。 “大将军!”陆银屏及时唤住了他。 慕容擎应声回头。 陆银屏想了想,觉得还是得拉着他一道去。 “下午我要教佛奴骑马,但我担心自己看不住,怕他坠马。”她在心里琢磨了又琢磨,觉得这应该不是邀约,算不得不守妇道。 慕容擎点头:“知道了……” 这就算是答应了。 陆银屏安下心来,恰好李遂意派来的辇停在披云楼院前。 她上去后,只觉得疲累异常。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披云楼处处透着怪。”她喃喃道。 熙娘不动声色地问:“娘娘觉得披云楼怪在何处?” 陆银屏摇头,只觉得出了披云楼,自己身上那股卸掉的劲儿渐渐回了上来。 “说不出……”她蹙眉道,“地方怪,摆设怪,气味也有点儿怪……” “奴也觉得是。”舜英跟着附和,“奴一进披云楼,便总觉得里头有点儿吓人 陆银屏蓦然睁开眼,看向舜英。 “上边刻着什么?” 舜英被她突如其来地发问搞得有些懵。饶是如此,依然老实回答了:“奴不太识得上面到底刻了些什么东西,奴只看得出有莲花、宝盖和鲤鱼。” 陆银屏咬着下唇,细细地琢磨她刚刚看过的一个柱子 盘长便是吉祥结,首端相扣,却又无首无端,象征佛法无界。 只是为求吉祥之意,很多窗棂或盒子上总会有这种盘长,她只看了那一个柱子,便以为其余七个都是盘长。 刚刚舜英所说,她看到了莲花、宝盖、鲤鱼,再加上盘长,殿内的八个柱子,其它四个上面应是绘的法轮、胜幢、宝瓶、法螺。 这八物是佛家八宝,李妩所居住的前殿应是修行所用。 陆银屏的内心陷入另一层迷茫 那披云楼究竟是他们谁建成的?她觉得熟悉,又是为什么? 有问题便要问,陆银屏直接拍了拍李遂意。 李遂意一抬头,便见贵妃正盯着自己,面色并不好看。 他隐隐觉得要坏事儿。 “问你问题,你要老实回答。”陆银屏张开手指指着他鼻子,“不然回去的信儿上说你照顾不周,这边直接发落了。” 李遂意的冷汗出了一波又一波,黏黏糊糊,却也不敢擦。 他只能向平时那样嬉皮笑脸地道:“娘娘想为什么?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银屏指着被远远抛在身后几不可见的披云楼道:“那一处是到底是谁建的?” 李遂意捏着拂尘笑道:“先帝建了一半儿搁下,陛下又拾起来了。自然是二人同建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异闻 “不对。”陆银屏摇头道,“你肯定在瞒着我什么。” 李遂意觉得汗已经湿了后背,却已经麻木了。 慕金枝 第176节 他笑道:“当年先帝建了一半便薨了,陛下也是继位多年后才又修成。因着披云楼修建时比较匆忙,并未勘风水,所以前殿用八宝镇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见陆银屏面上还有怀疑,李遂意又道:“娘娘是钟鸣鼎食之家,想必不曾见过普通农家正屋门前会悬着一面镜子 咱们陛下有这条件,本想雕一座释迦牟尼佛像放进去,却又觉得鹿苑是围猎之地,常造杀业,唯恐佛祖看了不喜,这便换成了八根廊柱,上头刻了八宝。”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连陆银屏也被蒙了过去。 “最好是这样。”她哼道,“否则有你好看。” 李遂意知道这件事儿算是过去了,嬉皮笑脸地道:“奴对陛下对娘娘可是忠心耿耿,哪儿敢欺瞒您!小行宫的事儿出去一打听都知道!” 陆银屏点头,又想起天子送来的信,向熙娘要来后展开看了。 陆银屏不是第一次见他的字,天子擅书,说是当世名家也不为过。只是他的字很少会给旁人看到,是以书作并未向外流出。 他每一笔都是方方正正的隶,但起笔浓重,下笔有力,收尾亦是毫不放松。 字如其人,陆银屏料想他做事便也应同这「念卿」二字一般,隐忍,蓄势待发。 她合上信,正好也到了建康殿。 陆银屏径直回了寝殿。 拓跋珣见了她后忙跑了过来,小小的人已经跑得比狗还要快了。 “您回来啦!”拓跋珣开心地抱住了她的腰,“您还教不教我骑马?” 陆银屏心中有些乱,因着信上他说不让她靠近披云楼 她接到信时并未看,是以去了披云楼,但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要听他的话。 他不让去的地方她一定不能去,然而今儿她却进去了,见识了披云楼不说,还见到了那八个廊柱。 陆银屏眼下还不懂,他为什么不想让她靠近? 拓跋珣见狐狸精久久不语,以为她想食言,整张小脸儿垮下了一半来。 陆银屏回过神,一手捏着信一手摸着他的头道:“我怎么会忘了佛奴?等咱们用过午膳后再去。” 拓跋珣听后眼睛瞬间一亮,贴着她的腰道:“还是您对我最好……” 陆银屏好不容易才将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去窗边燃了根蜡烛将信烧了。 拓跋珣问:“母妃烧的是什么?” 陆银屏吹灭蜡烛,闻着烧焦的味道又咳了两声才道:“你父皇的信。” 拓跋珣眼巴巴地望着盆里那黑漆漆的纸灰,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说:“父皇肯定没提到我。” 陆银屏一怔,随即安抚他:“你父皇问你这一日乖不乖,要我回信过去呢。” 拓跋珣抬起了头:“真的?” 真的?自然是假的。 拓跋珣被放到长孙明慧那里,几年去看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自然不会问起他的死活 左右天子也知道跟着她饿不死,似乎这个儿子寄养到她的名下,就是为了能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依靠而已。 陆银屏展开了信想要回,拓跋珣忙为她磨墨。 “那您打算跟父皇如何说?”拓跋珣眉眼弯弯,笑着对她道,“您要多说些好话,父皇可能就喜欢我一些了。” 陆银屏提起笔,沾了沾小呆头鹅磨的墨,认真地写下她未经他允许便去过了披云楼一事。 当然,还将李妩的病情和她总觉得披云楼让她感觉不太舒服全部倒了出来,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张纸。 再写佛奴,可能有些不够。 陆银屏另起了一张纸。 因着第一张之上的内容多是她与嫔御和披云楼的事儿,陆银屏写好后,为了让墨迹早早地凝结,便用镇纸压了一角晾在一边。 拓跋珣边磨墨边歪着头去看。 “披 陆银屏以为他对披云楼感兴趣,捂着手下的信纸头也不抬地道:“改日让你舅舅领你去,不过那儿不好玩。” 拓跋珣又看了看上面的内容,连指尖上沾了墨汁都不知道。 待陆银屏脸色红红地写完了一张信纸之后,拓跋珣才翘着黑黑的手指头指着那张纸道:“不对,母妃,披云楼不是父皇建的。” 陆银屏小心翼翼地吹干手底下的这张,等上面的墨迹干了后才将它和前头的那张叠了收进信封。 “知道知道,是你祖父建的。”陆银屏用蜡封了,静静地等待它凝固,又道,“他建成了一半儿人便没了,你父皇只是帮他完成,算是全了他一个心愿。” 拓跋珣放下了墨锭,依然摇着头。 “不对……不对……”他努力地回忆着不知道多久前听过的一些话,“他们说,皇祖建鹿苑为了围猎,建披云楼为了赎罪。披云楼建在半山腰,前殿有八宝廊柱,离建康殿远,面壁而用; 后殿则有忿怒金刚像,下面有暗流,夏日闷热冬日阴冷,尸骨血肉可抛入暗流,是惩罚罪人的去处。” 陆银屏一怔,随即想起了李遂意的安排。 她依然住在之前的建康殿后的寝殿,李遂意将其他嫔御迁往披云楼。 当时她还有些纳闷 陆银屏指尖微颤,怔怔地道:“你是说……去披云楼的,都是罪人?” 拓跋珣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披云楼最后完工的不是父皇,所以儿子并不知道那里的还是不是罪人……”他挠了挠头皮,又道,“因为父皇不喜围猎,所以数年没有来小行宫。而小行宫建成后,父皇却又好似知道一样……哎呀,有什么话您直接问他不就好了嘛!” 陆银屏看着封好的信封,却踌躇了许久。 第二百四十七章 马术 午膳时拓跋珣用得并不多,只因下午要去骑马,陆银屏担心他吃多了会颠出来。 他也乐得听狐狸精的安排 待母子二人来到围场时,慕容擎早已等待多时。 “舅舅!”拓跋珣见了他,高兴地挥手。“舅舅也来啦!” 陆银屏看了看四周,见慕容擎未牵绝影过来,心里觉得他十分小气。 可上午骑了绝影,眼下围场内的马便都有些看不上。 陆银屏觉得慕容擎是故意不牵马来的,觉得这人忒小气,打心底里更烦他。 李遂意牵了一匹比腰高不了多少的小鬃马来到他们跟前,对拓跋珣道:“殿下年纪小,又是新手,这种西南产的小马个头不高,性子又温顺,最是适合您骑。” 说着摸了摸马头,指着它道:“刚刚拉去活动了一圈儿,现在骑也正正好。” 陆银屏一看,得,也不用自己看着了,是个人都能爬上去。 拓跋珣却有些失望 陆银屏看出了他的失落,冷笑道:“怎么?还不会蹬脚蹬子就想骑别的马了?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李遂意也劝:“殿下是新人,还是先拿小马练练,等熟悉了奴再带您去马厩挑。” 拓跋珣抿抿唇,虽有些不乐意,却还是勉为其难地从他手中牵过了那匹马。 陆银屏捱近了他,想要从姿势上开始教导时,见这小呆头鹅绕到马的左侧,踩着蹬子一脚就上了马。 陆银屏:“……” 李遂意的一只手甚至还在马腹旁托着,担心他会有个闪失。 见他自己上了马,忙奉承道:“殿下纵然天赋异禀,也要小心些!” 眼瞧着拓跋珣上了马后先静静地趴了片刻,然后调整了自己在马背上的姿势,微躬着身子拉起了缰绳。 “不要拽得太紧!”陆银屏惊呼,“控马即可,不要拉得它不舒服了,当心!” 拓跋珣紧紧咬着下唇,不知道究竟听没听见她说的话。稍后舔了下嘴唇,双腿夹着马腹慢慢策马前行。 李遂意与另外几名宫人跟在马后,生怕他有个闪失。 慕容擎大步走来,对着他们道:“你们离他远些,否则他放不开手脚。” 陆银屏斜睨他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不顺眼。 “这可是陛下唯一的儿子,若是摔伤了大将军赔得起?”她丢下这句后,去了另一边牵了匹小白马来,一跃而上后追着拓跋珣而去。 慕容擎站在原地,看着那两匹马渐渐并行在一处。 今儿下午陆银屏为了能骑马,特意换了身胡服。平日里常穿襦裙的人,换起胡服来居然也有模有样。 陆银屏骑着马追上来,看着马背上已经泰然自若的拓跋珣,不高兴地道:“我刚开始学骑马的时候也是骑的这样的小马,但是那马实在不乖,差点儿将我摔下去……后来外祖母便不让我骑了,但我不愿意,半夜溜出来偷偷骑。那些日子恰巧下过雨,路面干涸后便是坑坑洼洼的泥地,我练得实在艰难。” 拓跋珣看了看围场内 “那您是怎么练的?”拓跋珣好奇道,“听秋冬说您的骑术十分了得,连父皇都不一定及得上。” 谁不喜欢被拍马屁呢? 陆银屏稍稍昂起了头颅,颇有自信地道:“佛奴,你只需记着一事:人在刚开始练什么的时候起点很高,那么他就会比普通人学得快 譬如读书写字,若是读的圣贤书,用的金宣纸,那么这人定然事半功倍; 可若是在条件极为艰苦的情形下练成了这些事,那么基本功定然要比旁人扎实 说罢,她扬起马鞭狠狠一抽,用箭一样的速度向前冲去。 拓跋珣只感受到一阵香风拂面,随即便看到白马上的蓝色身影疾驰在围场内,冲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关卡,直到快跑出他的视线之外,变成了一个几不可见的点,才又折返回来。 拓跋珣胯下的小马瞧着这阵儿风和眼前的白马,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娘娘不愧是当日魁首!”李遂意带着头地叫好,“当日娘娘的英姿现在依旧在奴眼前,一直想着能再瞻仰一次,可巧今儿就来了机会了。娘娘要不要再跑一圈儿?” 陆银屏觉得身下的马有些不给劲儿,摆手说不用。 “若是骑大将军的绝影或是我哥哥的凌霜,哪怕是宇文大小姐的玉狮子,速度还能再快些。”她摸了摸身下的马,遗憾地道,“今日马挑得不好,它不常动弹,跑两步就疲,没意思。” 拓跋珣早就跃跃欲试,想让身下的小马也跑两圈。 慕金枝 第177节 陆银屏制止了他:“场内有障碍干扰,你这马太矮,大约跨不过去。若是你想同我一样厉害,那么就听我的,先从基本功学起。要知道,骑马的不摔上几次,也是练不成的。” 拓跋珣想了想,决定还是听她的话。毕竟人人都说贵妃马术好,听她的准没错。 每当陆银屏充大时,慕容擎总会来破坏她在别人心中的地位。 这边她在教导拓跋珣姿势时,那边慕容擎骑了一匹马悠悠而来。 来到拓跋珣跟前时,慕容擎伸出马鞭朝那匹小马屁股上一抽,那马便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去。 陆银屏命李遂意跟上去。 “我看你是疯了!”她丢下这句后,拽紧了缰绳也要追上去。 慕容擎驾马揽在她马前,低声对她道:“不用担心他。” 随之他将视线放在开始被颠簸得有些无措,而后渐渐调整了姿势,掌控好了小马前进方向的拓跋珣身上。 “鲜卑人都是马背上生的,还没你想象的那般娇贵。”慕容擎道,“佛奴是陛下的唯一儿子不错,但他也是臣唯一的外甥。” 第二百四十八章 新人 说起拓跋珣是慕容擎的外甥来,陆银屏就不可避免地联想到慕容樱。 那些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从前的一些秘事也一并而来,让她有些反胃。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尽量少与慕容擎接触 上午去灵风台不过是个意外,因为她必须要去找李妩,想看看李妩的身子到底如何了,又不好一个人去,只能叫上慕容擎镇场子。 听慕容擎这么讲话,她更坚信了曾经听说过的那件事儿 慕容擎不婚,实则是倾慕慕容樱多年。她入宫后慕容擎便同天子生了嫌隙,二人这才渐行渐远。 陆银屏想起就有点儿犯恶心 她懒得同他说话,从鼻子眼儿里挤出一个「哼」后,甩了马鞭高声对拓跋珣喊:“佛奴!等等我!” 慕容擎见陆银屏有事儿找他,没事儿避他如蛇蝎的模样十分奇怪。 以为这又是她的脾气上来 他叹了口气,骑在马上慢慢地踱步在围场之中。 拓跋珣避着障碍物已经在围场内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眼看着速度越来越快,人也越来越野,陆银屏不得不上前亲自拦下了他。 拓跋珣看着挡在前边的狐狸精,头一回觉得她碍事儿。 “您让我再跑两圈儿!”拓跋珣哀求,“就两圈!” 陆银屏看了看西山下的落日,蹙眉道:“那……就两圈。马上天就黑了,咱们得回去了。” 拓跋珣说好,随即驾马狂奔而走。 李遂意等人走着,压根就跑不过那匹不及成人高的小马,如今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未曾想殿下居然有这般天赋,自己上马,自己跑马。”李遂意喘着气道,“娘娘不妨跟陛下商议商议,干脆同别人再生养个孩子来抱到自己膝下。届时让大皇子殿下做大将军镇守国土,小皇子做太子习帝王之术治理天下,也是不错的选择。” “李内臣想的真是个好法子。”陆银屏冷眼拿着鞭子指向他,“跟谁生养?半死不活的李妩?多事的李娴和全若珍?还是说那俩闷葫芦?” 李遂意不过是提了一下,眼瞧着贵妃的脸瞬间变绿,吓得赶紧噤了声。 “问你话呢,聋了?!”陆银屏使鞭子抽了一下他面前的沙地。 “是奴失言了,娘娘不要放在心上。”李遂意赶紧抓了她的马鞭求饶,“娘娘消消气儿,不值得为奴两句话气坏了身子。” 陆银屏抽回马鞭,眼看着拓跋珣的两圈就要跑完,想去接他时却又想起一个可能性来。 她回头厉声问道:“陛下纳了新人了?!” 李遂意一听,知道自己随便说的两句话坏了大事儿了。 “没有的事儿!”他赶紧道,“陛下对娘娘的心意,旁人不知道,您还能不知道么?就差将心肝肺掏出来给您了!奴不过一时戏言,同陛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陆银屏将信将疑:“真没有?” 李遂意三指并拢,发誓道:“真没有!” 拓跋珣驾着马来到他们跟前,见他们之间气氛紧张,好奇道:“李内臣这是犯了什么事儿了?” 陆银屏使了人来扶拓跋珣下马。 拓跋珣并没有接受宫人的扶持,慢慢地从马背上爬了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 “什么事儿值得母妃这样生气?”拓跋珣从马上下来后,脚下踏实,眼睛放光,心情好便也没了避讳,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父皇纳了新人了?” 李遂意身子一僵,差点儿要跪下。 好不容易这事儿要翻篇,又被大皇子给带了出来。 今日他李遂意运气差,两处都不能讨好了。 “谁知道他突然将人都弄过来,是不是在宫中金屋藏娇?”陆银屏怒火攻心,“要不今儿咱就回去,瞧瞧你那新母妃长什么模样?” 拓跋珣只是随意一提,见李遂意一直不说话,便觉得这事儿没有十分也有八分了。 他问李遂意:“你老实说,父皇不是趁着嫔御们不在,接了新人进宫了?” 李遂意摇头说不是,看着贵妃咬牙切齿的腮帮子,苦笑道:“陛下做事自有陛下的道理,娘娘只需记得信他便可。” 陆银屏下了马,将鞭子和马一道交给旁的宫人。 “本宫信他的心,但本宫不信他的身子。”她嫌恶地瞧了李遂意一眼,“小行宫人多,我给他这个面子,不马上回去闹。你现在就给你的主子传信儿 李遂意听得档中一凉,半天不敢抬头。 拓跋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跟在陆银屏屁股后头追问着「禅杖在哪儿呢佛奴怎未见过」。 等人走远了,他才摸了摸额头 慕容擎瞧着陆银屏气冲冲地走回来,坐在马上问:“发生了什么事?” 陆银屏心情不佳,奈何自己兄长还仰仗着陛下照料,不然她早就回去闹他一番。 眼下又碰上恋妹成癖的慕容擎拦路说话,一时心烦,脱口而出:“悖人伦的臭男人!你管我?!自己收拾好自己那烂摊子吧!” 说罢越过他继续向前走。 慕容擎一头雾水 悖人伦?他何时悖人伦了? 拓跋珣从后面追了上来,累得直吐舌头。 “母妃走得怎么这样快……”他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慕容擎揪住他问:“她怎么了?” 拓跋珣平复了一下气息后道:“父皇可能纳了新妃,她生气了,正在撒火。舅舅可别去惹她,刚刚她还说,要将什么禅杖给撅折了呢!” 慕容擎听得亦是下体一紧,琢磨了一下后便放他走了。 陆银屏回了建康殿,恰巧熙娘又来问她的安排。 “崔昭华和王昭容二人来过,问嫔御们是否可以搬来建康殿。” 第二百四十九章 唯爱 陆银屏虽正在气头上,却也想起了上午去披云楼时觉得阴风阵阵,十分怪异的事儿。 “让她们过来吧。”她道,“那地儿风水不好,让人将李妩也抬过来。她们几个在建康殿住没什么事儿,那地方大。还有两个侧殿,也收拾出来将人安排进去。” 熙娘揖了一揖,便带着人出去办事了。 拓跋珣终于赶了过来,被拴在廊下的二楞子见了他后,尾巴摇上了天。 拓跋珣将狗绳结开,瘫在陆银屏书案旁的小块空地上不愿意起来。 旁边的狗拼命舔着他的脸,那热乎劲儿,差点将这位大魏第一皇子吃了下去。 陆银屏摊开了信,墨锭磨得吱呀乱响,像是谁家的镐锄被用力摁在地上画圈儿。 这声音诡异得很,吓得地上的一人一狗齐齐瞧着她,动也不敢动弹。 “早说以色侍人恩爱不长久!”陆银屏咬牙切齿地磨好了墨,摊开信纸执笔开始痛斥陛下的不忠。 怨毒嘲讽的话语不带花样地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字字力透纸背,可以瞧得出书写之人的愤恨之情。 写了满满一张之后,陆银屏似乎平静了一些。 她长舒一口气后,将视线调向脚下。 二楞子「嗷」地一声扑进拓跋珣怀里,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毕竟她此时眼神实在不善,说是吃小孩的目光也不为过。 拓跋珣不至于找个地方缩起来那样害怕,却也狂咽唾沫,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银屏死死地盯着他,只觉得这小呆头鹅越看越像他爹,压下去的火气也渐渐升了上来。 “你怎么跟你父皇长得一模一样?”她不高兴地道。 拓跋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拓跋珣常看李遂意和秋冬拍马屁,也学了不少来,咽了口唾沫后抱着狗开拍:“若是儿子有的选,一定愿意长得像您而不像父皇。” 这话说得一点儿毛病没有,生母同养母模样差不多少,他若不像父亲,那便同她相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好儿子,比你爹可强太多了。”陆银屏满意地道。 她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儿,再看刚刚的信纸,只觉得骂得有些过了。 说好的要信他,且他的回信儿上也说了,哥哥照料得很好,只是还在禁军府,靖王对他似乎特别照顾。 慕金枝 第178节 陆银屏以为靖王只是想拉拢哥哥,所以才格外照顾他,并未联想的别的层面去。 她将信纸折起来压在镇纸下,又提笔写了另一封。 这一封信的语气显然比刚刚好了不少,只是话语之间略透着决绝,大有你若纳妾我便休的意味。 写完之后,陆银屏又觉得不好。 她这样的贵女应当独立自强,不应该为了他平白多纳了一个人而郁郁寡欢,坚定地离开他,这才是她对情感最高的追逐才是。 这张信纸又折进了镇纸之下,独立自强的陆贵妃写了第三封。 这封书信上寥寥四个字:“随你怎样。” 陆银屏看后,觉得自己虽然不学无术,但已经将话术发挥到了极致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既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又不显得自己过于哀怨,贵女的姿态架得高高的,陛下拉都拉不下来。 她满意地用蜡封好了,唤来熙娘:“派人加急送去给陛下。” 熙娘不解 陆银屏从地上捉起了瑟瑟发抖的二楞子,看似不关心,却满是讥讽地道:“算是分手信了。” 这二人时常吵架,拉拉扯扯了这样久,依然好得要命。熙娘早已看穿帝妃羁绊之深,知道一封信也撼动不了他们二人的感情,便如她所愿,派人加急去送了。 信自打离了陆银屏的手,便是漫长的等待。 她心不在焉地同拓跋珣用了晚膳,又听着前殿几名刚搬过来的嫔御吵吵闹闹,已经漠不关心。 从前他如何,宫中有多少人,她不关心。她只关心他们在一起以后,是否有人还会进来,这人又会不会取代她的位置成为他下一个「唯一」。 午夜时分,下了星星点点的小雨。 拓跋珣依旧睡在她旁边的榻上。 小孩子睡得早,听着小呆头鹅均匀的呼吸声,伴着窗外疾风与细雨,她却睡不着了。 哥哥还未能出来,披云楼多诡异,他不在她身边,让她全然没有了主心骨。 只能从信上获取一些慰藉。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另一人怀中。 殿内黑漆漆的,床头一盏灯不知何时早已熄灭。 陆银屏以为自己碰到了山贼登徒子,当即便要动手。 “四四。”黑暗中那人开了口,入耳是难抑的刻骨低沉,“是朕……”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哪怕白日还在生气,可知道是他的时候,白日里累积的那些怨气突然便烟消云散。 陆银屏轻轻抚上他的面容,确定是他后,这才开了口。 “陛下怎么来了?” 大概是忍了许久,也不知道隐忍的这些情绪中是思念还是怨愤 天子僵了一瞬,似有些慌神,不断地拍着她的脊背安抚:“朕看到你派人加急送来的第二封信……「随你怎样」是什么意思?” 早在哭腔出声时,陆银屏便有些忍不住。他这么一问,她便直接哭出了声。 “李遂意说漏了嘴……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不怕愤怒质问,证明还在乎。若腔调换成了抽泣声,便是真的伤透了心。 拓跋渊搂紧了她,摇头解释:“不会……没有别人,自你之后,再也不会有别人……” 他心中暗骂李遂意坏了事,竟要他亲自来解释。 却也不想惩戒李遂意,因为这样才有理由说服自己过来寻她。 “赫连遂送了个歌伎来。”他继续解释,“那人叫曲星霜,朕曾诛杀过她全家,只可惜多了她这条漏网之鱼……朕留着她有用,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他说的话,陆银屏不会去追究是不是在欺瞒自己 陆银屏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信你了。” 第二百五十章 沦陷 “那行,咱们好好算算账。”他低声道,“听说,你想把朕撅折了?” 陆银屏梗着脖子道:“你敢碰别人,我就敢给你撅折了!” 她伸手向下摸:“你看我敢不敢?” “嘶……”拓跋渊第一次感觉有些害怕,忙捉了她的手上来,同时屁股往后挪了挪。 陆银屏扑了个空。 她在话本子里,不是没有读到过薄情郎的故事。 譬如卓文君先失身于司马长卿,后取家财百万同他回蜀地。 汉武帝惜他文采,要留他做官,他只给文君写了封信,信上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独独无亿。 无亿即无意,心思昭然若揭。虽说后来又因诗和解,但这世间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有卓文君那般才华,而痴情者却大有人在。 没有才华、不会写诗作赋的人不等于没有过刻骨铭心的情动,那样多痴情人的感情只能混着眼泪被时间掩埋。 可巧,陆银屏便觉得自己是其中一个,不仅写不出漂亮文章来,连官话都说不好。如果他真的对她无意,那就真的没地儿哭,只能回瀛州了。 明明开始只是想着留在他身边就好,究竟是什么时候,她竟然变得如此贪心了呢? 她年轻是不假,虽说不懂裴太后说的什么帝王手段,可她觉得这若是手段,那真的极高,勾得她整个人魂儿都跑去他身上。 年幼时看他还没觉得怎样,自打云山见了他后,脑子里整日是他,这难道也是手段吗? 这怎么是他的手段,明明是她愿者上钩! 蠢笨如她,明知那钩子揦嘴,明知自己过去便是被装进鱼篓,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了。 你若问陆银屏为什么?那么她的回答便是 如今总算是知道了。 情网,鱼篓,已经困住了她这条笨鱼,这辈子是逃不出来了。 “我可以信你,但你不能跟她好。”即便是条笨鱼,也依然有她的执着,陆银屏又噘着嘴道,“你也不能瞧她……更不能骗我!” “她恨不得杀了朕,朕怎么会同她好?”他捞起被她蹭掉的被子重新盖到身上,将人整个儿地裹了起来又抱紧了,“什么脑子,净瞎琢磨。” 怀里的小女子不说话,过了片刻,却窸窸窣窣地开始脱起衣服来,不一会儿便只剩了一件寝袍。 “你要干什么?”拓跋渊重重地吞了口唾液,吞咽声在黑夜中尤为清晰,“朕时间不多,一会儿还得走,你别乱来……你扯我腰带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做什么?自然是交货!”陆银屏丢开他腰带,直接薅他束裤,“知道时间不多你还不搞快点儿?!” 天子尾椎骨一麻,纵然浑身血液如急流涌动,亦十分艰难地想着如何拒绝她。 陆银屏自黑暗中摸到他后脑勺,紧接着一摁,湿软双唇便贴了上来。 想要破千尺壁垒万仞城墙,架云梯直接上是不行的,会损兵折将。 若不讲脸面,就须得学陆贵妃,攻其薄弱处,来个穴地攻城。 破城也只是迟早的事儿。 进攻方主将早知其要害,轻易便挑起了防守方主将怒气。 防守主将在怒气值将满前,想起外头还有叛将在,哑着嗓子咬她耳朵:“佛奴在……换个地方……” 陆银屏这才想起小呆头鹅来。 她望着黑漆漆的宫殿,喘着气儿在他耳边道:“偏殿刚收拾出来,还没人住……” 天子顾不得其它,将人捞起来抱着便向外走。 舜英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支棱起上半身,看着那人影儿道:“娘娘?” 熙娘早就醒了,憋了好一会儿,大气儿都不敢出,恨铁不成钢地将她的头摁进了被窝。 陆银屏从他怀中探出个头来,从廊下瞧着西边的峨眉月,心里是满满当当的。 幸而已经快要天明,路上不算太黑,他不至于是个睁眼瞎。 幸而偏殿离得近,煎熬没有经历太久。 里头黑漆漆的一片,陆银屏也瞧不清楚。正要去摸蜡烛点灯,便被压在门上被迫见了敌方主将。 进攻永远是最好的防守。 陆银屏咬完指尖又去咬他的肩背,整个人犹如藤蔓,犹如毒蛇,恨不能将他勒死。 “我等你来找我……”她急喘着哭道,“你要来接我……” 回答她的是激吻和占有,每一次纠缠,每一寸深入,都在说「好」。 时间越短暂的战役越是激烈,胜负欲极强的守方将领早被挑衅得怒气爆满,什么兵器招数都没了顾忌,全部使上。 主将们袍泽早已破败不堪,谁胜谁负也没那么重要了 天子将人拢在怀中,在东方鱼肚白的直视下又抱回了寝殿。 他将人放回榻上,仔细地掖好了被角,温声道:“这次是瞒着所有人来的,不能叫任何人瞧见。宫人马上就要起了,朕也要走了。” 陆银屏自被子中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儿,眉眼比刚刚的月牙儿还要弯。 “要回来接我。”她笑眯眯地道。 天子俯身在她眉心轻吻了一下。 “好……” 他走出去时,李遂意已经起了,在外间候着。 “陛下?”李遂意望着他惊讶不已。 慕金枝 第179节 天子正了正松散了衣领,轻咳一声道:“不要声张,朕马上回去。” “不是……奴是说……”李遂意摇头,指着他腰间问,“陛下的腰带怎么没了?” 天子道:“多事……” 里头的陆银屏正要补觉,冷不丁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腰。 她摸出来一瞧 陆银屏望着手上镶金缀玉的宽腰带,琢磨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不送去了 思及此,她满意地将腰带塞进枕头底下,闭上眼睛补觉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疑窦 宵禁一过,铜驼街边的栅栏便被撤除。 摊贩还未出街,便有人骑着宝马匆匆而过,径直来到了大司空宇文馥府上。 门房认识这匹马,它是陆国舅的坐骑,汗血白金凌霜。 马上的女子,必是随夫入京的陆二小姐了。 不曾等他通传,陆珍便翻身下马,将马缰丢到他手里,迈步入了府内。 仆从们见了她,虽说不知道这女子打哪里来,但也是客客气气地接待了。 “不用上茶了,我是来找你们大小姐的。”陆珍根本坐不住,又问,“大司空大人回来没有?” 两名家仆去后院唤宇文宝姿,剩余人纷纷摇头:“大人不曾回来过。” 陆珍急道:“他不曾回来,你们怎的也不去找?你们就不着急?” 一位年纪稍大些的侍女上前道:“原本是着急的,只是昨日大人写了封信回来,道他正在宫中,要我们不必着急。大人原先也常去徽音殿教导皇子,所以奴自然也不敢置喙。” 陆珍没了话 她又坐了一会儿,便见宇文宝姿从外面走来。 “我听他们说,宇文大人也还未曾归家?”陆珍站起身,蹙眉问道。 “的确是。”宇文宝姿点头,“不过他来了信儿,说他在宫中住上几日,让我不必刻意去寻他。” 陆珍又问:“你就没怀疑过,这信可能就根本不是他写的?” 宇文宝姿在她身边坐下来,又吩咐侍女上了茶水点心,这才道:“祖父的字迹我认得,旁人仿不了。” 陆珍想起她收到的信上那一个个歪歪扭扭如同巨蟒入关的字儿,倒也知道这只能出自韩楚璧之手,旁人就是想仿也仿不出这样丑的字。 “你在担心什么?”宇文宝姿问,“他们既然在宫中,那就没什么事儿。” 陆珍却不这么认为。 “韩楚璧忙完了事情总是早早地回家,反倒是我常常比他回家晚。”她抚着胸口道,“自打拿了供词来找宇文大人一道进宫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过……我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像是要出什么事儿一般。” 宇文宝姿想了想,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你担心,我也担心。”她道,“祖父虽说贪玩了些,可他从未让人捎回信过,这次主动递信回来,倒和平日里有些不同。可我又一想,既然他捎了信回来,那就是暂时没有事情…… 我猜是朝中那些大臣认为琢一既然被关在禁军府中,那么祖父理应也被关起来。如果没猜错的话,祖父现在应当和琢一在一起。” “陛下也说,禁军府对大哥而言倒是个好地方,赫连遂那些人动不了禁军府。”陆珍抬起头来,“可韩楚璧还没回来,我放不下心。” 宇文宝姿也有些疑惑,毕竟丘林俭死谏的人是两位王爷和两位外戚,同韩楚璧一点儿干系都没有。 她将前后串联到一起,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于心头。 “你说,会不会,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宫?”宇文宝姿突然问道。 陆珍侧首看她:“没有进宫?什么意思?” 宇文宝姿直勾勾地盯着她,越是这样想,后背越是冒出一身冷汗。 “倘若他们在进宫途中被赫连遂的人抓住了呢?”她道,“赫连遂逼着他们写这封信回来,就是为的稳住咱们两家人……” 陆珍听得脊背一凉。 “不行!”她猛地站起身来,“我要进宫……我要找小四,我要去找陛下帮忙!” 说着便要向外走。 宇文宝姿伸手拉住了她。 “贵妃不在宫中,你忘了吗?!”宇文宝姿高声道,“初二那日后宫有位份的嫔御都去了鹿苑游乐,打头的就是贵妃,你忘了吗?!” 陆珍停住脚步。 “这个节骨眼儿怎么偏就去了鹿苑?”她回头看着宇文宝姿,“不对……她不是那么贪玩的人。大哥的事情在前,她不会丢下这摊子自己一个人走。” 宇文宝姿见她冷静下来,便松开了拉着陆珍的手。 她坐回座位上,细细地分析道:“先是丘林俭死谏,再是琢一被带入禁军府。如果他们进了宫,将供词呈给陛下,那么六日早上的朝会,陛下要一定会此事处理好……眼下是初四,还要等上两日。 左右着急也不是办法,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宫中寻陛下,亲口问问他韩公子和我祖父在哪儿。” “我是个火爆脾气,一着急就乱投医,还好有你。”陆珍点头,回握了她的手道,“你先去,我等着你……你也要注意,多派点人手跟着,不要被赫连遂的人瞧见了……他们眼下都没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宇文宝姿让侍女取了自己惯穿的黑斗篷来,当着她的面披上。 “放心,我不会从东掖门进。”说罢,她罩了面向外走。 陆珍攥紧了拳头,在室内等她消息。 青天白日,宇文宝姿不好去永巷将含章殿后头墙上的那几块砖卸掉,却仍是从万岁门进永巷,又去了太极宫。 今日无早朝,料想天子应该不会在徽音殿 天子是她三个表兄中身份最尊贵的一位,在她幼时他还是位公主,未曾想后来竟变成了男子,还做了太子。 进了宫中后,因着宫人也都识得她,是以一路算是畅通无阻地入了东堂。 东堂寂静,李遂意和玉蕤也不在。 想起从前的晁女史便是常坐镇东堂和式乾殿,后来被天子处死,这东堂除了李遂意就再也无人可直接通传。 宇文宝姿抓了一名宫人问:“陛下在何处。” 宫人雪白的面上淡漠呆滞,恭顺地行礼道:“陛下在式乾殿,还未起。” 宇文宝姿蹙眉 因着这二日见到的不正常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她也并未在意。 自东阁门入了式乾殿,路上宫人顶着一张麻木的脸,纷纷向她行礼。 “陛下醒了没有?”她站在殿前,捉住一人问道。 那人依然恭顺地一揖。 “陛下尚未起,曲嫔已经起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懑怒 宇文宝姿如雷灌顶。 “你说什么?!”她揪住那宫人的领口,“什么曲嫔?你再说一遍?” 面对她的质问,宫人的面色依旧平稳,一字一句地开口。 “大司马大人进献一位美人,已被陛下纳进宫中,入了式乾殿。” 宇文宝姿只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有烈火燃烧。 不是说陛下和贵妃恩爱甚笃,怎么贵妃前脚刚走,他后脚便纳了另一个人? 还是大司马献上的人?! 她想要冲进去问个明白。 式乾殿前有禁卫林立,见她靠近,纷纷亮出冰冷枪戟。 “我是大司空宇文馥的孙女,是陛下的表妹!”宇文宝姿上了石阶,抓住枪尖怒道,“你们谁敢拦我?!” 即便如此,禁卫依然不曾收枪。 宇文宝姿夺过枪,又将人踢到一边,望着渐渐围拢而来的人群,心头一阵冰凉。 她想要挥枪将人斥退,却听到头顶传来女子娇柔嗓音 “宇文大小姐可想好了,持枪入殿等同谋逆。” 宇文宝姿抬头,见一女站在殿门中央,身着及胸粉牡丹绣金襦裙,未着外袍,乌发雪肩。 她面容娇美,发丝凌乱,像是将将醒来一般。 宇文宝姿持枪指着她,拧眉怒问:“你又是什么人?!为何穿贵妃的衣服?!” 她在徽音殿住了将近两个月,陆银屏柜子里的衣服有几件,是什么式样她岂会不知?! 那女子轻笑一声,抬起素手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端的是风流窈窕,婉约动人。 “宇文大小姐莫要吵醒了陛下。”她笑道,“问我是谁?我自然是陛下新纳的嫔御 曲星霜款款走到她跟前,转了一圈儿后又道:“贵妃的衣服又如何?如今陛下的衣服我也穿得。” 宇文宝姿枪尖一横,对准了她的脖颈。 “曲元瑜是你什么人?!” 曲星霜目光一冷,却又昂首道:“他是我父亲。” 宇文宝姿一听,简直要气笑了。 “还以为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式乾殿放肆!”她扯起嘴角来,“一,我要见陛下;二,将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慕金枝 第180节 曲星霜一听,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抬起雪臂捂唇低笑。 “我是什么东西……”她止了笑,“你又是什么东西?” 宇文宝姿咬牙:“我是宇文馥的孙女!” “宇文馥……宇文馥……哈哈哈……”曲星霜忽地开怀大笑,“钻过没种的人的胯下的那个宇文馥?他的孙女,又是个什么东西?” “噗嗤 禁军中有人笑出了声,随即那声音越来越大,轰轰炸响在宇文宝姿耳边。 “你作死!”宇文宝姿目眦欲裂,抬起枪尖挥去。 人明明就在眼前,宇文宝姿却根本够不到她。 禁卫军一涌而上,将她手中的长枪踢飞。另有几人制住了她,将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曲星霜施施走到宇文宝姿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宇文大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当下局势。”她轻笑,“你的祖父,现在怕是在赫连遂府上。” 宇文宝姿一动身子,就被人死死地捏住虎口。 “什么世家女……不过是不学无术的花瓶罢了……”她又道,“陆贵妃的衣服,我要穿;陆贵妃的位置,我也要坐。” 宇文宝姿不愿听她废话,怒道:“陛下呢……我要见他!” 曲星霜低头,长长的发丝掠过宇文宝姿的头顶,像一座带有异香的牢,死死地困住了她。 “陛下还在睡,估计要睡很久。”曲星霜道,“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 宇文宝姿一口气瞬间散乱。 “你们将他怎样了?!”她一出声,竟是难以抑制的悲调,“我表哥怎样了?!” 曲星霜笑着摇头:“没有将他怎样……他还有用,不要乱说……” 说罢又问:“你既知道我父亲,为何不知道我家中藏的那几坛酒呢?” 宇文宝姿心神大乱。 她被人摁在地上,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你们……你们要谋反……”宇文宝姿含泪道,“你们不能……不能给他喝那个……” 曲星霜摇头:“喝不喝不是你说了算,我倒看着陛下像是很喜欢那个味道,也是好酒量,已经饮了半坛下去……一觉睡到现在还未醒。” 她又追问:“若是宇文大小姐,这半坛下去,能睡多长时间呢?” 宇文宝姿流泪摇头。 曲星霜心满意足地站直了身子,锤着腰道:“陛下龙精虎猛,不灌点儿酒还真让他睡不着……不如宇文大小姐先留在宫中,等我事成之后,放你和你祖父一道回府吧……” 说罢,她施施然入了式乾殿。 宇文宝姿被禁卫架起,眼泪像开了闸的春洪,已经看不到眼前的一切物事,只有茫茫一片白。 陆珍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宇文宝姿,直到午时将近,她才回了陆府。 陆府现今的当家人是她,她若是不会来,这一大家子也没了人管。 陆瑷一早便听姐姐去了宇文宝姿府上,以为她能打听到什么事情,早早地备了一桌的膳食等她。 陆珍从外面走进来,见一桌的肉,坐下来便吃。 “你的人手艺真不错,跟我婆婆有一拼。”陆珍便吃边道,“只是京里的牛羊肉不比凉州,肉质不够鲜美筋道……” 陆瑷便是心里头着急哥哥的消息,也依然守着自家的规矩,不得不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再问话。 陆珍刚打了个嗝儿,陆瑷便发问:“姐姐去了大司空的府上?可曾打探到什么了?哥哥和姐夫的消息有了吗?” 陆珍喝了口茶,摇头。 陆瑷的帕子都快撕成两半。 “哥哥还未回来……姐夫出去一趟也没回来……”陆瑷蹙眉道,“姐夫进宫了吗?面圣没有?怎么一个个地走了就没回来过呢……” “小四不在宫中,黄毛嫂已经进宫去找陛下问了。”陆珍宽慰她,“什么一个个地走了没回来过,瞎想什么呢!你安心待嫁,等黄毛嫂出了宫,自然会来告诉咱们消息。” “但愿如此。”陆瑷依然有些忧心忡忡。 第二百五十三章 陆三 夜间起了雾,京中陷入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 柏萍在玫瑰上支好了架子,便见陆珍从三小姐的房里走了出来。 仆婢们都已经歇下,“二小姐稍待,奴送您过去。”柏萍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拿起了一旁的灯。 陆珍结婚久了,来到家中后觉得晚间无人走动,点灯实在浪费,便下令子夜前熄灯。 是以没了灯笼,她摸黑有些瞧不见地砖。 见柏萍主动要送,便点头道:“有劳……” 柏萍挑灯笑道:“哪里的事,二小姐忒客气了。” 陆珍同她一路走,似是闲聊地问:“你们三小姐这两年的开销在哪儿,可有记过账?” 柏萍一愣,随即摇头:“未出阁姑娘家的花销左右不过胭脂香膏,衣裳首饰。多是头些年老侯爷和夫人给的,除了小姐本人,旁人不曾算计过。” 柏萍说罢,又小心翼翼地瞧了陆珍一眼,见她正盯着自己,又挪开了眼道:“小姐大约也不知道……不过统共算来,应是不少的。” 陆珍收回了视线,单手背在身后,淡淡道:“小三和小四不一样,她是个节俭的性子,不似小四那般奢侈无度……说来也巧,之前猎心去瀛州给外祖母送信,来时经过定州,遇到了一家人,说想来京中投亲。” 柏萍不明所以。 “那家人本说要投曾经的舞阳侯府,如今的梁国公府。”陆珍淡淡瞥了她一眼,“猎心觉得极为巧合,便说自己是陆公爷的仆从,问他们亲眷是公府的什么人,但他们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秋风起,柏萍手臂和脖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笑着道:“约是巧合,或是哪个仆婢的家人罢。” 风带起了灯盏,有些微颤颤。 陆珍「嗯」了一声,见自己院子到了,便说:“回去吧……” 柏萍说好,赶紧转身回三小姐的院子。 她步履匆匆,比平日要快上许多。等入了院内才发现三小姐的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 柏萍后退两步,灯笼掉在了地上。 那人听到声音,缓缓向她看来。 屋内淡黄的暖光自上而下映在他面上,被高挺的眉骨与鼻梁阻拦,在眼下形成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并未理她,推门走了进去。 陆瑷听了陆珍的话,正在屋内倒腾自己的东西,打算将没用的东西或变卖或处理掉 正月里都忙,她又要那时候出嫁,担心那是弄得一团乱,不如提前清理一下。 她翻出了一堆东西,多是些不太值钱的物件 身后传来进门关门声。 陆瑷没回头,却不高兴。 “如今你越发没有规矩,进门前不知道先敲门了。”她将卷轴抱了出来,“帮我拿一下,明日将它们卖了去……” “卖了去?你缺钱?”身后那人开口,嗓音低沉,如洞窟中蛰伏许久的野兽低吼。 陆瑷身子一僵,瞪大了眼睛回头。 靖王坐在她的桌边,抬手拿起桌上的盒子打开。 “香金玫瑰?”他嘴角浮起一丝极为嘲讽的笑,“也是,孤送你的粉玫,早晚有凋零的时候,哪有香金玫瑰来得实在。” 陆瑷将卷轴往地上一扔,走到他跟前夺过那支玫瑰。 “你怎么敢进来?你……”她话一出口,突然想起大哥陆瓒还在禁军府,便又问,“我哥哥如何了?” 靖王平视着她,漠然道:“你觉得孤会将他如何?” 陆瑷看着他,眼神中渐渐浮起一层无可奈何的悲哀。 “你说过,此后我们再无瓜葛。”她开口。 靖王手中尚捏着那空空的玫瑰木盒,听她此言,木盒隐隐发出咯吱声响,却不曾断裂。 “如果真如上次所说,孤同你再无瓜葛。那么陆瓒到了他们手上,现在只怕已经被扒了一层皮。” 他冷笑,“你的好哥哥正在禁军府睡着我的床,被我手底下的人跪着伺候。” 陆瑷知道陆瓒无事,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她不屑一笑,站在他面前脱起了衣服。 披帛是浓重的秋香色,披帛下的皮肤是泛着淡粉的奶白,就像二人第一次欢好时他仰头可见的天空,漫天皆是积雨云。 靖王将盒子丢到一边,起身摁住她滑落的腰带。 “陆三,你想做什么?!” 陆瑷抬起头,平静地道:“殿下不是睚眦必报么?你照顾我哥哥,我不该陪您睡上一宿?或者说,直到我哥哥被放出来?” 数年羁绊,到如今已是寸心寸灰。 靖王低头,从地上拾起那片秋香色披帛替她拢好。 陆瑷眼睫微颤,眨眨眼睛,笑得有些讥讽。 “想要什么直接说,不必拿你的深情来换。”她顿了顿又道,“殿下的深情一文不值。” 拓跋流听多了她这样的话,早已变得麻木。 他摁住她双肩,低头道:“陆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陆瑷抬眸:“什么机会?” 慕金枝 第181节 “你若愿同我和好,从前的那些就让它过去。”他十分认真地道,“你想要粉玫还是香金玫瑰?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他少有这般认真的颜色,觉得似乎还有些不够,便又道:“我会娶你。” 陆瑷盯着他,见他眼瞳灿灿,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 他在等一个回答,能让他不失望的回答,让他觉得这些年为她劳苦奔波付出所有代价都值得的回答。 “和好?”陆瑷樱唇轻启,“你做梦……” 靖王面色一变,捏着她肩骨的手也渐渐用力。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孤为你做了多少?”他俊秀的面容逐渐狰狞,“狗都会摇尾巴,陆三,你没有良心!” 陆瑷双肩被捏得生疼,左眼渗出一行泪。 “你没了二州,只剩禁卫军,自然觉得自己牺牲了太多。可你有没有想过,六州本就是我父亲的东西……你只说你为我做了多少……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我也……”她眼泪簌簌而落,终是再也忍不住,“元叡……我们……有过一个孩子……” 第二百五十四章 造反 靖王不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松开了她的肩膀,下意识地看向她小腹 “什么时候的事……”他开口,嗓音嘶哑异常。 陆瑷拿袖子擦了擦脸,平静地道:“就在你将你的徐妃接进门之前。”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 “徐妃都不记得了?真是薄情。”陆瑷见他迟迟不语,一仰头便可以看到他那副愣怔的神情,便嘲讽道,“瀛州小县城的一个卖花女,我借着去瀛州外祖母那同你私会,临走前你去她那里买花送我。 再辗转你杀了她夫婿,将她纳为侧妃。我有身孕时,徐妃找我,说我可怜,连同你府上瞎眼老奴都知我是送上门给你白嫖的荡妇,逼我堕胎……” 她说完,只觉得畅快。 冷眼瞧他,见他面色由白转青,心中快意无比,再刺道:“你呢?你为我做了多少?” 靖王不语…… “你为我做的……大约就是……我想想……”她忽然笑了,“好像每次为我做什么之前,都会要我同你共寝。你们皇室男子走路不用脚,第三条腿就能跋涉千里;败敌不用兵,身上那杆枪就能击溃敌军。” 他张了张嘴,哑声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陆瑷将话说了出来,感觉颜面尽失,等同裸奔,便也不是十分在乎了。 “我找过你,那时你在同新妃颠鸾倒凤。”她笑,“你让我觉得……恶心……” 靖王指尖一颤。 二人静静地站着 从前他不理解,他亮出自己身份后,娶她完全门当户对 如今方知一切事情的原因,既是徐妃有过,也有自己的错 他好像不该在同她好的时候与旁的女子欢爱,但当年他实在是不懂。 毕竟男人有三妻四妾很正常,他便觉得她不在身边时,找别的女人也很正常。 直到陆瑷说再也不见他时,方才慌了神。 想要同她一起,她不愿,便只能用些手段强迫她,是以拉扯到如今,让陆瑷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好在天一亮就会有结果了。 他低头,想了想还是将她拥进怀里。 陆瑷开始挣扎。 “我拓跋流做事坦荡,从不后悔。只要你给我个机会,你等我一日,一日内我就处理好所有的一切。” 他道,“她对不住你,我便先杀徐妃,再杀曲星霜。我对不住你,此后一生为你驱使……陆三,我的野心既为自己,也是为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陆瑷听得惊出一身冷汗。 她顾不得挣扎,低声惊呼:“你要做什么?” 靖王将下巴抵在她头顶,香滑温热,让他忍不住吻了一下。 “我同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不一样,藏藏匿匿算什么丈夫?”他道,“我拓跋流要做的事,全天下人都知道 陆银屏是被一双小手推醒的。 她一睁眼,便看到拓跋珣那双亮灿灿的眼睛,那张与天子面容日渐相似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娘,您今日也要带儿子骑马吗?”小呆头鹅十分单纯,便是奉承与讨好做来也不会惹人讨厌。 陆银屏一只眼还睡着,另一只眼睁开,细细地瞧了瞧他装扮 今日他仍是穿了胡服,上道了些,知道将头顶的笼冠和腰间挂着的禁步取下,换成清爽马尾和风绳。 因着凌晨偷袭过皇帝,此时的陆银屏困得要死。莫说骑马,让她动弹一下都要骂人了。 她闭上眼,耐着性子道:“我好像病了,你让我再睡会儿……” 拓跋珣蹬着小腿跑了出去。 陆银屏又将被子拢好,放心地睡了过去。 过了会儿,拓跋珣带着人来了。 “母妃!母妃!儿臣将御医为您请来了!”他兴奋道,“他最擅小病小症,让他为您……” 陆银屏睁开了眼,阴沉沉地盯着他们看。 拓跋珣本来一脸担忧,见她这副模样,吓得关心的话卡在嗓子眼儿。 陆银屏高声唤来熙娘。 “待他去慕容擎那儿,让他看着佛奴骑马。”说罢又补了句,“让李遂意他们也跟着,别摔着了人。” 熙娘道是,眼看着她将头蒙上,便牵着拓跋珣的小手向外走。 拓跋珣不住地往回瞧,直到出了建康殿才问:“母妃生气了吗?” 熙娘笑着摇头:“娘娘不会生殿下的气的。” 拓跋珣知道她是父亲和狐狸精的人,便全心地新任她。 “可是母妃不同孤一起骑马。”他低头,“她不喜欢孤。” 熙娘远远地见了李遂意,便让他使人去请慕容擎,又转过头来对他道:“娘娘喜欢您。” 拓跋珣怅然:“她都不愿意教我骑马。” 顺着建康殿的台阶向下而行,整个鹿苑便尽收眼底。 时至暮秋,北芒山泛上一片浅金色。近处有牛羊,围猎场外的远处隐约有几个黑点移动,应是山中野兽。 “娘娘只是没有生过孩子,她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母亲。”她看着下面拾阶而上的女人,慢慢地道,“拒绝并非是不爱,纵容也并非就是爱。无人规定母亲就一定要应允子女的所有要求,但在她身边时,你一定会感受到她与别人待你最是不同。” 拓跋珣还未理解她的含义,目光顺着她的眼神望去,便见到一身胡服的长孙明慧正朝着他们走来。 熙娘淡淡地望着她,抓着拓跋珣的手渐渐收紧。 她开口问:“李遂意和慕容擎呢?” 长孙明慧不理她,只是看着拓跋珣。 “佛奴,我带你去骑马,射箭。”长孙明慧单手持一把弯刀,另一只手向他伸了出来,“我还可以教你使刀。我的刀法很好,不输你父皇。” 拓跋珣看着她满是茧子的手心,眸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第二百五十五章 磨镜 熙娘道:“殿下,咱们应该回去,娘娘在等着咱们。” 长孙明慧沉沉地望着她,良久后摇头:“曲星霜已经入了宫,给拓跋渊饮了半坛覆蕉。眼下他能不能醒来都是一说,你若是疼爱佛奴,就让他来我身边,我念着从前和樱樱的情分上,可以让你们少受些罪。” 熙娘不理她,只看着拓跋珣。 “殿下,您是想回去找娘娘,还是跟慧姨走呢?” 拓跋珣仰着小脑袋,困惑道:“母妃不是还没起吗?” 熙娘眉宇间渐渐浮现出一抹焦急。 长孙明慧挑眉一笑,随即道:“我去帮你唤你母妃。” 说罢长腿一伸,持着刀上了阶梯。 拓跋珣想跟上去,却被熙娘摁住。 “快,殿下,去灵风台找慕容擎。”她道,“让大将军来救娘娘!” 拓跋珣不解,歪着头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说「救」?母妃怎么了?” 熙娘只推着他往下走。 “殿下……不要问,快去!” 拓跋珣懵懵懂懂,但看熙娘焦急的模样,料想这其中大约是出了什么事儿,便点点头,飞快地朝着灵风台的方向奔去。 熙娘见他下了台阶,随即撕开裙摆,一步迈上数米,朝着建康殿奔去。 陆银屏尚在熟睡中,隐约感觉有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她意识混沌,将这双手同天未亮时偏殿中的那双手混淆,半梦半醒间以为他又折返回来,嘤咛了一声道:“元烈……” 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 薄被被掀开,陆银屏只觉身上一凉。 她蜷缩了一下身子,露出未换下来的寝袍遮掩下的长腿,可见大腿内侧青紫斑驳。 慕金枝 第182节 下巴被抬起,腿上传来带着粗糙茧子的指腹摩挲,温香气息逐渐靠近她的唇…… 陆银屏猛然睁眼,将人推到一边。 “滚!”她看着被推到地上的长孙明慧,怒骂道,“下流!无耻!” 长孙明慧捻了捻指腹,莹润的触感似乎还在。 “果然是尤物。”她低笑,“怪不得拓跋渊喜欢得这样紧。” 陆银屏扯了薄被盖住自己,厉声高喝:“你是女子!你怎能……怎能……” 随即她想起了慕容樱,感觉好像知道了什么后,出口与不成调:“你同慕容樱……你们……” 长孙明慧从地上站起,持刀的手不动,另一手拔出刀来,抵在她脖颈上。 “深宫寂寞,却只有一个男人啊……”她仰头望着陆银屏,“贵妃是珍馐,看得我有些饿了……” 陆银屏往后退,而她根本躲不开那把刀。 她往后退几步,那把刀便往前几步。 “你也是这样对慕容樱的?!”陆银屏道,“她将你当做朋友,你居然把她……” 她实在说不出口,她不知道女子之间要如何 但那是男子同男子,且是坊间不出众的话本子,她从未想过女子之间居然也有这种事情发生。 长孙明慧身段好,着实让她羡慕嫉妒了一段时间。饶是如此,她依然没有想过长孙明慧居然还有这样的嗜好。 长孙明慧爬上床榻,将她身上的薄被扯下。 寝袍实在是薄,掩不住之下风光。 这样的风光几个时辰前还让天子欲罢不能,如今却成了不该出现的异景。 长孙明慧弯刀向下滑落,抵住她高耸的胸脯,沉眸道:“她将我当做朋友,我也将她当做朋友。我们自然是……” 她来到陆银屏耳边,吐气如兰道:“自然是自愿的……” 陆银屏睁大了眼睛,衣袍被弯刀划出一个口子来。 “慕容樱……她……”她伸手握住那把刀,只觉得掌心冰凉,低头一看,鲜血渐渐自掌中滴答流出。 长孙明慧将弯刀抽出,一手掐住陆银屏的脖颈,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 “你想知道什么?今日就让你知道。”她贴在陆银屏耳边轻声道,“你最想知道的应该是拓跋渊喜不喜欢她?” 陆银屏脖子被她掐住,粉面渐渐涨红,无法言语出声。 长孙明慧左顾右盼,见幔帐后有个半人高的镜子,便将人拖到了镜子跟前。 铜镜中映出两个人来,容色绝佳。 长孙明慧对着镜中的几乎喘不上气的陆银屏轻笑。 “都说你长得像慕容樱……”她松开了陆银屏,捏上脸去,贴着镜子道,“你同她长得的确像……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觉得像啊……除了她眉骨天生高,你与她几乎一样……但却又不一样……” 陆银屏开始咳嗽,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长孙明慧将脸贴到了她的脸上,令镜中的二人几乎像连体婴一般紧紧黏连在一起。 “你比她貌美……”她笑道,“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不是你像她,是她像你……” “拓跋渊从来不看我们。”长孙明慧突然间又扯了她一缕长发放在自己鼻尖,“他看到慕容樱时的眼神跟看你时不一样,那时我就确定,你才是那个人……你是不是他从前跟着崔煜时救过他的人?” 陆银屏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掌,努力地攀上她的手指。 “要你管!”她咬牙道,“你不配提他!” 长孙明慧面色一变,刚刚似乎还有些温柔,现在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扭曲。 “我凭什么不配?你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她将那缕头发紧紧薅住,扯得陆银屏头皮生疼,“自小当女人当了那么多年,你以为这宫里谁瞧得起他?!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将他当宝一样?” 她伸手扯下那缕头发,痛得陆银屏眼泪都掉了出来。 “他是个疯子!慕容樱也厌恶他!就只有你陆银屏……阖宫上下只有你陆银屏一个人喜欢他……” 长孙明慧又欺身而上,捧着那缕沾血的头发道,“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现在怎么不回来救你呢?!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不等陆银屏问,她仰头笑道:“你的元烈现在恐怕正同另一个美人躺在一张床上,喝着她带来的覆蕉,要立她为后呢……” 陆银屏却顾不上她这些,只是颤着手捂了捂自己的头顶,觉得自己好像秃了一块似的。 陆银屏顿时尖叫起来,连平日娇滴滴的腔调都变了音儿:“臭不要脸的!你居然敢扯我的头发!”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反击 “啪!” 长孙明慧还未反应过来,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但是,薅下陆银屏一缕头发,光是一巴掌怎能解恨? 她不顾满手鲜血,揪着长孙明慧便是一通好打。 “你薅我头发?你居然敢薅我头发?!”陆银屏朝着长孙明慧的嘴巴又扇了一巴掌,单手插进她头发中,五指并拢扯起她头皮。 长孙明慧自小在北地生长,能使一把好弯刀,打架靠的是一股猛劲儿,未曾与中原女子起过冲突,不知道后宅养出的小姐手段。 “你欺量我好性儿,趁我睡觉来非礼我也就罢,左右你也没长那根东西,也不能把我如何。但是你居然薅我头发?” 陆银屏骑跨在长孙明慧身上,又扇了两巴掌,揪着她头发怒道,“皇帝扯了我一根头发丝儿我都要打,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薅我陆四的头发?!” 长孙明慧终于回过神来,见陆银屏骑在自己身上,一抬腿便击向她腰背。 陆银屏早就察觉到她的动作,一伸手抓住了她的小腿。 “动手前也不打听打听我爹是干嘛的?俩男的我打不过,一个女的我还对付不了你了?!”陆银屏放下她的腿,摸到她大腿内侧的最软的一块肉,狠狠拧了一整圈。 “嘶噫 陆银屏将她的头狠狠往地上一磕,捻住她腕子,夺过刀扔去一边。 “野女人,是不是没见过后宅里的女人打架?!”她一口咬上长孙明慧手腕,齿尖用力嵌入那钝感明显的皮肉后,又撕下一块来。 “呃……” “呸!”陆银屏吐出那点儿皮肉,将她压在地上,继续抓起她头发,“刚刚那招叫「巨蟒啮索」,你跟人打架时候用没用过?” 说完又笑:“也对,像你这种不知道哪个草原上被畜生养大的野种,只知道杀人,不知道女人之间是怎么打架的吧?” 长孙明慧被打得头懵懵的,只觉得身上各处丝丝拉拉地疼 然而这次却是动一动就扯得厉害的疼,像针不小心扎进手指甲缝,不是不能动,可一动就疼到脑子里。 “没教养的东西,大宅门里女人的手段瞧见了吧?”陆银屏掐住她的喉咙,将人往镜子上撞,“本宫猎虎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偷看女人洗澡呢!” 陆银屏憋了不知道多久的劲儿在今天一股脑全使了出来,将长孙明慧撞得翻白眼。 不一会儿感觉她后脑湿湿黏黏,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手上的伤口流出的血,后来发现越来越多,长孙明慧的脸也越来越白 陆银屏一个害怕,撒手一丢,将人丢去地上 她摊开手心一看,手心手指上刚刚被刀揦开的三道口子还在往外冒血。 想起自己不知道养了多久的皮肉就这么着让刀给揦了,不知道肉疼还是心疼的陆银屏朝着地上的长孙明慧补了一脚,又将她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儿。 “呵 陆银屏发泄完,正想着为何外头的人去了哪儿,为何不曾拦下长孙明慧时,猛然感觉身后掠过一阵凉风。 长孙明慧执起弯刀向她划来。 她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一顿打还是奈何不了她的,稍稍歇息一下便又能像刚刚一样,举起弯刀便要朝陆银屏下手。 刀风袭来 另一人从门外迅速奔来,将长孙明慧一脚踹飞到门边。 陆银屏扭头一看,正是慕容擎。 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见人来了,心里便有了安全感,就连刚刚那股子狠劲儿也瞬间消失无踪。 陆银屏的眼泪鼻涕止不住,唰唰往下流。 “你怎么才来……”她用袖子擦了擦脸,边哭边训斥,“在外头看了多久……害我被打……” 慕容擎想说「被打的好像不是你」,但她说哭就哭,便卡到了嗓子眼儿。 他没有穿袍子的习惯,左右看看,扯了条幔子过来。 “别哭了。”慕容擎道,“怪丑的……” 陆银屏没听过别人说她丑,正要出声骂他,瞧见他扯了条幔子给她披在身上 她裹着幔子坐回了地上,伸出一只手来摸自己的头,又问慕容擎:“我秃了吗?” 慕容擎将长孙明慧拖了过来,听她这么问,细细地瞧了她的头顶 慕容擎不会骗人,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秃了……” 陆银屏一听简直如雷轰顶,整个人都裹在幔子里,只露出一张脸来。 “杀了她!”她瞪着长孙明慧咬牙切齿地道,“快!杀了她啊!” 即便陆银屏不说,慕容擎该动手还是要杀的。 他捡起地上那把弯刀,正准备动手时,听长孙明慧开了口。 “真是拓跋渊的好狗。”她嘴唇一张一合之间,渗出的血丝滴落在地面上,“她那么爱你,千里迢迢嫁来帝都只为看你一眼。” 慕容擎眼眸一抬,弯刀抵住她颈项。 “她荒唐,你也荒唐。”他面无表情道,“我杀人从不多说话,今日就破这个例 陆银屏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儿 她忙将头从幔子里探出个头来,伸长了脖子张大了耳朵去听。 “拓跋渊自顾不暇,却护着陆银屏和那小杂种来这。”长孙明慧冷笑,“这会儿怕是让他哥哥扒皮抽筋了……” 慕金枝 第183节 “「小杂种?」”慕容擎将弯刀嵌进去两分,低声道,“他是我的外甥,有名有姓有小字,比你这忘恩负义的狼女不知高贵出多少。” 第二百五十七章 寡哀 陆银屏一听也怒了,挥着幔子张牙舞爪地问:“佛奴有爹有娘有舅舅,你说谁是小杂种?!” 长孙明慧唇齿鲜红,脖颈上也渗出血来,顺着弯刀慢慢蔓延到她跟前的地面上。 “樱樱根本就不想生他,直到临产那日也想掐死他……拓跋渊早便知道我同樱樱之事,料定我不会杀了他,才将他丢给我养……” 长孙明慧吐了一口血,又道,“这样的孩子不是小杂种是什么?” “但是你养了他三年多……”陆银屏站起身来,咬唇道,“你养他那样久,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感情?你居然认为以为长孙明慧会有感情?”慕容擎听后不屑一笑,背着她道,“她是孤女,在吐谷浑被狼养大,为了能接近慕容樱便杀了一直跟着她将她喂养大的母狼……这样的人会有感情?” 陆银屏这才想起天子曾说长孙明慧「猪狗不如」是何意,那时她不懂为何一贯温和的他会这样说自己的嫔御,却不曾想这其中竟有这样的隐情。 “都说畜生没有人性,你今儿真是让我开了眼 蓦地想起另一件事儿来,陆银屏又道:“陛下神勇无双,才不会被靖王的那点儿小把戏欺骗。你已经没了退路了,赶紧该死哪儿死哪儿,别脏了我的寝殿!” 说罢对慕容擎一仰脸:“还看我做什么?你不是最会杀人吗?快把她拖出去杀了!” 慕容擎收回了视线,拖着人向外走。 然而门口却站了两个人。 拓跋珣和熙娘就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陆银屏一愣,随即又道:“大将军将她拖远点儿,莫要脏了殿下的眼……” 熙娘拉了拉大皇子的手,想要将他带走。 然而拓跋珣却甩开她的手,看着长孙明慧的脸,平静地问:“为什么每年盂兰盆节我想要祭奠她的时候,你不让我供奉?” 长孙明慧一动,脖颈上便又冒出一股鲜血来。 “她喜欢的人从来就不是皇帝,是他强迫了她,才有了你这孽种!”说罢又指着陆银屏笑,“她也是被他强迫的……不信你问问是不是……” 陆银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拓跋珣却不看陆银屏,再次问长孙明慧:“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将我养大?” 这个问题一问一出口,长孙明慧的神情终于微有所动。 她睁大了眼,怨毒地看着他。 “开始我的确想掐死你……若不是你,樱樱根本就不会死……”因慕容擎重伤了她,迫得长孙明慧又吐出一口血,“我本想饿死你……结果你不哭,只对我笑……那两个梨涡,同樱樱一模一样……我才没有下手……” 拓跋珣听她说着,脑袋渐渐垂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地,他又抬起头来,恢复了原先的表情。 突然,他伸手扯着慕容擎的衣摆,天真无邪地指着长孙明慧道:“舅舅,杀了她。” 陆银屏心头一惊,赶紧上前一步捂了他的眼。转身时便听到慕容擎手起刀落,骨肉被割断的声响。 她不敢回头看。 捂着拓跋珣眼睛的那只手湿湿的,陆银屏低头,见拓跋珣正流着泪,却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 陆银屏看得心酸不已,蹲身将他搂进怀里。 拓跋珣压抑着即将崩溃的嗓音道:“她说的是不是……您是不是……被父皇强迫的……” 陆银屏揉着他的后脑勺,望着寝殿屋檐上的五只神兽,坦荡荡地道:“她是骗你的。我是因为倾慕你父皇,这才入了宫。” 慕容擎刚丢了弯刀,侧目望来。 小呆头鹅不知道信了没信,依旧趴在她怀里流眼泪。 “男子汉大丈夫,娘娘们们的哭个什么劲儿?”陆银屏絮叨地道,“以后还指望你护着我,我看是没门了……还哭?你现在哭,干脆让你爹再生个儿子出来,让老二护着我去……” 拓跋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本来尚还能忍,听到她说再让父亲生一个小孩儿出来,顿时呜哇哭出声来。 “佛奴会护着你……”他的眼泪鼻涕都蹭到了陆银屏身上,“你可不可以不要抛下佛奴……” “不抛下佛奴……不抛不抛哦……”陆银屏将他抱上肩头,带着他向寝殿里走。 她掂了掂拓跋珣的小屁股,只觉得这小呆头鹅越来越沉了 李遂意带了人匆匆赶了过来,刚巧碰上完事儿的这一幕。 熙娘不高兴地抱怨道:“你怎么回事儿?怎的现在才来?” 李遂意奔波了半天,已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曾说过,让所有嫔御都去披云楼。娘娘让人移到建康殿,这中间有人里应外合,撤了寝殿那边的守卫,让慧夫人钻了空子……” “空子已经钻进来了。”熙娘蹙眉,“查到是谁了吗?” “自然是查到了的。”李遂意平复了一下心情,点头道,“是李妩……” “李妩?!” 陆银屏刚把小呆头鹅哄睡,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后,便听熙娘报告了这个结果。 她对着小镜子瞧着自己的头皮 “李妩不是病得都起不来了么?”她道,“昨儿还带了御医去看过她,病得整个人都糊涂了。” “就是李妩。”熙娘极为确定地道,“她说自己空守宣光殿数载,既不得宠,膝下又无养子。见您甫一入宫便恩宠不断,还从慧夫人那儿将大皇子抱到膝下。 她觉得复宠无望,又听长孙明慧说陛下病倒,今日的早朝都未出现,靖王殿下的禁卫军已经控制了京畿,而长孙明慧要对您动手,这便起了害您的心思。” 陆银屏低头替拓跋珣掖了掖被角,见他睡得香甜,又问:“她人呢?” 熙娘面有踌躇,还是说了:“她已畏罪自尽,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李娴不曾知道此事,要我们放过她。奴验过笔迹,李妩生前曾习名家字帖,书法上有些造诣,不会有错。” 陆银屏「嗯」了一声,见御医走了进来,便让人为她的手上药包扎。 熙娘见她听到京中之事后却不紧张,便问:“娘娘不担心陛下的处境?” 手上血肉翻出,御医替陆银屏清理时惹得她连连抽气,直到包扎好了才回答 “我信他……” 第二百五十八章 门第 陆珍起得早,却未听家仆说宇文大小姐有来过的迹象,加上天子未曾上朝,埋在心底的那点儿不安顿时放大。 她唤了家仆来:“备马!” 这两日的事,猎心也早有防备。不仅大公子和姑爷未能回来,大司空府上的人也没露面儿 府上也派了人日夜在隔壁靖王府门口盯着,只是那位也没回来,让猎心一日比一日感觉沉重。 大公子和四小姐不在府上,三小姐深居简出,二小姐陆珍如今是家中的主心骨,猎心便只能同她说上话。 “二小姐要去哪儿?”猎心急急地问道,“铜驼街和阊阖门这两日频频换防,奴在东阳门那边认识的人说昨日陛下纳了位新妃,今日未曾上朝。” 他见陆珍不管不顾地往外走,拦着道:“外头的人都说……咱隔壁那位要反了!” 陆珍是见过天子半夜蹲墙根只为等小四一句原谅话的,从第二句开始便不信了 她沉下气来道:“你放心,我不去宫中。” 家仆将马牵来,陆珍一脚蹬上去。 眼看着二小姐又要出门,猎心赶紧绕到马前,拦着她道:“越到这时候越是不能病急乱投医。大公子走前还说过,要以静制动,静待时机。” 陆珍拉了拉缰绳,瞧着远处的冷清的大门道:“我不会进宫……我要去御史台找崔二,问他有没有办法。” 御史台谏臣林林,是哪怕皇位再换个人做也不敢得罪的地方。 “崔二公子认得奴的!奴帮您去寻他!”猎心抢着道。 陆珍摇头:“崔二眼高于顶,就算你去了,连他的面也不一定能见得了的。还是我亲自去。”说罢夹起马腹,朝着大门奔去。 猎心刚送她出大门,见人远远地走了才回头。 正当他要回去时,门前寥落几日的陆府却又来了一波客人。 一对中年夫妇在家仆的搀扶下下了辇。 中年男子平静地望着猎心,而那妇人则抬眼扫了一下陆府的牌匾,出声道:“好歹是家大业大的地方,竟无人出来迎么?” 猎心看出这二人不似普通人,眼尖地扫过马车帘子上绣着的「沈」字,便知这二人大约是与三小姐有婚约的沈二公子的父母 陆府门前已经冷落了数日,陛下今日又未上朝,眼下京中纷纷传言靖王入了宫。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来拜访,为的是什么,猎心都能猜得出来。 可猎心依然在心底劝自己 “奴眼拙了,不知是伯爷和夫人到访。”猎心一揖到底,算是赔了礼,“大公子尚在禁军府上,二小姐刚刚出了门,眼下府上只有三小姐在。二位先随奴进府,二小姐马上就能回来。” 永宁伯夫人笑着对他们道:“我说什么来着?家中无人主持,儿女再多也无用。你看,亲家到了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挂着个公府的名头又有如何……” 猎心赔礼赔得十分诚恳,句句好言相对,却被这样夹枪带棒地刺了一通,心中涌起浓浓的悲愤和哀伤。 都说墙倒众人推,这话果然没错。前一阵子沈峥卯足了劲儿天天来府上送东西,自打大公子进了禁军府,就再也没见他来过。 如今眼看着帝都要变天,这二位竟比这天变得还快。往好听了说是识时务,往难听了说不过是势利眼罢了。 他心中悲愤,却只得面上带笑:“并非是咱府上无人,只是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几位主子都在外,三小姐尚未出阁,不方便抛头露面。若奴冒犯了二位,还请多担待……” “今日之事本就是来找你们三小姐商议的,去请人吧。”永宁伯倒没有落井下石,只是叹口气,不等他请,径直入了门。 永宁伯夫人随后带着家仆浩浩荡荡地入了府。 陆府风水虽好,也同靖王府和太傅府做邻,但地方不大,又给旁边两位富贵邻居做了绿叶,从外头瞧着便不太敞亮 这一进门,便见里头别有洞天。北方不做雕梁画栋之景,陆府却处处碧瓦朱檐,出门入户弯转回廊,萧墙之上雕刻题文淋漓。湖边亭台白石腊梅雕了不知多少具,不多的几进宅房悬着兰草晚松。 永宁伯夫人头回来,心头有些惊诧 原想着舞阳侯死了那么久,贵妃又是被强纳入宫的,这家顶多是靠着老四的名头强撑着。如今来看,似乎并不是这回事。 慕金枝 第184节 永宁伯看出了夫人的呆滞,觉得给自己丢了脸,心头有些不高兴。 他轻咳一声,提醒道:“莫忘了侯夫人姓裴。” 永宁伯夫人恍然大悟 永宁伯夫人绞着绢子问:“那……咱们还退亲吗?” 永宁伯一听,差点儿气岔了肺,冲着夫人吹胡子瞪眼道:“来都来了,你当是来送礼的?便是送礼,你拿东西了吗?!”说罢甩了下袖子进了屋。 永宁伯夫人自知说错了话,跟在后头也走了进去。 还未落座,便见四位侍女齐齐走进来,两个去点莲花鼎焚香,两个端了泡好的杏仁茶。 一来一去之间,脚步齐整,脚底生风,却不出一声。 永宁伯心头也着实一惊,想起老舞阳侯是军旅出身,便也释怀了。 只是可惜,若非在集书省做给事中的大儿告知自己,今日陛下未能上朝,靖王又将京畿军坊的兵全部调了过来,他们怕也不会登这个门 陆家玉树盈阶,四个子女个个模样心性佳,当初自家老二配他们老三是高攀,可现在马上要变天,同皇帝系在一起的陆家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再脱身便来不及了。 永宁伯未用茶,只对猎心道:“将你们三小姐请出来吧。” 猎心是奴,无可奈何,只能去后院找陆瑷。 前院的事儿,陆瑷不是没听说。在陆瓒被带走的那一日她便想着有今天,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第二百五十九章 退婚 御史台外柏树森森,数只寒鸦栖息在枝头檐角,冷眼看着打马而来的人。 见到了地方后,陆珍勒住缰绳,不等停下便翻身下了马。 恰巧辛昂从里头走了出来,见是陆家老二,忙冲她招手:“你,过来!” 陆珍瞧了他一眼,跟着他走进御史台。 不等他开口,忙问道:“大人,崔旃檀可在?” “他去了端王府找殿下帮忙。”辛昂双手一摊,“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他料定你会来,要我等着你。今日我特意来了个大早,这就瞧见你了……” 年纪大的人惯爱说废话,陆珍心里头着急,不愿意多听,当下便也想去端王府。 辛昂拽住了她。 “你们这些年轻人,一遇到事儿就沉不住气,病急乱投医。”他道,“依着我说,只有一个人去比较好。那位殿下从未参过政,除了钱和一个放浪的名头什么都没有,眼下又得了爱妾,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宫里头的事儿他更不清楚……你找他还不如找自己夫婿!” 陆珍默了一下后道:“我夫君去了宫中,至今尚未归来。” 辛昂一愣,瞬间便觉得今日的风比往日还要冷。 他缩了缩头,又道:“大司空大人那儿去过没有?那位当年可是领兵打过仗的人物,没准儿指头缝里还有那么点儿东西……” “自赫连遂寿辰那日后,楚壁和宇文大人将沈御女和侍卫的供词一道送入了宫,俩人到现在还未回来。” 陆珍苦笑一下,“宇文大小姐也进了宫,这三人连个影儿都未见。” 辛昂怔在原地,想起这两日京畿内外像是微有动荡,只当是贵妃去了北芒山鹿苑,调了人手派去跟着,并未联想道别处。 直到陆珍这么一说,他才回过神来,暗道不妙。 “我说今日陛下怎未上朝!”辛昂一拍大腿,又要回台中。 走了两步折返回来,对她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慌,邻里邻居的,你听我一句劝 陆珍虽然不知道辛昂这话何意,却依然是听了 她冲辛昂道了谢后,又折返回了陆府。 还未下马,便见门前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猎心瞧见她回来,本就委屈的面上顿时淌下两行泪来。 “二小姐!二小姐!”猎心跑到她马前,揪着马鬃不放手,“您快进去吧,永宁伯夫妇来,说要退亲。奴多嘴了两句,他们便说奴是个命贱的,不配在堂前说话……” 陆珍是个火爆脾气,一听永宁伯府的人来退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好个眼光长远的长辈。”她恨声道,“欺我陆家没老人,如今又失了势,竟然找到门上来了。” 陆珍下了马,大步迈进府中。 猎心忙唤了家仆来牵马,尾随着陆珍走了进去。 陆瑷坐在垂花厅内,听着永宁伯夫人一顿好夸。 “这天生的美人胚子就是与众不同,不必浓描,单单这副花容月貌便是我看了也要动心。” 人与人说话都有一番话术,上来就大加夸赞的,后头肯定就没什么好话,或者要求人了。 陆瑷心眼实,不大爱说话,也不会应付人,往常自己的婚事都是父母料理,自父母去后便交给大哥陆瓒。 如今大哥还在禁军府,这些人忙不迭地上门,她也猜出来对方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了。 实在的年轻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陆瑷开口便道:“夫人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罢。” 永宁伯夫人面上有些尴尬,然而来时心头已琢磨了许多,眼下终于能开口。 “既这么,我便直说了。”她放下茶杯道,“当年两家定下亲事时你父母亲尚在,拖到如今也有些年份。前些日子家中来了个游方术士,说这两年府上不宜办喜事。 我们原本是不答应的,因为你父母人品贵重,料想着这样的家门出来的必也是百里挑一的女子。可那术士说若办了喜事,就会冲撞了府上的老太太……” 说到这里,虽然主要的地方没有点出来,但也已经十分明白了。 永宁伯瞧了自家夫人一眼,像是觉得她废话颇多,终于还是自己上阵了。 “不论何种理由,左右是我们对不住你。”他站起身长揖了下去,起身又掏出一张纸来,“你兄长不在,便只能同你商议。老夫拟了份退婚书,签下名字后,便同犬子毫无瓜葛。还请三小姐高抬贵手,放犬子一马。” 陆瑷低下头,看着那条帕子,羞惭委屈刹那便涌上心头。 她想要接过来,一伸手,原先紧紧攥在手里的帕子落到了地上,皱皱巴巴已是一点儿模样都没有。 陆瑷脑中懵懵,接过纸后,不知道该不该去拾地上那帕子。 她咬了咬牙,决心还是先签了字再说。 然而永宁伯夫人眼尖,在瞧见地上丝帕一角绣着的粉玫后,突然声音高了两度道:“老二是不是还送了你一枝金粉玫瑰?” 陆瑷一怔,想起的确是有此事。 不过,因为昨晚靖王到访,他们二人闹出了些矛盾,所以沈二送她的东西全部被他拿走了。 这个认知让陆瑷瞬间窘迫起来。 她涩涩地开口:“东西……改日收拾到一起了自会送到府上……” 永宁伯夫人笑道:“今日事今日了,不妨叫侍女仆从们去找,现在才巳时,我们等得。” 陆瑷坐在座上,半晌都没有动 永宁伯夫人以为她想要反悔,催促着道:“三小姐,这事儿总得解决不是?你将名签了,再拿东西出来……也罢,旁的那些都不要,只要金粉玫瑰。 你也是世家之后,晓得那物件的。二子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瞒着家里将东西送来了……我们本也不好拉下这个脸来要,可这物贵重,想着以后留给儿媳妇儿的……” “既然要留给儿媳妇儿,怎么不管好自家的儿子,偏叫人偷出来送了别家小姐?!” 陆瑷大步走进来,一身仆仆冷气,手上还拿着根半丈来长的鞭子。 第二百六十章 教导 陆瑷抬起了脸去看她。 陆珍背着手站在原地,往妹妹那儿一瞥,见她脸上挂着的两串泪便气不打一处来。 “自打爹走后,旁人就觉得咱陆家不成气候,只靠个袭爵的大哥撑门楣。要钱没有几个,要人也没有人。” 陆珍淡漠地道,“全然忘了咱们爹在世时跟着先帝奔袭千里扩疆域时的体面。” 永宁伯夫人见是陆珍,心中多了两分提防 思及此,她也不得不给陆珍两分体面。 “二小姐说的哪里的话。”永宁伯夫人笑道,“刚刚我们还说起,这门亲事原是我们高攀了呢!” “你们的确高攀。”陆珍冷眼一挑,“我父亲曾官拜大将军,大魏上十八州中有他六州,为了我们四人才甘愿退回京中做了小小舞阳侯; 我母亲是瀛州裴氏之后,门楣之高,便是连你们都瞧不见; 我外祖母是大凉最后一任冢宰嫡长女,便是先帝在,也要给她二分颜面。这亲事你们当年高攀,全是我母亲心善,当年一时糊涂听了不知谁的揣掇这才应下。” 永宁伯当年是跟在舞阳侯麾下,后来沾了家中女子入宫的光才做了伯爵。夫人也是小门小户出身,比之陆家人实在差了太远。 当年只是侯夫人心善,觉得永宁伯既也是跟在自家夫婿军中的老人,人品自然信得过。后来俩人身体都不太好,才匆匆定下了这门亲。 再后来舞阳侯一走,侯夫人身子也日渐拉胯,竟没能亲自去验验亲家的人品。 永宁伯夫人出身不高,最不爱听的便是别人拿门楣这套来说话。 “好个伶牙俐齿的二小姐,竟是让我开眼了。”她不顾一旁永宁伯的阻拦,瞪着陆珍冷笑道,“幸而我们今日前来,看清了陆家的教养,这会子退婚还来得及,不至于以后请尊高门出来的大佛进我伯府。” 陆珍淡淡道:“我佛慈悲,留在陆府也比进了你们府里强。” “够了!”永宁伯拍案而起,薄怒道,“与其闹得拉不开脸面,不如现在就解决。只要三小姐在纸上签了字,前头那孽障送的礼我们一概不追回!” 永宁伯夫人一听,便有些肉痛了。 “老爷!金粉贵重!”她难受地道。 永宁伯一甩袖子,挡住了自家夫人的一半脸。 “这个家老夫还是当得的!”他对陆瑷道,“三小姐签了字,我们马上走,从此两边各自婚嫁不论,井水不犯河水。” “还有没有骨气了!不就是退个亲?这么大个陆家还养不起你这丫头了?!”陆珍也扭头,恶狠狠地对着陆瑷道,“若是大哥怪罪下来有我顶着!爹娘托梦尽管来找我!给我签!” 陆瑷随便一扫,便能瞧见在场的人都在盯着她 慕金枝 第185节 陆瑷擦了擦泪,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因着心思乱,名字写得匆忙,丑得像鬼画符。 写成什么样子都是她自个儿的,怨不得别人。就如同这人生路,走成什么样也是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无关。 永宁伯将退婚书拿到了手,心中卸下一块大石头。 “今日冒犯了,往后……”他顿了一下,“还是不要有往后了。”说罢起身向外走。 永宁伯夫人还在肉痛那枝金粉玫瑰,想着再跟陆瑷说一说,让她将东西还回来时,一抬眼瞧见陆珍正冷着脸看自己,手中的鞭子攥得死紧。 想起这二小姐的婆家是武将,永宁伯夫人有些害怕,忙起身追自家家主而去。 往常来往的客人都有得送,眼下闹成这样,便是猎心也不愿意去送了。 陆瑷在屋里低头抹泪,猎心便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抹泪。 陆珍最看不得他们这副模样,厉声道:“又不是死了人,你们哭哭啼啼个什么劲儿?!” 陆瑷知道陆珍不会真的拿她怎样,听她这么呵斥,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猎心背着她们坐在石阶上哭,揪着自己的裤脚难受道:“从前多好,夹在王府和太傅府中间,没人在意咱们,咱们也自己过得风风火火……自打四小姐进了宫,门前人就多了起来,奴总觉得不是好事…… 现在好了,大公子一被带走,这府上也没人来了,三小姐的亲事也黄了……二小姐,您说说,三小姐还能嫁出去吗?大公子还会回来吗?” 陆珍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朝着猎心背后的地面狠狠一抽,高声骂道:“兔崽子!说的什么浑话?!陆家的人什么出身什么模样,还能嫁不出去?即便嫁不出去,那也是老三不想嫁人,不是被他们逼得不能嫁人!” 猎心只觉得背后一阵凉风掠过,又听「啪叽」的一声,就知道鞭子在自己身后落下了 他忙站起身来乖乖立在一边,静听二小姐教导。 陆珍一鞭子不够,又甩出去一鞭子。 “大哥很快就能出来,这时候咱们不能急,都给我稳住了!” 她一转头,见陆瑷还在抹泪,气得几欲吐血,却只能拿鞭子指着她,下不了狠心去打 这三妹胆子实在太小,若是打在她身前的地上,指不定也要给她吓出尿来了。 “还有你!你看看你那模样!”陆珍恨道,“你哭什么?莫不是真的喜欢那沈二?你要是真喜欢,姐姐这就舍了脸帮你追出去,跪在人家的马下揪着人家的衣摆求人家收了你这没骨气的陆三小姐!” 陆瑷一听,吓得立马止了泪,还打了个哭嗝儿:“不喜欢……嗝儿……姐姐不要去……” 陆珍仔细瞧了瞧她的模样,见面上羞惭多,情伤的悲痛却没有,甚至眉宇间还有些平日看不到的……舒展? 她心里也断定老三差不多同那沈峥无意,觉得今日虽说闹了一通丢了脸面,但这个脸早晚怕是都要丢。 第二百六十一章 求助 崔旃檀第一次来端王府拜访,仗的是御史台的名头。 若是在大齐或是从前的大凉,世家子来访,王公将相都要亲自出来相迎。 但这位鲜卑王公明显不讲这套,硬生生将人晾了许久也不曾露面。 崔旃檀心中有些着急,便对左右站着的仆从道:“在下有要事要禀告殿下,请再通传一次。” 家仆皮笑肉不笑道:“御史台来人有何要事?崔公子不妨直说,奴也好回禀殿下。” 崔旃檀心一横,沉声道:“散骑常侍韩楚璧与大司空大人拿到沈御女生前供词后入宫,至今已有三日。京内外防御更迭比往日频繁,今晨陛下无辜缺席朝会,在下实在担心,特意来寻殿下商议。” 家仆听到后面时一愣,与同伴交换了个眼神后道:“崔大人再等等。”旋即转身入了内门。 不几时,便听外间长廊深处有脚步伴着琳琅之声传来。 崔旃檀虽见过端王数面,也只是远远瞧着,知他恣肆放纵,性好豪奢,听这阵儿响声便知人要来,于是深深伏首,摆出十分恭敬的姿态迎他。 人渐渐到了他跟前,崔旃檀看到眼前只着鸦头袜的男子脚掌,随之便有一阵伴着酒气的女子室中才有的香风掠过鼻尖。 端王未开口,他便不能起。 约摸又跪了小片刻,崔旃檀才听到头顶上的人开了口。 “孤平日最好说话,但你们这些御史台的笔杆子总是步步紧逼,揪着孤的错处不放。” 崔旃檀听他这样说,倒是松了一口气 崔旃檀道:“卑下此次前来,并非是寻殿下是非。而是陛下如今恐怕要遇险,特来求殿下襄助。” “皇兄?”端王一听,语气这才有些软和下来,“出了何事,你起来细说。” 崔旃檀坐直了身子,便将陆瓒入了禁军府的前后过程包括韩楚璧同宇文馥一道入了宫的事全盘说出,这才慢慢引起了端王的注意。 中间崔旃檀忍不住打量端王的神态,见他刀裁一般的面容上泛着潮红,应是酗酒所致,便尽量放慢了语速,企图让他哪怕尚在混沌之中也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 端王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摇头道:“你说得详细,但若依你所言,眼下怕是京畿内外包括皇庭全部换成了王兄的人。陛下是先太后之子,孤亦是。 自古王不见王,孤同王兄素来没多少交情,若是此刻进宫,定然会引起哗变。本来还有回旋余地,只怕会像养鱼人池中的塘鲺一样,激得王兄提前兵变。” 崔旃檀来时只想着求救,并未想过这些 但他这样的嫡子往往只需读书并读好书,将来娶个家世相当的女子再生几个儿子便算完成一生的任务。 世家子个个坐在窗内,只能看到窗外或雪落红梅,或雨打芭蕉,看不到地底暗流涌动,自然不知这世间浊恶恐怖。 崔旃檀见端王也无法,想起尚在鹿苑的陆银屏,心底焦急,便想要告辞了再去寻人,好报个信儿,让她跟自己一道走。 然而端王又道:“你放心,皇兄应该没有事。” 崔旃檀讶然:“为何?” 端王一笑,风流模样做了个十足。 “你不了解陛下,不知道当年裴太后有多难对付。”他淡淡道,“七年前他能将裴太后逼退朝堂,你觉得七年后他会输给那路人皆知要造反的大哥?” 崔旃檀一凛:“那为何……”为何一直勤政的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上朝? 端王看出了他的疑惑,拨弄着指环思索道:“大哥前些日子曾逼问孤的爱妾浮山寻人,他指名要性情刚烈且非奴籍之后的贱女。浮山倒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瑶光寺出家。孤不想浮山掺和进去,便亲自出面将人请出送去王兄府上。” 他顿了一下后,直直望着崔旃檀:“那人父亲曾在朝中任祭酒,后来皇兄发现祭祀用酒中混有大魏严律禁止的「覆蕉」,便将他和家人处死,仅仅剩了一名未成年的女儿,唤做曲星霜。” “新纳的那位嫔御被封了曲嫔,想来应是她无疑。”崔旃檀点头。 “大哥有抢掠他人妻妾的喜好,当时孤只认为他是转了性。”端王抿唇,“貌美女子谁人不爱?像那罪臣之女,觑人时总是眼含秋波,让人心生怜惜;花楼名妓,自有风流姿态,胜比春色三分……” 端王是个风流人物,年少便十分不羁,更是顶着压力将名妓浮山迎入王府,这件事儿早就人尽皆知。 崔旃檀面皮薄,听他说起女子来头头是道,有些窘迫。 又听外头有人娇声唤「元承」,便赶紧要拜别。 端王咳了一声,摆手道:“陛下前些日子将光禄寺扣下的那坛「覆蕉」赐了下来,想来他应是知道这件事同当年被赐死的曲祭酒脱不了干系,而孤又阴差阳错将曲星霜接了出来…… 他这么做,应是提前点醒孤,他早就料到会有此事……此次定然在他筹划之中,你先回去,也告诉陆家人稍安勿躁。” 崔旃檀又问:“那大司空和韩常侍……” “他们应是被皇兄安置在什么地方,应该不至于落到赫连遂手里。”端王宽慰他,“放心,他还没这么大胆。” 崔旃檀松了一口气。 端王听外间脚步声渐近,站起身又道:“府上贱妾好酒,倒让你见笑了。” 崔旃檀一愣,随即拱手:“殿下是性情中人。” 端王身份高,不至于亲自送他,只让家仆去送人,自己急急地走出了门。 一出门,便见眼前扑来一道黄色人影,纤腰醉步,抬脸面如红潮。 浮山醉得厉害,见了他直嚷嚷着「元承元承快干了这杯」。 端王无奈,只能将人抱起,匆匆回了内苑。 崔旃檀回了御史台,进了门便见辛昂站在院中,见他后直接将陆珍来过的事儿说了出来。 “我让她稍安勿躁,回去等消息。”辛昂又道。 崔旃檀点头:“殿下也是如此说,这个时候不能冲动,有可能陛下有自己的处置,咱们不要坏事。” 第二百六十二章 宥恕 京内人心惶惶,京外不远的北芒山鹿苑,陆银屏刚处理了李妩的尸首。 说是她处理,不如说是李遂意处理;说是「处理」,不如说是搁置。 众嫔御远远地站在建康殿外,对着李妩的尸身指指点点 宫里不是没死过人,从前天子诛杀嫔御数十人,她们也是见识过的,一次两次尚觉得惊心动魄,久了便也麻木了。 甚至说,只要下一个不是自己,怎样都好。 因人是畏罪自杀,留了书信在,李遂意便命几个内侍蒙着面合伙儿将人抬起来,打算先移到披云楼晾阴着,等回头禀报了天子再做处置。 李娴早已哭干了眼泪,见姐姐的尸首被人用草席子随便裹了就要送走,肿着俩核桃眼儿死死地盯着李遂意,悲声道:“我姐姐是名门之后……李内臣好歹给个体面,便是打不出棺材来也不该用席子裹了,只一双脚露在外面,你叫她颜面何存?!” 李遂意长着一双笑眼,但面上却无一丝笑意。 “李嫔此言差矣。”他拱手揖道,“罪人李妩同长孙明慧勾结在前企图谋害贵妃娘娘一事,是谁也没能料到的。罪人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居然犯下这等事,若是陛下在,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眼下贵妃娘娘怜惜,愿意留个全尸,虽说人五行属木,死后自然用棺材埋入地底,可谁都没有预见先知的能耐,不能走哪儿都备个棺材不是? 如今这草席子也是芦苇编织,亦是属木,先不下葬,移到披云楼下放着,毕竟那处阴凉,可延迟几日尸首不腐。等这边禀告了陛下,再做处置也不迟。” 李娴咬牙切齿地看向建康殿上那个纤柔身影,牙齿咬得两腮微颤。 陆银屏也瞧见了,问问左右:“她是不是在瞪本宫?” 崔灵素犹豫了一下,只说离得太远没看清楚,日头也跟着上来了,晒得有些晕,想先回去。 往日同李娴最不对付的全若珍此时却有些不忍,说了声自己有些累便回了大殿。 “装什么装。”陆银屏冷笑,“眼底的笑都藏不住了,还走?留下我做这个恶人,她们全都是好人了。” 慕容擎在她身侧,瞧着她头顶上的毡帽没说话。 慕金枝 第186节 陆银屏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随我来。” 被陆银屏邀请,这大概是头一回 不知道她是转了性儿还是有其它的事情要托自己办。 慕容擎并未多加思索,径直跟在她身后去了寝殿。 大皇子小呆头鹅拓跋珣受了惊吓,被陆银屏好说歹说地劝进了周公瓮。 她似乎也觉得即便孩子没醒,有些问题也不该在孩子跟前说,便在寝殿前头的一个石凳前坐了下来。 石桌上划了棋盘,只是没有棋子。陆银屏伸手一摸,抠出了一手的灰。 未等她命令,慕容擎便坐去了她对面。 大将军的无礼,陆银屏是见识过的。无奈位高权重又人高马大,她也奈何不了他。 石凳同木头做的凳子不同,越坐越凉,尤其是在秋冬之日。 陆银屏有些扭捏,揪着袖子上的金线道:“是我误会你,对你不住。” 骄傲的人,便是同人道歉姿态也不会放得太低。 慕容擎瞧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明显一副「若你不接受就是不知好歹」的模样,问了一句「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陆银屏觉得他是在为难自己。 搁着往日,贵妃此时应当已经暴跳如雷,直接劈头盖脸就是好一顿骂。 可念着慕容擎一次又一次救了自己,这个人情欠得海了去了,便只能做低伏小。 “我说,从前的事儿,对不住您。”她瘪嘴道,“可外头人都传开了,说您看上自家亲妹子。咱们也没听您解释过,这不就误会了……” 慕容擎这才恍然大悟 一阵风吹来,卷着凉意刮进陆银屏的袖口中。 纵然日头高照,可深秋的风哪里就是远在天上的日头就能照顾得到的呢? 陆银屏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裹了裹袖子,不好意思地道:“我都打听清楚了,原来是慕容樱才是那个悖人伦的,爱慕自己哥哥没回应,居然构陷说是您爱慕她…… 这么多年您也不解释,由着那些宫人瞎传,传到我这儿就太难听了……算了不说这个,就说您帮我这么多次,我还误会您……真是不好意思……” 然而慕容擎却起身要走。 “大将军!”陆银屏赶紧叫住了他,“原谅没原谅,您好歹吱一声,别叫我愧疚……” 愧疚不愧疚的还是一说,主要是担心以后使唤不动他。 慕容擎偏过头,看了她一会儿。 直到陆银屏觉得自己被他盯得发麻的时候,听他开了口。 “慕容樱是我妹妹,她怎么做都好。但我是个男人,我不能让她承受骂名。”他道,“你虽和她相像,但我从未将你当做过她,更不会恨你,你大可放心。” 说罢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回头:“你做事莽撞,我有一把匕首,你用来防身合适。让舜英过来灵风台取一趟。” 陆银屏一听,感动得泪眼汪汪。 “大将军……”她真诚地道,“你人真好。” 慕容擎没再说话,摆了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他一走,李遂意随后便走进来。 见陆银屏一脸嫌弃地瞧着他看,李遂意赶紧虾着腰道:“奴惦记着娘娘不喜欢那味儿,特意用艾草忍冬熏了才来的!不信您闻闻……”说着就将袖子伸到了她跟前来。 “退下!”陆银屏斥道。 李遂意一副委屈的模样,又从袖子中取出一张纸来,唉声叹气道:“陛下走前还塞了一封信给奴,说午时再给娘娘瞧……既然娘娘嫌弃奴,那就只好……” 「扔掉」二字儿还未说出口,陆银屏一把将信夺了过来。 第二百六十三章 蠢人 陆银屏背对着他,咬着下唇将信拆开来。 恰好熙娘从建康殿走来,见他们没进去,便问李遂意:“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谁知道呢!”李遂意袖子一抄,揶揄道,“咱也不知道娘娘跟陛下在干嘛了,俩人在一处时该说的话不说完,非得等人走了后再传信儿递话……” 陆银屏看完了信,小心收进怀中:“等回宫了便去同陛下说,给李内臣换个差使,省得来回传信儿递话的累着了咱们李大人。” 李遂意一听便慌了神,赶紧打了下自己的脸。 “您瞧我这嘴,净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他谄媚道,“为陛下和娘娘效力是奴的本分,且不说咱大魏,便是搁着大齐和从前的凉朝,也没有过这样恩爱的帝妃。奴可是做了个见证人,这宫里头独一份,便是王侍中也没有的……” 熙娘也笑:“奴虽然不是递信的,可也传了不少话,不比李内臣差到哪儿去。” 陆银屏懒得听他们奉承,回了房中,见小呆头鹅睡得香甜。 信上说,无论这边出了什么事儿,或者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都让她不要慌,安心在鹿苑呆着,有事便找李遂意和慕容擎帮忙。 陆银屏知道自打回来后便不太平 既然不懂,那就要听话。至于听谁的…… 她信他,自然要听他的。 自打他们在一处,他便从未伤害过她 人可以蠢,但不能蠢还不自知,仗着自己有翻天的运气去作死。 他常说她蠢笨,那她就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 只是长孙明慧和李妩实在是一个例外,尤其是长孙明慧,竟然生生扯下她一缕头发来,害得她又破了相 既然靖王的手伸得这样长,那她是不是也要回他一份大礼? 陆银屏拽了拽毡帽,将自己的头发拢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拓跋珣旁边的榻上。 半夜才睡下,天不亮又睡了天子,躺下没一会儿又出了这么大事儿,便是大罗神仙来了她也要休息。 她刚一躺下,便听到小呆头鹅那边像是有声音。 陆银屏支棱起半个身子来,竖着耳朵听 陆银屏光脚下了榻,走到拓跋珣的榻前。 小呆头鹅没醒,只是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蹙着眉头俩眼儿紧闭着,正抽着鼻子哭。 陆银屏撩起被子钻进他被窝,将人整个儿地搂在怀里。 “你那早死的亲娘的姘头想要我的命,我却要哄着你睡觉。”陆银屏感叹道,“后娘真难做……等你以后长大了可得护着我啊……” 大约是有了些安全感,拓跋珣没再抽泣,安稳地被包裹在一片馨香的绵软中陷入深眠。 过了不知道多久,陆银屏感觉自己脸上痒痒的。 她一睁眼,便瞧见小呆头鹅收了手,乖乖巧巧地看着她,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个月牙儿,对她说:“您醒啦?” 陆银屏虽有起床气,可顾着这小呆头鹅刚被打击过的幼小心灵,便也没同他生气,只是搂紧了他,继续闭上眼眯一会儿。 拓跋珣被她搂在怀里,如同一只老实的鹌鹑。 直到陆银屏醒透了,才开口问他:“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拓跋珣道,“您饿不饿?” 陆银屏睡得饱饱的,还不算很饿 “怎么?你饿了?”她问。 拓跋珣点点头,看样子睡得挺好,眉目舒展开,白嫩的小脸上红扑扑的,气色十分不错。 陆银屏高声唤了舜华过来,吩咐她去准备膳食。 她对拓跋珣道:“我先出去一趟,等你吃饱了我再回来。” 说完陆银屏下了床便要走,然而衣摆却被一只小手揪住了。 “您要去哪儿?为什么不带着佛奴?”他瘪嘴道,“您不要我了?” 陆银屏也是打小孩子过来没几年的人,知道大人的承诺对于小孩儿来说有多宝贵,知道一句话说得不好,可能是孩子心里一辈子的疙瘩。 她摸了摸拓跋珣的小脸,又替他顺了顺头发,尽量用怜爱的语气安抚道:“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你先跟着舜华去吃东西,记得喂二楞子也吃一点儿,再带它去前头跑跑,省得这憨狗咬坏了物件。” 小孩儿爱跟狗玩,听她这么说,便松了手,却又问道:“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陆银屏想了想,只能摇头说不知道,但却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无论我什么时候回来,都不会丢下你 拓跋珣抿了抿唇,看着倒有些害羞的喜悦。 “佛奴听您的。”他仰着小脸儿道,“我去用膳,遛狗……再等您回来!” 陆银屏牵着他的手,走到房外交给舜华。 安置好了拓跋珣,她又去寻舜英。 舜英见是贵妃,忙将一个小臂长的匕首双手奉上来。 陆银屏搭眼一看,倒是惊了一瞬 自古刀剑等武器柄上都雕着睚眦,这慕容擎看着人高马大不好惹,居然有这雅好? 陆银屏笑了笑,倒是没多在意,收起匕首后向披云楼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慢,一路上有宫人见了纷纷行礼,便有不少人知道她去了灵风台。 秋日里日落得快,她走得也慢。等到灵风台时,天边已经不见了日头。 陆银屏没有去找慕容擎,而是继续向前,朝着披云楼的方向走。 而在灵风台的石阶上吹风的凌太一正巧碰上了她,见她一个人往前走,赶紧跟上来叫住她。 “阿……娘娘!” 慕金枝 第187节 第二百六十四章 金刚 陆银屏回头的一瞬,钗环声动,目光犀利,让凌太一觉得眼前的人不像之前他所认识的阿四。 不过……她本也不是阿四。 她是老舞阳侯的小女儿,是当朝天子嫔御,本就不是他认知中那个大大咧咧的疯姑娘阿四。 陆银屏见是他,放下心中戒备,微笑道:“原来是你啊,太一。” 凌太一回过神儿来,愣愣地点头:“是我……”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马上就要天黑了,你去哪儿?披云楼吗?” 想起今日中午发生的事,凌太一面色微变,皱眉道:“眼下披云楼没有宫人了,后头停放着一具嫔御的尸首……你……你不害怕?” 陆银屏不管他,径直向前走。 凌太一跟去了她身后,同她一前一后地走着。 “说出来你大概不会相信,就在几个月前,我还害怕鬼。” 陆银屏随手折了一根草,寂寞地在空中划拉着,不知道在写什么,“我在陆家时,日日都会拜父母的灵位,想的便是这世间若有鬼,那我爹娘定然是第一个来找我的 凌太一没说话。 他父母前些年也不在了,刚开始那几日总是十分想念,恨不得父母真能变成鬼来找他,能带他一起走…… 可人死的日子长了,除了偶尔在思念他们的时候会无声流泪,其余的日子就好似忘记了他们一般,甚至看到他们坐过的座椅都不觉得如何心痛了。 “这几个月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陆银屏甩着手中的那根草,依然自顾自道,“我发现比起从未见过的鬼,那些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或许想占有你,折磨你,想杀了你……这都是很常见的,可能在这座北芒山上,在这鹿苑的范围内,便有人想要杀我,而我却不知道他是谁。 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何种模样?主人是谁……我一概不知道。你说,比起鬼来,到底是谁最可怕呢?” 凌太一年纪不大,却能明白她说的话的含义。 “人心险恶,自然是人。”凌太一叹道,“鬼看不见摸不着,人才可怕。” 陆银屏点点头:“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知道谁正在保护我,这就够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 她伸出手指点点他,又点点灵风台,最后指着南面已经看不到的魏宫的方向:“你,你们,都在护着我。” 凌太一「嘿嘿」一笑:“哪儿有,我什么都没做。倒是大将军,老觉得你要闯祸,说要给你弄把武器。我说一寸长一寸强,他说娇滴滴的小姐哪有舞枪弄棒的,于是给你弄了把匕首……你拿到了吧?怎么样?大将军说您喜欢模样好看的,便让人镂了朵君影草上去……” 陆银屏一听便皱了眉头 俩人一路说说笑笑,在日落前来到了披云楼。 因着李妩的尸体在内,凌太一总觉得这处冷风飕飕,便多嘴问了一句:“阿四,你真要进去?” 陆银屏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害怕,现在就回灵风台。” “我不去……我去那儿做什么……”凌太一摇头,“你这一路都没带个人来,我得跟在你后头保护你。” 陆银屏笑了笑:“保护我?好。不过待会儿你若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说出去。” 不能说出去? 凌太一心道:莫非阿四觉得李妩死了还不够,还想着进去鞭尸不成?! 想到这一层的凌太一心头一凛,频频抬眼瞧她 凌太一琢磨了许久。 陆银屏又道:“你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回灵风台吧。” 听她此言,凌太一终于下定决心,伸出了三根手指发誓道:“待会儿我就是个聋子瞎子,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管我的事,我也不会告诉旁人,否则就叫我五雷轰顶。” 陆银屏满意地点点头,带着他一道走了进去。 披云楼前殿是李妩李娴住过的地方,他们昨日来过的。 只是这一次,陆银屏径直去了后殿。 后殿看似有三层楼阁那样高,实际上进去后便会发现只有一层。 这一层建得那样高,因着正中央伫立着一座忿怒金刚铜像。 凌太一初入时,被这座巨大的忿怒金刚吓了一跳。 “好吓人!”他拍着胸脯道,“怎么还有这样吓人的佛像?” 陆银屏笑着解释:“这位是莲花明王忿怒金刚身,你看他九头三十四臂,九头代表九类教法,三十四臂加身、意、语即为三十七道品 说着她跪在忿怒金刚身前的蒲团上,恭恭敬敬五体投地地行了叩拜大礼。 凌太一学着她的模样,恭敬地俯身叩拜。模样虽然不标准,但诚心十足。 陆银屏起身,像是对凌太一,又像是对什么人道:“此明王能调动阎罗众生,模样虽可怕,实则是叫人有敬畏之心 这种话凌太一早有耳闻,不过因着是皇室秘辛,所以并未敢置喙什么。 陆银屏上前,道了声「失礼了」。 她伸手叩了叩忿怒金刚的莲花座,又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不知道过了多久,便听金刚身一声轰响,伴着无数落尘,这巨像居然开始向后移动。 凌太一瞧着眼前忿怒金刚往后退了四五步,莲花座下居然出现了一个阶梯密道! 陆银屏拍了拍身上的灰,捻起一旁燃着的香烛带头走了下去。 过了片刻,凌太一见她冒出个头来。 “还不快跟上?!” 第二百六十五章 密室 地道漫长,因着地底有暗流的缘故,凌太一伸手便触到两侧石壁上滑腻的苔藓。 “不要乱碰。”陆银屏出声提醒了他一下后,继续秉烛前行。 凌太一在灵风台呆了两日,虽说距离披云楼很近,也听过不少传闻,但他并不知道忿怒金刚下有这样一条密道。 这条密道究竟通向哪里?是地底的暗流还是其它什么地方? 他困惑地看着前面的陆银屏,想了想还是走到她身前,对她道:“我走前面吧。” 陆银屏白了他一眼。 “今日若不是半路碰上你,我就一个人来了。”她道,“我本不想带别人,让你不要说出去,也只是因为这里的一切同你并无利益相关。” 虽然陆银屏这么说,但还是将蜡烛递了过去,给凌太一拿着。 凌太一走在前面,听着像是地底传来的风声,有些不安地问:“这里是哪里?像是不常有人来过似的……” 陆银屏瞧了瞧周围的石壁,见上面新鲜苔藓丛生,墙壁却是湿润平整的模样,便知道这一处一定有人定期来打理。 “出了凌家堡,就再也回不去了。尤其是在京中,看到的要装作没看到,听到的不要放心里去。” 陆银屏看着他开始抽尖的下颌,疑惑道,“慕容擎都给你吃什么了,怎么个头长高,人却瘦了呢?” 凌太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将军喜欢吃肉喝酪浆,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除了饮酒,其他时候都是我同他一起用膳。” “个头的确长高了不少,看来他将你照顾得还不错。” 陆银屏开始思索是不是回头也要改善一下拓跋珣的饮食,好让他能早早地长个头。 密道看似久长,但两人没走多久便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扇石门,门上也仅挂着一把铜锁,只是松松地掩着,门也并未锁。 陆银屏叫住了凌太一:“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 凌太一一怔,随即拒绝了她。 “我都同你走到这儿了,看样子你也是第一次来,万一有个什么危险如何是好?”他道,“我既为男子,就要将你护好。” “多大的孩子,就说是男子了?”陆银屏嗤笑着抢过蜡烛,“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掺进来。” 凌太一想跟上去,却见她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顿时吓得留在了原地。 陆银屏秉烛向前,推开了那扇石门。 门后是密道,门前另有洞天。 映入陆银屏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阶梯,阶梯并未建护栏。若是不小心掉下去,约摸只能被卷入地底暗流中了。 陆银屏拾级而上,来到了最上面的圆台。 等她到了圆台,隐约看到一张石床,上面躺着一个奇怪的人。 有水的地方必有风,此时恰好一阵风吹过,将她的蜡烛吹熄。 陆银屏见到了人,吓了一跳,原本就要转身逃跑,却因蜡烛被熄灭而令眼前陷入短暂的黑暗之中。 听着地底的暗流,她的冷汗流了下来。 与此同时,石床上的那人似乎也醒了过来。 陆银屏的耳后响起沉沉的锁链声,盖住了衣服脚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那人像是想要走过来,又像是被锁链牵制住,无法上前触到她。 陆银屏摸索着脚下的圆台,想着趁他未上前,赶紧溜走。 可她摸了半晌却未摸到来时的石阶,这个认知让陆银屏脊背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下一秒,锁链声又响起,不过这次好像是已经脱离了它的桎梏一般,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近,直逼她的方向而来。 陆银屏屏息凝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那人却停在她身前三步处。 “你是……拓跋渊的女人?” 他的嗓子像是被沙子磨砺过一样,声音十分沙哑,并不好听。 慕金枝 第188节 听到天子大名,陆银屏终于定下了心,尽量恭敬地道:“晚辈是当今天子贵妾,无意中寻到此处,不知前辈在此,多有冒犯。” “他居然坐了这样久的位置……”那人自言自语了一声后又问,“他那两个兄弟还在不在?” 陆银屏听他不像有敌意,倒像是在打听,便稍稍放下了戒心,如实回答道:“二位殿下皆在。” “慈悲心肠,早晚要坏事。”他不屑道。 陆银屏站起身,小心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又道:“你,别走。” 陆银屏头皮一麻,咽了咽唾沫,正琢磨着怎么讨好奉承,却听他再次开口。 “我只是想问问你外面的事,等问完了你再走不迟。”他继续道,“若我不想让你走,你这辈子也走不出这里。” 陆银屏听得头皮发麻 人人都说披云楼下的暗流是处置有罪宫人的,这人带着锁链在此像是过了许久,那就证明他曾犯过罪。 即便没有,也不是什么好人。 陆银屏狂咽唾沫,正想着胡扯几句什么先稳住他,自己再找机会逃。 然而那人却往后退了几步,又问:“你是陆荆玉的什么人?” 陆荆玉?可不就是她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爹的名字?! 陆银屏望着他的方向,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他是我父亲。”陆银屏终于来了劲儿,从地上爬起来,“你唤我爹名字做什么?” 那人笑了,不提这事儿,又问:“你是他女儿?” 陆银屏点头。 那人追问:“陆荆玉早前有个女儿同韩嵩的儿子定了亲,后头还有两个,有一个远在瀛州……你是陆家老三?” 陆银屏摇头 而那人接下来的话证明他果然能在暗中视物。 他愣道:“你不是老三……那就是陆荆玉的小女儿?” 若是平地起跑,陆银屏自认不会输给眼前这人。可如今四周一片漆黑,若是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暗流中。 她听着眼前人不像有恶意,便试探着问:“前辈到底是谁?为何知道我父亲的名字?还有,您也认得我吗?” 第二百六十六章 异人 那人似乎又陷入了沉思中,过了良久,才道:“原来是你。” 陆银屏听得一头雾水,指了指自己:“您既然认得我,不如点个灯,咱们一起说说话……您不是想听外头的事儿?我都知道。” 那人笑了笑:“我眼睛不好,点灯反而看不到。” 真是奇怪,有的人天一黑就看不清东西 而有的人却只能暗中视物,譬如眼前之人。 只是陆银屏感觉自己浑身发毛,像是在被人打量着。 她将笏头履缩进裙摆中,紧张地问:“您看什么?” 那人道:“我在想,原来是你,怪不得听你说话有瀛州口音。” 陆银屏不喜欢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摊开手道:“您说话能不能不说一半,什么叫「原来是我」?我不认识您,您怎么知道是我?” 那人走了两步,陆银屏听脚步声渐远,像是回了刚刚的石床上。 锁链声哗啦啦响起,不知道那人在做什么。 陆银屏心中涌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陆银屏为这个大胆的猜疑感到疑惑。 可她实在好奇,又不敢上前,便干脆坐在地上,继续问:“您怎的不说话?不是想知道外头的事情?您告诉我您为什么认识我爹,我就告诉您外头的事情。” “是个有意思的孩子,竟然知道威胁我。”那人听后又笑,“可惜我再也不会受任何人威胁了。” 明明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结果被勾得抓心挠肺的居然是自己。 陆银屏好奇得难受,向前挪了两步,问道:“我好奇还不成吗?您就说说您到底是谁,为何认识我爹?又为何会被关在这里?您是犯了什么错?” 那人长叹一声,过了许久才开口。 “我若是知道犯了什么错,便也不会在这里呆了这样久。”他道,“你爹是个人物,天底下谁人不认识他?” 陆银屏听后,嘴巴噘得老高。 “那是从前罢了,现在可不比当年。” 听她语气落寞,那人又笑:“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是女子,不明白男子之间的勾心斗角。你爹当年做大将军时,说功高盖主不为过。他又没个姐妹可以嫁到宫中,若不交出兵权,早晚要死的,到时你全家都保不住。” 说罢他又问:“你不是做了嫔御?你身上有皇帝的味道,应当是混得不错,是什么位份了?” 说起这个来,陆银屏的鼻子就翘得老高。 她端正地坐直了,仰着下巴道:“贵妃,他后宫里最高的那个了。” 那人听后嗤笑:“这么多年过去,你只混了个贵妃?还真是没用。” 陆银屏一听,简直要气炸了。 “你又不是宫里头的人,怎么净说些不中听的话呢!”她怒道,“我三个月前刚进宫,眼下皇子也是我养子,爷俩儿天天粘着我,我离后位就只差那临门一脚了!” 陆银屏大言不惭,而那人却觉得十分好笑。 “你进宫只有三个月,你不知道拓跋渊惦记你多少年,那些年里又做了多少事。”他捋得锁链哗哗响,十分吵闹,“他曾去过瀛州,这事儿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陆银屏一听,对眼前之人的疑惑慢慢扩大。 “你怎么知道他去过瀛州的事儿?” 天子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这事儿除了熙娘应该没什么人知道。 那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如平地惊雷,直接炸在她耳边。 “从前的事,朕知道的可比你多。” 「朕」?! 能用这个称呼的,大魏只有一个人 眼前这人,难道是…… 陆银屏当即伏地磕头:“儿臣叩拜父皇!” 眼前人 陆银屏循着声音连滚带爬地向前,谄媚地想替他捶腰捶腿,触手却是冰冷锁链。 她赶紧道:“外间都是说您驾崩了,怎么在这个犄角旮旯了?不如同儿臣出去,去魏宫养老。” “你脑瓜子倒灵光,只是还是太单纯。”太上皇道,“自古便是「王不见王」,我若是回了宫,老二就如坐针毡……你觉得他是个好人?” 陆银屏听他这么说皇帝,心下便有些不大高兴,顿时嘴巴噘得老高。 可想起他暗中能视物,赶紧将表情放松下来,换上一副笑脸讨好道:“可不是呢么!他呀坏透了!心狠手辣,还爱割人的舌头剜人的眼珠子……” “别装了。”太上皇又道,“我说他一句不好,你脸都耷拉到地上了,看模样你们相处得不错。” 陆银屏悻悻地坐在床边,没再讲话。 太上皇瞧了她几眼,又开口:“你既然是做了他的嫔御,外头的事情我便也能猜到八分。眼下大概是你宠冠六宫,元烈该清理他兄弟的时候。你说老大和老三都好好的,应当是刚却霜回来不久,他还未动手。” “父皇真乃神人也。”陆银屏伸出大拇指道,“只是有点儿您猜错了 他传信儿告诉我不要担心,他能处理好。我想着不给他添麻烦,便在这儿等着他回来接我。” 太上皇又叹了口气,锁链敲得石床当当响。 “我早说动手,他不愿意,非要捱到现在。”他道,“早点儿狠下心来,也不至于养虎为患。现在就是事成,也要被扒掉一层皮。” 陆银屏听他话里话外全是为天子着想,丝毫不将自己别的儿子放在心上一样。 她疑惑地问:“难道靖王殿下不是您的儿子?” 太上皇咋舌片刻才答:“自然是我的儿子。” 陆银屏瘪嘴:“那儿臣为何听您说话,觉得您有些偏心?” 太上皇沉默了一会儿后答:“并非是我偏心,只是你太单纯,不知权利对人的诱惑有多大。我做事不怕人说,当年我也是逼死自己兄长后才能继位,到如今依然不曾后悔过。 因为我知道,不是他死,便是我死。现如今元烈的处境也是一样,手足情深这四个字从来不会出现在拓跋宗室中。他只能杀人,不能回头。” 第二百六十七章 利用 倘若眼前人不是她公爹,陆银屏这会儿怕是早脚底抹油溜了。 皇家内部多龃龉,自古以来都是胜者改写史书。她听他说这么多,只恨自己耳朵此时听得清了 于是她赶紧换了个话题。 “外间说您早已驾崩,您为何会在此处?这些年来您都是如何过来的?”她问得诚心,因这也是最大的困惑所在。 陆银屏想起自己听过的有关于他的一些传闻,多是说他性情不好,临终前头疾频频发作,最终不治暴亡。 暴毙的先帝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还同自己有说有笑,实在让她不解。 “那时我的确病入膏肓,识人不清不说,连同记忆也出了混乱。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身处这披云楼下。” 太上皇缓缓开口,“将我带来的人,你不认识。她伺候过你婆母许多年,后来你婆母怀了端王,她为了替主人寻物南下,不巧你婆母已经生产,被我处死,她便没有回宫,隐在我建了一半的鹿苑中。” 陆银屏左右望望,却忘记周围一片漆黑。 慕金枝 第189节 “她人呢?还在吗?”陆银屏道,“您处死了先太后,她不会很您吗?” 太上皇听后,似是十分无奈地答:“说你单纯,还觉得自己挺聪明?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外戚能覆国,红颜皆祸水。与其看牝鸡司晨,祖宗基业毁于一旦,不如从源头上扼制这个可能。 你现在还年轻,不知道朝堂诡谲多变,不知道至高皇权带给人的快感。 你的欲望未曾膨胀,只因你心思简单 说实话,陆银屏不觉得自己有多单纯。 但既然他发问了,她便恭顺地道:“父皇请问。” 太上皇坐起身来,锁链又是一阵哗啦作响。 “我曾听元烈说过你的事,你不像是个容易妥协的人,哪怕他有再多手段,也不一定能让你乖乖呆在他身边。” 他声音嘶哑,却铿锵有力,“你一定还有别的目的吧?你想从他身上拿到什么?” 陆银屏一惊,心下第一反应便是扯个谎。 可眼前人做过皇帝,走过的桥比自己走过的路还多,若是扯谎只怕效果适得其反,会引起他的嫌恶。 陆银屏坦然道:“裴太后手中有我外祖母的嫁妆,十分贵重,我必须拿到它。” 说罢久久未听他开口,便又急急地解释:“这同与元烈在一处不冲突……我,我是想同他好好过日子的……” 黑暗中的陆银屏似乎听到他一声轻笑,随后又立即消失。 “你还年轻,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别急着下结论。”他慢声道,“想从裴婉手里拿东西?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她不会给你吐出来的。” 陆银屏又是一慌,跪坐在他榻下蹙眉问:“为什么?她现在被元烈软禁在宫中,说只要我能想办法将她放出去,她便将东西给我的。” 太上皇不以为然道:“为什么?因为她是裴婉,你斗不过她,她怕是在诓你的……你外祖母的嫁妆是什么?说来听听。” 矿脉等同于一国命脉,陆银屏自然不敢说出口。 “是十分贵重值钱的一个物件……”她抿唇,想着这矿脉的确贵重值钱,她这也不算在骗他。 太上皇自然也不信。 “恐怕不光是值钱这么简单。”他道,“以裴婉和你外祖母的家世,一般值钱物件怕是看不上眼。我想想……” 陆银屏抿唇,不知道怎么去同他解释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的庄子能采矿,谁会那么大嘴巴说出去? 陆银屏自然是闭嘴,牙缝里都不会透一个字儿。 然而姜终究是老的辣。 黑暗中的太上皇幽幽开口:“贵重,还不敢说……兵权?不,你父亲的兵权早就交上来了。那就是……金矿?” 陆银屏倒吸了一口凉气,惊疑道:“您居然知道?!” 然而太上皇却没有一丝猜中别人心思的喜悦。 “你父亲曾是六州都督,其中幽州北的安乐、御夷等地便是金矿聚集地,猜到不难。”太上皇摸了摸下巴,“不过……他已经上交了,且你外祖母说是她的嫁妆,早些年的那些事情按理说不该让你来做,除非有一点……” 陆银屏听得稀里糊涂,忙问道:“哪一点?您说出来,没准儿还能帮我的忙。” 太上皇却摇头,想起她看不到自己,便直接开口:“你父亲和你外祖母,有一人说了假话。” 陆银屏一愣,想起了朝夕相处的外祖母,立即否认:“我外祖母不会骗我的,她叫我拿到地图后给她便可以。她说裴太后是她的心病,她不想看着那老妖婆霸占她的东西……” 话未说完,陆银屏头顶便捱了轻轻一记打。 “蠢丫头。”他道,“什么金矿,你爹当年为了你们几个的将来,把自己一辈子的心血都给了我,半点儿未曾保留。 如今北地的金矿已经尽数入了皇帝金库,你还在傻乎乎帮人找什么金矿…… 若说裴婉不简单,那你外祖母更了不得。她费心养了多少年,竟养出个蠢丫头送来跟裴婉斗?不怕你被人吃了骨头渣都不剩?” 陆银屏大脑一片空白,登时懵在原地。 “不是……外祖母最疼的便是我……”陆银屏连连摇头,“她说过,她嫁妆中有张地图,上面标了金矿所在。且她是在三十多岁时才有的我娘,再到我爹同您打天下,那不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所以金矿在前,我父亲交权在后才是。” 陆银屏觉得自己分析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没想到头顶却又捱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拍击。 “六州金矿在你父亲跟我时已经被采尽,说是矿脉,实际上只剩了几十座空矿。不然我当初为何征南?” 他淡淡道,“派出去的人丈量了大魏每一寸疆土,所有矿脉被发掘后都入了皇帝私库,如今再也没有一处矿是未曾被发现的了。丫头,你让你外祖母骗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大定 陆银屏依然不相信,又气他这样说将自己一手带大的亲人,起身拍拍屁股,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要走。 瞧她真的生了气,太上皇却不似皇帝那般可以上前哄,反而杀人又诛心,又加了一句:“来披云楼也是你那外祖母示下,说这处有矿脉的线索吧?” 陆银屏停住了脚。 “她觉得你约摸斗不过裴婉,便让你只身前来寻找线索,却不曾告诉你披云楼下的人是死去多年的先帝。” 他平静地道,“一边让你去找裴婉,一边又让你来搬救兵。到底是宠你还是害你……” 陆银屏被他说得心烦意乱,对他的畏惧之心也淡去不少。 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儿来。 “裴太后也说有那张地图,她说有的!”陆银屏回头道,“她说我想法儿放她出去她就给我,这就证明我外祖母说得没错。是您想错了!” 太上皇躺回了石床上,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觉得,裴婉本身就在骗你呢?” 陆银屏想起裴太后那老妖婆就对她没什么好感。 而她仍是不甘心地道:“老妖婆骗我做什么?元烈禁了她足,她想出去,一点儿毛病都没有的。” 可太上皇似乎是什么妖怪成了精一样,一直在同她杠。 “嫔御想出宫很简单。”他道,“表明诚心,剃发出家,便能够去千秋门西的瑶光寺。此后一直在宫外,同样有人伺候,何乐而不为?” 陆银屏渐渐感觉心底有什么地方要塌了。 “裴婉骗你,是因为她还想留在宫中。”太上皇又道,“人一旦接触过权利,便很难放弃,女子亦是如此。裴婉不受宠,家世虽清贵,但我知道她从前的那些事…… 总之世家好颜面,若裴策要这个脸,自己和子孙便不会来京做官,更不会有外戚干政这一可能,所以将她立为皇后是最合适不过的事…… 只是我棋差一招,不曾料到她居然想做第二个吕雉,那时我病重,为时已晚,只能让元烈一个人抗。” 说到这里,他忽地又笑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那又怎样!”陆银屏咬牙,“现在您高兴了,知道我被两头的骗……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怪不得天子老说她蠢,她大约真的蠢。 裴太后……自己怎么可能斗得过那老妖婆嘛!外祖母有话不好好说,直接告诉自己「我同裴婉处得不好想你进宫后折腾一下她」也行啊,犯得着拿个什么地图做幌子? 外祖母将自己亲手带大,想指使她做什么事儿,她直接就会做了,犯得着兜这么大个圈子? 陆银屏想想就觉得心寒 陆银屏站在原地,瘪着嘴就开始抹眼泪。 太上皇久了不曾见过妙龄女子哭泣,哪怕这人是他儿媳,也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锁链哗哗地响,竟然不敢再说话了。 过了许久,他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先别哭,既然知道了,便不用为她的事情过于卖力。到时候她问起来,你只说裴婉不给便是,她还能逼着你拿一张空纸来不成?” 陆银屏点点头,泪依然在掉。 “可是她为什么要让我来找你啊……”陆银屏想不明白,外间都说先帝暴虐,外祖母为何让她一个人来这处找线索 太上皇不好劝,毕竟蠢姑娘头脑太简单。可她一直流眼泪,黑暗中他瞧得清楚。 “外间的事情,我也不大了解,兴许这其中有旁的误会?”他道,“我在这里过了七年,除了你刚刚说的,之前的那名宫人从未告诉过我任何事。” 陆银屏宁愿相信是个误会,也不相信外祖母会故意利用自己对付裴太后那个老妖婆。 “对,这其中一定有别的误会在,兴许外祖母也不知道呢!”她擦了擦眼睛,又恢复了往日里明媚活泼的模样,“等我回去后,我先去找裴太后问问有没有地图这回事儿,再给外祖母去个信儿……不,外祖母有可能眼下正在来京的路上,等元烈来接我回去,我便能见着她了。到时我非得问一问,这地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太上皇见她很会自我安慰,便也放下心,等她平复了情绪后,才问出自己想要知道的几个问题。 “你刚说靖王,难不成这会儿他要谋反?” 陆银屏点头:“殿下的手伸得好长!将我哥哥关去了禁军府,又将京畿全部换成他的人,还能让后宫嫔御为他做事……说来也是来气,那嫔御竟然薅了我一缕头发,害得我秃了一块,至今只敢带毡帽呢……” 太上皇又拉着她细细地问了这些年靖王的事情,但当知道他将瀛定二州交给天子时,沉吟一下道:“他要输……” “谁?您说谁要输?”陆银屏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 太上皇虽许久不曾入世,但从前的过往还是记得清楚的,只稍稍一想便知道了局势。 “我将瀛定二州给他,是以防万一。”他道,“我将太子之位给元烈,却将两大州给元叡,是想着有朝一日若元烈败在裴婉手中,至少还有元叡能同她抗衡,不至于让这天下改换了裴。 这是元叡的退路,他却轻易拱手送给元烈……我想不通,明明退守二州可以自保,为什么他要交出去呢……我那三个儿子中,元叡最像我,他一点也不蠢,却做了这样的蠢事。” 陆银屏老实巴交地道:“您都说我蠢了,我定然也想不明白,您就问问自己,不要问我了。” 太上皇白了她一眼,虽然她也看不到。 “京畿不如二州,他等着被元烈割了头挂在城门上吧。”他躺回了石床上,叹气道,“可惜元承年纪太小,心性不定,性好奢靡,又爱酗酒……咦,我都退位了,如今同个死人无异,我管这么多作甚,随他们兄弟几个斗去。” “您……不打算出去啦?”陆银屏歪着脑袋问。 第二百六十九章 至上 太上皇大笑,牵震得锁链也在响。 “我出去……我若出去,你那好夫君的位置怎么坐得安稳?”他道,“眼下元烈正是清理门户的好时机,多个人便又多个变数。若我向着他还好,不向着他,你猜他还会不会留我?” 陆银屏咬唇,知道太上皇的一句话极有可能颠覆当今局势。可再一想,自己是天子枕边人,他这样透露身份,难道不怕她回去告密? 太上皇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又道:“我刚来时,身上还穿着金缕衣,连口中和魄门都塞着玉,想来应是之前七窍流血,又暂时没了气息,这才让人以为我已驾崩。”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起「七窍流血」时,陆银屏总想起前些日子却霜时她曾听李遂意说天子记忆混乱加之流了血泪一事,当下便又多了些不安。 “那……您在那之后觉得如何了?”陆银屏吊起心来问,“我听您说话中气十足,十分康健的模样,现在您是没事儿了?” 慕金枝 第190节 太上皇点头,又想起她看不到,便出声作答:“许是这些年在此反思从前之过的缘故,我如今已同常人无异。只是在暗处久了眼睛不好,见不得光。” 陆银屏稍稍松了口气 要不回去将徽音殿后头的清凉池布置一下,水上建个台子,让他天天在上面修身养性,没准儿人就好了呢。 太上皇看她又愣神,知道她的心怕是还在老二身上,暗道了句蠢丫头,又嘱咐她:“因我在昏迷时来此地,不知道谁将我带来,后来也只见了曾伺候过你婆母的一名侍女,便再未见过其他人。 以那名侍女一人之力是绝对不可能将我移动的,何况还穿着金衣? 我问了许多次,那侍女嘴巴严得很,除了「用膳」和「告退」,这些年几乎不曾说过别的话。所以将我送来此地的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怪不得,您一见我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顿往外说。”陆银屏道,“原来是憋太久的缘故。” 太上皇听后大笑,锁链震颤不已。 陆银屏听链子响声不断,又道:“如果他恨您,为什么不直接让您下葬,等棺椁中空气耗尽了定然会死。可他偏将您送来,又用链子将您困住,这是何意?” 这也是太上皇的疑虑。 “那人不想我死,只让我在这披云楼下呆着。”他又攥起手中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锁链道,“他置了石床,用链子将石床捆住,并非是锁我。我在此地呆了一年,有一天突然想到 陆银屏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她才不会将一个人囚禁起来让他忏悔 “那「他」到底是谁呢?”她问。 太上皇答:“我也不知道。” 陆银屏觉得这半天都白听了 “好。”她不高兴地道,“我算是知道了,来了您这儿一趟,什么都找不到,还窝我一肚子火。” 太上皇微微一笑:“你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他如今正值盛年,你只需安享荣华富贵,你有没有想到等他不在时,你作为他的宠妃,会马上成为那些大臣众矢之的?” 那种事情还很久远,陆银屏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有细细想过。 如今她人在鹿苑,靖王都能借着长孙明慧之手差点儿除了自己,那她还有什么不信的? 太上皇又道:“提前知道一些东西,对你而言并不是坏事。你现在有些接受不能,也要试着去接受 甚至于你触目所及除日升月落外皆是自己可以掌控之时,你便再难放手了。 我们如今便是作如此只想,所以才斗了个你死我活。丫头,京城水深,世家也不是好相与的,你得提防小心着,谁的话都不要信。” 陆银屏终究是陆银屏,满脑子是她男人,将这番话听得糊里糊涂。 她想问一句「元烈是否可信」,又担心太上皇再说自己愚蠢,便拐个弯儿问了另一个问题:“靖王和端王二位殿下也是您的儿子,您真就不担心他们如今的处境?” 哪知太上皇却冷哼一声,和着地底的暗流,也多了两分气势来。 “手足相残的戏在皇室一直不曾断过。”他道,“元叡愚蠢,元承轻浮,元烈还好些,幼年起便随我一道吃斋念佛,不至于让他二人连个全尸都没有。” 陆银屏也稍稍放了心 她担心天子这次处置了靖王,将来也会落得他先祖们的下场。 太上皇又同陆银屏说了些话,不外乎当今局势之类,直到感觉天色已经很晚时,才挥手赶她:“走吧……” 陆银屏也担心凌太一会进来,拍拍屁股后的泥土就要走。 “陆家老四!” 太上皇又叫住了她。 陆银屏回头望着他的方向,只看到一片漆黑。 “我要走了,不然他们瞧不见我,肯定会来这儿找的。”她迟疑道,“父皇有吩咐?” “今日见过我的事情不要同别人说。” 陆银屏朝他又拜了一下。 “儿臣答应您,今日在披云楼下不曾见过任何人。”她磕了个头后,有些腼腆地道,“可是儿臣觉得您同外面的传言不大相同……您是长辈,又教了我许多,那我以后……能不能常来看您?” 第二百七十章 阿四 太上皇却摇头。 “外间那些流言说得不错,皇位是我从兄长手中抢来,而且我抢了他不止一样东西,也是我亲手送他上路。这些都是我做的,我是男子,敢作敢当。不杀他,死的便是我,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叹气,“你以后最好也不要来,我不知道将我从皇陵带到这的人究竟是谁,只知道他有些本事,非同寻常,怕是朝内高官,甚至说有可能是元叡或者元承他们其中一个……在不知道是谁之前,你来一次便多一分危险……你起来吧,走了便不要回来了。” 陆银屏起身,也叹道:“父皇是真性情中人,真正的男子汉。您放心,虽然大概不会再相见,可往后外头的人再说您一句不是,儿臣定要扯烂他们的嘴!” “哈哈哈……”太上皇被她逗得狂笑,“怪不得元烈这么喜欢你,是个有趣的丫头……你走吧,替我照顾好他。” 陆银屏没有问「他」是谁,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循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了回去。 等出石门之时,凌太一秉烛迎了上来。 “你进去好久!”他道,“里头是什么?是不是有好多死尸?吓不吓人?” “嗯,吓人。”陆银屏边走边道,“吓得我魂儿都快没了。” 凌太一不满意地嘟囔:“我就说嘛,带上我一起,好歹我们也有个伴儿……” 陆银屏清了清嗓子,一路回了地面上。 她又叩了几下莲花座,忿怒金刚便向前移动,彻底盖住了地底下的那个甬道。 “今日之事,不要同任何人说。”陆银屏嘱咐,“便是慕容擎问你我去了哪儿,你也不要说。” 凌太一抿唇,有些难为情:“可是我不会撒谎……我一撒谎肯定就会露馅……” 陆银屏瞥了他一眼后,二人出了披云楼,向着灵风台的方向走去。 “他问起你来,你就说我心里烦闷,来披云楼鞭尸来了。”她琢磨了一下后,感觉这个说法比较毒辣,符合她昔日作风。 “我就照着你交代的说,不过他信不信我就不知道了……”凌太一想起慕容擎那凉凉的眼神,越想越觉得他不是那样好糊弄的人。 陆银屏同他一起走在山中石阶上,不远处是灵风台上烽火,背后是清亮上弦月。 凌太一走了几步,又主动道:“已经这样晚了,我先送你回去,省得宫人四处找你。” 陆银屏心中依然当他是个孩子,正想要拒绝这孩子的好意,又想起如今他已经入了慕容擎麾下,应该是多锻炼的时机。 她点头:“那就有劳你了。” 凌太一觉得她如今太见外 可他也知道,阿四只在那时才是阿四,她终究是当今天子嫔御,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 他动了动嘴唇,话已经到了嘴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二人回了建康殿,这才发现宫人已经寻了她许久。 首当其冲的便是大皇子拓跋珣,用了顿晚膳又将狗遛得伸着舌头直喘气,回来后却依然未见着她在,以为她又被什么人带走,当下便发了火。 “您去哪儿了……”他扑到陆银屏怀中,难过地道,“您不知道我找了您多久……” 陆银屏笑着摸摸他的头,正要扯个谎诓他,却冷不丁瞧这小呆头鹅一抬脸,鼻翼不停在动。 “香灰……粉尘……苔藓……”他盯着她道,“您去拜野佛了?” 陆银屏一怔 她叩莲花座时,手上的确蹭了些香灰,在下甬道时也摸了一手的苔藓。 没想到手都洗完了,他居然还能闻得出来。 不过,小孩儿终究是小孩儿,陆银屏对付不了他爹,难道还对付不了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不成? “没错儿,去山上拜了拜野佛,许愿咱们佛奴快快长大,好能保护我!”她笑着道,“走,回去了。” 她一抬头,同样也看到慕容擎站在一边,正瞧着她身侧的凌太一微微挑眉。 凌太一抿唇低头,心中谨记着陆银屏的话,不回将在忿怒金刚之下看到甬道一事说出去。 片刻之后,慕容擎才发话:“既然无事,那就各自回去,早些歇息,过两日我们还要回京。” “回京?”陆银屏捕捉到了这么条信息,急急地问他,“京中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慕容擎没有否定,却也未作解释。 陆银屏瞧着熙娘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大概局势大概又出现了一番动荡 “你和李遂意一起来。”她吩咐完后,牵着拓跋珣的手回了寝殿。 京中的事情,便是告诉拓跋珣他也不会懂。 他只知道狐狸精母妃今日格外凶,却也格外地好商量 书上有说母亲慈祥的,也有说母亲严厉的,从前他跟在长孙明慧身边时一直未曾明白过,为何「母亲」会这样矛盾,又慈祥又严厉。如今同狐狸精相处久了才发现,凶悍和温柔集于一体实则并不矛盾。 这是一种属于她的特别的气质。 回了寝殿后,陆银屏一边由着熙娘卸钗环,一边听她讲京中之事。 “先头不是说陛下今日一早未能上朝么?大臣们被晾在云龙门外许久,于是赫连遂便说怕是天子忘了上朝,让人进去通传。” 熙娘缓声道,“明眼人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看看陛下情况如何,无令却进不了太极殿。可巧宫人说昨夜侍寝的是新纳的曲嫔,曲嫔支使了宫人来云龙门报,说陛下龙体有恙,罢朝一日。” 陆银屏听到「侍寝」二字,登时便冷了一张脸。 可想想昨夜里他一身寒气地出现在她床榻上,知道他定然是迎风策马而来,怎么还能分身去幸旁的嫔御? 她安了心,「嗯」了一声道:“你继续说。” 李遂意在门口伸头探脑,补了句:“然后朝臣们就炸开了,说这是个妖女,他们要亲自面圣呢!” 第二百七十一章 绥靖 慕金枝 第191节 “在外头蹲着听墙角来了?”陆银屏笑骂,“还不快进来!” 李遂意迈着小碎步走进来,想瞧她,又不敢拿正眼瞧她,只得捂了眼睛面对着她。 “娘娘不是今日被薅了缕头发么……”他小心翼翼地道,“您说您破相了,不准奴看,不然就要剜了奴的眼珠子……” 陆银屏狠话放得太多,自然不会记得这一星半点儿。 “要剜早剜了,还用得着你说?”她将毡帽往下拉了拉,伸手勾了勾,“你先过来,仔细同我说说宫里的事儿 李遂意跟她也有段日子,知道这位是个不关心朝政只一心享乐外加乱吃疯醋的奇女子,便先开口解了她后头那个疑惑。 “您说的那位是陛下新纳的嫔御,名唤「曲星霜」,是当年在太庙任职的曲祭酒的小女儿。”他每说一句时还注意着她的脸色,生怕她发火了。 陆银屏往榻上一坐,蹬了蹬脚底子,便将踩了一天的经纬锦缎面履褪了下来,斜斜地散乱在地上。 拓跋珣乖乖巧巧地将鞋替她摆放整齐了,又眼巴巴地望着她。 陆银屏被他这模样看得心肝肉都在颤,伸手将他捞进怀里,又问李遂意:“一个祭酒的女儿罢了,前殿偏殿住着的那几位哪个单拎出来不比她上台面?” “是这个道理没错,可赫连遂是何人?他年不惑却未婚,眼光刁得很,寻常女子入不得他法眼。” 李遂意贴近了她,悄声道,“这曲星霜虽及不上李崔王全那几位,却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儿。她父亲在太庙时,因不慎打翻了一坛酒,而那酒又是覆蕉。 当时陛下已经勒令严禁服食五石散等药物,这便撞到枪尖上了,全家十八岁以上成人皆被陛下诛杀,仅剩下那时还未成年的曲星霜。” 陆银屏搂着拓跋珣的手臂一紧,差点儿将小呆头鹅勒死。 “怎么就放她进了宫?陛下岂不是有危险?” “陛下无事,您先听奴讲完。”李遂意摇头,宽慰她道,“曲星霜全家送了命之后,留了这么一个孤女,实在可怜。只是当时曲家为了保她,让她前去瑶光寺出家 您也知道,先帝和陛下都好佛法,斩高官不斩僧尼,这位的命就保住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又被人从瑶光寺接了出来,辗转到了大司马府上成了他的舞姬。 大司马前几日生辰时,曲星霜一舞动京城,这事儿传到陛下耳朵里,大司马大人昨日便将人献上,当下就封了嫔。” 拓跋珣刚喘了几口气,眼见着狐狸精的手又要收紧,赶忙挣脱开来,跑到熙娘身边去。 陆银屏扑了个空,狞笑道:“好一个闲情逸致的皇帝,我倒也想看看那位舞得多妙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是陛下的家事,他李遂意只是个传话的。 且今儿天不亮瞧见陛下从寝殿里出来,料想同那曲嫔没能成事,便继续拱火。 他道:“宫里头的人传曲嫔承了宠,大清早宇文大小姐来闹,非要找陛下问自己祖父的事儿。结果曲嫔从式乾殿里头出来,俩人拌了两句嘴,曲嫔便命人将大小姐关起来了……” 陆银屏想起宇文宝姿,再同大哥的事情联系起来,思索后道:“这位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可惜了……你别再卖关子,过程我不想再听,你只说结果便好。” 李遂意笑成眯眯眼,拿起拂尘就要扫她一下,突然想起眼前这位是宠妃,不是可以随意开玩笑的秋冬等人,便及时收了回去,又笑道:“结果就是那些大臣闹着要进,大司空拦了两下看拦不住,便央了禁卫军开云龙门。禁卫军无天子和统领示下自然不敢开门,所以又去禁军府寻靖王殿下。殿下听说后,借着妖女惑主的名义开了云龙门,这就入了太极宫……” “美人计在前,里应外合在后。”陆银屏简直要替靖王鼓掌,“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太极宫,拐弯抹角地弄来个女人,为了避嫌先送到大司马府上,再借着他生辰的空当让曲星霜献舞,送她进式乾殿,再想方设法自己也进去。仗着宫中全是他禁卫,便能拿捏陛下了么?” 若是昨夜未曾发生过什么,陆银屏尚且还害怕些 能扮做女子行走魏宫不被发觉,韬光养晦了十余载的人,怎么会被轻易打倒?她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就是这个理儿!”李遂意击掌,“靖王殿下带人入了太极宫,却再也没出来。等过了半晌,韩大人 赫连大人本还不信,说陛下定然有难,结果大司空和宇文大小姐也出来了,还带了陛下的手谕……您是没瞧见赫连遂的脸,青一阵儿白一阵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遭了什么大病呢……” 陆银屏听是韩楚璧宣的口谕,当下便放了心。 “你又不在云龙门,你怎么知道赫连遂什么脸色?”她笑了笑,又道,“我虽知道陛下无事,可不知道里头的情况,这心中实在忐忑 靖王…… 李遂意也替他捏了一把汗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魏宫和京畿都换防换成了他的人,最后依然棋差一招,被陛下的人拿下。 陆银屏虽也有疑惑,为了保护她的安危,天子将慕容擎和虎贲调来鹿苑。 而禁军则是靖王的人,按理说他手上应无可用之兵才是,为什么他居然能在禁军包围魏宫靖王又入了太极宫之际还能打开突破口,将靖王困在宫中? 莫非是靖王幡然悔悟,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做? 陆银屏摇了摇脑袋,赶紧将这个狗都不信的想法从脑中散了出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无咎 熙娘插了嘴:“陛下眼下的确无事,只是大约在忙别的,只传了口谕来,同前几日一样,让我们照顾好娘娘。” 知他无事,陆银屏也心安。想起自己兄长的处境来,又问:“那我哥哥呢?” 李遂意与熙娘面面相觑 熙娘是宫中的老人,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靖王殿下又是陛下的手足,想来陛下应该苦恼如何处理自己兄长。”她委婉地道,“韩大人口谕不是也说了么,三日后陛下上朝,那日应该会将殿下和国舅的处置昭告天下。奴觉得娘娘用不着担心,只需等着陛下来接您回去便是了。” 陆银屏一想,觉得她的话不错。想必这会儿陛下定然焦头烂额地想着如何将靖王处理掉。 她又同他们说了会儿今日上午的细节,直到拓跋珣连连打哈欠,才将小呆头鹅抱上榻睡了。 陆珍等了一日,直到晚间宵禁之后都未曾进房。 猎心看得难受,觉得四周泛上森冷寒意,取了熊皮大麾来,还未将「二小姐歇歇吧」这几个字说出口,便听大门一阵敲击声。 “珍珍!珍珍!” 是韩楚璧的声音! 陆珍浑身一震,不等猎心去开门,自己一阵风似的窜去了门口。 她打开门,见外头站着的果然是堪比夜黑的韩楚璧。 “你死哪儿去了?!”陆珍眼眶中还含着泪,使劲往外推了他一下,“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韩楚璧巍如泰山,任她如何推都纹丝不动。 他「嘿嘿」一笑,一口大白牙明亮整洁:“进去……进去再说……” 陆珍忙使唤站在一旁发愣的猎心:“快烧些热水,再去让厨房备膳……快快!” 猎心还没反应过来,听二小姐吩咐后连连道是,赶紧去后院让人准备上了。 韩楚璧拽着陆珍的手回了房,门还未关严实,便摁着陆珍啃了一通。 “我道陛下为何夜不能寐……原来你不在我身边时,我真是煎熬得难以入睡……” 韩楚璧喘着气,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陆珍光滑的脸颊,一脸的怜惜,“之前日日同你相见,像是水缸里的水日日都是满的,却不知你日日浇灌……如今这才离开几日,竟感觉干涸了一样……” 陆珍脸一红,狠狠捏了一下他的脸:“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你也不嫌臊得慌!” 韩楚璧将头埋进她胸口,闭着眼道:“这次是真凶险……等这次之后,咱们就走吧……” 陆珍听他这么说,才想起问他最近发生的事儿来。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你这次去了这么久?”她很是不解,“你到底有没有找到那供词?去没去大司空府上?进没进宫?” 刚问了两句,猎心便在外头探了个脑袋进来。 瞧见俩人搂在一起,赶紧转过了头提醒:“姑爷,热水烧好,晚膳还要一会儿,您要不先洗个澡?” 不等韩楚璧说话,陆珍便替他答了。 “洗澡去!”她摸了摸韩楚璧的下巴,“胡子也没刮,扎死人了!” 猎心听得脸一红,赶紧溜了。 二人拉拉扯扯地来了浴室,陆珍见韩楚璧虽然这两日都不在,可那腰身上倒也没添疤痕,便放下了心 韩楚璧整个儿地浸入热水中,待慢慢适应了水温之后,才叹道:“我拿到供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司空府上找宇文大人。” “黄毛大小姐也是这样说的。”陆珍点头,“你们将供词带进宫了?为何到现在才回来?” “供词的确亲自交到了陛下手上,不过……”韩楚璧掬了一捧水浇在自己面上,眼睫上的水滴还未落下,突然道,“陛下想让大舅哥在禁军府呆上一阵儿,因为他打算处置靖王殿下,只是苦于没什么借口…… 我们将供词一送,陛下不好发挥,便只能将我和宇文大人扣下,也并未报信给你们,好让外头那些人猜测我们同为国舅而进宫,却一直未归,是不是在赫连遂的府上…… 之前赫连遂的生辰上出现了一名舞女,昨日那舞女进了宫,陛下将她晋了嫔位,又召她侍寝。 那女子是数年前枉死的曲祭酒的小女儿,此番回来是寻仇的,于是陛下将计就计,饮了酒,好让那女子同赫连遂等人发挥……” “纳了新嫔御,晋了高位,还召她侍寝?!”陆珍到底是贵妃的亲姐姐,这个时候丝毫不为天子的安危担忧,头一件便是问了这个问题。 韩楚璧恨她这个时候脑中还是些儿女情长,又觉得像陆珍这种强势的木头疙瘩,多些儿女情长倒也是多些情趣。 “来寻仇的,会是真的么!”他扯了陆珍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叹气道,“那曲嫔以为自己得逞,今日一早便同靖王里应外合,将云龙门打开了……” 陆珍倒吸一口气:“那岂不是……岂不是……” “如果陛下有事,我还能好好地站在你跟前?”韩楚璧道,“陛下早有防备,趁着前阵子魏宫换防,晚上将自己的人换了进来,待靖王入宫,当即便将他拿下,如今还在式乾殿关着没出来……” 陆珍终于松了口气。 “便宜邻居罢了,反正没什么交情的人,他要作死也不关咱们的事儿。” 她说罢,看韩楚璧贴着她的手背望着水面发愣。 “你今儿怎么了?我怎么老觉得你不对劲儿……”陆珍疑惑道,“你在宫里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韩楚璧终于抬起了头,眼神有些复杂地望向陆珍。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我担心自己猜错了,便没问陛下……”他张口道。 陆珍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别吞吞吐吐的,有话还不能同我说了?” 韩楚璧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后才开了口:“当日我去赫连遂生辰筵上,为了取供词,跟着他家的家仆去放置贺礼的房内寻找,不想入了一座阁楼内,看见一副画像……” 第二百七十三章 手足 “什么画像值得你这样关注?”陆珍替他搓洗着头发,随口一问道。 慕金枝 第192节 韩楚璧回想起那画中女子,纱衣缥缈间似惊鸿一现,不施粉墨依旧靥如春桃,正是自己熟悉的人无疑。 “赫连遂明令禁止外人不得出入的阁楼里的那幅画……”他涩然道,“画的是四妹妹。” 陆珍停下了手。 “小四?”她低头对上韩楚璧的眼,“你确定是小四?会不会是看错了?” 韩楚璧忙摇头,甩得水珠子溅了陆珍一手。 “我同四妹妹相熟,不可能看错,是她无疑。”他坚定地道。 陆珍心中疑虑顿生,双手撑在桶壁上,怔怔地道:“赫连遂……赫连遂又是什么人?他怎么会见过小四?” “赫连遂曾是先帝麾下最年轻的小将,劳苦功高,被任为龙骧将军时正值壮年。”韩楚壁分析道,“那时岳父大人应该还是六州大都督,咱们年岁都不大,更不要说四妹妹了。只我见画中人的样貌,分明也就是这两年初长成的模样,四妹妹远在瀛州,怎么又会见过赫连遂?” 陆珍亦是摸不着头脑。伸手探入水中,感觉水温变凉,便道:“起来吧,别冻着了。这件事咱们晚上细说,急这一时也无用。” 韩楚璧叹了口气,又埋首入水中。 水流声铺天盖地地涌入耳中,他一睁眼,似乎便瞧见了画中陆银屏的面容。 是她,又不全是她,总觉得多了点儿什么似的…… 太极宫院早便亮起数里长灯,若人能变成一只鸟,从上往下看,便可以瞧见掖庭像一位垂死的老妪。 而漆黑永巷则像她的一只手臂,正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光华奋力推向太极宫院。 素手取下灯中一盏,明明室内无风,却见上面的那簇小小火苗似乎还在不断跳动。 她用手指拂过那簇火苗,见它先是黯淡了一瞬,随即亮得更高。 她伸出大拇指,将那簇火苗摁熄。 榻上人幽幽转醒,声调极为年轻,却又低沉缓慢,如珠玉碾成碎沙吞进口中,在喉中留下道道伤痕。 “什么时辰了?” 他带着浓浓的鼻音,似乎是患了轻微的风寒。 曲星霜垂首看了看被灼得通红的大拇指,平静地道:“二更了……” “嗯……” 自这声浓浓鼻音后,榻上人便未再出声,似乎又闭上眼打算去休憩。 曲星霜偏头望去,见青年仰头躺在榻间,一只手覆在眼上,露出的鼻梁高挺,唇峰如丘,下颌如峦。皮肤白得几近透明,恰似极寒契骨之地连绵雪山。 他另一只手自然下垂,松松搭在床沿,五指修长瘦削,除了有些宽大,似乎与旁的成年男子并无不同。 怕的便是这种看似并无不同的不同,它能消除你的戒心,能让你以为自己可以运筹帷幄之时,却发现头顶那片乌云的来去依旧由这只瘦削的手掌控。 “陛下不打算处置我么?” 曲星霜终于忍不住,还是张口问了这个问题。 过了约摸好一会儿,就在她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听到青年略带鼻音的沙哑声调传来。 “她还未来。” 曲星霜玉颈稍偏,宝髻松松垂在耳畔,清绝容颜上表情复杂。 “谁?”她一问出口,当下便有些后悔。 天子未答,却将面上的手放了下来,再无一丝睡意。 他亦是偏头望过来。 曲星霜看到了他的眼睛 不怕死的大有人在,而知道自己会死却不知在何时、用何种方法死的,当前除了她,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朕有位宠妃,生性跋扈,多疑又爱吃醋,不是个善茬。”他像是在同她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若是不给她个交代,此后怕是不能安生。” “是陆贵妃。”曲星霜了然,却添油加醋道,“若非陛下铤而走险,如今靖王殿下已经拿下太极宫……您将虎贲调走,实在是不明智……” 拓跋渊收回目光,淡淡道:“朕不会输。” “这次是我思虑不周,竟未曾听说过还有人饮下覆蕉还能不醉的。”曲星霜冷声道,“陛下也别太过高兴,您这样掏心掏肺地对她,万一最后她才是那把杀死您的刀呢?” 拓跋渊仰面朝上,又闭上了眼睛。 “朕欠她的,她欠朕的,早已算不清了。” 曲星霜想要再说,却见门外匆匆走进来一名宫人,朝着天子叩首道:“陛下,殿下申时用了一餐,一斤四两酱牛肉,一壶酪浆,牛肉是自己取了刀片的。刚刚又吃了些奶干,喝了一壶水,与平时无异。” 天子从榻间起身,不曾叫人伺候穿衣,仅着一件皂色缎面深衣便向外走。 “去看看……” 曲星霜留在内殿 太极宫有东堂西堂,式乾殿有东阁西阁。 靖王入了太极宫,被拿下后关在东阁。此时的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榻边,手中拿了下午片牛肉用的小刀,正在刻着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抠下来的木头。 这模样在天子看来,他并不像个罪人,反倒像是来家中做客的手艺人。 “大哥胃口不错。”天子抱胸倚在门边淡淡道。 靖王连眼睛都未抬,只是细细地将手中木头人的眼睛绘了出来,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木屑。 拓跋渊走进房内,不曾细看过他手中的木头人,却道:“大哥毕竟不是手艺人……陆三小姐,刻得不太像。” 靖王顿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刀抛向他面上。 拓跋渊一拂袖,那片牛肉的小刀便被挥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叮当声响。 「你能不能利索些?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拓跋流嫌恶地道……”只望你做个男人,不要做威胁这般恶心人的事。” 拓跋渊走到兄长面前,垂眸望着他。 “你和陆三的事,我早便知道。若想威胁你,我大可不必不会等到今日。”天子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第二百七十四章 老妪 “明明大哥从前对我很好。”拓跋渊慢慢道,“有次我想摘朱华门前的橘子,自己够不到。你让我骑在肩头去摘它,最后还将我背回含章殿……” “因那时你是魏宫头一位公主,是我唯一的妹妹。”靖王将木头人放在床头,冷笑道,“我尚年幼时太妃便说,宇文贵嫔诞下一位公主。我日日去含章殿就为看你一眼,眼见着你从襁褓大小出落成人。” 说到这里,靖王目光突然变得羞愤,起身伸手掌掴了他一巴掌。 “这些年来,你要什么我不给?偏偏在我北征大胜回来时告诉我你是男人?!”他撩起自己前襟,露出沟壑分明的胸腹和上面一道道伤疤,“大魏没有过公主,为了不让你和亲,我几乎是捡回一条命……这些伤都是那时留的……结果呢?你什么都不用做,扮女人扮了十几年,直接捡了现成的太子之位?!” 天子淡漠地望着他,面上掌印已经清晰可见,却一句话也未曾说。 “你哪怕早些年告诉我,你说你要做太子,我不会拦着你,大不了公平竞争。”他放下衣襟,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你可以杀尽知道此事的宫人,但你永远也不会被人瞧得起……秀奴,你真是让我看不起。” 兄弟二人站在一处,身高已经相差无几。只是一个身强力壮,一个略有些削瘦。 “我进太极宫,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想杀了你,自己做皇帝。”靖王又坐回了榻边,“我不说假话 现在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也是你一句话的事。我只说两样事,希望你能看在曾经我是真对你好的份上答应我。” 天子长叹一声:“你说吧……” 靖王抬头,琉璃色眸子紧紧盯着他。 “第一件事:禁军虽是在我麾下,但他们也是听命行事。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留他们一命 “那是自然。”天子点头,“朕也惜材,不会让他们垒城墙河堤,大材小用了些。朕另有打算,定然不会害他们性命。” “第二件事 靖王扫了一眼枕边的木头人,淡声道,“这世上对不住我的人太多,我对不住的只有一个……陆三的事情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她还要嫁人……只是我同她有私情在前,她嫁过去后日子定不会好过。你借着贵妃的名头替我多照拂些,莫让她以后受了委屈。” 他望着木头人,目光柔和下来。 “她是个闷声的性子,受了委屈不会讲话。” 天子迟疑一瞬:“沈家已经亲自上门同她退了亲。” 靖王抬头,眉心紧紧拧在一处。 他攥紧了拳头,胸腔有些起伏不定,却在急促的呼吸声中渐渐平复了下来。 “我知道了……”他平静地道,“是我无用。本想着这次若能成事,便能像你一样,正大光明地将人抢入宫。” 天子想起了陆银屏,抿唇道:“你曾说过,我和老三不争气,日日围着女人转,如今你自己不也是如此?” 靖王早先掌掴了他一下,那一下虽然用力,却也像打通了自己的任督二脉一般,感觉胸中的那些愤懑似乎也有了一个小小的出口 好像积压多年的恨意被一根针轻易戳破,自己回头一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有过的女人太多,不知道「情」为何物,我只知道陆三与旁的女人不同。”他又摩挲起了那个木头人,“我也不知为何,想来陆家的女子都有些神通吧。” 天子想起陆银屏,虽说他不相信她有什么神通,可她在他眼中终归是不同的。 “沈家退了亲,以她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再找,总之你照看着便是 拓跋渊点头:“贵妃不会同意的。” 靖王心底嗤笑他惧内,可这么一想 “答应就好。”他垂首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天子未答话。 “让我猜猜……”靖王托腮道,“父皇是假意将温王流放,中途派人将他杀死,斩了头颅来复命。” 他抬眼:“你会像父皇那样?” 拓跋渊垂眸看他,依然是不打算回答。 “呵……”靖王突然笑了,“你不是父皇,自然不会用他的法子。你比他更狠心。” 天子看了看他枕边的木头人,点头道:“时辰不早了,你休息吧。一切事情,等过两日再说。” 不等兄长张口,他便出了门。 好像眼睛一日比一日差了似的,他刚出门,却又折返回来,将他书案上唯一一盏灯取走。 慕金枝 第193节 “朕眼睛不好。”他轻笑,“大哥多担待。” 说罢,他执灯转身出了门。 待人走后,靖王便躺在床上。 刚刚同老二说了心里话,却总觉得有些畅快 他还有些话想说,每每看到他的脸,总觉得像是看到了自己一般,让他所有的力道都打在了棉花上。 他同天子不是一母同胞,然而他比老三元承与天子更为相像,这也是为什么他当年尤其宠爱这个「妹妹」的原因所在。 靖王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不经意间摸到了手边的木头人时,起身想要继续雕刻。 而桌案上的唯一一盏灯却已经被人带走了。 算了,还是明日吧 深夜,元京广莫门之外来了数辆马车。 “城中有宵禁。”有一位家仆道,“宵禁之时不能在城内走动,外人不得出入城中,否则立即斩于城门之下。” 为首的马车内似乎有人咳了两声。 “咳咳……咳……罢了……明日一早再进城。” 这是一位老妪的声音。 家仆道了声是,便传令下去,扎营后明日一早入城。 第二百七十五章 星奔 陆银屏从不是个早睡早起的人。 但破了相的时候除外。 爱美的女子总会将自己的缺点放大,尤其是有了心上人的 今日气色不佳,今日鬓发散乱,甚至今日脸上起了个针眼大小的面疮,在陆四看来都是难以示人的罪过,更不要提额上有疤、头皮又被薅去了一缕的眼下。 拓跋珣一睁眼,便瞧见狐狸精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对镜发愁。 小呆头鹅瞬间清醒过来,大约是不太相信她这个点儿居然起了,担心自己看错了,便使劲揉了揉眼睛。 揉完发现人还在,便光脚跑下床,拉着长音喊了声「娘」。 陆银屏转过头来,面带忧郁地指着自己左侧头皮道:“回了宫怕是喊不了我娘了,你看这块 拓跋珣凑上去,瞧了半日也没瞧出来那块头皮哪里不对。 “你看这里。”陆银屏指着那块不甚明显的还没小指甲盖大的一个血痂道,“秃了……” 这人简直妙极了,若不是她主动提醒,拓跋珣压根就瞧不出来。 “无论是男子女子,可以秃,但不能只秃一块。”陆银屏掩面悲声道,“我破了相,又秃了这么大一块,回去定然要失宠,届时你就要唤别人娘亲,教别人搂着你睡。” 拓跋珣想起住在前头那几个姿态各异的美人的来,总觉得跟她们看自己时眼睛都是绿的,吓得赶紧搂住了她的腰。 “我不想再换娘了。”他嘴巴一瘪,一副要哭的模样,“我只要你,不想要别人。” 一双玉手之下是得逞的笑,陆银屏志得意满,收了笑容后,张开手臂卯足了劲儿将小呆头鹅抱到腿上。 “那便说好了,往后不能叫别人娘,只能这么叫我。” 温柔又略带蛊惑的音调在耳边响起,狐狸精惑龙有大成,一只小呆头鹅自然不在话下。 拓跋珣晕晕乎乎直点头,抱着她不肯撒手。 “也不知道你父皇什么时候才能来接咱们。”陆银屏想起他新纳的嫔御来,嘴唇咬得死紧。不经意看向镜中时,发现自己一脸妒色。 陆银屏自认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大度贤惠之人,虽说将那些人接来了建康殿,可心里总盼着能有什么意外好让她们全部没了才好。 “父皇初七上朝,约摸明日就会来吧。”拓跋珣乖巧地分析道。 陆银屏说好,又问他:“今日还想不想骑马了?” 拓跋珣眼睛一亮 “想!”他兴奋道,“您要带我一起吗?” 陆银屏伸出手指刮了一下拓跋珣的脸。 “那是自然。” 待俩人换了轻装后,李遂意才被唤进来。 “昨日大家都受惊了,今儿放松一下。”陆银屏对他道,“你将李娴她们几个也叫出来,会骑马打猎的出去放松放松,不会的也跟着学学。你看佛奴,什么都不用教,上去就会遛了……” “殿下天赋异禀,旁人可没有这样的资质。”李遂意猫着腰道,“旁的几位嫔御还好说,只是李娴……她姐姐刚没了,奴担心她怕是没有那个闲心……” 陆银屏一想觉得倒也是,谁家亲姐姐死了不得伤心难过好一阵儿? “虽说李妩是咎由自取,可李娴也不见得干净。”她道,“你把曾经跟着李妩的那个叫什么秋娘的关起来,就说这事还要调查,再多指派两个人过去伺候,盯紧李娴的动静,看她最近有什么不对没有。” 李遂意偷瞟了她一眼 “娘娘吩咐得是。”李遂意附和道,“只是那几位嫔御都是汉家人,应当不会骑马打猎……” 陆银屏摘下手钏,昂首道:“不会就跟着学,一天天就知道窝在房里,人都快臭了。” 李遂意出了门,招呼玉蕤一道去前殿让诸位嫔御预备着一道去赛马场。 待陆银屏到时,发现除了李娴,其余人果然都到了。 李遂意又去请慕容擎,玉蕤则来到她跟前,低声道:“娘娘,李嫔说姐姐是罪人,她须得避嫌,还是等事情调查清楚后再露面。” 陆银屏莞尔:“平日里有什么活动,就属小李嫔和全嫔俩人最爱凑热闹。这会儿她突然不来,若不是姐姐出了事儿,本宫还当她改了性儿了呢。” 玉蕤眼皮轻颤:“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可什么意思都没有。”陆银屏理了理抹额,起身牵起了拓跋珣的小手,“走,今儿让你见识见识我是怎么骑马的。” 崔王二人正在熙娘身边,看着她将一匹小马牵过来。 王晞摸了摸马鬃:“这样小的马儿,应当不是给咱们骑的。” “这是殿下的坐骑。”熙娘道,“殿下年岁还小,娘娘担心他会受伤,便着人寻了西南产的这种矮脚小马,想着先让他练练,等他马术娴熟些再换坐骑。” 崔王二人对视一眼后,王晞打探道:“我听宫人说,贵妃骑术也是十分了得?” 熙娘正要回答,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上了马的娘俩。 “娘娘骑术怎样,现在不就能看到了么。”她伸手指着他们道,“瞧,他们来了!” 崔王二人侧首,便见一匹白蹄乌骓风驰电掣而来。 二人同着胡服,佩戴风帽护手。陆银屏单手勒缰在前,拓跋珣则在身后紧紧抱着她的腰。 李遂意和玉蕤各自骑了一匹马想去追,二人一个一经颠簸就眩晕呕吐,另一个还不怎么会骑,紧赶慢赶,却只能瞧着人越来越远。 “娘,如果您骑舅舅的绝影,是不是能日行千里?”拓跋珣坐在马上,只听得到耳边风声似箭,胸腔中涌起一股莫名豪情来。 陆银屏自打鹿苑之后,也有一阵子没骑马。今儿能尽兴,感觉通体舒畅。 “千里没试过,百里没问题。”她大声道,“元京到瀛州三百余里,我辰时出发,未时便能抵达。” 拓跋珣又问:“那普通人要多久呢?” 第二百七十六章 污垢 陆银屏在心底计算了一下后答:“寻常人马不停蹄少说也要半夜才能到。换成马车的话,则有可能要耗上两三日。同行中若有老弱妇孺……” 拓跋珣听她音调渐小,感觉速度也慢了下来,不禁又问:“怎么了?” 陆银屏不安地道:“若有老弱妇孺,少不得也要七八日……” 她昂扬的情绪像是瞬间被浇灭,再也没有了骑马的乐趣。 陆银屏放慢了速度,二人一骑渐渐回了起点。 拓跋珣将小脸贴在她身后,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又问:“您怎么了?同佛奴一起,您不开心吗?” 陆银屏没说话,手臂绕到身后摸了摸他的头,算是安慰。 她高声唤来吐得天晕地转的李遂意:“将殿下抱下去,给他牵小马来。” 李遂意颠簸一番,呕出了腹中酸水,感觉去了半条命。 他伸手想要将拓跋珣抱下来时,旁边一只手臂快过他,将人提起来又放下。 “舅舅!”拓跋珣一把抱住了他的腿,“舅舅是什么时候来的?” 慕容擎不着痕迹地将他扯开,扫了眼陆银屏道:“刚来……” “我这会儿有些不舒服,你带他跑会儿。”陆银屏也下了马,又指着远处的莺莺燕燕对他道,“有空也顺便教教那几位如何骑马,耗耗她们体力,省得一天两天老琢磨些有的没的。” 慕容擎不动如山:“你怎么不教?” 陆银屏来了气,扭头便走。 慕容擎身后的凌太一当即叛变,朝他抱歉一笑后便跟了上去。 李遂意瞧这二人一言不合的模样,无奈道:“大将军也别怨娘娘 “老夫人?”慕容擎之前同陆银屏并不相熟,所以不知道她家中还有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 “大将军早年在吐谷浑,自然不知道这位的来路。”李遂意道,“那位是娘娘的外祖母,前朝望族之后。四十年前同裴太后的兄长成婚,后又分居。这位老夫人四子一女,那一女便是娘娘的母亲了。” 慕容擎对亲情没什么概念,却也知道高门人口众多,有自己的一套育儿规矩。 他远眺那抹绰约背影:“她那个脾气,还会怕长辈不成?” “这……奴也没见过那位老夫人,不敢乱说嘴。”李遂意牵过拓跋珣的手,又对他道,“走,奴带您去骑小马。” 慕容擎看着自己身后的绝影,想了想还是翻身而上,朝着嫔御们的方向去了。 慕金枝 第194节 崔王二人已经学会上下马,尚还不是很熟练。 全嫔则在一旁支起了帐子,坐在里头歇息。 阿满道:“奴说不来,您非要来。来了您也不去骑马,就在这儿干看着有什么意思?” “你懂什么?”全若珍托腮白了她一眼,视线紧紧盯着崔王二人,冷哼道,“李妩和长孙明慧说没就没,还不知道里头有什么隐情。她陆银屏能有什么好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有闲心来骑马?依着我看,八成就是她做的计。” “奴虽觉得她不是个好人,却也不觉得她会用这法子。”阿满附耳而上,指着奔驰而来的慕容擎道,“奴听说,是长孙明慧欲羞辱贵妃在前,俩人拉拉扯扯袒胸露乳的模样可是给不少人瞧见了,就连那位也在。” 全若珍顿觉恶心。 “从前便听说慕容樱同长孙明慧也是不干不净,不然大皇子不会给她照顾。”她不冷不热地道,“没想到跟陛下一个样,都是看上那张脸了。陛下是男子,清修数年,碰见这张脸接破了功。 没想到长孙明慧也这样……不知道那狐媚子除了一张脸外到底哪里好?竟勾得男男女女都放不下?” 阿满觉得那张脸可圈可点,可毕竟向着主子,不敢说出来,担心惹了她生气。 向外望去,又瞧见慕容擎上前指点那二人,看着也是有模有样,便催道:“您真不去学学?” “不去。”全若珍白眼翻上了天,“还贵女呢,居然学野蛮人骑马。” 阿满吓得赶紧捂了她的嘴。 “嘘!噤声!”她低声道,“大魏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您说「野蛮人」,若让别人听见能治您个死罪!” 全若珍一偏头便挣开了阿满的手。 “知道知道。”她道,“只是那狐媚子不是善茬,即便我不出错,她也自有法子寻我的错处。一来鹿苑便折了俩,说她手上一点儿血没沾,我是不信的。 你以为我真想来?错了!我今儿出来,是看着那两位也来,李娴却没来 阿满觉得有些道理,又叹道:“人人都说宫中出了乱子,靖王起事不成反倒被抓起来,如今还不知道怎么处置。思来想去也不过一死,以陛下的性情,不知道要砍多少人。怎么咱们的运道就这样不好,偏偏摊上这样的时机了……” 全若珍看了一会儿,正巧看到慕容擎在教王晞。未有肢体接触,只是动嘴指点,她便能骑马走上两步了。 在她的方向恰好能看到慕容擎的大半个侧脸,猛然一看觉得同陆银屏有些像,可细细看来分明没有一丝女气,算不得像。 “嗯……时机不好……”全若珍敷衍着道。 阿满见她兴致缺缺,也没了说下去的动力。 她也去看慕容擎,冷不丁瞧见赛马场上有个人急急地奔来。 “那位是……”阿满眯着眼细细看,“那是贵妃身边的秋冬?” 全若珍倒不在意这些。 “秋冬?不是那狐媚子身边的狗腿子?”她双腿调了个个儿,换了个舒服的方式坐好了,“说来的确是有一阵儿没见她,不知道去干吗了 秋冬一路没停,直接便来了鹿苑。 好不容易登上建康殿,又听宫人说贵妃在赛马场,一口水都未喝,便来了赛马场。 陆银屏自然也看到了她,猛然站起身,迅速地走到秋冬身前。 秋冬上气不接下气,见到她后直接半跪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道: “不成了……老夫人她……奴实在拦不住……这会儿已经进城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尊长 九斤办完了事,从靖王府大门出来。 他琢磨了许久,觉得还是应该知会陆三小姐一声。 哪知刚出大门,便见陆府门前宝马香车十数驾,后头跟着奴仆数十人 仆婢们突然齐刷刷侧目望来,清一色肃穆端庄面孔看得九斤心头一寒,赶紧折回了府内。 为首的马车微微晃动,车檐的铃铛却没响。 车與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绒毯,侍女一左一右将车帘掀开。 里头出来了个穿青莲大袖襦裙的少女,后脑梳起中规中矩的髻,只一根凤首玉笄横插在上,两头各垂下一缕流苏。 她容貌温婉秀丽,眼中却毫无一丝神采。 猎心刚醒没多久,一只眼还未睁开,将昨夜未来得及倒掉的洗脚水往大门外一泼 这几日门前冷冷清清的青石板路不知何时挤满了人,个个容色庄重,就连刚刚下来的姑娘,也堪称仪容典范。 猎心一个激灵,瞬间醒了个透。 “玉……玉姹姑娘?”他结结巴巴地道,“你怎么来了?” 玉姹唇角一勾,轻轻抬手,腕子上两只翡翠手环碰出清脆叮当之声。 “老夫人到了。” 诡异安静了片刻后,猎心的洗脚盆哐哐倒地,人却没了踪影。 陆珍同韩楚璧在一起久了,二人时常或一道或交替巡防,是以起得比常人早些。 腰带还没系上,便听卧房门被敲得咚咚响。 “还有没有规矩了?!”陆珍骂道。 “二小姐……完了……”猎心隔着门在外头哭,“老夫人来了!” 陆珍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拉开了门。 “你说谁?谁来了?”她道,“敢骗人就卖了你!” 猎心指着大门的方向,哆哆嗦嗦道:“老夫人……老夫人到了!” 陆珍当即整个人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这尊大佛怎么来了?”韩楚璧也是头皮发麻,却是知道些礼数的,“猎心,你去把院子里所有人派出去迎她,再去三小姐院子里把她喊出来。” 猎心得了吩咐,撒丫子跑去办了。 陆珍刚刚反应过来,赶紧走到镜子跟前,对镜理了又理,最后不忘检查韩楚璧一番,生怕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二人匆匆忙忙地出来时,陆瑷也来寻他们了。 “外祖母怎么来京了?”她白着脸问。 陆珍吞了吞唾沫,难捱地道:“这谁知道……八成小四入宫加上大哥被带走这事儿给她知道了。” 陆瑷一惊:“那怎么办?” 陆珍看了看她,叹气道:“先别说他俩,就是你退婚这事儿,少不得也够喝上一壶的。” 陆瑷本就煞白的脸更是没了血色,十指缩进袖中,嘴唇有些发颤。 “早晚都要来,去迎人吧。”韩楚璧道。 三人一道出了大门,见外面街道上豪车仆婢成群,却死气沉沉,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唯一的声音便是从司马晦和辛昂府上传来 陆珍如临大敌,赶紧带着头磕下去。 “孙女不孝,不知外祖母星辰夙驾至此。”她伏地道,“外祖母请下车安置。” 玉姹静默立在一旁,没有伸手扶她。 “咳咳……”马车内先传来一阵咳嗽声,又听一位老妪道,“安置?十六辆车,仆婢七十八人,舞阳侯府统共十五亩,二十几间房……你要我如何安置?” 一句两句听不出来,话说多了,便听这口音有些拐。 韩楚璧心道怪不得小四入京这样久口音一直改不过来,想来是跟老夫人太久的缘故。 老太太嘲讽之意实在太过明显,旁边还有人看着,陆珍的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外祖母舟车劳顿,先进来再说。”韩楚璧赔笑道,“仆婢们如何安置,晚辈自有办法。” 老夫人听是韩楚璧,总算给了一些颜面。 一只白净而保养得宜看不出年龄的手自车内伸出,五指均戴了玳瑁镶鸽血宝石护甲,腕上是一只浓得滴翠的玉镯,外头还罩了镂金套,缀了三颗异色玉髓。 玉姹执了这只手,轻轻将人带出来。 老夫人上着皂色金宝相纹短衫,下着同色折裥褶裙,外罩件纯色薄狐裘,同满头银发一般颜色。 发髻也是中规中矩的高髻,横插一支孔雀首长簪,髻上簪了翡翠嵌莲花华盛。首饰不多,却极贵而精。 又有侍女奉上一根镶金凤首乌木手杖,老夫人接过后,执了它顺势下了马车。 韩楚璧又腹诽 老夫人面上罩着黑纱,仅露一双眼尾略带皱纹的凌厉凤眸在外,直直地向地上的孙女望过来。 “起吧。”她冷声道,“叫人看见,还以为是我这老东西苛待子孙。” 说罢朝里走去。 陆珍本来要起,听到外祖母这般自称,脊背上又冒了一股汗出来。 韩楚璧没听明白,大模大样地站直了,又将媳妇儿拽了起来。 夏老夫人带来的仆婢进去了十数位,其余的在门口候着,像是知道后头有吩咐。 陆珍的脸色也渐渐泛白,目光呆滞地拉起了陆瑷。 “咱们先进去,要打要罚也要忍着。”她又对猎心道,“将大门关严实,让太傅和辛御史府上的人回去,别叫他们看了咱的笑话。” 猎心知道老太太不好对付,关起门来见血的时候也有,连道了好几声是,赶紧去办了。 陆珍等人入了正厅,见外祖母端正地在上首,半眯着眼睛瞧着他们仨人。 玉姹伸出一只手,无名指指腹拂过一旁的桌椅。 碧玉手环声脆响,老夫人垂眸一看便蹙了眉头。 她沉声道:“府上的下人都换掉,用我带来的人。” 陆珍一听,忙道:“府上都是些伺候过爹娘的老人……” “嗒!” 慕金枝 第195节 老夫人手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吓得陆珍立即闭上了嘴巴。 “既是老人,如何这般疏忽,连待客大厅的座椅上都沾了粉尘?不懂得规矩?”她抬起尖利的护甲指向陆珍,“《孟子》有云:「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留着无用,就该将他们杖杀。量你们青春年少,应压不住邪祟怨气,将他们赶出去,是替你们积德,你别不知好歹。” 第二百七十八章 陈腐 “外祖母说得是。”韩楚璧躬身揖道,“珍珍年轻,家父家母身体强健,所以家中只有两名老仆,是以她过于体恤下人,还不会持家。” 夏老夫人听后,面色稍稍缓和下来。 她用手杖指了指座位:“你们几个都坐。” 陆珍等人这才坐下 夏老夫人见陆珍的腰背有些佝偻地放松,抬起手杖便要击在她背上。 韩楚璧眼疾手快,伸手替她挡下这一击。 “嘶……”他挡下后,只觉得手臂酥酥麻麻地疼 陆珍平日里也是个有主见的人,可面对外祖母,便如同被拔了毛的鹌鹑一样。 她坐直了身子,满目心疼地看了韩楚璧一眼,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夏老夫人见她坐得端正,陆瑷也挑不出错处了,又开了口。 “自大凉颠覆之后,大魏将京都从燕京迁来元京。还以为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地界,今日托老大和老四的福,逼得我不得不来……咳咳……” 她咳了两声后又道,“兄妹四个,一个叫白虏抢去,一个被白虏关起来,一个被人退亲。你们爹拼了命攒下的家门荣光,被败了个干净……若是他夫妻二人在世,你们猜会不会被活活气死?” 一句脏字儿没骂,陆珍和陆瑷的心里却觉得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姐妹二人相对一眼,正想要跪,却听夏老夫人又道:“别跪,我这把老骨头受不起。” 陆珍和陆瑷跪也不是,如坐针毡,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外祖母冤枉他们了。”韩楚璧忙解释道,“陛下手段虽不光彩,可待四妹妹极好,眼下二人也算琴瑟和鸣……” “琴瑟和鸣?”夏老夫人凤眸眯起,意味深长道,“所谓「六礼备,谓之聘;六礼不备,谓之奔。」天子可过了六礼将人堂堂正正迎进宫?” 韩楚璧哑然,过了好半晌才道:“未……未曾……” “呵……”夏老夫人冷笑,“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老四的出身相貌做哪家主母使不得?「少事长,贱事贵」的道理学进狗肚子中了,稀罕做他白虏皇帝的宠妾?” 韩楚璧担心他再多一句嘴这老太太便要杀进宫去,便偃旗息鼓不再讲话。 老太太喷完陆四,又将目光转向陆瑷。 “老三……” 陆瑷胆子本就小,听到外祖母唤自己,汗毛根根立了起来。 “孙女在。”陆瑷将头埋得低低的,全然不敢抬起。 见她这么一副懦弱的样子,夏老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抬起头来!”她厉声道。 陆瑷吓得脖子一抖,整个人都要缩进座椅中。 她慢慢抬起头,便见外祖母面纱上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剖开似的。 “退亲?”夏老夫人道,“这样大的事,不来请示我,便自作主张决定了?!” 陆瑷不光胆子小,也怕外祖母。听她训斥,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珍小声道:“是我让她退的……” 夏老夫人怒道:“大点声,欺我昏聩,听不懂你的话不成?!” 陆珍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瑟缩得厉害,便硬着头皮道:“是我……不,是那姓沈的欺人太甚!知道大哥被关起来,咱家势头弱了,永宁伯夫妇便亲自登门退亲……还羞辱了我们好一番!” “活该!”夏老夫人听后冷笑,指着陆瑷道,“你那几个表兄个个有才有貌,挑哪个嫁不成?偏偏由你母亲自作主张,定下个贱民出身的沈氏。 便是做了伯爵又如何?骨子里依旧带着泥腥味儿……咳咳……若是顺顺当当出嫁也罢,而你竟让这起子人退了婚。我若是你,便一头撞死,也好过让人指指点点!” 陆瑷的脸由白转红,在陆珍看来,她的耳尖都红得滴血。 “是我们失势,同瑷瑷无关。”陆珍为妹妹说话。 夏老夫人一听,举起手杖又敲了一下陆珍身前的地面。 “你给我闭嘴!”她怒道,“你这样年轻,出嫁数年无子,又不为他纳妾,你公婆好糊弄,你当我也好糊弄?!” 意外流掉的孩子是陆珍心中的一根刺,听外祖母这样怒斥,饶是心中再强大,这根刺也轻易扎进最柔软的那处,让她难受不已。 陆珍红着眼睛道:“我也不想……我……” “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男不入,女不出。”夏老夫人收起了手杖,眯着眼道,“为你夫婿寻个好生养的妾,这两日便过了礼。你公婆远在凉州,我亲自替你操办。” 韩楚璧只在成婚时见过这老太太一次,听说过她的死板顽固,却不知她手还伸得这样长。 听她说安排妾室一事,便是连他也坐不住,当即拍案而起:“韩家的事,老夫人还是少管些。” “不瞒你说,老身倒也看不上你家。”夏老夫人两手拄着手杖,嗤笑他道,“不答应也罢,老身有的是法子能使她同你和离。” 韩楚璧攥紧了拳头 陆珍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冲动。 “是孙女错了。”陆珍出声惊觉自己有些哽咽,又道,“全凭外祖母安排。” 夏老夫人面色这才缓和些,又问:“琢一呢?他是如何被关起来的?老四现在又在哪儿?” 韩楚璧此刻压根就不想同这迂腐的老太太讲话,便由陆珍将事情的原本经过说了出来。 她说一句话,夏老夫人便皱一下眉头。 玉姹每每见她蹙眉,便执起她的手轻轻揉捏。这样一来,老夫人便是再大的火气也渐渐平息了。 听陆珍说完后,夏老夫人道:“那便再等等。老四回宫后,我便入宫觐见,顺带将人要出来。” 韩楚璧心中不屑,却也知道老太太的能耐大 “你们高兴个什么劲?”夏老夫人见他们面有缓色,又道,“我是叫他出来受罚,可不是将人救出来的!” 第二百七十九章 训诫 陆珍和陆瑷压根不敢犟嘴 当年她们亲爹顶着大都督的名号上门提亲,老太太看都没看直接将人扫地出门 直到门外的爹跪了三天,门内的娘跟着绝食了三日,这才逼得她应下这个亲事来。 棒打鸳鸯早就是老太太用惯了的手段。 若说软肋,人人都有软肋 陆珍她们什么都缺,最不缺的便是表兄。又因着她们外祖父和裴太后当年的事,舅舅和表兄们都是跟着老夫人长大的。 老太太养多了孙子,十分想要个孙女,恰巧陆四出生,没断奶就给要过去,金尊玉贵地娇养着。 如今知道人被皇帝带走,心中只怕也不会高兴 是以陆珍等人倒也十分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只是不知道大哥如何犯了错,怎么她一来又说要罚? 陆珍差点儿捱了一杖,让韩楚璧挡下了,另一杖虽未打到陆瑷身上,但外祖母说得毫不留情,还不如直接打人两下来得痛快。 “咳咳……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夏老夫人又道,“我来管束你们,你们不服气是不是?” 陆珍陆瑷自然不敢说不服气。 新来的侍女将一只莲花底岫玉杯双手奉上,玉姹接了来,单手托着杯底,另一手掀开了盖子送到老夫人嘴边。 韩楚璧见侍女又将老夫人的黑面纱取下,露出一张白皙凌厉的面孔来。 这老太婆年轻时候模样应当还不错,只是人凶悍了些 夏老夫人饮了茶,润润嗓子后,咳嗽声也渐小了,也未再戴面纱,坐在上首,一派端庄大气。 “琢一同你们姐妹虽不是我养大,但身上也好歹流着我的血。”她慢慢道,“若是你们年幼,我还愿意说上几句。如今我说多了,反倒惹你们厌烦,还不如不说。” 长辈既然这么说,但凡是个长脑子的都知道要聆听教训了。 “外祖母哪里的话。即便我们早已成人,外祖母训诫我们也是应当的。”陆珍又道,“孙女听外祖母常咳嗽,可有找大夫看了?” 夏老夫人点头,觉得还是老二明事理。 “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并不碍事。”她开口道,“若非这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是不会出瀛州的。你们但凡真当我是你们外祖母,也不会拖到现在也不求我。” 陆珍又道:“只是想着外祖母上了年纪,不好舟车劳顿麻烦您罢了……” “舟车劳顿?”夏老夫人冷哼,“你嫁得早也便罢。老大这些年不曾娶妻,老三又是个闷葫芦,老四又被带进了宫,你们看这个家哪里还有一点家的样子?这个时候不找我,你们打算等老大和老四死了,老三让人戳透脊梁骨再来求我不成?” 韩楚璧忙道:“不至于!外祖母不知,陛下其实……” “你住嘴!”夏老夫人伸出手杖击在他小腿上,“莫以为你姓韩,老婆子便不敢动手了!” 韩楚璧不是没挨过打,只是这老太婆手劲儿使得巧,让他小腿滋啦滋啦绵延不断地疼。 陆珍也没办法,拼命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出声。 夏老夫人收了手杖,又指着陆瑷道:“老四还未回来,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先将老三的事解决了。” 陆瑷原本缩在座位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起眼。没想到外祖母依然将她头一个揪了出来。 “外祖母……要怎么解决?”陆瑷有些害怕她,嗓音也颤颤。 夏老夫人眯起了眼睛,看着她道:“我这一路来,也听说不少的事。那沈家说你身子骨差,不出门。爹娘死得早,也没什么规矩……” 她说一句,陆瑷的心便沉一下,等她起父母,终于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酸,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收起你的泪!”夏老夫人怒喝,“你们兄妹四个,最不争气的便是你!只有这般模样,才叫外头的那些人小瞧!” 慕金枝 第196节 陆瑷原本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她自认自己是条咸鱼,也架不住外头觉得她是废物。 她咬牙憋回了泪,开口问:“孙女本就是个不争气的,可若是因为这个连累父母,让旁人轻视了他们,孙女心里是万万不愿意的。外祖母想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此次不会再叫您说我不争气了。” 夏老夫人要的就是陆瑷这句话。 “知道就好。”她点头道,“一会儿你跟玉姹她们去收拾一番,务必精心打扮了……我还听说那沈二送你香金制成的金粉玫瑰?可是丢了?” 陆瑷自然不敢说被靖王拿走,面色通红地道了声是。 “还以为什么金贵玩意儿。”夏老夫人嗤笑,“贱民就是贱民,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也值得上门讨要。你不必去寻,我自有办法。” 陆瑷和陆珍都松了一口气 夏老夫人将手杖捣在地面上,对身边人道:“玉姹,你给三小姐拾掇拾掇,按照四小姐在家时的规制来。” 玉姹道了声是,点了四个小婢走到陆瑷跟前,淡声道:“四小姐,请。” 陆瑷瞧了一眼姐姐,见她递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眼神,便跟着玉姹出了门。 “看什么看,担心玉姹会吃了她?” 听到外祖母冷哼,陆珍赶紧别过头来。 “怎么会。”她堆笑道,“外祖母肯出面做主,我和瑷瑷自然事事听要您的。” “做主?”夏老夫人意味深长地道,“你当我是要去永宁伯府骂街的泼妇?” 陆珍听得心头又是一凉。 “外祖母……您……难道不是……”她结结巴巴地道,“您不是要为瑷瑷讨个公道么?” 第二百八十章 规矩 “公道?什么是公道?”夏老夫人笑了,“那二位亲自登门,话虽说得难听了些,可到底也在理。外头人都说我宠溺老四,实则你们爹娘最是宠溺你们姐妹,不学无术恣肆放纵不说,选夫家也是由着他们的性子来。” 韩楚璧几乎知道这老太婆接下来要损自己了。 然而她却继续道:“同韩家结亲,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撞了大运。你当人人都同韩嵩夫妇那般实诚的?” 韩楚璧挺了挺胸,顿时觉得这老太婆看上去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乱世多枭雄,也多军痞。像永宁伯那等无军功,靠着将妹子嫁进宫上位的,我第一个瞧不起!” 她道,“你父母瞎了眼,耳根子又软,那贱民说上两句殷切好话便不知道东南西北,硬将老三同他家议亲 陆珍叹道:“那时我不在,母亲病重,家中也没有个能商议的人……” “不提这个……也怪我,只生养你母亲这一个女儿,事事都为她谋划,可她到底还是没走我选的路。” 夏老夫人摆手,慢慢站起身来,“养了老四后,我反其道而行,事事顺着她,没想到还是没能留住。” 韩楚璧身为天子好友,见她话有松动,又劝道:“陛下对四妹妹极好,外祖母不用担心。眼下大皇子也抱给她养,不出意外的话,登上后位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夏老夫人听得连连摇头,反驳道:“白虏皇帝罔顾人伦在前,把人掳掠而去,妾的身份这辈子是再也洗不掉的。你们不懂,自古妾便如婢,衣服饮食一应后于妻。 哪怕做了皇后,也不过是抬上去的身份,同过六礼、赦天下、祭太庙、从端门堂堂正正迎进宫的皇后终究有区别……要不我怎的常说鲜卑人不可交? 白虏非我中原部族,未经教化,行事多有荒唐。我煞费苦心养大的娇女被皇帝抢去,哪怕他现在在我跟前站着,老身也要给他一杖尝尝!” 韩楚璧觉得腿上被打过的那处又痛,可他也没理由说她的不是,只因老太婆想得实在没错 种了一季的白菜将收的时候被人偷走,谁心里不生气?若唤做是他,早便动手了。 陆珍知道妹妹和天子相处得好,本来也是乐见其成。只是外祖母这儿不高兴。 她见这事儿又要被挑起来,赶紧换了话题:“外祖母这次来,怎么也将玉姹带来了?” 她心中有个不安的想头 老太太惯会拆散人,玉姹也年轻貌美,关键规矩没一处可挑的。 若是这么,倒也不意外。只是想起黄毛的宇文大小姐,不知道她知道后会是个什么想法? 只不过眼下她自身难保,大哥的事情更加不敢插手了。 夏老夫人却道:“老四骄纵,当不得宠妾。眼下皇帝贪慕她青春貌美,过不了两年便会腻了。皇子毕竟是白虏女子所出,同她不是一心。 我这次将玉姹带来,便是送去给她用。二人轮流侍奉,等玉姹产子便抱到她膝下养着,也是为她的将来考虑……” 韩楚璧和陆珍俱是一惊,没想到老太太竟然打的这样的主意。 可再一想,天子后宫亦有不少嫔御,和小四应当不会因为多了个玉姹而产生嫌隙,便默契地没有出声。 只是这老太太实在难对付,管完了小四的闲事,还要来管他们的。 果然,夏老夫人又对陆珍道:“今日起,你夫妇二人便分房睡。我去帮你物色个品貌上佳的女子来,你调教一下放你夫婿房中,等生了孩子再处置也不迟。” 说话期间全然没看韩楚璧的脸色 没有长辈在身边的年轻人,虽说做事无拘无束,可永宁伯登门退亲这样的事他们也处理不了 如今夏老夫人一来,全家有了主心骨。可府上的下人顷刻之间也被发卖出去,往日的那些老面孔换成了规规矩矩却死气沉沉的婢女和家仆。 猎心因着常来往瀛州送信逃过一劫,可陆瑷房中的人便没有那么幸运了。 陆瑷进了院子不久,便听自己乳母朱氏和柏英柏萍等人在门外高呼「小姐救命」。 她忙要起身去外面寻人,却被玉姹带来是侍女摁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玉姹平静无波的面上嵌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眸子,低声劝道:“三小姐莫要动弹得好。老夫人吩咐过,要奴将您拾掇好了再同她一道出去。” 陆瑷一向怂,可朱氏是她的乳母,一直将她当做女儿一样看的人,她心底早就将朱氏当做了养母。 “放开我……”陆瑷挣扎道,“你们不能将她们带走!” 玉姹抬眼望向她,面容渐渐冰冷。 她毫不留情地捏起陆瑷的下巴,拿着脂粉在陆瑷的面上扑了一层又一层,呛得人不断咳嗽。 “奴劝三小姐还是老实些好,眼下只是将人赶出去而已,有手有脚,什么活计不能做?” 玉姹捏着她下巴的手变成了钳制,陆瑷不知道这样一个女子为何力气会这么大,让她挣脱不得。 玉姹拿起胭脂在陆瑷的面上点了又点,力道狠得就像在揉捏她的脸。 “那些人不会维护主子,赶出去都是轻的……还好三小姐碰上的是奴。”玉姹又道,“若是老夫人来,后果更严重。” 陆瑷丝毫不领情,趁玉姹不注意,一甩头狠狠咬住了她的食指。 玉姹痛得松开了手。 陆瑷又踩了压着她的侍女两脚,挣脱后踉踉跄跄地朝外面跑去。 她刚一出门,朱氏等人恰好也出了院门。 陆瑷紧紧地跟上去,想要将人找回来。 还没出院子,迎面却又来了十几名仆婢,个个冷着一张脸。 “奴劝三小姐还是回来得好。” 玉姹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否则老夫人知道了,怕是会见血。”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专嘱 陆府不太平,鹿苑亦是。 陆银屏听秋冬来报后,眼前也有些眩晕。 “叫你多拖两天多拖两天,怎么这么快人就来了!”她有些生气,又问,“去哪儿了?外头的院子还是进家了?” 秋冬不敢看她,期期艾艾地道:“老夫人没能进城……说是要在城外候一夜,第二日清早去家里……” 陆银屏抬头看了看东方升起的日头,心下也知道这会儿约摸人不仅进了家门,还将府上里里外外拷打盘问了一番,姐姐们怕是不太好过。 她泄气地对秋冬道:“你去歇着吧,让李遂意替我跑趟腿,送个信儿过去。” 李遂意从一边闪到她跟前,躬身道:“娘娘有吩咐?” 陆银屏颔首,又让人拿了纸笔来,自己匆匆写下一封信后塞给他。 “去我家中,将信交给老夫人。”她郑重地道,“你亲自去,多带几个人。礼数一定要周全,说两句好听的可以,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多说话,懂了吗?” 李遂意听说过这位老太太的名头,知道便是先帝在世也要让两分的人物,自然要上心。 “您就等着好信儿吧。”他道,“奴同玉蕤一道去,我俩的规矩您还不知道吗?定然不会让老夫人挑出一点儿错处来。” 李遂意办事,帝妃二人都放心。 陆银屏打发走了李遂意,见秋冬红着眼站在旁边。 “杵着干嘛?”她骂道,“跑这么久没跑断腿?还不去歇着?” 秋冬哎了两声,知道四小姐这是原谅自己了,便放心地朝着建康殿的方向走。 拓跋珣一直在瞧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捱过来问:“母妃,谁来了?” 陆银屏瞧他面上还有一层细密薄汗,扯过托盘上的帕子来替他擦拭了,对他道:“我外祖母来了……咱们回宫后她可能会进宫看咱们,到时候你不要怕她,她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瞒着她,懂吗?” 拓跋珣不理解,歪着脑袋问:“为何您不让李内臣多说话,却让佛奴有什么说什么?” 陆银屏一本正经地道:“童言无忌,你说什么她都不会怪你,反倒觉得诚实可爱 拓跋珣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问:“这位外太祖母很难相处吗?为什么你们都这样怕她?” 陆银屏点头,看看左右,见侍女们都远远地站在另一处,想来听不到自己所说的话。 “你外太祖母是古板之人,她喜欢守规矩的,不喜欢鲜卑人,所以第一眼也不会很喜欢你。”她小声提点道,“你不是跟太傅学了不少的礼数?有什么都使出来,若能赢得她的欢心,以后咱们的日子都好过。” 拓跋珣虽然不明白这天底下为什么还有人会明目张胆地排斥他们,可也知道这位名义上的外太祖母德高望重,不能冒犯了她。 他坚定地点头:“儿子知道,儿子一定努力讨她欢心。” 慕金枝 第197节 奉承巴结在陆银屏看来没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牺牲一点点尊严才能换取更多东西。 陆银屏窝在椅子内,将拓跋珣抱在她膝盖上,母子一道望着远处的崔灵素等人。 慕容擎正在教她们骑马,崔王二人天赋亦佳,已经能够在马上跑上几步。 旁边帐子里坐着的全若珍,时不时跟她那猥琐侍女往她们这处瞟上两眼。 日头渐渐转向正中,阳光晴好,怀里的小呆头鹅已经被晒得呼呼大睡,陆银屏也被晒得昏昏欲睡。 眼看着就到了吃饭的点儿,崔王二人颠簸了半日,又饿又累。见贵妃和皇子将睡未睡,便同慕容擎说了一声后提前回了建康殿。 全若珍见她们走,自己也同阿满一道走了回去。 陆银屏眼睛眯成一条缝,见她们一走,便招来熙娘,将拓跋珣小心地放到她怀里。 “我出去转转,你看着殿下。”陆银屏道,“若是他醒了,你便拖着他,给他洗个澡吃点饭,再放二楞子出来给他玩。老老实实等我回来,不要让他乱跑。” 熙娘觉得贵妃这般叮嘱倒比亲娘还像亲娘,可见纵然没做过母亲,只要跟孩子处得久了,还是渐渐能胜任些的。 她没有问陆银屏去哪儿,因为她知道,即便问了也是多余。 倒是慕容擎身边的凌太一,瞧见她往后山的方向走,便凑到她跟前来。 “又要去?”凌太一小声地道,“你不是说那处很吓人,怎么还要去?” 陆银屏见他又要跟来,担心他跟久了会泄露太上皇的踪迹,便推了他一下。 “这次你莫跟着了,我有事没办完。” 凌太一有些不甘心,想要再跟上来,却见陆银屏眉梢挑起,一副要生气的模样。 “好好好,我不跟着了。”他道,“那你……你自己多注意啊。” 陆银屏面色立即缓和下来,看着凌太一圆圆的脑袋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她刚放下手,便瞧见慕容擎坐在马上,正远远地望过来。 陆银屏不在意,只是伸出手来,将手上的护腕和头上戴的风帽取下给熙娘。 她下意识地想要提起裙摆时,却捞了个空 如此这般更加方便了。 她抬脚向后山慢慢走去。 凌太一还在伸着头眺望,听见背后马蹄声渐近。 他一回头,见大将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贵妃刚刚消失的方向。 “她一个人去后山,你怎么不跟着?”慕容擎居高临下地问道。 凌太一双肩一怂,双手一摊:“我若是跟着,她还嫌我烦呢。” 说罢,便远远地跟在陆银屏后头 陆银屏在前,时不时还往后看他们一眼。开始以为这俩人在跟着自己,尚有些警惕。 直到经过灵风台见他们走了进去,这才惊觉是自己多心了。 她扫了周围一圈,确定无人后,疾步跑去披云楼。 第二百八十二章 侍奉 披云楼前殿尚还停着李妩的尸身,不过陆银屏倒也不怕 地下囚着的那位可是曾经的九五之尊,能当上皇帝的人,便是阴司的府君见了也要叩拜,更不要说这等小鬼。 陆银屏行得正坐得端,认为同李妩无甚纠葛,也自然不会怕她 人鬼终殊途,她未进前殿,依旧是去了后殿寻那座忿怒金刚。 莲花底座被轻轻扣开,陆银屏这次及时退到一边双手抱头,轻易地躲过从天而降的灰尘。 甬道大开,她顺着阶梯而下,自怀中掏出一颗随珠来照亮。 有风不好燃灯执炬,幸好陆银屏最不缺的是珠宝。 她好奇心实在太重,从昨儿回去了就一直在琢磨,今儿非得再来一次,照亮了仔细看看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太上皇长什么模样。 因来过一次,不能说轻车熟路,却能巧妙地避开两侧石壁上的苔藓。 她摸上石门,见那块上次来还松松垮垮象征性挂在上面的门锁居然真的锁上了。 莫非是那来送饭的侍女察觉到了什么,这才将门锁上了? 陆银屏却不甘心 不仅儿媳妇儿来拜见公公是理所应当,平民朝拜天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陆银屏拍了拍石门,大声喊:“父皇?父皇?我来看您来了!” 即便太上皇耳力再好,奈何下有暗流,她隔着厚重的石门也传不进去。 陆银屏喊了几声,听不到任何回应,便小跑出了甬道,从莲花台座下又钻了出来。 她在殿中找了一圈儿,终于寻到一个之前宫人做针线活儿留下的筐子。 筐子里有布帛,有剪刀,有长针。陆银屏取了长针回到甬道内,边走边将针头在石壁上磨钝了,又将它掰弯。 此时已经走到了石门前,她将弯头长针戳进钥匙孔中,附耳去听,贴着里头的响声慢慢将针滑进去。 若是有人瞧见,根本不会相信堂堂贵妃居然还会撬锁。 可事实便是如此,陆贵妃不学无术的是四书五经,其它的本事却是不少。 本就腐蚀得厉害的锁「啪嗒」应声而开,陆银屏将针丢在地上,开锁进门。 她高举着随珠上了太子,对石床上的人喊道:“父皇?” 太上皇一动,果然转过身来,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立即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拿走拿走!”太上皇道,“照得我眼疼!” 陆银屏「嘿嘿」一笑,收了随珠凑上去。 “门上上锁了,我在外头喊了您好一会儿,没办法只能撬了锁进来。”她跪坐在床下,从怀中掏出几样东西放在床上,“您老人家是不是好久没吃过好东西了?带了点儿好吃的给您尝尝。” 不等她再掏,太上皇便嗅到了肉和酒的香气。 他摸起那块酱肉嗅了嗅:“驴腩?” 陆银屏点头:“本担心佛奴会饿,芳宁酱了驴腩肉用纸裹了带着给他吃的。后来佛奴去睡了,我便拿了来。这酒是我提前摸来的……” 太上皇又摸了摸那瓶酒,似乎是想喝,又似乎在忌讳什么,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我在这儿清修近十年,日日吃素,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道。”太上皇感叹道,“只是我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饮酒。所以你还是将酒拿回去吧。” 陆银屏「噢」哦一声,又将酒摸了回去。 太上皇又问:“你怎的也不让让我?” “让您做什么?”陆银屏收好了酒,低着头道,“既然是清修,吃肉本就是破了戒,再让您喝酒我便真成了挑唆比丘破戒的罪人了。” 太上皇咽了咽口水,还是没忍住,捧着那块驴肉便啃了起来。 陆银屏听他吃东西的节奏颇有些狼吞虎咽的意味,值得一说的是,修养还是很好的,起码不吧唧嘴 她趁太上皇吃东西时,悄悄拿出随珠来照。 眼前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身躯高大削瘦,长发曳地。瘦长的胳膊一动一动,正抱着一个纸包啃。 陆银屏再仔细去瞧,却只看到他青白的脖颈和长长的胡须,正想贴近了再看看什么模样时,手上照明用的随珠子却被他一把拂落在地。 “你干嘛?!”太上皇似是受了惊,也不吃了,警惕地问。 陆银屏去找珠子,发现那珠子顺着滑腻的石阶落入水中,一点儿踪影都不见。 “败家,太败家了!”她痛心疾首道,“儿媳妇来拜公公,不过是想看看您样貌,担心您在这儿会受委屈。您倒好,不仅不让看,还将珠子弄没了……” 太上皇咽下了嘴里的肉,又道:“我吃得好好的,你突然弄个亮晶晶的东西出来,害得我眼前一黑,差点瞎了 什么是小人之心,她今儿可算是明白了。 她琢磨了许久,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瞅瞅太上皇,最终选了最猥琐的方式,却没想到太上皇丝毫不介意她瞧他。 说来也是,太上皇是什么人物,文武百官早就瞧了不知道多少次的人,太庙里还有人家的画像。陆银屏一点儿准备都没做,直接大喇喇地来到人跟前,却偷偷摸摸地看。 不过太上皇比她想象中的瘦多了,居然比皇帝还瘦,看样子他在这儿真的吃得不怎么样。 “您都多少年没刮胡子了?”陆银屏痛心疾首地道,“不是还有一位送饭的老侍女?您就不让她伺候着您刮刮胡子洗洗头吗?” 太上皇有些难过 “没办法。”太上皇叹息道,“那侍女既敬重我,又害怕我。除了端茶送水送饭,其余的话也不与我说。不然我怎会见了你之后一直拉着你说话呢?” 人憋的久了,话自然也多。所幸他碰上的是陆银屏这么个话痨,万一是慕容擎,只怕俩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百八十三章 至尊 人是群居动物,当一个人离群太久之后,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 自打她走之后,太上皇这一夜也没睡安稳 并不是因为她模样好,性情同旁人不大一样,其实只要是个人,能同他说上两句话便好。 他鼻尖尚有一丝酒香,虽然馋,却知道那人将自己关在此地这许多年的意义 仿佛常年牙痛之人突然止了痛,太上皇极为珍惜这种舒适感。 他问这不靠谱的儿媳:“你今日怎的又来?你就不担心有人跟过来,见我在此地反倒害了你们?” “父皇是长辈,是至尊,孝顺您是应当的,怎会害我们呢?”陆银屏一本正经地答。 慕金枝 第198节 “别人说这话我信,你嘛……”太上皇将纸包放到一边,淡笑道,“元烈是个什么脾气,我再了解不过,他是个狗都嫌的性子。你这丫头能进宫,心里憋着东西,莫以为我不知道。” “您也是这么认为?!”陆银屏一听也来了劲儿,连连点头,“陛下太闷,爱同我说话,却不爱自己开口。之前我与他误会太多,总以为自己同那些嫔御一样…… 可他后来又说,让我做唯一的那个,此后我便相信他。父皇,这处阴冷潮湿,您总在这儿呆着定然会生病,不如我替您安排个去处?” 太上皇摇头:“你再有能耐,不过是深宫妇人。天子临朝,仍有百官掣肘。元叡犯蠢,元承无能,朝中从前有陆荆玉和宇文馥,一个放权,一个装疯,如今怕是赫连遂一家独大,拥趸无数。哪怕元烈亲自来,我都不能走,何况是你呢?” 陆银屏不高兴地嘟囔:“不走就不走,关我爹什么事……” 太上皇伸手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说你蠢还不乐意 太上皇略微沉吟后问,“你家中是不是有扇孔雀屏?” 陆银屏回想,好像是有那么一张。 “花厅里好像放着一张孔雀屏,不过是雌孔雀,难看死了。”陆银屏挑眉,“听说是您赐下的?品味真是……啧啧……” 太上皇微笑:“我着人打了一对翡翠孔雀屏,一雄一雌。你爹放权后我才将雌孔雀赐给他。” “那另一扇呢?”陆银屏又问。 “不知道。”太上皇又躺回了石床上。 陆银屏心底替亲爹喊冤 再觉得不值也要腆着脸来讨好他 不然以陆银屏的性情,哪里肯将只见过一面的公公接出来?没有公婆束缚的儿媳才是最快乐的儿媳,自古便是如此。 她正在琢磨怎么开口,却听太上皇又问:“你之前提到「佛奴」?他是谁?可是皇子?” 太上皇「驾崩」之时,慕容樱还不曾入宫,不识得拓跋珣也是很正常的事。 陆银屏眼神微动,顺势道:“他是慕容擎妹妹的儿子,是我养子。” 太上皇阅人无数,从她口中听得出待养子仁善,同裴太后有大不同。 “你虽愚钝,可秉性却是我见过的人里少有的实在,起码比其它嫔御好了不知多少。皇子能拜你做养母也算是他的福分。” 太上皇道,“本分些,安心侍奉元烈,以后的路比你想得要宽阔。” 陆银屏笑了:“您又没见过他其它嫔御,怎就断定我比旁人好?” 太上皇伸手指向岩壁,那里正是披云楼前殿的方向。 陆银屏看不清,他便解释:“那上头停放了一具年轻女子尸首吧?已有一日之久,却腥臭难闻。” 陆银屏点头说是:“她也是嫔御之一,但受靖王指使,与人里应外合谋害我不成便自尽。因不知您在此地,只想着披云楼这处阴凉,便于存放,等陛下来了再做打算。” “你们见过的死人少,不知道这其中也有说法。”太上皇道,“将死之人死前将秽物排出,死后体有异香。披云楼阴冷,尸身存放三五日不腐,不腐便不会发臭。可这嫔御昨日便散发异味,想来应是有莫大冤屈,或是受人所害。” 陆银屏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拼命嗅起空中的气味,却没有闻到他所说的什么腥臭。 “不要白费力气,寻常人闻不到的。”太上皇又道,“或嗅觉极其敏锐,或心有惴恐之人才能闻到。” 陆银屏顿觉有些难受,抚胸闷声道:“说句实在话,儿臣对那些嫔御一丝好感也无,见天儿瞧着她们巴不得她们都死了好。可想归想,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 古人说偷吃香案前灯油的鼠鼬年月久了都能生出佛性来,约摸是跟元烈久了,我便也不忍,迟迟没敢动手。您这么一提醒,回头儿臣得好好着人调查一番,总不能让她枉死。” 太上皇却道:“她是嫔御,你也是嫔御,不要仗着位分高便插手这些事。他们在暗你在明,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在他们眼中。你不是信元烈么?不妨告诉他,让他去查。” 陆银屏略有踌躇道:“可他刚解决了那样多的事,已经很累了……” “累也是他选的。”太上皇傲然道,“世间诸人穷其一生追求的是什么?财富?权势?美人?知己?说什么的都有,只因为他们都没有,越是求而不得,欲望便越强。 我登极近三十年,坐拥四海,最有立场说这句话 生杀利欲皆是我喜好,我也能去控制别人的欲念,令天下人为我一人驱使,否则我们活着便毫无意义。 我非明君,元烈亦是。你以为他累?不过是想要驱使别人的必经之路而已。 不信你趁他上朝时在暗处观察他,看他瞳仁是否变黑,面容是否扭曲,便知他为何要做皇帝了。” 陆银屏虽不学无术,却也是李大家靠着一句「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本」教导过来的人。猛然听到太上皇洗脑,琢磨了半晌依旧是半信半疑。 她心底坚定地认为天子纯善,只是不爱说话行事又有些偏激而已。 第二百八十四章 巨山 想归想,陆银屏面上依然恭敬道:“父皇说得是。” 太上皇知道她心口不一,想再叮嘱几句,又怕说多了惹她厌烦。 “罢了。”他道,“如今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没准儿自有自己一套驭人之道。元烈既能稳住那些人这么多年,本事也是不小……由着你们自己折腾吧。” 说罢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叮嘱道:“以后还是不要来了,那侍女知道这里有人来过,十分惶恐。往常进出不锁门,如今怕是锁上了吧?” 陆银屏点头:“我给撬开了。” 太上皇顿时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好。 “我在此地没有受委屈,你放心回去。”他又道,“以后能不来就不来,当我死了便好。” 陆银屏听他话里话外有驱赶的意思,终究没忍住。 “其实我这次来,也是有事情想要问您。”她有些腼腆,却仍是开了口。 太上皇早知她有所图,大笑两声后道:“就知道你不省心……说吧,有什么问题?” 陆银屏问:“人人都说鲜卑贵族有头疾胸痹之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上皇也猜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可惜他并不知道缘由。 “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也不清楚。”他无奈道,“若是知道原因,也不会来到这里。” 陆银屏突然想起那日天子给她闻,让她醉得厉害的那坛酒来,又问:“那您有饮酒的习惯吗?” “酒?”太上皇短暂地愣了一瞬,便答,“那是自然 陆银屏听罢,心里终于有了些底儿了 太上皇执政时,虽也禁了五石散,却不知道覆蕉和五石散之间的联系。 想来是因它掺了五石散后气味更加浓郁醇厚,饮后又能增强体力,放大五感。 覆蕉本就极为贵重,能购置的人并不多,鲜卑贵族和皇室财力雄厚,酒量又好,自然也饮用得多。这让本就耽于声色的鲜卑贵族们更加如鱼得水,才酿成这种后果。 她只说自己随便问问,并未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纵然带来的那瓶只是普通酒水,因担心会有什么后遗症,也未敢让太上皇品尝。 “你在这儿呆得久了,宫人会怀疑的。”太上皇又在赶她。 陆银屏还有个问题,一直压在心底的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她欲言又止,每次开口,心便骤然加快。 “走吧,那侍女也快来了。”他又道。 陆银屏没了法子,又朝他拜了一拜,这才摸索着回了甬道。 撬过一次的锁内里都有些松动,不像之前那般耐用。陆银屏出来的时候还是谨慎地将它锁好,还原成了之前的模样。 她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问太上皇那个问题 可话到了嘴边,便又缩了回去 那侍女一来,如果心思细一些便能发现锁是被人撬过的。 如此一来,她想要再见太上皇便更加难了。 陆银屏懊恼自己关键时刻竟然泄了气 她鼓足了勇气想要回去再问一问,然而甬道漆黑,随珠又丢在暗流之下。没了照明的珠子,那根撬锁用的针便找不到了。 陆银屏顿觉这是天意 她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甬道。 越向前,便越后悔。直到她走出披云楼时,不过是不经意间低头,左眼居然流下一滴泪来。 泪流多了只会变得廉价,陆银屏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却是因为她看到了慕容擎。 慕容擎坐在绝影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情依旧是与他年轻英俊的面容极不相符的平静冷漠。 只是他天生嘴角上翘,在此刻过于敏感的陆银屏眼中看来变成了嘲讽。 陆银屏心情差得很,不想理他,越过他便向前走。 身后马蹄声嗒嗒响起,慕容擎又跟了上来。 陆银屏想起她见太上皇的这事儿 想到这里,她怒而回头:“你跟踪我多久了?!” 慕容擎万年面瘫的脸上出现一丝茫然。 “佛奴寻不到你,他们有人见你来披云楼。”他道,“我刚来便看到你哭,没敢上前……” “你闭嘴!”陆银屏恼羞成怒,“谁哭了?!我才没哭!你看错了!” 慕容擎敷衍地点头,敷衍地道:“你没哭,是我看错了。” 他不说话还像个正常人,他一说话就要气死人。 陆银屏又难过又生气,想在原地跺脚,又觉得这样做有些过于矫情了。 她大步向前迈去,步步铿锵,跺得自己脚底板疼。 马蹄声嗒嗒,慕容擎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绝影我牵来了。”他又问,“你不是想要骑它?” 陆银屏没回头,但心头的那股难受劲儿却下去了不少。 “不骑了。”她闷闷地道,“没心情……” 没心情,的确没心情。 没想到她陆银屏也有打退堂鼓的时候,今日算是见识自己的懦弱了。 慕金枝 第199节 太上皇如今变得很好说话,没准儿她问出来,再多说两句话,便能够解决当下的问题。 太上皇说得没错,她就是愚钝,脑子只有情情爱爱了 有人爱江山,有人爱美人。她没有江山,也不稀罕,她便是爱美人的那个。 从开始到现在,她最倾慕的人,与她纠葛最深的人便是元烈。 她想要同他在一起,最好再生个孩子 一道所谓的传统横亘在她面前,宛如在她同她的心愿之间横亘了一座山。 在她想要试探着攀登这座山峰之时,却临阵退却,这让她怎能不难受? 陆银屏心不在焉地走,慕容擎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二人就这样回了建康殿。 第二百八十五章 打探 她回了建康殿后的寝殿,便见拓跋珣不顾熙娘在身后苦口婆心地劝告,径直奔了过来。 陆银屏见他一身水汽,头发丝还没干,显然是刚洗完澡的模样,便从熙娘手中接过了长绒巾替他揉搓。 拓跋珣亮亮的眸子盯着她,那模样像极了年弱版的天子。 陆银屏想起自己临到头犯怂的事,愁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为什么叹气?”拓跋珣问,“您去了哪里?碰上什么了吗?” 陆银屏自然不会将自己的心事告诉这样屁大点儿的小孩,将他的头发又揉了几下,答道:“没什么……只是出去转了转,心情不大好。” 说罢将手指插入他发中,稚儿头皮温暖湿润,同他目光一样,带着无与伦比的炽热。 “再拿两条干净巾子来。”陆银屏转头吩咐道。 熙娘去取绒巾,留下母子二人在房内大眼望小眼。 陆银屏唉声叹气地崴去了一旁的榻上,想起自己刚刚失去了探索美好未来的时机,心下悲愤不已,举起拳头使劲儿砸了砸枕头。 拓跋珣又跑到她跟前,学着天子的模样瓮声瓮气地道:“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陆银屏侧卧在榻上,单手撑腮,迷茫地望着前方,眸中一片混沌,过了好一会儿才答:“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个儿不争气。” “不对。”拓跋珣摇头,“您又去拜野佛了 陆银屏舍了一抹小眼神儿分给他,心不在焉地道:“你年岁还小,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成规会掣肘大人行事 同理,为娘的也有为娘的忧郁,你父皇的本事再大,毕竟不是真神,有的事儿便是告诉他也无法解决……” 以拓跋珣对狐狸精母妃的了解,她是个活泛的性子,虽然绝大部分时候凶悍了些,可她给自己的感觉只有一个「好」字来形容 说不清她哪里好,许是因为在她身边能有好吃的?还是说喜欢她搂着自己睡觉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适感?哎呀,反正他的脑袋想不透,就是觉得狐狸精天下第一好。 这两日狐狸精趁着自己不在,偷摸出去拜了野佛,带了一丝浓重的苔藓和略有腥味的水汽而来,让他不得不怀疑她到底去了什么河边,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熙娘拿着绒巾从门外走来,裹了拓跋珣的头道:“不擦干容易得风寒。” 陆银屏挥挥手,继续伤春悲秋。 拓跋珣抿了抿嘴唇,由着熙娘替自己擦头发更衣。 心大的人在哪儿都能睡着,陆银屏琢磨着,便沉沉睡了过去。 慕容擎回了灵风台,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凌太一。 天下太平,凌太一平日里除了跟他练练拳脚,帮着他跑跑腿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虎贲军从不养废人,若不是贵妃死皮赖脸地将这小圆脑袋的少年塞进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多喂凌太一这口饭。 凌太一正在自己房中收拾东西。当然,除了几件刚洗好晾干的衣裳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房门被敲了两下,凌太一惊异于此人教养,琢磨了一下还以为是阿四到访,便欢欢喜喜地开了门。 门后是身材高大的慕容擎,正冷着一张脸俯视着他,看得他有些发毛。 “大将军怎么来了?” 真是奇了怪,俩人天天在一个院子里,慕容擎很少找他说话,当然也很少同别人说话。 “我有些话要问你,进去说。”不容凌太一拒绝,慕容擎迈开长腿进了他的小窝,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矮几旁的蒲团上。 男子同男子之间相处是十分微妙的,就压迫感而言,高位者甚于低位者,身形高大者甚于矮小者,年长者甚于年少者……总之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凌太一都是弱势的那个。 他琢磨半天都没琢磨透自己最近犯了什么事儿。 “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凌太一小心翼翼地问道。 “昨日,你同娘娘去了哪里?”慕容擎惜字如金,多一句废话都是对他的侮辱。 凌太一眼神微动 他也坐下来,面上坦然地道:“去了披云楼。” 慕容擎眉毛一挑,又问:“披云楼停着嫔御的尸首,你们去披云楼做什么?” 凌太一内心有些纠结 “阿四……阿四曾说李妩同陛下有过一段过去,她想想便觉得恶心,想来披云楼看看李妩死透没有。” 他硬着头皮,有些躲躲闪闪地道,“如果死透了……出出气也好……” 慕容擎听后,天生勾起的嘴角弧度似乎更深了一些。 他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边走边道:“下次撒谎的时候记得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说罢离开了此地。 凌太一一听便知道慕容擎压根儿就不信,可他没办法,没撒过谎的人即便看着对方的眼睛,神情和动作也会暴露他内心的紧张,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 他觉得自己坏了事儿 不过那忿怒金刚下的石门内到底有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曾经伸头看过,里头一片漆黑,暗流声不绝于耳,看不到听不到,想来也没什么重要的物件在里头吧? 思及此,他便又放下心来,寻思等慕容擎回来后看看反应如何,如果慕容擎极为生气,他便去找阿四将这件事告诉她好了。 慕容擎出了灵风台后,又来到披云楼。 当日他来披云楼是给陆银屏壮势,今日他独身一人前来,却是想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值得这姑娘一次两次地奔波 第二百八十六章 奇女 披云楼内的宫人已经被陆银屏尽数撤走,如今只剩了座空壳子。 蓬莱福地,阆苑琼楼。当年披云楼是先帝所建,尚未完成便驾崩。 先帝荒淫昏聩,建鹿苑时几乎将从大凉掳掠而来的财富用尽,披云楼更是耗费了人力财力最多的一处 传言中光是那座巨大的忿怒金刚,外表看似铜像,实则是纯金所制造,所以后殿成了禁地,并无人能够靠近。 如今这处没了人,陆银屏的命令于他而言不过是耳旁风罢了。 慕容擎没有犹豫,单手扶上腰间长刃,慢慢走了进去。 前殿依旧是之前来过的前殿,红帐遍布,中间床上有一张草席,上面躺着香消玉殒的李妩。 慕容擎走过那八根柱子,停在李妩的尸首前。 鲜卑人不惧中原人,更不惧中原鬼。 慕容擎伸手扯下随风而荡的红帐,缠在左手上,连句「失礼」都未曾说,径直掀开了李妩面上盖着的白缎。 能够进宫的女子不说倾国倾城,千里挑一也是有的。美人如花似玉,如果不仔细看,倒还觉得她依然是睡着了的模样。 慕容擎面上比她还要淡漠几分,缠着红帐的手指轻轻捏住她下颌,向她口中探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霎时充满了鼻腔,若有胃浅的人在旁,恐怕早已吐得翻江倒海,再也不肯踏入此地一步了。 然而慕容擎却当做没事人一样,这里摸摸那里捏捏,最终停留在李妩颈上的一道淤青上。 这处淤青看似稀松寻常 可惜慕容擎杀人无数,什么死法都见识过。自缢而亡的人勒痕在下颌角和脖颈的交接处,而不是在脖子的正中央。 他了然于心,又检查了其它几处后,才将红帐从左手上取下来。 李妩是如何死的,他心里大概有个数了。 想来陆银屏来此地也应该是对李妩的死因存疑,想探一探的吧。 慕容擎心底笑这姑娘大胆,竟然独自一人靠近披云楼前殿 也不知道那位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能养出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他边想边朝着披云楼外走去。 廊柱上雕刻的莲花极致盛放,看得出这位工匠有巧手。只是花瓣略细长,开绽得又热烈,乍看之下倒有些像他听说过的黄泉之花。 慕容擎不信佛,丝毫不在意这些个。 经过莲花后,未走几步,他突然回头。 “谁?!”慕容擎握住刀柄,慢慢拔出长刀来,“滚出来!” 廊柱上的莲花依旧静谧地开放,自那柱子后,有个身影微动。 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影子突然闪到慕容擎脚下。 慕容擎后退一步,举刀正要挥砍。 刀风凌厉,带起周围红帐乱舞,在即将劈向地上那人的头颅时停住。 “您来了?”那人惊喜地抬头,“是您吗?” 慕容擎是因为看到她的脸时才停手。 地上跪着的女人约摸三四十岁,上身穿着灰蓝短衫,下身穿着同色束裤。衣服约摸是捡来的,并不十分合体,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慕金枝 第200节 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操劳过度,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仅仅是一个中年女人还不足以让慕容擎惊愕,真正震撼到他的是她的脸。 中年女子的面上像是被开水烫过一般,粉红花白的皮肉纠结在一起,丑陋可怖 那女子见他迟迟不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掩面悲泣。 “啊……是奴的错……奴在此地呆得太久……怎的就忘记了……这样的容颜怎么能够见您……”她突然又站起身,伸手扯过莲花后的红帐,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面上。 待她缠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来气时,又朝着慕容擎下跪。 “这样……您便看不到了……”她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地道,“您这次来……是来接奴回去的吗?” 慕容擎静静地望着她,自己却不开口,等着她继续说。 那女子未听到他的回应,有些艰难地仰起头,又问:“您为何不说话……是因为奴做错了什么吗……啊!好像是有一样……有人……有人见到他了……” 说起这个,她似乎十分内疚,坐在原地悲愤地捶胸顿足。 “奴应了您的要求……这些年来从未间断过……将人照顾得好好的……”她悲声道,“奴只是……奴只是太多年没有见到人了……便放松了警惕……求您看在这样多年来一直守候在此地的份上放奴一马吧……” 说罢,这女子又开始向他叩首。 骨肉磕在金砖上的声音是极为沉重的「咚咚」闷响,光是听力道,便知眼前这女子是真心实意地认错。 她一直不间断地朝他磕头,直到她被红布缠绕的面上渗出一丝乌黑的水渍,慕容擎这才醒悟过来。 “够了!”他沉声道,“我不认识你……你是何人?刚刚你说什么?在此地守候什么?又将我认成何人?” 那中年女子尚还不觉疼痛地伏地叩首,在听他讲完最后一句时,突然间停了下来。 她应是很久未曾听人问话,这样多的问题同时抛出来,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消化。 不知过了多久,在慕容擎的耐心都快要消失的时候,那女子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只见她拼命拉扯着自己头上的红帐,口中凄厉地尖叫:“你不是他!你是谁?!你骗我!你骗我!” 慕容擎一愣 女子拼命地扯下面上的红帐,用那张粉白皮肉纠结的丑陋面孔看着他,又惊叫一声。 “你不是!”她指着慕容擎厉声道,“你滚!滚开!” 慕容擎还未滚开,那中年女子却自己躲到了莲花廊柱之后。 打定主意想要知道她是谁的慕容擎忙追了上去。 那女子看似疯癫,然而脚下却像生了风一样,瞬间消失在柱子之后。 第二百八十七章 私语 无人约束,陆银屏一觉睡到自然醒。 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问:“什么时辰了?” “申初。”身侧之人开口,低沉嗓音中带着浓浓笑意,“四四还能再睡会儿。” 听到这声后陆银屏瞬间清醒,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天子不知道来了多久,正坐在她床榻边,手中拿着一个卷轴,刚刚合上。 妖妃今日穿的是胡服,金丝联珠团窠狩猎纹难掩曼妙身段,睡得通红的面颊比唇珠更艳丽三分。 这样的美人该被他囚在帐中日夜不得出才是,也不知道她现下清不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知不知道她正被困在一处无形囚笼之中,只是四周过于黑暗,让她误以为黎明尚未到来。 陆银屏向里挪了挪,掀开薄被拍了拍自己身侧的那块不大不小的空:“陛下,来,这里躺着!” 拓跋渊静默地看着她,随即毫不客气地上了榻,长臂一伸,自然而然地将人揽进怀中。 陆银屏的脸贴在他胸前,伸手就要扯他领口。 通风的窗户还未关,外头站着李遂意和熙娘。二人眼角余光扫到贵妃大胆求欢的动作后,慌忙替他们关好了窗户。 拓跋渊头皮都紧了,瞧见窗户关了后,便放松下来,心安理得地扶上妖妃的腰肢捏捏揉揉。 “干嘛?”陆银屏从他怀里探出了头,拍掉他的手,“还是大白天呢,老实点儿!” 天子没了脾气 陆银屏知道他想歪了,敛了他的领口哼哼道:“我是想闻闻你身上有没有别的女人的味儿。” 拓跋渊扬眉:“那你可闻到了?” 陆银屏不像他,鼻子赛狗似的灵,除了些微的沉香和淡淡酒气,其它便再也闻不到什么了。 她枕着他的胳膊躺平了,嘟嘴道:“算你老实……” 爱人的怀抱温暖舒适,让她又有些昏昏欲睡,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无限拉长,慢慢铺进时间长河中。 陆银屏眯了眯眼,朝天子怀中钻了钻,不满地抱怨:“元烈怎么才来……” 拓跋渊将下颌抵在她头顶,刻意避开了伤到的那处头皮。 “是朕来晚了。”他慢声道,“四四想怎么罚?” 如今的陆银屏哪里舍得罚他?这问题抛给她,等同于放过自己了。 “我头发给长孙明慧薅下来一缕,都秃了,可太丑了。”她难受地道,“又破相,又秃了一块儿,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失宠了……” 他低低地笑,笑得整个胸膛都在颤,颤得陆银屏脑子有些懵。 “失宠不失宠,可不是你说了算。”拓跋渊又道,“朕倒想天天在某人温柔乡滚上几遭,偏某人扭捏,总拿佛奴做挡箭牌 “那也没有哪家大臣天天睡一个小妾房里的。”陆银屏断章取义道。 妖妃别的本事没有,气人算是为数不多的一样,偏还修炼得炉火纯青。 “急什么?”天子无奈笑道,“总得先解决了其它的事儿再说……总之早晚都是你的。” 皇帝画大饼不是一次两次,幸而这是个靠谱皇帝,说给的东西没一样不给的。 陆银屏搂着他的脖子拼命吹枕边风:“陛下陛下,您怎么不问问长孙明慧和李妩为什么死了呀?” 妖妃有求于人之时总是这样,卯足了力气来勾搭他 顽石尖锐的棱角早被磨得圆润,伸出手来点她眉心。 “你身边全是朕的人,还能不知道这事?倒是你,没事儿发什么慈悲让她们全都过来?披云楼还能冻死她们了?佛奴去做什么你让慕容擎带着他去不就行了?朕将李遂意派给你是干什么使的?”他日夜让李遂意和熙娘他们守在她身边,就为了护着她平安。 她呢?不仅让人搬到建康殿来,还东跑西跑,到处使唤人,不然也不会让长孙明慧钻了空子 瞧着人脸色瞬间变得阴沉,陆银屏也有点儿怂,凑上去亲了下他下颌,娇声道:“当初你没见李妩病得那个样子,人家怕她死在披云楼,这才将所有人都挪过来了嘛……” 想起李妩,天子本就冰冷的面上更是快掉下冰碴子。 “李妩本就该死,你非要多管闲事。”他道,“她面上瞧着恭顺,暗地里背着人不知道做了多少龌龊事,就这么死了倒是便宜她。朕本想着……”他突然没有再说下去。 “本想着什么?”陆银屏抱着他的脖子摇了摇,“快说呀!” “没什么。”他将冰冷的手指贴上她的脸,爱怜地道,“怕吓着你,不说了。” 他的手指冻得陆银屏一个激灵,便将他手放下去,夹在自己咯吱窝里取暖。 “天天净吓唬人。”她不满地道,“您以为您吓着我了?告诉您 “现在你和佛奴都还小,等过两年,朕会带着你们亲眼见识见识。”他笑了笑,“到时候可不许说害怕。” 陆银屏嘴硬,心里还是怕的。可一经他这么说,她怎么听怎么像是她爹娘死前把物件留给他们几个的时候说的话。 不想还好,一想起这个,她鼻子就泛酸。 “不稀罕你教我。”她又扎进他怀里,难受地道,“我什么都不学,你得一直在我们身边护着我们娘俩……” 他执政暴戾她早有耳闻,只是听是一回事,看又是一回事。 她嘴上说着不害怕,不介意,可看到后还是该吐的吐,该害怕的害怕 这是个朵温室中长大的霸王花,充其量只能对付对付旁的一些花,随便从朝堂上拉出来一个大臣,哪个不是豺狼虎豹?她能对付得过谁? 第二百八十八章 海潮 他叹了口气,却不觉得自己是错付了心血。 “你不愿意学,只能朕替你解决。”他咬她耳朵,“到时候外头再传些什么进来,可别说朕狠心。” 陆银屏被他呵得耳根发痒,白净面皮上又泛上一层艳艳桃色。 “知道知道……”她有些意乱情迷,心中暗道狗皇帝也学以致用,居然会美色惑人。 年轻男女同在一室,若是心悦彼此,根本抑制不住内心躁动,搂抱着充其量只能说是大漠中望见海市蜃楼,起了安慰的心,却并不能解渴。 无需言语,呼吸便渐渐贴近,夹杂着羞人情话,唇齿又贴在一起。 陆银屏不知情潮到底为何物,但她觉得大抵如海,她只听说过,却未见过。她见过书画中描绘的东海,碧波不尽连绵,堪比九重天。 又有涨潮之时,那海浪看似来之姗姗,然而到眼前之时却是掀起百尺巨浪,能将人活生生淹没,带着所有的一切卷入海中。 起初她只是远远眺望海岸的那个人,将要饿死之时被这片海眷顾,施舍了几尾鱼,便如葵藿倾阳,恋慕上这片海。 等巨浪来临之时,惧怕之余却发现自己早已脱不开身,只能溺入这片海中。 陆银屏嘤咛一声,本就殷红的面上瞬间红了个透。 她死命地咬着指尖不让自己再叫出声,却差点儿咬出血来。 情动难免有这遭,外头还有人,她可不想让别人听见,免得传出去连带着她的名声也坏个干净 她还记得外祖母眼下正在城中呢,若是让外祖母知道了,自己还不得被扒掉一层皮? 陆银屏紧张,便绞得厉害,差点儿让天子破功。 “你找死?”他身子僵直,咬了一下她的肩膀再不动弹。 “只是突然想起外祖母进京了。”陆银屏唉声叹气,“咱们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慕金枝 第201节 且不说做这事儿的时候她还能想些旁的,他直觉里总认为这妖妃是故意的。 “瞎说什么?!”他伸出手,随手拿起一旁的帕子覆上她的面,沉住气,打算继续。 陆银屏眼尖,看到他额角青筋暴起时的狰狞模样,知道这位陛下看着利索,实则也是个别别扭扭的人,不愿意她看到他不好看的样子。 陆银屏是个通透的 “谁家拿白帕子盖脸的……”她掀开脸上的帕子,不高兴地道,“李妩就是这么盖着被席子一卷走了的……” 这时候还能说起死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傻 他头皮发麻,琢磨着再寻个物件挡着她的眼,却被她双手扳正了。 “白日宣淫也就罢了,还掩耳盗铃?”陆银屏嘲笑道,“陛下可是天下第一人,连嫔御都不敢面对,还能面对谁呀……” 他额角突突地涨,陆四本事不多,气人真的是最强的一项了。 “说别的没用,朕不吃这套。”他哑声用手遮了她的面道,“想看?不准你看。” 这女子忒不老实,嘴巴又毒,这次看了下次不知道还怎么说。 陆银屏在他掌下吃吃地笑,笑着笑着心头又有些难过。 他身上有酒气,分明是之前他给她闻过的覆蕉的味道; 他眼中有血丝,不知道他们昨日一早分别之后他又休息了多久。 做皇帝累吗? 自始皇称帝以来,粗略算算也出过将近二百位皇帝。如秦皇汉武一般雄才大略者自不必说,也有如晋惠蜀怀那般天性愚痴的,除却这两种极端,剩下多是无功无过。 做明君很累,做个昏君却很轻松。 可上天却没有理由白白赐给人什么东西,总得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一番之后,才能教会一个人如何操纵这物。 皇权亦是如此,做得最轻松的皇帝最后的下场便是亡国,多多操劳仅能勉力维持不衰而已。 不知那次在伽蓝寺后山的问题他听进去没有,那时是全然不惧一切的陆银屏在发问,问得幼稚可笑。 可如今接触越深,知道他在朝堂行走也如蒙面立在悬崖边一样之后,便再也问不出口。 她扪心自问,自己算不得是个温柔的女子 「情」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个人改变这样多呢? 双眼被大掌蒙住,掩得再紧,也有些微亮光自骨节中透出。 这场欢爱持续得太久,因覆蕉这种酒掺了五石散的缘故。 所幸天子有些远见,培养出了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不用去劳烦旁人解决。 拓跋渊掌心向下,轻而易举地罩住她的面颊。 “新纳的嫔御姓曲,父亲曾是太庙祭酒,全家被朕处死。”他叹息道,“她父亲无罪,但朕不得不杀。五石散留不得,覆蕉亦是。那时朕太年轻,若不杀鸡儆猴,难以立威。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不止这一件……四四,做皇帝没有你看上去那样简单。” 陆银屏面含春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咬着手指甲看着他「嗯嗯」了两声。 “清醒一点儿,朕还有话要对你说。”他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脸,“你不是讨厌她?正巧回去让她将罪名一起担了,顺道放你哥哥出来。” 陆银屏顿时灵台清明,听到最后一句后,却有些踌躇。 “这不好吧……”她不好意思地道,“我虽不喜欢她,可也不想瞧着人冤死……” “同人里应外合,差点儿将太极宫的门打开,就是千刀万剐了她也不冤。”他冷笑道,“你不想救你哥哥了?” 陆银屏不是个仁慈的人,赶紧抱着他撒娇:“救!救!陛下最好了!” 两声「救」连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像「舅舅」。天子本就大她几岁,心里不大高兴,听到这声「舅舅」,差点儿背过气去。 “舅什么舅?”他愤然道,“你舅舅在瀛州,别在朕跟前瞎叫唤。” 陆银屏乐开了花,腆着脸又说了不少的好话才将人哄舒坦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妒心 凌太一将慕容擎送走已经有一会儿,正心怀忐忑地琢磨着要不要告诉陆银屏这件事儿。 想了想还是先按兵不动 至于石门内到底有什么,他也不关心。毕竟阿四做什么自然有她自己的道理。 收拾完了屋子后,凌太一并不想出门,却听大门处有不少脚步声传来,约摸有十几人之多。 凌太一愕然,忙开门探头出去,见众人簇拥着那位大皇子来了灵风台。 凌太一赶紧走出去相迎。 “舅舅喜欢登高望远,这处地势高……” 凌太一听大皇子正说着,见他从屋里出来后便闭上了嘴,稍眯起眼睛来上下打量他。 这样并不善意的眼神,他曾在天子面上瞧见过。 凌太一单膝跪地,垂首道:“殿下……” 他半晌都没听到大皇子允他起身,却听皇子问道:“你是……母妃从外面捡回来的那个?” 「捡」虽说不大好听,但事实的确是如此。 凌太一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恭顺地道是。 拓跋珣细细地瞧了他一会儿,突然笑说:“母妃喜欢的,孤自然也喜欢……你起来吧。” 凌太一这才起身,揉了揉膝盖后退到一边。 拓跋珣左右看看,又问:“舅舅呢?” 凌太一垂首答:“大将军只身一人去了披云楼。” 拓跋珣听后,眉心一蹙,有些嫌恶地皱了皱鼻头。 “那里不是停放着一具罪人死尸?”他不高兴地道,“舅舅去那里做什么?” 凌太一不好解释,只能说:“回殿下,大将军认为那位嫔御死因尚有存疑,所以打算再去看一下。” “想谋害她的,死多少次都不为过。”拓跋珣面上闪过一丝戾气,不屑地道,“倒是你,怎么没有跟去?” 大皇子年幼,偏偏在人跟前想要装作一副老成模样来,看得凌太一有些哭笑不得。 凌太一半蹲下来轻声道:“兴许……是大将军嫌卑下碍事儿吧……” 这个答案明显让拓跋珣高兴许多,只见他眉心舒展开,眼角也微微弯着,满意地点头:“你瞧,舅舅和母妃都不搭理你了,不如你同李内臣一样净了之后来孤身边伺候。孤缺一位近侍,很看好你哦。” 凌太一听得下体又是一紧 稚子天真,又有权势在身,不容他商量,身后立马站出来几位内侍,面无表情地将他四肢架起就要寻个地方替他净一净。 凌太一还未发声,慕容擎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 “若是你现在动了他,只怕你母妃会不高兴。”慕容擎大步迈进院子,先去了院角的那口井旁,细细地净了手。 拓跋珣不情不愿地挥手示意将人放下,又道:“我看他面善,想要他在我身边伺候也不行?舅舅怎么不向着我了……” 慕容擎那帕子擦干了手,寒声道:“你以为你打什么主意你母妃会看不出来?他在凌家堡护着你母妃,若不是他,你母妃不可能全身而退。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能收一收?你这样同长孙明慧又有何异?” 拓跋珣瘪嘴,嘴里还咕哝着,出口却是一口流利的鲜卑话:“那我不动他便是。” 慕容擎看他一脸不服,冷哼道:“你母妃仁慈,眼皮又浅,听你唤两声娘便高兴得晕头转向,我却不是这样好打发的。你跟了长孙明慧的这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也不全怪别人。” 拓跋珣小脸白了一白,一手紧紧地揪着腰带上的平安扣,有些难受地道:“我不是……母妃她对我好……我……” “她对你好,你更该顺着她才是。”慕容擎打断他道,“她不是你一个人的,陛下是要你以后能护着她,而不是将她托付给你,变成你一个人的亲人,你可明白?” 拓跋珣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过了好一会儿后才低头答:“知道了……” 凌太一在一边,听着俩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含义,但是也稍稍猜到一些,应跟刚刚的事儿有些关系。 他忙对慕容擎道:“大将军,不碍事的。殿下年纪还小,自然随性了些。” 说罢又蹲下身对拓跋珣笑:“殿下喜欢卑下,可以常来找我玩。” 拓跋珣瞧了他好几眼,看着他圆圆的颅顶,想起狐狸精便是喜欢摸他的头胜过喜欢摸自己的头。 虽说仍是不待见凌太一,却也听得进去话,仰起脸倨傲地道:“谁来找你,脸这样大?”说罢拂袖而去。 凌太一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得罪了这位殿下,迷茫地望向慕容擎。 “长孙明慧从不管他,贵妃又护短,自然觉得你就是来跟他抢人的,对你心怀敌意。”慕容擎嗤道,“拓跋氏的男人都是这么个别扭德性。” 凌太一没说话,瘪瘪嘴就作罢。 慕容擎想起披云楼内莫名消失的中年女子,便又问他:“你同贵妃去披云楼时,可也见到那人了?” 凌太一抬头,面上是毫无虚假的茫然:“什么人?李妩吗?没敢去见……” 慕容擎瞧他模样也知道他应是没见过那女子,而她无故消失,想来披云楼内应另有乾坤。 不过如今京中闹出乱子,他也顾不得再次密探披云楼,只能以后有时间了想法儿再来一趟。 “陛下提前来了鹿苑,想来明日咱们便能够回去。”慕容擎又道,“你收拾收拾,回去后约摸有不小的动静,也长长见识。” 凌太一不太懂慕容擎所说的「不小的动静」是什么动静,想来是跟近来京中传言靖王强闯太极宫一事有关。 “大将军放心,我定不会拖您后腿。”凌太一拱手揖道。 慕容擎扫他头顶一眼,见凌太一这段时间似乎也长高了不少,心里想的是总算不辜负贵妃期望,人算是照顾得不错了。 “回去歇着吧。”慕容擎走了两步后又回头,“无事不要靠近披云楼。” 凌太一望着他的背影也有些不解 毕竟年岁小,没有往更深层面去想的他老老实实地回了屋。 第二百九十章 慕金枝 第202节 传闻 靖王入太极宫反被擒这件事,一日之内在京中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皇室内撕破脸不是一次两次,早便有人等着看天子和靖王对手戏。 传言这二位年少时便不和,一位在京中,另一位要么远在瀛定二州,要么在家中闭门不出。总之一直是王不见王。 京中可谓是人心惶惶 除此之外,还有三件事值得说道。 第一件事,自然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赫连遂府上被泼了粪水一事。 有人说赫连遂将曲嫔 结果靖王被关在式乾殿,大司马却好端端地回了府,可推说自己受了伤,自此闭门谢客。 京中人都知道赫连遂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待谁都宽和。想来他同靖王谋事也只是个幌子 自打当今天子继位后,田改税改也一并上了台,锉去不少掳掠财田的鲜卑贵族的锐气。 靖王从不在意这些,莫说财田,便是别人家妻妾也是想抢就抢,早已被这些大臣奉为至高之主。赫连遂又是老派之首,事事唯靖王马首是瞻。 如今靖王被关在太极宫,他却回了家。初五一早家仆出了门,便瞧见自家大门前被泼了不少的粪水,腥臭难闻,足足用了小半日才洗涮干净。 第二件事,便是鹿苑内出的事儿。 初四那日,也就是同靖王入太极宫的当日,两名在鹿苑游乐的嫔御暴亡。 传言有理有据 这理由看似充分,实际上细细琢磨,却有些牵强 不少人联想起陆贵妃受宠,性子又跋扈善妒,觉得此事有蹊跷,说不准便是贵妃借着京内东风在鹿苑刮一阵妖风,将人处死后又做了伪证,目的是剔除异己,为自己铺路。 世间诸事,但凡能牵扯上人命的,背后多有阴谋。 与其说八竿子打不着的嫔御是靖王的人,陆贵妃为争宠处死嫔御倒更能说得通。 令人惊愕的是,此事发生后,天子竟亲自去了鹿苑接人。 帝王暴虐,贵妃歹毒,这倒也算是一对儿人才。 第三件事与陆贵妃也扯得上关系,却又同她本人没什么关系。 陆家一男三女,国舅前些日子运势不佳,一直在禁军府里呆着。 加上靖王蠢蠢欲动,上层总以为那个位置约摸要换人,连带着外人觉得陆家这势头也不如从前,渐渐冷清不少。 同陆贵妃的三姐定了亲的永宁伯与夫人亲自登门,拿了三小姐签字盖着手印的退婚书回来。 说来退亲这步走得也稳 若是不成事,不过退个亲而已,伯爵府的公子还能讨不到妻? 只是再讨这般身份的怕是有些难。不过常言道「高嫁低娶」,女子身份太高容易出现牝鸡司晨的情形,家中双亲俱在,讨个身份高贵的儿媳也不是什么好事。 永宁伯府这步棋虽稳,走得却也没什么错。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陆家的外祖母从瀛州来了元京。 陆家的这位外祖母,来头不是一般的大。 老夫人生于前朝大凉未亡国之时,父亲、叔祖、曾祖皆是大凉冢宰,实打实的三世三卿的高门。后来嫁进裴家,门当户对自是不必说。 高门内自有一套渊源家学,夏氏素来奉行孔圣人之术,以礼治家。君臣、父子、夫妻一道比谁都钻得透彻,在瀛州早有不小的名望。 此次进京,约摸是为了陆贵妃和国舅二人而来,结果贵妃去了鹿苑,国舅被关在禁军府,老太太扑了个空,索性管起陆三小姐被退亲的事儿来。 永宁伯府见风使舵,天子前脚去了鹿苑,他们后脚便离了府。 老太太携礼浩浩荡荡地带着人去了府上,家仆说伯爷带着夫人并公子一道去了长秋寺为天子祈福,死活不让人进门。 然这世间钱能买到的实在是太多了,这位夏老夫人又是个大手笔的,当即拍板买下了伯府对面的院子。 伯府家仆们眼睁睁地瞧着老太太签字摁手印将院子过了户搬进对面,锦衣丝履的夏府仆从们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们盯了一个晌午,盯得他们直心虚。 当初永宁伯夫人可是明里说过陆家没长辈,暗示陆三小姐德行教养或有缺失。 如今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一来,教养缺失的摆明了是连人都不敢放进来的伯府。 今日能拖得,明日也能拖得。只是后日待天子上了朝,将靖王殿下发落之后,不知道贵妃会不会召见外祖母,顺带提一嘴自家姐姐被退了亲的事? 这样一来,约摸过两天还有一场好戏要看。 陆瑷当日跟着外祖母一道去伯府,被挡在门外后便被送回家中等消息。 外祖母买了伯府对面的宅子,将自己带来的不少家仆安置下来。 老夫人不在家,陆家全家都高兴。 只是陆瑷有些高兴不起来 玉姹又是个冷情冷性的木头梆子,模样虽好,礼仪也从未出过一丝差错。 只可惜面瘫,又不近人情,不仅陆瑷,陆珍和韩楚璧也不待见她。 “吃饭吃多了要管,衣领低一点儿也管。”韩楚璧埋怨道,“这婢女好大的本事,你们就不说她一句?” 陆珍双手一摊,无奈道:“没办法,玉姹是从小就跟着老夫人的,比春夏还得宠。若不是个孤女,小四怕也要唤她声「姐姐」呢。” 俩人正要再说,便见玉姹缓步走来。 夫妻俩吓得赶紧退开几步,各自回了自己的房内。 第二百九十一章 乞儿 玉姹也只是轻扫他们一眼,见二人分开,也不多作停留,径直去了陆瑷的院子。 陆瑷院子里的人被里里外外地换了个遍,虽觉得新人伺候得比往日尽心了,可平日里能寻柏萍柏英说笑一阵儿,而外祖母赐下的这些人仿佛就是木头人,除了伺候,旁的一句话也不说。 她正坐在房内,想着如何才能瞒过这些下人出去寻朱氏她们。 两声敲门声响起,将陆瑷自思绪中拉扯出来。 “三小姐。”玉姹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 陆瑷厌极了她,自是不想搭理。 被讨厌的人倒也不怎么识趣,杵在门口不走。 玉姹也不再敲门,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有人到访,说来投奔三小姐的。”玉姹道,“您最好还是出来解决一下,否则……” 玉姹扫了眼院落中的其他仆婢,见他们依然是冷漠呆滞的模样,便笑了下后低声道:“那二人看上去不太好相与,否则会有后患。” 她说罢,刚转过身去,便听门从内被打开。 陆瑷面有惊疑地望了她一眼,忙提裙出去。 “三小姐!”玉姹又将人叫住了。 陆瑷不耐烦地回头:“你又要做什么?” 玉姹上下打量了陆瑷好几眼,见她身上穿的还是跟夏老夫人出去时的那身,便寒声道:“去换了衣裳再出来。” 重山绫宽短襦、及地裙,提花大带上缀着璎珞宝珠,衬着不俗容颜,好一派世家女的风光。 衣饰都是玉姹准备的,为的是让今日同老夫人一道去永宁伯府时有些脸面。 谁也不成想那家子人竟然外出避难了,收拾得好好的陆瑷只能原道折回了家。 自玉姹来后,处处对她指指点点,连敷粉都是被摁着扑上去的。 要见紧要人,玉姹又让她去换衣服,这不是来回地折腾她是什么? 陆瑷是个怂人性子,却也不想如此麻烦。 她不理玉姹,抬脚便要走出院子。 玉姹看着她的背影,朝着其它仆婢挥了挥手。 夏老夫人带来的人像是一尊尊石雕,面无表情,不动如山,侵掠如火。见玉姹打了手势,便齐齐上前拦住了陆瑷,将她整个人拖回房中。 陆瑷再怂也忍不住,蹬着腿骂:“狗奴才!竟这样冒犯主人……你们怎不去死?!” 玉姹亦是后宅长大的,什么脏话都听过,什么脏水都捱过。这点儿辱骂对她而言不痛不痒,反倒让她扯起嘴角笑了起来。 “主人不得体,颜面有失的是主子,不是我们。”玉姹跟进了屋子,凉凉笑道,“毕竟我们是奴,没有脸面可言。倒是三小姐,规矩没有学好,出去平白遭人斜目……外头那些人传三小姐德行有失才被退了亲,还是从现在开始,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走好每一步罢……” 陆瑷想要挣扎,奈何见识过身上这些面貌平庸但力气奇大的婢女们的本事,便消停了些,由着她们替自己换下衣裳。 玉姹目光毫不避讳地望着陆瑷露出的每一寸肌肤,依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来寻您的人身份不高,倒没听说过陆氏有这样的穷亲戚。”玉姹又道,“您是公府小姐,即便要出去见,也得端一端身份。” 陆瑷咬着牙道:“我这身份若还能端起来,也不会任你揉捏。” 玉姹嘴角抻平了,又恢复那一贯的冰冷神色。 “不知好歹的人,应该吃过不少亏吧?”她轻声问道。 陆瑷头一回听到别人这样同自己说话,还是个奴婢 “你倒是知好歹懂礼仪。”陆瑷怒极反笑,又想起外祖母提过让玉姹进宫伺候小四的事儿来,便道,“最后也不过是个玩意儿。” 陆瑷少有说这样重的话的时候,出口便有些后悔 玉姹却像是没听见似的,面上波澜不惊,连眼皮儿也没抬,静静地看着婢女替陆瑷换好了衣服,整理了妆容。 “去吧。”玉姹吩咐,“四个人跟着三小姐,不要跟远了。” 陆瑷心底最后的那点儿微微的愧疚也在瞬间荡然无存。 她带着人径直出了大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云变幻却只要一日 自打陆瓒被带入禁军府后,陆府门前日渐冷落。如今人还没放出来,众人只见天子去鹿苑亲自迎人,便晓得之前押错了宝。 慕金枝 第203节 可以不信自己,但不能不相信陆家。 陆瑷刚一迈出大门,猎心便凑了上来,指着墙根下站着的两个人影嫌弃地道:“那俩老乞儿刚到不久,说是来投亲的。奴问他们亲戚是谁,他们竟将您的闺名唤了出来。奴本想着将人叉得远远的,可他们走了又来,狗皮膏药似的。要不是没了法子,奴也不会让玉姹那个小贱婢唤您出来……” 陆瑷仔细一看,墙根下的确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短衣束裤,对朝着手取暖,腰间衣服上还有处破洞,散了些絮出来。 再看脸,年岁应已过花甲。因常年干活,皮肤黢黑,却又冻得红彤彤的。 陆瑷见后,只觉一阵血液控制不住地朝着脑门顶去,差点儿站不稳脚跟。 那俩老乞儿见了她,霎时眉开眼笑。同时咧开两张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小姐……小姐……”他二人颤颤走上前来,像是饿了许久一般。 扑面而来的酸臭味儿让猎心差点儿吐出来,他忙掩鼻,伸出腿在空中踢了两下:“去去去!脏死了!” 那俩老乞儿慌忙往后退了数步,又用哀求的目光望着陆瑷。 “什么东西?睁大你们的狗眼瞧清楚了,这可是公府,我们三小姐的妹妹是贵妃,哥哥是当朝国舅爷,姐姐是大都督的儿媳,怎会有你们这样行乞的亲戚?讨饭前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猎心一叉腰,打算唤了人来再将人叉走。 第二百九十二章 稚子 “慢着。” 陆瑷定了定心神后,出声拦住了猎心。 猎心不解,叉在腰上的双手没放下来,扭头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俩老乞儿不知是哪里来的流民,讨饭讨到咱家来了……” 他又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隔壁司马晦和对街辛昂两位高官府上探出来的人头道:“您瞧,太傅和御史家的人都要笑话咱们了……” “你进去,去我院子。”陆瑷打断了他,命令道,“去寻我床头的莲花匣子,拿两贯钱出来。” 猎心听她吩咐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不……不是……”猎心结结巴巴地指着那俩乞儿道,“您……您是行善还是真认识他们……” 陆瑷向来温柔和善,少有冷脸的时候。 今日约摸是让玉姹逼出了脾气来,连带着同猎心说话也带了些训斥的意味。 “让你去你就去,杵在这做什么?”她不耐烦道,“你莫不是还嫌这两天的事儿不够多?” 猎心没了法子,只能快步走去府中。 今日的日头有些晒,陆瑷站在门口,那俩老乞儿见她衣裳精致华贵,虽说不识得牌匾上的字,听不懂猎心刚刚说的话,却也终于知道常年来往的这位女子是不得了的人物。 他们嗫喏着不敢向前,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双手耷拉在腰下,连袖子都忘了抄。 直到猎心取了钱来,他们的眼光才粘在那上面。 猎心不情不愿地将两贯钱奉上,却见三小姐接过时,手指在轻轻颤抖。 陆瑷拿了钱后向那两名乞儿走去,想来是有话要说,便引他们进了旁边一处不甚明显的胡同内。 “你们怎么寻到这里了?”她压低声音怒道,“若我家人知道了,莫说你们,我命也要没了!” 老乞儿盯着她手上的钱,含糊着「嗯嗯」了两声,露出一脸无奈的神情来。 “小姐……小姐知道我们那不争气的儿……又去赌了……”那名女乞儿摊手道,“债主逼上门,打断他一条腿……没钱治不了病……也照顾不好人……” 陆瑷头晕目眩了一阵儿,咬着腮帮子才让自己站稳了。 “这两年我给你们多少钱?我不计较,你们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好歹要劝他戒了赌。”她又道,“我已经没有钱财可给你们了,这是最后一次……可听明白了?” 那俩老乞儿连连点头,又眼巴巴地望着她手上的两贯钱。 陆瑷没了招 若是让人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可眼下她也没办法 “你们养的儿子不能防老,如今饭都吃不起了,还不如同他断了关系。”陆瑷将钱递给他们,叹息道,“拿去吧……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二人满口答应地接过了钱,一人一贯塞入破破烂烂的短衣内,看也未看她,赶紧走出了胡同。 陆瑷瞧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有些怅然若失。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觉浑身冰冷而麻木 陆瑷一步一步慢慢地回了府。 老乞儿刚出了宜寿里,直奔城南而去。 还未拐过一条街,便有个五短汉子走上前来,凶神恶煞地拦住了他们。 “钱呢?”那汉子粗壮黢黑的手去抓女乞儿的短衣,却不慎触到她腰上那个破洞,抖了更多棉絮出来。 路人见他们三人在街上撕扯,纷纷侧目望来。 女乞儿捂着腰当街哭道:“儿啊……你不要娘的命……也不要娘的脸了吗……” 那汉子抬头,面容凶狠地道:“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脸……” 突然,他摸到母亲怀中的一贯钱,惊喜地掏了出来。 “我怎么说来着?我就说这小姐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不然不会生出这般模样的孩子!” 他迫不及待地将那贯钱塞进袖中,将腰间的布带解下,将背后背着的幼儿扔在地上。 布带连同包袱骨碌碌滚了两圈儿,一直滚到女乞儿的脚边。 “不孝子!”女乞儿哭骂,“你将钱拿走,孩子谁来养……” “谁爱养谁养,不行丢给她,谁生的就让谁养去!” 汉子丢下这一句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女乞儿兀自坐在地上哭,一旁的包袱却动了动,那名幼儿爬了出来。 他同样是衣衫褴褛,可露在外面的皮肤泛着与他们二人格格不入的青白雪光。 他举起小手拭向女乞儿的面,小声地道:“不哭……” 女乞儿止住了泪,一低头便看到幼儿极漂亮精致的面上挂着懵懵懂懂的表情。 “好,祖母不哭。”女乞儿将他用包袱拢好,也将自己身上棉絮上的洞用布缠了,最后一把将他背在背上。 男乞儿紧紧捂着怀中最后的那贯钱,上前搀扶她,叹息道:“我就知道那逆子会这样……还好,咱们仨这点儿钱也饿不死……” 两名乞儿相伴像城南走去。 目光将斜阳拉得老长,那幼儿安静地伏在女乞儿的背上,默默地望着夕阳的方向发呆。 男乞儿伸手捂住了他浅金色的眼睛,笑着道:“别看,看久了眼会疼……” 幼儿「嗯嗯」应了两声,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男乞儿将手放下,见他依然望着夕阳的方向瞧。 “这孩子,怎么这么爱看落日。” 三人中二人叹息,幼子不语,一步步向城外走远了。 宇文宝姿在家呆了一日后,便有些坐不住。 宇文馥提着鸟笼向外走,见宇文宝姿又骑上了她那匹玉狮子,不高兴地骂道:“死丫头!你又要去哪儿?!” 宇文宝姿淡淡瞥他一眼,冷声道:“你管不着!” 宇文馥放下鸟笼,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来。 “我管不着?”他怒道,“我是你祖父,你说我管不着?!” 宇文宝姿自然不惧他,昂首俯视他:“我能进禁军府,我要去找琢一。” 宇文馥一听,气得肺都要炸开。 他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就不打听打听,陆琢一那外祖母进了京么!” 宇文宝姿自然不知道,等着他说下句。 “他那外祖母迂腐得很!”宇文馥指着她道,“你若是去找陆琢一,回头被不被她埋汰死老夫就跟你姓!” 第二百九十三章 去留 “外祖母?他外祖母来了?”宇文宝姿上了心。 宇文馥一边命人将大门锁了,一边道:“那位是个古板又犀利的人物,你这么个模样还想去找陆琢一,你是不知道那老婆子的厉害!” 虽说本朝民风开放,但世家依然重礼,宇文宝姿不可能不知道。 当初陆瓒天天讨好宇文宝姿时宇文馥便有些看不惯,可那也仅限于看不惯他的这种行为,并非对陆瓒本人有看法。说到底这位国舅是个温和又清爽的人,宇文馥也并不是不愿成其美。 都说选婿要选貌比潘安、才比子建的,实则两样有一样就好 只是在陆瓒身陷囹圄之后,他们又入宫待了几日。直至如今他们出了宫,回到自己家中,宇文馥越想越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 他又看宇文宝姿 他这样大年纪,见过形形色色的情痴。趁着眼下二人尚不熟悉,还未发展到难舍的那一步,早早地分开了倒是好事。 宇文宝姿坐在马上,面对祖父的劝解,听是听进去了,但手指一直死死勒着马缰,看样子并不想妥协。 “等你表哥从鹿苑回来,将靖王的事儿处理妥了,咱们就走。”宇文馥道。 宇文宝姿睫毛颤了几颤,问:“去哪儿?” 宇文馥指了指东北方向:“回老家……” 宇文馥来自辽东,是个夏日里晨起有时还要穿袄子的地方,宇文宝姿自然不愿意回去。 “为什么回去?”她在马上定定地看着他,又问,“你不是一直想做三公之首?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裴太后那儿早已出不了乱子了,眼看着赫连遂就要倒台……你到底在怕什么?” 宇文馥被她一连串的逼问聒得烦躁,扛起鸟笼就跑,边跑边道:“你去!你尽管去!传到那老太太耳朵里你就等着遭她的口诛吧!” 慕金枝 第204节 宇文宝姿见他又跑,想追上去,奈何马在院子里跑不开,只能瞧着他人渐渐远了。 可冷静下来一想,倒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万一真的传出去,自己还好,顶多被祖父骂两句,可琢一怕是要遭殃。 毕竟家中有那样一位老太太,即便不是他主动,恐怕也要捱上好一顿责罚。 最掣肘人行事的,是身上的枷锁和道德的枷锁。身枷锁身,德枷锁心。 宇文宝姿想了想,还是下了马 如今换过来的人实力强悍,面孔陌生,也不知是天子从哪个州调过来的守备军。 至于陆家的那位外祖母,她虽未见过,可这世上少有宇文馥也头痛的人物,看样子也不应贸然去触那位的霉头。 宇文宝姿下了马,命家仆牵去马厩。 自己将要回屋时,听见外头一阵吵嚷哭泣声。 宇文宝姿抓住一家仆问:“外头在做什么?” 那家仆忙拱手答道:“回大小姐的话,有两老乞儿沿街南下要出城,恰巧遇上贵人一南一北而来,一人马夫未来得及刹,将老乞儿碾死在咱们街前了……” 宇文宝姿蹙眉:“巡街的可来了?” 家仆道是:“两位贵人来头大,各出了十金赔偿给那老乞儿的儿子。巡防禁军已经到了,因是外地流民,所以不打算继续追究。适才您听到的喧闹声便是那乞儿的儿子正在哭闹。” 宇文宝姿不是个爱看热闹的,却也觉得有些不忍,便道:“拿些碎钱散去给那人吧。” 家仆谨遵了她吩咐,支取百株钱后出了府,来到那对街那哭天抢地的壮汉跟前。 家仆见汉子生得粗俗鄙陋,怀里却抱着个白嫩的幼儿,将钱拿了给他:“带着孩子不容易,我家小姐心善,予你百文钱好歹先将堂慈葬了。” 那汉子哭得声音虽大,但面上却无一滴眼泪。刚狠狠要了一笔钱财,可哪有人嫌钱多的? 见后更是眼开,接过家仆的几百株钱后又将孩子举起来朝他央道:“你们都是活菩萨,不如行行好,将他也收了。” 幼儿懵懵懂懂地望着这家仆,一双金瞳漂亮得不像话。 家仆不是能做得了这主的人,忙说各人有各命,赶紧跑回了家。 那汉子见送不出去,垂头丧气地将孩子拎在手里,起身打算去找个板车,将父母尸身敛了。 不曾想一旁两位贵人的车驾同时下来二位美婢,走到他跟前。 一个淡淡施了一礼,先道了声「得罪」,又问他:“令郎模样倒好,我家夫人瞧着喜欢,不知道……” 这个还未说完,另一个却笑着摊掌,掌心两根小指粗的金条。 “我家夫人无子,看令郎有些眼缘。”那婢子道,“谢礼在此,若是您愿意……” 那汉子头回见金子,知道这两位夫人身份高贵,自然不会拿假的唬他,当即点头如捣蒜。 “愿意!愿意!”汉子喜得屁滚尿流,将孩子递了过去,“他跟我乞讨,跟夫人却是享福去了!” 刚刚对汉子态度略有傲慢的婢女此刻却恭敬地接过了孩子,细细一打量,见他那双瞳仁竟比从车中看还要明亮清澈,心中当即便有了底,遮了他的面匆匆回到车上。 被截胡的另一位婢女看后,也没了法子,回到自家夫人的车上。 “看过了,那眼睛一模一样,不带差的。”婢女惭道,“奴无用,那一位拿了两根金条来将孩子换走了。” 那夫人素纱颜面,仅露出清秀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温和的眼睛来 她思忖了片刻后道:“这不怪你。即便是天子脚下,礼法规矩远不如金银权势来得好使。” 婢女又问:“夫人想要,为何不……” “你不知他来历。”贺兰罗勒摇头,“用金银去换,只会折辱了他。” 车驾慢悠悠地回了府,还未停稳,温府内的小公子小小姐们便奔出来迎她。 “嫂嫂去了哪儿?” “嫂嫂,小八刚刚尿裤子了!” “嫂嫂出去带了好吃的!” 贺兰罗勒挨个儿摸了摸他们的头,将他们一一安抚了。 仆婢奶娘见是夫人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帮着卸了车后,搀着腿脚微微有些跛的贺兰罗勒入了府。 第二百九十四章 面圣 十月初六一早,天子与嫔御终于自鹿苑回了魏宫。 陆银屏虽善妒,可也知道什么是第一等要紧的事儿。 回了徽音殿之后,屁股还未落到榻上,她便赶紧唤来李遂意等宫人。 这段时间内,徽音殿也来来回回地走补了不少人。如今一到眼前,她数了数竟有二十多个了。 她让人站好了,瞧了半天,见他们中间规矩最不好的竟然是自己带来的秋冬。 陆银屏又放松又生气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秋冬后,终于开了口。 “今日本宫打算去请老夫人进宫。” 宫人听得清楚明白,毕竟昨日老夫人在永宁伯府前的所作所为已是全城皆知,少不得也有些风声传进宫中。 裴太后当年辅政时不过是手腕凌厉了些,说到底也仅是在朝中有些影响,于太极宫和掖庭的宫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 这位老夫人,据说出身高贵,治家颇严。徽音殿虽在太极宫后,实则同为天子后宫。 老夫人来转转还好,若是住上几日,发现他们有一丝行差踏错,少不得要被扒一层皮下来。 陆银屏看宫人缩着脖子,便笑道:“诸位都是在宫中待了许久的,只要规矩上不错,老夫人也不会惩戒你们。待会儿李遂意和熙娘去将人接回来 李遂意猫着腰,恨不得现在就要在她跟前演练上一番。 陆银屏示意他起来,又道:“去吧,不要耽搁了时辰。” 李遂意和熙娘点了宫人,备了辇后出宫接人。 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陆银屏绕到偏殿,去看那位「丑媳妇」。 丑媳妇不仅不丑,反倒俊秀得震人心魄。黑衣挟裹了青年天子修长瘦削的身材,露出的肌肤寸寸青白,被泛黄的纸张耀出些许暖意来。 见陆银屏进来,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放在手边的铜炉内。 炭火忽闪了两下,将纸张烧成灰烬。 陆银屏没在意,径直走过来坐到他大腿上,天子亦是自然而然地环过她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凑上来就要亲。 “老实点儿!”陆银屏拍了拍他的脸,“一会儿人该来了。” 妖妃此举并不是在勾引,而是要替他整理好衣裳 拓跋渊不得寻芳,不高兴地道:“朕是天子,亲近自己宠妃还要看人脸色?” 陆银屏整理了他的衣服,又搓了搓他的脸,笑道:“今儿跟平时不一样,外祖母是最疼我的,陛下就当发发善心,给她留个好印象吧!” 陛下有些不屑,却也只能答应了。 陆银屏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二人就这么静静地靠着。 铜炉内烧焦的纸张的气味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馥郁檀香香气。 “能这么一直抱着就好了……”陆银屏足尖踮了点地面道,“若是哪日什么都不用想,只同陛下一起就好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天子眼眸微动,低声问:“还有什么可想的?” 陆银屏缩了缩,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没有……没在想什么……” 见她不愿意说,他倒也不会逼迫她 假使她问了,他会说吗? 女子心软,陆银屏亦是。有些事情非要见血,否则达不成目的。 陆四看似骄纵跋扈,实则单纯善良。 每次权利洗牌都要有人牺牲,每次都会有一个人要站出来做万人唾弃的刽子手。 他名声已经这样差,也不在乎更差 就像刚刚她替自己整理衣领的那一瞬间,天子恍然间有个极为可笑的想法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在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一天里,人人生而平等,那时陆四也会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早上将子女送去私塾前,在自家门口替他整理塌陷的衣领呢? 这个荒谬的想法转瞬即逝。 他想不得那许多,他就要现在,就要当下,就要此时她在他的怀里过这一生。 夏老夫人架子大得很 李遂意和熙娘汗如雨下 但他们没有想到,这位老夫人干脆连门都不让他们进。 这下李遂意等人为了难,又不敢去宫中请示天子贵妃,只能悄悄带了两个人去陆府寻陆二小姐帮忙。 彼时陆珍正在挑选夏老夫人送来的备选妾侍名单,听李遂意说了这件事后,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多请几次便可。” 李遂意等人惊掉了下巴,心道这老太太果然是架子大,竟还学刘备三顾茅庐的那卧龙先生? 不过陆珍的确说得对,在他们请第三次的时候 李遂意这一搭眼,便被她那身皂色冕服和头上金迎凤华盛攒珠步摇惊得差点儿兜不住下巴。 熙娘年纪大些,毕竟是从前接触过不少宫妃的老宫人,还算镇定。 不过这般隆重的也的确少见就是了。 隆重也有隆重的好处,那便是老太太这般打扮,起码说明她是准备过的,是有心进宫,而非刻意刁难。 老夫人由玉姹搀着上了辇,待要走时,突然稍稍偏头朝永宁伯府望了一眼。 慕金枝 第205节 永宁伯府已经避了她一日,未想到今日这老太竟然被天子和贵妃大张旗鼓地派人来迎,登时觉得她是要去告状的,今后伯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了。 因是女眷,老夫人原本要从千秋门过,却又被李遂意告知天子重礼且想讨个吉利,特赐老夫人可从万岁门进宫。 就这样,夏老夫人的仪仗大摇大摆地从万岁门入了太极宫。 第二百九十五章 龙鸾 万岁门后是永巷,南是太极宫,含除却太极殿外还有中宫、式乾殿、徽音殿等宫院; 巷北为后宫掖庭,是几位嫔御及太后太妃居所。 老夫人浩浩荡荡地来吸引了不少人,除却好凑热闹的掖庭宫人,就连慕容太妃的人也在明光殿前伸头探脑。 说来慕容太妃最近不算好过 李遂意谨记着贵妃的嘱咐,少说话多办事,规矩做得滴水不漏。 从头到尾他就没说过几句话,直到看到万岁门了,才高呼一声「长者入宫觐见」。 再看老太太,坐在辇中纹丝不动,比尊大佛还要佛。 直至入了徽音殿后,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夏老夫人由玉姹搀着下了辇,便见左右两侧长廊尽头配殿拱着一座森森主殿,汉白玉丹陛石嵌着游龙戏凤,月台上站着的高挑玲珑的美人伴着身侧冕服青年帝王正朝这处望过来。 陆银屏见了外祖母,提裙就想要下来,却被旁边人攥了腕子拉回来。 夏老夫人也不多言,不卑不亢地屈膝跪在青石砖上。 她将手杖放在一边,深深地叩拜下去。 身后之人也跟着老夫人一起,无一不是五体投地的拜法。 陆银屏看得心疼 且外祖母将自己抚养长大,如今却要跪在自己跟前,着实让她心中难受。 陆银屏悄悄地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小声地唤了声「陛下」。 天子收回了目光,握住她的手,淡淡地道:“何须多礼,请起。” 玉姹倾身将夏老夫人扶起,期间未曾抬起过头。 陆银屏眼尖地看到了她,蹙眉道:“她怎么来了?” 拓跋渊顺着她目光看去,便见着了夏老夫人身侧挽着的那名侍女。 那侍女低垂粉颈,能看得出生得极标致俏丽,比之自己身边的陆四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银屏见他久久不言,稍稍侧目,见天子正盯着玉姹看,想起这人是个色中饿鬼,登时心头就像被浇了盆冰水下来。 她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一下便甩开了他的手。 天子忙去扯她,所幸二人袖子宽大,一来一回倒看不出什么大动作来。即便有些眼睛毒辣的,也只当是青春夫妇之间的情趣罢了。 陆银屏也是个在外头会给夫婿面子的人,闹得太过俩人都不好看。 心里盘算着过了这遭俩人独处的时候,非要他磨破嘴皮子了才赏他点儿好脸看。 他们二人入了殿,随后宫人也拥着夏老夫人和玉姹走进来。 夏老夫被赐了座,又是一番不卑不亢的谢辞后,这才坐下来慢慢打量陆银屏。 陆银屏有些心虚,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去撒娇。 “外祖母这时候怎么来了?一路颠簸身体可还受得住?路上带了多少人伺候?早说您要来,我就去派人接您了,何须劳您……” 夏老夫人两手交叠支在手杖上,眯起了眼睛看陆银屏,看得她心中直发毛。 “娘娘如今侍奉天子,身份不同从前。”夏老夫人忽道,“老身抚养娘娘十数载,何其有幸?从前虽是尽力,可也常有照料不当之处,自觉愧见圣 颜。 今日听闻陛下娘娘召见,老身不甚惶恐,所以才推三阻四,外头人看了倒觉得是老身矫情了。” 陆银屏听得难受 好说歹说说服了外祖母让自己报恩,没想到该替她办的事情却拖着一直未办成 说羞愧的是夏老夫人,可真羞愧的却是陆银屏。 她心里难过,面上也有些挂不住。若不是殿里头人多,恐怕就要趴在外祖母膝盖上哭去了。 陆银屏眼睛酸涩,喉头也顶得慌。深呼吸一番后,才故作平静地开了口。 “我是由外祖母拉扯大。什么照顾不当?外祖母分明是用心血养。” 拓跋渊听她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搭在膝上的手指轻拂了她一下,却又被她躲开。 陆银屏狠瞪了他一眼,倒是感觉没那样难受了,便又继续道:“瀛州虽清雅,但元京有天子护佑,不如留下来颐养天年,也好方便我照料您。” 夏老夫人一直在盯着陆银屏看,直到她说完了,才动了动手杖。 “老身进京,主要是放心不下娘娘和国舅。”老夫人眼光微微斜视了一下,又道,“你几个表兄尚在瀛州,老身不好越过他们受您奉养,倒是显得他们不孝了。” 陆银屏想起大表兄曾立过裴太后一日不倒他便一日不进京的誓言,便知道这样做的确是为难外祖母了 她虽在外祖母身边长大,可终究是外孙女,比几位表兄多了个「外」字,总不好越过表兄侍奉外祖母。 “那也要多呆上一阵儿。”她只能道,“我这数月没见您,想您想得厉害,不如今日就留在宫中,咱们祖孙好好说会儿话。” 此言一出,徽音殿上下的人全麻了。 自打进了大殿,这位老太太便耷拉着眼往门边那一处看 这老太太虽然不言不语,可那脸上分明一副不可救药的神情。 她上上下下地挑了几处不合规矩的地方来,看着看着,那嘴角快要拉到地底了。 这样的一位老太若是来住上一日,谁能伺候得她高兴了? 没准儿她在同贵妃告上一状,徽音殿的人又要去掉一大半儿。 宫人们头顶上一片愁云惨雾,而陆银屏却浑然不觉。 见外祖母未应允自己,她以为自己真的惹人生气了,正想撒娇再劝,却听天子要支开她。 “贵妃,你去将佛奴带来拜见老夫人。” 一般老人家再怎样也不会为难孩子,陆银屏高兴地说好,便起身去偏殿找佛奴。 走出了大殿后,她才后知后觉地道:“嗳?陛下是不是故意支开我的?” 秋冬猛点头:“您才瞧出来?” 陆银屏不明所以,快步去了偏殿寻小呆头鹅。 第二百九十六章 对峙 天子淡淡一笑:“老夫人别来无恙?” 整座大殿采光极好,即便在盘龙柱的遮挡之下尚有几处阴影,却也被终年不灭的灯光驱走那片黑暗。 而青年帝王的面上却总是残留着一道阴影,像是常年不化的积雪,看似天霁雪晴,可谁人不知雪下往往覆盖着的山川往往更为污秽不堪? “同聪明人说话便不用拐弯抹角。”老夫人也卸下所有戒备,双肩稍稍下垂,轻松地道,“陛下是要同老身做交易?” 扳指磕到龙座上,发出压抑却清脆的一声响。 “交易?”他摇头,“老夫人的用词,朕不大喜欢。” 夏老夫人目光沉了下来,看着手杖上绮丽的宝石凤眼,像是倾诉又像是絮叨地说起了陆银屏的往事。 “小四自襁褓时被老身舍了脸向她娘求了来,那时她还未断奶。”夏老夫人回忆起过去,眉目舒展而慈祥,“奔波一路,断了母乳,她嘴巴又刁,老身寻遍瀛州,光乳母便找了二十八位,遇上她觉得可口的便留下,最后也有五六位,容她吃到三岁才断奶。 待她再大一些时,侍婢都是精挑细选,肥瘦纤度,不痔不疡,腋私无臭……比之您后宫的嫔御进选尚还严厉些。 三国孙权之妹尚香有婢女百余人,我心头娇娇儿不敢越过那位,却也有一百九十八位。 老身遍寻南朝秘药助她清肌养身,日日耗费百千金,持续十数年之久。 待她再长成些时,但凡骑马,无一不是名马;但凡阅书,无一不是绝本。她虽不是皇家公主,可处处胜比金枝。” 说到这儿,夏老夫人昂起下巴,有些嘲讽地看着天子。 “崔二慕她艳名,早早让他老子携礼前来定亲,说句实话,那等世家老身还看不上。而她大表兄裴慕凡,有惊世之才,天人之姿,他二人又是表兄妹,知根知底。老身本想待她成人时将她嫁给慕凡,亲上加亲,却不曾想她回京后被陛下夺去。” 天子只知崔旃檀,却还不知道陆四的大表兄竟也差点儿娶了她,顿时脸便黑了下来。 “若陛下好好待她,勉强也算是一件佳事。毕竟是我心头肉,只要她过得好,这中间老身也不想计较什么。” 夏老夫人说到这里,声调突然拔高,举起手杖带着怒意斥道,“可人跟了陛下才多少时日?额上添疤,头皮缺了一块,这还是看得见的……外头人人皆道鲜卑贵族恃美行淫,老身没看见的还有多少处?” 天子本来让醋意搅得有些生气,被她这么一斥责,也生出些许惭愧来。 陆四的确添了几处的伤,都是些意外情况。不过他没能将人保护好也是真的。 他正欲解释,但夏老夫人并不吃他这套,丝毫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交易?陛下觉得老身说「交易」难听了?”夏老夫人越说越气,手杖敲得地面金砖咔咔作响,大有击金碎玉之势,“她不是个物件,她是个宝贝,不能磕碰着!你当她是个物件,让她磕着碰着了,我岂不要遂了您的心愿,同您谈这一番「交易」?!” 天子本就不是个爱多话的人,眼下自觉理亏,便干脆缄口不言。 夏老夫人见他不说话了,自己却不高兴了。 “您说,您要怎么补偿?”夏老夫人怒道,“您若不知道找补,干脆将她遣走,老身好歹有些棺材本儿傍身,养一个她绰绰有余!” “不行!”拓跋渊当即摇头,“她不能走。” 夏老夫人冷哼:“她对您而言不过是个漂亮的玩意儿罢了,皇室暴虐性淫,既离不得她这等尤物,不妨再寻一个便是。” 说罢她朝屋檐下立着的玉姹招手,示意她进来。 玉姹垂首而入,行动之间裙摆不曾动过一下,头上玉簪两侧垂下的流苏亦是纹丝不动,的确是个挑不出一丝错处的规矩人。 玉姹走到天子跟前,款款施礼。 慕金枝 第206节 “玉姹是老身养在身边的人,知书识礼,规矩礼仪从不出错。玉姹模样不输贵妃,性情却比贵妃柔顺。” 夏老夫人道,“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怎么伺候男子。玉姹,你抬起头让陛下好好看看。” 玉姹闻声抬头,黯淡眼眸平静无波地望着他。 天子望了她片刻,忽地笑了。 “是顶好的模样。”他道,“可惜贵妃泼辣,倒更合朕心意些。老夫人还是将人带回去,免得一会儿贵妃来了,看夫人举荐自己身边人,以为要同她争宠,连带着惹她不快。” 夏老夫人哼道:“她的性子老身再了解不过的。只要陛下愿意收下,老身自有办法叫她同意。” 天子再次婉拒:“有事说事,何苦将人推来推去。美人看着孱弱,倒让朕觉得不忍。” 夏老夫人见他这处没塞不进来,听话音却又有些模棱两可,便对玉姹挥手道:“你先下去,我还有要事同陛下商议。” 玉姹闻声又施一礼,轻轻退下。 “陛下心不诚,老身却是个直来直去的,便开门见山地说了。”夏老夫人道,“小四既已被您纳入宫中,老身便不好再讨要。老身不仅不要,且还要再将玉姹送给您,只想要您帮老身两样事。” 天子望向门外宫檐外的玉姹,沉声问:“请说……” 夏老夫人稍稍松了口气,将手杖抵在两块金砖缝中,缓缓地道:“第一件事,想必您也已经猜到 天子略为苦恼地摇头:“裴太后乃朕养母,奉养母后天经地义。让朕弑母……朕做不到。” “既已摊了牌,您何苦做出这样做作的模样。”夏老夫人笑了,“当年陛下同裴太后斗了个你死我活,现在她被困在一宫之内,比让她死了还难受。吊着她不让她死,折磨她的可是陛下。老身却不一样,老身只想让她死。” 拓跋渊听后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宫檐下立着的宫人脊背发凉。 “难得老夫人会这样懂朕,若在从前,定与老夫人成忘年之交……第一件事,朕允了。”天子笑道,“那么,第二件事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 悬崖 “这第二件事,陛下心中应该有眉目。贵妃的父亲曾为六州大都督,为先帝立下汗马功劳。兔死狗烹的道理无人不知,他父亲为避祸,将六州同都督之位奉上。 先帝奉均衡之仪,将太子之位赐给陛下,却把瀛定二州给了靖王殿下。如今殿下已经在您手上,京畿内外也换上了您的人,任他再有能耐也翻不出来。” 夏老夫人忽地盯住他问,“二州既尽入您囊中,可老身想问,其余四州去了哪里?” 天子一直在静静倾听,待她说完,便清闲地掸了掸皂色冕衣上的灰尘 对比之下,夏老夫人说得中气十足,倒有些沉不住气的意思。 鎏金炉上香烟袅袅,掠过年长者与年少者对峙的目光,究竟谁输谁赢,尚还不能定论。 “该添香了。”天子忽道,抬手便要招人进来。 夏老夫人见他不答话,反倒有闲心思添香,顿时胸脯起起伏伏,看样子气得不轻。 眼见着老人沉不住气了,天子才放下手,轻笑着问:“老夫人来时不曾打听过,国舅已经被封了使持节,还拿去了半块虎符?” 夏老夫人一想 可道听途说的事儿,她不会轻易相信 于是她又问:“听闻大司空早前已经回府了,敢问陛下,何时放国舅回去?” 拓跋渊未让人进殿,只好自己亲自添香。 听她这么一问,他挑盖动作一顿,随即淡淡道:“既有物证表明国舅是冤枉的,那么明日早朝时自然会还他一个清白。” 君无戏言,夏老夫人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连带着看他时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她想起陆银屏来,终究还是最关心外孙女的处境,又问:“陛下打算将我们小四如何?” 天子听后,将香炉盖子盖好了,嘴角上挑道:“大皇子都唤她母妃,如此盛宠,老夫人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夏老夫人摇头,隔着窗户指着玉姹道:“凡有果必有因,既然已经到了现在这一步,往年的那些事,老身便不再追究。陛下的那位皇子,年岁不小,想来应该记事,能做到表面恭顺,可心中却不一定会将她视作生母。 玉姹不同,玉姹是老身亲自调教出来的人,可靠得紧,陛下将她留下,待她诞下皇子后杀了便是。皇子交由小四抚养,算是她自己的孩子……陛下以为如何?” 夏老夫人看着面前俊秀的青年正陷入沉思,纵然面上看似平静,可阴沉的脸色却能看出他此刻大约并不高兴。 夏老夫人决定下一剂猛药。 “去母留子的规矩是您祖上传下来的,破不了。与其找别人,不如找可靠的人。你同她多说些好话哄着,老身也会劝她接纳玉姹。” 夏老夫人似笑非笑,“不然,若是哪日让她知道害她落水耳聋的罪魁祸首是您,您觉得,她还会不会心甘情愿留在您的身边?” 青年天子面上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好像听她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若不是他扶在龙座上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夏老夫人几乎以为自己探得的消息是错误的了。 “玉姹可以留下,朕也喜爱这类温柔美人。”他咬着后槽牙道,“还望老夫人慎言,谨记 夏老夫人执杖颔首:“那是自然。” 她刚说完,陆银屏便牵着锦衣玉颜的拓跋珣入了殿内。 陆银屏指着夏老夫人道:“佛奴,向外太祖母问好。” 未等夏老夫人行礼,拓跋珣仰着小脸甜甜地对她道:“外太祖母好。” 陆银屏斜着眼瞧他 要不是他真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陆银屏差点儿也让他骗过去了。 因着孩子的加入,气氛陡然变得轻松起来。 在夏老夫人看来,拓跋珣尚年幼,除却瞳仁颜色,眉眼间神态竟与陆银屏小时候极为相似,便也心软了下来,心肝一声接一声地唤。 “你瞧瞧,这眉毛这眼睛。”夏老夫人脱了护甲,将拓跋珣举起抱在膝上,替他捋了额前碎发,指着他道,“跟你那么大的时候一模一样,漂亮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看着就让人喜欢!” 平日里的拓跋珣是个除了父皇和陆银屏,别人碰一下都要生气的性子,如今在夏老夫人跟前,他居然能忍得住不将人推开 陆银屏寻思回去后一定要给这小呆头鹅些奖赏,将他牵来不过是让外祖母看看自己的处境还好,起码同大皇子之间相处起来还是有那么点儿母慈子孝的意思的,没想到他竟如此上道,直接俘获了老夫人的心。 陆银屏倒不吃拓跋珣的醋 外祖母哪儿都好,就是爱操心,还喜欢多管闲事。 “殿下多大了,念书了没有?”夏老夫人又问。 拓跋珣贴心地替她理了理胸前被他蹭的有些凌乱的衣襟,声音软软地答:“回外太祖母问话:佛奴过年后便六岁了,跟着母亲和舅舅邻家司马太傅念了一些书。因往日里随先前那位夫人生活,不曾学过汉话,学得十分浅薄,外太祖母若要考佛奴,可不要问太难的问题。” 陆银屏眼珠子都快掉下来,望着拓跋珣便好似不认识一般 他在自己怀里撒娇的时候可是跟个痴呆似的,除了哭和撒娇便不会旁的了,完全不似今日这般聪慧又得体。 这小子是装的! 「母亲」、「舅舅」,这是完全将她当做亲娘,老夫人听得心花怒放。 第二百九十八章 玉姹 夏老夫人也听闻过大皇子曾被罪人长孙明慧抚育过数年的事儿,便觉得都是那女子耽搁了他,又搂着他唤宝宝长宝宝短地唤,还褪下一只碧蓝宝石戒指来。 “外太祖母没带什么见面礼,这物成色好,漂亮又结实,摔不坏的,殿下拿着玩。” 陆银屏坐到天子身旁,眼前有些犯晕 小呆头鹅却瘪瘪嘴,仰头又道:“佛奴不喜欢这个颜色,佛奴喜欢琥珀色。” 夏老夫人听后,笑着捏捏他的小手:“急什么。前些日子你大表舅从天竺南海回来的时候带了两颗猫儿眼,有颗便是琥珀色,同咱们佛奴的眼睛一模一样。今日回去便着人去取,再送给你玩。” 陆银屏眼下总算是知道自己输在哪儿了 夏老夫人抱着拓跋珣不撒手,像是全然忘记今日自己来是为探望陆银屏而来,惹得她不得不连连咳嗽着提醒。 天子轻拍了她脊背几下,小声道:“别这样,否则一会儿有你后悔的。” “后悔什么?”陆银屏不解地问。 果然,夏老夫人放下拓跋珣,又招了玉姹进来。 “春夏的事情,你二姐已经同我说了,找归找,可你身边总不能就这么两个可用的人。流苏毕竟上了年纪,不能时时伺候着你,秋冬又是个贪玩的。” 夏老夫人又扫了一眼秋冬,看得秋冬拼命往后缩,“我带了玉姹来,你将她留下。既能服侍你的日常起居,又能教教秋冬她们的规矩。” 陆银屏整个人有些懵。 “好端端的让玉姹留下来做什么?”陆银屏不情不愿地道,“您将苏婆给我,自己身边本就没有几个老人了,再把玉姹送给我,您还剩多少?” “我带了不少人来,这倒不用操心。”夏老夫人摆手,“收了玉姹,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说罢瞧了龙座上那人一眼,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陆银屏正要反驳,却听身边人开了口。 “朕也觉得贵妃的徽音殿里人手有些不足。”他探向陆银屏案下的手,捏了捏后道,“玉姹应是伺候过她的,再清楚她的喜好不过,那就留着吧。” 陆银屏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莫不是要变心了? 夏老夫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只是吩咐秋冬带玉姹下去,替她安排了。 秋冬亦是敢怒不敢言 况且玉姹一直都是老夫人养在身边的,若非有四小姐珠玉在前,这位怕也是个小姐似的人物。 只是老夫人的意思实在是太过明显,玉姹这样的人,被强塞进徽音殿,明眼人都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 这等模样相貌的,除了天子榻上的绣花枕头,便是榻边的绣花脚垫子,左右都离不得榻罢了! 秋冬是见识了天子待自家四小姐的好的,想到这儿,不禁觉得老夫人做事太不顾四小姐面子,连带着看玉姹也不顺眼,将她领到宫人住的配殿中最末最偏僻的一间后,拉着脸道:“玉姹姑娘安置吧。” 玉姹扫了一眼,什么都没说,道了声多谢后提着包袱便进了门。 她生气还好,秋冬能立马寻个错处出来,再去报告四小姐,好趁着老夫人未走将人赶出去。 可偏偏玉姹还是同以前一样,一副泰山崩于前与她无关的模样。 秋冬泄了气儿,折回大殿复命去了。 此时老夫人看着日头也快上正中,便道:“老身今日叨扰陛下娘娘,是该走的时候了。” 慕金枝 第207节 早就支棱起耳朵等这一句的徽音殿宫人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陆银屏本想着留外祖母住上两日,未想到她竟然现在就要走。 这让她不得不怀疑外祖母来就是为了将玉姹送来的,且披云楼下太上皇说的话似乎也被印证了 她来京中,怕是一切都在外祖母的掌控之中,为的便是让她同裴太后斗法。 想到这里,陆银屏愈加不舒服了。 本来今日便觉得外祖母跟往日不同,比起从前,现在的她同自己实在疏离太多。 这种认知就已经让陆银屏十分不舒服了,更何况又将玉姹塞进来了呢 至于为什么讨厌玉姹,她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从小就发现外祖母身边有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还不是自己姐妹的人常常得外祖母夸赞,说玉姹仪态端庄……谁不知道她打小就是最不端庄的那个?所以连带着也讨厌起了玉姹。 如今这个端庄的玉姹又来自己眼前晃悠了,居然还要住进她的地盘里,这让陆银屏浑身上下都觉得刺挠。 她不舒服,赌着气对夏老夫人道:“既然外祖母要走,那我也不便多留。玉姹留下伺候吧,总之我这儿多个她少个她也差不了什么的。” 夏老夫人听出她话音里多多少少地有些不高兴了,便又道:“许久不曾见娘娘,这次一走下次再见也不太容易……可否送老身一程?” 陆银屏一肚子气,噘着嘴唤苏婆和熙娘:“刚刚不知怎的了,有些头晕头痛,你们替我送送老夫人。” 夏老夫人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由人上来搀着往外走了。 拓跋珣望了望一脸黑气儿的陆银屏,眨了眨眼睛后跳下榻,迈着小短腿追了出去。 人一走,陆银屏便去了两宫之中的夹殿,靠在多宝格边就流下泪来。 陆银屏边擦泪边想,这次算不算自己给自己气哭了? 拓跋渊施施然走来,见她肩膀一耸一耸,便上前来打算拥住她。 这朵霸王花少有柔弱的时候,是以哭起来格外让他揪心。 不曾想他刚一靠过来,便被她狠狠踩了一脚。 “还敢过来?”陆银屏含泪怒道,“来来回回看了玉姹多少次?你当我的眼睛瞎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上心 听她埋怨,天子心头倒稍稍放下心来 这陆四心眼儿小的很,又爱吃醋。可世间女子大抵不过如此,越是在意,便越爱吃男人的醋。 倘若哪日她无悲无喜了,那才是叫人胆寒。 拓跋渊前后瞧了瞧,见宫人们都远远地站在主殿内各忙各的,便关了夹殿的门又走来她身侧。 陆银屏千万点不好,可也却有好几样是别的女子比不上的 你看吧,但凡她自小出生的地方都顺着她,周围的人也都和和气气,虽说性子被惯得跋扈了些,可只要愿意去哄,便能发现她跟三五岁的孩子差不多 只要让她感觉到在乎,感觉到还是将她奉在第一位的,那么下一秒定然不会再甩脸子。 只是今日这孩子是真不好哄了,任凭他如何说好话,就是转过身去,拿个脊梁骨看他。 天子又凑上来,笑道:“什么人,也值得你生气了。” 陆银屏同小孩儿的区别便是她这个年纪已经不愿意再去承认自己生气这件事儿了。 “别来烦我!”她别过脸又道,“找你的玉姹去!” 生气加上咬牙根儿,脸颊又鼓起来一些,活脱脱是一个河豚的样子。 知道是玉姹的事儿惹了他,天子又笑,上前捏了捏河豚的脸。 被河豚一把打掉手后,他才无奈道:“朕留她自然有朕的道理,那什么姹模样虽好,可瞧着忒呆了些。人呆,规矩又大……你又不是不知道,鲜卑人茹毛饮血,百年前在你们眼中可是野人。 若不是为了固政,世家是最不想娶的。如今来了个这样大规矩的侍女,你觉得朕会瞧上她?” 陆银屏看似不关心,实则耳朵支棱得老大。听他一番解释后觉得有道理,可又烦他眼珠子粘在别人身上下不来的模样。 “我管你瞧谁,眼睛长你身上的,你爱瞧谁瞧谁!”她又跺了跺脚,打开夹殿后面的门,就要出去。 天子却拦住了她,不让她走。 “朕修为已有所成,看到的同你看到的大概不太一样。” 陆银屏知道他修行了不少年这事儿,可她自己却是个半碗水晃荡的佛混子。 听他这么一忽悠,竟然还真的上了当,转过头疑惑地问:“陛下看到了什么?” 陛下看到了什么?陛下看到的自然同她看到的一样。 然而幸好陛下诡辩有一套,捱近了人低头小声地道:“玉姹不对劲,朕才一直瞧她。「佛眼之所见,非尔等能及」,朕看到的同你看到的不相同。朕看那女子诡异,徽音殿内里里外外都是咱们的人,她翻不出天来。” 陆银屏是佛混子,但并不是个傻子。 她揪住了他说了又什么都没说这点,又问:“那玉姹到底哪里不对劲,你倒是说啊。若说不出个好歹来,你欺瞒贵妃,罪加一等!” 天子没了办法,下意识地想要蜷起脚趾,却见她眼角余光正往地上看,便大大方方地露出脚掌来,昂首挺胸地道:“贵妃修为不够,只能看到表面。朕能透过表面看到时间一切法相,就好比望一叶既能知秋……” “呸!骗子!就知道骗我!”陆银屏摔门而去。 眼见着人没哄好,怕是今晚连她的房都进不得,天子又追了上去,同人拉拉扯扯哄了一路,差点儿将自己的玉玺等物件当玩意儿拿出来给她玩。 最后他不得已,只能道:“朕看玉姹瞧人时眼睛无光,像是瞎子一般。可瞎子却不会在自己第一次来的地方还能行走如常……” 陆银屏这才将将信了一些,同他一道琢磨着:“玉姹不瞎,小时候我一爬树摸鱼,她就去外祖母那儿告我的状……哎呀,总之我就是烦她!” “秋冬已经将她安置去了配殿里偏僻的那处,吃用什么就同旁的宫人一样,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天子见她要上台阶,忙伸出自己的手去扶她。 陆银屏想起从前的一些事儿来,又道:“玉姹是外祖母捡来的,她来时年岁也不大,倒是模样生得好,浑身脏兮兮的。我瞧她第一眼就不喜欢,让外祖母将她赶走,可外祖母却说,她以后就是我姐姐……” 说到这儿,陆银屏又来了气,叉腰道:“我才没那样的姐姐!我已经有两个姐姐了,还缺她一个不成?只不过再过了些年,玉姹也长大了,外祖母却未让她同我一般去李大家那处念书,而是自己在家亲自教导她。 我虽然不喜欢那些闺中守则,可看外祖母待她那样好,反正就是不高兴。 直到有一天,外祖母问我,若是把玉姹放给大表哥伺候,不在我眼前晃悠了如何,还问我高不高兴……” 拓跋渊之前算是在夏老夫人的口里知道了这老太太初初想要将陆四嫁给那位大表哥,如今听她这么一提,顿时心烦意乱,不甚在意地问:“那你高不高兴?” “不知道,她去不去伺候大表哥,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陆银屏摇头,“我只知道她不在我跟前晃悠就好,可又想着她去大表哥跟前,大表哥会不会也讨厌她?” 天子心道,我虽不待见,但你大表哥却不一定讨厌她。毕竟玉姹容貌好,并不是所有男子都能扛得住的。 不过,这话他自然不会同陆银屏说。 见话题一扯开,她总算是不生气了,拓跋渊寻了个避风口将人领过来,自己坐在石凳上,又将人扯到怀中,低声笑着问:“朕听说,贵妃吃奶吃到三岁上?” 这事儿算是陆银屏的黑历史了。 原本想着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没人知道这事儿了,冷不防却被人提起来,顿时脸上便烧得慌。 “你听谁说的?!”她怒目而视,“什么……谁家的孩子这么……这么……” 几个「这么」下来,便是自己也觉得立不住脚了 陆银屏觉得今日真是难受到家,简直要没脸活了。 第三百章 祖孙 老人总喜欢漂亮的小孩子,尤其这小孩还同陆四小时候差不多些的模样,心底便更爱了几分,一路上都在同他说笑。 拓跋珣自然谨记着陆银屏的教诲,想起她说要以真面目相待,便也不掩饰平时言谈话语中的那厮黠慧。 正是这丝透着机灵的黠慧,同陆银屏小时候也无二。 若非陆银屏一直跟在她身边,直到今年才入了宫,夏老夫人几乎便要认为,眼前这小孩儿是她最疼爱的外孙女与天子所生的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朝他打探了些消息。 “你父皇待你母妃如何?”夏老夫人问。 拓跋珣眨眨眼睛,心中早料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直接回答倒显得过于刻意了,他歪着脑袋反问:“外太祖母问的是哪点?饮食?起居?还是其它什么方面?” 夏老夫人笑了,捏了捏他软软的掌心,笑着道:“这里没外人,我只是想知道你母妃过得好不好。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罢。” 拓跋珣想了想后道:“其实母妃同宫内的其它娘娘也不无不同。” 夏老夫人神情微怔 然而拓跋珣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改变了她刚刚的想法。 “吃也同旁人差不多,左右不过是她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但是夏日里芳宁做了冰酪后,父皇每次见她都不让她吃,说她吃了会伤身子,她便只能偷吃佛奴的那份。” 母子抢吃的这件事,完全不是一次两次,拓跋珣说起来的时候那股埋怨的意味倒不是装的,“穿的那就那样,佛奴瞧不出来她同旁人有什么两样……” 夏老夫人表示理解 他虽然看不出来,可她那双眼睛却不是假的,一眼能看出陆银屏今日的穿戴非宫内内务织造数十人半月内完不成的首饰华服。 只在吃穿用上说,天子并未亏待过自己这外孙女。 她牵着拓跋珣的手长叹 可老人的目光总是能放得长远,她担心的并不是外孙女如今的处境,而是整个陆家的处境。 天子说得好听,会待陆四好,可谁不知道自古以来帝王最是薄情人?除了他自己,没人能保证他会一直对陆四这样好。 她让玉姹进宫,为的也是陆四好。 鲜卑人虽野蛮,可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在 等到了那时候再找补,恐怕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儿了。 夏老夫人宁愿让玉姹进宫帮陆四分担,哪怕玉姹死了她也不心疼 只是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外孙女并不领自己的情。 夏老夫人有些伤心的同时却也能理解 慕金枝 第208节 等再过两年他们便知道,当生活成为生活之后,他们便再也不会回到从前那样 柴米油盐,无一不会消磨两人相处时的甜蜜时光。而成婚后女子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肆意撒娇,因要做一家主母,势必要拿出些气势来镇家,久而久之戾气也会遍布周身。 加上男子总要纳妾,新人年少娇嫩,将从前属于自己的那份宠爱分去,这样一来两个人的关系终究会大不如前,甚至形同陌路了。 夏老夫人心中有些怨陆银屏不晓事,却又理解她的心情。 眼下只能盼着再过段时间,等帝王恩宠不复往日的时候想起自己的好来,到时候心甘情愿地接纳玉姹和她的好意吧。 拓跋珣见她又陷入沉思,握了握她的手:“外太祖母?” 夏老夫人回过神来,连连哎了几声,笑着将他抱起来。 拓跋珣也不挣扎,只是伸指抚了抚她的眉心,用软糯的声音问:“外太祖母不开心?” “没有,外太祖母见了佛奴开心得很。”夏老夫人笑着摇头,“只是在想如何将你大表舅叫来京中,好给咱们佛奴带一块猫眼儿石来玩。” 拓跋珣咬了咬手指甲,又问:“大表舅?是从未进过京的那位大表舅吗?” 夏老夫人笑着道是:“佛奴听说过他?” 拓跋珣点了点头:“像是听宫人提起过。” 这下轮到夏老夫人愕然了 不过小孩子说的话,她也并未多在意,笑着道:“你大表舅是个极好的人,佛奴定然会喜欢他。” 拓跋珣琥珀似的眼睛又眨了眨,隔着永巷看向嘉福殿的方向 眼见着万岁门到了,夏老夫人便将拓跋珣放了下来。 好一个懂事的小呆头鹅,竟然知道替她整理衣服。 夏老夫人觉得这大皇子着实乖巧,对他的喜欢又多了几分。 两队人正待分别之时,拓跋珣又隔着万岁门朝她遥遥一揖,高声道:“佛奴恭送外太祖母!” 夏老夫人听得乐开了花 她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 眼见着夏老夫人的仪仗渐行渐远,拓跋珣终于垂下了双肩,边揉边道:“累死了……回头可要好好问父皇和母妃要点儿什么奖赏……” 只是待他回了徽音殿,左右未发现父母的影子。 揪住宫人问,宫人支支吾吾地道陛下和娘娘大概回了寝殿,想来见老夫人一面心力交瘁,怕是要好好休息上半日。 拓跋珣没了趣儿,且今日太傅未来,他便在宫中随便转悠。 这一转悠,便转来了式乾殿。 番外狗血小剧场——功败垂成 前情提示:本篇为加更赠送,不影响正文更新,不与正文剧情有直接关联,全文四千余字,入股不亏。 番外狗血小剧场 “有一头豹,轻巧矫健而又十分敏捷,身上披着斑斓的皮毛。它不从我的面前走开,却那么的挡住我的去路,我几次想要转身折回。” 今儿是陆家老四的洗尘宴 老中式家庭聚餐没有上刀叉的道理,但规矩很严,一人未到,其余人不准开饭。 父母不在,主座上的外婆冲老三发了话:“小四呢?还没下来?瑷瑷你上去喊她。” 陆三正要起身去找人,门却被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浓妆美人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外婆!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 桌上的人齐齐望过去。 老太太一看,差点儿气晕过去,拿着手杖指着她的腰骂:“你穿的这是什么?!裹了个破布条子就过来了?!还不快进去重新换一身?!” 陆四低头看着自己的露脐小吊带,不仅不去换,还在原地转了个圈儿。 “我没别的衣服了。”她边走边道,丝毫不在意,“能穿衣服就不错了,你们要是不在家,我直接裸奔。” 老太太白眼一翻,差点晕倒。 陆四入了座后,总算能开饭了。 “你看看你!”老太太见她直接上手撕鸡肉,气得又骂,“你没筷子?出去一趟回来连筷子都不会用了?” 陆四一手忙着手撕鸡,另一只手挠了挠被头发丝儿撩过的腰肢,边吃边道:“省时间,省事儿……” “听说四妹妹跟她老师一直在非洲做慈善,条件艰苦,平时用手抓饭也很正常。”韩楚璧忙调和,“外婆不要为难她,先让她吃饱。看人瘦得,下巴都尖了。” 陆四笑嘻嘻:“还是二姐夫疼我。” 韩楚璧没理她,开了一瓶酒替老太太倒了。 陆珍也帮忙倒酒,还对陆四道:“少喝点儿?” 陆四接过酒杯,没规没矩地闷了一口,随即吐着舌头咳嗽起来。 陆珍只好又倒了杯可乐端给她,又夹了个块肘子放她碗里。 眼看着妹妹又要用手去抓,陆瑷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将筷子递给她。 陆四也不道谢,只冲三姐笑了笑。 这一笑,眼角余光便看到三姐夫元叡在后边看着她。 这张脸……这张脸啊,同她前男友是真的像。 陆四在去非洲之前,还是有个男朋友的 只是可惜了…… 陆四看见姐夫,好不容易都快忘了的那张脸瞬间又想起来,给她气得难受,连带着那块肘子肉都不香了。 老太太看她用筷子戳碗,也不吃,也不说话,又问她:“你现在也不小了,老三的孩子都会走了。咱家不需要你多出息,能不能找个像样的男朋友带回来见见?” 陆四放下筷子,托着腮帮子懒洋洋道:“我这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呢,您先让我歇歇啦。” “几年前就让你订婚,你不订,非要跟人分手。”老太太又唠叨起来,“人那谁当初对你多好,家都快给你搬来了。你倒好,偏偏去非洲找那什么老师,还给人出了五年的劳力,你脑子让驴踢了?” 陆四抠了抠耳朵,眼睛不住地往外瞟。 这顿饭吃得并不怎么开心,爸妈哥嫂不在家,老太太一人当家做主,别的毛病没有,就喜欢唠叨。 见陆四不说话,老太太也觉得说得有些过了 老太太话多,挨个儿地喷,喷了一圈儿,最后大家都不愿意吃饭了,赶紧借口自己家里还有事,一个个地起身离开。 可怜陆四不仅要送他们,还要在家继续挨骂。 她将姐姐姐夫们送到门口,又问他们:“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你们都喝了,要不要我送?” 她琢磨着她那辆mini能不能挤下这么多人的时候,三姐夫笑了笑:“元烈正好在市里,让他来接我和你三姐。” 陆四一听,脸上的笑顿时有些僵硬。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躲,越躲越证明自己心虚。 陆珍又说:“我没喝,我带你二姐夫先走了。” 说罢从韩楚璧身上剥下他外套来扔给老四:“接着,穿的什么破布条子,让外人看见还以为你去非洲做圆椒了。” 自家人的嘴巴真是一张比一张毒。 “去吧。”陆四披上了姐夫的外套,点点头,“我陪三姐他们再等会儿。” 目送陆珍夫妻走远,陆四悄悄地将裹在外套下的露脐装往上拉了拉,牛仔短裤往下扯了扯。 这个小动作没瞒过另一个姐夫的眼睛。 元叡意味深长地道:“你走之后,元烈就去美国念书了。” “元烈是……”陆四先是佯装疑惑地问,然后又恍然大悟道,“是他啊……怎么样?他还好吗?” “还好吧,去年刚回来,现在在北城精神病院做大夫。”三姐夫笑得十分可恶,“还谈了好几个女朋友。” “哦,看样子还不错。” 说归这么说,可陆四的牙根都咬出了铁锈味儿。 她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呵,幸好有这么一件衣裳罩着,否则就让这姐夫看到她拳头都攥得死死的样子了。 说话间,远处驶来一辆灰色db9,看得陆四眼都直了 当然,即便不停产,她现在的工资也买不起这么一辆豪车。 db9在她 主驾上的男青年跟元叡模样差不多,斯文俊秀,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边儿的眼镜,看见她后礼貌地点了下头。 陆四差点咬了舌头 她善意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可看到副驾上的人后,突然觉得今天晚上吃的肘子好像太腻了。 副驾上坐着一个穿黑色礼服的美人,头发挽成髻,松松地垂在脑后,正和善地看着他们,打招呼道:“叡哥,叡嫂好,这位是……” 陆瑷还没说话,元叡接了话茬:“是陆四,瑷瑷的妹妹。” 那美人娇娇柔柔地打招呼:“妹妹好……” 陆银屏几乎要翻个白眼 好在成年人都比较能忍。 陆四笑了笑说:“你好……” 两任女友见面,旧人穿着破布条,外面披着黑西装,不伦不类; 新人礼服六位数,脖子上那条项链不知道几位数,屁股地下坐着她最想要的车。 陆四直接被ko。 丢人,真是丢人。 陆四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她同元烈是小学同学,一个一年级,一个三年级。没想到那小子从小就是个色胚子,看见她后天天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堵着,非要摸她小脸儿不可,不给摸不让走。 那时哥哥在国外念书,两个姐姐跟自己不是一个年级,放学后还要上补习班,早早地便走了。就这么着,她被这个色胚天天摸脸,一直摸到他毕业。 慕金枝 第209节 色胚毕业之后,陆四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他的魔爪,没想到这个崽子让家里动了关系,竟然以毕业之身又进了三年级。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小色胚又堵在她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依然想要摸她的脸。 陆四「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哭,小色胚也是第一次见她哭,吓得懵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好。 “你……你别哭了……”小色胚慌慌张张地从自己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进她手里,“都给你……买吃的……” 陆四直接懵在当场 她最后没接他的钱,绕过他跑回了家。 从此之后接下来的几天里,小色胚见了她后也不敢摸她脸了,就跟在她身后走。 陆四想,只要不摸脸,随他怎么都成。 这么一跟,就跟到高中。 高中时期的女生们,即便在老师的刻意打压之下,也抑制不住春心萌动。 有的女孩子收到巧克力,有的收到唱片,更多的是收到情书。 只有陆四,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我就没有情书呢?”她忧郁地对同桌说,“难道我长得很丑吗?” 同桌看了看她身后坐着的那位校霸,瑟缩了一下后答:“可能问题并不是出在你身上。” 临近高三尾声,课业也越发繁重。好在陆四是学舞蹈的,只要文化课不是太拉,考她想去的那所学校没问题。 高考发挥正常,应该不算是太拉。陆四从考场出来,浑身舒畅,却发现自己的跟班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急了 找了一圈儿没找到人,陆四的心里头空落落的。 回家之后的日子也总想着那小色胚,不说一声人就没了,难道是死了?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第一次给小色胚打电话。 他的电话号码还是他夺过自己的手机存上的。 拨通号码时,她还咳了两声 没想到那边很快就接通,色胚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陆四惊觉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居然早就变了声,低沉得有些好听呢。 “陆银屏?” 陆四「嗯」了一声,又拔高了声调:“今儿怎么没见你,你去哪儿了?” 电话那头的人怔了一下,随后笑道:“我没去考试。” “你没考?”陆四急眼了,“那你怎么上大学啊?” 元烈又笑:“有个词叫「保送」。” 陆四压根就不信,哼道:“就你还保送?你家里给哪所大学捐了钱吧?” 元烈在那头懒洋洋地道:“是啊……捐了不少……” 听他这么说后,陆四心里轻松多了 最后一场考试进行完之后,她顶着烈日出了考场。 考场外停着一辆宝蓝色ff,特别扎眼。 她绕过ff向前走,而那辆ff却一直在后面跟着她。 陆四一扭头,看到了ff主驾上的元烈。 她生气地问:“你怎么开个这玩意儿出来了?” 元烈见她不高兴,下了车挠头道:“我哥说女孩子都喜欢法拉利。” “狗屁!”陆四骂道,“我喜欢阿斯顿马丁!” 元烈听后,若有所思地琢磨卖了这辆ff能不能换一台阿斯顿马丁。 ff太亮眼,她不愿意同他一起走,否则感觉就像大佬包养的女高中生。 见她要走,元烈忙拉住她的手:“给你看个东西。” 他的手拉住陆四手腕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就上来了 陆四假装镇定地扭头问:“看什么?” 元烈望着她的手腕怔了一会儿,随后拉着她到了车尾处。 后备箱被缓缓打开,载着满满的红玫瑰。 这个时候大概是要单膝下跪的吧? 可惜元烈不太想松开她的手,只能憋红着脸说:“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了……你看要不……咱俩在一块儿吧?” 陆四先是被这满仓的玫瑰惊了一下,猛然又听到他这要求,想起小时候他第一次拦她时候说的那句话 “你长得真好看,给我摸摸吧?” 她白眼翻上了天 不过陆四并没有答应。 元烈想过很多种被拒绝的场面,却没想到是这个。 “我还没到十八。”陆四红着脸掰着手指头算,“还差一年。” 番外狗血小剧场——功败垂成 未成年人不能谈恋爱。 可从那以后,俩人的关系就好像变了似的。 陆四的艺术学院实在有些拿不出手,业内top10够呛,可胜在是本地,她回家只需要坐半小时地铁。 艺术学院的斜对面便是元烈的学校,双一流不说,历史悠久能追溯到三国。 从前的事儿不论,就说眼下,每当她下课后,便总会看到色胚拿着水和零食来接她。 陆四不大高兴 再说,别的姑娘都有人追,他往这儿这么一站,女同学都笑着说「你的男朋友又来了」,搞得别人想追她都望而却步了。 陆四唉声叹气 可是每当这色胚拉起她的手的时候,心头的那阵儿悸动压根就止不住。 陆四从没往那方面想过 俩人就这么拉着手,一直到了陆四成年那天。 元烈老土得很,想来这十几年也只跟过她一个女孩子,不知道怎么哄人开心,只能求自己那风流成性的哥哥元叡支招。 可惜准备了半天,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等到穿着舞蹈服出来的陆四。 准备的一切都没用上,俩人简单在学校门口点了一份夫妻肺片 陆四极少吃碳水,嘴巴又馋,还不敢多吃。自己吃了两口,剩下的全扔给元烈。 送她回去的时候,元烈拽着她的手问:“今儿你成年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陆四吃得小脸通红,外头风又大,只得跺跺脚,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然而准备了快一年,哪里是她能控制得了的? 人被困在宿舍楼下的墙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色胚竟然长这样高了,整个人偎下来,就尝到了夫妻肺片味儿的吻。 自打在一起之后,陆四说一不二 陆四再也没敢说过别的话。 元烈高兴得像是小时候 俩人就这么不温不火地又处了两年,陆四感觉他们之间跟从前没什么变化 天天在一处,假期出去玩儿,除了没事儿就亲热,反正他在旁边跟着也早就习惯了。 情感危机是在大四那年,学校里来了位研一师兄。这师兄叫崔旃檀,学美术的。看着陆四漂亮,提出要给她画画。 俩人就这么画画的时候,男朋友来了。 陆四觉得没什么 元烈什么也没说,沉着脸走了,小半个月都没来找她。 他这一走,陆四还真有点不习惯 主要还是,想俩人呆在一块的那时候了。 陆四又等了一周还是没等到人,琢磨了半天,想了想还是去找他。 学舞蹈的气质出众,陆四又化了个贵出天际的妆,去他宿舍楼下的时候旁边的男孩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说巧可不巧,她就在楼底下看到一只给她拿水的人正对着一个双手奉上饭盒的妹子。 那妹子之前她见过,也是跟她们一所高中的。 陆四怒了 养鱼的池塘主在看见她来之后,还笑了笑。 陆四咬牙切齿 微信拉黑拉黑,手机号拉黑拉黑,全部拉黑拉黑。 哭了有小半天的陆四觉得天都塌了,正巧这时候听说她那位国际知名交谊舞蹈老师打算提前退休,说要去非洲。 陆四问老师:“能不能带我一块儿去?” 老师:“你倒贴我就带着你。” 这一去,就是五年。 看他女伴的这身行头,养鱼的是花了不少钱在女伴身上吧。 陆四往下拉了拉自己的破布条子,有些自惭形秽地摸了摸鼻尖,转头对姐姐姐夫说:“走吧,路上慢点儿。” 慕金枝 第210节 也没等他们说再见,她一个人转身回了家。 到家之后,关上门,泪唰唰地往下流。 外婆看见后,也不骂她身上穿的是破布条子了,慌忙扯了纸巾递给她。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咱们四四了……” 陆四拿着纸巾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我要结婚!” 结婚哪儿能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呢。 舞蹈老师也不赖,起码这外形是没得挑。可想找个男朋友,人家一听这舞蹈老师在非洲呆过。 顿时有些不敢恭维 哦?您说维也纳是搞音乐的人去的地方啊?对不起,艺术在不搞艺术的人眼里都是一个样子。 也不是没有过垂涎她美貌的人,可每每一结交,最后人家总是突然就失踪了 她没了法子,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倒也慢慢地没了那股子怨气了。 眼看着五月就要到了,她的生日也快到了。 人都说过了二十五就是奔三去了,所以陆四极其讨厌过这个生日,当天跟家里人说了一声后,便留在舞蹈中心加班。 送完了最后一批学生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 她去了停车场,半路上总感觉有人跟着她。 陆四快步走到自己的车旁边,却意外地看到那辆db9。 这世上从来没有巧合,有的只是处心积虑的邂逅。 db9的后备箱缓缓开启,载着满车的玫瑰,像极了庸俗却广为流传的童话。 陆四不是这么好拿捏的人 她拉开车门,果不其然被人用手摁住。 陆四皱了皱眉头,看着车窗上倒映出的高大身影,平静地道:“我要回家。” “我找了你很久。”那人道,“蒙罗维亚、班珠尔、罗安达……我在非洲找了你两年。” 陆四转过身看他,见他眸子黑黑沉沉,正盯着自己瞧。 “那你怎么没继续找?”她不高兴道,“我离罗安达不太远,就在金沙萨,教小孩跳舞。” “我从罗安达去金沙萨的路上遇到当地暴力冲突,受了枪伤。”他苦笑一下,“被我哥带回国了。” 陆四听后眼睛涩涩的,想问问他伤好没,又觉得有些废话了 可想起他是个养鱼的,又冷了脸子。 “那又怎么样,回来还不是一样找了好几个女朋友。” 听她这么说,他脸上似悲似喜。 “我一个没找。”他又来拽她的手,“我哥坏透了,你还不知道他么。” 想起他哥哥拐了自己姐姐的事儿,陆四觉得倒也有这个可能。 “可那天你副驾上坐着个女人!”她怒斥道,“我看见了!” 元烈得寸进尺,上来搂住她的腰。 “那是我表妹,我没女伴,一直是她跟我搭伙出席晚宴……不信你去问你三姐。” 陆四总觉得还少了点儿什么,推着他想了半天才又问:“你头发怎么染回来了?” 他无奈:“心力交瘁,头发白了不少。加上工作需要,就全染了黑色。” 陆四一听他年纪轻轻白了头,心头针扎似的难受。 她不肯承认自己关心他,在他怀里哼哼着道:“头发白就证明肾精不足……” “足不足你还不知道?”他贴上来,“陆银屏,这么多年也该给个名分了。” 陆四摇头:“饿,吃饱再说。” 俩人又去了学校门口的那家夫妻肺片,还是点了一份。 “还在一块儿呢。”老板见了他们就笑,“我可记得你俩呢,感情可真好。” 陆四饿得不行,只顾着吃,没讲话。 吃着吃着,新晋男友 她打开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钻戒。 “老掉牙,就知道送玫瑰花、钻戒。”她龇牙咧嘴,“怕了你了。” 还好拿筷子的是右手,左手被他抽出来戴上 看着陆四吃得开心,他心头也放松下来。 钻戒的内侧刻的不是名字,而是几个单词 so fucking lose. 自打摸了这女人的脸,便输得一塌糊涂。 第三百零一章 法度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大皇子拓跋珣的地位如今已是不同于往常,子凭母贵,换了个娘以后待遇就是不一样。 他走一步,宫人们跟一步,一路跟到了式乾殿。 如今的式乾殿不同于以往 徽音殿的陆贵妃多香啊,这处便不像之前那样热闹了。 拓跋珣这里逛逛,那里走走,打算逛完这儿就去含章殿看看。 含章殿是从前长孙明慧住的地方,她已经不在了,自己倒还有些东西没拿回来,打算今儿一道带回来了。 然而,在他经过东阁时却看到不少禁卫守在外面。 拓跋珣问李遂意:“这儿怎么这么多人?是在看守什么吗?” 李遂意犯了难 大皇子年岁尚小,天子于他而言就是这世间至尊,所作所为都会对他起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若是让他知道了父亲将伯父关在东阁,甚至要处死的事情,他从此以后是否认为手足之间自相残杀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李遂意越想越害怕 “几个月前陛下身边的晁女史就死在式乾殿。”李遂意弯着腰笑道,“这阵子啊式乾殿闹鬼,这些个禁卫阳气重,便让他们看守在这儿了。” 一切恐惧来源于未知。 是以不知鬼为何物的大皇子殿下拂袖大步走上前,口中豪迈地道:“吾父乃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吾承其血脉,百鬼夜行不惧,怕一区区女鬼尔?” 说罢,便走了进去。 禁军从未接到过阻拦皇子入内的命令,由着他进了东阁。 “祖宗!我的祖宗哦!”李遂意亲祖宗地唤着,又对身后人道,“瞎了眼了?还不进去找人?万一殿下有个三长两短砍了你们全家都赔不起!” 禁军想起靖王殿下意图谋反一事,冷汗瞬间流了下来,忙也跟了进去。 拓跋珣入了东阁,见其中木画屏上勾勒着一个又一个美人 这上面原本绘刻着大魏万里山河,不知道被谁磨平换成了形态各异却明显是同一个人的美人画像。 他听到「沙沙」响声,突然停了下来,驻足望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那人。 那人身形高大,不知为何竟有些佝偻 在他注意到那人的时候,那人也早注意到了他。 大约是不关心,所以那人并未回头。 “你……”拓跋珣后退一步,鼓起勇气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并未回头,却低声道:“倘若按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大伯」。” 拓跋珣瞪圆了眼睛,迈起了小短腿绕到他跟前。 “您真的是我大伯?” 他有点儿不信 只不过,虽然胡茬未整理,眉毛也断了一截,他模样倒是同父亲一般好看。 只是这大伯并不理他,甚至说,连眼神儿都未曾给过他。 在大伯这里,拓跋珣找回了许久未曾体会过的被忽视的感觉。 他瞧着这位大伯手上正在忙着什么活计,伸头望了过去,见大伯正拿着一个小刀锉木头人身上的木屑。 “您在做什么?”拓跋珣好奇地问。 “雕木头人。”靖王依旧没有抬头。 “您雕的是谁?”他又问。 “你不认识。”靖王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 拓跋珣又道:“您为什么要雕她,她不在了吗?” 靖王看着手上未完工的木头人,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只是不知道笑的是谁。 “她在,还过得好好的。” 稚子的世界中只有为什么。 于是拓跋珣又问:“那您为什么不去找她,却要雕个人来思念呢?” 慕金枝 第211节 “思念?或许吧。”靖王举起那个木头人在光下看了看,又道,“我出不去。” 拓跋珣继续问:“您为什么出不去呢?” 靖王将木头人放下,阴沉沉地盯着他:“你是不是傻?” 拓跋珣从不觉得自己聪明,譬如同太傅念书,每个字都认识,然而连在一起却觉得十分晦涩,便点了点头。 靖王顿时被噎住 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无奈 他又嘲讽地一笑:“有个傻儿子也总比没有强……你爹真是好福气。” 拓跋珣没听懂他话里有话,只当他嫌弃自己愚笨,便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父皇也常说我蠢笨,若不是母妃拦着,恐怕要打我了。”他低头道,“就因为我不爱念书,约摸父皇觉得我没出息吧……大伯,您爱念书吗?” 靖王依旧低头刻着他的木头人,半晌才答:“狗都不念。” 拓跋珣觉得自己找到了同伙,兴奋道:“您不念书,那皇祖父那关是如何过的呢?” 这个问题倒真的让靖王想了一会儿。 “因我自小擅骑射,所以你皇祖父给了我一些兵权,让我做将军。” 听到「将军」两个字眼后,拓跋珣的眼睛明显更亮了。 “我也喜欢骑射,我也可以这么对父皇说吗?”他兴奋地问。 靖王又低下头,锉着木头道:“鲜卑人本就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擅骑射没什么好骄傲的。太祖、先帝、还有你父皇,都是领兵打仗的好手。 骑射之术是刻在你的血脉中,念书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说来念书也是为了此后看兵法谋略和明事理罢了。有你父皇在,莫说兵法谋略,便是帝王之术也能习个八九成。至于明事理……” 他想了想后道:“以后你就会明白,四书五经上的那些是一杆秤,让你知晓无论帝王百姓,做事应有法度,不宜恣肆放纵,否则秤翻了便要砸到自己的脚。” 同只会絮叨的太傅一比,拓跋珣觉得他说得极通俗在理,对这位大伯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听您一席话,佛奴感觉有了方向。”他恭恭敬敬地一揖礼,小人做起大人模样来倒也憨态可掬。 靖王忍俊不禁,看着他小小的脸庞,突然想起陆三说过的他们曾有过的一个孩子。 那是在他试药之前,若那个孩子平安生产下来,现在估计约有一岁多了吧…… 第三百零二章 包袱 男女相处之道极为复杂。 男子,尤其是身居高位并不乏美人的男子,除却像天子那般年少时心有所属的,多数对女子的印象也仅限于美丑这等浮于皮囊之上的表面观感。 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即便是心有所属,却也不得不因为局势而娶妻纳妾 就连汉人也没有一夫一妻的规矩,更不要说往日来去风雪之中的北地来人。 靖王算是个单纯之人,行事磊落,反心路人皆知,被提防是显而易见之事,败北亦在情理之中 毕竟他心有不甘,一直想问天子为何欺瞒自己,结果事到如今却依然未曾得到一个答案。 明日便是初七,是三日一朝的日子。 权势熏人心,王室手足情分薄,先帝同温王为女人为皇位反目成仇,他们之间却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不过,他从小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会是老三元承,看老三年岁小,便处处有意打压,却不曾防备过深宫里的那个「妹妹」,临到头来竟然被最无防备的那个绊了一跤。 便是这一跤,直接摔得粉身碎骨。 不过,二人年幼时也算玩得不错,老二再狠毒,想必倒也不会让他走得太痛苦 眼下天气渐凉,同温王被流放时差不多。当年温王便是风雪夜奔之时被先帝派去的人斩下头颅,日日摆在宣光殿给那位王妃「赏玩」,这才逼死了那对夫妇。 换做是元烈,应当也差不多,不过还好,他府上有名分的只有那位徐妃,早前若是换了陆瑷,恐怕现在让他们也十分难做。 功败垂成之际才能卸下所有的包袱,现在细细想来,心头那点的执念竟然只有陆瑷一个。 他曾笑话过两个弟弟不争气,只知道围着女人转,现在想想倒是自己肤浅了 现在静下心来,醒时醉时,哭时笑时,动时静时,蔽目时远眺时…… 那人虽不在身边,可又无所不在,以致于每每想起时,肺腑都有憋闷疼痛之感。 他有过不少女人,回忆起之前那些女子,脑子里只剩下她们白花花的躯体,和床幔上的络子,或是藻井上的丹青,竟然记不起一人模样。 独独陆三,喜怒哀笑,千百种模样,在他脑中越发清晰起来。 他与那两个弟弟不大相同,行事不爱拖泥带水,既然这次不成事,便不会同任何人说出他和陆三的关系,毕竟她还要生活。 拓跋珣见他愣怔,第一次见这位大伯,倒觉得他不做作,比起阴沉乖张的父皇好相处些,并不知道他犯了何事被关在此处。 拓跋珣眼尖地看到了他手指上因削木屑而出现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凑上前问:“您的手不疼吗?” 靖王只觉得这孩子一堆废话,简直跟元烈小时候一模一样 恰好听到门外像是有不少人进来,估摸着是来接他的,于是举起拿刀的手挥了挥:“你快走吧。” 李遂意进来时,便看到靖王举起小刀对着大皇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一下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了靖王的腰,嘴里高喊着:“拿人!拿人!莫要伤了皇子殿下!” 禁卫们将大皇子抱起,其余的人齐齐亮出长刀对准了靖王。 靖王见了这一幕,嗤笑了一声,嘴角带着十成的嘲讽。 他扔出手中小刀,擦过为首禁军的耳畔,硬生生在那人耳朵上划出一道口子来,最终钉入后面的柱子上。 “你们的心未免太脏了些。”他道,“孤再不济,也是站着死的人。断不会拿个孩子作筏子。” 李遂意见状后松了口气,同时又提心吊胆起来 若不是天子早提防着他,现在被关在这儿的指不定是谁呢! 然而天子如今对这位殿下尚未作出明确的处理,可大家都觉得难逃一死 至尊的手段李遂意是见识过的,剜眼割舌,剥皮炮烙,虿盆菹醢无所不会,无所不用。 眼下靖王罪证俱在,西阁还关着那位曲嫔,想来明日一早上朝时便会说起此事,届时如何处理便都是天子自家的事了。 可眼下他什么都没说,只让式乾殿的人好吃好喝地供着这位王爷。 但是却有一样 原因很简单,靖王何等人物?这一位早些年也曾是平叛安邦的骁勇将帅。 逼宫事败的宗室总有个在他们这些平民看来不太好理解的臭毛病 倒也不怕他死在这儿,只是朝臣们还需要一个交代罢了。 利器早已被收走,却忽视了当初片牛肉用的小刀 不过,既然知道靖王并非有这种想法,李遂意也轻松许多。 他命人将拓跋珣抱到跟前了,一边接过来一边往后退,同时略带谄媚地对靖王道:“殿下是何等英杰,奴自然不会这般猜忌殿下。只是大皇子殿下年幼,奴唯恐利刃划伤了他……既是个误会,还请殿下歇息着,奴先告退了。” 靖王本就心烦,被他们一搅合,顿时连雕木头人的心情都没了。 他背过身去,挥手道:“快滚……” 李遂意这才匆匆将拓跋珣带了出来。 出了东阁,他还是有些后怕,心说万一刚刚靖王有一点儿的歪心思,当今天子就算是绝了后了 被贵妃牵着鼻子走,贵妃说一不二,又捧在手心不敢让她生养,万一大皇子有个三长两短,陛下可不就是断子绝孙了么! “我的小祖宗,您以后可别这么瞎逛了。” 李遂意说着便牵着他往回徽音殿的方向走,二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永巷那边传来的动静。 第三百零三章 密谋 李遂意牵着拓跋珣回了徽音殿,正巧碰上了銮驾,便领着大皇子一道在青石砖上跪下。 天子坐在辇上,身子挺得笔直,看到他们后斜斜地睨了一眼,由着人抬着朝着后头的方向去。 等仪仗走得远了,拓跋珣才道:“父皇去了后宫。” 见李遂意不答话,他又补了句:“孤要去告诉母妃。” 也不等李遂意阻拦,拓跋珣撩起了前摆便向前跑。 李遂意正为今日差点儿让皇子陷入危险之中忧心如何禀告 看刚刚陛下那模样,知道也不过是早晚的事,瞒而不报反而不好。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早早砍了这一刀。 就这么一想,便耽搁下来,再看大皇子时却已经瞧着他跑远。 秋冬站在廊下同玉蕤说话,远远地瞧见他后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说话。 李遂意慢慢走过去,没好气地问:“秋冬姐姐有什么事儿?” “喊你过来肯定是有事儿要拜托你。”秋冬打量了他几眼,笑着道,“怎么了?霜打的茄子似的?赌输了钱?” 李遂意倒是一本正经:“宫内严禁设赌。” 见他不愿意说,秋冬也作罢,绕过柱子来同他讲话。 “不同你说笑,有个事儿要拜托你。” 李遂意这才拿正眼来瞧她 “哟,秋冬姐姐吩咐就是,哪儿用得上「拜托」这俩字儿呢。”李遂意像模像样地揖了一礼,哼哼道,“就直说吧。” 秋冬看了看身边的玉蕤,又指了指配殿的尽头,压低了声音道:“小狐狸精住进配殿最北的那间了,玉蕤说你主意多,能不能想个法儿把她赶出去?” 李遂意疑惑:“小狐狸精?” 慕金枝 第212节 “老夫人恨不得将人直接送到龙榻上了。”秋冬撇嘴,“可不就是只小狐狸精么!” 李遂意这才想起夏老夫人走前留下的那位行走叩拜都极规矩的婢女玉姹,心道秋冬怕是不知道外头人都说贵妃是狐狸精,不然也不会用这个词儿来形容玉姹。 如今这徽音殿可是捅了狐狸洞了,老太太硬要塞人,天子居然也没说什么,竟直接答应了,这才是让李遂意最费解的地方。 不过刚刚看天子的模样,想来也是刚刚把人哄好,心里头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呢。 李遂意知道天子心里弯弯绕绕虽多,可待贵妃终究与常人不同,边琢磨边道:“想赶出宫倒也不是个难事儿,随便打碎个东西便说是她打碎的,藏起个物件放她屋里再着人去找,这都是大齐和从前大凉的宫人惯用了的法子……” 眼见着秋冬和玉蕤俩人脸上的嫌弃越来越明显,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又道:“咱们自然同那些人规矩不一样……据说从前的季太妃就丢过东西,想要追究,先帝直接将她阖宫上下的人打了个半死,最后查出来是自己做的戏,连人都赶出去了。要是诬陷那小狐……那玉姹,恐怕连着咱们几个都要被吊起来打,也忒不值了。” 不过他低估了秋冬 只见秋冬朝着正殿的方向遥遥一拜,豪迈地道:“为了我家娘娘,我秋冬什么事儿做不成?哪怕吊起来打呢,总不能让玉姹得了逞,坏了我们娘娘的路子!” 李遂意也觉得夏老夫人做的事儿太过 李遂意跟了皇帝有些年头,不知道他心里头怎么想的,只觉得天子做事自是有他的道理,随意干涉倒不好了 先前陛下想动赫连遂,可不就是让那几位上赶着要救人的差点儿坏了事儿?生生将人关在式乾殿憋了好几日才放回去。 “要不,还是等等吧。万一陛下有旁的安排呢?”李遂意试探着问。 听他推脱,秋冬瞬间怒了。 “陛下陛下,就知道陛下!陛下是你的主子,娘娘就不是了?!”秋冬不屑地看着他,末了还冲他下身啐了一口口水,“人都说内侍只算半男,我看倒不一定 李遂意没说什么,被秋冬逮着好一顿狗血淋头。 秋冬骂完后就溜了,临走前还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 “泼妇!泼妇!”李遂意疼得龇牙咧嘴,抱着脚跳着道,“这就是个泼妇!” 玉蕤站在原地,望着他笑道:“怨不着秋冬踩你 秋冬不在,李遂意也好跟玉蕤说话。 “咱俩跟着陛下最久,秋冬刚来,什么都不知道。”他叹道,“大魏自有大魏的规矩,皇子生母不能留,就好比大齐母凭子贵的道理一样。你瞧大齐都让那几个外戚折腾成什么样了? 小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坐还不会做就要上龙椅听政去了。 拓跋氏先祖有远见,知道不能纵容外戚,索性直接从根上给它断了 就算是养母养子,长大后亦是互相猜忌,可这天下终究还是姓拓跋,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破这个规矩的……依我看,玉姹姑娘来了倒好 夏老夫人是娘娘的外祖母,总不至于会害了娘娘。这玉姹以后要生了孩子,到时候陛下再将人弄死了也不迟。孩子从吃奶便跟着娘娘,定然比大皇子殿下还要亲厚。” “算盘打得倒是不错。”玉蕤淡淡一笑,“可惜李内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子情怀,不晓得女子动过情后看心上人再同别人在一起是怎样摧心剖肝地难受。 有这功夫看热闹,不如去娘娘那儿献策,娘娘看着跋扈些,实则心里门儿清,现在指不定想做点儿什么正缺人手呢。” 第三百零四章 妒妇 此时的陆银屏的确缺人手。 拓跋珣迈着小短腿进了夹殿,瞧见狐狸精光着脚斜躺在榻上,正懒洋洋地梳着头发。 亲娘和后娘的不同在于,哪怕亲娘模样再好,可幼儿们看惯了,便觉得她的美是理所当然 陆银屏做拓跋珣后娘时,他已经记事。虽还不明人事,辨美丑却足够的。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是在城外,銮驾上坐着许久未见的父皇,然而帘子一撩开,父皇的肩头搭着一张容色倾城的脸,正看着他笑得十分怪异 那时他便想,怪不得都说她是只狐狸精,这样放肆的人若不是妖狐,怕是早就被父皇杀了。 后来让她做自己的母亲,他心中是不大情愿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就变得不同了。 长孙明慧不会饿着他,却也不容他出含章殿,不让他养宠,不教他汉话。 一千多个漫漫长夜中,他都是独自一人躺在榻上,隔窗看满月弦月、花开雪落。 自打来了徽音殿,少不得常被狐狸精欺负,可这份热闹却不是含章殿能比的。 父皇为什么喜欢她? 或许是因为她模样好,又或许是她这处热闹吧…… “瞅?再瞅把你眼珠子剜出来。” 陆银屏瞧这小呆头鹅看她入了神,活脱脱一个小色胚的模样,又想起他那名声不怎么好的亲爹,顿时就来了气,直接下手给了一个脑瓜崩。 拓跋珣捂着脑袋痛得两眼冒泪 “看都不给看,哪有您这样的娘。”他含泪道,“本想告诉您一件事儿来着,现在不哄哄我,您就别想知道了。” 陆银屏挑高了眉头,又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道,“你想说,你父皇去了掖庭,对是不对?” 拓跋珣止了泪,愣愣地点了点头,忽又问:“您不着急?您不是说喜欢他?难道就不怕他去寻别人,将您一个人撂在这儿?” 陆银屏捻起了案上的小木槌,往身上这里敲敲那里打打,眯着眼道:“他敢……” 拓跋珣见她说得咬牙切齿,知她心中还是不服的,便又添油加醋地问:“他不是还将那死鱼眼留下了?” 陆银屏想了半天才琢磨出来「死鱼眼」说的是谁 眼黑眼白分明,双目无神,的确是死鱼眼。 她笑了出来,又伸手想摸一下他的头,却被他躲开了。 “玉姹来,倒也不全是坏事。”她道,“你还小,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拓跋珣摇头:“佛奴不傻,只要您愿意告诉佛奴,佛奴就愿意学,以后为您想办法出气。” 陆银屏听后,心底有一处莫名的柔软渐渐觉醒。 “什么出气不出气,没得野蛮了。老实讲,玉姹虽是同为娘的来抢你父亲的,可我并不将她放在心上。” 她拿起木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背,似乎觉得异常舒适,声音也放缓了些,“一来,我与玉姹同为你外太祖母养大,纵然她也受宠,可血亲哪有这样容易被一个毫无关系的人盖得过的? 玉姹是奴,若非我进了宫,以她的身份也顶多做个媵妾,或者做我表兄的侍妾而已; 二来,你小看了你父皇,老太太虽然上了年岁,可你父皇却是执政数年的君主,从来只有将计就计,没有被人拿捏的道理;三来,玉姹本身便是来为我固宠的,我不仅不会赶她走,我还要对她好。” 眼看着拓跋珣眼中疑色越来越深,她又道:“知道我说了你不信,再简单些 拓跋珣听后大吃一惊:“那您先前为什么又是甩脸子又是哭?” 陆银屏捏捏他的脸蛋,笑得像狐狸。 “女子的眼泪,往往流得越多越是廉价,可却也是最锋利的武器。”陆银屏看着他的眼睛,像是透过这双眼在看他的父亲一样,“我要你父皇此后每每面对旁的女子时想起这次我流了泪,我要让他愧疚,此后只幸我一人,心中只有我一人。” 否则,便对不住她拼了命向外祖母求来的机会。 拓跋珣不知听没听懂,陆银屏心道他还未到那个年纪,恐怕吸收有些困难,便又躺了回去,拿着小木槌打空气。 半晌后突然听小呆头鹅问:“您刚刚说……血亲没有毫无关系的人来得近,那佛奴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陆银屏翘起了二郎腿:“你问吧……” 拓跋珣仰起小脸,又扳过她的脸来冲着自己。 “假如,佛奴只是说假如。”他神情颇为肃穆地问,“假如玉姹生了父皇的孩子后抱给您来养,您会不会喜欢他而讨厌佛奴?” 这个问题,通常只有长子长女操心过。 陆银屏是老幺,从没有过这种困扰。 “假如,我也只是说假如。”陆银屏也坐了起来,姿态端正,神情亦是十分肃穆,“假如玉姹生了你父皇的孩子,我打断他们的狗腿。” 拓跋珣吓得脑袋一缩 这个问题,他就不该问。 陆银屏瞧他害怕了,突然叉腰笑到:“该不会真以为我有那样好心,也由着我外祖母的摆弄将别的女人往我夫婿眼前推?做梦!我陆四既然来了魏宫,就要做头一份和唯一位。 脑子有坑的才会将人推出去!我只当多养了个人,吃管一口饭,没事儿放她出去恶心恶心掖庭里的那起子人……谁人要是挡了我的路,我只会恨,不会怜悯。” 第三百零五章 长舌 拓跋珣稍稍松了口气 狐狸精明明就是个没本事的狐狸精,通天入地压根就不会,为不多的本事便是骑马、打猎、惑主和骂人。 可他依然被那「血亲」两个字儿膈应得有些难受。 陆银屏瞧他又闷闷不乐起来,又去捏了捏他的脸:“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以后是要做太子的人,万万不能做这样忸怩的形态,没得小家子气了。” 小呆头鹅这才稍稍挺直了身子,试探着问:“那……那假如,佛奴再假如一个假如 陆银屏一愣 从前也想过,若万一有了孩子要怎么办。可约摸仍旧是想同天子再恩爱些年头,或者是怕死,便没有再想过了。 小孩子问的问题,大人一定要正面回答。 陆银屏又躺了下去,瞧着藻井上的花纹道:“这个问题有点儿大,你得容我想想。” 拓跋珣没走,静静地坐在她榻下瞧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陆银屏才又坐了起来。 “若真有那时,我就走。”她指着夹殿的物件道,“走前我要将你父皇赐给我的东西分批运出去,那扇翡翠屏风我要请匠人切出百十个镯子来,外头的那棵歪脖子杏树也要运走……” 拓跋珣张大了嘴:“您这是盗窃。” “什么盗窃?!”陆银屏又给了他一个脑瓜崩,“他给我了就是我的,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我自己拿我自己的东西,怎能算是盗窃?” 拓跋珣捂着头,不满地道:“您只说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陆银屏知道瞒不过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慕金枝 第213节 “若真有那日,若我还有活头,我保证对佛奴和他是一样的喜欢。” 拓跋珣听后却有些生气,眼眸也染上了暗沉的色泽。 “您撒谎!没有一样的喜欢!”他道,“她们说得对,玉姹要生了孩子,那时您就要照顾他,就不会喜欢佛奴了!更不要说您自己的孩子!” 陆银屏却是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她们」两个字儿。 “你刚刚说「她们」?”她倾身上前抓着他的肩膀问,“「她们」是谁?” 拓跋珣气得眼睛发黑,小脸儿上也染了一层朱色。 “永巷后面的人说的!”他咬牙道,“她们说玉姹留下就是为了生个孩子抱给您,然后立他为太子……那时候您就不再喜欢佛奴了!” 陆银屏一听,心道那起子人真是嘴碎,干脆哪日一把火烧了掖庭算了。 她捞起拓跋珣,惊觉最近他吃得多,长得也快,已经不是初见时抱起并不费什么力气的孩子了。 拓跋珣也不吃她这套,挣扎着就要跑。 陆银屏将他死死按在自己膝盖上,就地扯下他的裤子来,朝着那白白嫩嫩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拓跋珣「嗷」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娘俩在一起的日子不算久,陆银屏寻常也只是欺负欺负他,不曾下过狠手,这一下打得小孩儿屁股颤颤。 她觉得还怪好玩儿的,便又轻轻打了一下。 拓跋珣流着泪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银屏瞧着他屁股上那一块儿都红了,便给他提上裤子。 “且不说没这个可能,便是有,我也不会丢下你。”她道,“我知道,你头几年虽有长孙明慧那恶女带着,却形同一人。便是被你父皇逼着同我一起,也总觉得我不是你亲娘。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还很年轻,我也不知道如何对你才算是好。我长这么大,能被我搂着睡的小孩儿你是第一个。” 拓跋珣渐渐止了哭声,揉着小屁股看她。 “咱娘俩少有这般交心的时候,下一次不知要在何时。今儿我就对着你屁股上的印子发个誓。” 陆银屏笑了笑,伸出三个指头并在一起道,“人都说有好几个孩子的娘一碗水难端平,今儿我在此立誓 拓跋珣这样的小孩儿,最害怕的便是得到后又失去的在意。 如今听了狐狸精这番话,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您说真的?”他又要掉眼泪,“您是大人了,您不能骗我……” 陆银屏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果然没有人在,便小声地答:“你放心,我就是骗你父皇也不会骗你的。” 小孩儿不能骗,骗了他一次之后就再也不信这个世界了,尤其是拓跋珣这样自小没有娘,有个爹也等同没有的小孩儿。 拓跋珣转悲为喜,也不觉得屁股上捱那一下疼了,又得寸进尺地道:“那今晚您还搂着我睡?” 陆银屏一听,又揍了他一下。 “玉姹刚来,我得看好了你父皇。”她道,“你父皇纳过太多人了,我不放心,今儿他得跟我睡。看见你在,他那张脸耷拉得比驴还长。” 想起父亲,拓跋珣又瑟缩了一下。 “你年岁也渐渐大了,一直跟我睡不合适。”陆银屏又道,“我再疼你,也得避嫌了。你祖父十二三岁上就纳了妃,过几年自有大美人搂着你……” 拓跋珣顿时一脸嫌弃,却又问:“您怎么知道我祖父的事儿的?” 陆银屏心道不好,差点儿就说漏了嘴。 “老宫人说的。”她笑嘻嘻地扯开了话题,“你再说说,掖庭里的人说话你是怎么听到的?” 拓跋珣细细回忆了一番,老实说道:“四周安静的情形之下,我能听得很远。刚刚送走外太祖母的时候,我听到掖庭中有人说,夏家的老夫人来了徽音殿是钻鲜卑人规矩的空子,给您专门送人来了。以后生个孩子抱养给您,说不定这天下以后就姓陆姓夏,总之不姓拓跋……” 陆银屏听得汗流浃背,压低了声音道:“你可听清楚是谁说的了?” “我没听出来。”拓跋珣摇了摇头,“但是总觉得她们声音很熟悉……” 第三百零六章 交心 陆银屏泄了气儿,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 她在掖庭的名声估计早就烂了,早就能猜到那起子人说自己坏话。 不过,那些女人胆子不小,这种易姓的话居然也敢传。若是让旁的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见血。 “不过,我刚刚还有话没说话。”拓跋珣又道,“父皇去掖庭,为的是去明光殿看太妃。” 慕容太妃? 陆银屏亦是想起如今被关着的靖王养母正是慕容太妃。 宫里宫外关系错综复杂,慕容太妃既是靖王养母,又是慕容擎和慕容樱的姑母,还是小呆头鹅的姑外祖母。 当初她进宫时便知这位慕容太妃出了名的和善,可见她同全嫔和小李嫔冲突,看似是个和事佬,实则从头到尾都在看热闹。 据说慕容樱入宫时也得她照拂,若她真是个有心的人,怎么由着小呆头鹅跟长孙明慧在一起这么多年却从不去探望他一眼? 说来说去,这位看着和善的太妃应该是知道慕容樱同慕容擎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却站在了慕容樱这一边。 她突然想起长孙明慧曾说过慕容樱在怀有小呆头鹅时因恐惧厌恶差点儿将他打掉一事。 嫔御不想生孩子,即便有,也是恨不得打掉。只可惜慕容樱同她太像,天子时常临幸,身边也多是他的人,一有个风吹草动便会被他知晓。是以小呆头鹅才平安活到今日。 陆银屏攥紧了头 玉姹来得巧,她也是有想法的。 “慕容太妃想求父皇让她出家。”拓跋珣还继续说着,“说靖王伯父事败与她无一丝干系,却不得不避嫌。她想去瑶光寺,和季太妃做个伴。” 陆银屏心头也稍稍放松下来 自她来后,天子倒也是忠贞不二,除了却霜时被人强塞了六个美姬、戏子小娇煞投怀送抱、为引靖王入太极宫纳曲星霜之外,倒还未踏足过其他嫔御的住处。 说要信他,自然就是要信他的。有时给他、给自己一个机会,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陆银屏问拓跋珣:“你喜欢太妃吗?” “我未同她说过话,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小呆头鹅仰起小脸,目光澄澈地看着她,“她既是我祖母,也是我姑外祖母,您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人情味?” 狐狸精笑了。 “她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要喜欢她?”陆银屏道,“你以后会是皇太子,你只需要喜欢对你好的人,何必迎合那些不喜欢你的人?” 拓跋珣的眼睛亮了亮,而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黯淡下来。 “我不想做太子,我不喜欢读书。”他道。 这让陆银屏为了难 “这样的话,你同我说说便罢,可千万别对你父亲说。”陆银屏紧张兮兮地道,“念书……我也不擅此道,帮不了你什么。不过,我有个亦兄亦友的熟人……” “崔御史。”拓跋珣的脸立马耷拉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陆银屏心头一跳。 小呆头鹅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极了他的父皇,眼底甚至还带着一点儿的嘲讽。 “宫里头人还说,您未入宫前差点儿成了崔御史的夫人。” 陆银屏无话可说 “你这话也不要传到你父皇跟前去。”狐狸精又在做交待,“否则他生了气,咱俩都不好过。” 小呆头鹅也是知道利害的,便顺从地点头。 陆银屏觉得他虽然上道,可终究还是个早熟孩子,不趁他如今年岁小多上上眼药,等他再大点儿到了叛逆的年纪就听不进去话了。 “今儿咱们算是又交心了。”陆银屏道,“你可别忘了,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旱鸭,现在我抱着你父皇大腿不撒手,以后还要抱你的,你可得护着我。” 小呆头鹅被认可,高兴得小脸红扑扑。不知道怎么表忠心好。 想上去抱抱她吧,靠近了却闻到她一身父皇身上的气味,让他有点儿害怕。 于是小呆头鹅吸了吸鼻子,傲娇地道:“真难闻……” 銮驾过了永巷,直指掖庭明光殿。 树倒猢狲散,往日最为热闹的明光殿如今只剩了太妃和几位侍女,再难见到陆银屏当日来时诸嫔御齐聚一堂的场景。 慕容太妃料想着有今日,倒也不觉得害怕 只是可惜了养子,本想着他有些能耐,不想却这样愚蠢,凡事都明着来,也不怨他会败北。 她本想着若他事成,自己也好跟着享福,高过裴婉一头; 若失败,便直接请了旨出家 当初做靖王养母时她便想到了这一层,是以才会将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放在身边养大。 其实她当初想养的皇子,是端王拓跋澈。 明光殿寥落,太妃坐在殿中闭眼冥想。 “以汉家礼法将他养大,自然会奉我为母,殿下做得很好。只可惜,他不该放二州兵权给陛下。不然,外有二州数万兵马,内有禁卫军围逼皇宫,九成能拿下来。” 她睁开眼道,“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谁又真当他是自己儿子,不过是向上爬的梯子。可惜哀家处心积虑,都未能成端王养母。” 一向沉默的石兰稍稍抬起了眼,恭敬地道:“三分大魏十八州,最强北六州曾是舞阳侯麾下,分权后二州赐给靖王殿下,四州不知去向。 还有西六州、东南六州。如今一半兵符在陆国舅手中,可调动东南六州兵力 虽东南六州多水兵,可到底人多势众。韩嵩又擢凉州都督,誓死效忠宣帝,同陆家又是亲家 石兰每说一句,慕容太妃的眼睛便睁大一分。 “一成……一成啊……”她口中喃喃着,忽地回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第三百零七章 玉碎 慕金枝 第214节 石兰不语,扁平的面上带着十分恭敬。 她走到慕容太妃跟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慕容太妃看到青年天子一袭玄衣自远而近,缓缓走进明光殿内。 他见宝格上有一块墨玉,通体漆黑,像是颇为感兴趣。 青白指尖轻拂过墨玉,像是拂过乌鸦的绒羽。 “二十八年前,吐谷浑长公主和亲入魏,还不会说中原话话。恰巧同为鲜卑人的宇文贵嫔来自辽东,汉话习得好,便倾囊相教。此后二人常常同处,情胜雷陈,契若金兰。” 天子缓缓开口,仿佛是在讲述两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后来,掖庭内一名鲜卑女婢诞下大皇子后被赐死,后宫之中出身最高的吐谷浑公主成为他养母。 三年后,宇文贵嫔诞下「公主」,侥幸逃过一死。然而又过了些年头,宇文贵嫔再次怀有身孕,她想效此前之法,将母子保住,却将自己打算告诉了好友。” 慕容太妃望着他,瞳孔渐渐缩成了一个黑点。 拓跋渊指下轻轻用力,墨玉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 “做一位皇子的养母哪有做两位的胜算来的大?”他淡淡地笑,“她诞下小皇子后,从不驾临产房的皇帝却同吐谷浑公主一道而来。公主端了一杯鸩酒,亲自送她服下。” 说到这里,他将视线从那块漆黑的墨玉慢慢转移到慕容太妃身上。 天子面容俊秀,与靖王的区别便是自小被当做公主。他常年囿于宫闱之中,将养得比普通男子精致些。 然而此刻他的冰冷中透着一丝奇怪的悲悯 他的眼神让慕容太妃想起距离吐谷浑不远的神女峰上的一种猛禽。 猛禽多数性烈,常伤人与物。而它不同,它从不伤人,却以腐肉为食。 它循着血腥腐败之气而来时,便是这种目光 它对一切生物漠不关心,它喜欢看着人苦苦挣扎而死。当人失去了生命彻底无转机,由内而外开始腐败时,它就会来到人身前,开始吞食腐烂血肉。 它是极少数能飞过三千丈神女峰的鸟类之一。 佛祖曾在它聚集之地讲说佛法。久而久之,此猛禽开了智。 它有个名字 慕容太妃收回了眼神。 她不能再看,她不想再看,否则她会以为自己在天子注视之下成了一具腐尸。 不必琢磨,世人皆知宇文贵嫔便是当今天子与端王生母。 她便是那位自吐谷浑而来的公主。 只是,这件事实在隐秘。除了已逝的先帝,便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蓦然间她想到眼前之人。 慕容太妃浑身发凉,胸脯不断地剧烈起伏。 她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地面上跪着的石兰,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道:“你……竟然是你……” 这件事自先帝死后便无人知晓,只她寂寞时会用鲜卑话自言自语。 石兰是后来进掖庭的宫人,对她忠心耿耿,又听不懂她说的话。她以为自己对牛弹琴,却不想这石女史好本事,竟然忍了这么些年。 “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天子依旧是云淡风轻地笑,“可是我娘死前说 他又对地上跪着的石兰道:“起吧。这些年有劳你忍辱负重。” 石兰默默地起身,转而站在天子身后。 “宇文贵嫔临盆前,命四人去大齐寻物。”天子这才对慕容太妃解释了石兰的来路,“未归时便听闻京中噩耗,贵嫔被皇帝赐死。石兰便是那时的那位未回宫的四人之一。” 太妃这才仔细打量起石兰来。 石兰的相貌平庸到了极点,又颇为稳重,自己却总觉得她面善,这才将人留下伺候…… 怪不得,原是早前曾遇到过她,只是没有注意罢了,所以才觉得她面善,以为是缘分。 她堂堂公主,又怎会注意一个下人?! 自知此次难逃一劫的慕容太妃泄了大半的力气,颓然地坐在榻上。 这辈子约摸只做过这一件事,夜半时分百转千回也难以原谅自己的事。 头几年还觉得愧疚些,想着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去求得好友的原谅。 只是先帝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将公主和小皇子送去了裴婉那儿。 她什么都没得到不说,加之岁月长河渐渐冲洗去了那份愧疚,便也渐渐地淡忘了此事。 眼前之人,便是那时的宇文贵嫔甚少让旁人见到的小「公主」。 只是那时慕容太妃忙着同裴婉斗法,朝廷和魏宫皆以为太子不过是从靖王和端王二选一时,先帝却恢复了那位不起眼的「公主」的二皇子身份,并将他立为太子。 不止是慕容太妃,除了先帝和太子,怕是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事已至此,难以回天。 “说罢,你想让哀家怎么死?”慕容太妃嘲讽地一笑,“我知你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鸩酒?” 天子望着她,却摇了摇头。 他腰间隐有金光掠过,像是金龙角。 “龙首百辟刀?”慕容太妃面色微变,“你想凌迟?!” 听她这么说,天子摸向腰间佩刀,嘲讽似的笑了笑。 “这是朕心爱宝刀,不想溅上你这贱人的血。” 贱人…… 慕容太妃前半生金尊玉贵,后半生在魏宫也算是恣意,这辈子还没被人说过一句重话,却被他当面骂了「贱人」。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难以忍受。 然而下一秒,天子却将手上带着裂缝的墨玉摔到地上,碎了个七零八落。 那是慕容太妃曾为了拉拢陆银屏想要送她的东西,陆银屏琢磨了一番,最后还是没要。 “靖王不能不死,慕容擎……朕还有用。”天子足尖碾过碎玉,像极了他喉头的沙哑之声,“既是公主出身,这个死法配得上您。” 侍卫们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四人架起慕容太妃,一人掰开她的嘴,不顾她的怒斥和哭嚎,将碎玉一把一把地塞入她喉中。 天子又淡淡地笑了笑,转过身去渐渐走远。 _; 外头忽然起了风,说不上来的凄厉。 陆银屏见院子里那棵御赐杏树在风中狂乱地摇摆着树枝,忙叫来舜华舜英她们支个棚子给它。 吩咐完毕后,正要关上窗户,见秋冬白着脸走了过来。 陆银屏念着此时外祖母应该还未到府上,想要她去派人护送。 还未开口,秋冬便哆哆嗦嗦地道:“陛陛陛下……杀人了……” 陆银屏习以为常,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陛下杀过的人还少?” 秋冬像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儿了。 “是慕容太妃……”她脸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比划了一口大锅,“陛下摔碎了一块这么大的玉,让人给慕容太妃灌下去吃了……太妃死得……好惨……” 秋冬刚一说完,便见窗外多了个人,高大俊秀,整个人却阴阴沉沉。 第三百零八章 百辟 秋冬整个人一抖,腿软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陆银屏也是一惊,眼尖地看到了他腰间的刀。 她心生一计,下了榻指着秋冬骂道:“外头胡说你也跟着胡说?!管好你的嘴巴,小心我撕了它!” 见秋冬愣着不动,她一脚踹到秋冬屁股上,高声道:“还不快滚?!” 秋冬这下终于反应过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夹殿。 拓跋珣早被她的怒骂声吵醒,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见人跑远了,陆银屏终于松了口气。 她慢慢挪到窗户跟前,笑着问:“元烈……你去哪儿了?” 拓跋渊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种眼神,陆银屏往日里都未曾见过。 他瞳仁黑而亮,大得吓人,压抑不住的兴奋几乎要盖过那抹沉静。 似乎像是失了神,又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正以一种陆银屏从未见过的神情探究着她。 他宽大的手掌覆上刀柄,慢慢地将它抽了出来,抵在陆银屏肩头。 不同于生铁锻造的刀刃,龙首百辟刀是用青铜淬炼而成,寒芒森森,削铁如泥,折而不断,万世不腐。 殿外狂风大作,吹起陆银屏的长发。有几根不慎触到了刀刃,瞬间被割成两半,软弱无力地垂落在地面。 “父皇!”拓跋珣从榻上滚了下来,展开双手拦在陆银屏跟前,尖声高喊,“您冷静一下!先看清楚她是谁!” 天子被稚子吸引过去,定定地盯了他一眼后,又将刀刃从陆银屏肩头拿下,抵在拓跋珣肩上。 肩头落下了数十斤的刀刃,拓跋珣瞬间便感受到了它的力量。 这样沉重的东西放在小孩子的肩头,没有扛得住的。 他咬了咬牙,慢慢抬起肩头,企图将它扛起来 刚刚还说好要护着她的,若是护不住……以后如何面对她? 只是肩头实在太沉,不过几息,他便觉得有些坚持不住。 “父皇。”拓跋珣脖颈上青筋暴起,咬着牙床抬头,“您杀了我娘,还要再杀一个吗?” 慕金枝 第215节 陆银屏被这一幕弄得有些发懵 眼见着小呆头鹅护在自己身前站都站不直,身子还在发抖,便知他是怕得很了。 若是刚进宫那会儿,她的确会怕。但是如今,要让她害怕比登天还难! 吓唬她?吓唬小孩子?门都没有! “佛奴,你先出去。”陆银屏拍了拍他的脊背,又拉着脸对天子道,“收起你这玩意儿。” 父子俩一个没动。 陆银屏来了气,揪着小呆头鹅的耳朵将他推到一边。 刀刃随之亦被收回。 “反了天了,一个两个的连我的话都不听?”她揪的是小呆头鹅的耳朵,骂的是外面那位,“我当是什么英雄人物,回了家吓唬女人孩子?堂堂一国之君,脸都让你臊没了!” 僵持的气氛瞬时化为虚无,拓跋珣捂着耳朵,虽然不疼,但兴许是被吓到了,眼角挤出几滴泪来。 “疼疼疼……”拓跋珣哀嚎,“疼啊娘……” 陆银屏松了手,又骂:“刚刚不还是条好汉?这会儿的知道疼了?还不快走?” 拓跋珣摸着被揪红的耳朵,又看向窗边的父皇,含着泪面有踟蹰:“我走了,您……” 陆银屏简直要被气笑了,抬手伸出食指指着他父亲道:“你真当我怕他?左右是做皇帝的,当着儿子的面收拾做老子的,叫他往后怎么抬得起头?” 拓跋珣醍醐灌顶,连连「嗳」了好几声,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临了还不忘替他们关门。 儿子一走,一切便都好说了。 陆银屏走回榻上,松松地将外头罩着的袍子褪下,露出大片雪肩来。 外头的风钻进来,她抖了几抖,又拽过薄被来裹上。 抖还是要抖的,嘴上说着不怕,实际上心里还真有点儿怕 今儿的他跟往日里不太一样,她说不出来他哪里不一样,不过看那眼睛黑黑的劲头,想来勾引应当是有些用处的? 天子沉沉地望着她,终究还是关上了窗户。 陆银屏心头亦是一沉 没了窗户还有门。 她眼睁睁地看着人从门口进来,还贴心地拴了个严实。 陆银屏:“……” 她小瞧了自己,也高估了对方。 龙首百辟刀被放在桌上,能听得出一声清脆而沉重的巨响,是把好刀,不过刚刚未能压到她,想来大部分力道还是被执刀之人承受。 陆银屏悄悄地扯起嘴角 天子未脱靴,直接上了榻,环过她的腰来搂着。 陆银屏想起刚刚秋冬所说的事儿,觉得八成是真的。 她不怕,因佛家都讲求一个因果。如果他做了外人看来罪不可恕之事,那么一定是对方罪不可恕在前。 他这样的人,看着凶残,实则做每一件事都有他自己的道理。 只能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感受,这样才能理解为何他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陆银屏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四四。”他突然出声问道,“你是如何抱佛奴的?” 陆银屏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然而他有求,她必应。 她转了个身儿来正对着他,往上挪了挪,将靠垫堆叠成一座小山,自己靠了上去,又将他搂过来,头部贴着自己的胸腹。 “佛奴个子太小,平日里都是这样抱着他午睡。”陆银屏托着他的脸,两手在他耳后的穴道处轻轻揉了揉,“元烈,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言,将自己紧紧地贴着她胸腹,感受着此刻的温热香软。 掖庭最多时有近百位嫔御,幸过的也有三分之一。无一人能让他如此迫切地寻找那种感觉。 那是母亲专属的安定温柔的感觉。 毫无疑问,陆四是后宫中最泼辣的那位,看着同温柔一点儿也不搭边。 但是,此刻他在她身上找到了这种感觉。 “她害死了我娘。”他突然抬起头来,将她上衣拉扯开,“我等了二十二年,我报仇了。” 第三百零九章 原欲 夹殿的墙壁内填塞了香料,炭火在地底慢慢地烧,令二人脸颊浮上一丝迷蒙的绯红。 此时尚是白日,陆银屏再同他欢好过多少次,还是有些羞涩。 她抬臂遮住胸前,然而有些东西是挡不住的,不仅是女子的柔美。 天地生万物自有其道,越是遮掩,越显欲盖弥彰。 拓跋渊轻轻拉开她的手臂,任她毫无防备地再次暴露。 她低头,见他眼神迷茫,甚至带了一丝愉悦和骄傲,像是邀宠似的摇着她的手臂道:“我报仇了。” 陆银屏顿时如鲠在喉。 先太后被赐死时他只有三岁,这样早慧敏感的人,那时应当已经记事了吧? 她听闻,正常男子年少时总有一段时期十分爱慕自己的母亲,待年岁渐长,对母亲的爱慕会渐渐转移到喜欢的女子身上。 可即便如此,他们在选择妻妾时往往也会按照母亲的特征来,最显著的一点便是 她不怨他曾经纵欲 只是她来后,便不能再有别人,这是她的底线。 母亲也好,妾室也罢,如今站在他身边的是她,以后也只会是她。 若他选择了别人,就当她瞎了眼;若不再有旁人,不枉她处心积虑倒贴到这一步。 “报仇了好,早该报仇。”她稍稍俯身将人抱住,企图闷死他,“我不怪你,她也不会,你做得对……” 被认可,被鼓励,看似稀松平常。可此时此刻,又是此人,让他觉得自己心底深处二十多年来难以寻到的缺口似乎被渐渐填满。 “四四。”他眸光中带着满足,“你不能对朕太好,否则朕会忍不住,驾崩前将你赐死。” 然后,随我一同下地狱。 “死也要一个无痛的死法。”陆银屏抱着他的头,将手指插进他发里,“我不怕死,我只怕失去。你可以杀人,我不会责备你,外头那些人说你什么,也同我无关。 我没有旁的本事,女子要会的我一概不会,约摸是所有女子中最无德的那位。别人要的很多,但我要的很简单 天子不言,掌心贴上她左胸,感受着她柔软之下的那份坚定。 约摸是为了纪念心头那抹缺失的情感,今日之事进行的十分 他跪在她身前,像是跪拜母亲,又像是跪拜神佛; 樱色薄唇吻过每一寸娇嫩肌肤,就像地载人,除却亲吻不知何以为报; 冰凉的手指探入,而爱恋之下的热情早已积成一片香海。 红粉,什么是红粉? 大约是她腮上未来得及卸去的晚妆被情欲重新描摹,含羞时水光潋滟的杏眸偷觑他时的那抹秋波,又或是动荡之际腰肢胸前摇曳的风流,加之对爱人痴恋的信仰决心,才组成了这独一无二的红粉美人。 世上女子千千万,或许有人比她更美吧? 可此时没有人比她更美吧。 情潮总有至高点。 陆银屏将人裹紧了,悄悄在他耳边道:“我不怕死,也不怕痛。” 于是情潮退却,依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天子伏在她身上微微喘息,神色恢复往日清明,可又比往日满足。 “刚刚,我并非是想杀你或佛奴。”他道,“从明光殿出来后,我去了趟式乾殿。大哥在东阁,可是……四四,我下不了手。” 陆银屏一手抱着他的头,一手揉着刚刚被吮得有些痛的地方,并没听进去多少。 “为什么下不了手?”她象征性地一问,毕竟旁人的处境她并不是十分关心。 天子眨了眨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拂过她的肌肤,带起一阵酥痒。 “我年幼时,裴太后并不喜欢我。”他道,“自我出生时,大哥便照料我。我母亲死后,父皇将我同元承一道扔给裴太后。她不喜欢父皇,也不喜欢我们……那时她对元承还好,对我便没有那样好。” 他想起了过去,又叹了声气。 “大哥常常瞒着慕容太妃,又避过裴太后宫中的人,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后苑中有一棵橘树,北地很少吃到橘子,这棵橘树栽得好,但我够不着,大哥便让我骑到他肩上,带着我够橘子。 我够了几只后,不小心摔了下来。于是大哥便背着我,两手拿着橘子,一直将我背回宫。”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挣扎的痛苦。 “帝王之家,情断于争嫡,祸起于东宫。”他又闷进她怀中,“没有人是干净的。” 陆银屏家中无皇位继承,兄妹四人皆是一母所出。只有一位长兄还在禁军府,剩下三个姐妹过得虽不能说是顺风顺水,但也比一般姐妹要好上许多。 她不懂皇位为何会带给人这样大的诱惑,因她遇到的都是善意的对待,所以看人时往往十分单纯。 如今接触了天子之后,却发现看似掌控天下的他过得比谁都不易。 杀了靖王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不知他残余势力有多少 即便没有多少,焉知朝中不会有心怀不轨的大臣会借着长幼之名对天子不利? 但是听他讲述他们的过去,这位殿下是为数不多的从前对他好的人之一。 若说天子的过去是一部压抑的历史,那么靖王约摸就如同这部史书中少有的光芒。 慕金枝 第216节 陆银屏轻轻拍着他的背 如果是她,或许会放了靖王吧。 可若是将人放走,有朝一日靖王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她的那份善良便是最终插入心脏的利刃。 所以…… “想杀,不想杀,都由你。”陆银屏道,“若你实在不想杀他,哪日他再回来逼你退位,我就跟你走。如果他也要杀你,那我陪你死。” 天子听后轻哼了一声。 “东山再起?没这么简单。”他笑着道,“这天下是朕的,一切都在朕运筹帷幄之中。朕不让你死,你就不会死。” 第三百一十章 猥琐 京都掀起一阵狂风,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就连夏老夫人到府上都晚了一刻钟。 永宁伯府的家仆候了半日,大老远地见着这位老太太的辇,赶紧跑进去禀报了主人。 不几时,伯府门前便走出来一位翩翩佳公子,正是之前同陆瑷议过亲的沈峥。 老太太被三顾茅庐敲锣打鼓地迎进宫中的事儿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越是有名望的,嚼起来越是香。 前些日子有些风云叵测,诸人只知道陆贵妃的三姐姐被永宁伯夫妇登门退了亲。 国舅被抓进禁军府,贵妃去鹿苑避祸,家里能主事的就剩了个嫁出去的老二。禁军蠢蠢欲动,素来勤政的天子未上朝,大家都觉得要变天。 果然,那永宁伯府倒是没让人失望,直接拿了退婚书回来,扬言二子同陆三小姐再无瓜葛。 说实话,这个节骨眼上退亲显得有些势利了。可常言说得好,人往高处走。 陆家能说的上话的人抓的抓跑的跑,靖王带着人进了宫,里头又有新妃和大司马接应,想来也是秋后的蚂蚱了。 这个时候同陆家扯上事儿的,不知道之后怎么头疼呢! 若是让多数人选,也会忙着撇清同他们的关系罢了 可谁成想,本来局势已经定下,临了大司马居然反戈 这赫连遂可是当初跟着慕容太妃一道入魏的吐谷浑人,不帮着自己人,居然将靖王引进了太极宫,连带着不少手下一道被一网打尽。 当然,这些都是大家瞎猜的。若说依据,便是赫连遂的家门口被泼了粪水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大司马府门前泼这玩意儿?而大司马却也只是忍气吞声,闭门不出,毫无表态…… 这不是他坑了靖王,随后被靖王下属报复么?说得通! 百姓不管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左右换个皇帝自己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那些烦扰人的问题就交给上头的人,而他们只需要看热闹就好。 所幸上头都没怎么折腾,直接将带头的人拿下关去了式乾殿。 天子又将贵妃从鹿苑接了回来 没想到国舅还没回来,那位远在瀛州的夏老夫人倒来了。 那位是个什么人?本朝年轻人大概不知道,可从前的老人没有没听说过的 出身三世三卿的高门,又嫁进裴氏做了主母,当今太后见了也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嫂子的人物。 永宁伯府运势忒差,先前欺陆家无长辈,这下直接来了座大靠山 夏老夫人倒是没让人失望,她一来,当今就带着陆三小姐携礼来了永宁伯府,说得好听,要一式两份的退亲书。可谁不知道,这是亲自上门打算收拾人了? 只可惜永宁伯府的人忒不争气,听闻人来,携了全家去寺里祈福 都说万物相生相克,而这位夏老夫人怕是专门来克伯府的。 她也不多说话,直接购进了伯府对面的宅子。仆婢一大堆,天天在门口站成一排,就等着永宁伯府上的人回来。 这样的热闹,可是平时见不着的。 次日,天子贵妃派了人三顾夏府,这才将老夫人请了出来。 夏老夫人一走,永宁伯府的人终于回来。这一回来,便是风水轮流转 当初等他们的人进了宫,如今他们要等人从宫中回来,再好好地同这位老夫人解释。 眼瞅着夏老夫人在宫中呆了一阵儿后,又大张旗鼓地被人送了回来。 伯府的人这才坐不住了,直接禀告了府上的二公子 沈峥倒也十分不忌,先前退亲的时候没见他出面,这个时候倒是出来了。 只见这位伯府的二公子拦在夏老夫人的辇前,一揖到底,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斯文又不失热切地问候:“见过老夫人。” 夏老夫人看着路边儿叠了不知道多少颗脑袋,正拼命地向他们这处瞧,凌厉凤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老身不识得这位公子。”夏老夫人用手杖点了点自己的脚下,示意抬辇的宫人继续前行,“回家,莫要挡了路。” 夏老夫人说话音调不高,可足以让旁边的人都听到。 挡路?谁挡谁的路? 若要联系起之前的那桩婚事来,自然是陆家挡了沈家的路。 可如今,拦在辇前的人是沈二公子,老夫人的辇在此,可不就是挡了她的路么? 这戏越来越好看了。 沈峥见夏老夫人当众下了他脸子,当即有些羞愧难当。 他忙又拱手道:“退亲之事,实在是逼不得已。其实晚辈对三小姐……” 夏老夫人根本不想听他啰嗦,直直地拿了手杖撩开辇上的纱幔,指着他的鼻子道:“老身岁数是大,可老身不眼瞎。你在此候了多久,别以为旁人都瞧不见。还有你那眼皮儿比馄饨皮儿还浅的娘,鬼鬼祟祟藏在门后,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一样。” 说着她往伯府大门那边瞧,见那抹绛紫裙裾一闪,又缩了进去。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夏老夫人嗤笑,又对面红耳赤的沈峥道,“当初你母亲不是说他陆家没长辈,没教养?也让围着看的诸位瞧瞧,究竟是谁家的没教养,敢半路拦皇帝和贵妃派出来的辇?” 沈峥这才反应过来,羞愧地走到了一边,低着头不言语。 夏老夫人这才没继续用自己那根拐棍指他。 她收了手杖,又问:“眼下令尊令堂总算是回来了?老身可以去「拜会」他二位了?” 沈峥知道这老太太是在嘲讽,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点头道是。 说罢忙又改口:“该是家父家母主动拜访您才是。” 夏老夫人示意宫人前行,走前撂下一句话来:“不必拜访,老身本就是为解决问题而来,解决了便会走,不碍你们眼。倒是你们沈家,不必想着同老身有人情往来,说句不好听的话,老身并不想同你们有什么交情。” 说罢便丢下他,浩浩荡荡地入了府。 吃瓜看戏的吃了个饱,看了个心满意足 沈峥十分无奈,抬袖捂了半边脸回到自家府上。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争执 永宁伯夫人回了正厅,正对着永宁伯哭诉。 “那老妖婆说妾身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眼皮儿比馄饨皮儿还浅……”她哭哭啼啼地道,“妾身好歹是老爷的原配,怎就见不得光。倒是他家的老三,从不出门,之前谁也不曾见过她模样,这才想着让老二退亲,娶他舅舅家的表妹,亲上加亲,岂不……” “你够了没有?”永宁伯早就听得不耐烦,拍案而起道,“当初定下这门亲事,原本就是咱们高攀。你不知老侯爷当年的威风,便是削了兵权也有不少拥趸……人家就是被踩进泥里,也比你那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大哥强吧?!” 永宁伯夫人一听,气得眼前一黑,差点儿就晕过去。 “说到底,您还是嫌弃我出身。”她拔高了声调,竟有些诡异的尖细,“您当初不也就是个小兵,靠着人上来了。退亲的事儿不也是听了老大说您才同意的?说到底一家之主还是您,只要您不愿意,我能有那胆子去找人签退婚书?” 永宁伯头也大 虽说这门亲事是高攀无疑,可一来自己不甘心只做个伯爵,想要再进一步,就须得同陆家的人撇清关系; 而来那位陆三小姐像是对儿子并不感兴趣,次次约了人也不见影儿,也有风声说这三小姐之前同什么人接触甚密,怕早就同什么人暗通款曲……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风声而已,又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早知现在依然是天子一家独大,当初他也不会带着夫人上陆家的门退亲了。 沈峥一进来,便见父母吵得不可开交。 永宁伯一见他,还未开口,夫人便先他一步急急地问:“怎样了?那老妖婆究竟同你怎么说的?” 沈峥被夏老夫人不冷不热地刺了一顿,此刻心头也极为烦闷,却仍是将夏老夫人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来。 听完后,沈夫人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声:“交情?谁想同这老妖婆有交情?打量着咱们京里不知道瀛州那边的事儿 这些事儿也只是风声,倒没有确凿的证据 永宁伯的眼皮儿倒同夫人不太一样,虽然不是馄饨皮,约摸也厚不到哪里去,不然也不会做出临门又退亲的这等事来。 “孩子跟前你还是少说两句。”他头疼地道,“做事就要承担后果,说到底咱们退这门亲又不是犯了什么事儿,陆家还能把咱们怎样不成?” 沈峥立在一边,沉默不语。 沈夫人见他这几日都是一副耷拉着脸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骂:“你又摆脸子给谁看?还惦记着那家的老三?” 沈峥抬了抬眼,到底还是没说话。 毕竟是亲娘,即便儿子不说话,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跟她没可能!”沈夫人不自觉地撸起了袖子骂道,“你表妹不比她好?眼睛大,模样好,自小又同你亲厚。就你看到那病秧子便丢了魂儿,将自家的好东西都搬过去了……你瞧瞧,退了亲她还你了吗?!” 沈峥实在有些说不出口,那舅家的表妹模样实在有些奇怪 眼睛大是大,可居然是个单眼皮儿,还往外凸,活像个四脚田鸡。长得只能说端正,人也有些粗犷,同漂亮实在是搭不上边。 再看陆三小姐,模样虽然娇弱,可那眉眼鼻梁嘴唇鬓角下颌,无一处不是花中嫩蕊般的精致 说到底人第一眼看到的总是皮囊,这幅好皮囊是陆三独有的,表妹同她实在是千差万别。 也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觉得表妹模样好的,八成因着是舅舅的女儿,有了亲情的成分,所以才觉得她好看吧? 慕金枝 第217节 他不想接母亲话,可自打他们会了家之后,母亲便让他去门房那处守着,等夏老夫人来时便出去同她见上一见。 他知道母亲的打算 只要自己做出一副倾慕陆三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想必老夫人也能看在他的面上原谅个几分,这下父母再出面说话便能成了。 千算万算,他们几人都没有算到这位夏老夫人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物。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为陆三出面解决此事,若真让她来府上,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儿来呢。 人做了就不能怕说,沈峥觉得还是自家人理亏 可是在朝中做事的大哥说陆家很快就要倒,届时他们作为陆家的亲家,肯定不太好过。 权宜之下,沈峥仍旧答应了父母和大哥的提议,由着父母登门退亲,甚至还辱骂了陆三一番。 如今风向变了,陆家还是好好的,甚至此事过后恩宠更甚 沈峥走出了正厅,想埋怨谁,却又找不出发泄点 他长叹一口气,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院中。 夏老夫人回了府上,一边唤了家仆给将她送来的宫人拿红封,一边叫人去陆家喊陆三小姐。 陆瑷一听是同退亲有关的事儿,来得倒是比谁都快,恭恭敬敬地立在夏老夫人身边,听她接下来的安排。 “先前我便说这家的人是个下流出身,不会办事儿。”夏老夫人执杖道,“打量老身年纪大,眼睛不好,母子俩偷偷躲门后不知道商量什么 说到这,她冷冷一笑:“可惜老婆子在这个世上最不信的便是男子的深情 第三百一十二章 登门 陆瑷站在一边,既然不会说好话哄人,那么不说话至少是不会出错的。 夏老夫人最厌烦的便是她这副呆呆的模样。 “你怎的也不说话?”她不满地看着外孙女,“你瞧瞧你姐姐和你小妹,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将自家的夫婿管束得服服帖帖。你这软弱的性子以后能持家?还不是被人吃干抹净了再回家里哭?” 陆瑷本就是个懦弱的性子,既没有陆珍那样有主见,也没有小四那般彪悍。 她时常想着,自己大概会一直这样下去,成一个废物吧。 望着外祖母严厉的目光,陆瑷顿时便紧张起来。 她揪着衣角抵着头道:“孙女……孙女……以后会学……” 夏老夫人见她这副模样,心道孺子不可教,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也不稀罕你能有多大出息,往后嫁个身份地位不如你的人,想来还是能过一过日子的。 今日你同我一道上门,咱们将另一份退婚书拿回来,这样一来你同沈家便再无瓜葛。我不是个善人,你小妹也不是好欺量的,这回过后非得扒他们一层皮不可!” 陆瑷一听,又有些心软,怯怯地道:“还是……放过他们把……毕竟他们也没对孙女做什么……” 夏老夫人觉得,她这外孙女是真的没得救了。 手杖不断地敲击着地面,陆瑷几乎觉得,若非自己是她外孙女,此刻怕就是敲在自己的脑门上了。 “那家子人说你没教养,欺量你们兄妹几个早早没了爹娘!”夏老夫人厉声道,“你再没有脾气,怎可由着人说你父母!你这不孝女!” 陆瑷垂着脑袋,几乎都快要缩进脖子里了。 “那……那怎么办……”她再说一个不字儿,想必外祖母就真要打自己了。 夏老夫人的手杖继续击打着地上的木板,语气不善地道:“我五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女儿,又是老幺。你舅舅们我从不操心,却日夜牵挂你母亲。她性子从小就倔,可我疼啊……你当我只疼小四一个? 非也,见你们任何一个不好,我连觉都睡不着……自打你母亲走后留下你们兄妹几个,我天天都在想怎么过来,若不是隔着一个外祖母的「外」字,你们四个我全接了来养……” 陆瑷今日才知道外祖母的心,往日里总觉得她古板又严厉,没想到心里却是这样想的 要不是外祖母非要往二姐和小四那里塞女人,陆瑷觉得她们几个还是能同外祖母多说上几句话的。 夏老夫人唠唠叨叨了半天,见着外孙女的脑子就跟放空了似的,那眼睛一直向地上瞟,便知道她没听进去什么话,又不高兴起来。 “长辈说话你居然敢不听?”夏老夫人斥道,“一会儿从那家回来后,今晚你不要睡了,将《礼》抄上五遍,明早给我。” 陆瑷面上一僵,垂头丧气地道是。 老人总有老人的规矩和讲究,夏老夫人亦是。 平日里登门拜访都是趁着午前,除非是长途跋涉而来,甚少有饭点儿或是午后十分来的,这里头都有讲究和忌讳。 眼瞧着外头的风越来越大,陆瑷的胆子又有些小 心中如何想,可瞧着外祖母已经卸下了去宫里时的穿戴,又换了一身简单大方的行头,她也不敢说「不妨改日再登门」这句话了。 夏老夫人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疑虑,闭着眼道:“我不在时,你们做什么我都管不着;只要我在,断不会让旁人欺负了你们几个去。” 陆瑷心头本有些泛暖,可转而一想今天晚上又要熬夜抄书,便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了。 也罢,什么事儿总都有个尾。她这般无用之人劳驾外祖母出面就已经很是不易了,如何再挑三阻四的呢? 夏老夫人收拾好后,仆婢又拿了手杖来奉给她。 她握住手杖,对陆瑷道:“走吧,替你会会那家子去。” 陆瑷赶紧上前搀扶住她的另一只手,一老一少在前,后头跟着仆婢们,片刻后便站在了永宁伯府的门前。 永宁伯府这处早就盯着对面的动静,本瞧着陆三小姐进了府,想着便要有此一遭,早就做好了准备。 虽然有了些心理准备,可见她们身后跟着的那二三十位仆婢时也傻了眼 这老太太还真是好排场,去哪儿都带这么几十号人,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是大家族出来的人似的。 若仔细看那些仆婢们,便能瞧得出他们个个都是低眉顺眼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说不出的谨慎和恭敬来。 再看自家的下人 有的主人已经忍不住,上前去薅自己仆从的头发让他们站直了。 老夫人和陆三小姐在前,旁人也总算是看清楚了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妃姐姐的模样 有些道士说贵妃的狐狸修成的,倘若为真,那她的这姐姐八成是兔子变成的 正经的姑娘哪里像她这样,娇娇俏俏之余还带着怯懦,别人说一句重话她都要吓晕过去似的,不是兔子精还是什么? 总之不是母老虎就是了。 再看后头,仆婢们抬了不少东西进门,箱笼十数件,不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好物件 可永宁伯夫人原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她的抠搜诸人听说过,给陆家送礼这事儿却从没听说过。 狂风肆虐,将最后头一件箱笼上的盖子吹掀,露出里头足足有二尺来长的红玉珊瑚。 红玉珊瑚?好宝贝啊!说是从伯府里出来的,打死了他们也不会信。 遥想当日永宁伯夫妇上门,俩人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只逼着人签了退婚书回来。 如今老太太上门,这样大的手笔,怕也是没有第二人了。 这样的排场,又是来送东西的,伯府的门房自是不敢拦,直接将人迎进了府里。 第三百一十三章 做主 先前夏老夫人在门口被沈峥拦下,如今再进门,看到端坐在上手的沈夫人倒也当头回见似的,丝毫不提她之前缩在门后的行径。 怂人此时倒端起了架子,瞧见老夫人进来,也只当是头一回见。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做了几十年的一家之主也有模有样。 沈夫人堆笑,屁股慢慢地从座位上抬了起来,不紧不慢地道:“若不是昨日去了寺里祈福,不知老夫人居然到了京中,肯定是我们夫妇携了犬子上门拜访的 说话间那只眼睛不断地瞟着后头的十几件箱笼,恨不得将上面的盖子钻出个大窟窿出来。 夏老夫人一瞧,心道果然是个馄饨皮的眼皮,笑中便带了丝轻蔑。 “老身也是昨日里才到,瞧着对面的宅子风水不错,带的人又多,便置下了。”夏老夫人双手持着手杖道,“老身上了岁数,脑子糊涂,做事不爱那些弯弯绕绕的,唯恐顾了首便难顾尾,是以一向就事论事,办完事便走人。今日……” 她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陆瑷的手背,将精心打扮过的外孙女推了出来。 “前几日你们夫妇寻她写了封退亲书,老身找她的那封便寻不着,想来府上的下人没规矩,竟没收好这样重要的物件,怕是弄丢了,便来再寻一份来。” 永宁伯听后,同夫人对视了一眼,咳嗽了一下后道:“不妨回去再寻一寻?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一张纸罢了,且又是退亲书,哪里就好轻易被人拿走的?” 沈夫人也附和着道:“下人们糊涂,老夫人也跟着糊涂了不成?一张纸不轻不重的,不妨去哪个角落看看,早晚有寻到的时候……” “先不说这个。”夏老夫人打断了她,忽地道,“舞阳侯夫妇已殁,留了几个半大孩子治家定然多处有疏漏,只是……” 她朝他们努努嘴,用手杖点了一下地面。 “只是贵府男女主人俱在,如今来了客,端水上茶小食点心的先不论,怎的连个座都没有?” 沈夫人先是一愣,懊恼自己先前因太过紧张而后又被那十几个大件吸引住,竟然忘记请人入座这件事。 “见着您才真让我们见识到了什么是气度,一时间竟忘了这事了。”她堆起笑,忙唤了婢女们请座看茶,“小门小户,能拿出来见人的不多,还请多担待。” 夏老夫人身边站出两名模样标致的婢女,均是带了棉手套,先是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座位,最后各从怀中取出一方长巾来将座位细细地揩了一遍。 除了同夏老夫人一道而来的人,在场的人均是一愣 莫说沈夫人,就连永宁伯也有些坐不住了。 夏老夫人瞧着那夫妇俩的脸色变了又变,笑着道:“内外居行之处无尘,二位不会不知道吧?” 永宁伯夫妇二人皆是草莽出身,哪里像是念过书,知道这等礼仪的? 眼瞧着老夫人身后的仆婢们面上带笑,脸都快憋红了还不敢出声的样子,让他们觉得自己丢了大脸似的。 婢女擦完了桌椅后,这才扶着夏老夫人和陆瑷一道坐下。 这家子这样讲究,到让这对夫妇觉得陆三小姐平日里不出门也是有情可原的 高门大族规矩多,里头都是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大家闺秀,像他们见到的常常抛头露脸的定然不如这位三小姐矜贵了。 纵然有血缘这层隔着,沈夫人也不得不说,这陆三的确模样好性子温柔,是个好拿捏的媳妇。 只是,眼下后悔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这个念头一出,便再也止不住了。 慕金枝 第218节 理亏的人通常话不多,但脸皮厚的可不在乎这个。 沈夫人忽略掉老夫人刚刚明里暗里说他们缺了规矩的话,只是看着陆瑷温和地道:“其实当日退亲也是个下下之策。三小姐相貌好,性子更是没得挑,这样的媳妇我们打着灯笼都难找。 只是思来想去的还是自家高攀了,加上最近城中事情又多,他舅父又催说姑娘家在小地方没见识,想上京来逛逛。 您也知道,一个屋檐下的男女传出去也不好听,他们又正是青春年少,唯恐耽误三小姐了。妾和老爷没怎么商量便想着先退了亲,等给他表妹寻个亲事将人安置妥帖了再说后话……” 夏老夫人目光一凛,刺向他夫妇二人。 沈夫人见她眼神犀利,剩下的话顿时便卡在了嗓子眼儿,全然忘了继续往下编。 夏老夫人笑了一声,却转过头来对自己带来的仆婢道:“你们可听到了?” “听到了!”众人异口同声地道。 夏老夫人又看向刚刚替她上茶的沈家的婢女们,笑着问:“你们也听到了?” 婢女们面面相觑,一齐看向家主。 永宁伯也不知道她这话里的意思,半天没了反应。 “问你们话呢,聋了?!”夏老夫人开始催,“没规矩的婢子,客人问话都不知道作答?不如赶紧杖杀了,省得丢人现眼!” 婢女们早便见这老太太不一般,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就慌了神,连连道:“听见了听见了……” 见众口一致说听见,夏老夫人的眉目终于舒展开来。 “老身算是生在阀阅,后又久居瀛州。家中事务繁琐,不曾常与陆家来往。可这几个孩子,都是老身唯一爱女所出,是半点儿委屈也见不得的。” 她缓缓道,“这陆三虽然性子软弱,可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她父亲曾官拜大都督,她母亲又是裴氏正经的嫡女。这样的出身配得上谁,你们瞧她在宫中的妹妹也该知道。” 陆三的妹妹自然是陆四,如今宠冠后宫,实打实的头一位。 这也正是他们夫妇惧怕之处 先前瞧着京畿换了几波防,大司马进献的曲嫔又得了宠。 本觉得那些人能成事,没想到大司马居然临阵倒戈,靖王直接进宫送了人头。 眼下他们夫妇只能龟缩在一角,本以祈福祭祀之名避了一日,没想到这老夫人好大手笔,直接买下了对面的宅子,逼得人不得不相见。 事到如今,也只好听之任之。 永宁伯倒没说什么,只是沈夫人附和道:“原是犬子配不上三小姐,如今退了亲倒也是成全了……” 夏老夫人闭上了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好一个「成全」。”她冷笑道,“在座的诸位也都听出来了,什么成全不成全,不过是那贱民出身的亲戚来了京,不曾打秋风,倒是腆着脸倒贴来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反击 一口一个「贱民」,听得永宁伯夫妇面上就像熟透了的虾。 然而无论何朝何代,总是地位尊崇之人更有话语权。 夏老夫人出身显赫,裴氏百年望族,陆家的那几位怕是明日之后便要登顶魏国前朝后宫的巅峰,得罪是得罪不起了。 永宁伯却坐不住,扶着桌沿的手指泛着黄白,含怒道:“老夫人是来解决事情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此时的陆瑷心中也有些害怕 陆瑷悄悄伸出手揪了揪外祖母的大袖。 夏老夫人正在气头上,见这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老三又来扯自己留个人情一线,若不是在外人家中,恨不能当场罚她跪上个三天三夜。 夏老夫人伸出戴着护甲的手狠狠往陆瑷手背一拍,让她老实待着。 陆瑷没挨过打,这一下打得又狠,手背马上就红了一片。 夏老夫人被她搅得心火更盛,说话也越发不忌。 “当初你夫妇二人来陆家退亲时是如何说的?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走一路骗一路的游方术士,说喜事会冲撞你家老人,这两年不能办事?你们便是没脑子,也该知道「冲喜」是何来!” 想想陆珍学给她的话,夏老夫人就是一阵躁怒,“恐怕那什么游方术士是假,为了那不知哪个野鸡表妹清路子为真!” 这称呼实在恶毒,听得沈夫人登时呼吸一窒,差点儿憋晕过去。 “来人……来人!”永宁伯忍无可忍,站起身来唤家仆,“这老太疯了!还不快将人撵出去?!” 夏老夫人定定地坐着,手杖往地上一杵,沉闷声中带着一阵儿颤音。 “你家早相看好了自家表亲,却拖着我外孙女不放。今日不给个交代,老婆子就在这里不走了!” 她高声道,“你有本事就去上奏!里里外外地将你们夫妇如何想另聘他人却又吊着贵妃姐姐数年不放的事儿告诉皇帝!看他到底是帮理还是帮你们这忘恩负义黑了心眼儿的一家子!” 永宁伯再蠢也知道此时事情上报给皇帝怕是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那妖妃如今已独霸后宫,八成早就对姐姐被退了亲的事儿不满,正愁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对付他们。 自家夫人也是愚蠢,如今被这老太太一闹,竟然激得她将自家外甥女的事儿给捅出来了 左右之前也只是有些打算而已,尚未一锤定音,现下可好,自己这边是一点儿理都占不得了。 这老太婆带来的人也不少,有男有女,个个面色不善。有些个甚至能瞧出来腰腹小腿肌肉鼓鼓,像是练家子 这万一要闹起冲突来,自家的这些人全上齐了能不能打得过还是一说,老太婆年纪大了翻个白眼躺在地上,那他们全家就真的完了。 永宁伯压下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一些,再次劝说道:“家中老母的确病入膏肓,前些日子来了位游方术士,门房给端了碗水,那人便说起了府内的情形,说得头头是道,又讲近两年不宜办喜事,也是真事。 再说夫人的外甥女一事,也只是随意提了一嘴,孩子家的事不都是由父母做主? 老家来人投亲,这些年来也就府上过得没那么糟,这才将她外甥女迎进来了,府里的下人都唤做表小姐,同犬子清清白白,不信的话老夫人随便找个人问问便是。” 越是到事儿上,有男人在,便越显得理智。 永宁伯夫妇二人对比之下,还是这做家主的说话更有条理一些。 听他解释完,夏老夫人面上怒气淡去了几分。 “老身倒也不是那蛮不讲理的泼妇。”说着,她淡淡地瞥了沈夫人一眼,“你刚刚说的若是真话,老身自然也不会揪着你们的错处不放。因听闻令郎也常常去陆府走动,老身为了今日登门,特意备了礼,算是两抵 听到有东西拿,沈夫人的眼睛不住地往那些箱笼上瞟 “只是……”夏老夫人睨了沈夫人一眼,又道,“一来,退婚书要一式两份。先头的那份老身已经问过了老二和府上下人,都说老三只签了一份,也就是说这一份还是在你们这儿,未免有些不大公平……” 话说到这份上,再遮遮掩掩地也没了意思。 沈夫人刚想狡辩,却被自己夫婿摁下了。 他高声唤来了沈峥:“去书房里架子上将退婚书拿来吧。” 沈峥听后,迟疑地了片刻,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陆瑷。 陆瑷的神色明显有些紧张,正在盯着夏老夫人瞧,想去触碰又像是有些畏惧。 永宁伯一偏头便看到自己的儿子又在直勾勾地盯着陆三小姐看,恨铁不成钢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沈峥这才反应过来,忙低着头走去书房。 “单子送上来。”夏老夫人又吩咐仆婢,“念给伯爷和夫人听。” 一个五官清秀的婢子执了单子上前,边点边道:“松萝绿茶六两、龙脑苏合香一斤、刘褒《北风》宫扇一把、金臂钏一对、兽纹金珰一对、镂金莲花雀尾炉一对、红玉珊瑚一件……” 物件是寻常物件,可不是金便是玉便是罕品,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几样之多。 馄饨眼皮的沈夫人眼睛早就瞪得铜铃一样大 她又是喜又是惊,喜的是如今这些物件都是自家的了,惊的是从前只当这阀阅之门早就是个外强中干之家,瘦死的骆驼依然比马大,随便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都比她见识的多。 夏老夫人端了案几上的茶,掀了盖子想要喝,却猛然闻到一股酸沉的焦气,便也没了饮茶的心情,直接合了盖子放在案上。 “东西点好了,看够是不够。”夏老夫人道,“念两家从前也有些来往,令郎又是个殷切人,算是做补贴,免得以后听到谁说我们陆三拿了别人的贵重物件不还 不过一只什么香金做的玩意儿罢了,值几个钱?丢了便是丢了,我们加倍还了便是,像贪人小便宜不撒手似的。” 第三百一十五章 奋起 当初永宁伯夫人的确是想要将那枝玫瑰索回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识的永宁伯夫人在三世三卿出来的金山银山都有过的夏老夫人跟前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陆瑷倒是不慌,这场面也不是头一回见,却是头一回见外祖母为自己出面。 夏老夫人见那馄饨眼皮子一直盯着箱笼瞧,咳了一声道:“看够了?觉得值不值?” 值,忒值了。 沈夫人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却瞬间又浮起另一个想法 若陆三小姐真的嫁进来,嫁妆又不知会有多少?外甥女虽然是自己人,可毕竟兄长家的条件同陆家比差得不止是一星半点儿,陆家出了贵妃和握着实权的国舅爷,正经的皇亲国戚,「富贵」二字占了个十成,岂是乡野出身的他们可比得的? 正当她心思百转千回之时,恰巧沈峥拿着退婚书走来,正要再拟一份,看着上面的字却愣怔了一瞬。 夏老夫人一挑眉,问道:“哪里不妥?” 沈峥踟蹰了一下,看了看父亲,不知道如何开口。 永宁伯叹了口气,对儿子道:“拿去给老夫人看看。” 沈峥刚迈出了一步,那馄饨眼皮儿的沈夫人突然站起身拦住了他。 “慢着!”她呵住了儿子。 夏老夫人和陆瑷同时看去,见沈夫人的面上带着几分紧张。 似乎感觉自己反应有些过了,她又堆起笑来道:“既然只拟了一份,不如重新再拟一封,这封就作废吧……” 说罢,便要从沈峥手里将那封退婚书拿过。 夏老夫人是何等人?自然知道这封退婚书上定然是有些猫腻。 她向自己身后那名中等个头的男仆使了个眼色,男仆会意后,立即纵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沈峥的手中抢过了退婚书。 拿到之后,他恭恭敬敬地双手奉给主人。 慕金枝 第219节 沈夫人后知后觉,惊叫着道:“明抢了!大庭广众之下居然抢东西了!” 说着又指着自己家仆:“你们瞎了眼?别人抢东西了看不到?!不知道拦着?!” 家仆也知道自家夫人是个不靠谱的,彼此对眼一番后齐齐地看向主人。 永宁伯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儿都不打算为妻子说话。 而夏老夫人早被她聒噪得烦躁得很,脸一沉便拿过男仆手上的婚书,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沈夫人瞧见自家仆人使唤不动,上前来想要自己夺回去。 未料夏老夫人身侧亦是高手如云,连那看着标致的婢子都会些拳脚,一下跳出来摆了个燕回朝阳的姿势防备地看着她。 沈夫人不清楚这老太婆手底下的人究竟有多少本事,自然不敢贸然向前,只能眼睁睁地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脸色逐渐变青。 “「未尝得见亲容,疑屈伸不便,似有顽疾」?!” 夏老夫人念罢这一句,将退婚书团成一团,狠狠地砸在沈夫人脸上。 “你家做的好事!脏水泼我外孙女脸上来了?!”她怒不可遏地指着陆瑷道,“好好地睁大你们的狗眼仔细瞧,看她是否屈伸不便!” 永宁伯一家彻底没了脾气 这样一来沈峥以后娶妻纳妾时若是旁人问起,便可以拿着这张退婚书说是陆三小姐的问题,同沈峥无一点干系,方便成婚。 陆瑷听后,浑身凉了个剔透不说,脑子也发懵 好歹都是京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还是让外祖母出面才看到了退婚书上的内容。 若是外祖母不来,没人替她做主,以后即便是想再嫁,别人也要掂量着来了。 女子的名声有多重要,永宁伯这家人不可能不知道。 最后的一点儿期待突然破灭,一向温和懦弱的陆瑷也拉下了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再抬头时已经不见一点儿怜悯。 她起身替夏老夫人顺气,低声道:“外祖母息怒,若是为了这种人伤了身子,倒是得不偿失了。” 夏老夫人被气得坐都坐不住,以为外孙女又要替这一家子说话,却又听她道:“沈二公子送的玩意儿不金贵,我那里都列了单子。除却最贵重的那枝玫瑰偶然遗失,旁的也都还在,退回去便是。” 说着,她对来时带来的婢女道:“你去我房中找找,应是都被收进一个匣子中 两名婢女道了声是,随即施了一礼后向外走去。 陆瑷又对那执单子的婢女道:“留一对金臂钏,四两松萝茶下来,称好了,多一两少一两拿你是问。” 那婢女垂首行了一礼,转头吩咐人留了金臂钏和茶叶其余的全部送回去。又命一个婢女回府上取盘称来称了四两来。 陆瑷见仆婢们有条不紊地忙着,愤懑的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 她直起身子,慢吞吞地道:“香金价比黄金,甚至说还要贵些。可这对臂钏亦是成品,算来加上工费也比黄金要贵重些。念着那玫瑰雕工还不错,我们这边再加些松萝绿茶来换,总算是亏待不了二位。” 她说话虽慢,但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夏老夫人听她讲完后,眉头总算舒展开来。 陆瑷又坐回她身边,小声道:“外祖母常说我这性子受欺负,又不会持家,可我思来想去,总不好让外祖母出面还要搭进去这样多的东西,不然就是败家了…… 我虽没用,却也不想劳您心神,让您为我继续费心。您就瞧着吧,我若是再帮这家说一句话,就不配姓陆了。” 夏老夫人微微一笑:“你做得很好。” 而永宁伯这边就不一样了。 眼瞧着一堆东西最后只剩了那么一点儿,沈夫人心肝肉都在疼 她一个回头,双眼喷火似的望着夫婿。 第三百一十六章 落定 永宁伯见夫人几乎要将他瞪出个窟窿来,干脆将脸别了过去。 “母亲,您想要退婚直说便可,为何非要费这样的周章去诬人清白?”在一旁极少言语的沈峥却发了问,“儿子知道您喜欢表妹,但也不能踩低陆三小姐,您这样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沈夫人却顾不得这么多。 她只知道如今好好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且夫婿和儿子都不帮自己说话 “我怎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孽子?!”沈夫人指着陆瑷对儿子道,“别给你脸上贴金了!这家子都是什么出身,你当他们真稀罕你这个女婿?你也不看看他们的女婿都是谁 你娶了她,不就是娶了个姑奶奶回家?你让我这当娘的来回伺候她,看着儿媳妇的脸色过完下半辈子?!” 她每说一句,沈峥的脸便白一分,到最后已然有些站不住,咬着牙拂袖离开了大厅。 “妇人之仁!”永宁伯简直看不下去,站起身来斥责她,“当初两家好好地结了亲,舞阳侯夫妇便是这样过了数年来也不曾有过悔亲的念头!还不都是你,一天天地念着他家的女儿定然会看不上咱家,又被你那大哥怂恿将他女儿送了来,长得跟只田鸡似的还非说人相貌好……你是瞎了眼还是脑子有毛病? 睁大你的眼仔细瞧瞧,陆家的小姐哪点不如你那田鸡眼朝天鼻阔嘴唇又黑又糙的外甥女好?!” 沈夫人听后,几乎要晕过去 沈夫人也顾不得旁人在场 长得好看又如何?还不是爷们身子底下的贱货?!瞧瞧她这模样,还没嫁人呢就这么会招惹男人,倒是跟她那让皇帝捣烂了的妹子有得一拼!” 此话一出,屋内诡异地静了一瞬,连空气都有些不敢置信。 “泼妇!”夏老夫人登时坐直了身子,“你是个什么东西,也胆敢拿帝妃来说嘴?!” 陆瑷气得俏脸通红,一上头便也顾不得其它,直接换了家仆来:“将这疯妇押走!押去宫里!让她到陛下跟前再将话重复一遍!” 沈夫人这才惊觉自己将心里话说出了口,顿时后悔不迭。 家仆齐齐上前,抓着沈夫人的胳膊就往外拖。 “什么人也敢动我!”她嗓音又拔高了几度,聒得人耳朵生疼,见无人理她,又面向自己夫婿道,“老爷!您看这些人对妾做了什么!快管管他们,救救我啊!” 永宁伯一早也知他这发妻出身低,自小在陇上同村里的小伙伴捡麦子时便练就了一套嘴上功夫,十里八村也骂不过她一个,是个实打实的泼妇。 只不过这些年来自己靠着裙带关系慢慢往上爬做到如今地位,她也收敛了不少,虽还有些小家子气,可到底他不愿做那发达了就弃糟糠之妻的人。 眼下她憋了多少年的怨愤今日在外人跟前全部倾泻而出,料想是不能够善了了 她这番话若是传到宫里,整个伯府怕也是不能够善了了。 思及两个儿子的前途,永宁伯未敢阻拦 他站起身来对夏老夫人道:“看在从前晚辈与侯爷同为袍泽的份上,老夫人请担待些个。只是我那两个儿子以后还要在京中行走,若他们的母亲被您的人这样带走,往后旁人知道了还怎么看他们兄弟二人?” “原来贵府也知道要脸面?”夏老夫人寒声道,“之前拟这份退婚书时怎么不想着为我外孙女留些脸面?轮到自己犯了事就要脸了?袍泽?你当初不过一个小小督护,何时竟能与大将军称袍泽?” 永宁伯见她面似寒霜,话里话外都是辱骂讥讽,摆明了不愿意饶恕他们,忙道:“退婚书……老夫人可以再拟一份,我们这边也按着您的意思来,绝不会再做那等没担当的事。说到底我家老二也是不知情,以后还想着继续做人。” 说到这儿,他环视了一下周遭,又拱手道:“老夫人也看到了,此处多是您的人,只要您愿意就此了结,我等定感激不尽,日后唯老夫人马首是瞻。” 夏老夫人眯起眼睛,像是正在思量。 片刻后她扭头问陆瑷:“老三,这是你的事,你想如何办?” 陆瑷冷不丁又被点了名,知道这是外祖母在给自己机会,想了想便道:“退婚书是一定要重新拟一份的,外祖母不缺这样的人手,便交给您的人来办。原定了的物件也不用拿回,毕竟是孙女遗失一物在先。至于伯夫人……”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被两人架着胳膊的沈夫人,倒也没趁机落井下石。 “至于她,我看倒也不用非要送进宫中。陛下和娘娘何等尊贵?见了只怕会污了他们的眼,就由她自生自灭。” 陆瑷漠然道,“反正这家日后也同咱们没有瓜葛了。” 夏老夫人微笑颔首,命人将哭哭啼啼的沈夫人放了,又让自己带来的人起草了一份新的退婚书,也拿给永宁伯本人过目。 “你可仔细瞧瞧,别学我们这没心眼儿的老三,直接给你们骗了。”夏老夫人见永宁伯果然在认真地看,不冷不热地道。 永宁伯听得出她话里的嘲讽,赶紧道:“老夫人的人拟的退婚书,不敢大意而已。” 说罢又将退婚书递给自家仆人:“送去给二公子,让他签了字再摁个手印。” 仆从忙拿着退婚书退出了厅中。 永宁伯又让仆妇们将垂泪却不敢吱声的沈夫人架了下去,堆笑道:“您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夏老夫人心头依然有气。 陆瑷看出外祖母并不高兴,自己起身去搀扶。 “外祖母多呆一刻,便多烦躁一刻。”她轻声道,“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您多多保重身体要紧,不要再纠结。” 夏老夫人这才收了不善的脸色,带着人和退婚书回了府上。 事情解决,永宁伯对面的那所宅子便安置了多余的仆从,留了一小部分人跟着夏老夫人和陆瑷回了陆府。 眼下夏老夫人在意的则是陆家旁边的那座靖王府。 众人皆认为靖王这般行事,约摸明日不是被天子下令处死便是流放。 因着先帝是在温王流放途中将人斩首带回,所以大概也会走先帝的路子 第三百一十七章 指令 陆银屏睁开眼时,室内一片昏暗。 外间亮如白昼,只隐约可见窗棂边角的绀青夜色。 应该是宫人起了灯。 她料想着现在约摸是酉时之后了。 胸腹上沉甸甸,有人箍着她的腰就这样趴着睡着了。 呼吸轻轻浅浅,是难得的好眠。 陆银屏没想着惊动他,肩上裸露的肌肤却让她觉得有些冷。 她随意拿起一件袍子套上,挡住了些风,却只觉得更添了些凉。 小心翼翼地借着窗外的光点燃榻前桌案上的灯,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看着怀里的人。 他常蹙眉,纵然此刻是舒展的,可眉心之间仍有两道凹痕。 慕金枝 第220节 目前最为烦心的便是靖王之事了吧。 她能看得出他的纠结,想杀,却下不了手。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微-信-公-众-号:图-颜-社 每日更新小说资源 微-信公-众-号:图^颜^社欢迎您! ═━━━═☆ 陆银屏不是没有想过,或许自己可以代他下令将人解决 但这样一来他将会陷入更为纠结的痛苦之中,或许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室内灯光让宫人注意到了这边,李遂意轻步来了夹殿,站在门口等候吩咐。 陆银屏向李遂意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李遂意躬着腰走来,见贵妃身上裹的是龙袍,也没甚惊讶的,正要开口,却见她食指比在唇间,又指了指身上的人。 李遂意会意,忙拿了纸笔来。 陆银屏琢磨了不少的时间,是以提起笔心中便有了计较。 李遂意只见一只皓腕在天子背上疾动,不多时便领了洋洋洒洒一整页的三条命令来。 第一条,是厚葬李妩,追了她做夫人的命令。 除非犯了大过的,一般嫔御死后都会追封一级,加个谥号,这十分常见。 陆银屏给李妩的谥号拟了一个字儿 不隐无屈曰贞,从容守节曰贞。 李遂意为了难,按理说这李妩是罪人,不将她挫骨扬灰便是格外开恩,按理说便是将李娴以同罪处死顺带将李氏拉下马也未尝不可。 可偏偏贵妃却行了这一招,不仅不处置,还要追封李妩,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毕竟在天子左右呆了不短的时间,李遂意再不懂她用意也知道主子吩咐的事儿不仅要办妥,还要办好。 第二件,是她自家的事。 李遂意也知道,陆三小姐被退亲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夏老夫人为了给外孙女讨个公道直接堵在了永宁伯府门前,却不想这家子是个没有担当的。老夫人大手笔购入了伯府对面的宅子,今日从宫中出去之后才得以进门。 据说是闹了一通,至于怎么闹,还未传出个信儿来。只听说沈夫人说错了话,约摸不大好听,并没有传出来。 谁不知道陆家人个个都护短?到了贵妃这里,不处置倒不像她的风格了。 果不其然,这第二条命令便是列出了伯府的几条罪状 都是些天子上位之后税改田改之前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儿,细查谁家都有,只看追究不追究。 拿这个发难,倒是个好途径。 李遂意的面容变得更为恭敬 再一想,好歹也是李璞琮门下出来的,算得上是陛下的小师姐,再笨也能学得些纵横运筹之术,倒也不算奇怪了。 这第三件…… 第三件事关今日新来的那名美貌女婢。 贵妃将那名夏老夫人留下的唤做玉姹的女婢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御女,进可侍寝,退能伺候,算是留在了徽音殿。 李遂意汗毛根根竖起 再看她,身上披着龙袍,肚皮上睡着跟死猪一样沉的天子,倒有些摄政的味道了。 李遂意琢磨着 应该也不算吧……毕竟不算是朝中的大事,左右都是跟掖庭和陆家扯上关系的事儿…… 李遂意正思索着,冷不防陆银屏吃了一通的寒风,当即就掩着口鼻打了个喷嚏出来。 这一个喷嚏将温柔乡中的天子惊醒,倒也不用刻意去推他了。 “冻着了?”拓跋渊睡眼惺忪,眼梢尚带着一丝倦意,见陆银屏披着他的衣裳,又侧了个身扯了自己身上的被子来将她整个儿地裹进自己怀里。 陆银屏露了张脸出来,凶巴巴地指着李遂意道:“将你的印玺拿给我用。” 拓跋渊这才看到低着头拼命往幔子里缩的李遂意。 他点了点头,也不看李遂意手上的纸张上写了什么,直接吩咐道:“去拿,照着贵妃的命令做。” 李遂意得了吩咐,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夹殿。 陆银屏抱着天子的窄腰笑道:“不怕我杀人放火,或者下了什么不该下的令?” 拓跋渊一低头,便见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犹如一弯新月。 “给你十个胆子也不敢。”他拥紧了她,“胆小如鼠,遇上点儿事就骂人,骂不过就掉眼泪……朕倒是指着你有出息些,可惜你不争气。” 陆银屏顿了顿,将头埋进他怀中,闷闷地道:“自打今儿从式乾殿回来便瞧着你累,又不高兴,疯一阵儿好一阵儿似的,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左右那些事儿我管不了,自己的事儿就自己善了,不叫你操心了。” 听她又说起式乾殿,拓跋渊又想起靖王来。 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头,慢慢地道:“今日处置了太妃之后朕原想杀了他……可刀一拔出,抵在他颈上的时候便下不了手了……” “所以,你来时才将那刀放我肩膀上?”他怀中的陆银屏动了动,“瞧给佛奴吓得都结巴了。” 拓跋渊突然笑了,又道:“朕只是想试试,放他颈上和放你颈上感觉有没有不同……只是佛奴,朕实在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佛奴早慧,被长孙明慧带大,其实朕一直心存了些提防。”他道,“朕未料到他居然会护着你,看来是时候让他去历练历练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上朝 “历练?!”陆银屏十分诧异,“佛奴才几岁?眼下内外无事,你让他历练什么?” 陆银屏不难怀疑是因为拓跋珣同她过于亲近的原因 “大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禁军副统领了。”他敛了笑道,“男孩长于妇人之手不是什么好事,朕先前说让你给他一口饭吃也是真。他可以依赖你,但绝不能躲在你背后,帝国不需要这样的皇子。” 陆银屏想起大齐 是以齐国皇子们个个长于宫妃之手,又不忌五石散和覆蕉,加之同世家来往过甚,娈宠男风盛行。 大魏皇室则是北境而来的枭雄,从前茹毛饮血,好的亦是丰乳肥臀的美人,对男子则没有什么兴趣。 陆银屏一想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甩了甩脑袋,将那个被美男环伺的小呆头鹅从脑子里控出来。 陆银屏抱住他的胳膊,坚定地道:“练!得练!好好的皇子可不能跟那些人似的……像什么样子!” 拓跋渊笑意直达眼底,抬手揉了揉她的后颈,道:“朕安排他去干什么,你也不能过问。” 陆银屏狂点头,压根就没注意自己早已经被他绕了进去。 上弦月由东升起,向西而落。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陆银屏尚在梦中,迷迷糊糊的时候便感觉眼角处轻轻落了只蝴蝶。 她困得厉害,半梦半醒却也知道是他。 然而混沌之中,她却想起了外祖母说过的话来。 “帝王素来挑剔,但恩宠亦是普通人难以消受的。你若想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处,须得将养好你这张脸和这幅身子。” 多少年骑马射箭,掌心臀尖腿心早就磨出了茧。幸好外祖母寻来了南朝秘方,制以药浴日日早晚泡上一个时辰,半年后总算祛了那些不温柔的茧。 只要想,没什么做不到的。纵然那药水腐蚀得骨头都酸酸地疼,也是自个儿求来的。 既然来了,便不能回头,要做就做他唯一的女人,做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她眉头蹙起,像是十分不舒服一般。 天子看了看外间,见东方还未亮,便执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细细地搓弄她的指腹。 “傻子。”他低低地道。 五更时分,终于到了上朝的时候。 玄衣绛裳,黄绶青带。许是今日有极重要之事,竟然束了十二旒白珠冕。 陆银屏被珠子清脆的碰撞声扰醒,并没有破口大骂,闲闲地撑臂看着他换好了衣服。 李遂意错眼一瞧,尴尬地朝着她笑了笑。 天子似有所感,偏头也朝着她望来。 如今他正值盛年,容色殊绝,身姿挺拔,仪态出众。一袭黑衣压下过于白皙的皮肤带来的轻佻,慑出十分威严。 陆银屏瞧得心动,掌心覆住了自己的胸脯,满目含春地望着他。 拓跋渊低头对李遂意道:“你先出去。” 李遂意一听,瞬间有些慌神,缩着脑袋提醒:“陛下……今日……今日要宣判靖王之事,还是不要迟了的好……” 都说忠言逆耳,不仅逆耳,此刻只觉得尤其嘈杂。 拓跋渊大步迈向床头,松了松颈下的系带,俯身捞起美人便是一通似沉溺般的索吻。 “今日将国舅放回家,贵妃可有什么奖赏?”他唇角贴着她的鼻尖低低地问。 陆银屏伸手勾住了他的颈子,凑上去又亲了一下他的嘴角:“陛下想要什么奖赏?” 年轻男女之间,似乎并不需要多言。 只一个眼神,便知道他想要什么。 陆银屏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话。 天子听后,眸色变得更深。面上虽是不显,可喉结却不断滑动。 难耐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之后,他将人放平,大步向外迈去。 慕金枝 第221节 李遂意瞧了一眼贵妃,见她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不知道害羞个什么劲。 再一回首时,见天子已然走远。 “陛下!等等奴!”李遂意跟着小跑了出去。 人走之后,陆银屏又睡了会儿,过了不知多久,听外头又有喧闹之声传来。 今日注定睡不安稳,所以她并没有发多大的火。 她高声一唤,秋冬和熙娘都没有来。 舜华早间便溜好了狗,如今算是无所事事的闲人。听贵妃喊人,头一个走了进来。 “娘娘有吩咐?” 陆银屏指着外头的喧哗之声,蹙眉问道:“外头在做什么?” 舜华往外间瞧了一眼,想了想便恍然大悟。 “娘娘昨日下了令,说要追封大李嫔为贞夫人。一早时候小李嫔便来谢恩,没想到碰上了要上朝的陛下。” 舜华捂着嘴笑道,“陛下说若要谢恩不必来这样早,来这样早摆明了是来折腾您的,就让她一直跪到您起。刚刚玉姹姑娘也来了,见她跪着便也同她一道跪着,也说是要谢恩的。小李嫔跪了个把时辰便撑不住了,您听到外头的那阵儿声音是御医来了。” “玉姹?”陆银屏听后眉头蹙得更深,“她来淌什么浑水?” 说起玉姹,舜华也不高兴。 “虽说这位玉姹姑娘是娘娘您的外祖母带来的人,可奴瞧着,她却不像是个老实的人。”舜华不屑道,“咱们跟着一起去过鹿苑的谁不知道大李嫔和慧夫人商量妥了一道来害您?偏就她菩萨心肠,居然同大李嫔跪在一处 陆银屏想起李娴姐妹便觉得头疼,如今玉姹也掺和进来,更添了几分烦躁。 “行了。”她摆手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让她们折腾去。玉姹说什么做什么你们都不要理,不要短了她的吃用,当她是来做客的便成 舜华是个听得进去的,忙道:“谨遵娘娘吩咐。” 舜华话音刚落,便听到刚刚的吵嚷之声又添了几分。 陆银屏以为是李娴或者玉姹又整了一出幺蛾子,披了外袍就向外走。 哪知刚一出门,就见着李遂意抱了个不知有没有一岁的幼儿小心地朝这边走过来。 陆银屏脑子「轰」的一声,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第三百一十九章 弟弟 眼前的幼儿看起来不知有一岁没有,皮肤青白,五官尚未长成,但依稀可见精致至极的漂亮。 最醒目的便是那双眼瞳,是皇族特有的浅金瞳色。 陆银屏气得几乎要晕倒 走前情话绵绵,走后才几个时辰便又变出一个孩子来? 虽说这孩子应当也是她进宫之前生的,可陆银屏觉得膈应 这个孩子若是他同旁人生的,那个女人不知又在何处? 若是还活着,那她岂不是要将人接进宫来再封个什么位份? “哪里的女人生的?就知道往我宫里头塞!当我是奶母,专门照顾孩子来了?!”陆银屏指着李遂意道,“快拿走!让他自个儿带!” 李遂意一听便知道她是误会了,乐得前仰后合,连带着那小孩儿也一颤一颤地动弹。 “我的娘娘!”李遂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您以为这又是一位皇子?” 陆银屏正在气头上,一时间没听清楚他刚刚说的什么,便又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李遂意将孩子举到她跟前,笑着解释:“这模样可不只是陛下的孩子才能有的 陆银屏听后,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这也不怪她,实在是狗皇帝有前科,同人生过一个孩子,让她心里多多少少地有些不舒坦 她总算沉住了气,便问道:“那这是哪位的孩子?怎么抱进到我这里来了?” 一边是男子,一边是女子,幼儿这时候还离不了母亲,是以更为亲近女子一些。 见了陆银屏后,这幼儿便将一直塞在嘴里的手指拿了出来,伸出手来要她抱。 陆银屏有些嫌弃 然而这孩子见她不肯接纳自己,嘴巴一撇便要哭。 陆银屏本就不是个能狠下心的人,况且见了这孩子后,总觉得莫名熟悉和亲近 嫌弃是嫌弃,不过嫌弃的却是他的身份罢了。毕竟天子同靖王势同水火,若是靖王的孩子,她连看都不想看了。 幼儿稚嫩可爱,如今泫然欲泣,直接勾住陆银屏心底最柔软的那一点。 她叹了口气,将孩子接了过来。 李遂意见她肯接,眉开眼笑地道:“这孩子同娘娘有缘……” “我不听废话。”陆银屏抱着孩子往寝殿里走,由着李遂意跟在身后蹦跶,“什么来路,抱来做什么的,说清楚了。若是说不清楚,他在我这儿也只是吃顿饭的工夫,陛下来了依然是哪儿来的送哪儿去。” 李遂意知道她有起床气,刚刚又误会了一番,眼下只怕是心情不大好,赶紧解释道:“陛下上朝时,平日里从不入朝堂的端王殿下忽然临朝,还抱了一个孩子放到东堂。今日陛下事务繁多,便着了奴将这位带来给您了。 至于他是什么来路,恐怕现下只有陛下和殿下二人知道。娘娘不妨先给他一顿饭的工夫,等陛下来了之后再问问也不迟?” “这孩子是端王的?”陆银屏从幼儿手中揪过自己的领子,惊讶地道。 李遂意摇了摇头:“还未可知,不过若是殿下的儿子,为何又送来给陛下呢?” 陆银屏琢磨了一番,觉得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说端王有一位爱妾?二人感情甚笃?”她道,“莫不是他同那爱妾私生一子,如今趁着陛下事情多,他便趁机送了过来,想借着孩子的名堂求个赐婚?” 李遂意也卡了一下 若是自己同那爱妾所出,应当恨不得放在手心日日宠着才是,怎么还将人送出去呢? 李遂意没敢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李遂意在宫里头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座上了中常侍的位置,自然是知道「饭吃两碗,闲事少管」的道理。 他打定了主意要等天子回来亲自解决这件事,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去了一边,等着天子下朝回来挨一顿骂。 陆银屏抱着孩子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这孩子瞧着面善又亲切。 “这样好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端王殿下的心也忒狠。”陆银屏唤了舜华去给孩子温些乳酪和肉糜,自己将小孩儿放在腿上逗,“我虽没生过孩子,却也知道为人父母最基本的便是要负责。当初两人在一起可以肆无忌惮,总得想到有了孩子怎么办 到底是不知道其中真实情况如何,李遂意只能连连点头附和她说是。 舜华准备了吃食来,后头还跟着小呆头鹅。 拓跋珣十分机智,见着陆银屏怀里抱着的孩子,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问:“母妃,您这么快就生了弟弟啦?” 在场的宫人「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拓跋珣尚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只瞧见狐狸精怀里又抱了个雪白雪白的小孩儿,同他甚至有些相像,是以第一眼便觉得是她的孩子。 “我要是有这一下就生出来的本事,我一天生一个。”陆银屏也被逗笑了,抱着孩子招小呆头鹅来看,“虽然不是我生的,可你唤他弟弟却是不错的。” 拓跋珣靠了过去,伸出手来想摸摸他,临快触碰到时却又有些畏惧。 “母妃,我害怕。”拓跋珣抬头,“万一我碰坏了弟弟怎么办?” 陆银屏轻轻地握了握孩子软软的小手,对拓跋珣道:“你看,弟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坏。” 得了陆银屏的鼓励,拓跋珣终于敢摸他了。 他伸出手,取了桌上的帕子擦了又擦,最后小心翼翼地触到了弟弟的手背。 仅仅就碰了这一下,那温温软软的小手便让他觉得一颗心都要化开了。 第三百二十章 友悌 在得知这位想小殿下还不清楚是谁的孩子之后,拓跋珣的兴趣明显降低了不少。 “怎么?觉得自个儿马上要轻松了,所以才喜欢弟弟的?” 陆银屏喂这样小的孩子并没有经验,索性交由苏婆去办了。然而拓跋珣兴趣缺缺,明显不如刚刚热乎了。 拓跋珣扯起了一个笑道:“哪儿有……” 陆银屏一早便知道他的主意,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看得出来,以为弟弟来了自己就不用跟着太傅念书了。我告诉你 苏婆正一口一口地给这来历不明的小殿下喂饭,听了陆银屏的话后迟疑了一下,又道:“老奴观这位殿下倒是不怕生,没什么脾气,想来是见过不少生人的。不知道他此前在端王府中是如何过日子的……” 说到此时,小孩儿的嘴角突然溢出了些乳酪来。 苏婆以为他是呛着了,忙将他背朝着地托起来,边擦边拍。 小孩儿咳了两声,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之后,整个人又睁着亮晶晶的眸子看周围的一切。 “奴喂得也不急,怎的就呛着了呢……”苏婆百思不得其解 她是帮忙伺候过几位公子小姐的人,怎么也不至于将孩子喂成这样,“难不成他没吃过奶?” “多大了还没吃过奶?”陆银屏道,“端王府就没有乳母了?想来是不大可能。你不必自责,小心些喂便是。” 苏婆替小殿下擦嘴,擦完后发现他脖颈上也渗了些乳酪,便解开了领子去擦。 然而解开之后,她登时就顿住了。 陆银屏和拓跋珣瞧苏婆不动作,好奇地瞧了过去。 这一看,竟将人吓着了。 这漂亮秀致的小孩儿衣领之下,竟然有大大小小的伤痕 擦伤和掐痕不必说,解开他肩头的衣服,竟然连鞭伤都有几处,像网一样遍布了肩背。 有几处甚至已经结痂,痂的边缘也露出了粉白的新肉,看上去倒像是数天之前添的伤。 慕金枝 第222节 拓跋珣看得脑子一懵 “母妃,弟弟身上全是伤!”拓跋珣一颗心揪揪地疼 他连摸一摸手都怕摸坏了的弟弟,不知道遭了什么事儿,衣领下竟然没有一处好皮肉。 陆银屏也没见过这样待小孩儿的,脑子里嗡嗡的。 倒是这小孩儿,像是不知痛痒似的,看着他们咬着手指笑了起来。 他越是笑,苏婆看得越是心疼,又轻轻地为他合上了衣服,抱着孩子难受得想要掉眼泪。 “带着他去清理伤口,再检查检查有没有内伤,去找最擅小儿病症的御医。”陆银屏指挥道,“让下头的人多做两件孩子的衣裳,轻薄贴身不伤皮肤的。” 舜华忙拉着秋冬去办了,此后折腾得宫里为数不多的人都不安生。 陆银屏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虐待幼儿的行径。 “什么王爷不王爷,生养了孩子不要也就罢,居然还将他折腾成这副模样?”陆银屏从苏婆手中捞过了孩子道,“李遂意……李遂意呢?!” 自打看到小殿下身上的伤之后,李遂意便悄悄地退出了门外。冷不丁听这一问话,立马虾着腰小跑进来。 “奴在呢。”李遂意谄媚道,“娘娘有吩咐?” 陆银屏见他没事儿人似的,料想着应是一早就知道了,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将孩子抱来也就罢 李遂意听她真的动了怒,忙给她跪下了。 “奴冤枉!”李遂意哀哀地道,“先前端王殿下将他抱了来,什么都没说,只说是自己爱妾无意中捡来的……奴也觉得蹊跷,天下之大,怎么好就随意捡着个皇室的人,想来那夫妇俩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可奴蜉蝣之身,怎好置喙殿下行事?陛下还在朝上,奴不敢再次禀报,唯恐耽误了陛下正事,便将人抱来给您了……” 陆银屏冷静下来之后,脑中有了另一个想法。 “我曾听说,端王殿下的那位爱妾出身伎坊花楼,不算得干净?”陆银屏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二人早前便有款曲,生了一个孩子之后,因那女子身份见不得光,生下的孩子没有名分,便推说是自己捡来的,为的便是将孩子交给我之后,利用我的同情心好给他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李遂意等人一琢磨,觉得如果这事儿是真的,倒也是十分可行。 可见端王纳的那名女子脑子不算蠢笨,倒知道用什么法子让自己的孩子过上好日子。 “当我是这么好糊弄的?!”陆银屏冷哼一声,对李遂意道,“你现在就带了人去端王府,便说是我的命令,将那女子带来。既然都不说,那我就好好地当面问一问她,究竟是捡来的还是自己生的!” 李遂意得了令后,忙去办了。 陆银屏怀里还抱着孩子,拓跋珣也有些心疼 可这弟弟不仅没人要,还带了一身的伤,这身伤搞不好还是自己父母折腾的。 可见天底下也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如他父母一般好。 拓跋珣逗了会儿弟弟,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飞奔出了殿外。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抱了一兜儿东西回来。 陆银屏一看,他那半大不大的兜子里装得竟是些之前她和天子送的些小玩意儿 拓跋珣攒了不少的家当,一股脑全拿了来,给这来历不明的弟弟玩。 陆银屏没拦着他 她不愿意见着拓跋珣也像他的父亲一样,为了兄弟的事情烦忧 第三百二十一章 问话 李遂意的人办事很快,不过两刻钟不到,便先端王一步来了府上。 端王府倒是同端王一样,连门房都穿金戴银,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与先辈格格不入的奢靡。 李遂意也不十分在意,毕竟这位王爷的浪荡奢侈是出了名的,倘若哪一日节俭起来,他倒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遂意不常来,是以门房管事等人并不使得他。可但看宫人的那身行头,却也知道是得罪不起的人,便笑脸将人迎入了府内。 “殿下去了宫中,眼下还未回来。”那管事将李遂意迎进了花厅,好茶好水地伺候着道,“不知大人前来有何指示?” 李遂意也并不推脱,饮了茶后置觉唇齿留香。 鲜卑人不好饮茶,却喜欢酪浆。这管事应当也是看人下菜碟,见是汉人就用了好茶来招待。 “哪里是指示。”李遂意放下了茶杯道,朝天上一拱手道,“大家都是为主人办事的,实不相瞒,在下便是圣主身旁的中常侍,被遣了跟在贵妃身旁的那位……” 话音未落,那管事忙着人一道又行了礼。 “原来是李内臣,失敬失敬!”管事忙道。 “刚刚不还说都是为主子操劳的?”李遂意将人扶了起来,“我的主子是陛下和娘娘,你的主子是端王殿下,都是做一样差使的,咱们都是一类人,我怎好拿大呢!” 管事听后也放松下来,这才问道:“那内臣来此是为何事?” 李遂意抬了抬眼皮往后扫了几眼,这才开了口。 “今日殿下入了宫,还带了一位小殿下来。陛下事务繁重,便将这位小殿下送入了娘娘的宫中。” 李遂意贴近了管事,悄悄地道,“不知道这位小殿下是何来头?果真是殿下从外头捡来的?” 那管事听后忙道:“此事不敢欺瞒圣主 当时夫人也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只觉得他模样漂亮,那双眼睛倒有些像殿下,这才换了来,还取了个小名唤做「金金」,意思便说他价值两金。内臣若是不信,随便拉个人一问便知了。” 李遂意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也不多做怀疑,又对这管事道:“既然如此……还是让那位夫人去宫里回话吧。” 管事一听,忙又道:“夫人刚饮了酒睡下,恐怕不便跟去宫中,冲撞了娘娘就不好了……” 李遂意听后笑道:“不打紧,女儿家饮酒,还能伤了人不成?再说,娘娘身边的护卫多,断断是伤不了她的。” 管事见李遂意坚持,也没了办法,便遣人去请夫人。 李遂意等了越有一刻,才见到这传说中端王捧在手心上的爱妾,垂花楼内长大曾名噪京都的名妓浮山。 浮山如今被抬入了端王府,作的是妇人打扮。 美人大抵模样都差不多,杏眼桃腮,身姿绰约,举手投足都有些风流韵致。 令李遂意有些惊讶的是,这位夫人看上去相貌年纪并不是很大 若说与人不大相同的一样,便是这位夫人脸颊是红润润的,大概真是饮了不少的酒。 她被婢女们搀扶着来时,眼中并无多少情绪 李遂意是知道这位的路数的,既是端王妻妾,便也不好为难,直接将贵妃的口谕传了下来,请浮山上辇入宫。 浮山点头道:“请内臣带路。” 管事想多交代上两句,却被浮山摆手拒绝:“是来寻我问话的,不要想太多。” 说罢便跟着李遂意的人走了。 李遂意寻到了人,自然就不会在端王府多做耽搁。在浮山的辇后跟了一路,终于进了云龙门。 云龙门外可见朝堂,李遂意大老远地便见到天子的金銮停在门口,想来用不了多大会儿便要下朝了。 他忙催促起来:“快些,若陛下先回来,只会耽搁事儿。” 如此,浮山与李遂意一行人疾疾地前行,片刻后便到了徽音殿。 李遂意上气不接下气地将浮山迎出了辇,客客气气地对她道:“我们娘娘是个有趣的人,断断不会为难谁的。只要一会儿您见着了她,她问什么您就如实答,想来不一会儿就能回去了。” 浮山听后倒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问了一句:“可是同那孩子有关的?” 李遂意点头道是:“娘娘怎么问,您就怎么回答便是。” 二人说话间便到了正殿,李遂意高声喊了句「浮山夫人到」。 喊罢又觉得有些羞赧 因浮山出身的缘故,端王无法封她做侧妃,只能含糊地被称作「浮山夫人」,倒是跟死去的李妩有些撞了。 不过尴尬也不是李遂意的情绪,若真说起来,该尴尬的应是这位浮山夫人才是。 只是再看她,却像是习惯,又像是懵懂,李遂意并没有看出她有多少尴尬或羞赧的情绪。 无知者无畏,想来说的便是这位浮山夫人吧 很快,秋冬便带着人走了出来。 看到浮山之后,秋冬并未有多少惊诧之意 “夫人请进。”秋冬有模有样地施了一礼,客客气气地将人请了进去。 浮山未说话,跟在秋冬等人的身后走了进去。 李遂意搓了搓手,心想能看一出好戏 若不是她生的,戏便没有那样好看了。 不过是不是这位浮山夫人的孩子,贵妃总会为难上一番 生了却不养,直接丢来了徽音殿,给人擦屁股的事儿全让这脾气算不得好的贵妃干,你说她气不气? 第三百二十二章 金金 陆银屏这处正忙得不可开交 陆银屏和苏婆手忙脚乱地替他收拾,旁边的拓跋珣着急地想要上前帮忙,又怕自己笨手笨脚的呛着了这个新来的弟弟。 秋冬来报说浮山夫人到时,陆银屏一时间还不知道是谁 “让她进来吧。”陆银屏将孩子送到苏婆怀中,自己整理好了衣衫,端坐起来。 片刻后,帘子微动,门外便走进来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 陆银屏一瞧便知道她是浮山了 可浮山梳了这头,却让旁人觉得扮嫩的姿态由她作来也不无合适 浮山年岁本就不大,大约再过两年也不会变得多成熟,她本就长了一副小脸,中庭稍短些,加之醉眼常带着不识世故一样的懵懂。 慕金枝 第223节 若不是年纪真在那儿摆着,倒不像是十八九岁的人,像是一辈子都在二八年华的人一样。 陆银屏敛了神,心道这位传闻中的浮山夫人同端王倒是有些不同 端王性好奢侈,浮山同他处得久了,再怎么说俩人也应当有些共同之处。可瞧她的模样,周遭倒没有端王那般浮华。 她像是悬崖边开着的一朵细小黄花,稍有雨打风吹便会跌落深渊。 可是,能在悬崖边开出的花,从来就不是寻常雨打风吹便能使她跌落深渊的。 约摸是民间出身,不大懂得礼数,浮山见了她后整个人五体投地地跪在了地上,一句话都没说。 因着知道小殿下浑身是伤的缘故,秋冬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夫人像是心虚,所以才行此大礼。 陆银屏瞧了一会儿后才道:“自家人不必多礼,你起来吧。” 浮山这才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立在原地,拢袖垂首望着地面。 进来得久了,陆银屏这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她轻嗅了嗅周围,蹙着眉头问:“你们有没有闻到酒气?” 苏婆等人都说不知道,只李遂意忙上前指着浮山夫人低声道:“这位夫人饮了酒刚睡下,奴将人直接带来,还未醒酒。” 陆银屏也笑了,对秋冬道:“去熬一碗醒酒汤来。” 说罢使了个眼色给秋冬。 秋冬会意,知道问醉了的人能问出更多实话,便说了声是后向外走,看似准备醒酒汤,实则想要拖延时间,好让他们的人多问会儿话。 陆银屏虽说跋扈,可到底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同以往。眼下君主事务繁重,她想要做事便不能为他添麻烦才对。 因此,她直接为浮山赐了座,努力摆出一副和蔼的姿态来对她道:“陛下和殿下二人尚未娶妻,说句拿大的话,你我二人也算得上是妯娌。关起门来自家说话便不用那么多讲究,夫人觉得是不是?” 浮山刚一捱到座位,听她这样讲后忙又站起身,秉着团扇揖道:“娘娘金尊玉贵之体,天命福佑之人,小人鄙陋之人,不敢与娘娘同称「妯娌」。” 好话谁都爱听,陆银屏亦是不例外。 “你先坐。”陆银屏又对李遂意等人笑,“你们听,我官话说得不好,倒来了个说得比你们都好的。” 浮山动了动嘴,终于还是没说 李遂意忙道:“奴也觉得夫人官话说得好,想来是对京中颇为熟悉。” 浮山听后,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脑子里也是一阵儿突突的疼。 她的来路实在难以启齿,说出来任谁都难堪,尤其是端王 眼下二人倒是如蜜里调油一般,可背后旁人是怎么看他的,京中谁不知道?不过就是不敢放到台面上来说道而已。 她怕这位贵妃会当众揭开这层遮羞布,让她、让端王都丢了面子。 陆银屏眼波一转,突然坐正了,语气严厉了几分。 “今日请夫人来却不是为叙旧的。”陆银屏说着,将苏婆怀里的孩子抱了出来。 那孩子一双剔透的晶亮大眼睛瞧着浮山,嘴里含着手指呢,又开始笑。 “他们都说,这个孩子是你捡回来的?”陆银屏将孩子的手指头从他嘴里拉了出来,指着他道,“怎么就这样巧,偏叫你捡到了他?还是说他就是你生的,却不敢拿出来给人瞧,只能推说是自己捡的?这孩子关乎皇室血脉,你可得想仔细了,好好说。” 浮山听后,也松了一口气 浮山走到陆银屏身前约摸三五步的地方,直挺挺地跪在她身前,将团扇放在地上,仰头面向她道:“这孩子是我昨日在街上捡来的,无名无姓,因是我用两根金条换了来,所以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做「金金」。” 怀中的孩子听到「金金」后,笑着向浮山摆了摆手,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金……金……” 孩子的反应总不会有错,只是这还不够 “你不要一直跪着,先起来回话。”陆银屏道,“你详细说来 “小人愿跪着说,实在是因为此事同小人有些瓜葛。”浮山又磕了个头,仰脸时虽还有两分醉意,但目光澄澈,倒不像是撒谎的做派。 她殷切道:“昨日小人命仆从驾车出游,回府时不慎撞死了一对行乞的老夫妻。这孩子便是那对老夫妻死命护着的,所以未曾伤过分毫。 小人担惊害怕,但随从劝说无事,赔些钱财就能了事。可人都死了,又是外地来的流民,那孩子尚且年幼,如何去赔呢? 后来又有一乞儿,伏在那二人尸身上痛哭,连带着这孩子也不住地替他擦泪,小人才觉得他们应是真亲戚,毕竟孩子不会说话,但做法算不得假……” 第三百二十三章 来路 陆银屏倒是知道的 像浮山这样肯赔些钱财的还是在少数 这样说来,浮山倒是个心善的人 再者,这位小殿下若是真让乞丐养大,日后也落得个乞讨为生的下场,对皇室而言不知道是多大的损失! 陆银屏想想就害怕 若不是被浮山捡了又让端王送了来,指不定又要遭多少的难,又有多少人去践踏他。 陆银屏望着孩子那副笑嘻嘻仿佛世事与他无关的模样就觉得难受。 可纵然说得再好,也只是听浮山一个人唱独角戏。陆银屏在后宅和内宫待久了,也知道不能尽信一家之言。 “不是本宫不信你,只是事关宗室,不得不慎重。”陆银屏道,“你昨日在街上行走时可有人证?” 浮山略微一思索,便点头:“有的。当日与小人一南一北相对而行的便是上周刺史温鸯的夫人,街道狭窄,马夫向旁边稍稍避了几步,这才不慎撞上那两名老乞儿,闹出人命来。 温夫人同小人一道赔了那乞儿的儿子一些金钱,因离大司空府上不远,宇文大人家中的下人也赶来,想来亦能作证。” 陆银屏放下了心,悄悄对李遂意道:“去请宇文大小姐来,将事情详细说与她听。” 李遂意连忙又去办了。 在陆银屏看来,这端王爱妾倒像是个老实的,说话之间言辞恳切,不像是特意装出来的 她也可以不将人交出来,自己养着,可她并没有,而是让端王将人送入宫中。 眼下陆银屏怀疑的便是孩子是否是她生的这一样了。 身为一个母亲,为了孩子的前程她什么做不得? 陆银屏挥手屏退了其余不相干的人,只留下苏婆和怀里的金金。 “非是本宫故意想揭人的短,只是此事实在重要,不得不多问两句。”她沉声道,“你要如何让本宫相信,这个孩子不是你同殿下所生?” 浮山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可这日来时却也觉得比想象之中的要难堪。 她伏地道:“小人之前在垂花楼,做的是什么生意,说出来恐污了娘娘尊耳。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在京中寻人去打听,看近些年小人是否空过档便知……” 陆银屏听她说「垂花楼」和「空档」,顿时便有些懵。还是苏婆附耳过来同她说了两句才知道浮山原先是做什么生意的。 这……的确是让人有些难堪。 不过陆银屏亦是没想到,原先都说端王风流成性,她只当是旁人带着羡慕的调侃而已,未成想他真的将一位名妓迎入府中 怪不得在天子却霜时办成了事,若是他兄长在,还能由着他将人抬进去?不杀了浮山就算是恩典了。 陆银屏也没给浮山太多难堪,毕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看这意思,这二位恐怕好得难分难舍,说不定她们以后还真就是妯娌了呢。 “对不住。”她道,“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如今你也算苦尽甘来,从前若事事都拿来说嘴,天底下便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了。你先起来,别总是跪着讲话,万一待会儿殿下来了倒要心疼了。” 浮山松了一口气 李遂意去请了宇文宝姿,想来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回来。 陆银屏抱着金金,总觉得他这小名有些不好了 可一想到金金身上的伤,陆银屏便揪心似的痛。 “你将他捡来时可曾看他身上了?”陆银屏突然问。 浮山一怔,随后低头答:“不曾。小人未曾生育过孩子,又常饮酒,自然不会照料。觉得这孩子应当有些来历,便交给府上下人去伺候,等到王爷回府时才同他说了这孩子的事。娘娘可还是有什么问题?” 陆银屏没多言,直接解开了金金的领口,露出他肩背的一小片皮肤给浮山看。 “这……这……”浮山看着金金皮肉上的伤痕,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本宫知道,这同你无关。”陆银屏将金金的衣服扣好了,又道,“他从前怕是在那两个乞儿手中吃了不少的苦,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落到那些人手中的……” 陆银屏想想就咬牙切齿 浮山想了想又道:“当日那两名乞儿被撞死之后,倒有个他们的孝子在一旁哭泣,小人也是从他手上将金金换来的。 小人见过不少穷途末路之人,这等人一朝发达之后通常都会去赌去嫖,甚少有肯拿着钱财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小人想,是不是可以从那人身上找出些线索来?” 陆银屏听后眼前一亮 这么说来,金金到底是什么来历,找到那老乞儿的儿子一问便知。 她又吩咐了玉蕤去办此事。 而此时恰逢天子下朝,见玉蕤急匆匆地走出,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玉蕤忙行礼后答了。 拓跋渊思虑了一番后,对玉蕤道:“你进去伺候的,朕派人去做。” 说罢将自己的人拨了些人手出来,交代了这件事的始末之后便着人快些去办了。 他一进门,陆银屏便将金金放到苏婆怀里,起身去迎。 “今日来得晚,看来事情是真的多。”陆银屏脱下他的大麾放给玉蕤,笑着道,“前朝碰到你弟弟,我又叫了弟媳来说话,咱们二人倒是被他们绊住了。” “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现在国舅已经回去了。”天子话音刚落,却看到客席内坐着一个人,微不可见地抖着肩膀。 “这就是浮山?”他问。 陆银屏点头道是。 在拓跋渊看来,浮山的一小片侧脸像极了一个人。 他蹙了蹙眉,开口道:“你,抬起头来。” 第三百二十四章 慕金枝 第224节 隐瞒 浮山听后,顿时抖如筛糠。 “普通人都惧天子威仪,想必是吓着了。”陆银屏笑道,“不用害怕,你如今也被抬进了门,这位便如同民间一样,是你夫家兄长。” 哪知她说了之后,浮山依然在抖。 陆银屏也觉得不太对劲儿了 她觉得其中可能有些蹊跷,便也未多说话,等着浮山自己露面行礼。 这一等倒也没多久,一息不到的功夫,端王撩开帘子入了内。 “听说皇嫂将浮山请进宫来了?”端王笑道,“倒省了臣弟一番功夫,那我就直接将人带回家了。” 陆银屏回过神来,对端王道:“只是请进来做客,可没有为难她,不信王爷可以问问。” 端王同陆银屏并未见过几次面,进来后直接走到浮山跟前,将抖得不成样子的人揽进怀中。 “浮山出身不高,不喝点酒见你们,胆子早就被吓破了。”他清亮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陆银屏,竟让她觉得有些莫名地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天子身后躲一躲,却被他用身躯挡住了视线。 “朕早先便说让你挑个见过世面的高门贵女,是你偏要娶个出身不高的来糊弄朕。”天子说话毫不客气,丝毫不给浮山脸面。 不过,他也用不着给别人脸面。 隔着男人宽大的身躯,陆银屏总算有了些安全感。 “若是无事,就快走。”天子毫不客气地冲着弟弟下了逐客令。 “臣弟送了这样一份大礼,皇兄不仅没有赏赐,还要赶我走。”端王话里话外有些委屈,“用完了就扔,您真是没有良心……” “滚……” 拓跋渊只说了一个字儿,陆银屏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匆匆向外而去。 待他们走后,她方从他脊背后探出了脑袋。 “只是请他夫人来问问话,瞪人瞪这么凶……”陆银屏嘟囔道,“还请不起了……” 天子转过身来,目光扫向苏婆怀中的金金,顿了一下后道:“你离他们夫妻远点儿,这俩都是个疯疯癫癫的,一个比一个能喝,一个比一个毛病多,没得将你带坏了。” 陆银屏觉得那俩倒没有他说的那样坏,可他说的话,她总归还是听的。 “知道啦。”她又指着金金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天子看着她,目光有些复杂,像是不知道从何开口似的。 陆银屏越看心越凉,突然横眉道:“又是你的孩子?!” 见她又瞎猜,拓跋渊赶紧表忠心。 “朕发誓,这孩子绝对跟朕没有关系!”发完誓后又觉得好像不大谨慎,便又补充道,“跟朕有些血缘关系,但绝对不是朕的孩子。” 他说的话,如今的陆银屏倒是渐渐信了。 “不是你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她问,“我刚刚问过了,不是浮山的。难不成是端王和别人生的,或者是你那好哥哥的?” 拓跋渊觉得自己眼前遇到了一个难题,这个难题很难解决。 说了,陆四肯定要生气,没准儿要撒泼上几日; 不说,瞒着她总有一日要被拆穿,到时候她只怕会更生气。 于是他选择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国舅?你怎么不问问他的情况?”他选择以陆瓒为突破口,先将这事儿糊弄过去再说。反正陆四的脑子不好使,多说两句她便会忘了。 陆银屏果然被带跑偏,忙抓着他的前襟问:“哥哥怎么样了?” 天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另一手对苏婆示意将金金赶快带出去。 苏婆一点头,带着金金绕过陆银屏的视线范围向外走。 “还好。在禁军府的这些天里,倒没人为难他。”他虽然不大情缘看到她关心另一个人,可那个人好歹是她的哥哥,就勉为其难地说一说,“沈御女一案证据确凿,已经洗去了他的冤屈。刚刚朕已经派人将他送回去了,一路上敲锣打鼓的,你高兴不高兴?” 陆银屏高不高兴的倒没什么,只是她觉得陆瓒一定不大高兴。 “好不容易能回家,回家后又能看到外祖母,他一定开心。”她道,“你只说了一样,还没说其它的呢……嗳?金金呢?金金去哪儿了?” 她一转头便发现金金不见了。 苏婆不知何时也退了出去,陆银屏便知道这肯定是他捣的鬼。 陆家人别的都还好,就一样 只要是陆家人自己做的事,不消多说,她能想出一万个理由来替人开脱。 “四四,大哥一定要死。”他抱着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句。 正在找金金的陆银屏一怔 人便是如此,他一直在说的那件事,往往是他一直不愿意去做的事。 他反复地说,正是在反复强调,想通过这样的行为去加深他的印象,继而让他在做的时候形成一种自然的反应。 陆银屏自然是知道他心底的想法的,可她又不能做什么 做皇帝的人心若是不狠,早晚有一日会被自己的良善刺伤。 陆银屏知道他此刻定然无比纠结,由着他靠在自己肩头,二人彼此依偎着对方,静静地享受这午前片刻的安宁。 这份安宁也很快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 宇文宝姿一撩开帘子,迎头便撞见帝妃二人正抱在一块的情景,尴尬地进也不是,出去也不是。 李遂意不知道里面的情形,还在外头催促着:“大小姐怎的不进去?” 李遂意这一声,总算是将人从温柔乡中拉了出来。 二人立时分开,没事人似的一左一右地端坐好。 宇文宝姿心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便是你们,径直上前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陛下、娘娘安康。” 天子咳了一声,不自然地道:“宝姿坐吧。” 说罢又对陆银屏道:“先前你们打过照面,不过当时没注意到对方罢了。如今算是正式认识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惊梦 “先前”便说的是鹿苑比试的那一次,二人的确打过照面 俩人见面,既然不打算靠当日的事攀交情,那么当日的事便不用多谈。 陆银屏在却霜之期内常听人说自家哥哥同宇文大小姐常有来往,今日既见到,心底也算是相看一番 她瞧见这位大小姐模样是真好,只是眉眼有些过于深刻,嘴唇又薄,整个人有些刻薄而妖媚。 寻常的小姑总是不大待见这种模样的女子做自己嫂子的,总觉得圆脸儿的才能和气又兴家。 她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宇文宝姿却先一步道:“再过些时日,我便要和祖父一道回去了。” 陆银屏心头一颤,随即问道:“回哪儿?” 宇文宝姿静静地看着她,面上没有要回老家的高兴,只是淡淡地答:“辽东……” 陆银屏去过的地方不多,先前还是跟着皇帝凑热闹,悄摸地去了趟最西边的凉州,算是最远的一处了。 辽东在大魏东北角,与凉州一东一西,可谓是相去甚远。 “怎么突然要回去了?”陆银屏倒不是为了自己在问,是为了她兄长 陆瓒虽然没说话,但多少人的眼睛瞧着,又有多少人报给她听。空穴不来风,她总得帮忙问着才是。 宇文宝姿抬眸瞧了天子一眼,随后又垂下眼皮,倒是能看得出不情愿来。 “祖父说要回去,便回去了。”宇文宝姿蔫蔫地道。 对于这个答案,陆银屏就像是被吊起来似的,不上不下地难受 她也不说为什么,眼睛频频向着天子那儿瞧,像是他不让她说似的,也不知这表兄妹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银屏终究还是没忍住,又道:“今日我哥哥就回家了,他之前不是与你关系还不错?你去看过他没有?” 依着平时,陆银屏不会说这样的话。她有良好的教养,断断不会说这等要人上门拜访的话来。 “没有。”宇文宝姿依然是一副被抽走了劲似的模样,摇了摇头又道,“贵妃慎言,国舅同我……也没什么关系可说的。” 陆银屏却见不得她这样 陆银屏是个一根筋的,她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一直是个勇士,她从不知退缩,只知奋勇前行。 “你现在说这话……是有谁为难你吗?”陆银屏站起身问道,“我也没说什么对不对?你怎么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了……你不打算去看看他吗?” 她急了,她是真急了。刚刚还觉得宇文宝姿的模样妖冶跟「嫂子」二字不大搭边,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姑娘身条好,长相艳丽,合格得很。 “你别逼她,这是外祖父的选择,同宝姿没关系。”天子伸手拦道,“她好歹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你这样话里话外的……你让她以后怎么办?” 陆银屏深吸一口气,这才又坐下了。 “外祖要走,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陆银屏不死心地又问。 天子朝她望来,眼中没有了情绪,又像是有千万种情绪汇集那一双眼中。 “朕可什么都没说。”他道,“年纪大的人总会想回家的,外祖也是一样。” 陆银屏「噢」了一声整个人缩了回来,心头却十分不甘。 这件事儿就算是掀篇,宇文宝姿来是为了新来的那位小殿下而来,所以陆银屏不得不问她这件事。 “的确有此事。”宇文宝姿想了想后点头,“昨日我在院中时听外面有吵嚷声,像是有人在哭,家仆说是一辆车马撞死了一对老夫妻,哭闹的便是那老人的儿子。我不曾出过门,知道的不多。” 陆银屏心道这件事儿同那位浮山夫人说的倒是对上了,只是金金的身份目前还不能确定。 他到底是谁的孩子,恐怕还要私下里亲自问一问靖王才是。 只是寻人过来问话,问完后陆银屏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既没什么可说的,同在一室便只觉得有些尴尬。先前一个口不择言问了宇文宝姿以后的打算,却没有设想自己有没有这样的立场 慕金枝 第225节 按理说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她位份就是再高,也不便插手旁人的事,又何况是哥哥的? 宇文宝姿如今于她而言,不过是夫婿的表妹,上头有亲祖父管教着,她更是伸不出这手来了。 偏偏她就好凑热闹,就爱问上一问。 这一问不打紧,人打算跑了。 陆银屏心里头着急,也不知道自家哥哥知道了没有 于是她又问宝姿:“可定了日子?什么时候启程?” “今日才初七,本想着逢三六九走,可初九便有些来不及。祖父说十六出发,路上行程便不会太紧张,还能赶在冬月之前到辽东。”宇文宝姿一一答了。 十月十六…… 陆银屏掐指一算,剩下不到十天时间了。 “年后走吧?好歹留下过个年。”陆银屏又继续挽留。 宇文宝姿笑了笑,倒显得没那么疏离了。 “祖父说,还是早些走的好。”她道,“早早地回辽东,也能在辽东过年 陆银屏听得心酸 这大概就是人人常说的「年味儿」。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在一起,才算得上是真正地过年。倘若没有了人,便缺了人情味儿,是多少金银富贵都换不来的。 好在今年她有选择,既有爱人在旁,也有便宜儿子陪着,说不准儿还能召她那一家子一齐进宫来,到时候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处,也算是过节了。 陆银屏着人送走了宇文宝姿后,秋冬姗姗来迟。 “嗳?那位夫人走了?”秋冬端着醒酒汤问道,“娘娘问出来什么没有?啧啧,她那一身的酒味儿哟……” 陆银屏还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中,随意摆了摆手道:“人已经走了,能问的也问了,说的倒是实话……也不必大费周章地请那位温夫人来,毕竟是权臣之妻,说出去了还以为是我上赶着拉拢她,不大好听。” 秋冬觉得也是,便收了醒酒汤向外走。 “你出去后也看着,别叫别人进来了。”陆银屏说着又转过头来,盯着坐在榻上有些不大自然的天子瞧,“我有事儿要问陛下。” 第三百二十六章 某日 惧内之人大抵都一个模样。 倘若你养过犬,便会发现若有一日你不在,你这爱犬在家折腾了个天翻地覆。 待你回家之后,见家中竟没有一处好物,于是将它拎到跟前来问话。若真是它做的,那么它的眼神便一定是躲躲闪闪,绝不敢直勾勾地看你。 如同惧内之人,大抵都是这样。 “臣妾不过是想问您几件事,怎么瞧着陛下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陆银屏狐疑道,“这才伺候了多久,竟就嫌我丑了?这就入不了您的法眼了?” 老夫少妻,他们这对便是老夫少妻。可以说自己老,可以说自己丑,但绝对不能说女人老和丑,不然同你生气是轻的。 碰上个脾气厉害如陆四这般,能直接上手挠花你的脸 情人之间,没有皇帝这一说。她就是天王老子,她就是这世上第一等的人物。 她这么一逼问,做皇帝的也不敢不答应,连忙过来哄了。 “什么丑不丑的……你怎么会丑?”他咳了一声,又来握住她的手,“贵妃艳压群芳,同丑一点儿都不沾边。” “少给我打马虎眼。”陆银屏抽回了手,冷笑道,“我怜你今日政务多,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休息。等到了申时,我便要审你。” 皇帝躺下去的时候,脸上虽说不情愿,可心里是有点美的 不管陆四怎么对他,他总是能自己说服自己,觉得她哪里都好。 陆银屏不放心金金,撩了帘子出去看了。 这一出门,就见着金金正被苏婆抱在廊下晒太阳,拓跋珣坐在一边,正逗金金玩。 见了陆银屏,拓跋珣忙道:“母妃是不是问出来了?到底是谁将弟弟弄成这样的?” 陆银屏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应该瞒着他 现在两个人多相处相处,没准儿以后兄弟俩互为肱股,成为天子得力的助手。 想要增进他俩的感情,也不是没有法子。 “你弟弟从前是跟一对老乞儿长大的。”陆银屏叹道,“佛奴知道乞儿吗?” 拓跋珣先前跟着太傅学了不少东西,眨了眨眼道:“《仓颉篇》有云:「乞,谓行匄也。」「行」即行走,「匄」即「丐」……” 说着,他小脸一白,眉头蹙起,眼睛却挣得大大的。 “弟弟一直跟着人讨饭吗?”他虽没见过,可却已经知道民间不少疾苦,吃不上饭便是最大的苦处。 陆银屏点了点头:“弟弟从前经历过什么,现在还未调查出来。但是佛奴要保护好他,以后不要再让他受这样的苦,知道吗?” 拓跋珣终究还是一个孩子,听了狐狸精的话之后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一时没忍住,上前拥住金金,将脸埋在他身上好半晌没起来。 陆银屏见了这幅兄友弟恭的模样亦是欣慰不已。 金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手伸出来勾住了哥哥的一缕头发,小声地道:“呃……不哭……” 他不说还好,他一开口拓跋珣根本就忍不住,眼泪直往下掉。 陆银屏担心他把鼻涕泡哭出来脏了金金的新衣裳,赶紧让秋冬备了帕子来。 “这么大了还要我帮你擤鼻涕?”陆银屏塞过帕子道,“赶紧擦擦!还哥哥呢,你害臊吗?” 拓跋珣哭了半晌,实在难为情,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擤鼻涕。 再转过身时,这位帝国第一皇子的鼻头已经红彤彤的了。 “儿子实在是没想到,弟弟在外头居然受了这样多的苦……”拓跋珣低着头道,“儿不是没见到过乞儿……书上记载过,也听舅舅说过,那时只觉得这个字儿离自己太远了,就像天竺、嚈哒、柔然那么远……儿子实在没想过,弟弟居然也……” 说着说着,他又开始伤心,断然说不下去了。 小孩儿有的是不可多得的一片赤诚之心,不管长大后变成什么样子,起码这一刻的想法是真实的。 陆银屏看着拓跋珣,透过他就好像看到了天子的曾经。 她不是没见过他杀人,剜眼割舌,他对旁人什么做不出来? 可偏偏对靖王,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想来靖王当年便也是这样,看到天子时便如同拓跋珣看到金金,想的是妹妹幼时失恃,常在深宫之中寂寞无助,所以才有让天子骑上脖颈采橘一事吧? 拓跋珣红着眼睛哄金金,金金不知哀乐,谁跟他玩,他便同谁笑。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一道细缝,趁着琥珀色的眸光,像是晨起时的太阳。 陆银屏靠在宫檐下看着这兄弟俩玩闹,正在思索那二位是如何走到今日之时,忽听苏婆开了口。 “一个家总有一个家的过法,这天底下的兄弟姐妹也不全像陛下和殿下一般。即便不常在一处,可像您和大公子、二小姐三小姐这样相处得好的也不在少数。” 苏婆抱着金金道,“同样,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过法 陆银屏摇着团扇的手停了下来。 “可是……”可是帝王家自古便是如此,饶是从前再要好,一旦接触到权势,多少年的感情依旧会化为乌有。 “老奴没念过书,说不出多少大道理。”苏婆低头看着金金,淡淡地笑着,“当年太祖入关后老奴来过元京,那时城墙壁垒只有如今的三分之一高,应是靠着先帝和陛下两代人的努力堆叠出了百尺城墙和三条护城渠…… 城墙已经那么高了,人的心防就不该那样高。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兄弟手足,陛下得过得多累啊……” 陆银屏长长地叹息。 “陛下已经这样累了,可是孩子们还小。”苏婆又道,“您们若不给他们机会,怎么知道将来会没有变数呢?” 陆银屏闭了闭眼,想象着未来的某一日。 若未来有一日,皇子们相持同力,以大魏社稷盛哀为一心,这才是长远之道吧? 第三百二十七章 切切 陆府在这短短数月之内,经历了寻常人难以预料的春秋更迭。 从陆贵妃随扈却霜到「负伤」归来,陆家一直是京中的香饽饽,普通人都想摸一摸陆家门前的青石板砖,为的就是蹭蹭这家通天的气运。 直到后来陆国舅被禁军府的人带走之后,那些曾经来门口摸青石板砖的人巴不得洗澡将自己搓秃噜皮,担心自己真蹭到了陆家的气运此后会一落千丈。 然而如今 陆瓒被禁军连带着天子派来的人浩浩荡荡地送回家的时候,看着自家门前拥挤不已正在地上打滚儿的人陷入了疑惑。 猎心眼尖,一早就看到了坐在辇上的人。 “我的大公子 不等他扑上来,陆瓒一脸嫌弃地挥手命人绕过这个丢脸的家仆,径直入了府内。 猎心压根就不在意 进了家门后,陆瓒才算是真正放松下来。 夏老夫人早就知道了今日外孙会被放出来的消息,领着陆珍夫妇和陆瑷在厅中候着。 听见猎心在门外嚎啕大哭时,他们便知道人回来了。 夏老夫人猛然站起身 是以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陆瓒时,有些不敢置信。 “琢一?”夏老夫人眨了眨眼,觉得眼前高大俊朗的青年不像自己多年前见到的那个外孙了。 陆瓒搀着她的手又扶着她坐下了,这才后退两步撩起前襟拜了一拜。 “外祖母……” 少年到青年,眼前的外孙变化着实太大,让夏老夫人难以想象当年的他如今也变得如此威武,倒有几分他父亲的模样了。 “好好好……”夏老夫人含泪道,“回来就好啊……就盼着你了……” 慕金枝 第226节 陆瓒喉头一阵酸涩,再看旁边两个妹妹 至于韩楚璧…… 陆瓒看了一眼兴奋得两眼冒光的韩楚璧,感觉这个妹夫好像还是同之前那样憨厚老实没心眼儿。 再看家中仆从,倒是规矩了不少 陆瓒心想这怕是外祖母的手笔,然而外祖母是个讲究人,这种后宅的事务由她去处理,倒也不无不可。 “别总是跪着,天儿冷,你快起来。”夏老夫人将重男轻女的观念发挥到了极致,丝毫不想着自己这两日是如何刁难陆珍和陆瑷两姐妹的事儿。 陆瓒听后应声而起。 “你这小奴倒是忠心,今日天不亮就起来迎你,半刻钟不到就揪着人问一次你怎的还未来。”夏老夫人又指着高位截瘫一样哭哭啼啼的猎心道,“快去洗漱吧,这身衣裳不吉利,拿去烧了。厅里为你备好膳食,好好地替你洗洗尘。” 陆瓒道了声是,看了陆珍陆瑷一眼后,绕过地上哭爹的猎心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猎心心中的高兴早就盖过了主人的冷漠,见他的大公子回了院子,立马由高位截瘫变成了脱缰的野狗,疯也似的跟去陆瓒身后。 “大公子,大公子您瘦了!”猎心看了陆瓒一会儿后下了结论,“就知道您在里头吃不好睡不好,人都脱了样了!” 陆瓒面无表情地看着猎心 他自然没对猎心说,只是点了点头:“热水备好了?我要沐浴。” 猎心擤了一把鼻涕甩到一边,完事儿还用手擦了擦衣角。 “您放心!您要用的热水从晨起到现在一刻钟都没断过!”猎心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陆瓒嫌弃地看了一眼猎心,眉头快要蹙在一起。 他进了房间后,果然看到木桶中热气腾腾地冒着烟。 陆瓒三下五除二便脱下了上衣,待要交到猎心手上时,冷不丁想起这人刚刚擤过鼻涕还未洗手。 于是,陆瓒将衣服放在了一边。自己则迈开长腿沉入木桶中。 顷刻之间,他整个人从水中探出了头。 猎心想上前伺候,见陆瓒一脸嫌弃,想起自己又是在地上打滚儿又是擤鼻涕的事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道:“对不住……公子,我实在是太高兴了……这么些天没见着您,心里太惦记您了……” 陆瓒展臂靠在桶边,闭着眼道:“无事。这些天来你们守在家中辛苦了。” 猎心瞬间又泪眼汪汪:“有大公子这句话……奴就是死也值了!” 说罢又道:“您稍待,奴去洗个手,马上来替您搓背!” 猎心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过了没多久便又进来,手上还拿了几颗澡豆并一只澡巾。 陆瓒转了个身趴在桶边,由着猎心替他搓背。 “您都不知道,老夫人一来,将伺候的人都赶走了……”猎心一边卖力替他搓背一边抱怨着,“老夫人不仅赶走了三小姐院子里的朱大娘,还将玉姹送进宫,给四小姐做媵妾呢……” 陆瓒的眼睛忽地睁开。 “玉姹也来了?”他问。 “玉姹姑娘跟着老夫人来的。”猎心噘着嘴使劲点头,“她也是个没良心的!您不知道她现在多不近人情……” 陆瓒又闭上了眼 猎心见他似睡非睡,小声道:“您走之后,宇文大小姐还来过呢……” 陆瓒果然睁开了眼。 “就知道说宇文大小姐您肯定就不装睡了……嘿嘿嘿……”猎心揶揄地笑道。 他笑着笑着,澡巾触到了陆瓒的胸前。 “咦?”猎心使劲眨了眨眼睛,瞧了好一会儿后确定自己没看错。 “大公子?您这身上刺的梵文怎么像是淡了不少呢?”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主张 陆瓒怔了一瞬,随后将身子浸入水中,摇头道:“兴许这几日没怎么沐浴,痕迹淡了吧。” 猎心没当回事儿,使出了攒了几日的劲头,差点儿将主子的皮搓下来。 待陆瓒一身清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已经是多半个时辰之后。 夏老夫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那一套,只看着他吃,餐桌上的规矩没有多少教导 只是…… “过了正月后,你就算是二十四的人了。”夏老夫人看着他道,“你几个妹妹,除了老四,嫁人的嫁人,定亲的定亲 倒是你,年岁已经不算小,皇帝才比你大上两岁,扔给老四的那个小皇子都能追着我撒娇了…… 你别看我,先吃自己的,也琢磨琢磨自己的事。后宅没有个女人不行,断什么也不能断香火,你是否看上了哪家的小姐?你不好意思,我去替你说。” 陆瓒垂下了眼,将碗放在桌上,有些难捱地咽下一口饭后道:“外祖母年岁已高,不好再为我操劳。” 夏老夫人当他是客气话,摆了摆手执意道:“这边我也在为你三妹相看好品貌的世家公子,自然不能落下你这头。年纪到了总要成亲,你一直拖着,让她们姐妹脸上也无光……” 陆瓒一顿,看向陆珍。 陆珍拼命地向他翻白眼,示意自己也没辙。 那边夏老夫人并没有看到这兄妹二人正挤眉弄眼,只当他们还在听自己教诲,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大堆。 “虽说女不愁嫁,可老三这边终究是退过亲的,同人说亲时总会先矮了一分。不过,好在有这层身份摆着,料想着嫁去谁家也不会受欺侮。 你也该准备准备,总不能就同妹妹们挤在一所宅子里。隔壁的王府看情形也是秋后的蚂蚱 蹦跶不了几日了,再高深的师父也看不好这等风水。京中尚有几处豪宅还空着,这几日一并去看看,好给你娶新妇用……” 陆瓒抬头道:“外祖母,此事不急。” 夏老夫人的手杖猛地往地上一戳,带出一道空洞声响,就像是戳在陆瓒脊背似的让他后背一阵发寒。 “你父母已不在,祖父母仙去了不知多少年,我道你有多大本事能当家做主,你看看现在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不婚的退婚的无子的……还有个被抢走了的!” 夏老夫人厉声道,“你扪心自问,你这个兄长做得窝囊不窝囊?!” 狗血淋头,什么是狗血淋头?今日陆瓒算是体会到了。 刚从禁军府出来,屁股还没坐热,迎头便被浇了一盆狗血的陆瓒自知理亏,低头继续进食。 好在夏老夫人是个体恤晚辈的,知道用膳的时候不宜打骂,不然恐怕早就手杖加身,就地打他一顿。 “今日是你回家的日子,我不多说你。”夏老夫人眯着眼又道,“至于成亲的事儿……你总得上上心,老大不小的人,这个年纪都该是有孩子的了……” 陆珍瞧着外祖母还在絮叨,担心哥哥吃不下饭,便堆笑扯开话题:“大哥心里定然有数,恐怕只是觉得眼下还不合适……您看,再过上一段时间就要过年了,您就再给他些时间,等开春了再操办喜事也不迟……” 陆珍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夏老夫人瞬间将矛头对准了她。 “你还好意思说你大哥?!”夏老夫人抬手指着陆珍的鼻子道,“嫁了多少年了?肚皮连个动静都没有!你是觉得你公婆性子软好欺负不成?!也得亏是嫁到韩家,换个人家你看现在休不休了你!” 韩楚璧正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冷不防听到老夫人又在说自己父母,忙为陆珍开脱。 “哪里就这样严重!”他道,“我爹娘想着,反正现在我和珍珍俩人还年轻,孩子的事儿也急不得。他来他去的自有缘法……” 夏老夫人举杖呵道:“闭上你的嘴!有你什么事?!” 韩楚璧一缩头 陆瓒和陆珍再有主见,也架不住一个夏老夫人。 倒是陆瑷,往日里一向柔柔弱弱,连话都不曾多说几句的人,此时却站出来为哥哥姐姐说话。 “外祖母先别生气,听孙女几句话。”陆瑷拉下夏老夫人的手,慢慢地将手杖从她手中取下来放到一边,握着她的手道,“从前母亲觉得二姐那儿有二姐夫,小四这边又有您做主,就剩我一个没依没靠的,便将我同永宁伯家的公子定了亲。 今年宗室里又要选妃,哥哥便有些仓促地想要为我完婚,将婚期提在开春,这才闹出这样多的事儿来…… 既然是段孽缘,就像放坏了的果子,若是提前催它只会烂得越快,那臭味儿是一般人闻不得的……所以孙女觉得,凡事还是要慢慢来,顺其自然,兴许就能有个好结果了呢?” 陆瑷的改变夏老夫人是看在眼里的,往日里觉得这外孙女没什么用,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同老二和老四相差甚远。 没想到退过一次亲之后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似的,总算有些担当了,心中便也愿意多看顾她一些。 但夏老夫人依然不打算放弃。 “你说的在理,不过你大哥的事儿是拖不得的。”她指着陆瓒道,“事儿可以往后推推,可相看总是要去相看的。我倒想着你兄妹到时能将喜事一块办了,这样也好放心回瀛州。” 听她说要回瀛州,兄妹仨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几眼,随后眼观鼻鼻观心地恢复了端坐的姿态。 “怎么?我一说要回瀛州,你们就高兴了?” 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兄妹几个的眼神交流并没有瞒得过外祖母的眼睛。 “外祖母说的什么话。”陆瓒摇头笑道,“外祖母能留在京中由我们奉养天年最好,只怕表兄们不愿意……” 想起自己的孙子们,夏老夫人的眉头总算被情绪熨得平整了些。 “我来京中,不仅是为了你们,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夏老夫人边说边起身,“等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之后,自然会走。只是看着你们几个有了归宿之后,我这心才能放下。” 陆瑷向陆瓒摆手示意他继续进膳,自己则扶着外祖母向外走。 眼瞧着外祖母走远了,陆珍本应该高兴的,而心里却开心不起来。 “老夫人的法子是激进了些。”韩楚璧拍了拍陆珍的肩膀,“她人倒不坏,咱们同她好好说说,她定然能体谅咱们的苦楚……” 陆珍伏在桌上叹气:“但愿吧……” 外祖母的厉害不仅在于手段,而是她事事以自己的判断为主,总觉得自己是过来人,一定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她自以为是为了他们几个小辈好,殊不知他们尚还不太能接受被强硬地给予她所认为的「好」罢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透明 申时过后,贵妃着了人一道进了内殿,打算审问天子。 然而一撩开帘子,见他正仰面朝上睡得香甜,陆银屏便不大好意思将人叫醒了。 慕金枝 第227节 “出去,都出去。”陆银屏赶着李遂意和秋冬还有看热闹的拓跋珣等人,“人还没醒呢,再叫他多睡会儿……” 秋冬伸出双手冲李遂意笑:“呐呐,我先前就说了,娘娘肯定舍不得将陛下叫起来,你偏不信。拿钱拿钱!” “财迷心眼儿了你。”李遂意翻了好几个白眼,一脸不情不愿地掏出了几株钱来放在秋冬的手心上。 陆银屏见他们公然设赌,赌的还跟她有关系,对熙娘道:“宫内设赌何罪?” 熙娘看了看李遂意捂着的几枚可怜的铜钱,正儿八经地道:“设私赌这种事儿得看李内臣和秋冬姑娘的俸禄多少了。若是按照魏宫的律例,那就得按俸禄高的那个来 李遂意和秋冬顿时拉下了脸,一人几句「好姐姐」地围在熙娘旁边,求她不要责罚二人。 熙娘摆手道:“如今徽音殿的内务可不归我管了,你们要求就求别人去……” 李遂意以为她说的是贵妃,又腆着脸来求陆银屏。 “大家都知道娘娘是个女菩萨,就饶了奴这一次,奴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赌了……” 陆银屏寻了个榻歪坐好了,李遂意又上前来锤肩捏腿,好一副狗腿子的做派。 秋冬气不过,捱过来求她:“看在奴打小就侍奉您的份上,就饶了奴这一次……” 不等他们说完,陆银屏双手一摊,指着门口道:“可不是我要责罚你们,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们要求就去求那位新来的女史。” 李遂意和秋冬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见石兰正站在门口。 石兰见了陆银屏,遥遥向她行了个大礼,算是拜见过了。 秋冬觉得石兰面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然而李遂意是常常行走于各种之中的,一下便认出了她。 “您是慕容太妃身边的那位女史!”李遂意指着她道,“夏日里下雨的那一阵儿您来过,也是站在那儿,来给娘娘传信儿的!” 熙娘也上前笑着迎她:“姐姐一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下来了。” 石兰的年纪比熙娘还要大些,虽然品阶不如熙娘,然而却能担得她一声「姐姐」。 陆银屏倒是知道石兰和熙娘同为先太后的侍女,此次也是天子安排了人过来的 自打陆银屏见到她时,便觉得石兰这人虽然不怎么开口,但她能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陆银屏自觉不聪明,所以他塞给她的人照收就好 李遂意和秋冬上前笑嘻嘻地道:“石女史通融通融些吧……” 哪知石兰看上去平和,却并不是个好糊弄的。 “你们也知道是新官上任,我正愁不知怎么点火,你俩就送上门来了。一人罚三个月薪俸,若有犯继续加。”石兰扯了扯面皮,无奈伪装了这些年,再笑却有些难了。 看着皮笑肉不笑的石女史,李遂意和秋冬俩人变得垂头丧气,却不敢违背 石兰罚完了他们后,绕过来蹲坐在陆银屏身前,好不让陆银屏仰视着她说话。 “晨起时小李嫔来了一趟,连同娘娘配殿里的那位御女一道在地上跪了半个多时辰。陛下见到小李嫔后已经将人赶回去了,约摸这阵子不会来烦扰您。” 石兰踌躇了下道,“奴不知道配殿的那位是什么来路,不敢发落,特意来请示您。” 陆银屏想起玉姹,心头一阵儿的发堵。 “算了,就当是来了位客,好吃好喝地不要断了她的就是。日后她还有用。”陆银屏道,“你可有我哥哥的消息?” 石兰点头:“国舅已经平安到家,老夫人和两位小姐慰劳了他一番。只是……” 陆银屏听她话里有话,挑眉问:“只是什么?” 石兰朝着内殿望了一眼,随后道:“只是陆家前后门这两日有个年轻后生在转悠,不知道找谁的。老夫人带来的人十分了得,那后生进不去,只能在外头干瞪眼。” 陆银屏以为又是觊觎她家风头的,摇头笑道:“既然是一个人,也不碍事,早晚家里人能发现了将他清出去……有劳石女史。” 石兰抿了抿唇,恭敬地一点头,又轻轻离开了屋内。 直到秋冬反应过来时,才发现石兰早已走远了。 “这石女史好生厉害!”秋冬惊道,“奴在徽音殿内外到处转悠,竟然总忽略她 “石兰姐姐最大的本事就是做什么都不会让人发现。”熙娘伸过头来插了句嘴,“从前她跟我们一道伺候先太后的时候,我们总觉得她在偷懒 总是一身灰蓝色的襦裙,也不说话,就静静地听……我们的秘密也不知道被她听去了多少。” 陆银屏托着下巴听熙娘讲完,心道怪不得石兰在慕容太妃身边这么多年都没有露了老底儿 这世间有芝兰玉树,自然也有歪瓜裂枣,但更多是寻常人见了一次便想不起来面貌的普通人。 陆银屏回想第一次见这位石女史的时候却只记得那天的雨下得不小,心情也糟糕,石兰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 内殿的帘子被撩开,睟面盎背的青年天子徐徐而出。 陆银屏见他休息够了,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事儿也该一道解决了。 她对众人道:“你们都下去,本宫有事要同陛下说。” 拓跋珣磨磨唧唧不愿意走,却又被陆银屏一句话劝走 顷刻之间,殿里只剩了夫妇两个。 拓跋渊坐到陆银屏身边,正要从陆瓒的事儿开始说起时,听到李遂意在窗外唤道 “陛下,陆国舅、慕容大将军、韩常侍求见。” 陆银屏有些讶然。 “他们仨怎么一道来了?” 第三百三十章 窥听 陆瓒来倒还好说些,毕竟是来谢恩的,正大光明。 慕容擎也好说 可陆银屏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韩楚璧也来了。 难道他是陪着大哥来凑热闹的? 不等陆银屏细想,拓跋渊捏了捏她搭在榻上的脚踝,淡声道:“去隔间,听到什么不准出声,否则以后再也不让你听墙角。” 陆银屏有些不好意思地瞧着他 听墙角这事儿说起来不光彩,可男人家议事,又是同朝政有关的,她好奇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听墙角了。 “嗳嗳……行……”陆银屏感恩戴德地道,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谢谢您」。 说完后便趿着鞋去了隔间。 她刚一坐下来,便听到一阵儿脚步声传来,随后大哥、慕容擎、韩楚璧三人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臣陆瓒(慕容擎、韩楚璧)拜见陛下。” 久了没听见大哥的声音,陆银屏这会儿觉得他中气十足,倒不像是遭过罪的样子,也就放下了心。 “都起吧。李遂意,赐座。”天子声音响起。 几人坐下之后,对视了几眼,随即陆瓒开了口。 “多谢陛下为臣出面。”陆瓒道,“否则臣怕是要在禁军府呆上许久。” 天子微微一笑,慢声道:“哪里的话,都是自家人,不必言谢。况且并不是朕为你出面,而是证据俱在,表明你和大司空与此事无关。” 周围静默了一阵儿后,陆银屏又听他继续道:“朕修行日久,贵妃初入宫年纪又轻,朕同她都有不足之处,加之却霜在外,京中变天也未免鞭长莫及,这才出现那样的事……琢一,这段日子委屈你……” 陆银屏撇了撇嘴 陆瓒也是个会说场面话的人,不痛不痒地道:“陛下倾力勤劳,实乃家国之幸。臣下于禁军府中常受优待,实在不敢说委屈。” 君君臣臣的对话听得陆银屏眼皮子都快耷拉到地上,因着沈御女同人私通便等同于是给皇帝戴了顶帽子,为着天子尊严陆瓒很快地便扯开了这个话题。 “贵妃近日身体如何?”陆瓒问道,“听慕容将军说,她在鹿苑遭人袭击,受了两处伤……” 陆银屏听哥哥在问自己的事儿,巴不得立马出去给他瞧瞧自己好端端的 可一旦出去了,那外头的人便也知道她听了好一会儿墙角,于是只能硬生生地憋住。 她听天子答道:“贵妃无碍,破了些相不仔细倒是瞧不出来。她整日里带着毡帽抹额,生怕别人看见。若是要见你,恐怕得遮得严严实实,唯恐露了丑……” 陆银屏不乐意了 随手摸出一面掌心镜来,瞧瞧自己是不是真变丑了。 “四妹妹从小就臭美,整日里抱着镜子不撒手。” 韩楚璧爽朗的声音传来,让她动作一顿,手里的镜子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所幸又有宫人脚步声进出,应是上茶点来了。进进出出之际,陆银屏又听到了慕容擎的声音。 “大司马如今称病不出,尔朱劭对靖王流放焉耆一事极力反对,称他是被大司马和曲嫔构陷,罪不至流徙。” 靖王要被流徙? 焉耆……焉耆好像在凉州西北,已经到了大魏与高昌的边界。据说那里夏季酷热,冬日严寒,遍地飞沙走石,实在算不上是个好地方。 他真的下了决心要除去靖王了? 陆银屏倒顾不得太多 就连披云楼地下的太上皇都承认自己杀了手足才能顺利继位,更不要说一向被靖王视作眼中钉的拓跋渊。 还有那什么曲星霜的,自打陆银屏听天子说因曲家人被他所杀之后便对这女人不大上心 不过,在听到慕容擎的话之后,殿内明显冷场了片刻。 陆瓒之前也是个闲散侯,不曾接触过这类事,即便拿了半个虎符之后也无用武之地 说是流放,当年温王不也是被流放?且还是去了东海,条件比靖王不知道好了多少,还不是照样被割下了头,身子被烧成残灰,连个渣都没得剩? 陆银屏自有自己的想法 都说女子性情温和,可后宅中尚有诸多不堪,更不要说动辄腥风血雨的朝堂。 街头屠户日日见血,南北游侠一身风尘,便是平民百姓靠近了细细闻也有柴米油盐烟火气。各人路不同,她既选了这条,就要陪着他走下去才是。 短暂的沉默后,天子又道:“赫连遂早些年跟着父皇时战绩不比国丈,亲近不如大司空。自太后放权,他也要致仕。朕那时年轻,担心他走后会寒了鲜卑大臣的心,说朕有鸟尽弓藏之意,便封他做大司马且亲自请他留下。 慕金枝 第228节 这些年朕的新法推进不少,又渐渐重用世家,他们自然坐不住,所以明里暗里支持靖王,只因他是太妃养子,而太妃与赫连遂都是亲鲜卑一派,对汉人嗤之以鼻…… 可我等亦是炎黄之后,该合力共谋大魏盛世才对,却偏要分出个界限来,未免有些极端。所以这一次朕不会动赫连遂,不仅不动,朕还要封赏他。” “妙啊!”韩楚璧一拍大腿,“这样一来老派就会认为是大司马帮您除去靖王。领头羊改变了方向,后头那些人自然也会跟着走。” 陆银屏听韩楚璧插嘴,又是靖王又是赫连遂,并不十分感兴趣,便悄悄地离开了隔间。 第三百三十一章 参商 拓跋渊听得隔间极轻微的脚步声渐远,终于敛起了和颜悦色的神情。 “可是您确定赫连遂会承这个情?”韩楚璧又道,“他家门前被泼了好些粪水,据说就是老派那些人做的。臣还听说,老派的人现在都说他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拓跋渊微微颔首:“这颗棋子注定要舍。他们骂得越是厉害,说明心中就越是害怕……慕容擎?” “臣在。”慕容擎向前一步道。 “你着几名虎贲抓些跳得厉害的就好,现在就去。剩下的人留着,朕还有用。”他顿了顿又道,“太妃那里,你可以去道别。” “是。”慕容擎拱手退下。 见慕容擎走,陆瓒也推说家中还有事,就要离开。 然而天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地道:“今日端王来寻朕,这件事你应当知道。” 陆瓒有些讶异,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端王来。 见他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天子继续提醒:“宗正一直在为他选妃,今日他来求见,说想要娶宝姿……” 陆瓒睫毛一颤,抬头直视着他。 未经允许直视圣颜犯了大忌,不过好在算是一家人,拓跋渊并未责怪陆瓒。 “不过,朕没有答应。”他又道,“因为大司空递了表来,要辞官回辽东老家。” 看着陆瓒依然是一副愣怔的模样,天子又添了一把火:“约摸近日就要启程了,好像听说十六便要走……” 韩楚璧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对大舅哥和宇文大小姐之间的关系尚还不是很明晰,只是隐隐约约听陆珍说过一些,加之自己早已成亲。在成亲的人看来,他们这样的男女顶多是小打小闹,算不得真。 于是韩楚璧道:“端王要娶宇文大小姐,不是亲上加亲?不知什么时候办喜事,到时能不能讨杯酒喝……” “朕都还没答应,你急什么?”天子扫了一眼陆瓒袖口的云纹镶边,又道,“宝姿是朕的表妹,此次可是为了琢一顺利出来费了不少的神。大司空膝下如今只剩了她一个,愿不愿意还得由她自己说了算。不过她说,还是想跟着外祖回辽东。” 韩楚璧双手一摊:“留下来热热闹闹的多好?走就走吧,辽东说起来也不算近,若是带着大司空,俩人恐怕要走上一个月吧……” “臣先告退。”陆瓒突然打断了韩楚璧的话,一揖后便退了出去。 “哎!你怎么走这么早?!”韩楚璧看着陆瓒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天子斜坐在榻中,手臂支起头颅笑道:“他都走了,你怎的还不走?你们不是同住在一处?” “的确是同住在已处不假。”韩楚璧笑嘻嘻地蹭了过来,对他道,“陛下将人支开,臣有个事儿想同您说……” 拓跋渊见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就有些头疼。 他挥手示意李遂意带着人走,等只剩了他和韩楚璧二人之后,便问:“你有什么事?” 韩楚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你也知道,沈御女的供词是我从赫连遂家中偷出来的。”他捱近了龙榻上的天子,慢慢地道,“只是当日我拿到证词后,见里间有些不对劲,进去之后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可墙上却贴了一幅画……” 说到这里,韩楚璧顿了顿,似乎是在想如何开口一样。 然而天子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笑了笑道:“画上的人是四四,对不对?” 韩楚璧一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些意外。 “你竟然都知道?”他忙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回去以后我同珍珍提起过这事儿。珍珍说四妹妹同赫连遂素不相识不说,连岳父大人在时也同他没有多少交情,顶多朝堂上见过几面而已。” 天子撩起手边的铜炉,不紧不慢地添香。 “我看到是四妹妹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你知道吗?!”韩楚璧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自己也琢磨半晌 韩楚璧是个常胡思乱想的,想了想又道:“莫不是他什么时候去过瀛州,见到四妹妹后起了色心,被您纳入宫中后自觉求而不得这才画了副画像聊以自慰?” “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拓跋渊停了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赫连遂一直在京中,从未去过瀛州。” 韩楚璧摸了摸下巴,蹙紧眉头:“既然他没去过,那他是如何见到四妹妹的?” 拓跋渊焚了香,眼睛盯着铜炉上升起的缕缕似有若无的烟雾,轻声道:“这件事你还同谁说过没有?” “事关四妹妹名节,我不敢问旁人,只问了问珍珍。”韩楚璧老实道。 拓跋渊点头:“此后就烂在肚子里,不要同任何人提起。便是见到赫连遂也不要问,更不要问四四。” 瞧着他依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韩楚璧不禁有些着急。 “赫连遂把四妹妹都挂自家墙上了,你怎么不借着靖王的由头处置了他?!”他十分不理解 天子却站起身来,带着他来到徽音殿前。 太极宫诸宫不比掖庭有繁花盛景,多是虬枝老干衬着青砖皂瓦,却是一派掖庭比不上的恢宏大气。 “朕少年继位,如今已有六年余。除却太后执政的那两年,你当朕这四年都在摸鱼?” 韩楚璧低头拱手说不敢。 天子淡淡一笑,又道:“朕做太子之时,先帝只教给了朕一件事 可以怠政,可以严酷,却不可以让皇权易主。先帝去得早,朕尽失怙恃,举步维艰。便是说与别人听也只会换来一句「如今已是您的天下,再无什么可以担忧」……” 韩楚璧也想这么说,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大魏只有一个皇帝,只要帝国还在,便有数不清的臣子前赴后继而来,如何能保证每个人对朕都是忠心? 朕如今正值盛年,尚且如履薄冰。待朕年岁高些,一旦你们有异心,于朕而言无疑如同雪崩。” 韩楚璧拱手而立,却感觉脊背怎么也挺不起来。 “有的人该死,但不能是现在。”天子缓缓道,“现在的赫连遂朕可以掌控,所以他不能死,朕要靠他钓出身后之人。” 韩楚璧抬头:“赫连遂身后……是谁?” 陆银屏出了隔间,大老远地瞧见拓跋珣正要出去。 “站住!”陆银屏喝道,“你要去哪儿?” “舅舅去明光殿了。”小呆头鹅急匆匆地向外边走边道,“儿子要去寻他,要将他的绝影求了来……” 明光殿…… 陆银屏打了个激灵 慕容太妃死状凄惨,她吓唬小呆头鹅:“你别去,小孩子家家最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了。” 小呆头鹅的意识渐渐觉醒,如今压根就不信她这套,昂首道:“儿是大魏天子之后,百邪不侵!” 说罢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陆银屏想追自然能追得上,不过追上去也没什么意思 “您要去哪儿?奴来给您遮阳!” 秋冬被罚了俸,没脸没皮地凑了上来,想着将四小姐伺候舒坦了能从她身上找补找补。 陆银屏自然是知道她的如意算盘,便没拦着。 主仆二人东逛西逛,没人拦着,也没人敢拦着,不知不觉就来了式乾殿。 式乾殿东阁里关着那位即将被流放的靖王殿下,西阁里则是那说不清到底是好还是坏的曲嫔。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陆银屏正想折回去。 然而秋冬却指着远处道:“哎?那位就是靖王殿下?同陛下长得好像!” 模样标致的人,大抵都是一副长相 “兄弟像些也是正常。”陆银屏笑道,却仍是转过身去瞧。 式乾殿东阁的漆金龙凤飞檐之下,一扇窗半开半阖。 一人靠坐在窗边发呆,青衫劲装拢着高大身躯,墨发半遮了略带胡茬的容颜。 这一幕同一年前的那日重叠,狠狠地砸进陆银屏眼中。 第三百三十二章 傲骨 秋冬驻足片刻,见主子仰颈凝神看着窗边的靖王一动不动。 “您怎的了?”秋冬伸手在她跟前挥了挥,“纵然靖王殿下同陛下再相似,却也是个将要被流放的罪人。您可不能再跟从前似的,光看那一张脸了……” “秋冬。”陆银屏站在原地,负手而立,“你觉得,陛下待我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让秋冬也懵了一瞬。 “瞧您说的什么话。”秋冬思索一番后迅速地答道,“虽说陛下先头将您劫进宫是有些不对,可后来对您如何,我们都瞧在眼里的。倘若没有先头那一遭,陛下算得上是对您千依百顺,就差将腔子剖出来给您看了……嗳?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陆银屏依旧看着靖王,稍稍歪了歪头,笑道:“没什么……只是……” 只是,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或许会影响自己一生的决定。 陆银屏不顾秋冬阻拦,大步向东阁迈了过去。 “陛下说,您不能靠近东阁!”秋冬见她打算进去,高声提醒道,“您要进去了……奴就不是罚俸这样简单了!奴要掉脑袋了!” 陆银屏没说话,一步一步地、坚定地朝着东阁、朝着靖王的方向移动。 禁卫军见是她来,不敢亮枪戟。 其中走出来一人,拱手躬身道:“这里不是娘娘来的地方。” 陆银屏没理他,却停下了脚步。 慕金枝 第229节 她依旧望着靖王的方向,眼神殷切,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 “本宫想同他说两句话,不会耽误你们。”她道。 眼前这位禁军犯了难。 他们接到不少命令,除却看好靖王这一条之外,最重要的一条便是 “陛下应该不会让本宫来这里,但是不巧,今日他在接见大臣,还是让本宫溜了过来。”陆银屏稍稍斜了下眼睨他,“可是本宫见着了,总不能抠瞎了眼睛装作没看见……” 禁军后背泛起一层薄汗,却并不是惧怕她。 柔弱女子,哪怕是骄横的贵妃也不至于让他们惊吓至此。 他们害怕的,是看似温润却极为乖张的天子。 “你们拦不住本宫。”陆银屏又道,“既然同样都是拦不住,还不如遂了本宫的意。待会儿我会说上几句好话,让你们免于酷刑。” 事已至此,只能遂了她的心愿。 陆银屏走入东阁。 她推开内室的门,迎面便见桌案上有两个木头人。 兴许是工具用得不好,木头人有些粗糙,压根就看不清面容。 形似和神似,只要用心,总能占上一样或两样。 是以陆银屏一眼就看了出来。 靖王早便听得响声,错眼一望,便见了门口站着的陆银屏。 “将它们放下。”靖王冷声道。 陆银屏望了望他,随后将木头人放回原处。 她自小便是个倔驴的性子,你让她往东走,她偏要往西走,偏就不会听你的话。 今日,这个人说让她放下,她立时就放下。 “你是……贵妃?”靖王一条腿依然搭在窗边,闲闲地看着她道,“孤不管你是何人,但你不该来。” 陆银屏笑了笑 “殿下既能削出这样的木人,也大可以将我劫持出府。”她慢吞吞地道。 靖王有些讶异 她这是何意?想要帮自己脱身? “你恨元烈?”他问。 陆银屏垂下眼睛,手指贱兮兮地摸上了那两个木人。 这一次,靖王没有再命令她放下。 陆银屏贱了一会儿,又放回去 “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她避而不答。 靖王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可以说。 “殿下一年前……”陆银屏攥紧了手心,盯着他的眼睛问,“有没有去过瀛州?” 午后的阳光顺着半敞的门和窗挤进室内,空气中粒粒尘埃在光下清晰可见地以极缓的速度浮动。 微尘于人,恰如小石于大山,恰如人于天地之间,处一焉而已。 看透自己想要什么之后,方知先前所作不过是毫末而已。 靖王倚在窗边,恍然之间,眼眸清澈透明到极致,连带着浓密纤长的眼睫都泛着金光琉璃之色。 他用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陆银屏。 “你是舞阳侯之女,应该不会不知道你父亲将上六州奉上之后,先帝又赐孤瀛、定二州。孤这些年常在二州,不常在京中。”他一字一句地答,纵然陆银屏早有准备,也有些难以呼吸的感觉。 “嗯……”陆银屏闭上眼,将光下的尘埃慢慢吸入肺腑之中。 良久后,她睁开眼睛,像是调笑似的说道:“殿下不打算劫持我?我没什么身手,人也……” 她琢磨了好一会儿,咬牙大言不惭地说了出来:“人也顺从服帖得很。” 靖王怔了怔,看着自己窗边片牛肉削木头的刀。 “靠劫持女人逃生?”他嘲讽地笑了笑,“孤倒宁愿做个站着死的王公。” 陆银屏听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吊起一口气来。 “那你只能等死。”她道。 拓跋流知道这是句废话。 他将脸别向窗外,不再看她。 “三姐已经退了亲。”陆银屏看着木头人,忽然道。 靖王的瞳孔缩了一下 陆银屏见他还是不讲话,便慢慢向外挪动。 “刮刮胡子,洗个澡,好歹收拾收拾。大魏第一个站着死的王公还是照照镜子吧……”陆银屏边走边道,“不想让您死的人有不少,说不定您不用死呢?” 拓跋流偏头看了她一眼,却只见一抹黛色裙裾闪出了东阁。 室内的一道斜阳可以照出尘埃万千,室外纵有光芒万丈,你身处其中却无法看到一丝一毫。 浓似泼墨的皂袍在暮秋寒风中飘动,眼前站着的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她的夫婿。 青年天子见她终于走出来,微微一笑,那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 “四四,过来。” 他声音温润,细听却有切齿之意。 第三百三十三章 妒夫 见他表情不善,像是来捉奸似的,陆银屏打心眼儿里就气 “您瞪我做什么?!”陆银屏有些恼了。 他也有些上头 不要靠近慕容太妃,不听,非得趁人多的时候过去搅和; 不要靠近长孙明慧,不听,总觉得什么事儿都能自己处理好,结果头皮生生叫人薅下一块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果不是他让人盯住了,她早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知道她来了式乾殿,他赶走了韩楚璧匆匆而来,还是晚了一步,让他俩打了个照面 即便扯上了,他也不敢问。 到底还是一贯蛮横的性子,又被惯得无法无天,每次见了他也不知道行礼,今日见了靖王之后出来便冲他大呼小叫……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情绪中的不安。 “你,跟朕回去。”语气是难得的生硬。 陆银屏看了看他身后 李遂意和秋冬像两根木头似的拱着手站在原地,衣褶下都在打摆。 这儿人多,她不打算朝他发火 陆银屏撩起裙摆向前走,经过秋冬的时候还看了她两眼。 “抖什么抖?还有没有出息了?”陆银屏道,“里边那位死到临头的都知道站着死,再看看你……啧啧……” 秋冬只觉得一道目光直直刺了过来,压根就不敢抬头 眼见着那抹裙摆离自己远了,秋冬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李遂意瞧着秋冬走远,心里暗骂她没良心。 “李遂意……” 听见主子唤自己,李遂意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奴在。”他赶紧凑了上来 天子望着眼前的东阁,慢声道:“靖王要过几日才能上路,期间加派些人手看着,若是……” 李遂意赶紧表忠心:“陛下就放心吧,别说一个人,便是只蚊蝇也飞不进来。” 天子这才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后又回头道:“今日贵妃来了此地,算在你身上,自己去领三十杖。” 李遂意吊起来一口气 “是……”他蔫蔫地道。 陆银屏回了徽音殿后,十分不高兴。 “他刚刚是不是瞪我了?”她想想就有点儿生气。 秋冬缩着脖子站在一边 “都这个时候了,您居然还关心陛下是不是在瞪您?”秋冬表示十分不解,“都来找您来了,您还在里头跟人说话……难道您没看见陛下刚刚的那眼神儿?” “眼神?什么眼神?”陆银屏歪进榻中,捞起一只枕头抱在怀里,“我只瞧见他瞪我,瞪得我浑身都不大舒服……” 秋冬几乎要哭出来了。 “姑奶奶,这个时候了您还操心这个?”她哭丧着脸道,“您如今见了外男不说,还同人说了不少的话 陆银屏被秋冬说糊涂了。 “怎么好端端地又扯上旃檀哥哥了?”陆银屏道,“今日我见的靖王,又不是旃檀哥哥,同他有什么干系……” 秋冬打了个激灵,向窗外扫了一圈儿,见人还未回来,便道:“祖宗!您是当真不知道?您看靖王殿下的时候那双眼珠子 她想了想,双手握拳,只露出两个圆圆的圈儿来,将眼睛贴上去,隔着圈儿看陆银屏。 慕金枝 第230节 “您的眼珠子跟奴现在似的,粘在那位殿下的脸上抠都抠不下来了!” “不是吧?”陆银屏一听,坐直了身子。 她好好琢磨了一琢磨 刚刚看到靖王的时候实在是太过惊讶 最荒唐的是,她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人。 堂堂至尊,没事儿离京跑瀛州做什么?便是去过瀛州,又怎么会去云山那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旮旯里? 靖王却不同,瀛州是他的地界儿,他在瀛州和定州的时间比在京中还要久,且他自己也承认了的。 眼下她前前后后一梳拢 这一开始便是抱着以身相许的心跟了当今天子,处心积虑地琢磨着让他怎么瞧见自己,又顺水推舟地进了宫 天知道自己刚刚在看到靖王的时候有多震惊? 秋冬说瞧见靖王和他相像,她还觉得不过是一般的相像罢了 再好好回想那一年前黑灯瞎火在云山上的情形 她怎么就一根筋偏偏觉得是他呢,哪怕多花些心思打听打听,却也能知道是自己弄错了人。 现在可好 陆银屏靠在榻里,满心复杂。 这算不算无心插柳? 本是抱着一颗仰慕英雄的心进了宫,到头来认错了人。丢了身心不说,救命恩人还被天子关在东阁,过不了几日便要流放焉耆。 虽说不是她害得,可好歹靖王是救过她的人,她再没良心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死在路上! 秋冬看着自家四小姐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豁然开朗,以为她是发了什么癔症,想要上前细细查看,却见她将怀里抱着的枕头勒得死紧。 秋冬忙退后一步,却差点儿撞上了刚刚进来的皇帝。 天子连个眼神儿都没给她,只道:“你先下去吧。” 秋冬如获大赦,赶紧向外头窜了出去。 藕荷色纱幔被重重珠帘锁住,用打着璎珞络子的流苏拢起在两侧。 矮榻铺了一层岫玉席子、两层花开富贵吉祥绣金丝垫子、两层秋后新弹棉絮纫起的孔雀莲花纹褥子,最上头则是獭兔绒垫。 矮榻前是第一日承宠后赐下的翡翠玉屏,后是汉武帝亲笔画下的万象泰一图。 藻井上的纹样,地砖的材质,宫殿的大小……所有的一切无一不是按着她的喜好来。 此刻她却因为另一个人哭哭笑笑。 嫉妒的滋味,大约就是此刻金刚护甲嵌进皮肉中的感觉。 第三百三十四章 饕餮 “杵在门口做什么?”陆银屏忽然觉得冷,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 只是本朝多穿对襟,这么一拢毫无作用不说,倒让颈间项圈上的纯金银杏叶子哗啦啦地响,白皙皮肤上瞬间泛起了一层绯红。 这妖妃无论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有那么点儿邀宠的意思。 陆银屏着实无辜 此生 陆银屏想起从前跟着李璞琮念书时,每次上学都会有的一次默写 现今的她,就好像将一篇文章完美地默写下来,收尾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看错了标题。 她能怎样呢? 若是三个月之前,她大概会惊慌失措。 可现今的她不会了。 “还杵着?”陆银屏见他站在门口不动弹,指着人怒道,“不知道外头风大?你想冻死我不成?” 天子叹息了一下后又轻轻带上了门。 窗棂密不透风,却有光影悄悄探入。 陆银屏扯过被子盖到自己身上,眼睛眯起了一条缝,懒洋洋地看着他。 他同靖王实在有太多相同 他抬脚走了几步,坐到陆银屏榻边。 她这几日总是没事儿就拍拍自己身边邀请他入座,今日却没有。 为什么没有? “您刚刚瞪我!”陆银屏用被子将自己裹紧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带着一道不起眼疤痕的额头。 见他不说话,她的脚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腰。 “你瞪我!”她再次强调。 拓跋渊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面上却算不得好看。 “你不经朕的允许,擅自去了东阁见靖王。”他开口,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的涩然,“他戴罪之身,不日便要被流放焉耆……你不该去寻他。” 陆银屏眨了眨眼睛,像溪边饮水的小鹿,透着一股黠慧。 他知道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能奏效。 今日却不同以往,因为她见过了靖王。 他既不希望二人之间有秘密,又不希望全然看到她的心 “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他又道,“你该呆在朕的身边。” 陆银屏瞧着他阴阴沉沉的脸,从被子里传出一句闷闷的话来。 “我不见他,但他能不能不死?” 她清楚地知道,在他跟前还是不要耍什么花样好 果然,拓跋渊登时就黑了脸。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正处在崩溃边缘,好像一只张到了极致的弓。 什么叫咬牙切齿,陆银屏今儿可是见识两次。 他看上去的确在说话,可只是嘴唇在动,牙齿却未动。眼神冷漠,脖颈两侧的筋肉虬结而起,环着喉结向上探入收紧的下颌之中。 这幅模样,魏宫的人已经不是头一次见。 最早大概是在慕容樱还在的时候,多次触怒了他,最终却因怀有子嗣而免于严惩; 第二次大约是在晁女史惨死那日;第三次则是在却霜途中,贵妃失踪的那日。 陆银屏却是头一回见。 那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承受着帝王的怒火。 可陆银屏到底是陆银屏。 她「腾」地一下张开了被子,将俩人蒙着头裹到一起。 被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却是暮秋时节少有的温热。 还有淡淡的香气,像是一种难以记起的水果的花被去了腥味的鲜乳酪裹挟而来,铺天盖地地席卷了这二人。 陆银屏摸黑扑进他怀中,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道:“你瞪我!刚刚就在瞪我!现在还瞪我!可让我瞧准了!这下看你怎么耍赖!” 她不是没有主动投怀送抱过,不过在这种情形之下约摸还是第一次。 拓跋渊想,这肯定又是这小女子的招数 她是个惯犯,她让人欲罢不能,她实在是歹毒,她害惨了他。 他瞬间灵台清明,恢复理智。 于是,他将狗皮膏药似的歹徒剥离自己身侧。 可好不容易推去了一边,这歹人又贴了上来,竟然上了唇齿来啃噬他喉尖之上的那块软骨。 千尺壁垒瞬间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刁民!”天子怒极,随之破口大骂,“你这女刁民!快放开朕!” 女刁民没吭声,不管不顾地将人捞了来 世人只知九月食母蟹,因蟹膏如黄油。却不知十月的公蟹肉更肥美,鲜香更胜一筹。 女刁民舔了一口蟹肉,觉得嘴里却没什么味儿。 身上的人一颤,又要逃离。 “来都来了!想走?不问问陆某同不同意?!”女刁民大喝一声,“吃我一招雁过拔毛!” 说罢张开檀口,啃在公蟹的膀子上 秀色可餐的无肠公子吃痛,想甩开膀子,却发现挣脱不掉 “你放肆!”他厉声道,“朕惯得你一日比一日没规矩!如今倒开始谋害朕了……你松口!” 然而陆银屏压根就不怕他,死活不松口,含糊不清地道:“里放惹靖王!” 他本又恼又气,听她这个时候又提起靖王,瞬间心就凉了半截。 “你为了别的男人同朕求情?!” 慕金枝 第231节 第三百三十五章 盛宴 被窝里黑漆漆,看不到他的脸。 但是听这冷彻骨髓的口气,想来是恼得很了。 他平日里的脾气算不得好,却也只是对着外人,对自己的时候真就应了秋冬说的那四个字儿 陆银屏悻悻地松了口,又伸出袖子擦了擦他肩上的口水。 她哪里伺候过人?能给他擦擦已经是难得的温柔了。 “本来我打算去找佛奴的,又想起你说太妃死相骇人,就没敢去,不知不觉便转悠到了式乾殿。” 她勾着他的脖子,不高兴地道,“我本想着去瞧瞧那什么曲嫔,看看那是个什么人物,本不是冲着靖王而去。” 陆四狡猾得很,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但她现今还愿意说,愿意同他解释,总比一句话不说的强。 “我要走的,可瞧见他模样了……他跟你可真像!”陆银屏说着,还上手摸了摸他的脸,“你俩一样的眉眼……可他比你糙多了,也不搭理,还留着胡茬……你呢?你怎么没胡茬?” 她下半句话没敢说出来 他是不是内侍她能不知道么?自讨苦吃的话她可不会说。 拓跋渊放松了下,可心里还冒着火,听陆银屏这么说便知道她脑子里肯定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朕不是不长胡子,是日日都清理,你自然看不到。”他语气不善,明显气还未消。 在对付他这一块,陆银屏永远都是无师自通。 她摸着他的下巴,凑上去亲了一口。 “他脏兮兮的……要不是同你长得像,一点儿都不像是位王爷……”她道,“他还削了好多小木头人……其实我也是看着他同你长得像才进去看看的,你呢?当初不也是因为慕容樱才让咱们结了缘?” 她话说得含糊 他这样的人的自尊心极其脆弱且敏感,她可以打骂他,却不能伤害他的心。 否则,他的万劫不复也将会是自己的万劫不复。 天子感觉火气渐渐熄灭 他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却不慎吸入了她身上的香气。 馥郁温香浸润了鼻尖,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特有的芬芳。 千尺壁垒终究还是难敌祸水红颜。 他伏在她胸前,手臂用力地环紧了她的腰肢,像是将死之人环住了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强烈而又绝望地期待着这份拯救。 “朕不知道你为何去寻他。”良久后,他终于开了口,“朕不想让你看到他 陆银屏将手指插入他的发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锦被之下什么都看不到,睁开眼也看不到,更不要说闭上眼。 听不到她的回应才是最可怕的。 “四四……”他抬起一只手,冰冷的金刚护甲擦过她胸前,“你答应过朕,只要朕将心奉给你,你就会一直在朕身边……对不对?” 陆银屏嗅到一丝血腥味。 她摸索着触到了他正上下肆虐着的那只手,一手腥甜的黏湿。 她撩起被子想要看看他是如何受的伤,刚刚掀开了一丝缝隙看到些亮光,却又被他合上。 在一起久了,做什么都是轻车熟路。 对襟的好处在于只消一扯,山川沟壑便尽在掌中; 大带在他面前就像是个漂亮的摆设,单手一勾,如丝顺滑; 辟积裙更如莲花内材,千百褶皱被一杆丈八禅杖抻平。 越想呼吸,越觉窒息。 陆银屏想起他入夜后无法视物一症。 那个人果然不是他吧……他晚上看不清楚东西,又怎么可能杀掉那么多人救下她? 可纵然如此,她也…… “四四……”他贴在她耳边轻声问,带着压抑的喘息和近乎疯狂的致命节奏,“朕一颗心给了你……你还要离开吗?” 离开吗? 做错了事,认错了人,还要离开吗? 陆银屏永远只说半句话。 “我不离开。”她握住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像平时温存时那样十指交错,“我不想离开元烈……” 他带着喟叹碾碎玉尘,却也知道陆四是个狡猾的人。 她永远只说半句话,没一句是真话。 情场如战场,棋逢对手并不一定就是好的 怎么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主动投降呢? 他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神思去琢磨。 黑暗中的加餐,主食是一整个儿的陆四。 于是他将所有的热情倾注在这场饕餮盛宴之中。 慕容擎站在明光殿前,静静地看着虎贲为慕容太妃敛尸。 拓跋珣在他身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太妃被白布缠绕了下半张脸和整个脖颈。 脖颈处的布料渗出了暗红的血液 这还不是她最后的死法。 拓跋珣漠然地看着,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慕容擎垂下手在他眼前张开,瞬间覆住了他整张脸,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害怕?”慕容擎问。 拓跋珣摇了摇头,却道:“他们说,父皇严酷暴戾,不堪为圣主。” 慕容太妃的尸身很快被抬走,除石兰被召入徽音殿外,明光殿宫人均被赐死。 慕容擎抬头。 今日天朗气清,像极了他初入大魏的那日。 那时的太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却没有回头路可走。谁是太子,他便要效忠于谁。 倘若你初见一人,对那人没有什么好印象,可不得不迎合那人 这个时候如果肯深入了解一下,那么结果便是「那人似乎也并不是这样坏」。 于是自始至终,慕容擎都不觉得天子暴戾。 “恰恰相反,陛下是难得的圣主。”慕容擎冷肃地道,“佛奴,你是陛下的儿子。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效忠于他。” 拓跋珣看着虎贲一个个地将明光殿宫人的尸首清理走,半晌后点了点头。 “便是父皇不喜欢我,我也从未想过背叛父皇。” 第三百三十六章 小胆 陆瓒回府之后,恰好见到夏老夫人要出门。 “外祖母。”他低眉行礼。 夏老夫人「嗯」了一声,刚迈出去两步,忽又转头问他:“你怎的不问问我要去哪儿?” 陆瓒笑道:“并非是琢一不关心外祖母,琢一知道外祖母去哪儿自有您的打算。” “这些小辈里,就你最让我省心。”夏老夫人满意地点头,转身向旁边太傅司马晦的宅子里走,“我去隔壁转转。” 陆瓒看她去了司马晦府上,有些讶然。 恰巧他的狗腿子猎心鬼鬼祟祟地出来,见夏老夫人走远,松了一口气道:“可算出门了……” 随后他向身后的人道:“三小姐,出来吧。” 大门「吱呀」一声响,身披黑斗篷的陆瑷也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个脑袋,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口中还问:“外祖母走了?” 陆瓒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俩,眼皮跳了好几跳。 “走了。”他冷声道。 鬼鬼祟祟的二人鬼鬼祟祟地同时迈出大门,猛然觉得刚刚听到的声音有些熟悉。 抬头一瞧,见真正的一家之主回来了,吓得立马就要跑回去。 陆瓒伸出手,一左一右地拎住了二人的后领。 “你们跑什么?”他看着这俩人拧眉问,“老三,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陆瑷在哥哥手底下几乎就缩成了一团,她死命地扒着自己的后领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我想出去找个人……” 陆瓒捏紧了她的领子,继续问:“找什么人?” 陆瑷心想这事儿同哥哥说倒也没什么,便停下了动作道:“外祖母将柏萍她们都赶走了……我……我想去找找她们,看她们有什么落脚的地儿没有……” “对对对!”猎心也跟着道,“老夫人一来就将朱大娘她们遣走,说她们伺候得不尽心。走时只结了月钱,连个铺盖都不让卷的。 今儿隔壁太傅的夫人下了帖子想要登门,老夫人本来不感兴趣,可听说太傅夫妇俩是惯爱做媒的,欢欢喜喜地就去了。要不然也逮不着这个机会出来……” 慕金枝 第232节 “不过几个下人,你是做主子的,该记着自己的身份才是。”陆瓒说是这么说,却还是松开了手。 俩人捱到门下整理好了领子,陆瑷也不再披那件黑斗篷,脱下来让猎心帮着拾掇进自己屋里去了。 陆瑷瞟了哥哥一眼,弱弱地指着门外试探着道:“那……我先出去了?” 陆瓒点点头,本想让她多带两个人,可又想起如今家中仆婢都被外祖母换成了自己带来的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道:“外祖母回来我会拖着她。倒是你,自己小心些,早点回家。” 陆瑷眼中漾起一丝感激的欢愉,抿着唇点了点头后,走上了街道。 她是个闷闷的性子,不常出门,即便出门也多有人伺候。 不走动的人都有个毛病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铜驼大街上,思索着如何才能找到朱氏等人。 她们仨走的时候除了那点儿月钱之外,她都没来得及多给些体己。秋日晚间寒凉,也不知道这两日她们仨是怎么熬过去的。 陆瑷心中略微着急 她同自己姐妹不太一样,二姐是个有主见的人,小四也有外祖母护着,只她一个人吊在中间 既不够聪明也没有多少的宠爱加持,做事唯唯诺诺,唯一算得上「优点」的便是听话。 她突然想起那个人,那个让她唯一的优点都抹上污点的人。 那时初去瀛州探望小四和外祖母,便见着了那个人 若是能吃到好吃的美味珍馐,又或者来段动人心魄的风流情事便不负此行。 她从不觉得自己会信这些鬼话,即便是信,也不可能是后者。 可是真的没办法 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从不指望自己有什么出息,也没想着能逃过这个字儿的折磨 大不了到时候往哥哥跟前一跪,全部都交代了,不需要金银财宝做陪嫁,替他养养花,不至于饿死,只要能养活自己便成。 再后来离开瀛州,那时还多有不舍,后来却发现他来了自家隔壁的王府做花匠…… 陆瑷甩了甩脑袋,努力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中甩出去。 没出息的人就是没出息,这出来找人呢,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可是元京实在是太大了,她不知道要去哪儿找。 陆瑷想起今日听猎心打听过,说京中若有想找活计差使的,大多都去了永康里,那里离西市算不得远,三教九流的都有。 陆瑷觉得,她或许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她沿铜驼街向西行,过了永宁寺后便瞧见了永康里。 毕竟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的小姐,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瞧见棚户错落的永康里时还是吓了一大跳。 都说二八月乱穿衣,可陆瑷活了这些年愣是没见过十月里一个房檐下光膀子和穿大袄的人聚在一处的。 她偏过了头 姑娘家没出嫁不能随便盯着外男看,又何况是光着膀子的外男。 这个时候的陆瑷也顾不得当初看见靖王时眼珠子是如何直愣愣地瞧了 喜欢的人,纵然日日在跟前都觉得不够看,非要梦里也见着; 无关紧要之人,便是瞧一眼都觉得是多余。 永康里是比别处要乱些的,这些大大咧咧的男子见远处来了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个个伸直了脖子去瞧,吓得陆瑷的头都快缩进锁骨里。 这地方……这种地方她要怎么找…… 她刚走过一处塌了半边的棚户,突然听到有人高声说笑,像是冲着她说的一样。 “天不亮的时候赌坊刚刚打死了一个人,就扔在前头拐角的地方。都是破落户也没人给张席子遮挡着,怕是会吓着了您大小姐哟……” 第三百三十七章 觅寻 什么?!死了人?! 陆瑷初来永康里,初见流民,初次听到死了还未被敛尸的人,登时吓白了一张脸。 她这模样被周围的人看在眼中,又是一通哄笑。 “大小姐害怕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又有人笑道,“回去抱奶娘的大奶哭去吧……” 这等粗鄙之语,陆瑷也是头回听见,叫她面上红红白白好不自然。 她的窘态太过明显,又带着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的富贵,旁边的人将她的反应全部收入眼中,讥笑声也越来越大,说着下流话调笑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陆瑷有些吃不住,捂着脸折回去,果断地走出永康里 然而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直接否定了她的判断。 “小姐?!” 陆瑷听是柏英的声音,惊喜地抬起了头。 虽说有两日不见,胖了瘦了都不容易看出来,可人面上的憔悴却不是假的。 一向憨厚老实的柏英如今满脸愁容,见了陆瑷后面上似喜似悲,顾不得手上还端着一个脏衣篓子,扔下后便飞奔过来抱住了陆瑷。 “小姐是来找我们的吗?”柏英紧紧地拥着她含泪问道。 “是……我是来寻你们的……”陆瑷不断点头,“猎心说这处人多,兴许你们会在这,于是我就来了……” 后头看戏的人也见到这主仆情深的戏码,开始跟着起哄。 柏英瞬间变了脸,绕过了陆瑷朝着那些人的身前狠狠的啐了几口。 “王八蛋!不要脸!再多说一句就扯烂你们的嘴!” 后头瞬间鸦雀无声。 陆瑷看得目瞪口呆 柏英见陆瑷一脸的不敢置信,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小姐,您别这样瞧我。”她转过身去,从地上捡起了脏衣篓子,带着陆瑷慢慢地向前走,“这里虽然乱了些,可好在不用交房钱……奴跟着柏萍和朱大娘出来的时候,身上没多少值钱的东西,只能能省就省 您别看这处脏乱差,毕竟是天子治下的京都,再不济也比别的地方强……我们若是有事儿能直接去永宁寺和御史台,您放心,我们一切安好。” 柏英带着她来到一处不起眼的破院子前。 这院子的两扇门各由三个门板拼凑而成,不消从门缝里偷窥,仅仅是站着便能将院内一览无余 巴掌大的院内只一口井,光着一口井就占去了一隅; 北面是一个瓦房,虽说破了些,却是这永康里为数不多的瓦房之一; 南边是一间用茅草和秸秆搭成的小屋,连个门都没有。 这样简陋的居所是陆瑷平生所不常见,见后只觉得心酸。 柏英不理门上像模像样挂着的那只锁,一脚踹开了那两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板门。 她将脏衣篓子放在地上,又一脚踹开了那间小破瓦房的门。 同样是粗鲁,陆瑷并不觉得柏英做来便是难看。护短的人皆是如此,一双眼睛看自己人同看外人不一样,看自己人的时候觉得样样都可爱。 柏英将陆瑷请进了屋,见她淡妆华服同别无长物的新家格格不入,沉默了一瞬后还是撸起袖子拿起扎成一个揪的高粱穗来清扫了一下地上摆着的两张席子。 擦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陆瑷觉得那两张席子上都可以直接上嘴去舔的时候柏英才不好意思地请她坐了。 陆瑷没嫌弃,从容地坐在了席子上。 柏英蹲在她身前,依旧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外头那口井是干的,打不上水来,衣服只能拿到一里外去洗……眼下没有水,即便是弄来了,也是混着沙子的水,实在不敢叫您喝……” 陆瑷忙摆手道:“不碍事……瞧你们过这样的日子,又要叫我难受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在,柏萍她们呢?” “柏萍这两日日日都去瑶光寺给里头的尼姑做针线活儿,好换些素斋和家用的东西来。”柏英道,“朱大娘给对街的屠户照看孩子,那屠户大方得很,日日都能给三株钱。” 陆瑷叹道:“从前常听奶娘说「一株钱难倒英雄汉」,我当时不懂,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柏英等人自小就跟着她,平素见着的都是金银珠宝,再不济也是一吊钱起步,哪里为三株五株的烦忧过?可见人不吃一番苦,永远不知道「节流」二字的不易。 柏英到底岁数还是小,吃再多苦也没觉得什么 “老夫人的人将我们赶出来时,开始奴觉得不服。”柏英又道,“可这两日也看下来了 陆瑷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摇头道:“不……不是……你们对我的好,我心里头都记着。外祖母是严厉了些,我正想办法将你们接回去……” “即便不回去我们仨也不会饿死。”柏英又是「嘿嘿」一笑,“当然,能回去更好。若是能继续伺候您,奴肯定尽心尽力,卯足了劲儿侍奉着……” 话音刚落,她们便听到外头又进来一个人。 “柏英,你怎么又踹门?!”柏萍的声音传了进来。 “是我!是我!”柏英一喜,忙应了声,“柏萍姐姐,你看谁来找我们了?!” 片刻后,柏萍的身影出现在狭小的门口。 “小姐?!”柏萍见到陆瑷后先是惊喜了一瞬,随后又蹙起眉毛,“您怎么来这个地方了?!” 陆瑷道:“你们来得,我来不得?” 柏英走上前来半跪在她身前,好让她不用仰视着自己讲话。 “您听我说,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柏萍殷切劝道,“若是让老夫人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罚您……” “你放心,今日我来,大哥知道,老夫人不知道。”陆瑷道,“我此次前来专程是为了找你们,外祖母的人伺候得不错,可总是缺了些人情味儿。柏萍,你们收拾收拾东西,我给你们换个地方……” 柏萍摸了摸她的手背,示意她情绪稳定一些,随后又冲柏英道:“衣服还没洗?朱大娘来之前先洗了去,我再同小姐好好说说话。” 柏英连连点头,在外面扛起脏衣篓子便出了小院。 柏英走后,柏萍又去关了大门,从里头插好了门栓,这才走进屋来。 陆瑷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疑惑地问:“你的脸色不好,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慕金枝 第233节 柏萍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后便直接问了出来。 “小姐,您还记不记得当初您在瀛州短居的时候,曾不足月产下过一个男婴?”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不堪 此言一出,陆瑷脸上的血色寸寸褪尽。 未婚先孕,便是民风再奔放也容不得这种事情发生。 柏萍背靠着光,看不清楚陆瑷的脸色,自然不知道她还记得多少,便说道:“那时您同殿下决裂,被那徐妃逼到绝路,不得已之下瞒着两头的人带着奴去了瀛州永河边上的一户农家将胎打了……这些您还记得吗?” 陆瑷记得吗? 她攥紧了拳头,十指指甲深深地陷进肉中。 她怎么能不记得! 那时她避着所有人只带着柏萍来到一处农家借宿,打算将胎落下后再回去。 不曾想她主仆二人都没什么经验,足足用了一天一夜才产下一个巴掌大小的死婴。 那婴儿红红紫紫,煞是可怖。她托着他痛哭了半日才离去。 这件事成了陆瑷的心结,也是后来拓跋流如何软硬兼施她都不肯再向他低头的理由。 “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个?”陆瑷颤声问。 柏萍咬了咬唇,压低了声音道:“那农家的两名老者连同他们的儿子仗着您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对这件事羞于启齿,这一年多来断断续续地同您索要钱财,您给得也忍得,不知道在他们身上耗费了多少财力!您就不恨他们?!” 人生最不堪之事大抵如此,时常有因它夜间难寐日间恍惚的时候,而在别人眼中看来约摸是个咬咬牙就能忍过去的笑话。 陆瑷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可以说是一团糟。 那对老夫妻可以说得上是家徒四壁,只有一个而立之年尚未娶妻的儿子。 当年陆瑷念着这处无人,想着给点钱打发了,好能封住他们的嘴。没想到这家儿子是个滥赌成性的,时时逼着他父母向她讨要钱财。 陆瑷一次性给了不少钱财之后就不想再搭理他们,没想到这人在赌场结实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竟然追到了外祖母家门前。 外祖母本就古板守礼,陆瑷自然不敢让她知道,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钱像流水似的向外撒。 这人有了她这么个经济来源之后,赌性大发,又欠下更多赌债,逼得父母几乎走投无路就要上街讨饭。 那时她养好了身子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回了京,再也没见过他们。 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又追来了京中,前日还找到自家的门前又同自己伸手。 “我怎么不恨?!”陆瑷咬牙道,“若是早知如此,我该向外祖母禀报了。大不了被关上一辈子,也好过……” 也好过日夜辗转忧虑,梦中全是孩子青紫的面和结痂的脐血强。 “殿下当年强势,您只要稍微服个软就能被抬进王府。”柏萍很不理解,为什么俩人宁愿闹成最后那样子也不愿意再在一处,“好歹比整日里担惊受怕的强……” “靖王家中有妾侍不说,露水姻缘也多得很。”陆瑷抹了抹眼角道,“他非我良人。” 柏萍正要再说,陆瑷却又摆手阻止了她。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如今他在宫中是死是活尚且不知,家中也被查封。我若早跟了他,现在只怕是要连累家里人。” 听她这么说后,柏萍却又有些欲言又止。 陆瑷见她神色不安,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拉了她手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柏萍看着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您来时见没见着拐角那儿躺了个死人?”柏萍靠近她,压低了声音问。 陆瑷怔住了。 她刚刚进来前倒是听周围的人说起过 她胆子本就小,自然不会专门去关注这个。 “没有。”陆瑷摇了摇头,更加疑惑了,“你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柏萍胸脯微微起伏,定定地看着她道:“昨日里奴去瑶光寺的时候恰巧见着东阳门大道上出了一起事故,二位贵人一南一北而来,就在大司空府外撞上了…… 贵人倒是没事儿,可惜撞死了一对老乞儿。奴本不想凑那个热闹,可听有人哭闹得厉害,声音竟是极熟悉的。奴便留了个心眼儿,悄悄挤过去看 “你……见着什么了?”陆瑷不知道为什么,体内的血液竟莫名地有些澎湃之意。 “那被撞死的老乞儿就是永河边上那对老夫妻,那正在哭闹的是他们那嗜赌成性的儿子。”柏萍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奴见他正抱着一个孩子哭……那孩子漂亮得很,一看模样就知道是鲜卑人,瞳子更是难得的金色,同那老夫妇和那汉子完全不像……小姐,奴觉得,觉得他可能……” “当初他不是死了么?!”陆瑷跪着支起身子来,握着柏萍肩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生下来不哭不闹,整张脸憋得青紫……我抱着他哭了半日,他身子都凉透了……” “您那时太过伤心,叫我找个地方葬了他……可奴实在是……实在是舍不得……那老妇人见了说她代我埋,便将他拿着去了后山,奴那时也以为他真的被埋了……” 柏萍说着落下几颗泪来,“老人常说「七活八不活」,您产下他的时候正是七个多月的时候……他没死!您见着他那模样就知道了!他没死!” 陆瑷猛然间站起身,直直地向外走去。 她如今满脑子都是孩子。 柏萍见她神情恍惚而痴狂,担心会出事,忙追上去拽她。 然而当下的陆瑷远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三小姐,如今她只是个失去孩子忽而又复得的母亲,谁都拦不住她要去寻孩子的脚步。 柏萍压根拽不住,生生地被陆瑷拖到木板门前。 木门上架着门栓,陆瑷扯了几下没扯下来,本就着急的她更加心焦了。 “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您打算去哪儿找?”柏萍死死地摁住了她的手问。 陆瑷这才回过神来,又反问柏萍:“他现在在哪儿?!” “您先坐下听我说 柏萍又将她引回了屋内,微声劝道,“奴能看得出来,他跟着那家子人过得不好。想来那对老夫妻不断向您索要钱财,也不一定全就被他儿子拿了去 他们瞒着您将孩子藏起来为的是什么?兴许是觉得自己儿子废了,想要将他养大了防老。毕竟咱们汉人讲究死后的事,他们兴许是想将小公子养大了好帮他们摔盆的……” 第三百三十九章 尊严 陆瑷只觉得耳朵里突突地一胀一胀地痛。 她现在说不出自己是高兴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她只知道她的孩子还好端端地活着! 那些个日日夜夜折磨她的青紫的面庞渐渐淡去,连带着她的痛与恨,像是在一瞬间都淡去了一样。 失而复得,这便是她的救赎。 这一年多来折磨她的一切如同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柏萍开始见她又哭又笑,以为她受了这样的刺激一时间有些接受不能。 而陆瑷却慢慢地将整个头颅埋进了手臂中,渐渐发出夹带着颤抖的长长的呜咽悲鸣,最后忍不住放声大哭。 柏萍将她抱进怀中,自己也忍不住掉了几颗泪。 “知道您受了苦……哭一哭也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女人总不能总是忍着,不然早晚憋出病来……”柏萍抱着她道。 不知道哭了多久,兴许也没多久,因为陆瑷想要找到他。 她擦干了鼻涕眼泪,又问柏萍:“你还没说他如今在哪儿。” 柏萍见她整个人都变得舒朗几分,也稍稍放下了心。 “这事儿说来话也长。”柏萍又道,“当日那两名贵人撞死了那对夫妻后,剩了那个不成器的赌徒儿子。说来那汉子也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见着自己父母死了,倒不想着为他们收尸,而是想要勒索贵人钱财。 那两位贵人出手大方,各自赔了不少的钱财。只是二人见了那孩子后,像是极爱他这模样似的,竟都派了身边的婢女下车来问这孩子…… 奴当时也想去来着,可是有位贵人的婢女拿了两根金条出来,那汉子又是个见钱眼开的,竟将小公子用两根金条换走了……” “两根金条?”陆瑷不敢置信地道。 在每一位母亲的眼中,孩子都是千金不换的至宝。 陆瑷想象不到自己的孩子竟这么轻易就让人拿两根金条换去,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 “您先听奴说 柏萍见她面色复杂,像是带着不甘和愤恨似的,忙又劝,“那位贵人虽说是用金条将小公子换走,可奴瞧见她那马车上绣着的字儿了 那贵人应就是前一阵子端王趁着陛下却霜时纳的小妾,垂花楼第一名妓浮山! 而那汉子拿了钱之后,还了赌账兴许又去玩了几盘大的 今早刚刚被赌场的人堵在家门口,直接将人打得内伤出血,当场就死在门前,现在尸体还在外面,都没有一个人替他收…… 幸好小公子被那位浮山夫人买走,不然只怕眼下他也要跟着遭殃 若是如此,您这辈子就再也寻不到他了!好在他现在应还在王府内,您若是真想找他总也有了个方向了,您说是不是?” 找人,最怕的是知道他还在,却没下落。如今有了下落,差的就是登门。 陆瑷理清了思绪,又问:“你确定他现在真在端王府?” 柏萍坚定地点了点头:“奴瞧得真切,绝对不会有错 奴没那个本事,不然一定要将小公子抱来给您看,让您瞧瞧他是不是奴说的那样像您、像靖王殿下!” 陆瑷脑中虽然还残存着一丝不理智,却也知道如今以自己的身份也并不是好贸然去登王府的门的,更不要提将孩子讨要回来 如今的她,有什么理由呢?总不能上了门跟人说「这是我的孩子,愿用千金赎回」? 未婚生子,这是多大的事!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上了。 这让她十分难受,因为一旦这事儿叫旁人知道了,不说她自己的脸面 大哥、二姐、小四乃至整个陆家,还有当下还在府中的外祖母,大家都要因为她一个人犯下的过错而蒙羞! 大哥什么都没做,二姐和姐夫也日日关心着她,小四在宫中不知道多少嫔御想着扳倒她,还有外祖母…… 外祖母本就是个守旧之人,若是知道的这件事,大发雷霆不说,就怕老人家会有个好歹,这样她更是成了陆家的罪人! 慕金枝 第234节 她是怕,可是她真的想孩子啊…… “我知道,可是我该怎么办呢……”陆瑷又将自己缩成了一个鹌鹑,“我总不能不顾陆家所有人的颜面,将孩子抢了就走,然后远走高飞?” 柏萍也不知道怎么劝 若三小姐生在普通人家,或者如她们一样像飘忽不定的浮萍,便不用在意这些什么尊严脸面,直接将孩子要来抱走就成。 可是那些世家高门乃至皇家子嗣活在世上,偏就是活的个脸面 上流之人,永远活的是一张脸。哪怕内里是一团棉絮或污秽,面上也得是光鲜的。 若她打破了这个平衡,跟她有关的所有人都会沾上污点。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柏萍道,“眼下老夫人还在家中,您不能轻举妄动 您先不要着急,奴白日里再去王府周围打探打探消息,若有了小公子的下落,到时一定会告知您。” 陆瑷此刻也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是啊,想要见到孩子,就不能轻举妄动。她得慢慢想法子,先是见上一面,再琢磨琢磨自己还有没有别的出路。 陆瑷沉下心来,又同柏萍交代了几句话,将身上带来的财物硬塞进了柏萍手中,将自己偷偷赁下的住处钥匙给了,叮嘱她一定要带着柏英和乳娘朱氏一起住进去,好方便她时常去看她们。 柏萍也并未推脱,直接按着小姐的吩咐办。 除此之外,她还隐隐觉得,小公子的出现应是一个好兆头。 第三百四十章 喜神 回到陆府之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猎心裹着袄子站在门口,面色焦急地看着来往行人,却就是不见自家三小姐。 “怎么去了这么久……”猎心嘟囔道,“坏了!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吧?!” 想起大家都说永康里有些乱,常有流民聚集,今日好像又听说出了人命,猎心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坏了大菜了!”猎心一拍脑袋,“三小姐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去永康里那等地方多危险,我怎么就没跟着她……” 他打定了注意要去找人,却不敢惊动府上的其他人,只得偷偷摸摸地出去。 然而刚走了没两步,便见一众婢女簇拥着老夫人迎面走来。 猎心浑身一僵,转身就要折回去。 只是夏老夫人也恰巧抬起了头,见猎心鬼鬼祟祟,形容猥琐,也起了疑,登时便高喝道:“你站住!” 猎心自然不敢违背她的命令,两脚定在了原地。 夏老夫人拄着手杖上前,疑惑地道:“你见了我,怎的就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我就这么吓人?” 猎心心道:您就是那砧板上的锃亮菜刀,窑子里烧红了的烙铁,何止是吓人,简直就是瘆人。 不过他自然没有这个胆子将心里话说出来。 猎心回头,使了十成的拍马功夫嬉皮笑脸地谄媚道:“老夫人何等人物,怎么能用「吓人」这个词儿呢……奴说句实在话,老夫人这等气派的人物哪里是常见的? 只是晒了一下午的太阳,奴的脑子还有些不太清醒,一睁眼儿看到诸位姐姐拥着一位仙人来,奴还以为是西王母下了凡,脑子里想的是得赶紧进府里喊人出来瞧瞧,好瞻仰瞻仰王母娘娘的面貌,图个祥瑞……” 婢女们常在夏老夫人跟前侍奉,多是极守规矩又重礼的人,寻常听不到这样的鬼话,如今乍一听,一个两个的憋着笑,又不敢真笑出声。 夏老夫人听猎心吹得天花乱坠,知道这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机灵鬼。 念着他是陆瓒贴身使唤的家仆也没打算责罚他 “你这舌头倒是能开花了。”夏老夫人用手杖轻轻敲了敲猎心的小腿肚,随后由婢女搀着拥着进了门。 猎心没想到老夫人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奇怪 不过他也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管她没吃药呢,只要自己没受罚就行。 他想起三小姐来,又出了府。 刚走出宜寿里没几丈,他便看见自家三小姐背着夕阳迎面走来。 若说漂亮,陆家的公子小姐个个都漂亮。猎心看惯了他们,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这种赏心悦目。 可今儿不知道为什么,三小姐说不出的漂亮。 她的个头是兄妹四人里最矮的那个,夹在飒爽的二小姐和美艳的四小姐中间实在是不起眼。 加上她生性胆小,说话细声细气,做事儿有些畏畏缩缩,所以猎心不觉得她有多出众。 可现在她朝自己走过来,负着手,背着光,眉宇、肩颈甚至整个人都感觉舒张开来。 她的举止就像是山上的挑夫在挑了整日的担子之后终于抵达山顶 猎心将眼睛眨了又眨,再细看时发现走到自己眼前的人依然是他的三小姐。 猎心心头突然窜起了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 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三小姐儿今儿像变了个人一样……” “有吗?”陆瑷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 “有!”猎心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含羞带怯地道,“您……您该不会是瞧上奴了吧?” 说罢他又推开了两步,紧接着伸臂做了个交叉的动作,义正言辞地看着她道:“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奴是誓死都要追随在大公子身边的!奴跟小姐是不可能的!” 陆瑷被他的一番话搞得摸不着头脑。 “你在浑说什么?”她瞟了猎心一眼,虽有自己的心事,可心情一好就觉得自己四周的人和物处处可爱,“外祖母回来没有?” 猎心的自作多情也就坚持了一瞬,之后又被三小姐打回了原形,便蔫蔫地道:“来了,在里头呢……奴瞧着老夫人心情不错,应当不会为难您……” 陆瑷听后,不算紧张的心情又放松了些。 她朝家中走,猎心跟在她身后,不停地打量着她。 “您出去了这趟,我总感觉就像换了个芯子似的。”猎心没忍住便问了出来,“三小姐找到朱大娘她们了?还是碰上了什么喜事儿?” 陆瑷一抬头,远远地见着了自家大门。 她是有值得高兴的事,可对陆家人来说并不是喜事。 “人都找着了,没别的事儿,别瞎猜。”陆瑷敛了笑道,“回家吧……” 猎心没往别处想,就当她已经找到了人,心里头高兴罢了。 陆瑷刚踏进院子里,就听见正厅传来一阵笑声。 她有些讶然 夏老夫人正同陆瓒和陆珍说着话,见陆瑷姗姗来迟,居然少见地没有发脾气。 “姑娘家还是多在宅中呆着比较好,别学北地来的鲜卑女人日日抛头露面。”夏老夫人指着陆珍旁边空着的位置道,“老三,你坐,我有个好信儿要说与你听。” 陆瑷心里咯噔一下 可她经历过这样多的事儿,也不差这一两件。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她,便是今后又再多的困难,只要她想起那个孩子,就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她沉默地坐到陆珍旁边,同姐姐交换了一个眼色。 夏老夫人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开了口。 “今日我去隔壁府上拜访司马夫人。这位是个殷勤热络的人,是最好牵红线的红喜神。她听老三退亲后,本想亲自上门来,我念她是诰命身,不合规矩,便去了她那处。” 夏老夫人先絮叨一番自己是如何拜会的,又笑着说,“她早就瞧上了老三,念着三丫头有婚约,一直不好说罢了。现如今老三成了自由身,她便找我说话,列出好些个世家公子,京畿内外都有……我挑得眼花缭乱,这才筛出两个来。老三,你明日起就不要出门了,在家等着相看。” 第三百四十一章 阻碍 若是以往,陆瑷听到外祖母这番话后定会有些慌神。 可如今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下的情形对自己十分不利,她却没再怕的了。 陆珍担心她不情愿,一脸委屈惹得外祖母不高兴,便悄悄地捏了捏她的尾指,想给她一点儿鼓励。 哪知陆瑷却躲开了她,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地道:“谨遵外祖母安排。” 陆珍有些愕然 陆瑷是她的妹妹,陆珍不觉得妹妹被退亲之后就比别人矮三分 她宁可妹妹一个人活得高高兴兴,也不愿意看她因为退了亲就自暴自弃,随便同什么不知来路的人匆匆定亲。 陆珍是个护短的,便是从前对着陆银屏也是一个心态 “外祖母,我依然觉得此事倒不宜过早操持。”陆珍对夏老夫人道,“小三这会儿正在风口浪尖上,京中都知道永宁伯府那边的事儿。我实在担心眼下同她议亲的人是来蹭一波东风,好让自己在大哥、甚至在陛下跟前露个脸儿的人。依着孙女看,还是等这阵儿过了再说……” 夏老夫人眯起了眼,坐直了身子,一手抻平了袖上的纱。 “你以为我想不到这层?”她慢慢道,“现如今陆家是什么个情形,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 不说这个家,便是你家祖坟上长的草恐怕这会儿也给人薅了去……这样的家,就靠你们这不争气的兄妹四个,能走到几时?” 说着,她又吩咐仆婢将几进的门全部关严实,又道:“眼下没外人,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 这是放屁!大魏的皇帝是什么人?万国进献多少美人,他什么没吃过没瞧过? 就老四那个倔驴脾气,进了宫没被他割了舌头吊死在房梁上是她自己早年积德!还有琢一……” 夏老夫人看向陆瓒,捂着胸口又道:“早前被抓进禁军府里,竟然被偷走了半块虎符……天爷!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眼下天子那边还不知情,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刮下他一层皮来! 姑爷是个实在人,可愣头愣脑的什么都不知道,能有今日也是傻人有傻福…… 你们只看到外头如何艳羡,却不知道眼下正是如履薄冰之时,京内的人先不说,就老三这闷葫芦一样的性子嫁给谁她不受欺负? 索性趁现在风头还在,寻个家世普通却干净些的嫁了…… 日子跟谁过不是过,不要看那些个戏本子总觉得这世上有真情了……什么真情,说到底就是得不到罢了…… 你看那些个过了日子的,哪个不是看着风光关起门来锅碗瓢盆噼里啪啦的响…… 慕金枝 第235节 说到底你们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什么叫做好歹。你们若是能有你们父亲的一半,我老婆子也不至于丢下瀛州那一摊子辛苦跋涉而来……” 陆珍见她频频捂着不断起伏的胸口说话,忙走过去为她倒了一杯茶。 “都是孙女不好……”陆珍忙道,“您仔细身子,不要动了气……” 夏老夫人挥了挥手,并未喝她的茶。 旁边的婢女上前来,俯身倒了一杯白开水,又从怀中取了个干净丝帕出来,捻出一颗龙眼大小的黑乎乎的药丸子送她服下。 这一阵儿忙活让几个外孙都插不上手,更觉得羞愧。 看着两个妹妹记得转圈儿,陆瓒倒是没有多大反应。 “外祖母的这番教导,我们定会记在心里。”陆瓒平静地道,“不过,姻缘宿命,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老三的婚事闹得大,若是急于一时恐怕适得其反。有劳外祖母费心,相看的事可以由她自己决定,婚事还是不宜操之过急。” 夏老夫人刚吃了药,不宜动怒,只眯着眼看他。 “我听司马夫人说,之前太傅有意将陛下表妹、大司空家那位大小姐说与你?且你们还是见过了的?” 陆瓒抬眸,不经意地扫过陆珍和陆瑷,见她二人拼命冲自己摇头。 “不错。”陆瓒点头承认,“随驾前去鹿苑时有幸同宇文大小姐一道赛马,那时见过她。” 夏老夫人合上眼,微微喘着粗气道:“姓宇文……鲜卑大姓……听说,她的发色同常人不一样?” 陆瓒点头:“鲜卑人一向肤色浅,发色瞳色也较咱们有些不一样。” “嗯……她同陛下一样,倒是正统鲜卑人……”夏老夫人忽然睁开眼道,“既这么,你还是不要纠结。你外祖父是世家,我祖上是前朝公卿,应当知道咱们同鲜卑人势不两立。小四那儿生米煮成熟饭,我老婆子也管不住她,这个榜样可要由你这大哥来做。” 陆瓒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道:“外祖母今日体况不佳,少操劳些,还是多休息的好。” 夏老夫人想同他再说上两句,无奈身边婢女拖着帕子示意今日的药已服过,千万不能再动怒,便只好作罢。 陆瓒朝门外扒着窗沿朝里看的猎心递了个眼神,猎心便嘻嘻笑着走了进来。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爷和夫人去得虽早,可却是极疼爱公子小姐们的!”他一边拿起了夏老夫人的手杖,一边将人搀扶起来,“再说后浪推前浪,公子行事妥帖得很,三小姐如今也不再是之前那任人搓圆捏扁的性子了,您就安心地在这儿歇着,没事儿侍弄侍弄花草……奴想法子给您弄只画眉鸟来,不知您喜欢不喜欢?” 猎心活泛,夏老夫人虽不大瞧得起他,却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个见缝插针溜须拍马的好手。 她佯怒道:“你这奴才,不知道劝你家主子上进,只知道引人玩物丧志!” “老夫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奴一直尽心奉主,可没劝大公子养鸟。” 猎心一脸的委委屈屈,一边将夏老夫人向外带,一边朝着陆家兄妹挤眉弄眼,“您要是不喜欢画眉,不然给您弄只百灵?八哥儿?或者鹦鹉……” “什么都不用弄,你一个就将这些鸟的角儿全扮了……” 瞧着外祖母终于走了,兄妹几个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三百四十二章 爱恨 叛逆之人无处不有。 初八大清早起来,猎心刚倒了夜壶,正打着哈欠往回走时,看到三小姐又偷偷摸摸地要出府。 有热闹能不凑?猎心追了上去。 “三小姐!” 陆瑷顿足,气恼地转过身来。 一股尿骚味儿迎面而来,逼得她不得不捂住了口鼻。 猎心见状,不好意思地将夜壶丢在一边,搓了搓手问:“这天刚亮,您要去哪儿?老夫人昨儿可是说了,今日您哪里都不能去,得留在家里等她帮你相看相看夫家……” “主子的事,有你多嘴的份儿?”陆瑷冷笑,“年纪不小,倒挺自恋。府上那么多模样好看的丫头,说起你来无一不是一脸菜色。你说你这么油嘴滑舌的怎么就没哄出个媳妇儿来?” 说起这个,猎心也十分难受 不过这些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儿,现在他的所有重心都放到了侍奉主子的身上。 “您不懂,奴是有追求的人,奴的追求是让每一位主子喜欢奴 陆瑷横眉道:“我去哪儿用不着你管!” 见她快要生气,猎心忙道:“您别生气……我想柏英那丫头了,您不是昨日见着她们了?她们过得好不好?奴想去看看她们。若她们有什么需要的,也好做个帮手……” 陆瑷一想,觉得倒也是。女子外出多有不便,有个男子来帮忙感谢体力活也好。 俩人一拍即合,打定主意后一道贼兮兮地出了家门。 陆瑷为她们仨人赁下的新住处离宜寿里不算远,紧挨着景乐寺,旁边就是左右卫府,治安有保障。 因着昨日陆瑷已经寻过柏英和柏萍,今日一早她们仨人都没有外出,在新宅里老老实实地等着她来。 见她和猎心同来之后,朱氏便问他们有没有用早膳。知道二人避着夏老夫人偷偷出来之后,朱氏忙起了灶烧水做饭。 猎心帮柏英修缮窗户,陆瑷同柏萍在屋内谈话。 柏萍将她拉进屋里,听着外头猎心同柏英将窗户敲得叮当乱响,小声地道:“奴还没来得及去端王府打探消息,不过昨日您走之后,有个人来找奴 “是谁?”陆瑷疑道。 平日里她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只有这两天出来得有些勤。 柏萍瞟了窗户一眼,见柏英和猎心有说有笑,并未注意到这边,便道:“是九斤……” “九斤?”陆瑷一怔,随即道,“他不是……” 她捂住了嘴巴,没说出来。 九斤是靖王身边的人,也是为数不多的知道他二人之事的人之一。 “他来做什么?”陆瑷低声问,“靖王府都被查封了……他是怎么出来的?” 柏萍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同她开口一样。 “柏英!”朱氏的声音从小厨房中远远地传了过来,“我包了馄饨,你去问邻家讨些醋来!” 柏英噢了一声,放下手头的活就要去隔壁。 猎心瞧瞧朱大娘,又看了看里头的陆瑷,便跟着柏英一道出去了。 这俩人一走,柏萍终于敢将东西拿出来了。 她走到床前,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包袱来。 陆瑷上前一步,见柏萍将包袱打开,里头除了珍奇首饰,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些……都是九斤送来的。”柏萍看着她道,“他在靖王殿下进宫那日就出了府,东西也是提前拿出来的。自打靖王落马后,他一直想将东西带给你,可是偏偏不凑巧,老夫人竟在这时候来了府上,他想靠近都没法子,便一直在外头转悠……他打听到我被赶了出来,昨日才找到永康里,若是再来晚些便连我也见不着了……” 陆瑷看了看,包袱里尽是些俗气的首饰 毫不客气地说,这等首饰便是夏老夫人看了恐怕都不想戴,就俩字儿 陆瑷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直到她扒出一支香金玫瑰来。 她愣愣地瞧着这支玫瑰 大…… 这一支,是原来那支的两倍余。 玫瑰是浓丽而娇羞的花,她原来的那支大小正合适,而那位殿下不知道脑子里想的什么 他也是养花爱花之人,却这样粗鲁地打出一支蠢笨的花。 陆瑷心头有些涩然,将包袱掩好了,让柏萍收起来。 “给我做什么,我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柏萍将包袱收好,又原样放回了床下。 “奴没什么立场去说什么,但奴恐怕是除了您和殿下之外知道的最多的那个了。”柏萍对她道,“您受的苦,奴也看在心里,比谁都心疼……可是徐妃等人在殿下入宫之前被遣的遣杀的杀,现如今小公子还活着,您不能不为自己以后打算…… 奴不是那等惑主的人,您若不想去找小公子,安安心心地等着嫁人,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不!我要找到我的孩子!”陆瑷猛然抬头道,“我已经够对不起他了,我就是不嫁人也要守着他过完下半辈子!” 柏萍伺候了她多少年?自然知道她一定会是这样的选择。 “九斤说,殿下并未死,被关在式乾殿里等着过几日被流放焉耆。”柏萍看着她道,“小公子还在,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孩子……若是殿下就这么走了,您会不会后悔……” 陆瑷听后,思绪一片纷乱。 恨与欲皆由爱而生,她恨他入骨之时,是发现他对自己不忠之时。 可是谁能保证她在这段感情中就全无错处? 珠胎暗结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欢愉是两个人的体验,而她却并未告知他此事,被人挑唆一气之下便想将孩子打掉。 得亏那孩子已经长成,被一碗药早早地催生出来。她以为那是个死婴,一年多来日夜饱受梦魇的折磨,直至昨夜才睡上一个好觉。 如今孩子回来了,回来救赎自己了。那她还能不能原谅他? “我不知道……”陆瑷摇头道,“他不是要被流放了……从前先帝便是借着流放之名除了温王……他也一定会……” 他一定不会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跟着人行乞了一年,一定不会知道他的儿子被亲弟弟纳的妾室用两根金条换来,也一定会带着对所有人的恨意被杀死在异乡焉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友人 柏萍自然不想逼迫她,两个人之间的爱恨旁人插不得手,须得本人亲自解决了才行。 然而三小姐一直是这么个没主见的性子,柏萍也是知道的 九斤走投无路才找上了她,她也只是带个话而已。说来这位靖王殿下的喜好品味也实在是奇怪得很,既土又俗,想来是没在女人身上下过心思的人。 若她在这件事发生之后才来伺候三小姐的,那么她肯定不会帮九斤这个忙。 可偏偏她一早就跟着三小姐,见过俩人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日子。 做奴婢最紧要的是什么? 自然是要让主子开心。 慕金枝 第236节 主子的对错与她无关,她只想着三小姐能开心。 她不是春夏,也不是玉姹,她同秋冬她们是一样的人。春夏和玉姹在老夫人面前得脸,因为她们知道个对错好歹,主子不该干的事儿她们会拦着,是能扶持主子的人物。可是她同她们不一样,她没那么聪明,只想着自己的主子天天开心就好。 柏萍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她们常说要「克己复礼」,要以礼节情,才不会行差踏错。 对可什么是对错?对错的界限又在哪儿? 这些东西都不是柏萍要考虑的,如今的她只挂心着三小姐的处境。 “我已经这样了,以后的事儿谁能说得准?”陆瑷听柏英和猎心像是回来了,赶紧将东西藏好了,又道,“早些处理了,注意点儿,不要让她们俩瞧见。” 柏萍点头,不过她操心的多,又道:“九斤已经走了,奴却不能不为您想着……如果小公子能回来,说句不好听的 眼看着柏英他们就要推门进来,陆瑷忙站得离她远些了,又给了个眼神儿。 柏萍去开门,见柏英和猎心端着馄饨进来,笑道:“我去拿筷子。” 猎心瞧着柏萍的身影,又看了看陆瑷,将馄饨放下了,又对陆瑷道:“三小姐,您不仅不回去,还要在此用早膳?老夫人那边……” “你不用替我操心,我既然想出来,就有自己的法子。”陆瑷道,“咱们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太傅去了宫里,想来外祖母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回来。” “太傅?”猎心愣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拍脑门:“对对!大公子曾说,陛下同太傅大人定了个「三月之约」,今日正好是验收的时候!” 太傅司马晦熟门熟路地进了云龙门,又心怀忐忑地进了太极殿东堂。 三个月前的今日,他在此地接了一道旨,教当朝唯一的皇子殿下念书。 说句实在的话,古往今来王侯无数,像三曹那等的又有几个?不说凤毛麟角,便是同当今天子一般好学的也没有几个。 大皇子这些年被那嫔御耽搁了不少,进学上多有倦怠之意,可好在机智聪慧,能举一反三,倒也算是上佳的资质。 可在「上佳」在「奇佳」看来,恐怕是不入流的。 “太傅大人。”李遂意拱手道,“请……” 司马晦颔首致意后,转身入了东堂。 三月前的今日来东堂,见到数年未蒙面的天子,那时他正在窗边浣笔,让司马晦惊异于短短数年他的变化如此之大。 今日再见他,他仍是在窗边。 不同的是,窗边的书桌被撤去,换上了一张榻。 青年天子盘坐在榻上,手下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司马晦上前两步。 如今已是孟冬之月,虽还未立冬,但晨起时的寒意尤在。 本朝尚黑,今日他却着了件宝相纹镶边的白绸衫,外面仍是罩着件皂袍,黑白分明的大袖之下探出一只白到发青的手腕,正徐徐为乌木小几上的两只艾青色的杯子添茶。 司马晦遥遥向他行礼:“陛下……” “太傅。”他放下茶杯,冲司马晦微微一笑,“请坐……” 司马晦又上前,同他一道盘坐在榻上。 拓跋渊将茶杯推到他跟前,望着窗外的太极殿,不知道在想什么。 “朕年幼时居于后宫之中,百无聊赖只能以书为慰藉。”他慢慢道,“经史子集,由经而始,至今未终。” 司马晦双手捧杯,不知道他提起往事有何用意,道:“陛下好学。” “读经是因为经宜独读,而史却需与人共鉴。”拓跋渊又笑了笑,神情带着一丝嘲讽,“先帝不来后宫,裴太后对朕不上心,元承年幼,朕实在寂寞。” 说罢他又道:“请喝茶……” 司马晦小嘬了一口,觉得口中涩涩,正如心中涩然。 鲜卑人不好饮茶,自然也不好茶艺这道。皇帝再聪明,也只能自己琢磨,因为无论他泡得好还是不好,没有人敢说不好。 “即便那时元叡虽然待朕好,可他性格张扬,不爱看书。每每避着太后过来,也是只想着寻朕一道出去。” 他道,“朕,好像没有可以一起谈坐的朋友。” “王者至高,自然无友。而读书宜一人,一人所以神专,神专得以大成。”司马晦道,“陛下已然大成,乃天下之幸。” 拓跋渊知道司马晦不会拍马屁,又道:“话虽如此,但朕一直在想,倘若朕有个孩子,是否可以培养一个能于冬日雪后同朕座谈的友人?” 果然,扯来扯去还是说的这个。 司马晦放下茶杯,惭愧道:“殿下聪颖好学,但性情恣肆,恐怕难以达到陛下的要求。臣……愧对陛下信赖。” “无碍,朕一早便知佛奴资质平平。”拓跋渊叹道。 司马晦想了想,又道:“掖庭中有几位嫔御来自世家,陛下要寻人论道也不是不可……” 他刚说完,便见天子苦笑了一下。 “贵妃容媚专宠后宫,跋扈善妒。太傅这话若是让她知道,少不得又闹朕一番鸡飞狗跳。”他道,“再者,朕已看得十分清楚……正是因为看得清楚,所以至今依然感觉孤寂。” 司马晦想起昨日来做客的夏老夫人,觉得陆贵妃是那般性子倒十分稀奇。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天子身居九五却也惧内,这无疑让司马晦舒坦了不少。 “可昨日朕得了一人。”他突然道,“那人的出现,让朕有了一个想法。”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净土 “陛下有什么想法,可以一说。” 司马晦赋闲数年,久不上朝,且端王行事隐秘,除了徽音殿的人之外便是太极宫的宫人也没有多少知道昨日宫中多出一个幼儿,更不要说司马晦。 他竖起了耳朵要听,却见天子伸腿起身,对他笑道:“没什么……” 世间可恶之人不少,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就是其中之一,非常讨厌。 司马晦心底叹气 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陆家的那老幺不是个好相与的。 只是今日他是为请罪而来,这个可没忘。 见天子抬起长腿要走,司马晦咬了咬牙,下了榻便跪在地上。 “臣有负陛下所托。”他悲声道,“如今殿下学而未成,是臣失职。臣愧对陛下……” 本要离开的青年皇帝顿住了脚,慢慢转过身看司马晦。 片刻后,他便被一双手搀起。 “太傅是否还记得当初朕说过什么?” 司马晦上了年纪,且天子同他说过不少的话,自然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句。 见人有些疑惑,天子直接道:“朕当初要你不仅教他念书,还要教他做人。”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最要紧的实则是后半句。” 司马晦这下便懂了 “皇室自古学的便是帝王之术,先祖则加了兵法军略。这些都是啃书难以理解的。”天子又道,“往日的大皇子孤僻倨傲,现今的他已经是个孝悌忠信之人。虽说做皇储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但眼下已经足够。” 司马晦惊讶地抬头看他。 “太傅,这其中,有你的功劳。”天子转身向殿外走去。 每个成了家的男子都有自己的净土。 属于魏天子的这处净土是在陆贵妃入宫后发现的,约摸有两处。 第一处是在陆贵妃的宫门前。 为什么说宫门前?因为贵妃的脾气不大好,经常发火,声调拐不说,吐出来的字儿也叫人不太舒服。 可一日不见还想她,只能在宫门前这几块砖上来回踟蹰,久而久之便蹭了个干净,是真?净土。 第二处,则是在陆贵妃的腰上。 贵妃的腰肢温香细软,若是趁她睡着,枕上去的时候能感受到细微的起伏;若是她醒着,还能得到一双玉手的垂怜。 权势和美人,永远是最具诱惑的东西。只要权势还在,不论用什么法子,美人都逃不出手掌心。 “哟,您还知道回来?” 只可惜这美人实在粗鲁,不爱读书不说,口音重不说,还常常冷嘲热讽,动不动就甩脸子。 可是…… 拓跋渊看着那薄被下晾着的半截细长小腿,咽了咽口水,褪下袍子后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可是她是陆四。 如果变了,那便不是她了。 “冻煞了!”陆银屏冻了个激灵,抬腿踢了他一脚,“您发什么邪风?大清早的跑出去干嘛了?” 这一脚送得恰到好处,直接被拿捏住。 陆银屏愣了一下,又死命地挣脱开来。 “你手怎么这么凉?!”抱怨归抱怨,她还是抓来了他的手帮着搓,“今儿不是没早朝,又出去见谁了……” 陆银屏说完就停下,贴过去猛嗅他身上。 嗅了好一会儿都没闻到想象中的女子香气,反而有淡淡茶香。 “算你老实。”陆银屏白了他一眼后继续搓。 天子讲这些全部收入眼中,心头既颤又暖。 可想起昨儿她见了靖王,总觉得她现在是在刻意做戏讨好自己,便又有些不高兴。 他默默地抽回了手,翻了个身儿背对着她。 陆银屏觉得自己忙活一遭却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你耷拉着一张驴脸给谁看?!”她起身怒道,“大半夜里不睡觉,大清早又跑出去,谁招你了?!不愿意看我以后求着都不要你看!” 慕金枝 第237节 说罢便捞起自己的枕头砸了过去。 幸而是枕头是藤萝外又包了两层绒,想砸死人着实是有些困难。 陆银屏说罢,套了件袍子便气冲冲地走出去。 小呆头鹅住在偏殿,离得不算远。陆银屏过去后,发现人也没了。 陆银屏顿时就来了气。 “真是亲生的,老子跑儿子也跑。”陆银屏向外走去,恰巧见着起来遛狗的舜华。 舜华自打入了徽音殿,这是头一回见贵妃早起,一时间忘了礼数。 二楞子瞧见主人,不顾脖子上的狗绳快要将它勒死,拼命地朝着陆银屏的方向挣。 陆银屏问舜华:“殿下去哪儿了?” 舜华懵了一圈儿后,想了想答:“殿下担心金金初入宫不习惯,一早便去了熙娘那儿看他。想来应会在那儿用了膳后才会回来。” 陆银屏点了点头 徽音殿的配殿是宫人们的住处,陆银屏是夏老夫人带大的,虽说行为举止同大家闺秀还有些距离,可好歹也知道主仆分明,平日里倒不会干涉秋冬等人的私生活。 眼下她实在是闲得无聊,只能来配殿这边寻小呆头鹅。 配殿的头几间总是有头有脸的人的住处,熙娘和石兰便是在头两间,苏婆年纪大,便是没有品阶也占了个绝佳的住处,秋冬她们则要往后稍稍。唯有一个品级不低却不受所有人待见的玉姹住在末尾。 无论何时,宫人们都是卯时不到便起。 陆银屏来到熙娘的房外时,她们已经用过早膳且忙完手头的活儿了。 她一进门,便瞧见一屋子的人都围着小呆头鹅和金金。 “母妃!”拓跋珣热情地招呼着她,“快来看弟弟!” 苏婆见了她来,忙将怀里的金金给她瞧。 “这孩子是个让人疼的,昨晚上老奴和熙娘她们在配殿伺候他,没想着一夜过去竟一点儿事都没有。” 苏婆道,“老奴帮忙带过不少孩子,您的母亲和几位舅舅便是,可没有一个孩子到了个新地方还能这么乖巧的 金金见了她来,眼睛又笑成了一个月牙。 陆银屏想起天子说过的话 眼下靖王被流放焉耆,自己若是开头替他求了情只怕立马会被天子关起来,所以还要想别的办法。 可孩子总是无辜的。 陆银屏逗了逗金金,瞧着孩子的脸蛋,突然间便有了一个想法。 第三百四十五章 威仪 “这孩子模样生得不错,倒像是陛下的。”陆银屏丢下金金,面上带着些微不悦。 苏婆愣了一瞬,也接过了话来:“在外头受了不少的苦,回来自然要多疼一疼才是……四小姐应当将心放宽,您如今已是后宫之主,那些小性儿还是要收一收,同陛下好好过日子才是。” “我小性儿?也罢,反正都当我是个小性儿的了,也不妨再小性儿一些。”陆银屏冷笑一声,抬手指着熙娘道,“如今太后被禁在嘉福殿,太妃又升了仙,怎么着我也算是后宫头一位的,却没见着人来问安?” 熙娘不知道这主仆俩打的什么哑谜,说着说着又扯到这份上了 想虽是这么想,可说却不能这么说。 “陛下修行日久,掖庭便一直是群妃无首。”熙娘忙道,“这的确不合规矩,不如今日开始就立立规矩,好敲打敲打她们?” 陆银屏裹了裹身上的袍子 人活一张脸,她陆银屏绝对不能在那狗皇帝的其他女人跟前丢了脸。 可离靖王走也没几天的日子了,她得抓紧时间才是。 “你们先去将人请过来,一个也别漏。”陆银屏指挥道,“我得沐浴更衣,正好让她们多等会儿,好好想想自个儿究竟做错了些什么才是。” 拓跋珣见她要走,看了金金一眼后又追了上去。 “您同父皇生气了?”他拽着她的衣角问,“父皇不好惹,您多说些好话顺着他,这不正是您拿手的?何必同那些人置气。” “撒手。”陆银屏将自己的衣服拽了出来,“小孩子家家掺和什么?等你到了这个年纪指不定有更多的女人。” 说罢觉得气不过,又啐他:“呸!老子是老色鬼,儿子以后肯定也是个小色鬼!” 拓跋珣平白无故被带着捱了骂,也不敢还嘴,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陆银屏见他这副模样,又伸手将人拎出来。 “男子汉挨了骂就要挺直腰板儿受着,退什么退?别说你先辈,就连你那大伯都是站着死的人,不能到你这儿丢了脸!” 拓跋珣听她突然说起自己大伯,再想想父亲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便琢磨出了父母二人大约是为什么生气了。 他结结实实地站好了,闭着眼道:“被母亲责骂不丢脸,是儿子该受着的。可您也不能冤枉了父皇,整个太极宫谁不知道他老人家如今唯您是从?人总得向前看,谁没个过去?总揪着从前那点儿事不放,显得您不大度。” 小呆头鹅说得十分在理,一句脏话没有,让陆银屏心里十分不舒坦。 “你就会帮你父皇讲话!”她拿手指狠狠地戳了戳小呆头鹅的脑门,“少管闲事儿,刚刚你父皇同太傅见过面了,指不定睡个回笼觉起来就要收拾你!” 拓跋珣一听,吓得腿有些软。 “不成了,太傅肯定要告我状了……”拓跋珣哭丧着脸捱到金金跟前,“怎么办……一会儿父皇就要来罚我了……” 是扒皮还是扒皮呢?他不知道。 金金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指,学着陆银屏刚刚的模样戳哥哥的脑门子。 陆银屏又嘱咐了熙娘,熙娘站起身去寻石兰帮忙递话。 石兰曾跟在死去的慕容太妃身边十数年,对宫中人事物通透得不能再通透。且太妃死后,明光殿的宫人除了她全部被赐死,足以见她深浅。 由她带着人去请,最能震慑掖庭中的宫人。 陆银屏安排妥当后,自行回了寝殿。 她睨了眼床榻,见人老老实实地平躺在床上,还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陆银屏也是个别扭的人 俩人吵闹也不是头一回,最后早晚都要和好。 陆银屏没放在心上,直接去了后头的清凉池沐浴。 石兰同其他宫人一道来永辉宫时,全若珍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 “这个扫把星,这时候来我这儿做什么?!”她低声抱怨。 阿满心中也有些惊惶,却不敢露出来,唯恐这个没什么主见的主子会慌乱中出错,又给贵妃的人抓住把柄。 “奴刚刚打听到,石女史还去了宣光殿请了李娴。”阿满镇定道,“想来是按着位份来,一个一个将人请去的 “让她亲自来我就非要感恩戴德了?”说是这么说,可全若珍依然站了起来,“自打从鹿苑来了之后,长孙明慧、李妩不明不白地没了不说,连太妃都暴毙了!这一桩桩一件件,我瞧着都跟陆银屏有关。 待会儿无论她要套什么话,咱们都不可以出头。李娴要说就让她说去,反正她姐姐没了,又让那女人磋磨了好一阵儿,肯定正憋得心里头难受不吐不快呢!” 阿满默了一瞬,又道:“小李嫔去了徽音殿谢恩,结果让陛下见着了,还罚她跪了好一阵儿。不过当时据说那位新纳的嫔御也同她一道跪了不久,不知道是什么个情形……” 夏老夫人进宫,还带了个娇娇柔柔的美人进来,这美人还被贵妃赐了个不大不小的位份,全若珍也早就知道。 “你懂什么?”全若珍倒笑了,“一边罚,一边又让她的人陪着人跪 阿满时常打听些宫闱秘事,对这些上位者的操作倒是没多少见解。 见她一脸呆滞,全若珍起身一脸嘲弄地道:“李娴同她姐姐要好,姐姐一死她能不恨之入骨?便是杀了陆银屏偿命也不够泄愤的,可偏偏恩还是得谢…… 那新来的同她一道跪,这不就跟新来的对眼了?夏老夫人的名气可是大得很,她带来的人还能害陆银屏不成? 左右不过还是为了她铺路,骗骗李娴那个傻子罢了……走,咱们去瞧瞧,没准儿又是一出好戏。” 第三百四十六章 起势 陆银屏刚来时,掖庭不能说美人如云,可好歹也算是有不少。 尤其是长孙明慧,盂兰盆节初见时的那抹惊艳到今日都让陆银屏回味无穷。 然而人在命运跟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陆银屏刚换好衣裳,便听秋冬报上寥寥数位的名字 “我头一回来时,还记得去过慕容太妃的明光殿。”她笑道,“那时小李嫔和全嫔两个人还差点儿打起来,我那时只觉得觉得热闹……如今就剩了这么几个人,你别说,我还觉得怪可怜的……” 秋冬脑子一热便道:“不然您为陛下多纳几个人……” 话音未落,便瞧见李遂意从门口过来。 “瞎说什么呢?主子跟前也有你说话的份儿了?!”只听到秋冬那句话的李遂意登时便急了眼,指着秋冬的鼻子道,“这小丫头天天就知道怂恿您,奴看她就是闲得!多让她干些活儿,您瞧她还敢不敢乱说话了!” 如今的陆银屏不说老僧入定,却也是十分放心 哪怕俩人现下还是在闹别扭呢,她也信得他。 “她们到了多久了?”陆银屏照了照镜子,正了正胸前项圈的位置,随口问了问。 “辰时便到了。”秋冬压根就不理李遂意,连他的话茬都不想接,“人来了有一会儿,不过进了正殿之后倒没见她们多紧张,想来还是您的威仪不太够……” 李遂意恨不得掰开秋冬的脑袋,将里头的水倒出来浇花 刚刚贵妃便说要立威,她却再次仗着自己是贴身伺候多年的侍女信口开河,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陆银屏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却抬手指着李遂意吩咐:“你,同秋冬一道去配殿将金金抱过来,顺带将殿下也请过来。” 李遂意不知道她这时候要将人抱来是何意,不过主子吩咐的话他从来不会违背,便拉着秋冬打算一道走。 秋冬却不理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后便走在他的前头。 李遂意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这位姑奶奶,只当姑娘家的脾气上来,便也未当回事。 一路上由着秋冬走在前头,自己和其他宫人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进了配殿。 慕金枝 第238节 熙娘在屋里抱着昏昏欲睡的金金正打算和大皇子一道去偏殿,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秋冬。 “将金金给我吧。”秋冬又对拓跋珣道,“娘娘让您也跟着过去。” 熙娘将孩子放给秋冬,等人走后突然觉得有些冷清了,便也打算去瞧瞧热闹。 她扭头问苏婆:“您不跟着去看看?” 苏婆笑着摇了摇头。 “娘娘也长大了,做事自有自己的打算。”她慢慢道,“她瞧着糊涂,实则心里头最是明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她既然想往前走,咱们就得放开了手让她往前走。跌个一两回的人再站起来,走得比谁都稳当了……” 熙娘觉得苏婆像是话里有话,可细琢磨却不知道这跟贵妃突然将所有人召到一处有什么干系。 带着疑惑,她也来了正殿。 陆银屏来徽音殿的日子可不短,但其他嫔御则是头一回。 这些人多数曾是一道聚在明光殿里同慕容太妃说过话的,不知为何太妃突然暴毙,加上前几日在鹿苑见到过长孙明慧和李妩的尸身,这几日人人皆闭门不出,唯恐下一个会轮到自己 这桩桩件件看着同贵妃毫无关联,可却都是同她有过龃龉的人。能进宫的人或许嘴巴有时候封不住,可脑子都不是榆木脑子。 在不知道敌人到底是谁的时候,自保总是不错的。 只是今日曾贴身伺候过太妃的女史石兰亲自带人上门来请,若是不来便相当于同贵妃唱反调了。 全若珍倒不心虚,她已经在心里过了一番 她抬眼望了望李娴,见人正好端端地坐在位置上,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见李娴冲她瞧过来,全若珍拿起帕子掖了掖鬓角,心道自己还好没有个蹦得厉害的姐姐,若是有,恐怕这会儿也要在陆银屏的眼里揉上一把沙子了。 崔王二人倒是如平时一般,一个唯唯诺诺,一个胆小天真,俩人凑在一起像一对鹌鹑,一副「你们斗你们的我们谁也不得罪」的没出息的模样。 只是新来的那位…… 全若珍多看了玉姹两眼,越瞧越觉得这人不对劲儿。 美是美,自打进来时身板挺得笔直,仪态挑不出一丝的错处来。 可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木讷,若是她中间说了两句话,全若珍几乎以为这就是个木头做的人了,于是在心底便给她取了个外号 几个人等了许久,茶也续了一碗又一碗,终于在忍不住想要出恭的时候,见着了姗姗来迟的贵妃。 人还是那个人,美艳之余,风情亦是一日胜过一日。 只是今日手里拎了个小的,怀里还抱着个小的…… 全若珍惊讶地望着她怀里的那个小的 不光是她,就连她身后的两只鹌鹑也有些惊疑。 “这……又是一位皇子?”王晞瞠目结舌,“哪儿来的?贵妃生的?这不对啊……” “哪有这么快就能将孩子生出来的?就算是她生的,这会儿大臣都逼到太极宫,贵妃的命早就没了。” 崔灵素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别给人骗了,那模样的还不一定就是陛下的孩子……” 陆银屏上了座,将众人讶异的表情尽收眼底,只是她们之间的嘀嘀咕咕却还是听不清。 她虽不大会抱孩子,可金金却比别的小孩乖,觉得不舒服了也只是皱皱眉头,等她调整个位置后又开始对着她甜甜地笑。 这么一笑,让陆银屏的心都化了一半,声调也不由自主地放软。 第三百四十七章 刺挠 “自打从鹿苑回来之后,这边就有些忙了,倒没关心过诸位,我先在此赔个不是。”陆银屏想客套起来的时候,倒也是有模有样。 只不过不是真心想赔不是,而是故意将人凑在一起,好让人都看看这位来路不明的「小皇子」罢了。 全若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见不得陆贵妃的这副嘴脸 就她一个忙,忙着伺候皇帝,这会儿还不忘提一嘴。 陆银屏自然知道她们心里肯定在骂自己,可人受宠就是没办法,老天爷上赶着给她铺路,见天儿把皇帝往她这里带。就算吵了闹了也还是睡在她那张榻上。 有句话说得好 管他心里怎么想的呢,人在她这儿就成。大宅门里出来的姑娘什么阴私没见过? 后宫不过是更大的宅门,有身份和宠爱傍身,唯一的皇子又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喊亲娘,她没得怕的。 金金本就有点儿困,捱在她怀里嗅了两口,伸手抓着她胸前的八宝项圈上的琉璃珠,眯着眼想要睡觉。 陆银屏抱着他,声音又放软了些。 “别那么紧张,本宫又不会吃了你们。”她拍着金金的背轻声道,“近些日子不太平,想必你们也都看在眼里。” 说罢抬眸望李娴,见她今日倒是出奇地安静。 这些日子的确是有些不太平。 在她们眼中看来,如果说长孙明慧死得其所,那么李妩便有些冤了 谁都不知道她到底干了什么,前一阵子还病着,众人还都结伴去瞧了她,的确是病得厉害的模样,转脸却自尽了,就留下一份书信,上面清清楚楚地说自己同靖王拓跋流早已暗通款曲,见长孙明慧这处挫在慕容擎手里,靖王那边也难以成事后忧思恐惧过度,担心自己被告发后会连累妹妹和家人便先一步认罪自裁。 这个理由未免有些过于牵强 从前这对姐妹花不能说是专宠,可好歹也是盛极一时。如今李妩一死,李娴一个人难说能蹦跶得起来。 其他人虽说各有千秋,可这些年天子修行日渐精进,有不少人甚至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 李娴倒是沉心静气,站起身行了个大礼。 “宫里头的人爱说闲话,娘娘不要介意。”李娴跪道,“家姐的确有罪在先,若是陛下处理此事,我李氏都难以善了。娘娘心善,不仅不作追究,还追了姐姐的位份,让她不至于死后受辱,妾实在难以为报。” 全嫔的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 “本宫听说,早前你曾来过。”陆银屏颔首道,“不过恰好碰上陛下上朝,便被罚跪了许久……” 说罢她又瞧向末座的玉姹,见她正端端正正地坐着,依然同往日一样。 “知道内情的人不少,若是跪着便能赎罪,妾跪上一日也没什么。”李娴又道。 全嫔本就同李娴不对付,听她这么讲,不知道是没忍住还是如何,从鼻子眼儿里蹦出一声冷哼来。 陆银屏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只可惜怀里的金金已经闭上了眼,不好发火罢了。 “你们一个两个说得好听,做得也好看。”陆银屏单手托着金金,另一手搂着他的后颈站了起来,“只可惜我不是太妃,不吃你们这套。你以为我是好心?实则我也是为了陛下。只要我这边不追究,他那边便少些事。若是以我往日的脾气,该将李妩冬日曝尸极寒荒野,夏日淋了蜜糖放蜂窝子里。” 有些人说狠话,是真的狠心,譬如天子 不过是杀过的无数人中又堆叠了一人,而这些人在他脑中不过是「个」、「十」、「百」、「千」、「万」中的一个而已,微不足以道。 也有真歹毒之人,会变着法儿地凌虐别人,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从前的事已经过去,遭过罪的要么死得早,要么死得晚,也不足为道。 陆银屏这种的便是脾气是真的差,不过好在她厌恶你时不会假惺惺 若你让她真动手?你看她有没有那个胆量。 这种人也有一点儿,便是说出来的话就能叫你万分难受。 她不杀人,只诛心。 只是李娴面色如常,就好似说的不是她的姐妹一样。 “娘娘就是爱说笑。”全嫔将话题扯开,“说来听娘娘最近口音,竟是字正腔圆了不少 陆银屏自然不会忘了这个挑事精,托着金金看着全若珍冷笑:“哪儿有你俩打架有意思?” 那时她头回见着这群莺莺燕燕,只是随便挑拨了两句,李娴便被揣掇得起火。要不是太妃拦着,这俩人能从明光殿打到太极宫。 要不说人经历事儿后才能进步呢,瞧李娴现在的模样,怕是她再揣掇也跟人打不起来了。 “得了得了,你起来吧。”陆银屏抱着金金坐了回去 没想到抱孩子还是个力气活儿,从前见别人抱觉得轻松,可自己一抱就特别担心金金会因为不舒坦而醒来。 李娴站起身来,还隔着她瞟了她身后坐得远远的玉姹一眼,不知道是何用意。 “娘娘抱着的这位小公子是何人?” 出声的是大鹌鹑崔灵素。 年纪轻轻就成了俩孩子的后娘,她倒不是第一个。 那第一人,准确来说应是裴太后才对。 裴太后当年接过了宇文贵嫔的一对儿子 有一双养子在身,皇后之位是没跑了的。 大魏嫔御同大齐不相同,大齐是母凭子贵,人人卯着劲儿地恨不得生他个十胎八胎; 大魏为了保证皇权在拓跋氏手中,防止牝鸡司晨、外戚干政的可能性,子贵母死是传统。 所以,嫔御们以养子为荣。 陆银屏一早便抱着一个还领着一个一起进来,但凡明眼人不可能不知道这孩子同她关系匪浅,只是不愿意出声问罢了 光说她这古怪刁钻的性子,即便是捧她,她还不一定领你的情。 陆银屏笑了笑 第三百四十八章 抗秦 阿修罗一族女子皆是美人。 在传闻之中,帝释天与阿修罗大战,阿修罗节节败退,被掳走阿修罗女。 交战之时,阿修罗王因能障持日月,使其不复光明,便被称为「罗恸罗阿修罗」。 慕金枝 第239节 阿修罗一族善妒且好战,与帝释天打得难分难舍。故人将战场又称为「修罗场」。 修罗场也仅仅是说两方或多方有一战之力 而对于陆银屏而言,她是好战且善妒的修罗女,本以为自己来的是修罗场。 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魏宫之后,却一点儿风浪都没能掀起来。 她在入宫之前本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可皇帝不去别的地儿不说,还一个又一个地给她塞孩子养 少操心也有少操心的好处,起码不会惊恐忧郁 “这位的来路,便是本宫也不大好说。”陆银屏轻抚着金金的背道,“不过看这模样,是谁的你们大概也有个底儿。为什么在我这儿,以后会不会还在我这儿,这却不大好说……” 众人闻言,皆抬起头。 陆银屏似乎看见一道绿光投来,然而她们并排坐在一起,齐齐扫过来时让她没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 拓跋珣愣愣地望着她,似乎还不明白她的意思。 陆银屏没看他,只是托着金金的身子,感受着这个小不点儿的温热。 “你们别这么瞧我。”陆银屏索性说明白了,“陛下那处还什么都没说,魏宫没有两子奉养一母的传统……” 后头的话,不用说,大家自然也知道是什么。 裴太后哪里是养了一对儿女,分明是俩养子。不过是犯了当今天子的忌讳,即便知道也不会说出来罢了 在魏宫里打头的一件事便是要活下去,若是乱嚼皇帝的舌根,别说全家,怕是整个里坊都不够死的。 陆银屏说得含糊,拓跋珣却听了个真切。 “您当真要将弟弟给别人?!” 拓跋珣身为不受宠的皇子,本就十分寂寞,来了徽音殿后有人放心上,又有一只时时跪舔他的幼犬作伴,这才觉得自己的人生刚刚好起来。 如今又来了个弟弟,又小又软,之前还受了比自己多更多的苦,让拓跋珣心疼得不行,恨不得将自己压箱底的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玩。 现在听狐狸精母妃的意思,金金有可能要送给别人养,还是在座的众人中的某一位? “您留着!您留着他不行吗?”拓跋珣扑上来,抓着陆银屏的袍角哀求,“父皇那么宠您,您求一求他,让他允了您将弟弟留下不行吗?” 说罢,他又想起俩人今早上像是闹了别扭。 拓跋珣脑中飞速思索了一圈,觉得极有可能是父母没谈拢,这才要将金金送去给别人养。 “若您拉不下那个脸去求他,那儿子去。”拓跋珣站起身来,调头朝殿外走。 殿内的众人互相递了几个眼色,只除了玉姹。 陆银屏自然不会让他去。 “将殿下给我请回来!”她对着拓跋珣的背影,拔高了声调道。 徽音殿算不上小,禁军常在配殿外驻守,内殿多内侍宫婢。 她这么一出声,也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四个金甲内穿的黑衣大汉来,头顶上的银冠赫然是狮首怒张的模样。 那四人将拓跋珣拦住,虽未动手,面色却十分不善。 拓跋珣在徽音殿呆了这样久,却也是第一次瞧见他们。 他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过了好大一会儿后,才慢慢地侧了半个身子过来。 金金被陆银屏猛然拔高的声调惊醒,撇了撇嘴,却没哭,只是含泪仰着头望她,看模样像是有些害怕。 “您……要拦儿子?”拓跋珣的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母妃,您要将弟弟送给别人养,还要拦着我?” 陆银屏咽了咽发干的嗓子,闭了闭眼命令道:“殿下没休息好,将他送回去……看好了,别让他冒犯了陛下。” 那大汉听命,对拓跋珣拱手道:“殿下是自己走,还是……” “孤又不是没脚,用得着你们提醒?!”他对这几人道,又怒目看着陆银屏,“父皇若有意让别人养着,还会将金金带到您这里?您若是知道些什么内情,该早告诉儿臣。不管什么因由,平日里哪次不是向着您?” 陆银屏睁眼,抱了抱金金,并没看他,口中却道:“佛奴,你先回去。” 拓跋珣见她坚持要将自己送走,气得小脸儿都涨得通红。 “您想清楚了?”他又问,“若是今日之后您再解释,儿臣就再也难领您的情了……” 陆银屏不去看他满是失望的表情,只是冷冷地对那些人道:“陛下养了你们不少的时日,可不是用你们的时候却在看戏的。” 拓跋珣见她依然要坚持送自己走,气得眼前一阵儿阵儿地发黑。 最终他也不再看她,拂袖转身离去。 金金看哥哥一走,愣愣地瞧着她 陆银屏见小呆头鹅果真生了气,想着之后少不得还要花费大力气去哄他。 只是见他刚刚的模样,虽然没到歇斯底里的地步,却已经勃然大怒,一双眼睛气得发黑,明显是对她失望透顶了。 哄小孩子太难了 “对不住,让你们看笑话了。”陆银屏抱着金金落了座,尴尬地一笑,“你们瞧,其实做养母的也为难 其实,我也有我的难处,两个孩子一道养,前头那些大臣少不得又得弹劾我兄长。 眼下我兄长刚被放出来,前头沈御女的事儿还有不少的人质疑,后头便又添了我这一笔,倒是我的罪过了……” 全若珍将刚刚的一切尽收眼底,眼下又得了陆银屏这么番话,不由得蠢蠢欲动。 不过,她还是决定先试探一番的好。 “都知道娘娘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不过大家虽然进了宫,也总是想着家里的处境的。”全若珍道,“既然陛下将人带给了您养,自然是对您多有信赖。妾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着能在宫中有一席之地便好,至于小殿下……” 全若珍笑着看向金金,又是夸赞又是遗憾地道:“小殿下同兄长真是手足情深,谁能见他们分开呢?陛下那头既然早就认定了娘娘,不妨就一起养着。 前朝的事儿自有陛下处理,娘娘放宽心就是。若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妾的,定当为您鞍前马后地效劳。” 陆银屏听后,心里不屑到了极致,却还不能显露出来,只能点头道:“全嫔说的话真是暖人心窝子,本宫都有点儿感动了……不过,你们放心着。陛下那边只是将人送了来,却没说养在徽音殿。这之后的事儿还未能下定论,想来陛下也有他的打算……”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只说可能,却也没有一个确切的音信儿。 宫里头空穴来风的事儿不少,以这位陆贵妃能死的都能掰扯成活的的那张嘴,在座的各位恐怕也没有人信她。 然而角落里的玉姹却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开了口。 “昨日一早妾同李嫔跪在一处谢恩时,听陛下说过一句话。” 玉姹平静无波的面容转向她们,似乎是因为身份过于尴尬,只垂眸道,“陛下当时见我二人跪地谢恩,却笑着说了句「齐楚联合,燕赵不敢不听」。妾并无他意,却也知道这个典故。” 陆银屏抱着金金 诸国抗秦,齐楚若联合,燕赵自然要听二国之令,是以齐将以四国抗秦。 换而言之,在天子眼中,这后宫已然成了一副版图 最要紧的是,自打丘林俭撞死之后,朝中的确出现了些反对宇文馥和陆瓒的声音 宇文馥还好,毕竟是随着太祖打江山的老臣,从前盘踞辽东一隅,根基强悍无人可比。 相比较之下,那些反对陆瓒的声音则多是因为陆银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陆银屏风头太盛,接下来难说会没有第二个丘林俭,难说不会变成掖庭众矢之的。 如果天子够聪明,便不会将第二个皇子交给她来养 而为小皇子再择一母,这人会是谁,便成了一个问题。 第三百四十九章 孪生 太极宫和掖庭,只隔了一道永巷。 平日里常觉得这条窄而长的永巷将太极宫的繁盛同掖庭的寂寞隔开,如今却也好像没那样困难。 就像一壶沸水浇进了冰水中,初始的那一瞬总会听得呲呲几声响,随即沸水同冰水旋于一处,最后浮浮沉沉,终究要融为一体。 没了太极宫的掖庭只是宫人的寂寞之所,此时却像被人浇入了一壶沸水,正滋滋得冒起了好大一团白汽。 “崔姐姐,我觉得贵妃说的话可信。” 王晞一手背着,另一只手在不知道从哪儿揪下的一片叶子上挖了个洞,正从洞里看着崔灵素。 崔灵素看着远远地走在前头的全若珍和李娴,摇了摇头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总归那人不可能是你我。” “那也不一定就会是她们。”王晞却道,“她们说,从前裴太后并不受宠,还有一些隐秘的传闻……总之后来陛下和端王不照样给了她养?” “那是因为太后的出身好,她是裴家人,做皇后自然使得。”崔灵素脚下一顿,又道,“同你一样。” 王晞听后,摇了摇头,将叶子往地上一扔。 “我不想在这里,我以后想出宫。” 崔灵素连忙看看左右,见无人注意到她们这处,才稍稍按下心来。 “这样的话咱们之间说说便好,你可不能说出去!”她压低了声音道,“你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你不想活命了?!” “那有什么?”王晞撇撇嘴道,“反正整日里就是吃、喝、玩、睡,若不是有你在,我都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办好了……崔姐姐,你觉得李娴会成为小皇子的养母吗?” 崔灵素停下脚步,看着她有一会儿后才若有所思地道:“如果贵妃和那位新来的御女说的是真的……那么李娴的可能性比较大,可她姐姐又是同靖王有牵扯的人,想来应该不会交给她。 日后陛下若是想将一部分官职交给汉臣来做,就避免不了要拉拢李氏,贵妃不让追究,实则也是帮了陛下的大忙,让他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而为难……” 王晞越听越是惊讶,两眼放光地道:“崔姐姐居然分析得这么长远!” “我在家中的时候,常常听兄长和父亲谈论朝中事务。现在兄长在御史台供职。”崔灵素腼腆地笑了笑,“你可不能将这事儿说出去,否则我哥哥便不好受了……” 王晞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又摸出另一片叶子来,抠了一个小洞后望着天。 “都说一叶障目,但叶子有多小?人挪一挪自然能窥到泰山全貌。”王晞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道,“多的是不愿意看的人,不愿意想的人,偏安一隅的人……” “你整日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崔灵素伸出手来牵着她的,笑着道,“如果小皇子以后跟了你,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姐姐的份儿……” “若真有那一日,让他认你做干娘!” “嘻嘻嘻……那我可记下了,到时候不带耍赖的。” 全若珍回了永辉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屏退左右,只留下阿满一个。 阿满以为她肯定会说小皇子的事情,没想到居然不是。 慕金枝 第240节 “李娴不正常。”全若珍蹙眉道,“往日里的李娴可是一点儿都不输我,是个一点就能炸的脾气。现如今呢?你瞧见了没?陆银屏葬她亲姐姐的时候命人用张席子裹着就扔去了披云楼,回来后她还给人磕头谢恩……我是不信她能有这样的做派!便是假装我也假装不来!” 阿满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想问她怎么不先问问小皇子的事儿。 可最近李娴的举动也的确有些奇怪,这让阿满也有些吃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以往的李娴是什么样子?同我两句不对付立马就要就要掐死我似的!”全若珍道,“今儿真是奇了怪了,不仅不生气,条条句句都像是琢磨好的,比她姐姐还要能说。要不是我亲眼见着她姐姐的尸首,差点儿就以为是李妩活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俩人同时便愣住了。 全若珍的脊背之后窜起一阵冷意。 “你说……该不会……”全若珍望着阿满,瞪圆了眼睛道,“该不会死的那个是……” 阿满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个哆嗦,将脖子缩进了颈子里,却还是觉得有些发冷。 “您想说什么……”阿满声音颤颤地道,“您想说这二位实际上是掉了个包?死的那个不是李妩,而是李娴?” “那……不然呢?!”全若珍想起最近自打李妩死后,这李娴的反应就十分反常,脾气一改往日的暴躁不说,还特别能说会道,看人的时候也总有点儿那么个意味深长的意思。 若李娴一开始就是这么个样子,那么自己哪里就是她的对手? 说李娴之前藏拙,全若珍觉得不太可能 旁人不在的时候恨不得要上来动手。若不是她那姐姐拉着,早就同自己撕破了脸。 “我之前同李娴也要好过一阵儿,她的确是个直率性子,不可能会是如今这样沉稳。”全若珍继续道,“可若真如咱们所想,那现在的那个就是李妩?” 难道是为了将妹妹拉出去顶包,好让自己能活下来? 若真是如此,那这位可真就歹毒了 “如果您猜的是对的,那么李娴就有可能是被她姐姐亲手杀死。”阿满觉得自己越想越离谱,简直要飞出天际,“若是验验尸,能找到什么内伤或者服毒的证据便能知道宣光殿的那位到底是谁了。” “你说得轻巧!”全若珍冷哼,“两个妇道人家,去哪里找证据去?你现在去求见陛下,说要去查看贞夫人的尸身,你觉得陛下会让你去看吗?” 阿满踌躇了一下 “那也不能就这么着算了。”阿满道,“那小皇子的事儿先不说,若活着的那个真是李妩,可就犯了欺君之罪了……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可怜了李娴,死得实在太憋屈,就叫自己的姐姐这么给推出去了……可恨是那李妩,同自己妹妹长一个模样,也不知道她夜里照镜子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全若珍摆摆手,血红的二寸来长的玛瑙护甲就像招魂幡顶端的尖尖,莫名有些骇人。 “光听人说不行,光自己猜测也不行。”她道,“你听谁瞎扯?她陆银屏有说过一句她抱着的那个是皇子?那玉姹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本就是她自己的人,保不齐是她们俩人联起手来糊弄我们这几个人,还当我也同她们一样是个没脑子的…… 还有李娴,在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之前也只是猜想,你可别去试探,若是打草惊蛇就更不好找机会了。” 阿满对主子自然唯命是从,忙拱手道:“是,咱们提防着她使绊子就是。” “使绊子也使不到咱们身上。”全若珍却摇头,“若咱们猜测为真,那么她第一个该找的应是贵妃才对。我同李妩又无冤无仇,跟那两个鹌鹑一样,她也没道理对付我。” 说罢又裹了裹身上的外套,总觉得又冷了。 阿满去拿了毯子来,又同她说了一会儿话后才作罢。 陆银屏将人打发走后,第一时间便将金金给秋冬抱。 因为她想去偏殿寻小呆头鹅解释。 她在外踟蹰许久,想着自己怎么说才能让他既相信的同时又不至于让自己露太多 她要做的事儿实在太大了,小呆头鹅又有些超龄的聪慧,她不能不提防着他些。 在原地琢磨了不知道多久后,陆银屏想起了一个好理由,抬脚便要进去。 哪知道自己的后脚跟还未着地,便听到李遂意在后面唤她。 “娘娘!” 陆银屏回过头,见李遂意匆匆奔来。 “什么事?”她问。 她有些着急 李遂意有些为难地道:“陛下刚刚传了令 第三百五十章 孔雀 陆银屏一怔,随即道:“好,我知道了。” 李遂意本有些犯难 然而陆银屏却一怔,随即叹了口气道:“好,我知道了。” 本以为要上好一番功夫,甚至说有可能会被打骂出来的李遂意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岔了 李遂意又道:“陛下的旨意说,不让您出去,也不让您见任何人,殿下也不成。” 陆银屏瞧了一眼偏殿,见那扇窗户开了一条缝隙。 她装作没看到,扭过头去道:“我说,知道了。” 自打她瞧见靖王的时候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不过也来得忒早了些。 但是,还好…… 她转过身往寝殿的方向走。 李遂意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对劲儿 不过,想起刚刚皇帝听到她将嫔御召到一起扬言要将金金送走时那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脸色,同欣喜实在是搭不上边。 李遂意一路护着贵妃回去的。 说来陆贵妃也是个奇怪的人 若说她不好,可有时候又觉得她通透,总能适时地悬崖勒马,也不知道前头做的那些傻事儿是不是在伪装。 她实在不按常理出牌,如果她不不去做,你压根就想不到她下一步要干什么。 就拿金金的身份来说 若是能将金金照顾好了,俩养子傍身根本不用愁以后的路子。 国舅终究是外戚,人总得为自己考虑,毕竟同她过以后那些长远日子的人是天子和皇子,并不是国舅。 一家人各自成家之后,便要为自己的小家而活,事事都要先以小家为重。这样浅显的道理,陆贵妃不可能不明白。 即便她不明白,也还有那位夏老夫人教导着 可见今日天子是真的发了火了 李遂意目送着她进去后,又赶紧去找秋冬。 找了好大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在那棵歪脖子杏树下搭的棚子里寻到了人。 秋冬见是他来,翻了个白眼就要走。 “怎么了这是?”李遂意赶紧追了上去,“见了我那眼珠子跟珍珠似的,翻得可真好看。” 秋冬差点儿让他气笑了,便抱胸道:“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 “什么「你们」「我们」的,那是「咱们」娘娘……”李遂意挑了挑眉毛,“还能有什么理由?殿下是罪人,自然是担心他会对娘娘不利,万一再抓了娘娘做质,自己跑了怎么办?” “少给我打马虎眼儿!”秋冬指着他的鼻子道,“不过是个谋反不成的王公罢了,便是长得像又如何?天底下的兄弟长得像的何其多?便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娘娘和慕容大将军还有些像呢!你再想瞒,可我都瞧出来了 李遂意摸了摸鼻子,神情悻悻。 他扫了周围好几眼,见熙娘同石兰远远地站在廊下说话。舜华正在不远处遛狗,还贼模贼样地往这边瞧。 “你真想知道?”李遂意进了棚子,蹲下身来,“老规矩,你说一个我再说。” 他同秋冬俩人经常如此,一人一件事儿地交换着来,说的尽是宫里宫外的一些彼此感兴趣的秘闻。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求着你说呢?”秋冬拍拍屁股起身就走。 李遂意赶紧拉住了她。 “真是怕了你了……”他无奈地扯了扯秋冬的袖子,叹道,“还是那句话,不管知道什么,不能往外头露……” “知道了知道了。”秋冬嫌弃地将自己的袖角揪出来,“你说吧……” 李遂意长叹一口气,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 “不知道一件事从哪里说起的时候,可以从最早的时候说起。”秋冬也蹲下来,“娘娘被关起来了,我闲得很,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说。” 李遂意本想长话短说,见她这副手边就差瓜果茶水的模样,登时便有些难受。 “当年先太后生下陛下之后,怕被赐死,所以对外谎称是位公主这事儿你知道吧?”他问。 秋冬皱着眉点头:“我以为什么稀罕事儿……就这?” 李遂意却摇头:“如今陛下位极人皇,知道的人虽说不太多,却也是有,你自然觉得不新鲜。” 外间起了风,熙娘招呼着石兰向屋里走,舜华也不知去向。 李遂意默了一瞬后,又道:“本来陛下只觉得自己有两个儿子,一位是靖王,另一位是端王殿下。陛下那时只是一位久居深宫的公主,你觉得他需要有什么样的本事,才能从两个兄弟之中脱颖而出,让先帝立他为太子呢?” 这个问题一出,秋冬便愣了一下。 “哎?你说得好像有点儿道理啊!”秋冬一拍大腿,“那是为什么呢?有俩儿子不立为什么要立那个不常见到的为太子呢?” 李遂意挠了挠头,又舔了舔嘴唇:“你要是不怕死,我就继续讲。” “自打跟着我们四小姐进来的那一日起,我秋冬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秋冬一派豪迈地捶着胸脯道。 李遂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她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秋冬好奇地问。 “孔雀屏……” 第三百五十一章 机要 慕金枝 第241节 “虽说大凉是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但是大魏建国晚呐。”李遂意道,“北地来的胡人做你皇帝,当时的老百姓是宁愿自己吃不上饭也不愿意跪白皮肤的天子。那时候太祖遭了多少的白眼? 精神头本来就不大好,硬生生地抗了下来。结果后来坐稳了帝位之后,时不时地便要杀人助兴,这才落下个难听的名号……” 秋冬的名头蹙起 “后来太祖暴毙,先帝继位。那时人人看着先帝年轻,觉得他好欺负,那些大凉的旧臣便联合起来反抗。” 李遂意继续道,“只是不凑巧,北地胡人天生好战,打得他们节节败退,这才巩固了江山。只是……” “只是什么?”秋冬终于开始有些好奇。 “自古以来都是轻易不开战的 秋冬是跟着陆银屏长大的,见过金山银山,自然没有想过这一层。 “对啊,从哪儿补啊?” 李遂意忽地笑了。 “凉主昏庸,已经将国库败了个干净。他用金银珠宝垒成的那些个亭台也早就在破城时被人拆抢了个干净。” 李遂意又道,“前朝没有,可挣来这些东西的不就是人么!只要有人在,还愁金银么?!” 秋冬终于转过了弯儿来。 “你……意思是说……”她瞪大了眼睛道,“世家?!” “是,却也不全是。世家是大头,主要还是那些个高官。”李遂意点了点头,“世家底子厚,可高官多富贵。秋冬,你仔细想想,夏老夫人便是终日居在山中,日子可过得差了?” 秋冬想起那占了云山足足三分之一的老夫人常住的庄子 虽说只是座山中的庄子,可却是耗了上千人数十年之久才得以建成 秋冬自然没有说出来,只含糊说:“过得还不错,的确是有些家底的。” “据说当年先帝借着拉拢汉臣的名义,召了不少高官和世家入宫。说来先帝也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倒也不怕丢这个人,直接说国库空虚,又不想从老百姓身上刮油水,便许他们高官厚禄为的就是要掏空他们的荷包。” 李遂意又道,“那时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可经过那件事之后,先帝不仅补上了之前国库的亏空,甚至还余出了不少财力建华林苑和鹿苑。可想而知那些人的油水是有多足……” “可是你刚刚说孔雀屏。”秋冬歪着脑袋问,“这个跟孔雀屏又有什么关系?” 李遂意一顿,随后便解释了。 “太祖位极九五之后便推崇佛道儒三教,据说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对孔雀屏 李遂意道,“孔雀王朝你应当不知道,我便告诉你 秋冬这下便明白了。 “怪不得!”她道,“原来有这么一层关系!” “那边的事儿,我也不全知道,你就随便一听,知道那孔雀屏有多重要即可。”李遂意继续道,“这孔雀屏据说只赏给当时贡献最大的功臣 只可惜拼了命换来的也只是一扇雌孔雀屏 秋冬蓦然想起陆府中好像的确是有这么一扇孔雀屏,只不过没听过这些事儿,且大公子也未曾说过,便没有注意罢了。 不成想原来是这么个来路。 “那另一扇孔雀屏在哪儿呢?”秋冬又问,“是不是就在给了不少金银财宝的某位高官或世家府上?” 李遂意缩了缩脑袋,摇了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去?陛下都不一定知道的事儿,你觉得我可能知道吗?” 秋冬抬手正要打他,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你是不是将我带偏了?”她边说边回想道,“之前咱们不是说这个的。” “你慌什么 这下秋冬已经完全被带偏,压根就顾不得陛下和靖王二人之间的情仇,好奇地问:“什么秘密?” “不知。”李遂意摇头,“这个秘密应当只有先帝和陛下二人知道 “那时陛下还是位「公主」,如今已经当了皇帝,那就证明他已经找到了?”秋冬插嘴,“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李遂意眉头皱在一处:“刚刚不说了好几遍么 “陛下找到了孔雀屏,又北伐立功,这才顺利登上皇位的?”秋冬又问,“靖王不是也带兵打过仗?” “还是那句话 说完后,俩人大眼瞪小眼。 “你说,会不会有这么一个可能?”秋冬道,“先帝本没有立储之意,是因为陛下知道了那扇孔雀屏上的秘密,才被立为太子?” 第三百五十二章 耳报 “先帝的意思,怎是我等蝼蚁可以揣摩的?”李遂意向天拱手一揖,又对秋冬道,“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你可千万别再琢磨陛下的位置是怎么来的了,不然让他知道了看会不会将你吊起来打?!” 秋冬噤了声后,又抓心挠肺地痒痒。 “那你接着说。”她问,“靖王是因为陛下找到了孔雀屏之后当了太子,才跟陛下决裂的?” 李遂意点头道是。 “其实在这事儿发生之前,陛下和靖王的关系还是十分不错的。”他道,“据说殿下从小就格外关怀陛下,却并不怎么搭理端王。虽说他是罪人不假,但是换成你,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是被骗了?” 秋冬琢磨了一会儿后,坚定地道:“若我疼了我妹妹十几年后她突然告诉我她其实是我弟弟,我也不太能接受……” “就是!何况是突然蹦出来抢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呢?!”李遂意小声地道,“殿下也是为大魏镇守疆土的悍将,好不容易在边境捡回了一条命高高兴兴地回宫,却发现陛下已经将别人立为太子 “这……搁我我肯定要生气。”秋冬道,“所以靖王殿下就同陛下反目成仇了?” 李遂意扫了扫四周,见宫人们都在忙碌,时而有人看向这边,也没有过多注意,又放下了心。 “我虽是侍奉了陛下多少年的内臣,可这二位的心,我也全瞧在眼里了。”他道,“靖王殿下回来之后,当着先帝和陛下二人的面将自己长枪折断,说从此和陛下势不两立,便是先帝也拦不住…… 京中无一不知靖王同陛下决裂的,可当时端王年纪小,禁军只能在靖王殿下手中。 北境作乱时先帝没了办法,便叫当时刚做太子的陛下去北伐。 慕容大将军和韩侍中便是那时候开始跟着陛下,一道吃过不少苦,所以至今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臣。而靖王殿下一直在瀛州和定州辗转,很少回来……” “等等!”秋冬忙打断了他,“你刚刚说靖王殿下一直在哪儿?” 李遂意不知道她突然关注这个是何意,却也老实答了:“瀛州和定州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殿下去过瀛州?!”秋冬继续问。 “你这不是废话吗?”李遂意觉得这丫头的脑子应该有些毛病,净关注一些有的没的的事儿,“自打舞阳侯献上六州之后,先帝便将瀛定二州和禁军给了靖王殿下 秋冬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 怪不得四小姐在看到靖王的时候那样反常,怪不得陛下派了禁军来围了徽音殿 “秋冬?”李遂意看她面上瞬息闪过数种表情,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疑惑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秋冬回过了神,怕李遂意看出自己不对劲儿,便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你没事儿吧?”李遂意看着她一脸苦笑,略有嫌弃地道,“怎么一说起靖王你就突然有些不对了?” “没,没什么……”秋冬摇了摇头,突然又抓着他的手问,“你说,靖王殿下之后会怎样?他要被流放了?流放去哪儿?” 既然四小姐知道了靖王才是救了她的人,那么进去的时候肯定是同他说了些什么,不然陛下不会这样生气。 四小姐关注的人,她秋冬自然也关注。四小姐如今不方便去关注,那么自己就来当她的耳报神。 李遂意倒是没察觉出来她的不对,毕竟他们之间的话题一直绕着陛下和靖王二人之间的关系来,想问问靖王以后的处境亦是十分正常。 “陛下上朝时已经将靖王殿下的数条罪状公之于众,除了领军侍中尔朱劭和贺兰中郎将极力反对,其他人看大司马赫连遂称病未到,不敢做表态。 陛下这边有韩侍中和慕容大将军带兵立在朝堂之外,朝堂之内又有以辛昂为首的御史清流和宇文馥的学生贺兰问情。 说起来贺兰公子 朝堂上的事情,秋冬听不懂,也不想听,便直接道:“你就直说结果就好。” “结果?结果大家不早就知道了么?”李遂意站直了身子,揉揉发酸的小腿道,“靖王被流放去焉耆,到了凉州之后还要再走上千里,这辈子都不能回来了……” 说罢他又添了一句:“陛下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回来的。” 秋冬一怔,随即揪住了他的袖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揪着李遂意的袖角不撒手,“什么叫「陛下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为什么?” 李遂意瞧着被秋冬拽着的袖角,想起自己拽她袖角的时候被她甩开的那一幕,心下感叹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什么意思?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懒懒地解释,“当年温王不也是被先帝流放,到头来不还是被枭首?说好听点儿是流放,可大家都知道陛下绝对不会放任这么一个危险的人去他见不着的地方…… 我倒觉得,还不如直接给人关了一辈子呢。只可惜靖王殿下有风骨,约摸也个位宁死不肯被囚在地牢中的汉子。所以啊,只能杀不能留……” 没等他说完,秋冬便支棱起了身子往寝殿的方向跑。 俩人一道在棚子里蹲了半天,蹲得李遂意都腿麻。 他看着秋冬一瘸一拐地去了寝殿,忙在后头高喊:“你别去!陛下生气上了头,不让娘娘出去……你可千万别碰着他了!” 任凭李遂意怎么劝,人还是一拐角便不见了。 秋冬瘸着腿走到外头,见徽音殿前多了不少平时没见过的侍女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下怀 秋冬一眼就看到了单手支棱着脑袋坐在窗边发呆的钗环斜插鬓发散乱的陆银屏。 “秋冬!”陆银屏见着了她,顿时泪眼汪汪地道,“她们打我……” 秋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瞧见那些小山一样雄伟的侍女们齐刷刷地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娘娘是何等身份,我等可不敢冒犯了娘娘。”其中一位瓮声瓮气地道,“陛下有令,不让娘娘出去,有话在此地传就好。” 秋冬见自家四小姐变成了鸡窝头,肩膀上的衣服都被拉下来一截,登时怒不可遏地指着这些五大三粗的侍女骂。 “你们伤的是谁?自己心里可有数?!陛下同娘娘何等鹣鲽情深?怎么会派你们这种……” 慕金枝 第242节 秋冬瞧着她们面上一道道的肉,顿时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想了半天后终于想起了一个词儿,“顶天立地的女子来!” 那些侍女面面相觑地看着秋冬,一时间竟然不知道秋冬是在夸她们还是在骂她们。 “我是打小就跟着娘娘的侍女!便是陛下不让我伺候娘娘,我也不会听他的!”秋冬高声道,“我秋冬这辈子只听娘娘的话!” 那列侍女瞧向秋冬的身后,纷纷伏地而拜。 秋冬的气势未收,便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儿的发凉。 她咽了咽口水,清楚地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吞咽声。 “好一出主仆情深的戏码……”穿着皂色寝袍的天子缓缓地站到她身侧,望着正扒着窗棂含泪的陆银屏,闲闲地道,“朕要不要嘉奖一下贵妃的这位忠仆?” 陆银屏哭得鼻子通红,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拜见陛下!”秋冬十分识时务地跪下磕了个头,“娘娘性子活泛,有这样的侍女看着她,想来日后她定然能收收性,老老实实地在徽音殿相夫教子……” 陆银屏瞧秋冬瞬间便妥协,气得对着窗棂使劲儿地拍打摇晃。 “刚刚还说这辈子只听我的不听他的!”她怒道,“叛徒!你这个叛徒!” 秋冬抬起头来,一脸的尴尬。 “相夫教子……”天子含着这个词慢慢地品了一会儿,这才道,“不求她能相夫教子,少给朕添些麻烦,少去见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就好。” 秋冬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无关紧要的人」是谁,吓得伏在地上不敢接这个话茬。 天子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秋冬忙不迭地跟在那群五大三粗的侍女身后走了,走前还遥遥地望了陆银屏一眼,比了个口型道:“自求多福。” 陆银屏心中怒斥秋冬不可靠 眼瞧着那人闲庭信步地走到她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你抓着窗户喊的时候,像一只猴子。” 听到这句话后,陆银屏几乎就要晕过去。 猴子……他说她像猴子?! “还有。”他又道,“下次假哭的时候,好歹也挤出两滴泪来。” 陆银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的水。 居然被诓了! “放我出去!”这次她倒是记得不抓窗户了,隔着窗棂去抓他,“你不是说你喜欢我,我做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不放我出去?!” 他离得近,她伸手一抓,便抓到他的领口。 这几日算不得热,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本就这样,皮肤泛着青白之色,同她粉嫩的指尖无法融在一起。 “朕喜欢你,可你不该见别人。”他慢声道,“朕对你无所求,只要老老实实在这儿陪着朕就好。” 陆银屏的眼珠子还粘在他露出的小片胸膛上。 这等美色不常瞧见,便是见也是夜半时分。 光天化日之下猛然看到 她努力将自己的眼珠子抠回来,声音也放软了几分。 “我不一直都在陪着你么?”陆银屏揪着他的衣服不撒手,“宫里头那么多人,还有禁军,我都瞧见了。为什么偏偏看到靖王的时候你反应这么大?”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为何要对那些人说,金金会被送出去抚养?” 陆银屏眨了眨眼,随后答道:“难道不该是这样?” 拓跋渊伸手,低头握住了她揪着自己的那只手。 “若是被送给别人,便证明了他是朕的儿子。”他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掌心,“可朕只有佛奴一个儿子。” “这时候了还在解释什么?”陆银屏冷笑道,“阖宫上下多少人爬过您的床?您怎么就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呢?与其等那些个大臣撞得头破血流逼着我给,倒还不如先送出去,我也好落个好听一点儿的名声!” “你入宫时朕便说 陆银屏隔着窗户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发现他攥得实在太紧,自己压根就收不回来。 “你撒手!”她道,“天天发邪风,又是拿刀吓唬人又是把人关起来……你要是不给我将门开开,今晚也别想睡我的床!” 妖妃没别的本事,生气了就知道拿这个吓唬人。 “你情我愿的不好?又拿这个威胁朕。”他叹了口气后又道,“从前朕便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你,不该见的人不要见,你不听。如今这几天你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动什么歪心思。” 早已动了歪心思的陆银屏自然不服。 “我在你眼皮子底下我能有什么歪心思?”她道,“倒是你,非要将我关起来……你要是信不过我,你将式乾殿的那位关严实了不就好了?偏要锁我的门……你快让我出去!” “你的心思太明显,让朕不得不将你关起来。”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背,捏出来几个白白的指印,“等大哥去了焉耆,再放你出来。” 陆银屏心里着急了 靖王救过她一回,于情于理,她也要救他一次才对 如果真是如此,却也正中她的下怀。 第三百五十四章 胡汉 陆瑷同猎心回到家时,恰巧碰上了陆瓒。 陆瑷虽说有点儿心虚,却也不像从前那般怕他了。 “哥……”她瑟瑟地打了声招呼,算是见过了。 猎心凑上前,嬉皮笑脸地问:“上午这样冷,大公子在外面做什么?” “不站在外面,怎么蹲得着二位?”陆瓒睨了他一眼,凉凉地对陆瑷道,“外祖母在等你。” 陆瑷的心思再多,却也知道同外祖母不是一个路数的 自小在家里养大的姑娘能有多少个心眼儿?哪能逃得过活了一把岁数的外祖母的法眼? “我……”她瑟缩了一下,随后叹气道,“我知道了……” 猎心快步走在前头,扭头对他们道:“奴先进去说些好话,您准备准备再进来。”说罢便进了正厅。 陆瑷慢慢地向前挪,兄妹二人擦肩而过时,她听到陆瓒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不管你在外面做些什么。”他道,“要时时记着,你姓陆,不要做有损陆家之事。” 他的声音极轻,甚至不如院外那株小叶桦树上零星几片叶子被孟冬之月算不得凌厉的风带出的声响。 陆瑷心头一震,回头望了他一眼,却也只看到一抹颀长的身影背驰而去。 不知道哥哥是否发现了什么的她进了正厅,便见到已经被哄得平息了不少怒气的夏老夫人正等着她。 “冬日里是相看的好日子。”夏老夫人见她姗姗来迟,倒也不曾过多责备,只是扶着手杖眯着眼道,“穿得厚实,不至于像夏日里那些个胡女一般袒胸露臂。世家女就要有世家女的矜持,胡汉本就不能混为一谈……” “太祖入关后,从未排斥过汉人,反而崇礼行文,拉拢汉臣。当今天子勤政,倒是有一番作为。” 陆瑷平静地道,“且大魏子民皆是炎黄之后,如今已没有什么胡汉之分。”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刚刚听外祖母口口声声胡汉胡汉,陆瑷便有些上头 本是心中一时有些气不过,便顶了两句。实际上这话不该说 她现在摆明了就是往枪尖上撞。 夏老夫人听她出言反驳,眯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静静地看着眼前从前懦弱如今却有些反骨的外孙女。 往来婢女们添茶换茶,行动之间裙摆不曾带起过一丝风。厅中像是突然陷入一片静谧中,颇有些风雨欲来的意味。 猎心见状,悄悄地将自己手边上的一个东西打翻。 伴随着一阵儿丁零当啷的声响,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引去了那盏茶杯上。 “哎哟,您瞧奴笨得!”猎心赶紧将打翻的茶盖儿盖好,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手,“奴刚刚在想,若如老夫人所说,那咱们四小姐也忒亏了。可是咱四小姐如今可是贵妃,这做后妃不比升官发财强多了? 您瞧,咱们大公子本也袭了个散侯,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公爵,不比卖命强得多?可见这鲜卑人做皇帝还是很大方的……” 夏老夫人知道他是在为陆瑷解围,却也挑不出话里的刺儿来 大凉是正统汉人无疑,做皇帝却不怎样,到头来还不如拓跋氏最差的那一个。 “你们懂什么?”夏老夫人怒道,“不过是大凉国祚不盛,凉主昏庸,将自己的亲姐姐拱手了送人,这才叫他们拓跋氏捡了个大便宜…… 从前的事情不提,这家的男子代代都是犯头疾暴亡。老四还年轻,就算是养了个孩子又如何?她也就在太极殿那一片儿蹦跶,你看出了宫门她还能中什么用……” 猎心心道:能中什么用?起码四小姐跟人对骂是输不了的,也算是中些用。 见外祖母的脸色依然不好,陆珍也跟着开解:“猎心说得直了些,却是实话 外祖母,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可如今盛世太平,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下去不成吗? 小四进宫虽是个意外,可如今却过得不错。就她那个脾气换了哪家不是被折腾个鸡飞狗跳? 依我看,陛下这点儿就挺好,好就好在他早先便没了父母,如今小四也用不着侍奉公婆……” 现如今的女子择婿,光是品貌好就已经十分难找。鲜卑人素来长相好不说,天子又是个没了亲娘的 谁不知道世间最难处理的便是婆媳关系?裴太后再怎么说也不是亲的,陆四跟了他在陆珍的眼中简直就是如鱼得水。 夏老夫人本就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如今陆珍递了个台阶,她顺势也就下来了。 “我也只是心中有些不平罢了。”夏老夫人瞧着地面上的青砖,一脸疲惫地道,“这些年来,崔老同我提过不止一次,说他家崔二这些年来一直心系老四 我不愿意倒不是因为瞧不上崔二,而是他家的崔煜珠玉在前。 我见过崔煜,再看崔旃檀便总觉得有些不够看,更不要说当今天子……老四是我养大的,我能不心疼她? 可如今崔煜已死,这头生米也已经煮成了熟饭,我没有那个脸再去见崔老……老三,你虽不是我养大,却也是我外孙女。不亲眼见着你嫁个好人家,我更没脸下去见你们娘……” 大概是想起了早逝的女儿,她心头一阵酸楚,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今日无心情,改日再寻你一同相看。这几日不要乱出门,别学那些个大大咧咧的鲜卑女人……” 陆瑷松了口气,说了声好后,上前扶起她回院子。 等人走后,陆珍立在厅中,立马抓了猎心问:“大公子呢?” 猎心老实答道:“奴同三小姐一块儿来的时候大公子还在院子里,不知道同三小姐说了什么,自个儿又出门了。咱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慕金枝 第243节 陆珍松了手,也朝外走去。 自打大哥回来之后,她总觉得他有些不太对劲儿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大敌 暮色悄然降临。 暮色在不同之处有不同味道。 若是在铜驼街,它便是熙熙攘攘的十里长街,暮色成了繁华二字的点缀,缀在琳琅盛景之中; 在垂花楼,它便是香粉河上莲花灯下伴着女子娇笑声的粼粼水光。 此刻在魏宫,它是宫墙之上昏鸦拉出的一道长影。 这道长影不时弹跳在陆银屏的脸上。 她扒着窗棂,心里倒还记着他说自己摇晃的时候像只猴子,所以安静地看着落日。 多半日下来,不哭也不闹。 “你吃点儿东西。”背后有声音传来,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平日就连进膳沐浴都要六个八个伺候的地方,如今只剩了他们俩。 陆银屏没有回头,也不吭声,十指扣在窗棂的蝙蝠样上,瞧着夕阳最后的那抹余光。 天子提着她后颈的衣服,将她从窗户上扯回来。 她抓着窗棂死活不放,像极了猫。 “不吃!我不吃!”陆银屏死命揪着窗户不撒手,怒道,“你走开!我不吃!” 拓跋渊没了法子 还在想为大哥求情? 他冷笑一声,手下用了力道,生生地将人扯了回来。 “绝食?为的是为他求情?”他一手揽过她的腰肢,一手捏着她的后脑强迫她望着自己,“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男人不吃东西……陆银屏,你的眼皮浅到让朕刮目相看。从前看见模样好的男子走不开道,如今干脆以命相逼了?他到底同你说了些什么,让你这样为他牺牲?” 狐狸精一整日没进食,饿得头脑发昏不说,刚刚挣扎了一番,如今连反驳都没了力气,整个人蔫蔫地倒在他掌中,像一只半死不活的小狐狸。 见她不说话,天子又道:“真是有骨气……” 说罢腾出一只手来端起托盘中的一碗乳酪,饮了一口之后,倾身吻住了她的嘴。 乳酪处理得再好也难免会有丝腥气,汉人好饮茶,不好饮酪浆,是以并不习惯这个味道。 男人的气息有很多种,有时像沉香和薄荷,有时又像雨后的青笋,有时又有些像晒干的麦秸,有时又像现在这样,乳香中混着腥气和苦荞的味道。 一件事持续很久之后,便会成为一个习惯。 在他吻下来的那一刻,陆银屏便习惯性地勾住了他的颈子,习惯性地接纳了这口渡来的酪浆。 她知道自己是因为习惯,但是无法拒绝。 她也想了很久。 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进宫? 她的理由很简单 可当她看到靖王之时,为什么当初的那份爱慕却还没有在式乾殿初见眼前这个人时来得震撼? 爱慕和心动不应该是并生的吗? 陆银屏想了很久都没有想透。 此时此刻,她也不想透。 靖王于她,现在几乎成了一个责任 但眼前这个人呢? 他并没有救过自己,甚至说从前的那些过往若是算一笔账出来,他是欠着自己的 若说理由,她也可以找出一堆来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呢? 陆银屏闭上了眼,不想再去想。 她是个恣意的人,她不该在这些事上纠结。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能顾得上什么? 那就吻吧,有些事不去做,永远不知道答案。 阿修罗与帝释天一战,并不是只因为阿修罗女。 阿修罗族出美人,帝释天出美食。二者互相嫉妒,性又好战,这才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战争。 乳酪被饮尽之后,阿修罗女又开始攻城略地地寻找别的食物。 拓跋渊以为陆银屏是真的饿了,便放开了她,又去拿别的吃食来。 他见到陆银屏每日必食的肘子,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心中那股对荤膳莫名的抵抗,片了一小块下来用牙齿咬住。 再回头,便见她像待哺的幼鸟一般凑了上来。 不清楚是多少年没有用过荤膳,此时他隔着油腻却温香的唇舌心想 愚蠢的阿修罗女脑中没想别的,她将肘子皮吞了下去,又来嘬这帝释天。 他艰难地将自己从铺天盖地的肘子味儿里解放出来,转头又去片肉。 眼前的阿修罗女却不乐意了,约摸是吃了点儿东西之后便有了力气,两手拽住他的脖子死命地凑上去,亲了人一脸的油。 “先吃东西。”美色当前,把持到还能把持得住 不过,这饿了一天的人突然这样热情,会不会是觉得如此一来便能够胁迫他放人? 可惜他不会放人的,靖王必须要去焉耆,这是他身为君主对待手足的最后的底线。 “我不吃!”陆银屏刚刚的劲儿又上来了,噘着嘴道,“您让我亲一下。” 天子头皮一麻,刚刚还理好的思绪瞬间有些混沌。 “学精了?卖身求情?”他眼角突突地跳,推着身上这不知廉耻的八爪鱼道,“朕劝你死了这条心。靖王必须死,你卖一百次都没有用!” 陆银屏想着刚刚嘴下油腻却湿软的感觉,意犹未尽却又回味无穷。 顾头不顾尾的八爪鱼上了头,登时又贴了上去。 “先卖了再说。” 阿修罗一族素来善妒且好战,为了战斗不断挑事。 他们最可怕之处在于,能够遮天蔽日。 天子倒下的那刻还在琢磨,明明是要将她关起来,效仿汉武金屋藏娇。 没想到眼前这只幼雀儿却不是传统的金丝雀,而是实实在在的阿修罗女 可惜无论何时,阿修罗都是不敌帝释天的对手 他没了法子,只能百忙之中腾出一只手去寻那乳酪,却不慎打翻了一地。浓白汁液浸在兔绒的毡毯上,久久不曾干涸。 第三百五十六章 长恨 陆银屏饿得肚子咕咕叫。 她支棱起半个身子来,随手抓了一件衣服罩在身上。 每次的运气都是这样好,一抓就是龙袍。 往常宫人早来点了灯,如今只剩了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自己点灯的习惯,便由着这座寝殿被即将来临的夜幕笼盖。 陆银屏轻手轻脚地下了榻,一手提着宽大的衣摆,另一手摸去案上早已经凉透了的膳食。 爪子刚探过去,东西还没摸到,便被人拍了手背。 “凉了,撤下去,让人送热的过来。” 被抓了个正着,这一整日以来的骨气瞬间泄了大半。 “还不是因为你?!”陆银屏感觉十分没有面子,怒气冲冲地道,“你不将我关起来,我怎么会绝食……” 拓跋渊深知同她讲道理没用,直接勾着她的腰将人扯了过来。 陆银屏眼疾手快地拿了块鸡子饼塞进嘴里,两侧腮帮子瞬间鼓了起来。 “哪次都说要罚你,可哪次真让你受罚了?”他拍着她的脊背咬牙切齿地道,“寝殿后头连着清凉池,但凡你长个脑子往后头走走,便能走出去……” 陆银屏差点儿被他排得吐出来,好不容易艰难地咽下去后道:“那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拓跋渊将手探入她衣襟,却是寻到胃的部位覆上去,不过一会儿便让她觉得肚子热热的,倒有些舒服。 “早些告诉你,好让你坏事?”他冷声道,“你将那群女人召来,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掀起乱子来,好让你趁机行事?” 陆银屏心底一慌 他看出了她的慌乱,手底下也暗暗使了两分力道。 “现在开始慌了?想知道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陆银屏肋骨被拿捏住,一副想笑还不敢笑的样子,期期艾艾地问:“发现……发现什么了……” 有的人便是如此,死到临头还在嬉皮笑脸,还在嘴硬。 拓跋渊将她箍得紧紧的,贴在她的耳边道:“你这点儿心眼在朕面前根本不够用,还是好好想着如何侍奉朕比较好。” 陆银屏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只知道自己的心正怦怦乱跳。 慕金枝 第244节 她拿出一贯的妖妃做派,直接坐到他大腿上,娇声道:“侍奉过了呀……” 早已餍足的人却并不领情,照着她的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陆银屏疼得想要流泪时,他又松了口。 “四四,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他靠在她的肩头叹息,“总不能真将你的腿打断?” 陆银屏吓得咽了咽口水,随后又换上了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你总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抱着他的头颅,看着榻后的帷幔若隐若现,“我喜欢元烈,我不会离开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总爱骗朕。”他像是困了,声音带着一丝倦意,“有时朕不知道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能依着你平日里的做派,去区分这句话的真假。” 不知是哪位宫人点燃了殿外的灯,亮光从窗棂外涌入,隔着纱幔又变成了带着一丝藕荷色的暖光。 男子赤着上半身,脊背是穿衣时看不出的宽阔,肤色白得像是碗中的酪浆,光滑细腻到有些雌雄难辨; 女子披着他的黑袍,正以一种暧昧的姿势坐在他腿上。 二人相拥着,像是不曾分开过那样。 进食过的胃部加上他掌心传来的热意,本就让陆银屏有些昏昏欲睡。 加之覆在二人身上的光和他语气中似有若无的委屈,无一不在冲撞着她的心防。 “喜欢和留下,哪个更重要?”陆银屏低低地问。 “留下。”他不假思索地道。 “为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去思考。 “若我非帝王之后,你也不出生在世家,我会考虑是否要赢得你的喜欢。”他闭着眼睛,头依旧倚靠在她肩膀上,“可从来没有「倘若」,朕只能要结果……过程是什么不重要,因为朕是皇帝。” 因为是皇帝,多少人在盯着这个位置,他无法分出更多精力心神去赢得她的喜爱。 他是自私的君主,相比花费更多精力,以不光彩的手段去占有来得更快。 男子与女子有太多不同,他们总是会在短时间内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陆银屏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说了句「好」。 仿佛是怕他听不懂似的,她又加了句「我陪着您」。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没有一点儿不高兴。 “朕已经是皇帝,所以朕不能回头。”他倾诉道,“朕一旦退却,便无法自保,更不要说保全你……所以朕不能回头。” 陆银屏搂着他,还在琢磨自己的心思。 他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又抬起了头。 “若哪一天你知道了所有的一切,记着你今日说过的话。”他热切地道,“你说过,要陪着朕。” 陆银屏亲了一下他的眼角,点头道:“我答应您。” 彼此的试探终究还是在情意中消亡无形。 情人之间独处的时候,总有无数的情话,延出无限怨恨 她恨他御幸众女;他们同恨一日只有十二时辰,难以分出更多时间去厮守。 “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你。”情浓之际他又开始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恳求,“只要你待在朕身边……” 最后的那声「不要见他」藏在她的发丝中。 晚间,陆瑷的院内灯火通明。 她正在自己的房间坐着,有些焦急。 不一会儿,便听得外间有「嘶嘶」的声音。 陆瑷连忙打开了门,便见猎心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 猎心进来后,直接拎起陆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儿便灌。 “凉的!”陆瑷道,“我都不急,你着什么急?” “不碍事,顶多窜两回稀。”猎心灌下去大半壶凉茶,这才觉得嗓子舒服了些,“这大晚上的可真不好出去,明明靖王都被抓起来了,怎么这街上的禁卫倒比从前多了呢……” 陆瑷见他闲扯去了姥姥家,赶紧让他坐下,又问道:“你和柏萍打听得怎么样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中庸 “嗐,奴早就说过,王府那能是一般的地方?哪里是我等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猎心喘着粗气道,“别说人家的门房,便是墙头上吊的葫芦都是锯了嘴的……” 陆瑷心中无限的期待顿时化为浓重的失落。 什么都打听不到……现如今孩子到底如何,她一点消息也无。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那么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牵肠挂肚 当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并未身亡,而是跟着那对老夫妻辗转流落街头之时,那种喜极悲极的心情竟是此生第一次经历。 如今的她只想不顾一切地找到他……想看看他长成什么模样,想触摸他……想亲手抱抱他! 可现下却连见他一面好像都成了奢望。 陆瑷失望地坐在座位上,疲惫地挥挥手对猎心道:“知道了……你走吧……” 瞧三小姐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猎心觉得有种莫名的悲哀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三小姐的情绪起伏太大了些,现在一靠近她就觉得丧里丧气的。 “奴虽然不知道您要打听的是谁,但是奴跟柏萍分开之后,回来的时候见着奴的发小了。”猎心道,“说来和奴从前一道在京里混大的伙伴里,如今奴算是生活得好的。您是不知道,奴那发小替温刺史喂马,被他们家那几个小祖宗缠得头昏脑涨……” 别人的事儿,陆瑷自然是听不进去,又摆手赶人。 “您先别急着赶啊……”猎心又道,“奴那发了一件事儿,倒是跟端王殿下有点儿关系。” 同端王有关系也不一定同孩子有关系。 陆瑷想是这样想,却没抱什么希望,示意猎心继续说。 猎心这才缓缓道来。 “九月底的时候温刺史大婚,娶的是自家表妹,正统的鲜卑小姐,姓贺兰的。这温刺史您大概不知道,但在京中是响当当的人物。” 猎心竖起了大拇指,对陆瑷道,“温氏原姓「温盆」,说来也是鲜卑不大不小的一支,从前跟着太祖一道出了北境的。只因他们家中人口多,鲜卑人和汉人混在一处,索性全按了咱们汉家的礼节来,便改姓作温。 那位温老爷是个搅屎棍子,从不掺和朝中的事儿,只知道自保,连带着如今的温刺史也是这般模样 看似效忠陛下,实则不常在京内,所以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但却是个手握地方实权的人物,甩手掌柜一个。 如今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全家上下像是改了性一般,不仅那十几位小祖宗被收得服服帖帖,连带着温刺史居然也在朝堂上公然站在陛下这头 要知道,温家一直是和稀泥的好手,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哎哟您瞧奴这脑子,怎么又扯远了,刚刚奴要说的,正是这温刺史的夫人,同端王爱妾俩人一道撞死了一对老乞丐,便是这两日刚发生的事儿……” 陆瑷昏昏欲睡的眼睛倏然睁开。 “什么?”她放下手,死死地盯着猎心道,“她们撞死了谁?!” 猎心见她这般反应,以为她素来胆小的原因,也没放在心上,继续道:“温刺史的夫人同垂花楼里出来的那位端王爱妾一南一北,不小心当街撞死了一对行乞的老夫妻。 据说他们那儿子哭天抢地,连小孙子都不要了。俩人都赔了好些钱财,见那对老夫妻可怜,又将孩子带走了……” 陆瑷这下完全坐不住了,抓着猎心的肩膀问:“你打听清楚了?谁带走了?是温夫人还是端王妃?” “这……奴也不知道,毕竟踩着宵禁的点儿来了,不敢耽误了。”说罢猎心又撇嘴道,“什么端王妃,不过是个垂花楼出来的女子罢了,同大司马不清不楚的,到现在都没封个位份……” 王府秘事完全不在陆瑷关心的范围,她只关心自己的孩子。 柏萍亲眼见到端王的那位夫人用两根金条将孩子换走,猎心这里有些不太确定。说来倒是亲眼见到的人说的更可信一些。 可陆瑷素来胆小且谨慎,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之下,她不会贸然上门 猎心见她神色不对,像是心思极重。联想到她这两日的反常,不禁狐疑道:“三小姐,您往日可都是从不关心外头的这些事的。端王府中到底有您什么人?您究竟在找谁?” “没什么,你也知道自打老夫人来了之后,柏萍她们都被赶了出去,眼下过得并不好。”陆瑷冲他抬起了脸,神色自若道,“不过是托个熟人帮忙照应着她们便是。” 猎心在府中时间算不得短,思来想去都不知道三小姐何时结识过身在端王府的人。 不过,主子说什么自然就要信什么才对。 陆瑷知道猎心猴精似的人,担心他继续问下去自己的老底儿便会被掀个底朝天,赶紧叫他回去了。 猎心为三小姐鞍前马后了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来后只喝了壶凉茶,又被赶了出来,总觉得自己肚子开始有些痛了,唉声叹气地去了茅厕。 陆瑷一个人坐在屋内,静静地盘算着明日要做的事。 端王府到底是王府,自己不好堂而皇之地登门。猎心和柏萍是下人,又没有认识的人可以打探消息。 相反温刺史的夫人应当知道些事情,即便带走孩子的并不是温夫人,她也能问出点儿什么来。 可话又说来,自己同温家上下的人都不熟,唯一能说的上话的便是猎心。 想来明日还是要托猎心再去打探打探才是。 躺在床上心怀忐忑的陆瑷在重重思虑之中渐渐入眠。 陆瑷夜有所思,早上起得便迟了些。 新换的婢女们总是拉着一副僵硬的面容,规规矩矩地伺候了她洗漱,让心里原就不太舒服的她更添几分压抑。 然而夏老夫人身边那名递药的婢女却候在门外,用平静的语气贺喜道:“老夫人正在前厅同太傅夫人商议为三小姐择婿一事,还请三小姐速速准备,莫要怠慢了客人。” 第三百五十八章 相亲 陆瑷一愣 不过,外祖母的心思自己也是知道的 慕金枝 第245节 不过,自己若是嫁了人,那还要怎么寻孩子? 如今她在家中,不说完全自由,偶尔出去一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一旦嫁了人,进进出出有多少眼睛看着?别说找孩子,便是出趟门都难。 若是不嫁…… 适龄女子,有什么理由不嫁人? 陆瑷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饥肠辘辘的旅人,正在一处山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而孩子的消息便像树上的野果,给予她从未有过的生的希望 可她同那枚果子之间却横亘了一道悬崖,想要触碰,极有可能被摔得粉身碎骨。 想要得到什么,就一定得付出代价。 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温刺史府上打听,也可以正大光明地上端王府将孩子要回来 但这样一来的下场便是让父亲仅存的积威一丝不剩,让大哥成为朝堂上的笑柄,让小妹在后宫中被那些人指指点点,永宁伯府也将绝地翻身大张旗鼓地耻笑他们,届时整个陆家都会因她一人颜面扫地。 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难以做到,更不要说她。 “我知道了。”她道,“马上过去。” 那婢女平静地离开,周围的人也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没有人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是多么煎熬。 打扮没花多长时间,一刻后她便到正厅,见着了太傅司马晦的夫人。 她行了个礼后,站去了夏老夫人的身后。 太傅的夫人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妪,慈眉善目,一看便是个热心肠的人,自打陆瑷进来后便盯着她瞧。 上了年纪的人总爱说媒,这位夫人见了陆瑷,喜不自胜地对夏老夫人道:“老姐姐,我刚说什么来着?陆家风水好得很,几个孩子模样一个赛一个地漂亮。” 此类的话夏老夫人听得不少,却也客客气气地道:“什么风水不风水,只是他们生得巧,爹娘不好的地儿一点儿都没沾。” “瞧您说的,什么生得巧不巧,一连四个模样都不错,还能是巧不巧的事了?”说着,司马夫人倒有些感叹,“俩人走得早,撇下四个孩子。二小姐嫁得早,四小姐又进了宫,大公子还要撑着里里外外,唯独这三小姐是父母去后要办的头一茬事,谁成想教那起子人欺负到头上来了? 姐姐,倒也不是我多管闲事,原本我也不看好那永宁伯家的人,那家的夫人在京里头的名声便不大好,可碍着陆夫人定亲在前,我邻里邻居的实在不好说……” “无妨,这件事我起初也是不答应的,也是碍着那时她娘在,我一个外祖母也不好插手。”夏老夫人摆手道,“如今吃够了亏,好歹脱身了。若是真嫁进了那家,那才真是委屈了老三。” “的确,还好人没嫁过去,倒是万幸。”司马夫人附和道,“原本这个时候我不该急着找姐姐商议,可现如今京中正有几位品貌上等的公子,实在是择婿的上上之选。 宗室本说秋后要选妃,选到如今不知为何却没了影儿。再过上些日子,那些避在外头的贵女们一个个回来,到时候再挑便不如现在来得合时宜。” “你同我想一处去了。”夏老夫人点头道,“瀛州那边还有不少的事,我在京中也呆不长,想着亲眼见着她嫁了个好人家才能放心回去…… 你先提一提是什么样的人物,她觉着满意的话相看一下,如果说两头都愿意,就找人合一合生辰,差不多的话就能定下了。” 司马夫人也笑了,对着夏老夫人道:“这京中多少贵公子,能入眼的有不少,端的是看女方是什么样的人物。” 说着她抬眼目量了一下陆瑷,上上下下地将她扫视了一番,看得陆瑷有点儿发毛。 “三小姐出身高贵,这就将那些家世差些的筛下去了。”司马夫人继续道,“看这容貌和身段,但凡外貌上不得的台面的我也不会讲出来,就怕耽误了三小姐。” “妹子是真上心。”夏老夫人笑道,“外貌是次要,最要紧的是门当户对和那家的人品……” 陆瑷听得有些讪讪 原来相亲的感觉同买卖差不多少 “三小姐这样的品貌家世,我这里正有两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寒暄了一番之后,司马夫人的话题步入正轨,“这打头的一个,便是那位御史台新上任的御史大人,出身极好,是定州崔氏的二公子。不仅是名门之后,模样我家大人也是见过的,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比皇室里的那几位还要出众,埋没不了三小姐……” 此言一出,夏老夫人和陆瑷都有些尴尬。 陆银屏同崔旃檀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都是两家一些人。太傅和夫人一直在元京,自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往事。 “这……还是换个人吧。”夏老夫人开口道。 “这是为何?”司马夫人极为不解,“这位崔御史家世好,模样好,可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佳婿之选。” 夏老夫人不好将陆四的事情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我同崔老有些交情,两家孩子都见过,从小当做亲兄妹看的,没有那分意思……” 司马夫人自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喜笑颜开道:“打小就认识?这敢情好!既然相熟,这不就能省下许多繁琐的事务?” 夏老夫人十分想将崔旃檀带过去,便扯了个谎道:“崔老自有属意的人选。” 司马夫人顿时觉得有些遗憾。 “毕竟父母在,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又道,“还有一位,也绝对是品貌一流的人物。” 夏老夫人又被提起了兴趣:“说说看?” 司马夫人兴冲冲地道:“贺兰中郎将家的独子,贺兰问情。” 第三百五十九章 女人 “贺兰?”夏老夫人狐疑道,“姓贺兰?鲜卑人?” 司马夫人点头道是:“虽说是鲜卑人不错,可模样和品性都是极好的。从前贺兰将军是大司空宇文馥的左右手,然而大司空不喜欢这位下属,却喜欢他的儿子,自他小时起便教他习武。 只是后来大司空的脑子不大好使,时常犯些毛病,便不再管他的事,他便回了贺兰家。 中郎将只有这一子,虽是武官之后,这贺兰公子却是个文武兼备的青年,也是上佳之选……” 夏老夫人蹙起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等她说完之后,幽幽地来了句:“鲜卑人……还是算了。” 陆瑷抬眼望向自己外祖母,显然是不了解为何她对鲜卑人的成见这样深。 “无论鲜卑还是汉人,皆是炎黄之后,姐姐怎还如此古板?”司马夫人自然也不理解,“京中有不少汉家贵女嫁给鲜卑大臣,亦有不少汉臣娶了鲜卑出身的小姐。姐姐的想法若是放在几十年前还好,我也是坚决不会将三小姐介绍给这样的人家。可如今这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您怎么还犯糊涂呢?” 夏老夫人拄着手杖,依然不肯退一步。 “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她道,“总之老三绝对不能嫁给鲜卑人。” 陆瑷的眼睫颤了一颤,没能忍住,脱口而问道:“为什么?” 夏老夫人听到后,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她。 陆瑷只是突然想起了靖王,下意识地便问出了口,压根儿就没别的意思。 然而夏老夫人则以为她对刚刚她们言谈中所说的贺兰问情十分满意,故才有此一问。 “为什么?”夏老夫人重复了一遍后,抬手将手杖敲得「嗒嗒」响,“没有为什么!胡人就是胡人!你是汉女,你不能同他在一起!天下男儿多的是,你找谁不行非要找那白虏?!” 听到「白虏」俩字儿之后,饶是司马夫人也有些坐不住了。 “姐姐,我是真心实意为着三小姐着想,不信您出门随便抓个人问问,贺兰家的那位是否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佳公子?” 司马夫人站起身来道,“相看的事儿且不说,咱就来说说「白虏」。大凉的君主在位时,哪家有田有地的每年不是要交上几十上百倍的税? 逼得人卖地不说,还要卖儿卖女才能凑上钱?若这「白虏」不进京,路边还要堆多少饿殍? 我知道姐姐是前朝冢宰之后,家中人身居高位,您又是在后宅,自然看不到听不到外头的景儿…… 可您就算有成见,也不该将它用在孩子们身上。可能您对四小姐进宫的事儿还有些抵触,这些咱们都能理解 可将陆家老四抢进去的是当朝天子,又不是贺兰家的公子,您就算是有怨气也不该牵扯到三小姐的婚事上吧?” 司马夫人也上了年岁,这一通话说下来没喘上几口气,好好的老太太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 跟着的婢女们手忙脚乱地搀着自家老夫人,陆瑷想上前道个歉,可她们连头都没回,直接将人搀回了府。 夏老夫人将人气走,心里却也不舒坦,使了自己的婢女备了礼送去算是赔罪。 经过这一遭,陆瑷只觉得自己的外祖母是一日比一日地难缠了,开口道:“她也是好心好意,且太傅曾是帝师,如今又引大皇子启蒙。外祖母即便是不愿意,少说两句便是,何苦非要说那些话来气人家?” 夏老夫人依然拄着手杖,下巴抵在手背上,愣愣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瑷说了她两句之后,又担心她来骂自己。可如今这样一来,相看的事儿便又能往后推一推 陆瑷走了不久之后,整个大厅内只剩了夏老夫人一个人。 她依然维持着刚刚的身形,僵硬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我怎……怎是那迂腐之人……”她盯着地砖上细微到几乎看不到的裂纹,喃喃地道,“若不是它被拿走……我怎么会……” 大清早,天子便要去上朝,走前觉得这女人侍奉得好,贴在她耳边问:“想要什么?” 陆银屏等的就是这句。 “你将我三姐召进宫陪我。”她揪着人的袖子不撒手,“我想她了。” 拓跋渊觉得奇怪 如今她主动要求将人召进宫,明显让他觉得不对劲儿。 “无论你打什么主意,该留的人还是要留,该死的人还是要死。”他将人提溜起来警告,“你可听明白了?” 陆银屏点头如捣蒜:“明白了……” 随后她又加了句:“能把门上钉着的木板拆了吗?万一让三姐看到,回去不得笑话我?” “你们姐妹隔着门不能说话?”他冷笑道,“她应该没见过猴子吧?拆了还怎么看猴?” 陆银屏觉得自己越来越说不过他了,气得捞起床上的物件就砸。 始作俑者躲过一道又一道攻击,慢悠悠地从清凉池后出了寝殿。 他走后不久,陆银屏便听到前门有动静。 她心里高兴地想 然而接下来窗户上探出的小脑袋却让她大感失望。 小呆头鹅踮起了脚,正扒着窗户往里头瞧。 从外头看里面,感觉一片漆黑。 小呆头鹅顿时觉得狐狸精过得其实也并不好 他拍了拍门,大声喊道:“女人!你在不在?!” 陆银屏听到这声称呼,气得差点儿跳起来 之前一口一个「母妃」,一口一个「娘」,现在喊她什么?「女人」? 她腾腾地下了床走到他跟前,对着窗户狠狠一拍。 “你喊我什么?”她咬牙切齿地道,“你再喊一遍试试?” 慕金枝 第246节 第三百六十章 进退 拓跋珣见门窗都被木头钉死了,想来狐狸精再有本事也出不了这个门。 于是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女人!陆四!”小呆头鹅隔着窗户梗着脖子喊,“陆四!女人!” 陆银屏快要被他气死了,抄起手边桌案上的笔杆子隔着窗棂戳他。 “业障种!”她怒道,“不是不想搭理我来着?现在怎么来同我讲话了?有本事你一辈子不要同我讲话!” 小呆头鹅默了一瞬,又道:“我同被关起来的女人讲话,又没同我母妃讲话。” 陆银屏一嘴的话被堵在嗓子眼儿 不过,原因也是在她,做得不对的人道歉不丢脸。 “我错了还不行嘛?你还要我怎样?”狐狸精道歉时不仅不低三下四,甚至还有些趾高气扬。 这般态度纵然是拓跋珣也是头一回见,隐约也总算知道了父皇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十分如意。 “你这是什么态度?”拓跋珣隔着窗户道,“明明就是你有错在先,非说要将弟弟抱去给别的女人养。刚刚父皇已经下过令,不让别的女人来咱们这儿,让石女史和苏婆她们带着弟弟玩,这下你赶都赶不走!” 陆银屏一听,瞬间就蔫儿了。 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金金,甚至十分喜欢这孩子,总觉得他一笑起来可怜得让她有些心疼。 可是没办法,想要救靖王,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将金金先推出去……总之她想的是日后再想办法将他接回来便是。 “佛奴,你若是还把我当做你娘,就听我一句话。”陆银屏伸出手讨好似的去够他。 小呆头鹅看着眼前伸出的白白嫩嫩的一双手,倒不像其他女人一样涂着蔻丹戴着护甲,只是干干净净,指尖粉嫩透红,像是莲花花瓣的尖尖一样,让人看着有些心动。 他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头,却被她反握住。 “我要救一个人,这个人对我很重要,如果他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陆银屏道,“我需要金金帮我……这其中牵扯到很多人,我没办法一一同你说明。如今你父皇已经发现了,他不让我出去,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小呆头鹅再呆,也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他歪着脑袋看着她道:“你是说……大伯?” 陆银屏一愣,随即问:“你见过他?” 拓跋珣的面上顿时出现了十分复杂的神色。 他知道父皇要将大伯流放,他也知道大伯是个不错的人。 可再怎么说大伯也是要谋反的人,若是大伯上位,那么他和父皇就不一定能平安活着。 喜欢归喜欢,局势归局势。对于这个大伯,他如今唯一的感觉便是遗憾。 “若你是为了大伯,那儿子更不能原谅你。”拓跋珣缩回了手,“父皇喜欢你,大伯却要造反,母妃,这次是你不懂事。” 这下交流起来更加难了。 “不是……你听我说完……”陆银屏摇头道,“我同你父皇……总之很久之前便认识了,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补偿我……你大伯不同,他救了我,我真的不能让他死……怎样都好,只要不死……” 拓跋珣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解释,虽然不太懂,却还是问:“那你喜欢父皇吗?” 陆银屏一怔,还未等她回答,便听到有不少人的说话声,像是有人要来。 “有人来了,我先走了。”拓跋珣走了两步,又拐了回来,“父皇不让我们接近你……你还是想想法儿怎么让他放你出去吧……” 陆银屏心道我倒是能出去,可你爹明摆着不想让我出去。 要做戏就得做全了,他既要让她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呆着,又开了后头的门 听不听话,全看她出不出去。若是出了这个寝殿,恐怕以后做什么都难以收场。 他料定了她不会出去,这是给他们二人之间一个机会。 只要她还在乎他的想法,她便不能出去。 宫人们抬着辇,将陆三小姐一直请到了寝殿。 先前陆瑷还觉得有些纳闷,徽音殿不算小,前殿是会客的地方,为何偏偏要来寝殿? 直到遇到了秋冬和苏婆,她俩向自己解释说如今娘娘正被关在寝殿中不得出,这才松了一口气 最重要的是,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偏偏就让她进宫了? 陆瑷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两日她的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的身上,压根儿就不知道小四这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到了。”石兰忽视掉寝殿的某扇窗户前一闪而过的小小身影,笑着对陆瑷道,“娘娘同陛下平日相处得很好,您倒是不用担心她的处境。说是被关起来,实际上陛下也是住在这儿,倒是将他们俩人关到一起了……” 陆瑷抿唇笑 “知道了。”她道,“女史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石兰也笑了笑,随后落了辇,便挥退了其他宫人,自己也走了出去。 陆瑷见人走后,忙提着裙摆走到寝殿跟前。 瞧着门窗上被钉死的木板,她开始怀疑刚刚那位石女史说的是不是真话了 她拍打着门窗,焦急地唤:“小四?小四你在里面吗?!” “三姐,我在这儿!”一只手从另一扇窗户的格子中伸了出来,白白嫩嫩,没有想象中的伤痕。 陆瑷瞧着这只比前阵子走时粗了小半圈儿的胳膊,瞬间陷入了沉思。 “你……”她狐疑地问,“你怎么变胖了?” 陆银屏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瞬间卡在了嗓子眼儿 第三百六十一章 情痴 “这是重点吗?”她不高兴地道。 重点难道不是她被关起来了?怎么姐姐只看到自己胖了 陆瑷忙摸了摸她的手,心疼地道:“那你怎么回事儿?外头倒没说什么不好的话……你怎么就被关起来了?” 陆银屏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问:“你看看外面有人没有?” 陆瑷听后,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确定没有人后才说:“没有……” 陆银屏又贴近了窗户,压低声音道:“宫檐、树上呢?” 陆瑷听得心惊,压低了眉毛悄悄望过去,果然见飞檐和树枝上有几道黑影,像是待在那儿很久了似的,一动不动,不仔细看压根儿就看不出来是个人。 “好像有人……”她道,“怎么?这是将你监禁了?外祖母从宫里回来的时候还说陛下待你不错,难不成都是假的?” “倒不是……那些人应当是来保护我的……”陆银屏叹息着,突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三姐,我问你个事儿,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不知道为什么,陆瑷听到「实话」两个字儿后,心跳骤然加快。 难道是因为最近心虚的次数多了,所以听到什么话都有些紧张?她如是想。 陆瑷定了定神后道:“这个时候了你不关心自己的处境,竟还要问我问题?” 陆银屏如今已经顾不得旁的,直接劈头盖脸地来了一句:“你是不是认识靖王殿下?” 听到那两个字儿后,陆瑷觉得有一桶冰水将自己从头浇到了尾。 阖家上下都知道小四是个糊涂虫,连这小糊涂虫都开始怀疑,那么旁人究竟知道多少? 陆瑷的脑子里之前是孩子,现在又加了两个字儿 见她久久不说话,脸色也难看,陆银屏有五分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姐姐,你要跟我说实话。”她摇了摇陆瑷的手道,“靖王殿下还没死,如今被关在式乾殿东阁内。他刻了一堆的木头人,每个木头人的大带上都刻了朵花 玫瑰还是蔷薇我分不清楚,但我认识的人里喜欢这花的只有你一个,系带上做了这样式的也只有你一个……我试探了一下,他没说话,我拿不准是不是你……姐姐,你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 陆瑷听后,心里头像被钝刀猛扎了一下那样,寸寸都在难受。 陆银屏眼神向下扫,果然见她腰间宽大的束带上绣着一朵拳头大小的玫瑰。 “三姐,果然是你。”她了然道,“他怎么会认识你?” 陆瑷设想过无数次自己的事情被揭穿之后,该是怎么样的情形。 无数次在梦中梦到过这种情形 然而如今真正要面对的时候,却发现场面出乎意料地简单 早晚都要来,如今的情景似乎还更能让人接受一些。 “我认识他。”陆瑷一张口,不知道为什么,泪突然流了出来。 她赶紧侧过了脸,用手背擦去了面上的泪,又回头继续道:“不仅认得他,我还同他好过两年。” 陆银屏的脑子有些懵。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一阵冷风灌进来的时候,她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儿。 “我……我原以为他只是看上你了……”陆银屏结结巴巴地道,“没想到你俩……还……” 还有过一段儿,还两年?! “两年……两年……”陆银屏嘴里反反复复地含着这俩字儿,像一个迟钝的小结巴。 “反正已经告诉你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了。”陆瑷道,“头几年的时候我还常去看你,这两三年都不怎么去……实际上我多数跟他在一处,我俩好了两年,后来他纳了妾之后,我就再没同他来往过……” 陆银屏一听,刻在骨子里的第一反应瞬间压倒了这个让她震惊的事实。 “他有妾又怎样?不是没娶妻?”陆银屏道,“他那小妾哪里好?是出身比你高还是长得比你美?男人不都是一个德性,只要你对自己好,对他爱答不理的,给他吃却不给他吃够,他能天天捧着你……” 说罢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太对。 陆瑷扫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又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我若有你这般勇气,也不至于咽下那么多窝囊气;你若是我,你也不会瞧上他……” 陆银屏想了想,觉得倒也是 慕金枝 第247节 若没有恩人的光环所在,便是顶着个王爷的头衔她依然还是觉得靖王不如皇帝香。 “说到底还是我傻……不过……”陆瑷说着说着,泪又流了下来,这次跟刚刚不一样 刚刚是眼睛里在淌咸水儿,现在觉得喉咙根上都泛着阵阵苦意,“不过,我从来没后悔过。若是重新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跟他好……” 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止也止不住,光靠手背已经抹不完了。 陆瑷又拿袖子去抹,抹到最后仰着头看天,一下一下地抽噎着,泣不成声地道:“不是没瞧见过其他年轻公子……可别人却总差了点儿意思……要么长相,要么风度……总之我也说不清,见着哪个年轻男子就总是想着同他比,结果反正就是都不如他,哪儿哪儿都不如他……你就当我是鬼迷了心窍,反正……对别人我是没办法妥协了……” 陆银屏原本也就是想问一问,压根就没想到自家姐姐还同这位救过她的靖王殿下还有这么一层 说是「执着」都觉得有些不太够 第三百六十二章 姐妹 感情的事儿,不是正当头的两个人,旁人说不出个什么来 你看着他倒没什么,兴许在另一个人眼里他是天上的星星,若一伸手能够到,那么此生都能活在光亮中了。 可话又说来,有多少人终其一生能够触到自己仰望的那颗星,又有多少人能将它留在自己身边? 陆银屏瞧她哭得可怜,又担心姐姐这么下去会让人瞧出来不对,便收回了手,拿了帕子来让她擦泪。 “你先别哭……人不还没死呢么?”陆银屏安慰她道,“可惜现如今你进不去式乾殿……我也进不去,我帮不了你……” 陆瑷擦干净脸,又闷闷地擤了两下鼻涕,破涕为笑道:“你自己都出不去呢,还操心我做什么?” 陆银屏抓着窗棂悻悻地道:“我就是关心关心你……谁能想到你胆子居然这样大。若换做是我,外祖母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打断不打断腿的问题了。只要有更好的庇护所,饶是外祖母来也奈何不了她。 “那我今儿说的事儿,你可千万别说出去。”陆瑷对她道,“除了你,还有谁瞧出来了?” 陆银屏仔细地思索了一番,觉得这样隐秘的事儿应当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便信心满满地答:“自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且将心放回腔子里头 得了她的保证,陆瑷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你见过他了?那么他……” 不等她问完,陆银屏便唉声叹气地摇头。 “他过得不好,胡子拉碴的,就知道削木头人,几天没洗澡了一样,跟墙根底下要饭的似的,哪里还有个王公的样子……” 陆瑷又一阵儿地难过 想来是真的万念俱灰了,才什么都不在意了吧。 她又想起前几日他来找自己的那个晚上 她没给他机会,反而狠狠地伤了他的心。 如今她知道孩子还在世,他却要走了 陆瑷猛然抓住了妹妹的手,问她:“你有没有法子让我同他见上一面?” 陆银屏一愣,随即便摇了摇头。 “不成……我没这个本事……”陆银屏拒绝道,“你不知道这两天陛下有多生气……我可不敢惹他了,万一他真恼我,我就真的再也出不去了……他之前就说要打断我的腿来着!” 陆瑷又蔫了下去,失落地道:“那我该怎么办……” 如果不知道孩子还在还好,她也不会在意他的处境 他如今是旁人避之不得的罪人,她是家世运道蒸蒸日上的贵女,于情于理都不该同他有什么牵扯。 她身后有整个家族,她不能让兄长和姐妹因她一人而蒙羞。 可她还是不甘心……谁让她知道了孩子还在呢?如果她不知道,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自己的下半辈子。 “我去求陛下。”陆瑷突然抬头来了这么一句话。 陆银屏一听,抓着窗棂又开始晃悠。 “你疯了?!”她惊道,“他是要谋反的人!罪名列了十几条,条条都有人证物证的……你现在同陛下去说不是自投罗网?你想同他做一对鬼鸳鸯不成?!” “我也不想……可我……我想见见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见他……”陆瑷拼命地摇头,“既然你帮不了我,那我就去找陛下,我亲口同他说……” 陆银屏瞬间感觉头皮发麻 “你想怎么同陛下说?”陆银屏又问,“你同他说你俩好过,你觉得陛下信几分?他本就多疑,你这么一说,他再以为靖王谋反之事和陆家有关……到时候你让哥哥姐姐、让我怎么办?” 关心则乱,眼下昏了头的陆瑷被妹妹这句瞬间点醒。 她低下头来,额头抵着窗户,无助地道:“是我没考虑周全……我大意了……” 瞧着姐姐终于找回了些理智,陆银屏也稍稍松了口气 “你想同他见,为何非要是现在?”陆银屏开口问道,“等他被押往焉耆的时候你也一道上路,没准儿能在他死前有不少话说 不得不说,陆银屏支的招还不错。 式乾殿现在有重兵把守,无天子手令无人能够自由进出。而等他上路之后,至少俩人能够远远地说上两句话了。 陆瑷又燃起了希望 “我知道了,还是你机灵!”她开心地一笑,然而一想到他即将奔赴的前路是条思路,上扬的嘴角又耷拉了下来,“这人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同陛下反着来……好好当他的王爷不行吗……” 男人之间的事儿,女人是说不清的。 每一个帝王之家的人打一出生起便被卷进权利的漩涡之中,皇权至上,不仅能呼风唤雨,还能掌控人心和欲望,这种诱惑是财富和美人无法比拟的 甚至说权势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财富和美人便可以信手拈来,这并不冲突。 面对这样的诱惑,多少人能够抵抗得住?是人就有欲望,权势能解决所有的欲望 陆银屏揪着她的手道:“你现在想再多也没用 今儿初十,果然还有三天时间。这中间她还要注意柏萍那边留意端王府的动向,时间实在是有些紧。 “知道了!”陆瑷点头答应着,“多亏你告诉我……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可能一头就扎去太极宫找死去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稚儿 原本陆银屏也没想这么多 谁成想俩人居然还好过这么长时间? 不过想起这位靖王殿下的名声,陆银屏却觉得这也并非是什么好人。 “就算你跟着押他的人走,也不好见着他。没准儿你一靠近了陛下的人便将你当做乱党一起处置了呢。” 说罢,她又试探着道,“要不……三姐你还是瞧瞧别的人?人呐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万一你碰上更好的贵公子兴许就看不上他了呢……” 陆瑷本想说她不懂,可是再一想,如今她人被困在里头,自己这么说岂不是在刺激她?于是硬生生地忍下了,愣是没开那个口。 陆银屏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她真的开始考虑自己的提议,便继续道:“你是我姐姐,想挑大魏什么样的夫婿挑不着?虽说靖王殿下救过我,可我也总得先将你放在第一位,再考虑他……” “什么?”陆瑷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他救过你?他何时救过你?” 陆银屏自知失言,可这说出来又没什么,索性直接将自己之前见过他的事儿娓娓道来。 陆瑷听她讲述了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将你关在这是因为你先前见了他。” “陛下气得不轻,警告我再也不能见他,直到他走了才能出来……”陆银屏可怜巴巴地道,“我毛病再多也懂得知恩图报。原本我是召了嫔御在一处,告诉她们金金有可能被送去给另一位养着,想着她们能上赶着来巴结陛下,或者动用家中势力向陛下施压,好让金金跟了她们 可谁成想,我在这宫里头说的话一点儿都不中用。这边刚将人请过来抱着孩子露了露脸,那边就将我关起来了。刚刚佛奴又来说陛下已经下了令,金金就在徽音殿呆着了,哪儿都不能去……” 陆瑷听得明白,叹息道:“倒也不怨陛下……靖王名声本不大好,抢了几名美妇之后便有个「曹王爷」的名号,说的便是他好他人妻妾这一口……这谁都怪不着,怪就怪他自己…… 你如今也是为人妇的,陛下自然不想让你见到他,唯恐那人再提起什么兴致来,最后难以收场……” “还……还有这么个爱好的?”陆银屏压根就没想到这一层,以为天子只是单纯地在吃醋,毕竟他不知道靖王救过自己的事儿,自己也没敢同他提过。 不过,她也着实是没想到靖王殿下居然如传说中所言,居然真是个好美妇的风流人物 这样一来,在陆银屏的眼中这位靖王殿下真不是什么好人了。 要不是救过她,使她免遭于难,就这等滥情的男子陆银屏能骂十个。 人间自是有情痴,她不是姐姐,姐姐也不是她。感情是两个人的事,讲究的就是你情我愿,第三人夸上天损入地底都与他们无关。 “你刚刚说什么「金金」?”见没了话题,妹妹又憋得脸红通,想心里正说了好一顿靖王的坏话,陆瑷便顺嘴一问,“「金金」是谁?怎么之前未听外祖母提起过?” “金金的来路,其实我也不大清楚……他是端王殿下之前抱来的一个孩子……”陆银屏答道,“端王将他交给陛下时我并未在场,不过看模样应是皇室中人,只是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依着我的想头,说不准就是靖王殿下同某位夫人的……” 陆瑷本是随口一问,听她这么说,心跳骤然加快。 “端王殿下抱来的……”陆瑷缓慢地道,“孩子……多大的孩子?” 陆银屏没注意她的神情,笑着道:“年岁不大,不知道有没有一岁呢……还不会说话,可是看了谁都在笑似的……据说这孩子之前跟着一对老乞儿过活,你说人都穷到讨饭了,孩子得跟着他们饿过多少顿、受了多少的委屈呀……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笑起来,我总觉得有些心疼……哎对了,他本来是没有名字的,因为端王的那位夫人用了两根金条将他换了过来,这才都喊他「金金」……” 陆瑷怔怔地听她讲完,早已擦干的泪又潸潸而下。 “跟着人讨饭……”她喃喃地道,“两根金条就换来的……金金……” “可不是么!”陆银屏叹息道,“谁能想到宗室之后居然就被两根金条买来了呢……姐姐,你说这孩子的父母会是谁?我猜孩子的父亲应当是那位第一等风流的靖王殿下,至于母亲嘛…… 大概是被他抢去的哪位夫人,想来是恨他恨得牙痒痒了,这才偷摸地将孩子生下来,又弃给那样的人家……哎?你怎的又哭了?” 陆银屏正好好地同自家姐姐说着新养子的事儿,没想到这一向胆小懦弱的姐姐听了之后居然泪流满面。 “你别哭啊。”她忙又递上一张帕子来,“我当时也跟你似的,心疼得不行……你说孩子有什么错呐?他们也不想来到这个世上,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母可真是不幸……哎呀,别哭了嘛……” 踏破铁鞋无觅处,陆瑷寻了多久的孩子,如今近在咫尺,让她不知是喜是悲 眼下她最想做的事儿,便是见孩子。 她抬起脸,含着泪问:“金金……现在在哪儿?” 陆银屏见姐姐哭得厉害,也有些不明所以,仍旧如实答了:“佛奴说金金如今在石兰她们那儿,被她们照应着……你……” 不等她说完,陆瑷便丢下她的手,转身疾步走出了寝殿廊下。 已经是这么个情形,陆银屏就算再傻也知道金金的来路了。 慕金枝 第248节 “不仅偷摸地好了两年……两年……”她扒着窗棂看着姐姐急匆匆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还有了个孩子……这……” 这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名声不全完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相逢 她绝对不能让姐姐这么过去! 名声不名声的,对陆银屏而言不重要 可姐姐如今还未出阁不说,金金身份实在敏感,稍有不慎便会为她、为整个陆家惹上大麻烦。 陆银屏已经顾不得其它 她边朝清凉池的方向走边想 原想着进宫之后只要陪着天子顺带找到外祖母的那张舆图,如今不仅舆图没找到不说,人也认错了,哥哥被关进去又放出来,姐姐居然还跟自己那恩人有过一段情…… 怎么什么事儿全都落到她的头上了呢? 她出了徽音殿后,树上和宫檐上的人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有两个手脚利落些的去报了信儿。 徽音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寝宫到正殿有一百零八丈,寓意百八三昧。可陆瑷总觉得像是走了十万八千里。 她从廊上绕去了配殿,一路走,一路问,不顾宫人惊讶又疑惑的神色,才走到了石兰住的配殿。 秋冬也瞧见了她,欢喜地唤道:“三小姐?!” 陆瑷却充耳不闻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石兰的房门。 “三小姐!”秋冬又高声唤道,“那是石女史的房间,您不能……” 秋冬眼见着素来谨慎规矩的陆三小姐居然连个门都没敲,径直推开,进了石兰的房内。 谁的房间又有什么关系,不能进去也进去了。 一桌一椅一榻,一面镜子跟前连半支钗都无,素净得不像是有人来过。 石兰在宫内呆了数十年,知道宫人如浮萍,今日侍奉的主人或许明日就变成了其他人,是以一切简要为上,方便腾换地方。 这间房内并没有人,而丝丝缝缝里又不断透出一种幼儿身上的奶香气。 秋冬不知道三小姐怎么来了这儿,便凑上前问:“三小姐,您怎么进了石女史的房间……您在找什么?” 陆瑷猛然回头,头上的玉簪跟着摇摇欲坠。 “金金在哪儿?!”她双手握住了秋冬的肩膀,“他在哪儿?!” 冷不丁被三小姐捉住,从未见识过她这副面孔的秋冬脑中一时有些空,直到反应过来时,才指着她身后道:“在……在您后边……” 身后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是属于孩童的、毫无节奏却又真实的笑声。 陆瑷慢慢地转过身子。 苏婆正站在她身后,一手托着怀中幼儿的臀部,一手扶着他的背。 金金安然地靠在苏婆怀中,正咬着手指看着眼前出现的陌生女子,露出毫无防备的讨好的笑来。 陆瑷跌跌撞撞地走到苏婆跟前,伸出手去触碰他。 在指尖碰到金金的那一刹那,她突然猛缩了回来,随后又贴了上去。 “给我……给我……”陆瑷抚摸着金金的腰背,面上早已是泪水肆虐,只是不断地重复哀求着,“给我……” 苏婆叹了口气,将金金放到她怀中。 一岁左右的孩子能有多沉?陆瑷从前没抱过孩子,自然不知道。 现在她知道了 她将金金抱在怀中,模仿着刚刚苏婆抱他的姿势,可却又怕他不舒服,不敢搂得过紧,唯恐伤了他分毫。 不是没想过同孩子的第一面会是如何,不是没有提醒过自己要克制。 可是人心是肉长的,她也只是个普通人,是不如姐姐有主见、不如妹妹勇敢的没用的陆三。 她抱着金金,喉中的嘤嘤哽咽声渐渐变成低沉的悲鸣,整个人抱着孩子以一种佝偻的姿势渐渐跪到了地上。 金金毕竟年幼,不知道眼前人的情绪有多复杂,将含着的手指拿出来又去摸她的脸。 “别哭……”他小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儿 陆瑷登时便破了心防。 “对不起……”她只要一开口便能看到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此时此刻,除了「对不起」竟无其它的话可说。 秋冬见了这一幕,有些茫然地看向苏婆。 陆银屏甩过了不少人,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眼瞧着跟前的这一幕,还好没有多少人看到,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指派道:“去给别人派些活儿,小心看着别让他们过来……” 虽然不知道四小姐是如何出来的,但是有了四小姐便有了主心骨的秋冬得了令,立马去办了。 陆银屏见姐姐跪在地上,怀里还抱着懵懂无知却依然在笑的傻金金,对陆瑷道:“进去说……” 她将人从背后架起来,苏婆去抱金金。 然而自诩力气不小的陆银屏居然架不动比自己矮了不少的姐姐,这让她有些吃惊。 苏婆的手一碰金金的衣角,便被陆瑷夺了过去。 陆银屏没了辙,蹲下身对姐姐道:“你就打算这么抱着他一直在这儿呆着……你不想想办法将他弄回去?” 一听能将人弄回去,陆瑷这才回了神。 她抬起早就哭得涕泗横流的脸问:“我真的可以将他带回去吗?” 陆银屏心底在心底叹了口气 “办法总是人想的。”她思索了一下后道,“先进去说,有什么事儿总得商量着来。” 陆瑷这会儿清醒了些,仍是抱着金金,腿部一个用力便站起了身子。 三人一道进了石女史的房内,苏婆关门时又对着远处的秋冬眼神示意了一番。 进了屋后,陆瑷依然是抱着金金不撒手。 石女史的房内陈设实在过于简单,简单到在陆银屏看来有些简陋。 她将椅子让给抱着金金的姐姐,好不容易才找了张小交椅撑开了坐下,支棱着脑袋道:“我是真没想到,你俩居然还有个孩子。” 苏婆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陆瑷,突然出声问:“三小姐怀金金时当是不足月诞下的吧?” 陆瑷正抱着金金逗他,听到苏婆的问题之后,愣了一下道:“您怎么知道的?” 第三百六十五章 知悉 苏婆淡淡一笑。 “老奴在后宅多少年,旁的本事没有,只有一样 她又叹道,“其实,之前老奴便看出来,只是碍于三小姐的名声,不敢声张罢了……” 陆瑷和陆银屏皆是一惊 苏婆瞧她们神色紧张,又宽慰道:“放心,这等事儿老奴自然不会同任何人说起。” 闻言,姐妹俩均是松了一口气。 “从前老夫人便想着让四小姐嫁给大公子,四小姐不愿,老夫人又说三小姐也是个品貌好的姑娘。” 苏婆继续道,“那时老奴推说三小姐有婚事在身不说,且身子骨娇弱,不利于生育,老夫人这才作罢……” 陆瑷点了点头 现在想来,苏婆是早便看出来自己有了相好的人,这才说服了外祖母。 “多谢您……”她抱着金金行了个礼,“外祖母强势,只要她认定的便改不了……总之我今日知道了,倒要谢谢您……” “三小姐说的是哪里的话。”苏婆赶紧起身虚扶,又让她坐下了,自己也慢慢道来,“你们年轻,不知道这两年老夫人时常犯心疾,平日里不能动怒。老奴不光是为你,也是为了老夫人…… 当年老爷伤透了老夫人的心,逼得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去了庄子上。 从前还好好的人,自打那以后便开始看谁都开始不顺眼…… 从前的事儿不提也罢,不过,这次却是三小姐无媒与人私通在前。老奴能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二位总得想想办法,如今这要如何收场才是。” 陆瑷和陆银屏同时犯了难。 陆银屏心想的是,这如果是在大齐就好办了 只可惜,如今是在魏宫,而金金是姐姐的儿子,御医们自然有法子验出来,若将姐姐迎进宫中,那么她将难逃一死。 眼下自身都还难保,更不要说姐姐了。 她叹道:“要不,金金还是留在我这儿。你什么时候想他了,什么时候进宫来看……你觉得怎样?” 陆瑷低着头,抓着金金的小手亲了一下。 金金被她亲得手心痒痒,又在咯咯地笑,还伸手去够她头上的簪子。 母子俩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压根儿就没将她的提议听进去。 陆银屏瞧见这一幕也暗戳戳地想 小呆头鹅跟她毕竟不是亲生母子,俩人之间相处得再好,也总是感觉缺了点儿什么。 可好处便是她同小呆头鹅更像伙伴一般,能够平等地对话 这也说不出是好还是坏,总是陆银屏觉得,作为养母,她对小呆头鹅的感情也不差。 苏婆也道:“三小姐总不能一直在宫里头呆着。若说这个孩子无人知晓,那么咱们还能想想法子带出去。可如今阖宫上下都知道徽音殿又多出一位小殿下……您这次是带不走了。” 慕金枝 第249节 “我也知道我带不走他。”陆瑷像抱着一块元宝似的宝贝一样抱着金金道,“你们不知道,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他的消息 她摸了摸金金的脸,明明是在哭,嘴角却是弯着的。 “小四刚刚还说,金金可能是靖王同哪位夫人的孩子,那夫人不喜欢他才抛下了他……”她边说边摇头,“若不是走到绝路,当娘的哪儿能抛下自己的孩子……他生下来时才七个月,托手心上那么大的一点儿,浑身都是紫的…… 那时我身边没别人,只有柏萍一个,我们都没瞧见过这样的孩子,便以为他已经死了……我实在是不忍心,柏萍便说将他带出去找个地方葬了……谁知道他那时候没死呢……” 说着说着,她又看向妹妹。 “小四,姐姐是没用,可是姐姐不是那不负责的人。”陆瑷道,“我同他缘分就算尽了,可若当时这孩子好好的,我绝对不会将他抛弃 陆银屏点头 “陛下一会儿就要下朝,知道我出了徽音殿少不得又要将我一顿骂。”陆银屏道,“我的想法是,你现在先回去,想法儿稳住了外祖母。便是宫里头知道你们的关系,有陛下压着 你回去后不要告诉任何人,二姐和大哥都不能说,尤其是大哥,他也是个老古板,不能让他知道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陆瑷连连点头:“我知道的……我今儿就在这儿多呆一会儿,我不会连累家里。” 连累不连累的,如今也已经不是由她说了算。 陆银屏现在心里唯一的盘算就是天子下朝之后怎么同他说才好。 世事往往就是如此,你越不想来什么的时候,它就越来什么。 陆银屏还没想出一个好办法的时候,便听秋冬在外头哐哐敲门。 “陛下下朝了!”秋冬隔着门低声呼道,“他朝着寝殿的方向去了……您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陆银屏一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对陆瑷道:“不行……我得先回去,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说罢疾步走到门前,开了门闪身而出。 陆瑷见小妹出去拖人,料想着一时半会儿的天子也不会来这儿 她稍微放下了心,正抱着金金逗玩时,却听苏婆开了口。 “三小姐以为,你同靖王殿下的事,陛下不知道?” 第三百六十六章 隐秘 “皇帝看着不爱吱声,实则心里头什么都有。” 陆珍从太傅府上回来后,向夏老夫人说了司马夫人病情无碍之事。 她瞧着人放下了心,昏昏沉沉地就要入睡之际,突然听到外祖母像是说梦话似的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陆珍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看着外祖母半阖的双眼正,轻声道:“外祖母刚刚说什么?” 夏老夫人正半卧在榻上,单手撑着颧骨,眯着眼在看自己腿上搭着的莲花纹披帛,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是在同她说话还是自己已经神游太虚在说梦话。 “他们爹手握重权……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不忌讳……用一张破孔雀屏换了六州兵权,可真是笔划算的买卖……” 夏老夫人喃喃自语,陆珍听不真切,却依然捕捉到了「孔雀屏」和「六州」两个极为熟悉的字眼。 于是她慢慢靠近了夏老夫人,用手轻轻地推了推道:“您在说梦话?” 夏老夫人眼皮儿几乎合在一起,正当陆珍以为她要睡着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她「哼」了一声。 “他能摸到李璞琮这儿……我就让四丫头去他那儿……他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都疯成那个样子还惦记着给儿子铺后路……只可惜他们家老大在明……老三又小……老二居然是个男人,倒正遂了他的心……” 陆珍越听越觉得糊涂 她摇了摇外祖母的手臂,大声唤道:“外祖母?” 夏老夫人没答话,鼻喉中发出阵阵「呵呵」之声,是她一贯以来睡着了的标志。 陆珍帮她将护甲卸了,又把她的手放进披帛中,最后拿了一床小被子来盖到她身上。 做完这些事儿后,她又听到前院有动静。 算了算时间,应是韩楚璧和陆瓒下朝回来的点儿,忙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顺带还关上了门。 韩楚璧回了家后,便见陆珍从前厅走了过来。 陆珍见只有他一人回来,便问:“大哥没跟你一道回来?” “琢一说还有事,我们在云龙门就分开了。”韩楚璧摇头,边解外袍边向里走,“珍珍……我总觉得最近陛下有些不对……” 陆珍不知他此言从何而起,便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韩楚璧一手将袍子搭在肩头,另一手拉了陆珍的手腕,俩人一起回了院子。 “今日陛下在朝上,将靖王流放的时间提前了。”韩楚璧道,“本来定的是十月十三,可是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竟然要明日出发……” 靖王于陆珍而言不过是个未见过面的邻居,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人。不过听韩楚璧这么说,也觉得天子的做法着实有些出人不意。 “对王公的处决都要等上几个月,便是先帝,将温王流放之前也要求个好时节,最后才在路上动手。” 陆珍思索了一番后道,“也没有曝尸荒野的的说法……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韩楚璧摇头,“本来十月十三也有些早,有鲜卑大臣当朝抗议,却被陛下用诏书砸到面上,硬生生打瞎了一只眼…… 也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居然将日子提前到明天,便是有想要背后做什么动作的,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召集了人……想来靖王同他已经势如水火,陛下是一刻也留不得他了。” 陆珍握紧了他的手,摇头道:“他们求他们的情,你别跟着掺和……靖王又不是你什么人,你跟着陛下就好……” 韩楚璧看着她,心头有些复杂。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一些别人都没有注意的到的事情,却不知道是哪件,也不知道突破口在哪儿。 他隐隐觉得最近天子像是有什么大动作,却不是他可以参与的。 可以不参与,却不能让想要保护的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眼下他最在乎的人便是陆珍。 “珍珍,我听你的。”他将陆珍抱进怀中,“京中太乱……等这阵儿忙完,我带你回去吧……” 陆珍愣了愣,随即期期艾艾地道:“不行……最近在调养身子……外祖母请了大夫来帮我看,说我易滑胎,最近正吃了不少药……万一走了这药就断了,不好要孩子……” 韩楚璧捏捏她的脸,低声道:“傻子。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要紧,总归咱们一直在一起就好。”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然而每次陆珍听到,都觉得无比暖心。 “嗯……”她搂紧了他的腰,“咱们要一直在一起……” 门没关严实,外头的丝丝凉风刮进了屋内。 自打入了十月后,头一阵子还要穿纱的炎热似乎一去不复返,如今早上起早些都要穿夹棉的袄子了。 韩楚璧这会儿觉得热,放开陆珍去卧房内更衣。 陆珍替他将脱下的衣服收在一起,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来。 “若要将靖王流放的话……是谁押解他呢?” 韩楚璧一顿,随即答道:“慕容擎……” 陆银屏回到徽音殿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陆银屏装作无事人似的,扯起一个笑便招呼道:“哟,陛下这么早回来了?” 早归的陛下看着她跑得满脸通红额角的汗湿都将鬓发打成了绺儿皮笑肉不笑道:“不早,这不恰好慢了一步,没能抓到贵妃出去的证据么?” 陆银屏悻悻地缩了缩颈子,眼神闪躲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从前拓跋渊吃她这套,如今却并不想领这个情,不想饶这个人。 他一伸手便将她的脖颈捏住,迫使她整个人贴到自己胸前。 陆银屏闭着眼睛不敢看他,双手不断地推搡着他的胸口。 “朕饶了他们,若有一日被他们拿住了把柄,他们可会饶了朕?” 他瞧着她胆大的时候敢违逆他,胆小的时候又像只乌龟一样就来气,“你抬头,朕要问你一句话。” 第三百六十七章 无常 命运的后颈被拿捏住的陆贵妃抬起了头,依然是闭着眼睛。 “您想问什么就问吧。”她道,“反正……” 反正他的耳目这么说,有什么能瞒着他的?约摸早就知道了。 拓跋渊捏着人的颈子将人提溜到旁边的榻上。 陆银屏屁-股着了榻,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她喜笑颜开地睁开了眼,却见眼前人又替她斟了杯茶。 陆银屏又谨慎起来 “配殿到这儿打个来回,真是委屈了贵妃。”他将茶杯推到她跟前,淡淡道,“喝,喝完再说。” 陆银屏心头跳得砰砰地响。 她握住了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了起来。 陆-四平日里是什么做派?不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放,世家女身上的习惯该有的她都有。 可像现在这样抿茶的节奏,摆明了不想道歉认错。 拓跋渊见她一拖再拖,也不逼她,只是在她将茶抿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道:“你三姐入了宫。” 陆银屏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她有一个最后的退路,即便无法报恩,至少也要保住金金的性命。 慕金枝 第250节 可金金如今的身份已经明晰,他就是靖王同姐姐的儿子。如果这件事让天子知晓,为了断绝后患,他一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她在配殿同苏婆说话。”陆银屏撒起谎来倒是脸不红心不跳,“毕竟正在相看夫家,想着请教苏婆一些事情,不便旁人在场听……” 说完这句话后,她悄悄地觑了他一眼,见他面上依然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你不必这样瞧着朕。”拓跋渊忽道,“朕已经派人过去请了。” 陆银屏听后瞪圆了眼睛 二人隔着一张小几,各怀心思。 陆银屏没他能憋得住话,觉得早在他见着她的时候想必就已经知道三姐去了配殿。 只是不知道,他还知道多少…… 想起这个可能,陆银屏就觉得胸口有些透不过气儿来。 她放下了茶杯,伸手向前摸他的手,却被他甩开了。 “陛下……”陆银屏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您在问我话之前,能不能先听我将几句话?” 拓跋渊见她又是这幅样子,打心底里觉得不痛快 她也是个女人,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他冷冷地问:“你想说什么?” 陆银屏又去抓他的手,抓了两次都被他闪开。最后不得已只能揪住他的衣角,半是撒娇半是哀求地道:“您之前不也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动靖王殿下?您若是舍不得,放了他便是……或者将他关起来也好,有您的人看着,您还能担心他东山再起不成?” 天子怒极反笑 “陆银屏。”他直接连名带姓地一道说了出来,“在为别人求情之前,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处境。朕现在就问你 陆银屏哑然 还好有个万能的法子。 她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榻上,眼观鼻鼻观心地道:“臣妾知错了。” 不管他知道了什么,知道多少,道歉总归是没错的。 然而今日的天子却是不吃这套了。 见她依然这样冥顽不灵,拓跋渊直接甩袖走人。 陆银屏以为他是假意要走 她心中有恃无恐,便觉得没什么问题。 然而前后门处传来的钉木头的声音却让她有些心慌。 陆银屏以为自己听错了,下了榻循着声音找去。 前门和几扇窗户都被钉死了,她今日是从清凉池的小门绕出去的 陆银屏慌了神。 她先是捏了捏自己的脸,确信不是在做梦之后,又返回了前面。 “放我出去!”陆银屏抓着窗棂高呼,完全不顾之前他说自己像猴子这件事儿,“您怎么来真的了……快放我出去!” 无论她怎么喊,廊下站着的那个黑黑沉沉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回头。 陆银屏隔着窗户远远地瞧见了一列禁军将陆瑷押到他跟前。 人隔得太远,她离远些便听不清楚声音,只是看着他双手负在身后,不知道同跪在地上的姐姐说着什么。 “有什么话你问我……”陆银屏拍着窗户喊道,“不关我姐姐的事!” 她实在是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能看到陆瑷抬起头时,脸色惨白如纸。 陆银屏心底凉了个透 确实,端王在得到金金的时候也应只是看着他模样像皇室中人,可到底是谁的孩子却不能肯定。 天子想要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靖王还是端王的,只能从她这里下手。 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知道了陆瑷同靖王有过一段情的? 她离得远了,压根就听不到天子对陆瑷说了一句话。 “朕亲自接贵妃进宫那日,贵妃是在你的院中,朕记得当日那里种有满院粉玫……京中除靖王外未听说谁爱养护此花,而他又与陆家比邻而居。这实在是太巧,让朕不得不怀疑,是他送你的。” 说罢,他又补了句:“金金……是你们的孩子吧?” 陆瑷猛然抬头,见眼前同靖王极为相似的那张脸上带着冷漠疏离的平静。 “原来……您一早就知道……”她艰难地开口道,“那么……您想怎么办?” 第三百六十八章 执迷 陆银屏整张脸都贴在窗棂上,只恨自己听不到声音,不知道他同姐姐说了些什么话。 她这个角度只能瞧着姐姐仰望天子的脸由白转青,泪也簌簌地向下掉。 陆银屏心里头实在着急,可自己又出不去。看姐姐的模样,自然是知道他没有说什么好话 她想过他或许会大发慈悲放过金金一马,可是有什么理由呢? 陆银屏想不明白,如果换做是她做那个位置上,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靖王和金金。 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现实便是金金的身份昭然若揭 如果姐姐咬死了金金不是她和靖王的孩子,那么还有回旋的余地。但从眼下的情形看来,这个可能性已经没有了。 陆银屏心急如焚,眼尖地瞧见了站在后头的李遂意。 李遂意背对着寝殿的方向,任凭陆银屏怎么喊都不敢回头搭理她。 他垂首而立,见陆三小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对着天子磕了个头。 而天子却慢慢向前走去 等人一走,李遂意忙上前搀了人起来。 “您说说您,好端端的大家闺秀,怎么就……”他瞧着哭得眼睛肿得像桃似的陆瑷叹息着道,“若不是贵妃……您今日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旁的那些就别想了,好好地回家去吧……” 陆瑷双手掩面,指缝之间溢出令人心碎的痛哭声。 “我以后都见不到他了吧……”陆瑷道,“李内臣,陛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还能见到金金吗?” 李遂意卡了壳 李遂意刻意忽略掉身后被敲得砰砰响的门窗,吩咐了宫人来:“将三小姐送回家。” 几名身材壮硕一脸横肉的宫婢上前,半用请的半是架着将陆瑷送出了宫。 李遂意瞧着陆瑷走时几乎不沾地的脚尖,叹了口气后挪步准备离开。 “李遂意!” 后头被关着的陆贵妃还在喊他。 可惜人一旦进了宫,就得知道耳朵和嘴巴的重要性 该说的时候可以说,最好不要说,不该说的时候便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一个字儿不能往外透。 他两耳不闻身后事,麻溜地离开了这处。 陆瑷走后,秋冬和苏婆便留下来照应金金。 “刚刚你们在说什么?”秋冬好奇地道,“怎么我听着三小姐一直在哭……出了什么事儿?” 刚刚在里间说话的只有陆银屏姐妹和苏婆,秋冬一个人在外头放风,不知道里头的情形。 直觉告诉秋冬,这里头绝对有事儿。 苏婆看着怀里熟睡了的金金,轻声道:“瞎打听什么……你跟着四小姐久了,脾气性子还是这般可不行。你得想着怎么为主子分忧才是……” 秋冬听后十分不高兴,嘴巴噘得老高。 “但凡四小姐吩咐的,我秋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她道,“可是这同三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做得多,说得少,才能成为主子的心腹。”苏婆将金金小心地放到床上,又斜睨了她一眼,“怪不得你不如春夏得力。” 听苏婆说起春夏,秋冬顿时百感交集,许是因为心中有些不忿,便多说了一嘴:“春夏姐姐的好咱们都知道……可她再好,人不也已经没了么?倘若她在,也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春夏忠心守诚,心性脾气都挑不出不好来,是个脸玉姹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春夏姐姐」的人物。 只可惜,忠诚也有忠诚的不好,像春夏这般心性过于要强的,觉得四小姐这处失了妥帖便会将所有的担子揽在一个人身上,最后才闹得个死不见尸的下场。 苏婆狠瞪了秋冬一眼,又道:“三小姐来过的事,你就烂在肚子里……以后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秋冬心里被挠得痒痒 苏婆虽然不是个老顽固,但终究还是跟在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她可不敢在苏婆跟前随意说话,唯恐被告上一嘴后整个人连着铺盖都被卷出徽音殿。 此时金金已然睡熟,只是睡着的时候习惯性地蜷缩着身子,整个人弯得不可思议 周岁大的小孩儿倒没有几个像金金这般睡相的,苏婆和石兰她们也用了不少法子想要矫正他的睡姿,可依然没有成效。 秋冬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常被亲爹打骂,一旦被打的时候也是这么蜷着身子,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来。 “真是可怜孩子,还好来了徽音殿。”秋冬同苏婆一道出了石兰的房间,边走边道,“四小姐虽然没生养过孩子,可到底不是个心性纯善的人……这孩子来了这儿,不仅有了养母,还有了兄长,说来倒是他的福气……” 苏婆也心疼金金之前的过往 “但凡是个姑娘家,不论碰上什么事儿,都要寻自己最亲的长辈商议才能做决断。”苏婆像是哀叹又像是劝解地道,“可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糊涂而揽下所有的事儿 秋冬心道我在宫里头跟着四小姐吃香喝辣能有什么亏吃? 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地道:“是,知道了。” 苏婆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知道这也是个糊涂虫,一句两句的说不通。 若是说得通,这世间也不会有严厉的女性长辈了 慕金枝 第251节 第三百六十九章 劫难 苏婆和秋冬刚出了石兰的房间,便看到天子迎面而来。 她们迅速对视了一眼 今儿太阳是打哪头出来,竟将这尊大佛引来此地? 秋冬来不及想,赶紧伏地行礼。 她没抬头,却见着眼前皂色镶祥云金边的衣摆缓缓走过,带着令人发憷的混杂着冰凉草药和胡椒一样的气息,沉沉地掠过她面前光洁的地砖。 “那孩子在这儿?” 听他发问,秋冬忙答道:“是,陛下。刚刚起人便睡着了。” 没有四小姐在一旁,秋冬只觉得每说一句话都异常艰难 天知道四小姐平日里都是怎么忍的,竟然同这样雪山山头乌云一样的人朝夕相处……要是她早就受不了了。 秋冬答了之后,没听见天子再开口问话。 饶是如此,她脊背也绷得死紧 她想象中天子或许会问三小姐今日来此做了什么,怎么能引得四小姐不管不顾地跑出了寝殿这事儿 若不是因为同靖王说了几句话,惹得天子吃了好大一缸醋,好端端的人也不会被关在寝殿里头出都出不去。 然而半响过后,秋冬还是没有听到他问任何一个问题。 反倒是眼前的那只未染尘埃的笏头履又轻轻地折返回了回去。 终于走了…… 秋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她见着靖王没觉得如何,每每见天子时那脊梁骨后边总会说不清道不明的发毛。 她搀着腿脚不如自己利索的苏婆刚站直了身子,便见眼前兵刃反光一闪,两名黑甲劲装的禁军入了内。 秋冬一愣,随即丢下苏婆走上前,想要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然而又有两名禁军上前,其中一人的刀已经出了鞘,微微带着冰凉锈味的锋利兵刃抵在她的颈上,让她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 苏婆没吭一声,拽着她的手将她扯了回来,力道大到秋冬一个踉跄,俩人差点儿摔到一起。 片刻后,入了屋内的两名禁军很快便走了出来。 其中一人单手托着金金的背,将他整个人都按在自己胸膛上。 而金金则尚不清醒地趴在这名禁军的胸前,似乎是按压的力道有些大,让他极为不舒服,一向惯爱微笑的小脸蹙起了眉头,正愣愣地看着周围穿黑甲的人,随后又望向秋冬和苏婆。 秋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想上前阻拦,眼角余光却触到宫院中那个黑黑沉沉的背影,瞬间便瑟缩了回来。 禁军都是经过训练,每个都是以一敌百的人,这才能到御前侍奉。 而现在的这些人,正是前一阵儿靖王入太极宫后被换上的新面孔,虽说面目口音同往日的鲜卑禁军不同,可无一人不是天子近卫,无一人不曾发誓誓死效忠天子。 苏婆见秋冬还在原地发愣,低声道:“陛下想做什么你能拦得住?!你不要命了?!” 秋冬十分困惑 她一脸茫然地道:“可是金金……” 苏婆见她冥顽不灵,闭眼狠心朝她面上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秋冬捂着自己的脸 苏婆却朝着天子的方向伏地一拜。 “是老奴今日管束不严,让这贱婢耽搁了陛下的事儿。”苏婆并未抬头,声音却异常洪亮,“今日之事她不曾参与进来,老奴亦是什么都没见到听到……陛下放心,娘娘那儿绝对不会透露半个字……” 听到她这句保证之后,天子才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转身离开了配殿。 秋冬被那一巴掌扇得整个人晕头转向,整个人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站是跪,是留是走。 瞧着人走远了,苏婆这才松了口气。 她摁着一双膝盖站起了身子,又看向秋冬,不带一丝怜悯地问:“刚刚可将你打疼了?” 秋冬摸了摸肿了小半边的脸儿,低眉垂眼地不看她,「唔」了一声却没说话。 苏婆知她有些生气,便道:“现在还在耍脾气?你是不想活命了不成?” 秋冬不知道天子为何将金金带走,捂着脸,眼泪差点儿挤出来。 “娘娘和殿下都喜欢金金,陛下为何要将金金带走?”秋冬不解地道,“您刚刚说什么……什么叫「娘娘那儿绝对不会透露半个字」?咱们是娘娘的人,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秋冬一连串的发问,每一句都恰好在点上。 苏婆暗道眼前人不是春夏,却是秋冬 “你是要害死人不成?”苏婆指着秋冬,压低了声音道,“上一个被禁军带走的人是谁?” 秋冬当即答道:“是靖王……” 这话一出口,联想起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秋冬也明了了。 “您意思是说……金金是……” 话没说话,秋冬便被苏婆捂住了口。 “慎言!”苏婆厉声警告道,“金金被带走的事儿……谁都不能告诉,尤其是殿下和四小姐,知道了吗?!” 这下秋冬也不敢问为何不能告诉四小姐了 今日苏婆那一巴掌也算是帮了她一把 若非苏婆主动说不会泄露秘密出去,想来现在已经是那刀下之鬼了。 牵扯到靖王的事儿还有什么好事?不论是金金还是他本人,都是难逃一死罢了。 刚刚还想要拦着不让人走的秋冬这会儿满脑子只有四个字儿 而另有一人却早已目睹了这一切,擦了擦脸上的泪后奔去陆银屏的住处。 第三百七十章 妖妃 为了能够出去,陆银屏在殿内转了一圈儿,却发现没有一件趁手的东西。 门窗从外面被钉死了,她就算能出得去这个门,也出不去徽音殿。 可是,她必须要出去,要亲眼见着姐姐和金金俩人没事儿了才行 正当陆银屏一筹莫展之时,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陆银屏支棱起了耳朵细听,不一会儿便听到小呆头鹅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母妃,你快救救弟弟吧……” 陆银屏心头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发生了什么事?!”陆银屏摸到窗户边上,努力地踮起脚来想要看他。 她抓着窗棂子向外瞧,见拓跋珣仰头望着她,一张脸哭得比刚刚的三姐还要凄惨。 “父皇带了好多禁军来……他们把弟弟带走了……”拓跋珣咧着嘴哭得鼻子通红,“他是不是要杀了弟弟?” 陆银屏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整个人都坠入深渊。 但她不愿意承认这是他做的 这位阴晴不定的君主一向是这样乖张,从开始便是,她不过是借着从前对他好的份上才有的今日 陆银屏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这个人便会张开自己的爪牙,将她完全拢入他的领地之内。 就像现在,她已经没办法出去,就连李遂意也不听她使唤,更遑论探听到外头的消息。 可是…… 他从前便说让她信他,这次她还能不能信他了? 焦虑的情绪自心底汹涌而来,浮在陆银屏的面上,急得她耳根子都有些发红。 拓跋珣最不愿意金金同他分开,天子一定是做了什么,这才让他走投无路居然跑到自己这儿来告状。 “你先别哭。”陆银屏伸出手去替他拭泪,“你说……谁将金金带走了?禁军?禁军不是……” 如今靖王被削去了禁军统领的头衔,端王不理事,如今的禁军经过一番大换血之后,直接听命于帝王。 小呆头鹅遗传了父皇的相貌,哭起来时长长的睫毛被泪水黏连在一起,粉嫩漂亮得不像个男孩。 “父皇带了禁军去配殿,那些人把金金抓走了……”小呆头鹅哭着道,“没有人……没有人能拦着父皇……除了您……您能不能把金金救回来……”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像是下了很大的赌注一样又对陆银屏道:“只要您能将金金救回来……就算送给别人养佛奴也不会拦着了……佛奴以后都听您的话……只要您能让金金活着,让他待在宫里……哪怕是送给别人我也不再同您生气了……” 如今陆银屏算是听明白了 原先怕是天子没能确定金金到底是孩子,如今知道是靖王之后,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绝对不会容许这个孩子留在世上。 以一个君主的角度来说,不斩草除根只会留下后患。 他不是仁慈的人,他是皇帝,他一路走到现在不算轻松,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能威胁到皇权的人。 陆银屏实在揪心,她扒着窗户道:“你当我不想救他?可我现在没办法出去,宫里的人害怕将我放出去后会被罚,不给我开门……你去帮我找把菜刀或是斧头来,我将门劈开自然能出去……” 哭得泪水涟涟的拓跋珣又是一愣,开始犯愁:“我从哪儿给您弄斧头……” 徽音殿里有刀斧的地方便是小膳房,可膳房有小膳房的规矩,除了主厨芳宁之外没有人能靠近那处。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对了!”拓跋珣眼睛一亮,“在鹿苑的时候舅舅不是送了您一把匕首?那东西不在您身边?” 陆银屏一愣,随即一拍脑门 想起这个,她立马回了寝殿,翻箱倒柜地开始找,最后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箱底找到了同杂物堆在一起的匕首。 这把匕首上镂着一串君影草,看起来有些过于花哨,同她平日的穿戴倒是很搭。 慕金枝 第252节 匕首虽然未曾被使用过,但从那出鞘时闪过陆银屏眉间的一点寒芒可知,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 她用力刺向窗户上的格子,那象征着福运的蝙蝠木格被一寸寸割裂,不几时便露出了一个可供人进出的半身高的口子。 都这个时候了哪里还要顾什么形象?陆银屏钻狗洞一样地从那个口子中钻了出去。 “你别说,你舅舅还真是中用。”她将被划破的裙角系成一个结,来不及理头发,便抓着拓跋珣的小手往外走。 拓跋珣不如她走得快,没过一会儿便有些跟不上。 “您要去找父皇吗?”他喘着气问道,“万一您去找他,他不愿意放金金怎么办?” 陆银屏脚下一顿。 他愿意放又如何?不愿意放又如何? 如今的情形已经不同于以往,天下之势已全在他掌控之中,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金金身份实在太敏感,他不是靖王的孩子一切都好说 坏就坏在靖王反心昭然,倘若他能收敛一点儿,也不至于被天子完全拿捏,连一条后路都没有。 怪不得那日在鹿苑披云楼下,先帝会说如今的靖王有些「蠢」。 其实拓跋珣刚刚问的问题,也是陆银屏一直在想的问题。 她只是对固宠有些把握,对于掌控局势而说实在是差了些火候 她在成为嫔御之前,首先是位女子,她再有能耐也只能说对付对付跟她一样的女子,靠的还多是这张不饶人的嘴皮子。 女子的能耐有多大?仅凭作为宠妃的她的一句「放过金金」就能真让天子回心转意的话,她同史上那些真正的祸国妖妃又有何异? 第三百七十一章 逆子 然而此时陆银屏也顾不得这许多,拽着颠簸得快要翻白眼的拓跋珣往前跑。 她生怕自己若是晚了一步,便看到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母子俩从寝殿一路奔到配殿外,中间有宫人阻拦,被拓跋珣一句「退下」斥退,直到来了配殿外。 刚刚还聚了乌压压一片的禁军早已离开,想来应是已经办完了事。 拓跋珣使劲地嗅了嗅,并没有闻到想象中的血腥之气,稍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人呢?”陆银屏还在寻,“你刚刚说苏婆她们也在?” 拓跋珣点了点头:“她们刚刚在照料金金。” 说罢,便见秋冬从配殿的柱子后探出了一个头。 “娘娘。”秋冬的身子有一半还缩在柱子后,瑟瑟地望着陆银屏小声地道,“您怎么才来?” 陆银屏顾不得其它,厉声问道:“金金呢?!他回来没有?” 秋冬看着眼前这对母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正下了决心想要说,却听到身后的房内苏婆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这下秋冬彻底地蔫儿了。 “不知道……”秋冬哀哀地道,“您别问奴……问就是不知道……” 陆银屏快要被她气死,带着拓跋珣一把推开了她,进了屋去寻苏婆。 苏婆正坐在榻边,手里头不知道在缝什么东西,见了陆银屏进来后,叹了口气道:“这个时候,您不该来。” 这句话将陆银屏气得不轻。 “苏婆,您是外祖母身边的老人,打我小时候起就看顾着我的。”她慢慢道,“我一直敬重您,从来没有将您当做外人……三姐的事,您是知情的,可如今我不得不想问您一个问题。” 苏婆停下了手中的活,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后才摇头:“照顾您是老奴的本分,只要为了您好,老奴愿意做一切事 陆银屏连连摇头,张口突然来了一句:“从鹿苑回来之后您就变了,跟外祖母似的,丝毫不近人情……陛下到底同您说了什么?或者说是他威胁您了?只要您开口,我早晚会替您讨个公道……” 苏婆垂下眼眸,神色恭顺地道:“陛下没同老奴说什么。只是老奴想着既然入了宫,便要以侍奉您和陛下为主。金金不是您的养子,他不该出现,陛下那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可他是三姐的孩子!”陆银屏怒斥道,“这是陆家唯一的后辈……您能拦着他的,为什么不拦着?哪怕拖一拖时间,等我来也好……” 苏婆的眼皮颤了颤,有些呆滞地放下了手中的剪刀。 “即便是您来了,也做不了什么。”苏婆抬眸望向陆银屏,“四小姐,这条路是您选的,这些后果早在开始的时候便要想到……那孩子是个意外,既不是陛下的孩子也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有今日也是他自己的造化,不止是老奴,您也拦不住的。不过,您放心,陛下看在您的面上是不会追究三小姐和陆家的……” 陆银屏将拳头捏得死紧 本来多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拓跋珣完全听不懂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便揪了揪陆银屏被刮破了一道的裙摆问:“母妃,弟弟……去找弟弟……” “如今的您变得相当势利。”她扯过拓跋珣的袖子,慢慢地往后退,“苏婆,您让我很失望。” 苏婆望着她,嘴唇动了几下,最终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陆银屏握着拓跋珣的小手向外走,路过一脸菜色的秋冬也没工夫去理她。 拓跋珣浑然不觉,依然紧紧地回握着她满是汗渍的手心问:“弟弟……咱们去找弟弟吧?” 而陆银屏却不知道该怎么寻金金 她蹲下身子,将小呆头鹅抱在怀中。 “佛奴,母妃问你一句话,你想好了再说。”陆银屏声音中也带了丝哭腔,“如果弟弟不在了……你想怎么办?” 拓跋珣脑中似有什么轰的一下炸开了。 “不在?”他扒着陆银屏的肩膀,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不在……弟弟被父皇带走,可父皇喜欢您,您去求求他,他不就能回来了吗?” 拓跋珣尚还年幼,不知道这个弟弟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继续留在魏宫对天子而言是多大的威胁,也不知道如果陆银屏去求父亲之后将会让她和陆家陷入怎样尴尬的境地。 陆银屏不顾他的挣扎,抱紧了他继续道:“金金很有可能救不回来……你父皇知道了许多事,如果我现在去找你父皇,那么他将会猜忌陆家,到时候又会出现更多无法挽回的局面…… 我也想让金金回来,甚至想让他见到他的亲生父母,可是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佛奴,对不起……我……我很没用……” 拓跋珣依然不懂 “骗子!”他气愤地挣开陆银屏的怀抱,冲她狠狠地道,“您骗人!说好要一起去找弟弟!您是骗子!” 陆银屏的内心无比挣扎。 她并非是在骗小呆头鹅,而是苏婆的话却给她提了个醒 拓跋珣的鼻子异常灵敏,他既然没有闻到什么血腥味儿,那么金金有极大可能是离开了此地,只不过到底去了哪儿却还不得知。 陆银屏心里想的是,先不要将事情闹大,等天子回来之后再好好地同他说一说 这一次陆银屏依然在赌,赌的便是他对靖王或许所剩无几的手足情谊。 所以,她打算再信他一次。 “您不去我去!我要去找金金!”小呆头鹅见她出尔反尔,怒极而泣道,“我再也不喜欢您了!” 拓跋珣擦了擦脸上的泪,一咬牙便跑出了配殿的大门。 只是跑得太快,撞到了迎面而来的人。 拓跋珣被撞得两眼昏花,却感觉那人扯住他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 “逆子!” 第三百七十二章 疾症 拓跋珣一听,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撞了这天底下最不该撞的那个人。 他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离开地面好几尺远,又听到那声叱骂,顿时吓得抖若筛糠。 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依然还惦记着金金。 “父皇……父皇……”拓跋珣的身子腾了空,蹬着一双小腿哭道,“您将弟弟带去了哪儿……他还会回来吗?” 天子见这孽障不知悔改,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问金金的下落,表情是看不出的阴郁。 “拓跋珣,但凡你心底有一刻将朕当做父亲,也不会死到临头还在问那孩子在哪……”他拎着儿子的后颈道,“早知你如此冥顽不灵,朕一早就该将你关进含章殿关到死。” 拓跋珣最不愿意回的便是含章殿。 长孙明慧还在时,对拓跋珣的态度十分一般,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漠。 可拓跋珣曾为她的养子,接触最多的人便是长孙明慧,所以二人相处了数年算是相安无事。 可人最怕的便是对比 况且,长孙明慧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他回了含章殿后只能自己一个人吃住 “不回去……我不要回去……”他拼命地摇头,“佛奴不问了……” 说不问,可心中还是想问 “收起你的仁慈,你从来就没有什么弟弟,你是大魏唯一的皇子。”拓跋渊拎着他冷声警告道,“朕不管你心里想的什么,朕只希望你机灵些,别做蠢事……也别指望搬救兵。” 说罢遥遥地看了陆银屏一眼。 陆银屏被他盯得发毛 远处乌压压的宫墙下出现了一列更为黑沉的虎贲,打头的正是慕容擎。 拓跋珣大老远地便看到了亲舅舅,无奈自己刚闯了祸,整个人还被父亲拎在手中,连声「舅舅」都不敢喊,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这样的场面,慕容擎并非第一次见到。 他眼神扫过不远处的陆银屏,见她手上拿着那柄自己送出的匕首,表情未变,眼神微动。 慕容擎来到他们跟前,单膝跪地。 “罪人之子已被处置妥当,明早撤禁后便可押解罪人前赴焉耆。” 慕容擎平日里话并不多,可每次总是句句都能将陆银屏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如刚刚这句。 慕金枝 第253节 听到「罪人之子」和「处置」两个词后,陆银屏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靖王拓跋流已经被削爵,已经不再是王公,罪人自然是指他。 金金的身份隐秘,也只有他们这几个人知道。 而处置……处置…… 处置什么? 自然是金金。 陆银屏又惊又气,恨得上下牙床都在打颤。 她怎么偏偏就漏了慕容擎?! 她从未见天子动过手,便是数月前却霜时,那些剜眼杀人的脏活儿也都是交给慕容擎做。 他本来就不打算留靖王性命,也不会留金金的命 倘若不杀温王,那么皇位最后落到谁的手上终究是个变数。 天子为了登上太子之位,韬光养晦了十几年 往日那点儿可有可无的情分怎能比得上山河万里,皇权在握? 手足之情……已经生在了帝王家,哪里还有什么手足之情?! 想到这里,陆银屏整个身子就像浸入了冰窟之中。 “阿擎,你做得很好。”天子嗓音沉沉,听不出任何的愧疚和不舍,“你知道朕想要什么……一定要将事情办妥。” 慕容擎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是,陛下。” 陆银屏将这两句话全部收入耳朵中,想起金金和三姐,只觉得愧对她二人。 不久之前自己才对三姐承诺过,将金金好好地养在宫中,若是她得了空可以常进宫来看看……如今不仅没保护好金金,反倒让他失了性命。 金金已经被带走了,如今的下场昭然若揭,她竟然还在拿着对他的信任赌他不会对靖王和金金如何。 她真是蠢到了家。 陆银屏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口中和喉头一同漫起一股温热腥甜的铁锈味来。 秋冬从里间走出来,瞧着眼前的气氛不对劲,望向陆银屏时,却看到她的嘴角正慢慢地渗出血来。 “娘娘!”秋冬惊呼着上前搀住了她。 听到这声呼喊,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陆银屏。 陆银屏眼前一黑,松开了口,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她眨了眨眼睛,堪堪能看到天子将拓跋珣丢给慕容擎,正朝她这处奔来,神色是从未见到过的惊愕。 陆银屏张口对他道:“我看错了你……” 她有很多话想说,然而说出这句话后,只觉得眼前发黑,胸腔内跳得厉害 陆银屏觉得手背有些湿哒哒的热意,低下头一看,见自己的手背已经滴了几滴鲜红的血液。 她有些发懵 眼前的黑影像是突然膨胀开来,随即一阵困意袭来,整个人倒了下去。 拓跋珣见狐狸精原本好端端的站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嘴巴和鼻子就开始流血,整个人直挺挺地便倒了下去。 而父皇也抛开自己去了她那儿。 本来还在为下落不明的金金着急的他再也顾不得其它,从慕容擎怀里挣扎出来,连滚带爬地跑到陆银屏跟前。 “您怎么了?!”拓跋珣抓着她的手,冷不防摸了一手的血。 他害怕急了 “朕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去找她……”然而父亲一手抱着狐狸精,厉声警告他道,“你做了什么?!” 第三百七十三章 诡秘 陆瑷被宫人送回府时,天还很早。 她今日虽然见到了一直想见到的孩子,高兴之余心情却也算不得轻松。 她幻想过无数次第一次见到孩子应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形之下。 然而她从未想过竟然是在小妹的宫中 然而她却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陆瑷想起金金的那张同那人相似的脸和那双会替人擦泪的小手便觉得心头一阵针扎似的痛 寻常周岁的幼儿哪个不是让家人操碎了心?偏就他这样安静,又懂得体贴人。 而这样好的孩子,却被她丢下 若有如果,她定然要将孩子带在身边。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如果,有的只是已经存在的现实。 陆瑷在辇上轻轻地颠簸,面容却渐渐悲戚 “金金……对不起……”陆瑷喃喃道,“娘对不起你……” 宫人办事利落,步辇很快便抵达了陆府。 陆府之外仍有些想要撅他们门前土讨个吉利的,大老远的见着陆三小姐的辇,便撅的越发的卖力 这样旺女的门户的门前简直就是寸土寸金,已经被不少人撅得坑坑洼洼。 “你们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了?”猎心提了一瓦罐土来,看见人又来撅,骂骂咧咧地将人赶走,“撅你姥姥的坟去!” 这边刚骂完,那边便看到被宫人护送回来的三小姐。 猎心将瓦罐放在地上,忙上去迎了。 “三小姐!”猎心用手在自己的胸前擦了擦,赶紧扶了人下辇。 陆瑷见是猎心,并未多在意,只是叹了声气后问:“老夫人在?” 猎心瞧见了陆瑷的脸,愣了一下后便收回了手,看似垂着头实际上不断地往她的面上瞟,答道:“老夫人睡了好一会儿,现在还没醒。您放心着,我看今日她心情好,应当不会拉着您去相看……” 陆瑷又叹了声气,随即慢慢地往府里走。 猎心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三小姐今日不太对劲 莫不是这一回进了宫,同四小姐吵了一架没吵过? 猎心倒觉得有这么个可能 不过,主子们的事儿,也不是他能问的 猎心顾不得给门前的坑填土,急匆匆地去了陆瓒的院子。 由于陆瓒前一阵子一直在禁军府,眼下到了家后倒是有些空闲 只是最近几日不知道怎么回事,频频外出不说,只要一回到家中便会将自己关在房内不知道鼓捣些什么。 今日也是,在屋子里一整日了,除了吃喝拉撒就没见大公子出来过,这让猎心十分犹豫。 思索了一番之后,他仍是敲了敲门。 “大公子。”猎心站在门外道,“您在休息?奴有个事儿想要告诉您。” 片刻之后,便听里面传来一声「知道了」。 没说进便是不能进。 猎心老老实实地站在房门外,正仰头看天数着院外桦树上剩了没多少的叶子时,突然见到两只鸽子从大公子的房内飞了出去。 猎心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揉完眼睛再看时,那两只鸽子早已不知去向。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陆瓒从房内走了出来,依旧是一身白衣,趁得整个人玉树临风。 “什么事?”陆瓒面无表情地问。 猎心忙道:“刚刚四小姐将三小姐召进宫内,兴许是姐妹俩吵起来了,三小姐回来的时候奴看着像是哭过的……大公子不妨去看看?” 陆瓒听后眉头一蹙,不以为然地道:“小四那张嘴能气死人,小三性子又软,从前不是没被她气哭过……” 说罢,陆瓒又打算回房。 猎心几日没进大公子的房间,正趁着他回屋的空伸长了脖子向里头瞧。 陆瓒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回头,正巧见着猎心这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你乱看什么?”陆瓒眉心几乎要拧在一起,眼神不善地来来回回扫了猎心好几次,盯得猎心有点儿害怕。 猎心缩回了头,悻悻地道:“没……没什么……” 虽然面上不敢说,但他在心里咕哝:当然是看大公子是不是在里头藏了什么人,不然怎么天天闷在房里头? 然而就在刚刚,他快速地扫了一圈儿都没见着什么人,只见大公子桌子上多了个极大的木盒子,里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回去。”陆瓒正要进去,又道,“以后若是没有什么事,不要来烦我。” 猎心本就缩到琵琶骨的脖子又往里缩了一寸,点头「哎」了两声后挪步向外走。 他走到大门口,将瓦罐内的土倒了出来,开始填坑。 如今的活是越发不容易做了 陆珍回了京中后便无所事事,之前还能骑马出去遛上几圈,如今外祖母来后,一心想着让她调理身子,害得她整日呆在家中人都快要发霉了。 韩楚璧出了门后,她又伺候了外祖母睡下,回了房内躺了一会儿后,便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谁?”陆珍问。 敲门声戛然而止,倒映在门上的人影似乎想要退缩。 然而下一秒,那个人影又渐渐放大,重新映在门框上。 慕金枝 第254节 “姐姐,是我。”陆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哭腔,“我有事想要同姐姐说。” 第三百七十四章 着急 陆珍知道自己的两个妹妹年岁差得不大,性子却是截然相反 小四自小便跟着外祖母长大,养成了唯我独尊的脾气来; 三妹则同她一样,跟着父母长大,凡事没多少主见,不过她一向乖巧敏感,从来没做过出格的事儿。 像今天这样主动来找她说有事商议,这倒是头一回。 珍将门打开后,见陆瑷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门外。 光打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来。 陆珍直截了当地开口:“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陆瑷依然背对着她,肩膀没动,头慢慢地垂了下去。 这在陆珍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一截细白修长的颈子和发红的耳朵 陆瑷不可谓不煎熬 可她想退缩的时候,却已经将门敲开了。 她半垂着头不敢看姐姐,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却说:“进里头说。” 陆珍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想来应该是姑娘家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事,这才找上她这个姐姐。 她将身子让了让,便见陆瑷泥鳅一样地滑进了屋内。 陆珍有些讶然,自己也跟着进了屋,将门关严实了才开口问:“怎么了?” 陆瑷进了屋后便像往常一样找个地方一坐,可听到陆珍一问话,屁股立马就像着了火似的从座位上离开。 “我……我……”这个时候,陆瑷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珍却没当回事,拉着她又坐了下来 她轻轻地拍了拍陆瑷的手背,道:“之前陛下却霜驾临凉州的时候,小四也是像你这样,突然就来找我。晚上我俩一个榻上歇着,小四便说她是同陛下吵架了,这才来了我这儿,还倒了一肚子苦水。 最后你猜怎么着?最后让我劝了一番,这丫头疯疯癫癫地说想要回去找陛下,结果一开门就陛下追到我们门前来了!他半夜三更的站在门口,就为了等小四。” 说罢看着陆瑷,见她果然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想来是真的说中了这些小姑娘的心事,又道:“情情爱爱的谁能说得清?也就只有俩人才能明白彼此的心思……你来找我,又是这一副吞吞吐吐的表情,想来是近日里外祖母想要拉着你去相看,你不愿意?” 陆瑷缩回了手,又不看她了。 陆珍以为自己猜中了妹妹的心思,又说:“不妨事,外祖母不是为你做了主?若是你不愿意,直接告诉她便可。虽说外祖母强势,但若你真不喜欢,直接告诉她理由便可,想来她也不会硬逼着你嫁人……” 她不说还好,她越说陆瑷的脸上便越是难看。 陆珍的心里顿时萌生了一个想法。 “你不愿意去相看?还是说……”陆珍说着,仔细地观察妹妹面上的表情,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还是说,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陆瑷睫毛一抖,眼神便投了过来。在触到姐姐的面上时,又缩了回来看向别处。 陆珍心下顿时便明白了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你吓得。”陆珍笑着道,“你早就有了中意的人,怎么也不同家里说?若是对方家世品貌过得去,那便不用再相看了,直接办事就行……” 陆珍极为大度地说完这番话之后,却发现妹妹的面上还是那样一片愁云惨雾的模样,整张脸依然皱得像只苦瓜。 她有些尴尬,又试探着问:“怎么……对方家世不好?” 陆瑷摇了摇头。 陆珍松了口气 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除非俩人都有勇气去牺牲自己原有的生活,接纳并磨合对方的生活,这样日子才能过下去 但这个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有情人」,最缺的便是孤勇之人,所以多数人还是选择门当户对的比较好些。 陆珍又问:“那……他相貌极丑?” 说罢,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 更不要说长得不好的了。 然而陆瑷依然摇了摇头。 这下陆珍也急了。 “家世不差,长得也不差,那直接说是谁便是。”陆珍道,“自打进门你就这么个样子,都要将我憋死了 陆瑷被姐姐逼问了两句,面上又开始掉泪。 眼瞧着陆瑷掩面而泣,陆珍心里跟猫爪似的又是愧又是急 她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还能将人吃了不成,怎么就叫陆瑷怕成这个样子? “你既然来商议,就要拿出商议的态度,哭是没有用的。” 说是这么说,陆珍依然拿了帕子去帮她拭泪。 片刻后,陆瑷抬起了脸,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一无所有呢?” 陆珍一听便蹙起了眉。 “一无所有?”陆珍思索了一会儿,不知道妹妹的意思 莫不是哪家家道中落的贵公子被她瞧上了? 陆珍这下有些为难 总之妹妹心仪哪个,她都能去同外祖母说,央着外祖母成了这对眷属。 可这一无所有的,便是她同意,外祖母也不会同意的。 “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认识的人?”陆珍责问道,“别再是哪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故意编出了一个身世卖惨骗你?” 陆瑷慌忙站了起来,连连摆手加摇头。 “不是的!他不是……他……”陆瑷急得整张脸都红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却还是不敢说出哪个名字来。 “他是谁?你倒是说啊!”陆珍简直就要被她气死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情种 这世上最可恶的便是说话说一半后吊着人的人。 陆珍知道这对姑娘家来说的确有些羞人,可偏偏她就是个急性子,看见陆瑷这副模样也只恨她是自己妹妹,不然早就挨她一顿好揍。 “你爱说不说!”她推着陆瑷往外走,“来了又不说,往后别指望我再让你进这个门……” “靖王殿下。” 陆瑷冷不防说了几个字儿。 这几个字儿,陆珍听得真切,可组在一起却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想来自己的耳朵是出了毛病。 她掏了掏耳朵,又问:“你刚刚说什么?” 陆瑷含着泪站在原地,刚刚还有些抖,现在却直挺挺地立着,一副敢作敢当的模样。 “是靖王殿下。”她道,“您没听清楚,我就说一遍他的名字 陆珍这才明白过来妹妹说的是谁,手脚顿时冰凉。 她感觉力气有些撑不起身子来,单手撑在桌案上,最后又坐回了座位里。 “你……”陆珍结结巴巴了好半天,才指着陆瑷问,“你知道你……你说的是谁吗?” 陆瑷瞧着一向顶天立地的姐姐跟天塌了似的瘫在座位上,心头是说不出的愧疚难受 可这事儿憋得她也不好过,如今说出来,便觉得自己身上好似轻松了许多。 这些年来多少个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件事儿,没有一天不在想的 有时看到什么好看的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儿,还能短暂地忘掉片刻。 可每当嘴角挑起来事心底便会有个声音在说「你这样高兴可想过家中人知道了你的事后会是什么反应」,于是硬生生地将那抹弯起的弧度抻平。 这些年,这件事儿,让自己连笑都带着愁容,如今终于说出了口。 “我同他好过两年,姐姐,我一直在瞒着你和大哥。”陆瑷说着,泪又开始往下掉 今日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泪,说来人也奇怪,能流血流死,可泪怎么都流不干,“我琢磨了许久,我还是不想相看别人……” 陆珍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人,在陆瑷告诉她的时候,便迅速分析了当下的局势。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妹妹,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行……” 说罢,她又单手握拳朝着桌上狠狠地砸了一下。 桌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连带着桌上的一套白瓷茶具也被震得叮当碎响。 “若是早前,你说是靖王,我不仅不拦着,我还要敲锣打鼓十里红妆地替你送嫁。”陆珍盯着她,依然在摇头,“但是现在,我告诉你 这个情形,陆瑷已经设想过无数次 没想到这个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让自己离开他,这倒让陆瑷觉得有些意外。 陆瑷用手腕蹭了蹭眼睛,待眼前稍微清晰些了,又道:“我来同姐姐商议,并非是想求你原谅……我知道未婚弄出这事儿来会让咱家都丢脸,我既然来找你,便没想着能好端端的回去 陆珍刚觉得手脚的血液刚回来了些,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怒不可遏道:“打你?我是真想打死你!” 说罢,她猛地起身去取挂在墙上的鞭子。 陆瑷闭上眼,站在原地等着挨鞭子。 陆珍将武器抻了抻,没有一丝犹豫,「啪」地一下抽了过去。 慕金枝 第255节 陆瑷只觉得脚边生风,然而想象中的痛楚却没有落在身上。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见陆珍将鞭子甩去了一边。 “若你不是我妹妹,我真想打死你……”陆珍愤怒地道,“可若不是我妹妹……我管她看上了谁……旁人家的姑娘别说看上靖王,就是看上个臭虫也跟我没关系……怎么偏偏就是你?!” 陆瑷本来还是柔柔弱弱地流泪,听她这么说,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哇」地一声抱着她大哭起来,哭得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还频频打嗝儿。 “我也不想……我……我没办法……”陆瑷抽噎着道,“我原先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也不敢告诉你们……后来不在一块儿了便想着不用说出来,可是心里头一直憋着劲儿,让我整日整夜都睡不着……” 眼下陆珍也十分无措。 事情已经发生了,妹妹又不是小孩子,打一顿就能改的事儿 “我气你不早说,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说……”陆珍抱着她,情绪也被感染,嗓音有些哽咽,“现在你说了,可怎么办?明儿他就要被慕容擎亲自押去焉耆……说是押解,实际上就是在半路动手了! 别人都还好说,偏偏那人是慕容擎……「百人难挡慕容擎」,你当陛下是随便点的人?他此去必死无疑。” 陆瑷止住了哭声,依然抱着陆珍,咬了咬牙道:“我要去……” 陆珍听后,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我刚说的你是没听进去?”陆珍怒道,“你去哪儿?你去跟着慕容擎他们?你跟不住,万一被发现只会将你一道绑起来,到时候你没办法活命不说,你可想过大哥、想过小四、想过外祖母、想过我?以后咱家怎么办?” 这一日之间,陆瑷被见到金金的喜悦冲昏了头,这才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小四和姐姐都在提醒她,如果这个时候让别人知道了自己同靖王的关系,那么将会让整个陆家陷入绝境 可是她没有机会,除了能在路上远远地瞧上他一眼之外,她没有其它办法能够接近他了。 只要一想起来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那个人,她就觉得绝望 若是人还在,怎么都好,便是不在一起也好。可人若是死了,这辈子都见不到,那从前的一切又算什么?老天爷在同她开玩笑? “不行……如果我不去,我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火坑 陆珍见自己依然说不动她,又道:“你就算不为自己的名声想,你总得为家里人想想 陆瑷不住地摇头,道:“如果我不去……如果我不去,我能后悔一辈子……姐姐,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怎么过的……我实在是离不开他,我从一开始就在骗自己……” 事到如今,陆珍除了头晕就是头大 可陆瑷这种闷葫芦的性子,不是被逼到绝境了绝对不会开这个口。 别说他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姑娘碰上了这事儿都不会跟旁人说一个字儿,主动找到她这个做姐姐的门上,想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你……你知道你要是去了,万一被慕容擎的人抓到了会是什么下场?”陆珍又问了一遍 这是她最关注的问题,她再疼爱妹妹,可是另一头是他们全家,稍有不慎就会害了他们整个陆家。 陆瑷扬起了脸,眼睛还肿着,可神情却尤为严肃。 “我既然来,心里已经有了谋算。”陆瑷轻轻地道,“从前正是因为顾虑太多,殊不知失去的便也越多……姐姐放心,我不会被慕容擎的人抓到……即便抓到,我也有办法脱身……” 陆珍心底也猜到了这个可能 只是作为一个姐姐,陆珍不能不劝一番 能拉回来最好,拉不回来她也没办法,毕竟情这个字份量实在太重,人人都身不由己。 “我劝不动你了?”陆珍最后一次问道。 陆瑷望着姐姐,眼眶红红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是您劝不动……是我早就打算好了……”陆瑷上去抓她的手,“我来找姐姐商量,实则也是想要同你提前说一声……大哥和外祖母那儿我也会去说……只是……只是你是我姐姐,我先告诉了你,这样心里头踏实了,才敢告诉他们……” 陆珍听得无可奈何,想摸摸她的头,又想起眼前这个妹妹已经不再是当年站在树荫底下偷偷看着她练功的妹妹了,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摇头道:“你……好自为之吧……” 这样的姑娘,压根就劝不动,还劝她做什么 这样硬着头皮向前闯的姑娘实在太多了,陆珍没想到自家一下出了两个 或者说她原本也该是这样的人,不过是同韩楚璧的路走得实在太顺,这才不至于沦落到三妹这般的境地。 陆瑷得了姐姐的允许,心里既高兴又忐忑 大哥看着温和,实则也是个严肃的人;外祖母就不用多说,古板到了极致,若是让她知道,恐怕被扒下来一层皮都是轻的。 姐妹俩正要商议怎么同外祖母开这个口时,忽然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猎心同另外几个人的声音齐齐地响起 “二小姐……娘娘病倒了!”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猎心不好敲门,又重复喊了一遍后,才见二小姐和三小姐从屋内走了出来。 陆珍大步迈上来,揪着猎心问:“小四怎么了?!” “我刚从宫里头回来,来时人明明还好好的……”陆瑷也道,“出了什么事儿?怎么人突然病倒了?” 猎心心里难受,对她们解释道:“说是端王将一名幼儿带进宫献给陛下,陛下查到这幼儿是罪人之子,便让慕容大将军给处置了。 可这孩子一早便被养进徽音殿,跟着咱们娘娘的,如今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吐了口血便厥过去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御医说是什么'血随气逆,气急攻心'的缘故。就在刚刚,大公子和老夫人已经进宫了……” 猎心话刚说完,便见本来好好站着的三小姐也倒了下去。 “怎么又厥过去一个?!”猎心惊道。 “鬼嚎什么?!”陆珍抱着妹妹坐在地上,边掐她人中边高声吩咐,“还不去请大夫?!” 猎心这才反应过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哭:“这是怎么个事儿……一个两个都病……门前的土让人撅走动了风水了这是……” 陆瓒同夏老夫人一道入了宫后,径直被请进了前殿。 前殿这处正聚了不少的人,见他们来后,秋冬和玉姹先迎了上来。 “怎么回事?!”陆瓒和夏老夫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本来人还好好的,还在跟我们和殿下说话,没想到一转脸鼻子嘴巴里就开始流血……”秋冬抹着眼泪,泣不成声地道,“看着既吓人又让人觉得难受……” “当时奴在配殿,看不真切,只听到陛下同大将军说将人处置的事,然后四小姐便晕倒了。”玉姹平静地道,“御医诊断说是七情内伤,怒急攻心,这才吐血晕厥。” 夏老夫人一听,气得手杖都拿不住,「嗒嗒」地往地上戳着,不顾殿内还有诸多宫人看着,一手指着上首的龙椅怒道:“老身怎么说来着……这就是个火坑,跳进来就得折去半条命!老身一手带大的娇娇儿,便是养一辈子也不想让她进这个宫! 如今可好,一个糊涂不说,另一个不知道珍重,这又将人折腾成这副样子…… 老身事事顺着她才将人养大,您身居九五何必同她这丫头计较,您由着她又能如何? 她还能给您的江山折腾走不成?!您要是不愿惯着她,总有人愿意惯着!只要您开一句口,老身这就将人接走……” 听着老夫人越骂越上瘾,唾沫星子都溅到他们几个人脸上,便是一向面瘫的玉姹表情也有些微动。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东海 “接走……咱们接走!”秋冬也跟着附和,“什么娘娘不娘娘的……不做了!” 玉姹眼中有光一闪而过,随即抬头看向大公子。 陆瓒眉心拧起,正在劝夏老夫人。 “外祖母三思。”他扯了扯夏老夫人的手杖,低声道,“眼下还不知道小四为什么晕过去,不过既然御医已经知道了病症,想来已经在诊治中,您不要过于担忧。也切莫再说那些不好听的话……” “我说话哪里就不好听?!”夏老夫人甩开了外孙的手,将手杖举过胸前,挥动着几乎就要打人,“若是陛下觉得老身说得让您不舒服,现在就连老身一道处置了!反正说话不中听,人也不中用,劝不回来不说,还白白让她遭罪……” 陆瓒心里着急,看着外祖母这般更添了几分头痛。 他丢下众人,径直向内走。 这一路有不少宫人垂首而立,皆是不作声。见了他后倒也没拦着 进了夹殿后,才见这处是前殿和后殿之间的一处宫殿。地方不大,可橱柜床榻样样齐全。 窗边采光最好的一处放着一张乌木雕花床榻,天子正坐在窗边,一手握着床上昏睡着的妹妹的手,另一手攥成拳放在膝上。 见他进来后,天子并未看他,只是轻声道:“朕打算带她去东海养一段时间。” 陆瓒未行礼,却道:“总得问过娘娘的意思才是。” “朕这一次,可是真的伤了她的心。”天子苦笑一下,摇头道,“若是她醒来,肯定不愿意见朕,更不要说随朕去东海。可是她这个病,连带着耳疾,也只有东海那边才能治。” 陆瓒仰着头望他,漠然道:“从一开始,臣就不愿让小四进宫。” 天子叹了口气,并未接话。 “您虽贵为至尊,但小四并不适合同您在一起。”陆瓒道,“今日便是如此……陛下,您并没有照顾好她。” 拓跋渊转过头来,背着窗外的光线,一张精致的脸白皙得像是冰雕的假人。 “朕不会找借口,的确是没有照顾好她……不止这一次,是一直以来都未照顾好她。”他慢慢地道,“就如古人治水,有堵有疏,朕却用了最蠢笨的法子对她……以后不会了,以后朕会换一种方式对她好。” 陆瓒「嗯」了一声,又问:“陛下要带小四去东海?为何不是北海?” 拓跋渊顿了顿,似乎感知到陆银屏的手动了动,脸又扭了过去,瞧了她半天也不见她醒来,便答:“朕之前封你为使持节之时给了你半块虎符,连同朕的这半块可以调动东海的兵力。” 说罢,他又看向陆瓒,好半晌才道:“琢一,朕给你的不少。朕去东海之后,你留在京中帮忙。看好赫连遂,注意他的动向,找出他背后的人……这一切都要辛苦你。” 陆瓒听后却摇了摇头。 “陛下……”他慢慢俯身,单膝跪地道,“陛下赐下的另半枚虎符,已经在臣入禁军府之后遗失了。” 拓跋渊听后眉头一蹙,问:“你将虎符留在家中,还是一直带在身上?” 陆瓒垂首道:“臣得陛下恩赐之后,一直带在身上,除非沐浴,虎符绝对不会离身。” “那就是在禁军府丢失了。”拓跋渊思索了片刻后道,“你觉得会是谁的人?” “当时禁军府全部都是靖王的人,在他管辖的范围内遗失,看似是他的手笔。”陆瓒半抬起头,慢慢分析道,“可是以我对靖王殿下的了解,他若拿人物事,必定提前告知,宁愿明抢,也坚决不做盗窃一事。” “他的确是这样的人。可惜明日慕容擎便要将他押往焉耆,如今……”拓跋渊听后,面上微微一笑,又看向躺在床上的陆银屏,“如今朕脱不开身,也不想去审问他……琢一,你知道,对于大魏的王公而言流放意味着什么。” 慕金枝 第256节 陆瓒垂首道是:“靖王明日便要出发,为避嫌,臣也不会去审问。但臣认为,盗窃虎符的另有其人,还是应当小心为上。” “嗯……朕已经知道了……”天子道,“老夫人那里也劳你多费心,请转达她 听着外头还在骂骂咧咧的外祖母,陆瓒也有些尴尬 “臣会劝告外祖母。”陆瓒道,“陛下打算何时出发?” 拓跋渊一顿,食指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两圈,然后答:“自然是越快越好……朕打算明日带她走。” “明日?”陆瓒有些惊讶,“竟然这样快?” “本该却霜之后带她去东海。”拓跋渊又道,“只是被靖王的事情耽搁了一番,这才拖了几日。” 陆瓒听后,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又行了个礼后退出了夹殿。 见他从里头出来,原本骂骂咧咧的夏老夫人终于不再骂,迎上来问:“怎么样了?人可好了?” “还在昏迷中。”陆瓒摇头道,“御医已经诊治过,且陛下打算带小四去东海疗养,外祖母放宽心。” “东海?”夏老夫人听后,本就耷拉着的脸更加难看,“人还厥着呢,还要将人挪地方?去东海做什么?京中不能疗养?便是不在京中,老身看回瀛州也使得……” “外祖母,您不要添乱。”陆瓒无奈地道,“陛下这次带小四去东海,不仅是为了让她养病。您忘了小四的耳疾了?陛下应当是有法子帮小四治耳朵。” 听到陆瓒的话后,夏老夫人终于沉默。 秋冬和玉姹站在一旁,尤其是秋冬,刚刚还在抹泪,现在也动弹了 四小姐聋的这些年,已经成了大家的一块心病,如今有了法子能治好,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然而过了一会儿,夏老夫人却又生起气来。 “哼!早该治了!偏偏要捱到如今……真是欠了她的!”她突然将手杖往地上狠狠一摔,背着手向外走。 第三百七十八章 忧惧 陆瓒同夏老夫人一道回了府,听门房来报说太傅司马晦曾来上门拜访,只是因着主人不在,便又折回了家,走前曾留话说改日登门。 陆瓒心里想的是约摸前几日自家外祖母将司马夫人气着了,这会儿人又来,指不定是又想同三妹说亲事 阖城上下没有一个不知道太傅夫妇最爱做媒,司马夫人没来,太傅只好亲自登门。 只是不巧,今日扑了个空。 “我知道了。”陆瓒扶着夏老夫人走了进去。 然而刚一进门,便见猎心迎了上来,一张脸皱得像包子。 “主子来这样快,想必四小姐现在是无大碍了。”猎心哭丧着脸道,“可是三小姐就遭了罪了啊……” 陆瓒放开了外祖母,上前一步问:“她怎么了?” “三小姐听说四小姐吐血昏迷过去之后,自己也厥过去了。”猎心用那半干不净的袖子边擦泪边道,“现在还没醒……” 夏老夫人一听,本来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开始起伏。 “这……这一个两个的,究竟是怎么了!”她拄着手杖向内走,然而陆瓒却更快她一步。 仆婢们引着他们入了陆珍的院子,陆瓒刚一进门,便见陆珍正站在自己床边,看着陆瑷满面愁容。 见哥哥来,陆珍扯起一个苦笑:“哥……” “怎么又晕倒一个?”陆瓒走上前来看陆瑷,见她气色尚可,只是眼睛有些肿,像是哭过许久的模样。 陆珍摇了摇头:“大夫只说是惊忧过度扰了心神,休息上一时半会儿便好。药也已经去煎了,只是……” 陆瓒见她吞吞吐吐,便问:“只是什么?” 陆珍想了想,这的确有些难以开口 哥哥看似不声不响,是个能忍的,可靖王现在已经如同一个死人,如果让他知道妹妹想追着人走,不知道要发多大的火。 “等她醒过来之后再说吧。”陆珍叹了口气道,“小四如何了?” 陆瓒坐去了窗边,摇头道:“还未醒,陛下说明日带她去东海疗养,还要将她耳疾医好。” 陆珍听后也跟着摇头:“小四本就是个寻常人管不得的脾气,其实宫里头的生活并不适合她……也罢,去东海没准儿能养好呢……陛下可说让谁一道去了么?” “陛下要我留在京中看好赫连遂。”陆瓒又问她,“你想同去?” 陆珍想去,但她又想起天子那副见妹妹睡在自己房中一脸阴沉的表情,打了个激灵道:“还是不了吧……” 由着小四折腾他就好,她跟着掺和什么劲儿? 俩人无语之时,夏老夫人带着人走了进来,见到床上躺着的陆瑷又是一阵儿气急,想拿手杖,却发现早被自己摔成了两截,连个能扶扶手的物件都没有。 “这一个两个怎么都成了这个样子?!”夏老夫人唉声叹气地道,“太傅还登过门,想来有好亲事要同她说……四四本身脾气就不好,怒极攻心却是早晚的事儿,都是她自己折腾,有那小皇帝在,左右倒是伤不了性命……可三丫头怎么也厥过去了?!” 陆瓒抬眸望向外祖母,眉头蹙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一样。 “三妹是听了小四昏厥的消息后才昏过去的。”陆珍站起身来解释道,“想来应是担忧过度……” 夏老夫人又问看过没有,陆珍也一一答了,知道陆瑷的情况并不严重后,便打算离开这儿。 然而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床上的陆瑷便醒了。 陆珍是第一个瞧见她睁开眼的,喜笑颜开地道:“醒了?感觉如何?” 本来要走出房门的夏老夫人和陆瓒二人也回过头来,走到床边来看她。 知道她是听到小四的消息后才晕过去,陆瓒便出声宽慰她:“小四已经没事了,你无须担心,现在先将自己养好。” “不错。”夏老夫人亦跟着点头,“今日太傅本要上门,想来是要与我和你兄弟商议你的亲事。等你养好了身子之后便可以同我一道登门拜访……” 她每说一句,陆瑷的脸色便白一分,直到她说完,陆瑷终于没忍住,一手攥成拳头,另一手将被子扯开,穿着中衣便下了床。 夏老夫人讲究多,见她如此便又皱眉斥道:“你是病着的,躺在床上不妨事。若要见人总得穿好了衣服,这里还有你兄弟,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话没说完,陆瑷双膝一屈便跪在了地上。 屋内的众人皆是一愣。 陆珍心头一跳,陆瓒眉头深深拧起。 最意外的则是夏老夫人,没了手杖的她往后小退一步,若非有婢女扶持着恐怕要摔上好一个趔趄。 猎心在外头伸头探脑,望进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眼睛瞪得像核桃。 陆珍飞快地扫了哥哥和外祖母一眼,咳了一声道:“这个天跪什么跪,没得将膝盖跪坏了。自家人有什么事儿不能起来说?”说着便要去扶她。 陆瑷却避过了姐姐的手,仍是跪在地上,上半身挺得笔直,从侧面看就像一棵劲松,配上她面上说不清的视死如归的眼神,倒真有了那么一点儿不屈的气势来。 只是这份不屈……到底从何而来? 陆瓒和夏老夫人不得知。 自打进来之后,陆瓒的眉头便再也没有舒展过。 “你还病着,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陆瓒道。 陆瑷平静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对扒着门框偷窥的猎心道:“猎心,将别人都带出去。” 身为大公子的忠实走狗、三小姐的业余狗腿的猎心自然知道这个「别人」都指谁,赶紧将屋内屋外的一众仆婢赶出了院子,自己则蹲在门外偷听。 见她如此,夏老夫人心里也有些底儿了 能同自家人讲,不能往外说的,那便是家丑了。 没了手杖傍身,夏老夫人觉得不得劲儿,坐在陆瓒之前坐过的窗边的小榻,也没说让陆瑷起身的话,沉着脸道:“你说……”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不忧 从前陆瑷同谁说话时,都是一副温声细语的模样。便是自家的下人得罪了她,她也总是浅浅一笑说「无碍」。久而久之,大家便都知道了这位三小姐的性子软,是个好拿捏的。 懦弱之人大抵都是如此,做事时畏首畏尾,谨慎多于大胆,想的多是如何避祸,而非如何立威。 这样的人,便是恨极了谁,哪怕你将刀递到她手里,她也不会伤害别人。 只会伤害自己。 “景和四年正月上元节前,我院前的萧墙之后有块砖石松动,隔壁靖王府中有位花匠来替我砌墙,我慕他绝色,有心交好。 他亦常于瀛州和京中两地奔波,如此我二人好了两年之多。后来我才知道,他便是靖王本尊。” 说到这儿,陆瑷似乎也不怕了,昂首直直地看着兄长和外祖母道,“去年,我生下一个男婴,当场即死,后来被救活,便是前两日被端王殿下送入宫中的那孩子。” 寥寥几句话说出口,涵盖了她三年来最为不堪的过往。也犹如平地惊雷,将人炸了个措手不及。 “你在说什么?!”陆瓒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问,“靖王?!前几日被抓起来的靖王?!” 如果眼前跪着的人不是他的妹妹,他怕是要上前揪着人的领子去质问了。 此时他还有一丝理智,倒还知道她是自己的妹妹 陆瓒攥紧了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陆瑷扫过哥哥垂在宽大衣摆下的手,只觉得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可是金金已经不在了,她如何还能睡得着? 兴许是泪流得太多,也兴许是实在绝望到了极点,如今的她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 她如今还能做的,就是去找他。只是很遗憾,她没有保护好他们两个人的孩子,甚至说在这之前,她压根就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身为父母,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跟着人在外受苦流浪了一年之久。 比起这些来,家人的责备、外人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 夏老夫人听后,半天才消化了这么一番话。 “三丫头。”夏老夫人开了口,语气是掺杂了困惑不解的艰涩,“话不能随便说,三丫头。女子最要紧的是名声,若你不想相看,大可以直接告诉外祖母。你同四丫头都是五娘的孩子,我再疼爱她,也不会逼迫着你嫁人……三丫头,你告诉外祖母,刚刚那些都是你编的。” 陆瑷将眼神转向夏老夫人,依然用刚刚那种语气平静地道:“外祖母,您没听错,我同靖王好了两年又分开,还有过一个孩子。我酿下了大错却今日才告诉你们,没想着求你们原谅…… 这件事就要将我压垮,与其日夜担忧,不如今日告诉了你们。我丢了你们的脸,丢了陆家的脸,我再不配做陆家之人。” 慕金枝 第257节 夏老夫人这次总算是听得明明白白。 年纪大的人不能受刺激,这是多少人都知道的事儿。 于是陆瑷眼瞧着外祖母突然翻了个白眼,就向榻上倒了过去。 场面顿时混作一团。 陆珍去扶夏老夫人,陆瓒高声将门外听墙角的猎心喊了进来。 “将大夫叫过来!”陆瓒余怒未消,对着猎心说话时眼角有两条青筋暴起,这模样让猎心吓了一跳。 猎心听了好一会儿的墙角,听得心惊肉跳,如今又被自家主子吓了一遭,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陆珍手忙脚乱地探着外祖母的鼻息,感觉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当下心便凉了半截。 她有些懊恼自己没劝住 若是提前知道了,她肯定要拉着妹妹,坚决不让人将这话说出口 外祖母年纪这样大,这次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同舅舅们和几位表兄交代?! 陆瓒上来扶夏老夫人,一边探她鼻息心跳,一边替她解开领口,好让她能呼吸得顺畅一些。 跪在地上的陆瑷也傻了眼儿 陆瑷连忙起身捱上去看。 陆珍见她来,忙让了让位置。 然而陆瓒却不吃她这套,转过头来眼眶通红地望着妹妹,咬牙从齿间蹦出了三个字儿:“你该死……” 这话一出,陆瑷整个人立在原地。 原本已经流尽了的泪又漫上了她的面,陆瑷泪眼模糊地望着哥哥,难受得撕心裂肺,开口却只能道:“对不起……对不起……” 陆瓒转过头去看外祖母,不再理她。 陆珍想说哥哥这句话实在有些重了,可一想起妹妹竟然瞒着他们和旁人还有了个孩子 “哥,已经这样了,你骂她也没有用……”陆珍一开口也有些哽咽,“等外祖母醒了你再罚她也不迟……” 陆瓒只看着夏老夫人,连头都不曾回,只冷冷地道:“陆家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陆珍一愣,随即问:“哥,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陆瑷也犹如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尾。 她想过的最为严厉的惩罚便是如此。 “听不懂我的话?那我就再说一次。”陆瓒回头看向陆瑷,漠然地道,“陆家人做不出这样的事。陆瑷,你该死。” “哥!”陆珍惊呼,“哥,你别……” 陆瓒冰冷的眼神挪到了陆珍身上,从前看妹妹时眼中的那份温柔像是从来没有过一般。 “陆珍,你最好不要替她说话。”他道,“父亲有多不容易你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全让这孽障毁了。” 陆瑷设想过许多结果,如今自然也在她的意料之内。 “姐姐,哥哥说得对……不要怨哥哥。”她抹了把泪,起身向外走,“明日……明日我便走。” 第三百八十章 不幸 陆瑷转身便走出了门。 “陆珍!回来!” 陆珍想要追上去,却听到大哥在后面唤她。 外头是妹妹,里头是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的外祖母。陆珍狠了狠心,还是留下了。 不过,她也没闲着。只是不知道怎么照料如今的外祖母,只能帮着倒水,站在一边儿心里着急。 陆瓒虽然留下了她,可到底还是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眼瞧着外祖母一个抽搐后,呼吸也跟着慢慢顺畅,面上的气色也没有刚刚那样灰败,陆珍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这一放,又将陆瑷的事儿给抬了出来。 “哥,你怎么能对她说那样重的话?”陆珍没忍住,还是开了口,“她便是跟那罪人好过一段时间,不也是过去的事儿了?你怎么能说她该死,还要赶她走?” 陆瓒频频看向门外,见猎心还未回来,紧蹙的眉头一直不曾放松过。 “这两日她频繁出门,猎心跟她走了两遭,发现了她在同柏萍她们来往。”陆瓒道,“关键是,那几个旧仆这两日也在端王府外进出,已经引起了殿下的注意……” 陆珍一怔 “哪里就这样严重?”陆珍强颜欢笑道,“京中都知道,端王是位和善的人,好的是美食和美人,可从来没听说过他对付过什么人。况且,陛下与他可是一母同胞,既然陛下善待咱们,那他也……” 陆瓒听得直摇头。 “你当那不理事的端王是那样好拿捏的人?再怎么说,他也是在深宫看先帝群臣斗法长大的,心眼儿只能多不能少。我若不将三妹赶出去,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 陆珍心里依然不信,又道:“话虽如此,可你也总得同她说清楚了……你刚刚还说什么,「该死」?她是个什么性子,如今那孩子被陛下处死,靖王也要死,她现在是个什么处境,难道你就不怕她真的寻死?” 陆瓒低下头又去料理外祖母。 在陆珍以为他已经不想开口说这件事的时候,陆瓒突然道:“心死和人死又有什么两样?你强留下她,待靖王走后你就能保证她好好地嫁人生子?不如随她去,若是死外面,也不用连累了家人。” “哥,你变了。”陆珍有些生气地咬了咬嘴唇,一脸失望地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这样冷血了?” 她瞧着哥哥,人倒还是雪衣未染尘的模样,只是如今越看越觉得又冷又硬,不近人情。 “人总是要成熟的,只是早晚的事。”陆瓒依旧是看着夏老夫人,没有施舍一分眼神给她,“你同她们不一样,珍珍,你是最听话的那个,不要让我失望。” 陆珍觉得他做法太极端,心里又担心陆瑷,便没再同他说话,转身离开了房内。 恰好此时猎心带了两名大夫急匆匆地奔来,见她往外走,有些欲言又止。 陆珍看到猎心,深吸一口气道:“先去看看外祖母如何了。” 今日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本来就心虚,如今被陆珍这么一瞧,心里有些发毛,哎了两声便将大夫引进去。 猎心同大夫一道进去后,正巧看到自家主子也望了过来,眼神是少见的冰冷犀利。 猎心只觉得头皮发麻,权衡了一下后哆哆嗦嗦地道:“二小姐……二小姐好像还有事找我……”说罢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陆珍站在院内,见猎心跑出来,面上还带着惊疑,也不问他发生了什么,直接劈头盖脸地问:“老三同柏萍她们见面的事,你都知道?” 俗话说一臣不事二主,便是为奴为婢,也只能对一个主子忠心的。 像猎心这般两头窜的不少,坏事的自然也不少 “三小姐出门,也不带个人……奴心里头担心,便一直跟着她……”猎心缩着脑袋道,“大公子要问话……奴总不能欺瞒他……便将她见过柏萍的事儿同大公子说了……大公子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奴看好三小姐,别让她在外头走动的时候被人欺负了去,且事事都要报给他……奴就跟呗……谁知道自家兄妹还有这么大的事儿瞒着呢……” 陆珍眼睛一瞪:“说什么呢?!” “没没没,奴可什么都没说!”猎心双手摆得似二月杨柳,慌忙否认道,“奴虽然听到了,可奴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若是传出去一个字儿,叫猎心不得好死!” “最好别传出去。”陆珍咬牙道,“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你搭上一条命都不够赔的!”说罢便朝着陆瑷的院子走去。 等她一走,猎心才找了个墙角坐下来。 想起刚刚那一幕,他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告密才让三小姐受了委屈,还要被赶出家门。于是越想越难受,将头埋进胳膊里。 “早知道就不跟大公子说了……” 陆珍进门时,便见到陆瑷坐在床边发呆。 见是她来,陆瑷站起身走过来,抱着她的腰又哭了一通。 陆珍一边摸着她的脑袋,一边劝道:“大哥刚刚只是气急,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突然感觉自己的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用 只是她自己实在护短,便是自家人做错了事儿,也总是想着站在陆瑷的立场为她说话罢了。 “哥哥要我去死……”陆瑷哭着道,“我不是没想过……我也不想活了……可我总得看一眼他才能放心走……” 陆珍听后大惊失色,握着她的肩膀问:“你说什么胡话?!” 陆瑷哭得直噎气,断断续续地道:“金金不在了,元叡也要走……姐姐,你让我走吧……我想看看他……” 陆珍简直不知道怎么说她 她理解,但她绝对不赞成妹妹的做法。 “有什么打算,还是等外祖母醒了再说吧。”陆珍道,“你别做傻事,别看他,老老实实地在家呆上一段时间,等最难受的这阵儿过去了就行……从现在开始,你哪儿都不许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家门 从陆瑷的院子里出来后,陆珍一点儿都不轻松。 自打她从凉州来了之后,大小事儿不断,一件接着一件,件件都同陆家相关。 小四暂且不说,大哥变得不近人情,小三居然跟人相好还生过一个孩子,外祖母也来了京中凑热闹现下被气得一口气背过去现在还没醒…… 陆珍挠了挠头,唉声叹气地想:要不还是听韩楚璧的建议,等这边的事儿忙完之后还是跟着他回凉州? 暮色渐渐笼罩在京城上空,月明星灿,不像世间众生被愁雾吞没。 二更时分后,夏老夫人也终于转醒过来。 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儿便是问陆瑷在哪儿。 陆珍朝陆瓒看去,见平日里一向同自己相互递眼色的大哥也不看自己了。 “我问你们三丫头在哪儿,老二,你看你大哥作甚?!”夏老夫人抬起手来指着她道,“你们兄妹平日里阳奉阴违,我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三丫头这事儿是能糊弄的?!” 陆珍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道:“外祖母,的确是瑷瑷有错在先,可那靖王容色好,又纳了那样多的妻妾,想来是个玩弄女人心的花中高手,瑷瑷应是被他一时蒙骗,现在她已经知错了……” 夏老夫人没了手杖,却有法子弄出声响 “她知错有什么用?!”夏老夫人望着她声嘶力竭地怒道,“同人相好不说……还生了个孩子出来?!陆珍,你去外头走上一遭,你去挨个儿地问问,别说小门小户里的姑娘家,就是屠户的女儿,她们可有未婚生子的?!你们姐妹倒好!一个成了亲生不出,一个没成亲弄出个孩子来!” 慕金枝 第258节 陆珍没做错什么,却因为替妹妹说话被带着骂了个狗血淋头 若是换做之前她还有可能伤心上一阵儿,如今被骂得次数多了,便百毒不侵,甚至有点儿听腻了的感觉。 “我常道咱们汉家贵女要找门当户对的世家子,便是再不济,寻个清贵上进的人家也使得。”夏老夫人继续道,“这嫁娶最不该同那些胡人有牵扯 他们茹毛饮血,未经教化,是蛮子!是白虏!就是嫁个剃头的也比他们强! 你瞧瞧老三干了些什么?!没嫁人呢还给人生了个孩子?!你们母亲走得早,我不曾看顾她多少,这不是在打我的脸?!” 说着,夏老夫人扬起手来朝自己狠狠扇了几巴掌。 陆珍没想到她还有这出,忙上前去捉她的手。 陆瓒更快她一步,上前将她双手禁锢住,自己则跪在她膝下,扬起脸言辞恳切道:“您久居瀛州,便是有什么事也与您无关。是外孙的过错,没有看管好她,让她犯下这样的错。外祖母这样做明明是在打外孙的脸。” 夏老夫人半眯着眼,过了一会儿后果真扬起手来扇了他一巴掌。 陆瓒的面上很快浮起一个掌印 “这一巴掌,琢一挨得心甘情愿。”陆瓒平静地道,“既然不是您的过错,瑷瑷便也由我处置 夏老夫人听后一惊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问,“那是你妹妹,说赶就赶出去了?” 陆珍在一旁早就气急,也上前来跪在夏老夫人跟前。 “外祖母,瑷瑷是一时糊涂,咱家里不是容不得她。”陆珍恳求道,“名声坏了就坏了吧,左右不过多一口饭的事……家里不是养不起她……” 夏老夫人的眼睛完全闭上,想了约得有小半刻钟后才慢慢道:“赶出去吧……” 陆珍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夏老夫人眼睛未睁,摸索着又吞下一粒药丸。 “我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家若只有三丫头一个,怎么都好说。可除了她,还有你大哥、你小妹、还有你……不能让她一个人连累了你们兄妹几个以后做人……” 陆珍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随手摸了桌上一个茶壶盖摔在地上。 “您是老规矩教出来的,您那套恕我实在无法认可。”陆珍道,“还有大哥……大哥现在居然也变成这个样子,着实是让我刮目相看。”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待她走后,夏老夫人才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地上的碎瓷和茶渍苦笑:“这丫头是真动了怒……不过也好,总不能让三丫头一个害了你们仨……” 陆瓒撩起衣摆从地上站起来,不等夏老夫人开口,他又吩咐猎心:“找几个人手看好二小姐,不要让她出自己院子,也不要让她往那边递东西。” “那边”指的自然是陆瑷那边。 猎心心里亦是难过,却不敢违背主子的命令,只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声。 “我会点两个人,明日一早宵禁一过将陆瑷送出城。”陆瓒又对夏老夫人道,“我会看好珍珍,不让她去。”说罢还斜睨了猎心一眼,意思很明显,也不会让他去。 猎心这下更难受了 他不敢说什么,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脚,然后走出了房内。 夏老夫人见陆瓒这番安排得十分妥当,欣慰之余却并不好受。 “你是做老大的,不免事事都会为难。”她道,“忍忍就好,以后老二知道你的为难,自然会体谅你。” 陆瓒不曾接话,只留下一个背影融进茫茫夜色之中。 次日一早,几名家仆果然入了陆瑷的院内,要将她送出城。 纵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如今自己要走,哥哥和姐姐都不曾来,还是让她极为伤心。 不过,更伤心的应该是哥哥姐姐吧……她如是想。 家仆们很快便将她沿着南渠送出了城,这也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 陆瑷望着城门上的两个大字,有些茫然不知方向。 “小姐!” 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陆瑷转过头来循声望去。 第三百八十二章 误会 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柏萍。 不止有柏萍,连奶娘朱氏和柏英也在。 陆瑷这会儿刚出了城门,正是最茫然无措的时候,如今遇到了她们几个,心里终于踏实了些。 “柏萍……你们怎么在这儿?”她出声问。 朱氏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还有几个家仆模样的男子,对她道:“先上去再说。” 陆瑷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们 但是如今晨起时已经是异常地冷,就连平日里来往接踵的城门此刻除了她们亦是无多少人。想来应是有人同她们打过招呼,只是自己不知道那人是谁罢了。 她跟着朱氏等人一道上了马车,见内里放着一张榻,几个蒲团,还有两三个箱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如今她也顾不得想别的 “我没有家了……”陆瑷一开口便是这一句,“我什么都没了……” 说罢,她将脸整个儿地埋进了胳膊中。 柏萍见她一脸悲痛欲绝,握了她的手道:“您还有我们,还有大公子和二小姐四小姐他们……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了呢?” 陆瑷没有抬头,半晌后才艰难地道:“我被哥哥赶出来了……我回不了家了。” 柏萍和朱氏面面相觑,纷纷摇头道:“怎么会?明明是大公子让咱们一早来这儿等小姐的……” 陆瑷猛然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们说什么?” “的确是大公子让我们来的。”朱氏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大公子已经将小姐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咱们……先不提那个,总之,大公子说,您已经不能留在京中了,也不能回瀛州。 陛下和四小姐也要从阊阖门出,从东阳门出发去东海,所以最好往西走,去咸阳、赵平都行,所以让咱们在西阳门这等着小姐。 大公子还给了不少财物,连车夫和仆从都是他带来的人,会些身手的,能护着咱们。大公子还说,如今京中有不少人盯着陆家,他一步也不能走错,所以没办法来送小姐……” “是呀。大公子还说,小姐胃不好,嘱咐我们早些起来做好吃食带着,五更宵禁一撤便要我们在这儿候着您……” 柏英也跟着点头,从一个包袱里拿出热气腾腾的粥饭摆在她跟前,“您还没吃吧?” 陆瑷鼻子一酸,点了点头,差点儿将泪珠子甩了下来。 这边朱氏扔在絮叨:“出了这样大的事儿,竟只有柏萍一个人知道……小姐是奴看着长大的,咱们都是生死要跟着小姐的人,竟然没同咱们几个商议,一个人死扛着…… 到底是个姑娘家,我们做奴婢的还能笑话主子不成?若早些同奴说,说不定情况就没有这样糟……” “哎呀别说啦!”柏英推了朱氏一把,不高兴地道,“小姐本来就不高兴,你还这么唠叨……反正小姐做什么都是对的,稀罕你来教?” 朱氏没了辙,再看陆瑷,正一口一口地吃着粥,不像是没有胃口的人。 “小姐接下来是什么打算?”待她吃得差不多了,柏萍开口问道。 “今日就在西阳门守着,等着慕容大将军的人出城。”陆瑷抹了抹面上的泪痕,坚定地道,“去焉耆……” 朱氏一听,当下有些忧虑。 “您当真要跟着殿下走?”她问,“您可想好了,若是被他们发现,万一再拿您当殿下的人,将您一起抓起来怎么办?!” “怎么办?那就只好被抓起来。”陆瑷苦笑了下,“我本就是他的人。” 柏英年纪小,本就没出过几次门,性子有些野,听后举双手赞成,磨得朱氏也只好妥协。 “不是奴不同意。”柏萍犹犹豫豫地道,“要不……还是提前给大公子带个信儿?” 若是从前,陆瑷私底下做什么绝对不会让哥哥知道。 如今她算是知道了哥哥的苦心,含泪点头道:“你不提醒,我也自然要让人同他捎个信的。” 说罢,她让柏英取了纸笔来。 金金已经不在,那人活下来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可如今她还知道,哥哥并非真的放弃了自己。 但她依然觉得十分抱歉 女子第一次爱慕上的人是不能过于出众的,否则起点太高,以后便再也瞧不上其他人了。 陆瑷觉得自己便是如此。 她将书信折好了,挑了跑得最快的那位家仆去送信。 而她们,则在车中静静地等待慕容擎的人将靖王押解出城。 陆珍一夜都未睡好,大清早便来了陆瑷的院子,却被仆婢们告知三小姐已经被大公子的人带出了家门。 陆珍听后,怒气冲冲地又来了陆瓒的居所内。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喊了一声,也不等人回应,毫不客气地踹开了门后便进了屋内。 陆瓒已经起了,正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张信纸。 “你这脾气,也该收敛收敛了。”说罢,他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陆珍本要发火,待看到字迹后先是一愣,仔细地扫了一遍后,最终落在那句「思慕难以妥协」上。 “这死丫头,都这个时候了还是想着那男人。”陆珍愤愤道。 她将纸递过去,看着陆瓒将它烧成灰烬,搓了搓手,脚尖在地上画了一道又一道后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哥……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陆瓒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误会我的多了去了。” 千里之内曰王畿,五百里一服,最远则为「藩服」。元京至焉耆约六千里,实打实的藩服之地。 焉耆本就不如中原腹地气候分明,即便不提这个,光六千里路也要走上三月有余。 且天子的目的自然不会是让他平安抵达焉耆。 陆瑷一夜没睡好,压在心底的大石头去了又来,来了又走。心里想着昨日在宫中见过的孩子,竟慢慢地睡了过去。 慕金枝 第259节 还是柏萍将她推醒,急急地道:“小姐……您看,那是不是慕容大将军的车马?” 陆瑷顿时清醒,撩开车帘伸头看去。 只见两列足有数十人之多的金甲虎贲骑马从官道经过。 为首的男子身材高大,面容英武俊秀,嘴角微微上挑,正是镇南大将军慕容擎。 慕容擎和另外几名虎贲在最前方,他的身后则是一辆嵌满了铆钉的铁皮巨轮马车。 那马车门窗皆被锁死,应是囚车无疑。 “是他们!”陆瑷赶紧道,“追上去!” 第三百八十三章 疏离 此次帝妃出行一切从简,却带了两个本不该带的人。 秋冬看着听着不远处两个人的交谈声,悄悄掀开了帘子去偷看。 只见那辆马车上车窗大开,两个脑门锃亮的和尚正坐在车内论经,讲到兴起时唾沫横飞,连连摆手。 “他们讲的什么,这么带劲?”秋冬的眼珠子就没离开过梵天,头也没回地问道。 苏婆和玉蕤对视了一眼,纷纷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车内风帘上的水纹动了动,一道微弱的声音才从内传出。 “老和尚夸小和尚长相端正,小和尚夸老和尚佛法精进 她说话依旧是句句带刺,可病症尚未痊愈,待讲完这番话后,只觉得有些气短,便又小喘了几下才捋顺了气儿。 秋冬一喜 玉蕤赶紧下车去寻人。 秋冬和苏婆撩了帘子进来,见她依然躺在榻上,只是面容有些苍白。 陆银屏将眼神扫过并不宽绰的床榻和手边捱着自己的几张云勾宝相纹软垫,感觉到自己身在车内时,才蹙眉问:“这是哪儿?” 秋冬扶着她坐起来,将两张垫子掖在她腰后,同她解释道:“咱们已经出了京城有半日,现下尚在雍丘境内,等天黑就能到济阴啦。” “济阴?”陆银屏狐疑地问,“济阴不是在兖州的地界?我怎么跑兖州来了?” 苏婆将手指搭上她的脉,解释道:“四小姐昨日血气逆行,陛下要带您去东海疗养,顺带治您的耳疾。” 陆银屏听到那两个字儿,气得又要破口大骂。可那股戾气一上来,只觉得五脏六腑连带着天灵盖都针扎似的疼。 她一脸怒容地瘫在床内,大喘着气儿却说不出话来。 “别动怒,别动怒。”秋冬见她如此,赶紧地劝她,“您不知道您昨个儿多吓人,好端端的就开始吐血……您现在再生气,还要再吐一回。” 苏婆睨了秋冬一眼,只觉得这丫头不像是个劝人的好茬子,松开了陆银屏的手腕出声道:“老奴知道四小姐怨恨陛下处置了那孩子,可陛下也有陛下的苦衷 万一日后长大,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被陛下流放致死,你觉得他能不为生父讨回公道?陛下这样做也是为了您和大殿下好……” 这个理儿,陆银屏也不是不知道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陆银屏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苏婆不要再说,毕竟苏婆如今被天子用了不知道什么法子收买一事是她的一块心病,“金金不止是靖王的孩子……我考虑到他的立场,他也曾为我的立场想过?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可我想留下金金又有什么错…… 佛奴喜欢金金,我也喜欢得紧,若将他留下,三姐也能时时进宫看顾一二……他这招釜底抽薪用得是真好,让我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姐姐……”又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救过她的靖王? 苏婆垂下了眼角,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撩开帘子向外走去。 帘上水纹又荡了几番,映出外面站着的高瘦挺拔的身影。 从前陆银屏见他时,只觉得满心都是欢喜,满眼也都是他。 如今再看,只觉得这人着实如传闻中一般,是暴戾且自私到了极致的君主。那像阴云一样黑黑沉沉的颀长,终究还是少了一丝的人情味儿。 “出去!”陆银屏用尽全身力气将手边的一个垫子砸向他,“我不想见你!” 垫子肉得很,她还病着,力气也不太够,将它抛高后又瞬间滑落到了榻下。 陆银屏不管不顾地扔了两个垫子,最后不知摸到个什么东西又向他砸去。 天子动也未动,躲也未躲,由着那带着尖头的簪子砸到面上。 “陛下!”帘外的玉蕤一声惊呼,随即又是一阵骨肉与木板相触的跪地声。 陆银屏也愣了愣,知道自己约摸是真的砸到了他的脸了。 “陛下已经处置了这许多人,想来也不差臣妾这一个。”陆银屏咬牙道,“不妨将打道回京,一起收拾了,何必来回折腾……” 秋冬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帘外人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帘子上的水纹,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额角的温热遮盖了一只眼,已经影响视物,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退出了车内。 待天子走后,秋冬终于没忍住,才道:“您……您刚刚有些过分了。” “你是谁的人?!”陆银屏美眸一瞪,毫不客气地道,“若是将他当成主子,现在去向他表忠心还来得及,我这里也不差你一个伺候!” “奴对您忠心耿耿,您何苦说这样的话。”秋冬急道,“您昏睡的这一个日夜,陛下衣不解带地看着您,一步都没有离开,就连便溺皆是由陛下亲手伺候着来…… 陛下如今连眼睛都未合过,刚打算休息一会儿,听说您醒了,眼巴巴地过来寻您……您这么一砸,就不怕砸碎陛下的心?” 陆银屏听得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 便溺?! “谁让他伺候了?!”她又羞又怒,“你呢?!你吃闲饭去了?!用得着他来伺候?!” “不是……不是……”秋冬快要急哭了,结结巴巴地解释,“您昏过去之后,陛下都不让旁人靠近……御医诊断开方之后也被赶出去了……奴根本就进不了您的身,又何谈伺候……” 陆银屏也要哭了,简直羞愤得想要自尽,心里直埋怨自己不争气 可人终究是人,又不是仙女。 第三百八十四章 步步 陆银屏越想越羞,越想越恼,可心里头的那股气却怎么也生不起来 想怜他温情,偏偏又是个连小孩子也不放过的狠角色。 她将被子蒙了头,蹬了几下腿,恨恨地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可天底下偏偏就有不少这样的人,让人爱也不能,恨也不能。 苏婆听她在被窝里咕哝,将帘子拉上,走到车厢外的一侧车與上同秋冬一道坐着。 秋冬斜睨了她一眼,心有好奇地问道:“婆婆不是个不知理儿的人,四小姐怎的说您让陛下收买了?” 苏婆上了年岁,人已经有些佝偻了,可坐着的时候依然努力地在挺直脊背。 “老婆子年纪大了,也没成个家,说句拿大的话,心里是一直将四小姐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她望着官道一侧向后飞掠而过的枯木淡淡道,“既然都是为了她好 秋冬觉得苏婆这几句话说了像是没说,悻悻地扭过头来,又看向侧后方马车上的两个大光头。 慧定师父也就罢,可旁边的那位梵天…… “那位梵天太子的模样可真好看啊。”秋冬叹道,“怪不得差点儿被当做淫僧抓起来 李遂意坐在车與前,听到这句话后又不乐意了。 “那怎么能是好看?那叫「庄严妙相」。”他忍着胃里翻滚的冲动道,“他们出家人忌讳多,模样好不能叫模样好,要叫「端庄」。你现在去他跟前夸他好看,没准儿他心里膈应,觉得你是在调戏他。” “谁调戏他了?!”秋冬羞红了一张脸,“就你知道得多!臭显摆!” 他们这处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惹得慧定和梵天也侧目望来。 梵天见那辆镶七宝缀金铃的马车被捂得严严实实,压根儿就瞧不见里头的人,只有外头坐着的男女老少用带了些揶揄的眼光偷偷看他。 梵天将眼神挪过来,静静地望着身侧多出的那片阴云,默了一会儿后道:“陛下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自打天子钻进了他们这辆车,慧定便乐呵呵地摆了一副棋盘,自己执了白子让天子先行。 眼瞧着好不容易能趁他心神不宁时吃他一子,冷不丁被梵天打断,嘴角也耷拉了下来。 “陛下正值盛年,精力颇足,一两夜不睡不妨事。”慧定攻其不备,到底吃了一枚黑子。 梵天看着面前眼中布了一层血丝的人,思忖了一下后又道:“陛下去东海……为何带上我?” “祭海用的是童男童女,又不用你,你在怕什么?”拓跋渊头也未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在角落下了一子。 “这话有歧义啊……”慧定盯着棋盘角落,跟着落了一子,笑呵呵地道,“陛下也有开玩笑的时候……” 梵天抿唇,默默地从包袱里拿出一只掐金嵌石榴石的镯子来递给他:“陛下要的东西做好了。” 慧定的眼光被那只镯子吸引了过去,端详一番后惊讶地道:“这……是臂钏?” 说是手镯,有些大了。说是臂钏,又只有一只。 “不需要了。”拓跋渊摇了摇头,将慧定刚刚吃掉他黑子的那枚白子提走。 慧定一低头,便看到旁边几处竟然没了落脚之处,只能恨恨地道:“睚眦必报……睚眦必报!” 几人耳边又传来隔壁那辆车上的欢声笑语,不时还夹杂着几句虚弱的声音。 慧定趁天子不设防,用膝盖顶了一下棋盘,已致黑子白子倾斜混在一处。 “呀,不小心弄乱了!”慧定道,“重新来重新来。” 拓跋渊敛了心神,道了声不必,捡起散落的棋子将刚刚的棋局复原。 眼看着所剩无几的白子,慧定噎了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后终于叹了口气,蹦出一句:“陛下为贵妃做了这许多,何不说出来让她知道?” 温香软玉在怀总好过同他们这俩臭和尚挤在一处。 天子摇了摇头,道:“女子心思难猜,你们不懂。” 给她的她不一定想要,反而又要嫌你多事,同你生气 慕金枝 第260节 这在慧定看来是摆明了欺负他们是出家人,沾不得女色。 “不下了不下了。”慧定一个拂袖,一张脸耷拉得老长。 拓跋渊看着又被弄乱了棋盘,看了半晌,最后才道:“臭棋篓子。” 与帝妃车驾不同,押解重犯的队伍并不温和,不会顾及车内人曾经的身份而对他多有照顾。 是以第一日日行百里余,抵达了渑池郡。 慕容擎看着渑池城门,让凌太一上去递牌子。 押解重犯前往边境,必须要经过沿途各个城池,拿到当地长官盖印的证明后方可前行,以证他们按照天子旨意将重犯送达焉耆。 凌太一很快就回来,同时城门大开,守城部将亲迎镇南大将军慕容擎。 那部将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拱手道:“知道大将军今日抵达渑池,上头特意命卑下前来替您接风。” 慕容擎点点头,算是应了他们的好意。 凌太一有些惊讶 这渑池的人同他们又不熟,怎么就请得动他了? 他正思索着,也被另一波人请了进去。 虎贲同囚车一道进城后,城门又被关得死死。无特殊命令谁人也无法入城。 跟着奔了一路,后头的人马早已精疲力尽。 柏英看着黑漆漆的成本,有些难受地道:“实在没法儿进去……不跟着又怕跟丢,走在前头怕走错了路……咱们总不能真要这么跟他们一路吧?” 陆瑷不是头一回出门,却是头一回这么颠簸。 “你们若是觉得累,就先回去。”她咬了咬牙道,“我得亲眼见他一面……这一路有不少时间,我只要跟着,就总有机会同他说上话。” 第三百八十五章 无痛 虎贲入了渑池并没有声张 慕容擎看着身后的囚车被打开一扇门,缓缓走到车前,低声道:“殿下……” 过了一会儿,内里传来靖王的声音。 “我已是庶人,又是戴罪之身,当不起镇南大将军这声「殿下」。” 慕容擎依然平视着囚车,却并未听从于他,又道:“已经到渑池,殿下可以下车稍作歇息。” “渑池?”一只带着重枷的苍白的手扶住了车门。 凌太一想要向前搀扶,却被慕容擎单手拦住。 他对凌太一摇了摇头,示意不让他帮忙。 铁链同枷锁碰撞出沉重却清脆的响声,就像它们的主人过去所经历的一切 寻常人若是手脚皆被枷锁困缚,连挪动步子都很难,更不要说从极高的车上跳下。 而他只落地之时荡起周遭一片重重灰尘,却让人觉得身轻似燕,好像那些枷锁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地方我从未来过。”拓跋流仰头看着星空漫天,嘴角扯起一丝笑来,“可不管是哪,都不如瀛州。” 慕容擎稍稍侧身,对他道:“殿下,请。” 拓跋流斜睨了他一眼,只觉得慕容擎耳朵有些不好使。 可他也并未多说,抬起带着锁链的锁链的双脚便走进了院子。 院内是渑池郡守为镇南大将军接风置办的酒席,郡守本人和他的狗头军师并几个能喝又能说的陪酒伺候着,本以为要陪的是慕容擎,结果看到的却是被押往焉耆的曾经的靖王如今的重犯。 渑池郡守同他身后的人一脸谄媚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同谋逆重犯一道吃喝,这不是找死? “这……卑下想起自己还有要事,就先告辞……”渑池郡守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将军自便,自便……” 这样见风使舵的人慕容擎见了不止一次两次,自然知道这群人都是些墙头草,本以为是来陪他喝酒,没想到他将靖王奉为上宾。 拓跋流见那几人屁滚尿流地夺门而出,大笑了两声后对慕容擎道:“看,不论是哪里总有这样的人……阿擎何必站着?坐下来一同吃喝。” 说罢看了看那几桌的大鱼大肉,又换上一副嘲讽的笑:“旧主在时,这些都是膏脂。我在军中时最见不得便是浪费……” 可惜如今已经不在军中,甚至说连吃上一顿好的都是奢望 慕容擎略一思忖,让凌太一同其他几个人将饭菜抬下去分了,只自己和靖王二人留了几个菜并两壶酒,二人对面坐下。 靖王不像天子和慕容擎极少饮酒,他一向是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人,是以并不同他客气,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后饮尽。 慕容擎动了动嘴,最终还是道:“你一日未进食,喝酒伤胃。” 拓跋流听到他这句话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一张嘴咧开,笑道:“如今命不久矣,还讲究这些作甚。只要痛快些便好,我顾不得那许多了。” 说罢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慕容擎顿了顿,也斟了杯酒同他碰了碰,随后一饮而尽。 “你不讲规矩。”拓跋流道,“你同我碰杯却没有话说……总得有个说法,我才能同你喝。” 说罢,他又静静等待慕容擎开口。 慕容擎是个少言寡语之人,他盯着桌上的羊腿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拓跋流叹了口气道:“同你这种人说话是真难 慕容擎突然想起同慕容樱相似的陆银屏来,她也是这么说。 “那……”慕容擎双手捻杯道,“这杯酒就替太妃喝吧。” 拓跋流手下一顿,抬了抬眼皮,面上的笑有些凉。 “我早知她会有今日 说是这样说,可他依然倒了杯酒洒在地上,“可惜她死之时我亦身陷囹圄,身为养子却连替她收尸也不能……” 慕容擎也将酒洒在地上,道:“虽死相不好,可陛下终究留了个全尸。我亲自替她收尸,只是入不得帝陵,便将她葬在木岩岭上。” 京外西南有木岩岭,据说登顶可遥望吐谷浑。 铁链声微响,拓跋流就要跪地而拜,却被慕容擎眼疾手快地扶起。 “她毕竟是我母亲……多谢你……” 慕容擎将他扶到座位上,摇头道:“太妃是我姑母,我理应做的。” “虽是你姑母,可却是她最厌恶的侄儿替她收尸,也不知她在天有灵是否会悔恨。”拓跋流苦笑,“总之,多亏有你。” 二人又沉默一番,只有铁链和碗筷相碰的声音在周遭回荡。 过了好一会儿,慕容擎突然道:“殿下为什么不问我问题?” 拓跋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要问你什么?” “比如……”慕容擎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什么时候动手。” 拓跋流笑了笑,随后说:“我从前在边境抓到过一个柔然人,他残害过不少大魏边境子民,我觉得直接杀了他太简单,于是就想出了一个法子。” 一听是酷刑,慕容擎来了劲:“洗耳恭听。” “我拿刀指着他,要砍他的脑袋。挥刀时,那人闭上了眼,但我只削了他一缕头发。他睁开眼时看我的刀刃就在头顶,吓得又闭上眼睛。” 拓跋流继续道,“每次我都是割去他一缕头发,如此这般反反复复,最后他不堪惊吓,直接夺过我的刀自己抹了脖子……” 慕容擎沉默。 “发生那件事之后我就在想,与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死,还不如不知道的好……”拓跋流冲着他笑了笑道,“你不是个会折磨人的人,阿擎,既然元烈派你来,证明他心软 第三百八十六章 因果 慕容擎没否认。 北境来的男儿哪个不会使刀枪?单拎出来都是悍勇过人的好手。 若非北境之人不擅水战,难以渡长江,否则取大齐也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 “他若真的心软,便不会派我来。”慕容擎道,“我和韩楚璧加起来也勉强同他打个平手……他亲自动手岂不是更痛快?” 靖王微微一笑,道:“他对那陆四动了真情,亲自动手只会惹她厌恶,自然不会去做那个恶人。” 慕容擎垂下了眼皮。 现在的气氛并不算十分轻松,甚至可以说有些沉重 “自修行后他就已经封刀,而杀戮却从未停止。”靖王的手指沾了沾杯中酒,伴随着铁链声声,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将高门委以重任,看似在拉拢世家,实则以各种名义将人除掉。先是崔氏,再是李氏……只是陆家逃过一劫,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当年他在瀛州时就遇到了陆四,这才放了陆家一马?” 慕容擎缄默不语。 “应当不是……那时陆四才多大?他同那些人不一样,没有那种癖好。”靖王又道,“还是说,裴家许了他什么好处?” 慕容擎依然不答话。 “我一个将死之人,你还担心我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靖王又笑,“禁军已经换了统领,二州也已尽入他手,如今他是实打实的君权在握,你在怕什么?” 慕容擎没有直接回答他,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殿下知道裴太后的来路?” 靖王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人。 “我怎会不知?”他道,“我年幼时常去寻元烈,那时太后便阻拦我见他……那位夏老夫人不是她的长嫂?” 慕容擎点了点头。 “太祖入关之后,常年征战,国库告急。因不肯从百姓身上抽取赋税,先帝便从世家和高官身上动了刀。” 慕容擎慢慢道,“其中就有夏氏,先辈是大凉最后一任冢宰,富可敌国,世家清流无可比拟。” 慕金枝 第261节 靖王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当年裴氏同夏氏是联姻?”他问。 “不管是不是联姻,都是前几十年的事。”慕容擎没有否定,继续道,“陆大都督娶了裴氏女后,先帝忌惮他六州兵权,又有那样身家的妻子,暗示他要么休妻,要么交权。 像大都督那般人物,居然放弃了同先帝一搏江山的机会,甘愿奉上兵权,屈做一名小小侯爵…… 只是先帝多疑,依然怀疑他会利用内子财力招兵买马…… 大都督本想带着妻儿远走高飞,只是那时的陆夫人体弱,实在不宜奔波。他没办法,只能献上一计,让先帝以裴太后的名义强迫夏氏将手中所有珍矿奉上。” “珍矿?”靖王眉头一蹙,“不是金矿……居然是珍矿?” 慕容擎再点头:“夏氏三世三卿,若仅存一门豪富,那必然姓夏。” 靖王微微叹息 他又问道:“那……裴太后给父皇了?” 慕容擎却摇头:“不清楚……” 靖王觉得没了趣:“那你问太后做什么?” “据说,珍矿开始便是在裴太后手中。”慕容擎又道,“夏氏女高贵挑剔,嫁入裴家时已经年近而立。裴策那时亦不年轻,裴太后却正值青春,却自幼便同兄长有首尾。 夏老夫人嫁进裴家之后,便将嫁妆给了裴策打理,而后来却被妻子撞破了同幼妹苟且一事…… 只是后来裴太后入了宫,裴策竟将矿脉给了她,惹得夏氏同裴氏反目,夏老夫人亦是带着儿女分居在外。” 靖王听得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嫡亲妹子也下得去手?!”他一脸嫌恶地道,“枉顾人伦,天打雷劈。” 慕容擎心道你强夺人妻妾亦不是什么好鸟。 不过他没吱声,只是继续道:“先帝得此一计,却并未问裴太后矿脉下落。他想的是裴太后既然抚养一双子女,那么待他们二人长大之后自然是儿女的囊中之物 说起这个,靖王的面色又是一黑。 元烈自幼貌美,且幼年未长开时双颊团圆粉嫩,的的确确像女孩无疑。 不然他也不会被骗了那么多年 “一来是为儿女,二来是记挂陆大都督失了兵权和雄厚财力,便将那扇孔雀屏赐给了他。”慕容擎继续道,“若换做是殿下,您是否会放过陆家?” 靖王点头:“自然……” 慕容擎听后却笑了。 “您和先帝一样。”慕容擎道,“只是陛下却和您和先帝不同,陛下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权力在自己手中时才安心。” 靖王却不赞同:“可他依然放过了陆家,还纳了那陆四,还被那女子耍得团团转。” “因为陛下很早之前便同她相识。”慕容擎道,“先帝一直有一块心病,便是大凉旧势力和未寻到的国玺。旧势力扔在,因为一位出逃的嫔御怀有遗腹子。 为了了却先帝的这桩心病,陛下出宫寻人,这才知道原来崔氏的主母曾是燕京人,以卖豆腐为生,因容色出众被崔氏家主看中……” 姓崔的人并不多,而靖王总感觉最近好像有什么人一直盘旋在他脑中。 “崔……我记得之前有位崔御史,好像便是定州人?”靖王道,“是他?” “并不是。”慕容擎摇头,“真正的大凉皇子是崔御史的兄长崔煜,已经于数年前被调任任城郡守。” “任城……”靖王蹙眉,“黄河下游多水患,任城……元烈是故意的。” “不错。”慕容擎道,“陛下知晓了崔煜的真实身份后报给先帝,只是后来好像又献上了先帝遗失已久的某物,这才将陛下立为太子。”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主谋 靖王突然放声大笑,声音几乎穿透天际。 外间虎贲以为屋内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提枪赶来。 慕容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则静静地看靖王发泄情绪。 “难怪……难怪……”靖王攥紧了拳头,将锁链的一个扣生生扯弯,“难怪我不及他……” 慕容擎却不太懂 而靖王却已经实打实地北伐过柔然两次,无论按功劳苦劳,都是靖王劳苦功高才对。 他却不懂这「难怪」从何而来。 “元烈……吃得苦比我多。”靖王仰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帝王之家有多少腌臜事,怕是只有我们才知道……” 慕容擎静静地看着他,想听他说下去,然而靖王却沉默不语,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此时此刻,慕容擎也终于知道了陆银屏的感觉 不过,靖王不想说的,他自然也不想逼问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对自己更好。 靖王依旧是吃肉喝酒,身上的重枷和锁链完全不曾影响他进食。 好像自打被关起来,直到今日才有了胃口。 也好像是同天子决裂之后,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胃口。 总之,他现在感觉有些后悔。 “若我说后悔,你信不信?”靖王突然道。 慕容擎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后悔什么?” 靖王长长地叹息一声后道:“倘若……倘若他那时能同我解释,我或许就不会恨他。” 慕容擎自然知道靖王说的「他」是谁。 只是,这世界上从来便没有「倘若」和「如果」,有的是已经发生的现实。 不过,假使一切可以重来,那么他真的能够原谅天子吗? 也不一定…… 或许他会有新的借口 “殿下是少有的愿意宣泄情感之人。”慕容擎道,“陛下不是……陛下这些年,过得实在很苦。” “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靖王点头,“我说「后悔」,并非是想向你求情。我只是后悔自己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后悔恨了他这么多年。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选择入太极宫。只是我没想到,赫连遂会背叛我。” 慕容擎微微一怔,蹙眉道:“那……那个女人呢?” 靖王也有些纳闷:“什么女人?” 慕容擎道:“您入太极宫不是同陛下新纳的曲嫔里应外合,加之赫连遂助力才谋事?” 靖王听后,频频摇头。 “我说话只说实话 他盯着慕容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会因自己事败就拉所有人下水……阿擎,你知道我的,如今这个时候,我撒谎并没有什么用。更何况我本就不会撒谎。” “长孙明慧和李妩是殿下的人?”他问,“是您让她们谋杀陆贵妃?” “长孙明慧不是你妹子的姘头么?至于李妩……说句实话,我的确给元烈戴了顶帽子……”靖王道,“不过,我同陆贵妃无冤无仇,为何要谋害她?你不是不知我的喜好,若是元烈死了,他那些个美妾我收用还来不及,更不要说谋杀……你怎么这样问?” 慕容擎的脊背渐渐窜起一阵寒意。 此时靖王亦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又问:“是那什么曲嫔说我同她一伙?还是说长孙明慧栽赃给我?” 慕容擎站起身,想要就地折返回京。 可酒后的眩晕感却让他停下,天子的容颜也慢慢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愈发清晰起来。 那时他即将离京押送靖王,天子秘密将他召至东堂,背光对他道:“阿擎,朕要带贵妃去东海,一来监视靖王旧部,二来京中有些残存势力需要清理。如果朕留在京中,他不会现身,只有朕离开,他才会出现。记住:任务未完成之前不要回京。阿擎,你办事素来妥帖,这一次也不要让朕失望。” 慕容擎坐了下来,屏息凝神地细细思索着,只觉得脑中越发地乱。 他决定,听从天子命令。 靖王见他一会儿起一会儿坐,面上情绪翻滚不定,心中疑虑更深。 “你刚刚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靖王问道,“京中还有别人要对他动手?谁?老三?” 慕容擎稳住情绪之后,长吁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坦然道,“如果殿下没有做,那端王殿下的确有可能……毕竟贵妃受伤之时我亦在场……” 实打实的女子之间的殴打,压根就不像是装模作样,长孙明慧是铁了心的想要杀陆银屏。 若是真是端王,那这人藏得实在是深。 只是若是他,怎么会这么容易让自己的身份暴露?毕竟他并非不知道押解靖王的是自己。只消两个人在路上一合计,马上就会像现在这样第一个猜到他。 “越容易怀疑的人,往往越不太可能。”靖王道,“老三的性子我知道 不过,我倒不觉得他有那个闲心敢同元烈叫嚣 这样的事,说秘闻不算秘闻,毕竟此病症鲜卑王公多多少少都沾点儿。 只是他不曾知道,端王的病症更厉害一些。 “或许……端王心中一直不忿呢?”慕容擎又问。 “我弟弟我自然最清楚。”靖王笑了笑道,“一个比任何人想做皇帝,一个比任何人都想混吃等死……老实说,你说京内另有其人,先想到的自然会是元承。可我却觉得,那位陆国舅倒是更比他更有嫌疑。” “陆瓒?”慕容擎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第三百八十八章 水鬼 “怎么不可能?” 慕容擎回想起陆瓒,却也只记得那抹纯白的背影。 慕金枝 第262节 在凌家堡时,慕容擎不止一次地听陆银屏说起过这个哥哥,每次谈及陆瓒时,她都是一脸的骄傲。 “我哥哥是陆琢一,你妹妹是慕容樱。我哥哥做哥哥比你做得好,我做妹妹比慕容樱做得好 “不会是他。”慕容擎摇头道,“陆国舅对家人很好,且据说他一开始便极力反对贵妃入宫……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谋害贵妃的背后主谋?” “因为这两件事不一定都是他做的。”靖王想了想又道,“赫连遂、曲星霜、长孙明慧、李妩……只有赫连遂还在,不过现在的他已是我那一派的罪人,元烈亦不会相信他,赫连遂现在的处境比谁都艰难。 曲星霜是罪臣之后,动机便是为家人报仇,看似无可挑剔,但她能搭上赫连遂这根线也有几分本事。 长孙明慧亦是来自吐谷浑,身世简单,不过同你死去的妹妹有些首尾,她不像是主谋,更像是一把刀。至于李妩……” 靖王谈起她时明显默了一瞬,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李妩有些奇怪。” 慕容擎觉得他扯远了,且他对宫中的嫔御亦不是十分感兴趣。 “我的确通过李妩知道不少消息。”靖王大方承认道,“这女子生性放荡,倒是与我一拍即合,我常同她在九龙殿私会。只是……我总觉得她同我有些相似……” “相似?”慕容擎挑眉。 靖王摸了摸下巴,想起李妩的时候却总是一些旖旎的场景,顿时便感觉有些惭愧。 “具体是什么地方,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清楚。”靖王道,“总之不会是模样,你不要多想。” 慕容擎倒是见过李妩,正儿八经的汉人,同靖王天差地别,不可能会是长相。 “那你说的这些人,又与陆瓒有何关系?”慕容擎又问。 “我同陆瓒曾彻夜饮酒,你知我酒量本就好,他自然喝不过我。”靖王回忆道,“那时他提起他父亲,不经意间说了两个字……当时我并未注意,现下分析了一通局势,倒觉得这位陆国舅不简单……” “什么字?”慕容擎追问。 “他提起陆大都督时称「将军」,只是后来又改了口唤父亲。”靖王道,“这就说明,他心底其实一直将陆都督看做是将军。” 慕容擎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说。 “之前我没有在意,如今这么一想,陆瓒的确不对劲。”靖王继续道,“当年上六州兵权占据大魏最强三分之一兵力,陆都督拱手而让,岂能甘心?只是后来病痛缠身,便是有心亦是无力……如今陆瓒拿到了半块虎符,我觉得这才是他的目的 慕容擎道:“那他现在岂不是一家独大?” “不会。”靖王摇头道,“他护短,在贵妃同元烈在一起时他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不等慕容擎发问,靖王仰天叹道:“拿陆瓒去牵制别人,元烈这次下了一步好棋……我果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慕容擎没有说话,又倒了杯酒给他。二人碰杯后一饮而尽,内心各有思虑。 但凡露营过的人都知道,无论春夏秋冬,夜半时分总会起风。 “这才十月,就已经冷得抠脚了,等到了年关还不冻死?”柏英抱怨道,“等殿下到了焉耆……恐怕就是最冷的时候。听说焉耆冬日下雪足有三四尺,老天爷……” 柏萍看了一眼陆瑷,见她抱着膝盖缩在车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嫌冷你还跟着来做什么?”柏萍不高兴地道,“明日一早你折回去好了。” 柏英一听便急了:“小姐在哪儿我在哪儿,我才不回去呢……人家只是觉得焉耆那地方太冷,殿下这样身娇肉贵的人怎么受得了……” 缩在角落发呆的陆瑷蓦然抬起了头。 “陛下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到焉耆,受不受得了同他何干?”她道,“他也不是身娇肉贵的人,鲜卑人怕热不怕冷,焉耆还好些,若是要他去那种又湿又热的地方才真是要了他的命……” 柏英年岁还小,只是从旁人嘴里听说天子要对靖王动手,然而人头未落地之前,她便不觉得这是真事儿。 “小姐,咱们今日在车里休息,明日呢?”她问,“也要在车里吗?” 朱氏将烧好的铜炉递来,塞进陆瑷的被子中。 “镇南大将军有「鹰隼」一称,据说你站在他背后,他能看得到你。”朱氏道,“在车里总比被大将军的人发现好。” 柏英顿时吓得将脑袋缩了一缩。 接着便是一片沉默,唯有外间风声呜呜,不知为谁悲鸣。 “当初与他相好时我不敢同家里人说……你们被赶走时我不敢站出来……后来见了金金,我连同陛下讨要他的勇气也没有……” 陆瑷蜷缩着身子,抱着铜炉道,“说到底,我才是那个没有担当之人。如今跟了他来,不知他何时要死,却连上去同他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柏萍一听,心中着急,嘴上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小姐这样仓促作甚?这才出了元京多少里?一路上还要经过金明、西安州……大将军不会这样快动手的,否则难以收尸。等到了薄骨律再去寻他也不迟。” 陆瑷却只是摇头。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不能见到他最后一面,那我死也难以瞑目……” “说的什么话!”朱氏忙捂住了她的嘴,“都好好的!谁都不会死!” 话虽是这么说,可谁都知道这也只是个期盼而已 “人人都道女人心海底针,可依着奴看,这男子的城府倒比女子更深 柏英道,“可不管什么时候动手,小姐今日都要歇息,明日都要早起。办法可以再想,可也要先保重身体才是。” 柏萍和朱氏也跟着劝她,这才将人劝得歇下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小鱼 十月十三,东海。 “这是啥?” 开口说话的小男孩儿约摸七八岁,肤色微黑,罩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绀青色袄子,整个人半跪着,正支起上半身撑在桌案上,看着陆银屏刚褪下来的两对臂钏,好奇地伸手摸了摸。 陆银屏靠在榻上,将腿往锦被里缩了缩,半抬起眼道:“臂钏……” 东海离元京不算近,却也不算远。一路顺着官道,又是宝马良驹,自然行得快,昼夜赶路不过两日便抵达了目的地。 陆银屏没见过海,若是在从前,她倒是有不少的兴趣。 可自打知道金金被处死之后,她什么精神头都提不起来,又听秋冬报了信儿说三姐陆瑷已经同家里人将底子抖了个明白,却被大哥赶了出去 此刻她难说是愧疚,只觉得是自己没能将金金保护好,这才连带着害了姐姐。 来东海是养病的,如今她便是居在海边的一栋大宅院中唯一一栋五檐阁楼上,只消走到窗前便能看海。 这孩子便是宅院旧仆的儿子。 “「臂钏」是干啥的?”小男孩儿又问。 陆银屏心事重重,懒得搭理他。 “「臂钏」又叫「跳脱」,是女子春夏秋季常戴的饰物。”此时秋冬从外间走了进来,手上还端了碗药。 陆银屏闻见药味儿,皱了皱眉头。 秋冬帮她吹了吹,拿着勺递到她跟前。 陆银屏将勺推开,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 秋冬欢欢喜喜地递上了一块果脯喂了她,又问那小男孩儿:“怎么,你没见过臂钏?” “这儿距离最近的城镇也要几十里,且此处能自给自足,自然不常去。”陆银屏看了那孩子一眼,想起了小呆头鹅,道,“这孩子的娘亲浑身上下连支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更不要说臂钏。你这么问他必然不会懂。” 秋冬惋惜地道:“那还过得挺苦……” “也不见得。”陆银屏摇头,“靠海吃海,他们寻常吃用的东西在京中千金难得。你看这孩子,明明年岁不大,个头却窜得这样高,同佛奴差不多了。” 秋冬果然转过头细细看那孩子,又问:“小鱼,你今年几岁?” 小鱼眨了眨黑色的大眼睛,盯着陆银屏道:“五岁……” 说罢他又将目光移向陆银屏跟前没动的点心,咽了咽唾沫,问:“现在是冬天,你咋还戴臂钏?” 陆银屏秀气的眉心拧在一起,翻了个身儿平躺着,压根就不想理他。 “那是因为我家小姐爱美。”秋冬捂着嘴道,“能带的首饰自然都要戴上。” 他们这一路来并未大张旗鼓,只说是来疗养治病,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而陆银屏对天子避而不见,秋冬等人只能以「小姐」称呼她。 小鱼「噢」了一声,慢慢挪到陆银屏榻前,看着她的侧脸,半晌后道:“真好看……” 陆银屏嘴角好不容易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又听他说了句「好看是好看,就是忒凶了点儿」,气得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滚。”她怒道,“麻溜的滚。” 小鱼初出牛犊,自然丝毫不畏惧这只艳丽的胭脂虎,对秋冬道:“看,俺就说她凶吧。” 秋冬笑得花枝乱颤,捂着肚子道:“你别气她,她就是给气病的。你再气着她,我们公子可饶不了你。” “是那个穿着黑衣裳的吗?”小鱼想起当日同这母老虎一道来的那个人问,“他同小姐是什么关系?” 不等秋冬答话,陆银屏便道:“他是我舅舅。” 秋冬讶异地看着她,见她依然背对着他们。 说是舅舅的确没毛病 不过,上一个提起这桩事儿的人已经被拔了舌头,此后再无人敢说。 小鱼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继续追问:“你舅舅怎么长得跟你不一样?” 撒了一个谎后,便要撒无数个谎去圆这一个。 “舅甥怎么会一样。”秋冬只好替她答,“亲兄弟姐妹才一样呢……” “不对,不对……”小鱼摇头晃脑地道,“可是小姐的舅舅长得跟咱们都不一样……他的脸实在是太白了,像淹死了好几天的人……” 话音还未落,秋冬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要死?!”秋冬惊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 陆银屏又翻了个身子看着他们。 “童言无忌。”她道,“这孩子又没念过书,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来路,随口一说罢了。” 小鱼自然也不懂什么「童言无忌」之类的话 可那人高高瘦瘦,同白白胖胖的白贝可太不一样了。 秋冬松开了他的口,小鱼又道:“可你舅舅也好看……他这么年轻,怎么会是你舅舅?” 陆银屏想了想后解释:“他爹有皇位要继承,他便生得早。我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所以我娘生我生得晚了些 小鱼才不信母老虎这鬼话,噘着嘴道:“还皇位呢,净瞎扯……他要是有皇位,俺还是皇帝呢……” 慕金枝 第263节 “你要是皇帝,你想怎样?”陆银屏挑了挑眉毛问。 小鱼看着她,十分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俺要是当皇帝,俺就跟俺爹娘一块儿搬到城里去,顿顿吃牛肉。”说罢,他又看着陆银屏,“俺要娶一个长得跟你一样的女人,脾气好点儿的!” 陆银屏眉眼终于舒展开来,笑着道:“你就这么点儿出息,才娶一个?你要知道,当了皇帝想娶多少个就能娶多少个。” 小鱼陷入了纠结之中,掰着手指头算了好一会儿,最后道:“十个?” 在他的认知中,「十」已经是非常大的数目了。 陆银屏放声大笑:“少了……” “十个还少……” “哈哈哈……” 早在小鱼说「淹死的」三个字的时候,李遂意的额头便滴下一滴冷汗。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身边站着的人,等着他一声令下,好带人进去将那不知死活的小鬼抓起来。 然而听着里头渐渐传出的欢声笑语,天子也只是叹息一声,终究还是放下了手。 第三百九十章 博弈 李遂意跟着人走出阁楼外,这才敢出声。 “渔民的儿子顽劣,没什么见识,狗嘴里自然吐不出什么象牙。”他微微躬着腰道,“陛下这两日本就吃睡不好,若再为这点事儿烦心,于龙体无益不说,还要伤了同娘娘的和气……” 李遂意倒不是说虚话,他能看得出来,帝妃二人这次是真的有了龃龉。 初冬其实还算不得太冷,只是海风凛冽,夹带着一股海水特有的腥骚的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鼻腔。 “由她去……” 拓跋渊说罢,低头时看到自己衣摆下垂着的手。 他踌躇一下,还是张开了手。 手掌宽阔,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一条虬蛇一样的绿色血脉沿着瘦削的手背蜿蜒刺入指骨中,一张一阖之间已能呼风唤雨。 “白得……很吓人吗?”他突然问。 李遂意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天子是为刚刚那小孩儿的形容上了心。 “白怎么能是吓人!”李遂意赶紧道,“奴当您是为了什么烦心,原来是为这个!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色儿!不说鲜卑人本就这个肤色,奴就说说那位梵天太子 他那身的皮肉若是再白上三分,放在咱们大魏可是不可多得的佳婿。 再说说那昆仑奴 天子抿了抿唇,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来。 李遂意也知道他并不吃这套,便偃旗息鼓,跟在他身后走。 这座宅院建在海边的一处小山腰上,原先的主人应是齐人,并没有北方恢宏大气的对称审美,却以错落精巧的亭台石阶将院落搭建而成。 李遂意跟着天子上了一个个石阶,登上最高处的亭子 右侧是贵妃居住的阁楼,左侧能看到一条黑而长的海堤,像女子头上的簪,正斜斜地插入靛青色的海水中。 李遂意来到这儿以后也是头一次看海,顿觉心中似有无限情绪翻滚,许多话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悄悄觑了天子一眼,见他平静地望着海面,金眸染上一层雾蓝色。 “陛下为何不将靖王之子并未被处死的真相告知娘娘?”李遂意终究还是没忍住,出声问道,“总是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 “人生处处如棋,情爱亦如博弈。势均力敌时,只会陷入劫争一境,这时只有再辟出路,否则便会陷入僵持。” 拓跋渊出声打断了他,“贵妃看似蛮不讲理,实则聪慧过人……你当她是好糊弄的?朕不说,她自己就不会去查?” 李遂意蓦然抬头。 “从今往后,朕不会拦着她去听去看。”天子道,“总得让她知道 至于金金的下落……却不能对她说,否则在她看来便是邀功,甚至是利用……让她自己去查,等她知道了,自然会来找朕。” 然后,将今日的冷落加倍奉还。 李遂意听后,腰又往下躬了一些。 男女相处之道实在复杂,可若是奔着「唯尔一人」的心去,使些手段倒也无妨。 好不容易拿了些点心才将小鱼打发走的秋冬左顾右看,见玉蕤和苏婆都不在,才将门从里面关了个严丝合缝。 “倒是让您料准了 秋冬这才慢慢道来,“三小姐是先同二小姐商议了才打算说的……不过,二小姐似乎不太赞成,却仍是没拦住她。” 陆银屏听后,面上带了丝疑惑。 “外祖母呢?”她又问了一遍,“她怎么说?” 秋冬肯定地点头:“老夫人气得不轻,中间晕过去一次,现在都不舒坦……” 陆银屏坐了起来,将手边的软枕捏了又捏,思索了一会儿。 “不对……不对……”陆银屏摇着头道,“外祖母不是这样容易妥协的人……她的性子我太了解了,三姐做了这样的事,她不得将三姐扒一层皮后逐出家门?不对……这事儿不对……” 秋冬又道:“大公子态度坚决,当着老夫人的面斥责三小姐,来报信的人还说,大公子说三小姐该死…… 这样的话倒不像大公子的做派,想来老夫人即便想要罚,也被大公子这番态度震慑,没有过多插手罢了……” “哥哥说三姐该死?”陆银屏蹙眉,“哥哥虽然严厉,可从不对我们说重话……这不是哥哥的作风……” 说罢,她眼前忽地一亮,抓了秋冬的手道:“靖王殿下什么时候出的城?” 秋冬一愣,不知道她突然扯到那位戴罪的靖王身上是什么意思。 “殿下提前被押往焉耆,在咱们来东海的那一日早上就被虎贲带走了。”秋冬依然老实答道,“三小姐是在咱们走前那日同大公子说的,他们应该是同一日……” 秋冬终于反应过来,捂住了嘴。 “我就知道哥哥心软!”陆银屏喜笑颜开道,“哥哥压根儿就舍不得三姐,可是又不能让外祖母知道,毕竟她老人家实在迂腐得很,且最不喜欢鲜卑人,便撂了狠话做戏给外祖母看,为的是让她赶上趟去追靖王殿下……” “您不知道我听说的时候有多揪心……”秋冬放开嘴巴,双手贴在心口像是终于能喘气似的,“虽说奴也不知道三小姐缘何同靖王殿下有了牵扯,可是三小姐一向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多好的一个人,奴也见不得她一个人流落在外…… 若真像您想的那样,大公子的确心一软,让三小姐奔着殿下去,可比待在家里叫外人知道了指着门头骂强了不知道多少……” “这事儿除了你我,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陆银屏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常同李遂意私底下嚼舌根子 秋冬有些心虚 不过,也是奔着她的四小姐能在魏宫混得越来越好的期望下才被套的话。 “您放心,他就是跪在地上,奴都不会同他说一个字儿……”秋冬想了想,又道,“还有件事儿,倒是有些奇怪……” 第三百九十一章 胜负 陆银屏心中一块大石头将将落了地,便把刚刚揉得变形的枕头捋平了,随口道:“什么事儿?” “宫中禁军打听了一番,就在小殿下被带走的那日,无人听说陛下处置了什么人。”秋冬道,“这消息十分准确,做不得假。” 陆银屏将脸扭了过来,头上簪着的凤首镏金步摇下的宝珠往面颊上狠狠一打,疼得她登时就闭上了眼。 秋冬眼看着她面上浮出两条红印来,赶紧去拿药膏。 “哪儿来的消息,怎么就知道做不得假?”陆银屏拦住了她问。 秋冬见主子一副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只能解释道:“崔二公子去找辛御史,辛大人则说靖王事事变后京畿和宫中的禁军全部换了人,新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消息是一点儿也不带漏的。 辛大人便去找常年在外而家在京中的温刺史 “温鸯……又是他。”陆银屏道,“这人帮忙帮了不止一次,不知道图的什么……” 秋冬没多想,只是笑:“想必温大人看清了这后宫局势,觉得帮您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是您以后做了皇后,日后还能提拔他一番呢……” 这样的话,陆银屏也就是听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别人肯帮忙就好,只是人情债难还,日后少不了要给些好处。”陆银屏说着就要下榻。 “您脸上还红着呢,这又是要去哪儿?”秋冬伸手阻了她,“外面风大,您病还未好,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陆银屏扶着她的胳膊起身,只觉得身轻似燕 如今得了好消息,沉甸甸喘不过气的感觉终于消失无踪,整个人只觉得大好了。 “是与不是,我要亲口听他说。”陆银屏道,“我当时一时气急,这两日又未同他说过话……我怎么就这么笨,总是被情绪牵着鼻子走……说了要信他,可我依然还是信了自己……秋冬,我得去找他。” 秋冬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您要去,奴不会拦着。”秋冬看着她的脸,又道,“可您如今带着病,出去了再吹一番海风,就不怕回头再得风寒?到时候陛下恐怕要拿我们几个办了……” “我知道你意思……若是他,我对他呼来唤去的又成何体统?”陆银屏摇头,“有事便撒娇邀宠,无事将他拒之千里之外……总不能事事都要他容忍我,不然终有一日会叫他寒了心……” 说着,她站起身,指着架子上搭着的那件短绒兔裘道:“那件……” 秋冬没了法子,只得将裘衣拿到她跟前,却又见她开始上妆。 “道歉总要有个道歉的态度。”陆银屏对着铜镜描摹了一番,因着用心,本就带妆的面上更显精致,“男女相处如同博弈,交手前礼仪不可少 秋冬不会下棋,只懵懵懂懂地听她说了一番,随后见她起身,便将裘衣披在她身上。 陆银屏挟紧了披风,慢慢挪动步子迈出了阁楼。 这处阁楼可看海,海风夹带着湿而腥的冷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推倒在地。 此时已近黄昏,陆银屏见远处几位宫人刚点了灯。 玉蕤正站在廊下,拿着钩子将花灯挂在梁上,转头见陆银屏走了出来,「呀」了一声,赶紧道:“娘娘怎的出来了?” 说罢玉蕤想起她的吩咐,自得失言,又改口唤了「小姐」。 陆银屏摆了摆手,蹙眉忍着心头轻微的不适,问:“陛下在哪儿?” 慕金枝 第264节 玉蕤一怔,想了想后答:“刚刚奴还看到陛下在院中,李内臣也在,现在……” 她向院中扫了一圈儿不见人影,疑惑道:“咦?人呢……” 陆银屏转身向院中走去。 玉蕤看着她的背影,拉住跟上来的秋冬问:“怎么?又和好了?” “习以为常,习以为常……”秋冬笑嘻嘻地道,“娘娘是陛下的冤家,天生就要在一处纠缠的,便是闹了矛盾也不会出三日就和好 玉蕤松开了她,叹道:“我就说嘛,苏婆她们还不信……” 秋冬携着玉蕤去了小厨房,二人的身影一步步隐没在浓重的夕阳之下。 陆银屏找了一圈都不见人,最后来到最高处的亭台远望。 只见一条细长的海堤斜飞入海,海堤上似乎有个人,时而站时而坐,最后慢慢走到了海滩边。 海边风大,陆银屏自然不认为自己的呼喊声可以让他回头。 她匆匆下了台阶向前奔去。 然而由于两日前吐血耗了好一番精气,如今的她不似以往,奔波数里没什么事儿 她放慢了脚步,不顾李遂意和宫人的阻拦走出宅院,一直来到海滩上。 海滩将夕阳光晕拉长,连带着将人也拉长。 陆银屏离得越近,走得也越慢,却越是觉得心口处密密麻麻地痛。 天子正背对着她,海风吹起他的衣摆,让他整个人越发挺拔瘦削,像一棵黑色的桦树。 他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根枯树枝来,朝地上写写画画了不知什么图案 陆银屏离得更近,也不见他回头。 “元烈。”她在他身后张口唤道。 拓跋渊脊背一僵,握着枯树枝慢慢地转过了身子。 陆银屏撞进他身前,被他抱了个满怀。 “你告诉我,金金没事儿对不对?”她搂着他的腰问,“我不管有什么理由,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没事,对不对?” 拓跋渊单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微微笑着,肯定地道:“他的确活着。” 陆银屏终于放下了心。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 第三百九十二章 老师 初冬和初春的海边,冷得有些让人难以忍受。 他将人裹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因为四四根本不给朕有解释的机会。”他的嗓音中并没有一丝的哀怨,反倒像是在陈述一件稀松寻常的事。 他越是这样,陆银屏便越发地羞愧,两只胳膊死死地困住他的腰,恨不得将自己的脸扎进他的骨头缝里。 “那是三姐的儿子……我不能不在意……”陆银屏闷闷地道,“你便是将我困在宫中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可那是我的家人……” “可朕不是你的家人吗?”他依然温和地摸着她的头,声调却有些悲哀。 陆银屏心酸不已,却因为实在心虚,不敢抬头看他。 “人是元承寻回,他不可能不去查那孩子的来路。原本元叡大势已去已成定局,却因为那个孩子的出现有了新的转机 金金本就不该出现,若是被赫连遂等人知晓,焉知以后他们不会利用他等有朝一日朕不在的时候奋起反之?到时你和佛奴孤儿寡母,有什么资本同他们对抗?” 他慢声叙述着这些利害,“可朕知道他是你的家人,还是将他带到你身边……可你是如何做的?” 陆银屏想起自己做的蠢事就觉得难堪。 然而拓跋渊却没有笑话她,依然是在叙述一件平常的小事。 “你将金金大张旗鼓地亮给那群嫔御看,企图让她们用家族向朕施压,以此达到牵制朕的目的……” 他慢慢地道,“你想趁乱将元叡救出去。” 陆银屏僵着胳膊不敢动。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就像前几日在寝殿抓着窗棂摇晃时那样 那些伎俩对他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你不信朕,朕也只能将计就计……可即便是将你困在宫中,也只是做给旁人看而已……起码赫连遂的人不能知道金金还在。” 他叹道,“但朕实在是没有料到,你竟然会为了这件事病倒……四四,说到底,你并不相信我。” 他将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嗓音温温柔柔,然而在陆银屏听来却像是浇在她心头的火热岩浆,缓慢地流动,却一路灼烧得她滚烫。 “对不起……”陆银屏哽咽着拼命道歉,“元烈……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我信你……” 海风将浪花吹到脚下,浸湿了二人的衣摆和鞋袜,激得陆银屏瑟缩了一下。 拓跋渊双手托起了她的脸,将上面的泪痕轻轻吻去。 “可是,不管你信不信,朕依旧会将你放在心上。”他松开了她,背对着走到她身前,蹲下身道,“上来,朕背你回去。” 陆银屏鼻尖红红,不知是冻得还是哭得。 “不成……怎么能登龙脊呢……”她老毛病上来,连连推拒,“这得是什么样的宠妃才有的待遇……” 拓跋渊蹲在地上,颇有些不耐烦地捏了一下她的小腿。 “上来。”他先用命令的口气道,忽而又软了声调,“你身子还未好。” 陆银屏扭扭捏捏了半天,最后禁不住他威逼利诱,一个野马跳涧便俯冲到了当朝天子脊背上。 拓跋渊被冲了一个踉跄 始作俑者尚不自觉,甚至搂着他的脖颈送上两枚香吻。 拓跋渊架起她的两条腿放在腰间,慢慢地站起身,沿着海岸慢慢向回走。 陆银屏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晃悠着两条腿,只觉得浑身舒坦,一点儿都不难受了。 然而他却突然抛出一个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救元叡?” 陆银屏停止了动作,知道不仅是此时,从今往后都不能瞒着他做事,便老实道:“靖王殿下从前救过我,我理应报答才是。” 她言辞恳切,一听便是大实话。 拓跋渊只是点点头,并未多言,也不曾问靖王是如何救的她。 “这就信啦?”陆银屏捏了捏他的耳尖,眼瞧着它由白变粉,“不怕我撒谎吗?” 拓跋渊慢吞吞地道:“元叡常在瀛定二州辗转,你倒不像在撒谎……只是,为什么不早告诉朕?” 陆银屏听后,又将脸凑了上来。 “先前你头一次召旃檀哥哥进京的时候,回来把我折腾了好一顿。”她不满地咕哝道,“这次要是再让你知道了,还不得扒下我一层皮来?” 天子失笑…… 那次的确是气急了眼,才伤害了她 而如今的天子同数月前相比,成长可谓是突飞猛进。 最起码,现在的他已经不会让滔天的醋意流露于面上了。 “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同朕说。”他叹气道,“朕素来想得多。” 陆银屏满口答应着,过了一会儿又得寸进尺地问:“真的不能放过靖王殿下吗?” “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天子摇了摇头,“元叡从不避讳,他有反心路人皆知。若是就此放过他,今后只会有更多人谋反……到时要如何收场?” 陆银屏不高兴地抿了抿嘴,「噢」了一声。 天子又道:“京中距焉耆有数千里,朕已下过密令,慕容擎绝不会在京畿周遭动手。你三姐同他还有些时间,还来得及。” 陆银屏满心的遗憾,自然没有去细想他说的「来得及」是什么意思。 二人便是这样一路回了小山腰上的宅子。 秋冬大老远地看见这俩人,见天子背着贵妃,登时吓得合不拢嘴。 陆银屏自然看到了他,赶紧偷偷对天子道:“放我下来!” 拓跋渊只能将她放下来。 陆银屏从龙脊上下来的那一刻时脚一软,差点儿就跌倒在地。 拓跋渊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二人又亲亲热热地贴在一起。 秋冬一脸地笑,先是恭贺一番帝妃和好如初,忽然又道:“里头来了位贵客。” “什么贵客?”拓跋渊随口一问,牵着陆银屏的手向门内走。 “这位贵客可是大名鼎鼎,说来是娘娘的旧人,天底下就无人不知道他的。”秋冬笑道,“娘娘的老师 天子淡淡的笑容突然便僵在面上。 第三百九十三章 老头 瀛州大儒李璞琮,博冠古今,精通奇门经学、兵法韬略,先帝曾多次请其入朝皆被他以布衣之名推拒,只在瀛州内收了不少世家子弟为徒。 陆银屏则是众人皆知的关门弟子。 “老头子怎么来了?”陆银屏边向内走边惊喜地问。 “您刚出去不久,外边便有人来了山下,问禁卫住在此处的是否是李璞琮的学生。本来禁卫们见他上了年岁,衣着简便,以为是哪家的老者走失,正要将人送走,恰巧苏婆去山后回来,便瞧见他正是李璞琮本人无疑。” 慕金枝 第265节 秋冬道,“奴见着他了,看着其貌不扬,没想到竟然是李大家……可让我见着活的了!” 陆银屏笑了笑,又咳了两声。 秋冬赶紧将她身上披着的裘衣褪下,另取了件大麾裹了她。 “您的脚怎么湿了?”秋冬指着她被浸湿的鞋面道,“陛下也是!您俩去玩水了?” 陆银屏笑着看了看天子,见他面容阴阴沉沉,不像是开心的模样。 “去取新鞋袜过来,给陛下换了。”陆银屏牵着他的手向内走,“我去见老师。” 天子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淡笑道:“朕同你一起。” 陆银屏稍一踌躇,却被他拦腰抱了起来,朝着她住的阁楼走。 这一路,他走得有些慢。 陆银屏自然知道他为何这样纠结,伸了胳膊亲亲热热地搂了他的脖子,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最后才小声地道:“别担心……无论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我都喜欢你。” 拓跋渊嘴角沉沉,能看出来笑得十分勉强。 她喜欢的是现在的他罢了。 从前?从前的他是什么样子?怕是连他自己都厌恶。 进了房内,二人猛然发现小鱼也在。 小鱼瞧见他们这副模样,睁圆了眼睛指着陆银屏道:“你都多大了还叫你舅舅抱着?!” 陆银屏被说得老脸一红,也顾不得自己说过他童言无忌的话了,张口道:“快滚快滚!” “老大不小了,还粘着舅舅,你这样的三岁上都断不了奶……”小鱼不情不愿地慢慢向外挪,中间还说了句大实话。 陆银屏最恨人拿她断奶说事儿,脱了湿透的鞋子拎在手上,直直地朝他砸过去。 小鱼灵活地避开,一溜烟跑远了。 拓跋渊褪下她脚上另外一只鞋,用榻上的薄被捂了她双脚,对她道:“等秋冬打了热水来你先泡一会儿,朕去帮你见他。” 陆银屏听后,抓了他的手摇头道:“不……你还是别去了,老师是来见我的,我又是泡脚又是换衣裳的,哪有个学生的样子……” 虽然她从前也没有个学生的样子,将李璞琮气得不轻。 只是许多年未见,如今居然在东海郡碰上了 苏婆拿了新鞋袜来,秋冬使了人抬了两盆热水进来。 苏婆将鞋袜放在案上,对天子行了一礼后道:“李大儒在亭子里看到娘娘了,老奴说您在此地养伤,他说您休息一下再去见他也不迟。” 陆银屏将双脚浸入热水中,舒服地叹了一声,笑道:“老头子现在什么模样了?” 苏婆也抿着唇笑:“李大儒还是像从前一样。” “必然一样,因为老头子已经老得不能再老啦。”陆银屏泡着脚蹬了蹬,见身边人一直不说话,也跟着闭上了嘴。 泡完脚后,她顾不得重新换衣裳,便去前厅见李璞琮。 然而她的屁股刚离了座位,身边人便又牵了她的手,对她道:“一起去吧。” 陆银屏怔了一下,随后摇头。 “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就成……”她望着天子的眼睛慢慢道,“我将他打发走就来见你……” 拓跋渊与她十指交错,牵紧了她的手,低声道:“他可不是那样好打发走的。” 说罢,二人便一道出了门。 秋冬看在眼中,疑惑地道:“怎么?娘娘是不想让陛下瞧见李大家?” 苏婆心里跟明镜似的,正要同她解释,便见李遂意从门外探了个脑袋进来:“陛下呢?” 帝妃和好的事儿一刻不到几乎传遍了整座山,李遂意寻人也由着漫山遍海变成了只此一隅。 “陛下和娘娘刚走,你没碰上他们?”秋冬道,“去前头见李大家了。” 李遂意一听,缩回了头。然而过了片刻,又探了进来。 “陛下跟着娘娘一道去了?!”他神色有些复杂地道。 秋冬眼瞧着李遂意和苏婆的神情都跟以往不大相同,面上疑色更深。 “怎么?这天底下还有陛下见不得的人?”秋冬奇怪地道,“你俩都怎么了……李大家难不成还是靖王的人?” 李遂意没同这丫头掰扯,扭头便走。 玉蕤知道这其中自然有自己听不得的事,也寻了个借口走了出去。 秋冬见一个两个的都离开,便扯了苏婆问:“好婆婆,发生了什么事儿?李大家到底怎么了?” 苏婆拗不过她,叹了口气问:“你是后来才来伺候小姐的,从前的事儿自然不知道。” 秋冬的确是后来才来的,比春夏和玉姹都晚了好些年。 那时陆银屏已经从李璞琮的私学回了夏老夫人那处,不知道从前的事。 “四小姐在李大儒那儿时,同崔旃檀他们是同门师兄妹。”苏婆慢慢地道,“世人皆知李璞琮大弟子崔煜,二弟子裴慕凡……中间几人暂且不说,关门弟子便是……” “是咱们四小姐!”秋冬自豪地道。 苏婆却摇了摇头:“在未见到陛下之前,我也以为是这样。” 秋冬听后一愣。 “您这话什么意思?”秋冬皱着眉头问道,“怎么跟陛下扯上了……难不成陛下还是李大家的学生?” “是。”苏婆淡淡地道。 李璞琮坐在大厅内,手边是一壶已经放冷了的茶。 “这丫头……”他摇头,“顽劣,还是这样顽劣……” “顽劣学生拜见只配喝凉茶的老师。”陆银屏从门外走入,对着他躬身行了个大礼,“老头子,别来无恙?” 李璞琮抄起手边的拂尘甩在她背上,骂道:“死丫头!” 话音刚落,他忽然看到了陆银屏身后的人。 那人的身躯挡住了厅外的光,一身玄衣显得越发高大阴沉。 “老师。”天子双手交叠在一处,深深地拜了下去。 第三百九十四章 师生 李璞琮蹙了蹙眉,望着眼前的一揖到地的青年,浑浊苍老的双眸中是浓浓的疑惑。 “你……”他站起身来走到天子跟前,道,“抬起头来。” 陆银屏垂下了双手,静静地立在一边。 拓跋渊挺直了身子站好,并无局促之意,微微低下头望着李璞琮。 李璞琮望着他看了足足有半刻钟,眼神变换了不知道多少种,却看得陆银屏越发心惊肉跳。 她出声打断道:“老师,这是……” “四四。”拓跋渊道,“你先出去一下。” 陆银屏手下动作一顿,想了想,依然听了他的话,三步一扭头地出了门。 这一出门,便瞧见远远赶来的李遂意。 “娘娘!娘娘!”李遂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呢?!” 陆银屏不答,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随后扯起嘴角冷笑道:“没想到李内臣知道的蛮多嘛……” 李遂意让她看得浑身发麻,讪讪笑道:“奴不过是供陛下使唤的罢了,能知道什么……” 陆银屏正准备刺他几句,却听到屋内一阵杯碗碎裂的声音。 二人皆是一惊,慌忙走进去看。 “狼 天子站在原地不语,听到身后又响声,微微侧目,便看到门外两只脑袋叠在一起正拼了命往这处瞧。 李璞琮自然也看到了他们,又摸起桌上一只茶碗来狠狠向他们脚下摔去。 随着又一阵儿噼里啪啦声,还夹着的李璞琮的怒吼:“还不快滚?!” 陆银屏缩了回去,揪着李遂意回到院中,对他道:“你滚……” 李遂意心里也有些怕 “奴滚了,娘娘呢?”他哭丧着脸问。 陆银屏理了理衣饰,大模大样地向前走,边走边道:“里头的不仅是我师弟,还是我夫婿,我不能滚,我得同他一道站着受罚……” 李遂意听到那声「师弟」后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 藏着掖着的他们此时倒有些像跳梁小丑了。 陆银屏走进来,见李璞琮正指着天子的鼻子骂。 “你失踪的这些年可曾想过老朽这个老师?这个时候假惺惺地拜我,还不是为的……”恰好此时看到陆银屏,指着她道,“原都是为了你这师姐……老朽当你是学生,你当老朽是你手中盘的珠串,是供你想起便把玩,想不起便丢在一边的玩意儿?” 拓跋渊的面上带带了丝苦涩,见陆银屏在一旁进进出出,心里拿她毫无办法,又揖礼道:“学生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李璞琮实在没能忍住,继续破口大骂,“放狗屁!你当了皇帝,现在告诉我有难言之隐?!” 陆银屏老老实实地立在一边,一动未动,等着李璞琮骂完。 瀛州大儒李璞琮,此时一张名嘴倒出的尽是些污秽之词。 “你能有什么难言之隐?!老子看你如今活得最自在!”李璞琮的脊背虽有些弯,也足足矮了天子一个多头,却还是仰着脸唾沫横飞地指着他骂,“消失了十年的人如今执掌天下!三宫六院!还娶了你师姐!你才是这天底下第一恣睢的人!如今告诉我你有难言之隐?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如今的李璞琮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衣,面对锦衣华服甚至高了自己一个多头的天子毫不露怯,不顾身份,不顾礼节,只顾自己骂得爽快不爽快,将当今天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陆银屏在一旁安静如鸡,压根就没有一丝一毫要上前帮忙说话的意思。 拓跋渊斜睨了她一眼,知道今日算是难以善了 慕金枝 第266节 有些事终究要面对,他觉得此时算是成熟的时机。 “老师。”他慢慢道,“请听学生解释。” 李璞琮上了岁数,早先收了这个学生,自以为是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他是个十分惜材的人,当时只见此人资质极佳,身份卑贱,便寻了个理由收作关门弟子。 没想到的是,在他帮这最后的弟子铺了一片畅通大道之后,他居然凭空消失了,这一走就是十年,生死不知。 “你解释什么?”李璞琮骂得口干舌燥,随口抄起一个水壶往嘴里灌。 陆银屏想要阻拦时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凉水灌进肚子。 李璞琮没留意,喝了一肚子凉水,顿时胃中便有些不适。 他想起那顽劣女弟子来,还未消下去的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我看你俩一个德性!”他指着陆银屏道,“冤家!冤家!” “老师。”拓跋渊苦笑道,“从老师那里回来后,先帝将学生立为皇储,此后政务加身,北伐建业,便未能同老师通信,还请老师谅解。” 李璞琮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根道:“继续说……” “即便位极东宫,学生处境亦是艰难。前有庶兄,后有养母,学生举步维艰。”他慢声道,“即便登极,京中亦有残局未能清理。” “残局?”李璞琮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声调也慢慢缓了下来,“我游历至此处,见海堤有一百零八盏灯摆成灵蛇阵,此阵是先师传于我,我再传于你们…… 旃檀没有这个手段,我以为是慕凡,没想到敲开门一问,竟是小四……我还当她出息了,居然学会摆阵,没想到居然是你……” 说罢,李璞琮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开眼时眸中凝聚起一片暴风雨。 “你过去的身份,现在的身份暂且不论……我只问你一句话。”他抿了抿唇,艰难地开口,“崔煜……是你杀的?” 天子微微低头,脊背却挺得越发直了。 “是学生做的。” 第三百九十五章 追随 离开渑池之后,靖王与慕容擎一行人的行进速度便时快时慢,这可苦了跟在他们后面的人。 时下使马拉车的倒不多,因马匹多烈性,稍有一些风吹草动便会惊马,远不如牛车坐得安逸,是以未出过几次院门的柏萍等人在马车上吐了个天昏地暗,明明已是一脸菜色,却依然强撑着不说一句回头的话。 若是从前,陆瑷是个极体谅下人之人。可如今她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有些晚。 “现在入了冬,只会一日比一日冷。”她思索一番后道,“西北不似京中, 说罢,她自己的胃中亦有些难受,靠在窗边咬着牙看着远处慕容擎的队伍。 柏英吐得腹中空空,面色苍白地摇头:“不……您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这点儿苦又算得了什么?有个主心骨在比什么都好。您是不知道,被老夫人赶出来的时候,奴都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儿,只能跟着柏萍姐姐和朱大娘走 朱氏脸一红,叹气道:“从小就伺候惯了别人的奴婢哪儿有什么主见,不过是主子走哪儿咱们跟着到哪儿罢了。说是伺候,实则自己倒是有了庇佑,不用遭外头的风吹浪打罢了。” 柏萍将软垫抽了出来,放在陆瑷身后,让她躺好了才道:“先有主再有仆,没了您我们活不下去,您没了我们照样有人伺候 左右不过多穿件袄子,轱辘陷进去了自己下车推,来了走兽也不怕,总归人多力量大。 什么回去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大公子既然也要我们照料好您,您若将我们都赶回去,大公子不得扒了我们的皮?” 陆瑷心中好受了些,身体上的不适也随之减轻。 出了京后的官道远而长,京畿周遭隔上十里还有个驿,三十里有舍,路边的行人不知道几何。 她们这一路快到西安州,路边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唯有远处慕容擎的队伍是唯一的安慰。 “您可想好了?”出声问话的是朱氏,“奴还是有些不放心 朱氏这么一说,陆瑷的心中也警惕起来。 她又撩开窗毡,见茫茫大道上除了她们这辆马车并跟着的几个家仆外,便再无其它人。 不知何时,她们竟然将慕容擎的人跟丢了。 “人呢?!”陆瑷撩开车帘,问那驾车的马夫,“大将军的人呢?!” 马夫正甩了鞭驱使马匹疾驰,低声道:“刚刚还在前头,奴不敢靠得太近,担心大将军的人会发现。可不知为何,他们突然又加速了。这里只这一条官道,大将军的人不会走远,日暮前能到西安州,小姐可放心。” 陆瑷听后心里有了底儿,可仍旧是放不下心 想起这个,她便裹了裹外袍,同马夫一道坐在车與上。 “外边这样冷,风吹得人脸都疼,还是进来等。”朱氏出来劝她,“小姐看与不看,大将军的人都跑不了,您这又是何苦?” 车马行进的速度快了将近一倍,风吹在脸上,就像细细密密的小刀要生生割下脸上的肉一般疼。 “我看不到,不会安心。”陆瑷盯着前方道,“这几年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唯独这两日见着他囚车的时候才能感觉心定……你进去呆着。” 朱氏没了办法,转身进了马车,不一会儿又拿出个烧得滚烫的铜炉来塞给她,又同她坐到一起。 “在里头闷久了,看看外头的景也不错。”朱氏望着她笑了笑,“小姐的心性和从前已经大有不同,还记得以前,您是个吃了亏都闷着不说的性子,自打柏萍告诉我们您的事儿之后,奴和柏英都觉得以您之前的做派,定然会遂了老夫人的意思,相看个好人家再嫁了。” 她说着,又牵起陆瑷另一只冰凉的手放进自己两手中搓了搓,待温热些后又道:“那些看手相的人都说,女子川掌是有大意志的,旁人左右不得她们。奴就想,三小姐也是川掌,偏偏是个格外温顺的人,便只当是那些算命先生胡言乱语的话…… 现在奴倒是知道了,这说法既然在,就一定有它的道理 追着镇南大将军押着的囚车跑的人天底下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来?偏生就是最不可能做出这事儿的您。” 陆瑷看了看自己掌心的「川」字,低头淡笑了笑:“有什么大意志……不过是破釜沉舟罢了……” 如今回头看来,这几日的确过得懵懵的 她依然是那个她,只是再也不愿意像从前那般活着了。 柏英和柏萍和从车里钻了出来,一左一右地坐到陆瑷的身边。 “挤挤才暖和嘛。”柏英朝她眨了眨眼道。 马夫被挤到了一边,依旧盯着前方赶路。不想慕容擎是行过军的人,说提速就提速,轻易人跟不得。 直到日暮时分,西安州城门也即将落锁,陆瑷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城墙下,也见到虎贲骑兵的最后一人入了城。 “是他们!”柏英眼神好,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指着城门道,“果然要留在西安州,还好让咱们跟着了……” 陆瑷心中松了口气,可同时又有些不安。 此站是西安州,下一站则是千里外的薄骨律,薄骨律之后便是焉耆。 若她是慕容擎,会在哪里动手? 第三百九十六章 治所 “京畿内外禁军刚换了人,这个节骨眼上慕容擎不可能走太远。出发前往焉耆一来一回要数月,再快他也要明年二月才能回来。即便到不了焉耆,可薄骨律距西安州亦有千里……陛下断然不会让他离开这样久。” 陆瑷细细地琢磨分析道,“可慕容擎必须要拿到各州郡掌管盖印,所以……” 她樱唇一颤,随即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城门上「西安州」三个字再次开口:“慕容擎出了西安州后,一定会动手。” 柏萍心头一跳,惊道:“老天爷!那……” 那今日岂不是她们最后一次见着慕容擎他们了? 陆瑷沉下身子来,虽然好端端地坐在车與上,但心头却凝聚了一片愁云惨雾,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已经走到这步了。”她喃喃道。 柏萍没听清她刚刚说了什么,问:“小姐说什么?” 陆瑷平视着前方,进了城后街道两边的小摊商铺在她眼中幻化虚无。 “我已经来了,我要去见他。”她坚定沉声道,“如果不见他,我之前做的一切毫无意义……我今晚就要去找他。” “您可得想好了。”柏萍压低了声音道,“虽说奴早就知道您和殿下之间的事儿,可您现在若是回头完全来得及……等老夫人回了瀛州,大公子依然会将您接回去,之前所有的事儿大家都会忘个干净,就算有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也绝对不会提。 可您若真去找殿下,先不说大将军那里会不会将您当成靖王同党抓起来……这事儿若是一闹,您以后若是想再回头,那就不可能了。” 朱氏也劝:“知道您心里惦记,可人就这一辈子,不像走错路能折回来 咱们不是不让你去,是让你想好了,若是一个闪失被大将军的人抓住,可能连命都没了……” 这些考虑,陆瑷不是没想过 她不能总是缩在后头,她得站直了身子做人! 对金金而言,她根本就不配做母亲。如今金金也不在了,她的盼头便在他身上 说来也怪,从前离开时也没有这股勇气。可自打见到孩子之后,那份贪心便开始随着欲念和不甘增长 “我已经想好了。”她双目正视前方,坚定地道,“今天无论如何,我都得想法子见他一面……你们别跟来,若是我被抓住,你们就走得远远的……别来找我,也别回去找哥哥。” 柏萍听得心头难受 “走什么?都来了这儿了,您就是赶也赶不走我的。”柏萍红着眼眶道,“什么都一个人撑着,您好受不好受?这回听奴一句话 血性一上来,压都压不住。 朱氏握了陆瑷的手,道:“好孩子……从前你受苦的时候奴不在,这几日越想越是难受。今日您想要将我们撇下,可是比登天还难了。” 柏英年纪小,自然跟着声声附和。 陆瑷本就下定的决心更加坚定了几分,长吸一口气道:“既然都这样……那今晚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子试上一试。” 慕容擎一行人抵达了西安州治所后,已经有了几分疲惫。 西安州长官倒不似前头的那位爱投机取巧,只来查验一番后,便对他拱手揖礼,双手奉上盖了自己印戳的证明。 “出了西安州,下一站便有些远。如今已是过初冬,路上不免碰上沙尘天气。”西安州刺史道,“将军可在治所整备两日再前往薄骨律。当然,如果担心夜长梦多,也可提前启程,臣下会加派人手护送,方便虎贲交替值守,减轻负担。” 慕容擎侧首看了一眼囚车,「嗯」了一声后道:“先歇息一晚,明日看风向再说启程一事。” 那刺史又拱了拱手,只设了宴,却并未作陪,径直带着自己的人在将上的夜幕中离去。 凌太一来开囚车门,锁链声一响,打开门道:“殿下……” 治所的门前挂着的两盏昏黄油灯在风中摇曳,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慕金枝 第267节 凌太一未听到车内人回应,心中有些疑惑,却看不清车内的境况。 他心下一沉,将车门打开。 “殿下?”凌太一又高声唤道。 车内人微微一动,伴着一阵沉重的杻镣和枷锁声,靖王探出了小半个身子。 “实在无聊得很,不小心便睡得沉了。”他跳下囚车后闭上眼深吸了几口冷风,道,“大兴的冷风……嗯,这里是西安州?” 凌太一正心里奇怪,这人明明死到临头却还能吃能睡,果然不同于常人。又听他问话,忙低头垂首道:“是殿下,这里是西安州治所。” “上州刺史温鸯从前曾任西安州刺史,他御下一向有方,如今在任的亦是他曾经的下属……”靖王带着沉重的杻镣向治所内走。 凌太一心头一跳 他纠结了一番,正准备去禀告慕容擎时,听靖王又说了一句:“可惜温鸯油盐不进,不然我倒是能做个逃犯。” 这样的话大喇喇地说出来,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靖王拓跋流一人。 他这样说,凌太一便不是很担心了 靖王稍稍偏了偏头,见凌太一面上的紧张还未散去,似乎也猜出了他内心的想法。 “你放心,我既然能来到此地,便不会走。”他边大步向前走边道,“便是有人要劫我,我也不会走。” 说罢,他进了治所内为他准备的院子。 凌太一跟在身后走了进去。 治所不远处摆摊的商贩看到这一幕,面上表情变换多次,待旁边人提醒,这才堆起笑道:“小姐要点儿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了眼前熟悉的面容。 二人对视片刻后,不约而同地道:“是你?!” 第三百九十七章 忠奴 “怎么会是你?!”陆瑷盯着他道,“你……你怎么来了这儿?!” 九斤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 他放松下来,连带着抄炉饼的手也慢了下来。 “殿下进宫之前,曾让我守在府中,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好让我走,再将东西带给您……”九斤道,“不曾想您家中来了位了不得的老夫人,连门都不让我进。陛下的人看得又紧,我实在不敢在京中久留,便将东西给了柏萍她们,带着媳妇儿出了京,提前来到西安州,为的就是见殿下最后一面。” 陆瑷眉头深蹙 这一路上,其实谁又轻松呢? “您不知道我想了多少遍……”九斤抄着已经快烤焦了的炉饼,低着头道,“殿下是个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了……敢带着自家媳妇儿来找他,我是想得明明白白的了…… 像我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为了殿下而活。他走时想着为我安排,从来不想自己的事,我却还用那样的眼光去看他……” 说着说着,九斤眼中差点儿滑下泪来,忽然又抬头,望着陆瑷倒是有些开心。 “殿下虽然是个不常念语的,可是他到底在乎谁,我是看在心里的。”他道,“您在不在家,做了什么,同您定了亲的沈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家里又是做什么的,沈公子今日送了您什么,同您出去游湖…… 这些他都知晓,只是性子别扭,不想让自己去想罢了…… 实际上他最是在乎您,只不过这样人都有傲性,轻易不会表露罢了……府中的那几位姬妾,早就被他处置了。可一碰上您,他便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陆瑷鼻子酸酸,偏过了头不想再听他说。 “我实在是没想到,三小姐居然来了。”九斤用钩子将炉饼戳得满是洞,低着头又哭又笑道,“如今我见着了他,可我不敢上前去……他没见着我,却也没见着您,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想的……是不是想着人能来救他呢……” 说罢,九斤的内心中又升起一个想法。 “您带了多少人来?”他问。 陆瑷带了多少人?只三个拖油瓶并几个身手不错的家仆而已。 虎贲军又是什么人?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鲜卑高手。 “你别想了,我这点儿人还不够送命的。”陆瑷慢慢地道,“不光是你……我也想看他一眼……” 九斤听后,唉声叹气地道:“您说您这又是何苦呢……虽说我向着殿下,可咱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眼下陆贵妃盛宠,您不在家中好好地找个世家公子相看嫁了,偏偏要来这个地儿,就只为了看他一眼? 现在您也看到了,他情况算不得好,我觉得您现在还是应当回去的好。我要亲自替他收尸,至于您……还是回家过您的日子吧……” 陆瑷抿了抿唇,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未开口。 “说什么呢?!”柏英从陆瑷身后跳了出来,低声斥道,“我们小姐为了你主子同老夫人摊了牌,被大公子赶了出来,连家都不要了……如今你又要她走?你这话说得真没良心!” 九斤一愣,随即惊道:“您……被家里赶出来了?” 被家中人赶出来这事儿,算不得光彩。想起大哥,陆瑷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既有愧又有难过。 九斤转念一想,这位三小姐一向是个温柔乖顺的人,如今不远千里来了这犄角旮旯地儿,想来这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 “对不住……”九斤道,“我一时高兴,便没想那么多……” “罢了。”陆瑷摆了摆手,摇头道,“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你来了多久了,你有什么打算?” 九斤苦笑:“还能有什么打算,就我一个人带着我媳妇儿,还能劫了囚车不成?人还没上去,恐怕就被慕容大将军弄死了……三小姐呢,您有什么打算?” 陆瑷垂眸道:“我得同他说几句话……” 九斤心道从前有那么多说话的机会不说,偏偏等人快要死了才想起诉衷肠。这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果然麻烦又扭捏。 “慕容大将军的人看得紧,您要是直接进去,肯定会被他视作殿下的同党一起抓起来。”九斤道,“不瞒您说,我是来替殿下收尸的……当初温王死得相当难看,头都没了,只剩了副身子。这次只要我九斤在,好歹也要给殿下薅下一缕头发来,就当他是有首的了……” 这话说得骇人,让柏英打了个寒噤。 陆瑷没想过这些,只想着能隔着囚车同他说上一两句话就好。 如今九斤的话不得不将她带回了现实 那她奔赴这样久,究竟为的是什么? 见到他,说完想要说的话以后又有什么打算呢? “我顾不得其它了……”陆瑷突然摇头道,“我既然来了,我就没想过怎么回去……大不了……” 大不了要死一起死,做对鬼鸳鸯。 柏英心里着急,可知道三小姐这一路就为了见靖王,自己连带着柏萍和朱大娘都拗不过她一个。 也不知道平日里瞧着挺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到了这份上却是这样死心眼。 他们三人正说这话,治所那边的虎贲渐渐也注意到了这处一直未收摊还时不时往他们那处看的炉饼摊子。 “干什么呢?!”数名高大威猛的虎贲军走到他们跟前,厉声问道。 九斤一愣,随即堆了笑猫着腰道:“这位小姐要买炉饼,穿金戴银的非要讲价,您说烦不烦?” 几名虎贲稍一踟蹰,看了陆瑷两眼,见她果然穿戴了一身不菲的行头。 “速速收摊,莫要在此地久留。”为首的虎贲又道。 “哎哎……”九斤一边道好,一边赶紧收摊。 陆瑷也牵着柏英的手打算离开。 “慢着!”慕容擎望着他们三人的背影,高声唤住了他们,“你们,转过身来!” 第三百九十八章 遥远 西安州不似京中那般道路宽敞,三人听到慕容擎的声音之后,顿时僵在原地。 刚刚说话的那名高个儿虎贲忙道:“这几人刚刚就在此逗留,形容极为可疑。” 慕容擎闻后,眉心蹙得更深,缓慢地走到他们身后。 陆瑷和九斤等人只听到革靴踩在地上时那沉重有力的声响,随着背后一阵罡风刮过,巨大的压迫感登时便围绕了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慕容擎开口。 陆瑷和九斤还好些,然而柏英已经出了一背的汗,连带着一条腿都快站不住。 九斤一咬牙,回头又堆起一个谄媚的笑来。 “小人是卖炉饼的,在这儿卖了好几日,不信大人可以问问邻里街坊。” 九斤心道还好慕容擎眼高于顶,对自己印象不深。他也提前来了几日,便是问也能说得通。 慕容擎打量的眼光果然离开了九斤,却望向另一边的陆瑷和柏英。 九斤见柏英一脸惊恐,额上已经出了细密的汗,忙道:“这二位是来买炉饼的,刚刚同小人为几株钱掰扯上了好半日……” “没问你。”慕容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对陆瑷和柏英道,“你俩,转过身来。” 九斤闭上了嘴,不敢再言。 陆瑷牵着柏英转过身,垂眸行了一礼,不顾九斤冲她挤眉弄眼,从容地道:“只是来买个炉饼,他烤糊了,我便要他便宜卖我,他竟不让。我倒是头一次见着这样做生意的。” 陆瑷知晓慕容擎并不认识自己,倒不太怕 “小姐是带着婢子先来买,缠着小人要便宜卖,小人不胜烦扰,这才烤了一炉糊的。”九斤听后忙接了话茬,“小人的生意自己做,卖不卖也是自己定……” 陆瑷杏眸一瞪,俩人眼看着又要吵起来。 “都闭嘴。”慕容擎出声制止了二人,却指着柏英道,“她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纵然九斤和陆瑷再淡定,而柏英却终究年岁小,未见过大世面。 她心中早就先入为主,以为慕容擎定要捉了她去,是以从被慕容擎叫住时便冷汗直流,此时额上已经不是细密的汗珠,而是一颗又一颗黄豆大小的汗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 一看便不正常。 慕容擎疑色渐深,单手慢慢放在腰间长刀上。 陆瑷和九斤心中大骇,正欲上前阻止,却听到治所内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擎,来同我喝两杯。” 慕金枝 第268节 靖王并未露面,只在门后高声唤他。 慕容擎的目光从汗流不止的柏英身上移到九斤摊上烤糊的炉饼,随后握在刀柄上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转身大步离去。 虎贲见主子回了治所,也并未为难陆瑷等人,紧跟着他离开了此处。 陆瑷和九斤同时松了口气,柏英更是吓得腿脚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陆瑷搀住了她,咬牙道:“差点儿坏了事儿……下次不要跟来了!” 柏英哭丧着脸,开口时上下牙还在打颤:“慕容大将军也……杀过好多人……还剜过人的眼珠子……” 陆瑷心中亦是后怕 只是心中一旦有了更惦记的事,便是站在慕容擎这杀神跟前也没想象中的那样害怕了。 九斤是跟着靖王见过些世面的,刚刚听到主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差点儿没哭出来。 他从陆瑷手中接过柏英,搀着她跟着陆瑷向前走。 “也不知道主子刚刚是不是知道咱们来了……”九斤越想越难过,“三小姐……您说他知道吗?” 陆瑷此时亦是心乱如麻。 刚刚怎么就那么巧……慕容擎都快要动手了,他却在里头将人叫住了。 如果说他知道是他们,那么为何不现身?如果说不知道,这个时间掐得也太准。 陆瑷越想,心绪越是纷杂。 “慕容大将军酒量如何?”她突然问道。 九斤一愣,随即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大将军酒量如何我是真不知道。”九斤道,“我们殿下的酒量不消我说,您是知道的……可鲜卑人个个豪饮,也难说能喝倒大将军。只是……” 只是,靖王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将他劫走。 没有为什么,因为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陆瑷想起之前他常夜闯自己的院子,那时她还让柏萍守着,以免他真的进了自己的门。 可现在风水轮流转,想见他的人是她,她却没办法靠近他了。 “只是想看他一眼,同他说几句话,怎么就这么难了呢……”陆瑷说着说着,眼眶一酸,忙仰起头看天。 西安州已通甘凉,向北便是沙漠。 漠上挂着一轮凸月,临近圆满,却并不圆满。 九斤带着她们回了自己的住所,地方距离治所并不远,拐个弯便是。 九斤的媳妇叫宁宁,年岁不大,是个胖胖的十分有福相的姑娘,听夫婿说想要见旧主最后一面,二话没说卷了铺盖便跟着来了西安州。 见着陆瑷和柏英来,忙拾扫榻相迎。 听了他们今日的见闻,宁宁却道:“如果殿下有意帮你们解围,那此时他肯定将镇南大将军灌醉;如果他灌不了,也肯定会想别的法子见你们。今晚有月无星,正是个好时候,等到了明日他们启程了,沿着北部的荒漠走,你们想要再跟着可就会第一时间被发现了。” 宁宁一针见血地倒出了陆瑷的处境 “你先回住处寻柏萍和朱大娘。”陆瑷咬了咬牙,决定今晚就去见他,便对柏英道,“我先去治所外等着,看能不能想法子见上他一面。” 柏英被慕容擎吓走的魂儿刚收回来,听主子这么说,忙起身离开去找她们的人。 陆瑷打定主意要去,又见这对拉着小手站在墙下说了半天的话,才等到依依不舍的九斤。 九斤带着她,没去治所的前门,转去了后门旁的一处废弃小院。 小院子里有满院枯萎的丝瓜秧,九斤拨开其中的一丛,露出底下的一口枯井来 陆瑷一望,便知道这井是做什么用的了。 西安州乃三秦要塞,西通甘凉,盛产原盐,自古便是群雄纷争之地。 本地居民在家中挖有不少暗道,这荒废院落中的枯井,恰恰连着靖王所在的治所院内。 二人并未有丝毫犹豫,拨拉了几下丝瓜秧,一前一后地从井口进入井下密道。 第三百九十九章 佳偶 本就狭窄的甬道多了两个人,九斤避讳着她的身份,自然是离她离得远远的。 只是…… 九斤下来之后,便擦燃了火石。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们同这篇狭小的密道,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口枯井已经废弃许久,井中垂落不少枯死的丝瓜秧,同大片的蜘蛛网缠在一处,正攀在陆瑷背上。 他是男子,跟着靖王风里来雨里去,从未在意过这个。想起陆瑷这么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觉得她约摸应该适应不了当下的情形。 可来都来了,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咳咳咳……”陆瑷将一手捂着口鼻,另伸出一只手来清理自己身前的路障。 见九斤望着她发愣,蹙眉道:“不打算找你主子了?” 九斤这才反应过来,忙走上前去帮她忙。 密道是从前居民为躲避战乱逃难而挖,已经荒废许久。除了蛛网之外,还有许多自壁上脱落而下的沙砾堆积在一起,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三小姐先等等。”九斤将火石递给她,撸起袖子,上手便开始刨跟前的沙砾。 陆瑷见后,没说什么,卷起自己的一只袖子,伸手同他一道干活。 九斤偏头看了她一眼,并未阻止她。只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边刨边道:“您说您,好好的一大小姐,不在家里享福,何苦来这地方……” 陆瑷忍着扑面而来的灰尘,又咳了两声道:“你不也一样?不跟宁宁在京中呆着,又跑这里来作甚?” 说完这句话后,二人心中亦有了默契,手下发力,却不再言语。 将堵在甬道中的沙砾尘土刨出了可纳一人钻入的空后,九斤直起了自己的老腰,一个没留心,向后跌了两步,感觉脚底踩了什么东西似的,有些软黏。 伴随着一阵儿难以言喻的臭味儿,九斤脸色涨得通红。 “您等等我,我清理一下鞋底。”九斤又气又急 他能等得及,陆瑷却不想等。 都到了这一步了,眼瞧着另一头就能见着人了 她一刻都等不得。 “我先去。”她转身钻进了甬道内。 密道的两端都被打通,从地底泛起了风。 初冬的风已不是凉爽可以形容,它还夹带着西北特有的轻微呼啸声,像冰原上走失的幼狼的哀鸣。 火石已经不起这阵凛冽,在她看到出口时悄然熄灭。 呜呜哀鸣声伴着治所院内推杯换盏的声响传来,陆瑷只觉得体内有一股血液不断向着四肢百骸处冲击。 快了……快能见到他了…… 她拨开出口处干枯的树枝,担心会被其他人看到,小心翼翼地向外瞧。 还未看清治所内的情形时,眼前冷不丁罩下一个黑影,将她整个人拉出了枯柴堆。 随后落入一个带着酒气的宽大怀抱中。 今夜有月无星,看不真切。 可这人是谁,只是凭感觉便能知道。 寻常淡淡的玫瑰香气变成了酒气,大概许久不曾梳洗过,贴着自己额头的他的下巴已经有了浓密扎人的胡茬。 陆瑷的眼中霎时就落下两串泪。 “陆三……陆三……”拓跋流声声唤着她,不知是饮了酒还是别的原因,声调出奇地温柔旖旎。 唤了不知多少声「陆三」后,陆瑷终于给予了回应,紧紧地回抱住他。 他手脚上缚着杻镣,加起来足有一百多斤。陆瑷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肋下同他的胸膛硌着小臂粗细的铁链。 他应该是想哭的,因为他的胸腔一直在颤,震得她脑袋有些发懵。 但这不是问题。 她没有细看,或许治所中还有其他人在。 但这不是问题。 或许慕容擎就在一边,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但这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便是…… “我跟了你好久……”陆瑷拥着他,泣不成声地道,“从京中到西安州……我没赶过这样远的路……” 靖王心尖一抽痛,「嗯」了一声,压抑着喉头的哽咽,紧咬着牙床,却抑制不住地在打颤。 “我同外祖母说了咱们俩的事儿……还将她气晕过去……”她又道,“大哥训斥我一顿,将我赶了出来……” 靖王随之一顿。 在傍晚他听到陆瑷和九斤的声音时,心中便有了一种猜测,只是不敢确定而已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男人,起码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让陆瑷为了他放弃自己的家人。 他咬着牙,恨恨地道:“你好歹是他妹妹,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不关哥哥的事……”陆瑷拼命地摇头,“不将我赶出来没有办法收场……我想来见你……是我想要见你……我……” 她不知如何说,靖王也不知如何反应 “我从没想过你会来。”他想吻一下她的额头,还担心胡茬会扎痛了她,便亲吻着她的发顶道,“这么远的路……九斤可能会来……便是元烈都有可能亲自来动手……可为什么最后会是你……” 明明他不是一个好人,为什么她会来呢? 慕金枝 第269节 可他每说一句话,陆瑷的泪便会汹涌几分。 不是没有想过别人,不是没有试着去同别人接触。 可每次同别人接触时,心底总会浮现出他的影子来。 择婿择婿,择的是佳婿。 什么是佳婿?不外乎家世品貌文采罢了。 可这世上却出现了一个人,初见时家世上不得台面,又或许更好些; 模样大概不错,可并不是汉家女喜欢的样子; 人品呢,实在难说;文采,更是一言难尽……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并不在你择婿的范围之内,却能走进你心底最软的那处,直接在里头搭了个窝。 每次陆瑷想要逃出他搭的这个窝出门见旁人时,他总会从她的心底跳出来,和旁人站在一起。 这时候便能发现,这人约摸是一年中最热那一天时头顶正当空的烈日,无论何人都不及他炙热耀眼。 “元叡……”她哽咽着道,“我好像……离不开你了……” 择婿总有个标准,可真情有没有标准呢? 应当是有的。 那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大约就是标准了罢。 第四百章 珍重 世事总有无常,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的夫妇往往少有龃龉,更为世人看好。 而一个是带着杻镣几日不曾梳洗打扮过自己的鲜卑罪人,一个是离家而走驱驰百里寻人的汉家贵女,平心而论,从开始到现在,不曾有人看好过他二人 柏萍等人劝了不止一次不说,哪怕是身为亲姐妹的陆银屏,都不认为这位浪荡的王公即便脱罪也能照顾好她。 靖王将她从枯柴堆里抱出来,轻轻拂去她发尾衣间的蛛网和丝瓜秧。 陆瑷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靖王并非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人,如果不是他行动间手脚上的杻镣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这般动作倒像是长辈帮在田垄上滚了不知道多少圈的孩子清理身上的杂草。 可陆瑷却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粗糙的胡茬之下是冰凉而略有些凹陷的面颊。 拓跋流替她清理干净了,又将人拥进怀中,捞起她覆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顾不得那只手刚刚扒了多少沙砾甚至还带着不少尘土,轻吻了一下她柔软的掌心。 “你瘦了。”陆瑷含泪道。 拓跋流苦笑了下。 囚车之中暗无天日,他这一路过得极其艰难 “我早已认罪,可元烈为平衡朝中势力,并未立即将我处置,流放焉耆对他而言有足够的时间去制约赫连遂等人。” 靖王叹了口气道,“他在折磨我。” 陆瑷听后,狠狠地锤了他胸口两下。 “谁让你这么做的?!”她质问道,“如果你不进宫,不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却非要行这一步……” 靖王伸手将她拳头包在手心,像是担心她会打疼了手,替她揉了又揉。 “我做事从不避讳旁人,要杀就杀,要反就反,不成便束手就擒。” 他垂下头,已经长长了不少的碎发掠过眉尾,掩住那块细小的疤痕,“况且,那个位置原本就是我的,只是……” “只是什么?”陆瑷想听他说话,无论她能不能听懂,就是想听他开口。 “只是元烈付出得更多罢了。”他无奈地道,“若他能早告诉我,也不至于有今日……又或者说,我有今日完全是因偏见先入为主,毕竟他那时同我解释,我也不一定能相信他。” 靖王说得含糊,想来其中有些内情 见她依然一副委屈得泪水涟涟的模样,仍是紧紧地盯着他,好似一眨眼他便会飞走似的,心软成了一滩水。 “你是从这底下爬上来的?”他指着枯柴堆下的出口问。 陆瑷点点头:“九斤找到的这个地方,他在后面,我等不及,我想先来见你……” 说着,双手又隔着那铁链去拥他,这次抱得更紧了几分。 拓跋流不能不说高兴,而心头却像是被人用钝刀割了一样,闷生生地疼。 陆三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他再清楚不过 自打他们分开之后,他便拿捏她这个弱点,逼她同自己常欢好 可如今,那个最怕事的姑娘却为了他同家人决裂,也不知她向家人说起的时候鼓了多大的勇气,也不知道她为了来到他身边受了多少的委屈。 普通人过日子平平淡淡,而他们却注定一路崎岖。 两两对视之间,靖王望着月下哭成泪人的美人,倾身吻了上去。 这次不同以往,像是又回到了初相识的那日。 有的人只需要望一眼,便像一只铁锤狠狠地砸来,将一颗沉寂已久的心砸出了蓬勃跳动。 思念太催人,眼前的人不是木头,是活生生的人,是怕事却又让他的心活泛起来的人。 他将她的樱唇吮咬得滚烫,紧闭的眼睛不知为何却流下一滴泪来。 “陆三……”他的声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样远你都来了,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这次的陆瑷咬了下他的唇角,大大方方地「嗯」了一声。 拓跋流将她往怀里又摁了摁,自己抬起头,不让另一滴眼泪流出来。 男人要向前走,不能回头,否则尽是悔恨。 “从见你第一眼开始,便一直想着你,此后看谁都是在看你……”他仰着头道,“陆三,这话对你说出来不丢人……爱你有什么可丢脸的呢?骗自己才丢脸……从前我不懂,觉得女子都一样。可见你之后,谁都有你的影子。你可听到了?” 陆瑷说「听到了」,又吸了吸鼻子,有些煞风景,可在他看来却是可爱至极。 感情上的话一说开,好似柳暗花明,同时也让陆瑷的脑子恢复了理智。 她望了望空荡荡的四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儿出来的……大将军的人呢?” 靖王低头,握住了她的双肩,继续道:“这也正是我要同你说的另一件事。” 晚风拂过陆瑷的发尾,带起阵阵酥麻的痒意。 “慕容擎敬重我,知道我不会做那等令人唾弃的逃犯,所以撤去了治所内虎贲军。我邀他一道共饮,如今他已半醉不醒,这才有了你我二人闲话时间。但他不知何时醒来,所以你在此处多呆一刻便危险一分。” 他在说话的时候,尤为仔细地盯着她面上每一处看,想要将她牢牢记在心底,“可我不会走,不管你是否带了人来,有什么打算,若你真为我着想,也多想想我的立场 我的父皇、祖父皆是大魏天子,我则天生为王。即便起兵事败,也因谋策不如他人缘故。 骄矜害人,无论终点是焉耆、薄骨律或是此时此处,我都心服口服,只等慕容擎动手……陆三,如果你爱我,可否尊重我?” 陆瑷怔怔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靖王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是自私之人,你有大把青春,可惜我只占有你三年……说实话,我很不甘心,我不希望你余生交由他人。可我死后,这一切都看不到,所以你依然可以嫁给旁人。” “陆三,你记住了,我此生只爱你一人。”他说罢,松开了陆瑷的双肩,指着她来的那处出口道,“若你爱重我,立刻就走,回元京,再也不要来找我。” 第四百零一章 悔怨 “我来一趟是这样不容易……”陆瑷实在是忍不住,慢慢地低下头,用蹭得脏兮兮的袖子擦眼睛,“你却赶我走……” 女子总是如此,你同她讲理的时候她不会听,反倒将不对推在你身上。 哪怕你是打着为她们好的名义,她们也不会吃这套。 瞧着人在眼前哭得梨花带雨,靖王心头的那阵钝痛越发地清晰了。 可惜在哄女人上还是个生手,远不如两个弟弟来得熟练上道,只能伸出手慌乱而生涩地替她擦泪。 可女子本就是水做的,泪像是根本就流不完。 “我不想赶你走……”他艰难地道,“可你若执意留在此地,我根本保护不了你。陆三,听话。” “我既然来了,就没想着回去。”陆瑷抬起头道,“我是不是说过,咱们有过一个孩子?” 靖王沉默,可垂着的一只手拢在袖中攥成拳头,牙齿咬得腮肉都出了血。 早在之前她提到过的当日,回去便处置了徐氏那女人。可如今不要说孩子,就连活着都成了奢望。 “我当然记得……都是我不好,对不住你娘俩。” 说罢,他只觉得自己面上有些绷不住地抽搐 陆瑷仰起脸,人在笑着,可眉头和嘴角都是撇着的。 “他模样像我,可眉眼同你一样,尤其是那双眼睛……”她哭笑着道,“他流落在外一年,是两根金条换来的,名字便唤做「金金」……你没见过他,不知他从来都是不哭不闹,逢人便笑。别人都说他性子随和,是个好孩子,可只有我心疼……” 靖王怔在原地 他正欲问陆瑷关于孩子的事情,却听到房内传来杯盏落地声。 “走!”他将陆瑷推到枯柴堆的出口旁,压低了声音命令道,“走,别再跟着我。” 陆瑷抽噎着,纵然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同他说,可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由着人将她推进密道中。 陆瑷探出了一个头来,肿着一双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像是要望进他心里一般。 拓跋流低下头,朝她眉心吻了一下。 “听话……” 眼前骤然一黑,额上的触感似乎还在,只是人已经不见了。 九斤在密道里听了好久,没敢去打扰他们,见陆瑷怔怔地走过来,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儿似的。 慕金枝 第270节 他嗅了嗅自己的鞋底儿,终究还是没上前搀扶她。 “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主子的意思您也明白了。”九斤抹了下脸道,“三小姐,回京吧。以您这样的家世,找个好人家嫁了,下半辈子能过得比谁都舒坦……” 九斤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因为陆瑷「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九斤也没了办法,食指放在嘴上:“嘘……姑奶奶,上边还有大将军呢,您就不怕被他听见?” 陆瑷闭上了嘴巴,可哭得实在厉害,一张脸都皱成了包子。 再漂亮的姑娘,真哭起来也没多好看。九斤看人哭得一脸狰狞,叹气道:“走吧……走吧……主子让您听话,您还是听他的吧……小主子不是还在?就算主子没了,小主子也总不能缺了爹又没了娘吧……” 他不提金金还好,一提起来,陆瑷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 九斤一边劝说着,一边带着人离开了密道。 慕容擎出来时,便见靖王背对着他站在庭院中。 “殿下刚刚在同人讲话?”他出声问道。 靖王转过头来,背着光审视他。 “不管我是否同人说话,可我还在,不是吗?”靖王的面容隐在阴影中,有些看不清表情,“你大可放心,我没想过要逃。” “我自然信殿下。”慕容擎抿唇道,“可如今……您后悔吗?” 靖王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伴随着杻镣铁链哗啦啦的声响,他寻了处石凳坐下。 “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既然做了,就没有后悔一说,否则倒是让别人看笑话了。” 慕容擎的眼光扫过他全身,静静地听他讲话。 “可我毕竟也是人,是人便有过错。” 慕容擎见他将脸埋进双掌中,身体慢慢蜷了起来。 “后悔……怎么能不后悔呢……”他的嗓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哽咽,“但凡多听他们几句话,也不至于此。” 慕容擎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坐下。 “可这世间没有回头路可走。”慕容擎道,“陛下命我出西安州后动手,殿下……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话之后,慕容擎起身离开。 夜色凉如水,院内只剩了靖王一人。 月光打在他身上,在地面投出一道孤零零的些微佝偻的影子。 次日一早,慕容擎一行人果真出发前往薄骨律镇。 西安州刺史知镇南大将军有任务在身,不曾出言挽留,却担心路上节外生枝,拱手道:“大将军多带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言下含义便是防备有人劫囚。 慕容擎却道不用:“虎贲人人都可以一敌百,倒不用担心这个。” 刺史并未多劝,交了盖印证明后送他们出发去往城外。 慕容擎做事干脆利落,调转马头绕着囚车周围审视了一圈后,扬鞭驱驰绝影,带着囚车和虎贲军消失在茫茫大道上。 刺史带人回了城内,同另外一行队伍擦肩而过。 “殿下说了不让您跟,您偏要跟,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办?”九斤和宁宁同陆瑷等人挤在一辆车内,唉声叹气地道,“您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主子便是归了天也不得安息……” 陆瑷满脑子都是那个人,也觉得自己最近的动作有些疯狂 不仅离开了家,还追在慕容擎押送队伍的后边跑,简直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柏英也道:“离得近了慕容大将军肯定会发现,离得远了又怕跟不住……这一趟怕是个死路,咱们这一车人我瞧着都保不住……” “净说胡话!”柏萍道,“既然说开了,那就跟着。到时候大将军若是发现我们,可咱们又不做什么,他应当也不会处置咱们。” 九斤反驳:“不好说……昨日他已经见过我和三小姐了,让他看见,肯定会直接将我们抓起来的。” 第四百零二章 鸿鹄 西安州北有木根山,连着一片荒漠,长城修筑时连接了西安州和薄骨律镇两地,中间有几处盐池,散落在长城女儿墙瞭望不尽之处。 此时此刻,众人却越发沉默 盐场上零零散散地散着几人,正对着蓬勃朝日与生活报之以歌。 宁宁见气氛压抑,人人面上皆是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忙问道:“你们听,他们唱的什么?” 半晌后,陆瑷抬起了眼睛,和着盐场上的人的声调,重复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慕容擎微微侧过了头,目光略过身后的囚车。 “殿下有吩咐?”他问。 靖王的声音倏然而止,过了半响,才道:“没什么……” 慕容擎看了看身后的盐场,和远处跟了囚车一路的马车,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凌太一望着长城后的木根山,眼神有些复杂地对慕容擎道:“大将军……” 慕容擎并未看他,只将头转向前方,「嗯」了一声道:“知道……” 天子有令,在出西安州外三十里处木根山处置靖王拓跋流。 大魏地势东低西高,这一路走来,人渐渐登高。 慕容擎打了个手势,身后虎贲会意,牵拉着那辆囚车自官道旁拐入长城道。 “不好!他们变道了!”眼神最好的柏英突然指着远处惊呼,“快!跟上!” 车内诸人皆是一惊。 大家都不是蠢人,这行的好好的官道突然拐了个弯儿,不消多说也知道慕容擎想要干什么。 自古以来处置王公都有礼仪规格 “好好的王爷不做,非要赌一把……自找的!”陆瑷跪在车门旁声嘶力竭地让马夫往前赶,末了又添了句,“我……也是自找的!” 人处于风月中,又有谁不是自找的呢?但凡心底有一丁点儿的看他不上,也不至于此。 可谁让自己满心满眼都是他呢 她疯了似的催着马夫赶快些,可近日来一直在赶路,马儿早就疲了,再鞭打下去,不仅追不上,于他们亦有危险。 九斤则在一旁一直劝:“说不定大将军打算抄近道走,您不要将事情想得太糟。” 可陆瑷心头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失去金金,我不能再失去他了……”陆瑷夺过鞭子狠狠地抽了马儿两下,那马吃痛,奋力向前,一直跟到了木根山长城关城的入口处。 随慕容擎而来的虎贲军守在关城下,见这辆马车并一干家仆奔赴而来,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亮银长枪。 陆瑷第一个跳下了马车,不顾森然枪尖对准了自己,不管不顾地就要上前。 九斤和柏萍等人吓了一跳,赶紧将人往后头拽。 “让我见他……求求你们让我见他……”陆瑷哭求道,“我想见他啊……” 不知何时,她的力气变得极大,九斤等人合起伙来居然拉不住她一个。 黑压压的虎贲军中走出一个人,正是凌太一。 凌太一知道眼前人是陆银屏的三姐,态度放软了些,开口道:“你……你回去吧,今日你来,我们当没看到就是。” 随后他又低声对左右道:“这位是贵妃的姐姐。” 陆贵妃宠贵在外,虎贲们自然不敢不卖这个面子。 然而陆瑷此刻哪里还顾得了什么面子? 正是所谓面子,才让她在这段情意中盲目自负,事事都以为自己能抗,结果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人终究只是人,世间也只能来走这一遭。千千万万个人中,有多少人能一眼钟情的?又有多少人一眼钟情的人也钟情于自己? 或者说,她本就不完整,直到遇上他,才成了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若真是如此,那么这段缘分不可谓多见。 既不常见,何不把握?就在现在,就在此刻,起码生时同衾过,死时亦能同穴。 最懦弱的姑娘不顾旁人的惊呼,越过了兵刃,奔上关城。 关城远处站着两个身形相似的高大人影,一人重枷杻镣在身,另一人握住了腰间的长刀。 长日如练…… 靖王登上关城之后,看着不远处的木根山,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西安州三秦要塞,我年少时曾路经此地。”他指着木根山道,“我纵马而过,见木根山上燃有炊烟,那时马疲人倦,我实在乏累,便想着若我是木根山上的猎户,此刻应是儿女绕膝,妻子在灶间忙碌了……” 慕容擎静静地望着他,并没有说话。 靖王低下头,笑了笑道:“然而我只能是想想了。” 慕容擎单手握住腰间长刀,低声开口:“殿下后悔得有些晚。” 靖王却摇头。 “自我事败起直至上囚车,都不曾后悔过。先帝育有三子,我是长兄,生即为王,一切理应是我的。” 他望着木根山道,“元承年幼,元烈孤僻,我没有道理不保护他二人。只是一朝见龙女忽而化为蛟龙,恨起东宫,手足情断,这才酿成今日下场。” 刀刃缓慢出鞘,带着凛然寒光。 “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慕容擎依然平和地望着他。 靖王却不惧这寒光,只垂下头,想起昨晚上哭得妆都花成一团的姑娘。 “她为我而来,这一路也不曾给你添麻烦……”他笑了笑,“放过她……” 慕容擎点头,沉声道:“好……” 刀刃铮鸣呼啸而来,迅疾如雷,划过靖王身前。 使刀的是百人难挡的慕容擎,所以不会让人感到痛楚。 慕金枝 第271节 冰凉的刀刃划过肌肤,割破筋脉。 拓跋流想的是 第四百零三章 新生 鲜血嗒嗒地滴在地上,汇聚成一小片暗红。 靖王猛然抬起头,不解地望向慕容擎。 “陛下口谕:「意图谋反,罪应当诛。然王公之尊,幼年任重,手足之情,不宜轻折。加恩赐令废一手足,终身不得入京。」”慕容擎收回了刀,将靖王的杻镣解开,面无表情地道,“原要再废殿下一足,但陛下又说「幼时大哥常背朕掖庭采橘,若废一足,还要如何负人前行」,于是只废殿下惯用刀枪之手。” 拓跋流垂眸看向自己右手手腕 心脉却在渐渐复合重生。 他低下头,口中喃喃:“元烈……” 慕容擎听到远处的脚步声,偏头望去,见关城上的陆三小姐正不管不顾地拼命朝他们这处奔来。 “数年前北伐,陛下曾问我为何手足之情皆败于争嫡夺位,我难以回答。可前两日离开时,陛下又问我:若从他开始改变,那么以后大魏皇室是否可以兄友弟恭?我亦没有回答,于是陛下央我来问您。” 慕容擎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殿下,您认为呢?” 靖王堂堂九尺丈夫,此刻左眼却滑出一滴泪来。 “可以。”他道。 慕容擎稍稍仰起下巴,上翘的嘴角弧度更弯了些。 “这个答案,我会向陛下转达。陛下还备了一份大礼,稍后会有人奉上。”慕容擎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陆瑷,笑了笑又,“殿下素来是孤绝之人,既然已知后悔,便从今日起珍重。” 说罢,慕容擎转身离开,同时与陆瑷擦肩而过。 陆瑷扑进靖王怀中放声痛哭。 “你没事儿……告诉我你没事儿……”陆瑷呜呜哀嚎道,“大将军将你怎么了……” 拓跋流左手拥着她,右手则垂在腰下,鲜血尚还在淌,看着吓人了些,于性命倒是无碍。 “没事了……没事了……”他紧紧地拥着她道,“已经过去了……” 陆瑷却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从他怀中睁开,一低头便见到了他鲜血淋漓的右手腕。 “这是怎么了?!”她惊问,“你的手……” 拓跋流浑不在意,单手托着她的臀将人抱起又放下。 陆瑷以为他被吓傻了,正在发神经,紧紧地攀着他的脖颈不敢撒手。 “小伤,我用另一只手也能抱你。”他抚着她的背道,“没事了……陆三……别哭……” 陆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一听他说没事,心头积郁的那些难过似乎都消失了一样。 慕容擎带着虎贲迅速撤离,九斤等人见此情景,哭哭啼啼地准备上去收尸,却意外地发现人好好地站在女墙边,甚至不顾礼仪廉耻,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狎昵。 九斤眼含着热泪地问:“主子没死啊?” 靖王劫后余生美人在怀,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冷不丁被这浑话煞去了一半风景。可他知道九斤也是拖家带口地跟了自己一路,骂也不是气也不是。 宁宁捂住了九斤的嘴巴,憨憨地朝他们笑了下,道:“不怪他……我们在下边等得着急,虎贲一撤第一个上来了……他也不好受,天天夜里都在哭……” 九斤脸一红,偏头望去了一边。 柏萍仍有些不安,担忧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大将军的人怎么走了?他们……还会折回来吗?” 柏萍从开始便知道主子同靖王在一起,她见识到二人之间的纠缠与不易,不信天子竟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 陆瑷将头埋进靖王怀中,不敢听他说答案。 靖王鲜血淋漓的右手手腕被朱氏和柏英照料着,左右依旧轻抚着她脊背,对柏萍道:“不会,元烈说到做到,只是……” 他低头看了陆瑷一眼,苦笑道:“只是今后我不得入京,又是庶人,恐怕给不了你什么了……” 男子的无奈总是与现实紧密相连 陆瑷没抬头,闷声道:“我原先认识你时,你不也只说自己是个花匠?那时我可图你能给我什么了?” 纵然平淡或许会消磨多数人的爱意,可一开始便做好这种准备的人不是 靖王又是一阵儿地心酸 “是。”他展颜道,“我的陆三是最好的姑娘。” 破镜再重圆,险处又逢生,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再也不避讳旁人,甜言蜜语不断,齁得跟在一旁的人不时干呕。 靖王的手腕暂时止了血,可毕竟断了筋,众人无法处理。 “接是能接上,只是以后难抗重物。”他道,“无法承重而已,还有一只左手……倒也不算废人。” 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山骤然被移去,取而代之的是短暂的迷茫。 柏英年岁小,见突然沉默下来,便问道:“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哪儿? 靖王被削去爵位,且不得入京,如今要去哪儿真成了一个问题。 陆瑷倒是不担心 “此地尚属在西安州境内,北是沙漠,南是富平,往西则是薄骨律。距离这里最近的城池便是西安州……” 他思索着,又问陆瑷,“你想去哪里?” 陆瑷正要答,却又听到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众人忙向外看,见一队足有百人的禁军队伍停在他们跟前,心中皆是一惊 陆瑷惊慌地抱紧了拓跋流。 “元烈不是那种人。”拓跋流安慰她,二人一同下了车。 禁军齐刷刷地收起兵刃,策马让出一条小道,亮出护卫在中间的一辆双驾马车。 马车上走出一位中年女官,模样浅淡平庸至极,正是从前潜伏在慕容太妃身边后来又入了徽音殿侍奉的女史石兰。 石兰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棉包,缓缓地走到靖王跟前。 “魏人有讲究,远行不走回头路。殿下可向西而行,去薄骨律。”她说着,将怀中的棉包双手奉给他,“殿下,珍重。” 说罢,石兰转身上了马车,同禁军一起撤离此处。 陆瑷望着他手上小小的棉包,嘴唇有些发颤。 拓跋流用臂膀将棉包拢在怀中,看着沉睡在其中的小小幼儿,颤声道:“这是……” “金金!”陆瑷喜极而泣,“是咱们的儿子……我以为他……”以为他已经被天子处死,没想到竟然暗中命石女史又送了回来。 她摸着孩子的小脸,见他眉目舒展,双颊红润,睡得正香。 靖王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可转念一想,他既然决定放了自己,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呢? 只是……孩子…… 从前疲于奔波,后来以身试药,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孩子的拓跋流臂弯中却突然多了这么个小不点 他太娇弱了,整个人就这么一点儿,连呼吸声都是浅浅的,居然是他和陆三的孩子。 他的手指连着心尖都在颤,小心翼翼地触了下儿子的脸。 金金蹙了蹙眉,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后继续睡。 稚子尚在美梦中,不知抱着自己的是何人,却睡得无比踏实沉静。 陆瑷失而复得,也不敢打扰了孩子休息。又担心外面风大会吹伤了人,二人便一道回了车内。 不知前往何处的他们也有了新的目标 九斤扶着主子和小主子上了马车后,自己和宁宁站在车下,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拓跋流注意到了他,又怕吵醒了孩子,蹙眉低声问:“你不是来寻我的?不跟我走?” 九斤有些扭捏,被宁宁狠掐了一把后,才吞吞吐吐地道:“主子……您得保证……保证再也不惦记别人家的媳妇儿了……” 曾经的靖王殿下好他人妻妾,也不怪九斤有点儿害怕 拓跋流妻儿在怀,听他又掀自己老底,气急败坏的同时又掺了些赧然。 “多长时间的事儿了……收起你那防备心!”他说罢,悄悄觑了陆瑷一眼,见她嘴角有些不高兴地耷拉下来,想来是想起从前发生的不快之事了。 如今已不同于以往,他边催九斤上车,边借着熟睡中的儿子的光去哄人 从前他笑话两个弟弟被女人牵着鼻子走,没想到自己最终也变成了这样的男子。 略显拥挤的马车缓慢地向西行在官道上,两侧是数里盐场。 晒盐人迎着朝日唱无名歌谣,第一句是「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最后一句是「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第四百零四章 崔煜 “为什么是薄骨律?” 陆银屏托腮望着眼前人,不知不觉便笑开了花 若非禁军快马加鞭赶来送信,恰好她此夜积食浅眠,就要错过这么个好消息了。 天子用细钩打开床头小几上的铜鎏金香炉,将密报投入,随之一股青烟伴着焦糊的味道钻进人的鼻腔。 陆银屏嗅了嗅,掩住口鼻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玫瑰喜干燥日光,薄骨律正正好。”天子取了巾帕替她擦脸擦手,低声道,“他除了带兵打仗和种花便再没有旁的本事,怎么养得起你三姐和金金?” 陆银屏心中最后的一丝顾虑终于放下,勾着他的脖子凑了上去。 慕金枝 第272节 他将人放了,让她不知道多轻松 拓跋渊被她用胳膊勒得死紧,索性将人搂过来放在腿上。 陆银屏偎在他怀中,闭着眼道:“别人都是做了好事恨不得宣扬得人尽皆知,您倒好,就硬憋着,生怕旁人瞧出来……何苦呢?” 拓跋渊执起她的手来,轻轻地捏着她手心,慢声道:“皇帝并不好当,既要平衡朝内外势力,又要时刻提防人篡位。明君治世,仁君爱民,若想两者兼得,恐怕呕心沥血也不一定能做到。” 陆银屏没睁眼,抓着他的手,二人十指交错并拢在一处。 “那您想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他想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帝?自然是万邦来朝万世称颂的皇帝。 “朕先是人,才是皇帝,朕也有私心 陆银屏实心眼儿,也知道这的确很难做到 何况他们这一家子名声本就不好,寿数又比别人短些,这可能性便更小了。 “的确是有些难了……”她实话实说道。 拓跋渊呼吸一窒 这要是随便换了一个人,不得奴颜屈膝地道他本就是天下圣主?偏就这陆四,张嘴便要气人。 然而陆银屏却又道:“可您不是天下人心中最好的皇帝,却是我心里头最拔尖的那个皇帝。” 拓跋渊眉目舒展,神色变得柔和。 “什么是你「心里头最拔尖的那个皇帝」……”他觉得好笑,“除了朕,你还见过几个皇帝?” 陆银屏脑中突然闪过披云楼下的先帝,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有些欲言又止 本着让天子安心的想法,陆银屏话到了嘴边,可最终还是没说。 拓跋渊看出她的犹豫,俯身低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陆银屏将计就计,装模作样地捂着心口喘道:“兴许是太高兴了,这会儿心口又有点儿疼呢……” 她一说疼,他就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将人抱起了平放在床上,自己则要披衣起身去寻人。 “没事儿,我躺躺睡一觉就好。”陆银屏赶紧牵住了他的手道,“别走,陪我……” 他转过身蹙眉问:“真没事儿?” 陆银屏翻了个身子对着他,将双手枕在脑下,点头道:“躺着的时候就好了。” 拓跋渊拿她没了办法,自己也侧躺下去,对着她的脸。 “你三姐的事也算解决了。”他看着她道,“睡吧……” 从陆银屏的角度看他恰好正背着光,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都包住。 可陆银屏并不觉得自己身处晦暗之中。 她拿鼻尖蹭了蹭他的,半是命令地道:“抱着我睡。” 天子无法,可她还病着,又不敢箍紧了怕她会不舒服,便只将她的头摁在自己肩窝中。 “睡。”他闭上眼道。 陆银屏闻着他身上的沉香药香,舒舒服服地沉入梦中。 次日,天光大亮。 陆银屏再次醒来,正刚过巳时。 她伸了个懒腰,见床边位置空空,另一人早已不见踪影。 陆银屏早已是见怪不怪,唤了秋冬和苏婆进来伺候梳洗。 想起昨晚上得知的三姐的消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 虽说秋冬和苏婆都是自己的人,可人行事总要小心为上,这样才能不翻船。 没等她开口问,秋冬便道:“李大家刚刚醒了。” 陆银屏一听,忙问:“如何了?” 当日李大家问天子崔煜之死是否是他所为,天子毫不犹豫地承认,气得老头子当即口歪眼斜,白眼一翻地倒了两日。 还好随侍的御医有不少,不然老头子一条命非得交代在她这儿。 “好是大好了。”秋冬觑着她道,“可他一醒便说要见陛下,奴觉得这会儿不大好的应是陛下。” 想起老头子的脾气,陆银屏也有些头疼,匆匆梳洗后连早膳都来不及用,提着裙摆下了阁楼。 所幸宅院不比徽音殿,到底地方不算大,她小跑了会儿便寻到了正在对峙的师生二人房外。 李遂意见是她来,哭丧着一张脸正要求她襄助,冷不防一只茶杯摔到他脚边,将人吓了一跳。 李遂意跳去一边,哀哀地道:“您瞧见了吧……里头的那位得罪不起不说,陛下也不让奴带人进去……娘娘快去劝劝吧……” 陆银屏深知老头子面上看着明事理,可骨子中的迂腐比外祖母更甚。这一遭她早就设想过,不过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天子竟然肯吃这么个亏。 但是,不吃亏又能怎样?总不能杀了师兄不说,连带着将自己的老师也处置了? 若是放在从前,陆银屏觉得有这么个可能。可自打昨夜看到密报之后她便知晓天子实际上是个心肠柔软的人。 不过是表面上别扭了些罢了,对待自己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 其实这种人最是吃亏,他一心为你,却不肯说话,也不会邀功,吃了闷亏还不讨好。 陆银屏心口漾着丝丝淋漓不尽的痛,未经人允许便推开了门。 李璞琮正站在房内,一手抓着他那二尺拂尘,一手伸出食指指天,正对着上首坐着的天子怒骂。 “你拓跋氏有的,他崔氏就不兴有?!人非完人,既是名门公子,什么不沾些?!”李璞琮怒道,“小题大做!老夫看你就是心胸狭隘,容不得他罢了!” 这顶帽子扣下来时,拓跋渊嘴角扯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的笑容来。 但他抬头时看到推门而入的陆银屏,立时便站起身,冷声道:“四四,出去。” 李璞琮也看到自己那女学生,头痛地道:“还有你!不同你外祖母在云山呆着,怎么到头来却跟他扯到了一处?!” 不仅扯到一处,还做了宠妃。 陆银屏背过身关上了门,走到李璞琮身前,想了想觉得自己没错,还是不跪的好。 “情之所至,便同他在一处了。”她昂首道,“老师,您有偏见。崔煜是您学生不错,难道陛下就不是?您为什么不听听他说什么呢?” 李璞琮闭了闭眼,气得嘴唇抿成一条线 拓跋渊却摇了摇头,淡漠地道:“人的确是朕下令处置,没有理由。” 李璞琮原以为自己能听到什么解释,可到头来依然是这句不痛不痒的话。 他按捺住心中情绪,伸手指向陆银屏,却看着天子道:“都说嫁鸡随鸡,小四心性单纯,被你这恶狼蒙蔽了俩眼。可老夫知道你从不是那等信命之人……同门兄弟自相残杀,说出去便是打老夫的脸,以后让「李璞琮」三字如何行走世间?” “不怪他,崔煜不是好人。”陆银屏出声打断,“他心思歹毒,便是杀了他也不为过……” 话未说完,便引来李璞琮一声怒喝。 “你闭嘴!”他哆哆嗦嗦地指着她道,“你的事,为师还未同你好好清算!你倒好,自己上赶着来吃骂?!” 陆银屏压根就不怕他,梗着脖子道:“「躬白厚而薄责于人」,这可是您当初教导过我们的。现在轮到您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您非扒着它不放……” 一条人命竟被她这样轻飘飘地说出口,李璞琮感觉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被这对逆徒气得眼前发黑,以为又要倒下,忙一屁股坐到座上打算缓神。 还未缓过劲儿来,陆银屏又凑了上来,同他拜了一拜,又道:“学生也不愿意气您,可是您可曾想过,为什么旁人都好好的,偏偏是崔煜?” 李璞琮还没缓过劲儿来,又听她自答道:“因为崔煜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第四百零五章 过去 “再怎么说,他好歹也是你师兄!”李璞琮虽然动了怒,却也知道这女学生娇气得很,比他一把老骨头还要脆,也不敢训斥太过。 陆银屏不管不顾,也不怕老头子被她气得厥过去一次,直接将崔煜抖了出来。 “您收学生不让带仆从,他崔煜不仅带了人,还强抢鲜卑民女为奴。” 想起崔煜她便生气,同时一个爹娘生出来的人,怎么崔煜同崔旃檀的差距这样大? 崔旃檀真真是个世族内拔尖的贵公子,崔煜却不同,瞧人时带着一股子阴森森的狠劲儿,曾多次私下言语戏弄她。 她同别人说,别人却是不信 最可恶的是,那崔煜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两个貌美鲜卑女婢。一个叫檀奴,早就不知所踪。 另一个…… 她抬眼看向天子,见他一张玉白脸上泛着青灰色。 陆银屏低头,狠狠地咬住下唇,眼眶里被逼出两滴泪来。 “什么叫「拓跋氏有的崔氏不能有」?他是什么人,凭什么与皇室相提并论?您不过是对鲜卑人有偏见,同那些足不出户坐井观天的文人有什么区别?” 她用袖子抹了一把,又抬头对李璞琮道,“至于崔煜……反正他就是该死!” 李璞琮只觉得脑子里有一根抽抽地痛,却并不打算再同她理论 这丫头是来养病,他万一再将人气出个好歹来,师徒俩最后一道养病,传出去也不好听。 “行行行……”李璞琮闭着眼睛摆手道,“今日为师不与你争论,待你养好身子,为师再好好同你说一说你大师兄……” 陆银屏嘴上功夫了得,岂能三言两语被李璞琮逼退的? 她横眉冷眼正欲同他好好说道,不想天子又上前来,捉了她的手低声劝道:“四四,你先出去吧。” 陆银屏本着夫妻一体的心思想要留下来,然而一抬眼便看到天子眼中漫着一丝哀求,顿时心便软了下来。 “这事朕来解决,你出去吧。”似乎怕她不听话,拓跋渊又低低地道,“就当给朕……留点脸面……” 软下来的心又被扎了一下,陆银屏实在无法拒绝他。 她没说话,垂首转身走了出去,临走前还带上了房门。 慕金枝 第273节 李遂意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等着这救命的女菩萨来,没想到这女菩萨也被赶了出来,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娘娘这是怎么了?”李遂意躬着身子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陛下和李大儒……” “他们没事儿。”陆银屏在外头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两手抱着膝盖,垂着眼睛开始想过去的事儿。 李遂意细细听了会儿,里头倒没有争吵声,看来师生二人已经能心平气和地交谈。 他行至陆银屏身侧,劝道:“娘娘还病着,这地上凉,要不还是先回去?” 陆银屏没吱声,半张脸埋进胳膊,露出的另外半张脸姣美如玉。 “不去。”她道,“我要在这儿等着陛下。” 李遂意望了望里间,见二人不知在说什么,尤其是李璞琮,面上已经有了愠色。 看来这俩人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完了。 李遂意叹了口气,再劝她:“陛下丢下京中那烂摊子陪着您来了东海,您更该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他是个什么人您还不知道?您光损了心脉就已经要了他半条命了……奴知道娘娘对陛下的心意,可您自己总得保重。” 陆银屏本是个倔强之人,听他这么说,也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拾起裙摆就要走。 许是病还未好,走了两步半个脑袋都有些发晕。 李遂意惯会伺候人,知道她不舒服,便搀着她回了阁楼。 陆银屏闷闷不乐,回了住处后也没说话,就躺在榻上发呆。 秋冬见她出去了又回来,提醒她早膳还未用过,想喂她吃点儿东西,却被推开了。 “拿走。”陆银屏怏怏地道。 秋冬不知道她这一趟出去发生了什么,可只要她不高兴不想进食了,旁人凑上来便只有挨骂的份儿。 秋冬觉得自己实在是拿捏不住小姐,便去寻了苏婆来。 苏婆一来,陆银屏便翻了个身儿用背对着她。 苏婆将她从头扫到脚,见她脚上的笏头履还未脱 “生气生气,看似同别人生气,实际上气的是自己。”苏婆坐在榻边,慢慢地劝说她,“从前的四小姐有的怒气就撒,从来没藏过,是以身体康健,只肝火旺了些。如今刚伤了元气,正是要好好将养的时候,您今日是怎么了,到底是谁惹了您不痛快?” 陆银屏依旧是背对着她,一句话都不曾说。 苏婆想了想,问道:“是陛下?” 陆银屏耳朵一动,立即答:“才不是他。” 苏婆笑了笑,又问:“是李大儒?” 陆银屏虽没回头,又哼哼了两声表示否定。 “这样啊……”苏婆忽然转过头去,对着秋冬道,“你先出去吧。” 秋冬踌躇片刻,还是出了门。 门被「吱呀」一声带上,屋子里就剩了这对主仆。 年轻的是主子,自小众星拱月地长大,养出一一副虽然娇蛮却嫉恶如仇的脾性; 年纪大的那个是仆婢,自主人脐带被剪断的那一刻便接过了手,将她照料至成年,无论之前有过多少龃龉,却一直将她当心头肉来看。 “四小姐在想什么,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苏婆慢慢地道,“奴还记得十二前四小姐进学的时候,每次回云山时都嚷嚷着除了自家表兄和崔二公子,李大儒那儿的人都同你不亲近……” 陆银屏睫毛忽闪,依然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崔二公子回了定州,四小姐的几位表兄也进学归来,同在李大儒那儿的除了崔家的那位大公子,便再也没有人同您一起玩……” 陆银屏听到她说崔煜,面上闪过一丝嫌恶。 然而苏婆又道:“然而后来突然有一日,您说您交到了一个朋友……” 第四百零六章 故友 陆银屏睫毛一颤,履下看不到的脚趾也跟着蜷了起来。 “老奴是看着四小姐长大的,虽说四小姐纯善,可毕竟是老夫人娇惯出来的 苏婆淡淡地掀开了她的老底,“用咱们的话说,就是「不搁人」。” 陆银屏嘴巴毒、脾气臭是出了名,不过是身世相貌光芒过盛,加之人品不差,便将这些缺点都遮掩了去。 “您说您交到朋友的时候,老奴还为您高兴。”苏婆想想那时场景只觉得犹在眼前,“只可惜是个鲜卑女奴。” “出去。”陆银屏背着她道。 苏婆不仅没有听她的,还将她身上盖了一半的薄被向上拉了拉,连带着鞋也帮她褪了下来。 “主子哪有同奴婢做朋友的?您不敢告诉老夫人,可您实在高兴,便同老奴讲……”苏婆边忙活边道,“那时老奴也为您高兴 陆银屏没再吭声。 “只是后来,您被人推进池塘之后,再捞上来时便听不见声音……”苏婆轻轻地拍着陆银屏的脊背,柔声道,“问您是谁,偏生就是不说……这么大的事儿,您当时说出来又能怎么样……老奴倒觉得是您在李大儒那儿交的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害了您了……” “不是他!”陆银屏转过身道,“同他没关系!” 苏婆见她反应这么大,心里也差不多明白了九分。 “若不是崔家送来的那几块石头让您又能重新听见声音,老奴倒真觉得是他。”苏婆道,“可即便不是他,也同他有莫大的关系……这里头的事儿,约摸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个人知道吧?” 苏婆慢慢地站起身,走出两步后又道:“老奴从没有过朋友,可能知道您那时是真高兴,老奴也打心眼儿里为了您高兴……您说老奴偏袒陛下,可陛下又何尝不是在偏袒您? 小姐,他是个沉闷性子,只会做,不会说。他也是人,他也会害怕。您既然想起来了,就好好同他说一说,没准儿这些年他过得比您难受呢?” 陆银屏将被子扯起蒙住了头:“出去……” 苏婆叹了口气。 走到门边时,又听被子里传出来一个声音:“拿吃的进来。” 苏婆淡淡地笑了下,「哎」了一声。 旅居于海岸边的人,白日总是要长一些。 所以入夜时也晚了些。 冬日里常常是酉时天黑,而这处直至酉正时才迎来黑夜。 陆银屏等了一日都未见人来。 灯笼照得内外明亮如昼,陆银屏趴在桌边,看着桌上的灯盏入了神。 “常盯着一处久了会变成斗鸡眼。”秋冬提醒道。 陆银屏听后,将眼睛转向了别处。 秋冬觉得今日的四小姐不太对劲 怎的今日出去了一趟之后,回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苏婆将香燃上,正要出去,却被秋冬悄悄地拉去了一边。 “今儿四小姐是怎么了?”她问。 苏婆探头看了看陆银屏,见她依然是那副五官艳丽神情却淡淡的模样。 “有情人总会自卑。”苏婆说得十分含糊。 “自卑?”秋冬十分摸不着头脑,“什么有情人?什么自卑?谁自卑?四小姐吗?” 苏婆前脚迈出房门,便见院中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正望着阁楼上的灯笼沉思着,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郁。 苏婆丢下一句「有情人皆自卑」后,快步走到天子身旁行了一礼。 天子淡淡地「嗯」了一声,眸中依旧是贵妃所居阁楼廊下的灯笼。 “站了这么久,想必心中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苏婆慢慢地道,“可您不进去,又怎么知道她是如何想的?没准儿事情根本不像您想象中的那样糟呢?” 天子垂首,被光刺了许久的眸中瞳孔凝成一个黑点,乍看时几乎看不到,与常人有异,更显骇人。 苏婆却是不怕,指着阁楼依旧说:“既想到了最坏的打算,那么只要四小姐的态度稍微好一点儿,便都是惊喜了。” 说罢,又唤了其他人一道离开。 满院的人悄悄离去,只剩了座灯火通明的阁楼和在它映照下更显阴暗修长的影子。 天子略一犹豫,随后坚定地走了进去。 小楼不宽绰,进门是一扇绢丝画屏。里间又有一扇,隔着泛黄的巴蜀山水可以看到榻上侧躺着的婀娜身影。 陆银屏等了太久,坐得腰酸背痛,刚一躺下便听到开门关门声。 她心里想的是 没想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宽衣声后,他只是在她身边躺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贴上来柔情蜜意地唤她「四四」。 这下,陆银屏便又来了气。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呢,这人就打退堂鼓了?瞧着比谁都聪明胆大,没想到上了她的床怂成这副模样。 陆银屏烦得很,转过身去,见他正侧躺着瞧着自己。 俩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均是一句话没说。 陆银屏觉得自己已经在暴怒的边缘徘徊了。 她伸出胳膊,一把将人抱住。 “抱我!”她命令道。 拓跋渊先是一怔,随即伸出长臂紧紧地搂住了她。 陆银屏贴着他的胸口,能感受到那跃动的频率一下比一下紧密。 “四四……”他艰难地开口,“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陆银屏掐了一下他的腰,恨恨地道:“早就想起来了……在凉州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之前却霜时抵达凉州,她被梵天太子相邀扮做吉祥天女。 梵天诵经会让欲念繁重之人痛苦难当,而她布洒甘露之时见天子呕血,随后在她的逼问下李遂意才做了提醒。 慕金枝 第274节 “你就是个傻子!”陆银屏咬牙切齿地道,“谁有那样大的本事,能挨个儿记住十多年前遇到过的人?这十年里难道人的模样就不曾变过? 你都长开了,个头还蹿得这么高,若不是联想起崔煜怎么没的,你便是亲口告诉我你是秀奴我都不会信!” 第四百零七章 自惭 有人夜间挑灯敲了敲李璞琮的房门。 “咚……” “咚咚……” 李璞琮正捧了本书握在榻上,听到声响后高声问:“何人?” “故友。”外间人答,“八角,别来无恙?” 「琮」即为八角玉器。 “老秃驴!”李璞琮一听,立时便下了榻,鞋也未来得及穿骂骂咧咧地便去开门。 门外之人正是慧定大师,二人数年未见,依然以绰号互称。 李璞琮见他带了副棋盘来,笑骂道:“臭棋篓子找不到人下棋才想起我?” 慧定呵呵一笑,随着他进了房内。二人架起棋盘,开始了一场不断悔棋的拼杀。 “我见他已不同于十年前。”李璞琮边落子边道,“崔煜性恶,可他身边有一鲜卑侍女却博古通今,不似凡品。为从崔煜手中将她救回,我便收他做关门弟子。 待他不辞而别之后,崔煜又来索他,我便谎称秀奴已经嫁于我世侄……只是我从未想到,他竟是位皇子。” “当年宇文贵嫔诞下天子,唯恐被杀,便谎称诞下一公主,并为他取名「秀奴」。直至现在,大司空宇文馥也常唤他「阿奴」。” 慧定低头解释道,“先帝在时将陛下与端王送与裴太后,自己却不曾对其多加照拂,所以并未察觉。直至发现时,已经是十三年后……” “十三年……十三岁……”李璞琮突然道,“是来我那里那年?” 慧定道了声是。 李璞琮又问:“天潢贵胄,为何以崔煜女婢身份出现?” 慧定圆润的面皮依然带着和善的模样,却始终盯着棋子,不曾抬头看他。 “八角可还记得崔夫人的来历?”慧定问。 “自然记得。”李璞琮捻着胡须道,“崔夫人曾在瀛州卖过豆腐,因她出身太过低贱,还闹了不少的笑话。只不过后来李伯言娶了江南名妓,这才将崔氏的风声盖下去……” “崔夫人并非是位豆腐西施……”慧定捏着棋子,淡淡地道,“她是已故凉主嫔妾,嫁给崔渐时已身怀六甲。” 李璞琮闻言,惊骇不已。 “你的意思是说……”他浑身冰凉,一只颤抖着的手指着慧定,“你是说……崔煜是……是……” “大凉余孽。”慧定抬起了头,“莫怪贫僧说话难听 太祖称帝后民间以「白虏」为由,各地掀起乱事。为安抚民心,太祖并未在第一时间处死凉主,反倒封他做了个惜命侯,让他多活了两年。 然而那时太祖病情日益加重,处死凉主时并未留意他有一嫔妾逃出燕京。 直至后来查到时已病入膏肓,不得将消息告知给尚还年轻的先帝。 先帝继位后政务军务加身,难以祛除这块心头毒瘤,可帝位尚未坐稳,不能告知他人凉主之子尚在,担心有人借势起兵。恰巧这时发现当今天子身世秘密,索性顺水推舟将此事交给他,命他前往崔家暗中调查。” 李璞琮耐心听完,最后瞪着眼睛道:“好大一盘棋!” 慧定却笑了笑。 “如果这是一盘棋的话,你的见识仍是有些鄙陋了……” “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李璞琮叹道,“崔煜看似活泼开朗,可性情暴躁、行事阴毒 我本也不想收这个徒弟,可实在架不住崔渐苦苦相求,并保证之后会将崔旃檀也送往我处……你知道,旃檀天资聪颖,天性纯良,我很久之前便想收他为徒。” “所以,你是看在崔老和崔二公子的份上才收了崔煜做学生?”慧定问。 李璞琮点头道是:“崔煜是我第一个学生,第二位便是裴慕凡。他二人一道进学,慕凡样样比他强。那时天子在崔煜院中,许是因为避人耳目,倒不曾露过面。旃檀和小四也是后来才来的……” “缘分天定。”慧定又道,“他二人的缘分冥冥之中就已经结下了。” 李璞琮「嗯」了一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慧定见他一副了然的模样,好奇地问:“怎么?可是想到什么事了?” 李璞琮略一犹豫,却又想起眼前这位老友是天子的人,还是告诉他了。 “崔煜残忍,却应当是知晓自己身世的。”李璞琮道,“他常以折磨人为乐,尤其是天子和另一名唤做「檀奴」的女奴。因他二人同为鲜卑人,崔煜对他们十分憎恶,时常鞭笞二人,有一回甚至拿了烧红的三角烙铁去烫他们 慧定听后定了定神,又将棋盘上的棋子弄乱。 “你这秃驴!”李璞琮气得难受,“下棋不好好下,说事不好好说!” 慧定眯起了眼睛,乐呵呵地道:“这不是一直在听你说?” 李璞琮被他这么一搅和,闲聊的心也没了,斥了他一通后二人又重新开了一盘。 有情之人皆自卑。 “为什么叫「秀奴」啊?”陆银屏隔着天子衣摆,探手去摸他腰上的那块疤,“鲜卑人取名好奇怪,总是叫什么什么「奴」……” 他被她轻轻地揉着腰间的旧疤,只觉得浑身都滚烫。 “鲜卑人崇礼好佛,「奴」有佛祖奴仆的意思。「秀奴」便是相貌秀致的佛祖奴仆。”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捱着她的发间,继续道,“那时母亲担心父皇会发现朕是男儿身的秘密,便取了这么个女名。” 察觉到他的小心,陆银屏一个猛子又扎进他怀中。 “离我这样远做什么?”她依旧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同小时候别无二致。 拓跋渊长叹一声,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我以为……你会……”会因此厌恶朕。 爱能生忧,忧即生怖。 陆银屏想起了靖王 如今的她得知靖王和三姐已平安前往薄骨律,她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世上男子千千万,可现在唯有他一人能让她对望之时现青眼。 第四百零八章 辽东 天子年少时的经历约摸只能用「不堪」来诠释。 年幼丧母,同母弟一道被送入含章殿被裴太后抚养。裴太后将视线放在母弟拓跋澈身上,并未留意到这位孤寂的公主殿下。 幸而靖王少时常照拂,也算是让他感受到一丝关怀。 只不过,储位并非是有能力便能得到,有时还需一个契机。 对于先帝而言,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将江山坐稳的太子,并不是建军有功的太子。 崔氏百年望族,于世族中享有极高声望,先帝自然不会去碰这个钉子。然而此事机要,只能让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办。 天子潜伏在崔煜身边日久,渐渐地拿到崔煜乃凉主之后的证据。与此同时,又发现了世家中的另一个秘密。 是同舞阳侯陆荆玉有关的秘密。 所以最后他成了太子,也如先帝所愿,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了八年。 他自回忆中抽离,见陆银屏依旧伏在他怀中,乖巧得像只猫。 像陆四这种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姑娘倒是有不少,她们通常做事毫无顾忌,同时又敢爱敢恨 至于过去 而崔煜则是咎由自取,谁让他是凉主之后,又惹了不该惹的人? “若换做是我,可不会这么简单就让他死了。”陆银屏亦是护短到了极致之人,想起崔煜来只恨得牙痒痒。 “他死得并不简单。”他的牙齿流连在她锁骨上,蜜糖一样的甜香钻进鼻腔,带着无比战栗的快意。 想起崔煜被活埋前望着他时那副惊疑的模样,天子开始还觉得畅快。 直到后来皇权渐渐稳固,佞臣诛,贤臣亦要诛 起码不像多数人认为的那样,只要有权力便能做一切想要做的事。 “坐在这个位置上,朕时常感到为难。”他将脸埋进她的肩窝,淡漠地道,“譬如朕初继位那两年,先帝已崩,大臣对朕多有猜忌,以致裴太后专权。朕同她斗法,最终将她手上的政权如数收回……裴太后不是善茬,兴许如今也在琢磨如何挫朕锐气。”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起裴太后,陆银屏便又想起地图那事儿了。 “咱们回宫后你得让我去见见她。”陆银屏又捏了捏他腰上的肉。 天子本不同意,可架不住眼前人的软磨硬泡 先前还能唬她,如今真摊了牌,他只觉得自己直接被拿捏住了命脉,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好好好,都随你。”他无奈地道,“不过,届时要让李遂意和石兰他们跟着 陆银屏笑眯眯地道:“记住了记住了……” 二人又喃喃说了一通情话后,紧紧拥在一处沉沉睡去。 此夜星辉月满。 十月十五…… 东海郡太平,京中却算不得太平。 陆瓒一早便打算出门,房里的东西还未收好,却听陆珍使了猎心前来襄助。 “老夫人前些日子不是说要给二小姐和姑爷房中添个侍妾?其实这事儿,原本奴不想来。”猎心难为情地道,“哪有未成家的兄长插手嫁出去的妹妹宅中事务的?二小姐的心也忒大了些……” 陆瓒微微蹙眉,又道:“你先去,我稍后就来。” 猎心见他依然将门关得紧紧,总觉得他最近神神秘秘一个人不知道在房中鼓捣些什么。 慕金枝 第275节 本想着大公子应是在里头藏了个女子才对,可转念一想,同大公子常来往的女子似乎只有那位大司空家的大小姐才是。 不过,这位大小姐明日便要启程去辽东,想来大公子依然是有其它秘密才对。 他悄悄地将门推开了一道缝,想要偷偷看一下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缝隙中映出了素白衫子,上面用银线绘了忍冬波纹,再往上 “想作死直接说,何必偷偷摸摸。”陆瓒面无表情地道。 猎心被他盯得心头一阵发寒,随即脑筋一转,谄媚地笑道:“奴是有一件事儿想要禀报给主子……” 陆瓒打开房门,用身形挡住了猎心拼命向屋内瞧的目光,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什么事?”陆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是从来没有过的疏离。 猎心知道自己这次可能踢到了铁板,只能老实道:“宇文大小姐明儿就要同大司空大人一道启程回辽东,您……” “那又怎样?”陆瓒将眼神移向前方,边走边道,“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猎心觉得他们的猜测可能有些不对 猎心是奴,陆瓒是主,对猎心而言,主子的事儿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却不敢妄加猜测。 他只好又道:“贺兰大人也决定跟着宇文大小姐一道回辽东……” “哪个贺兰大人?”陆瓒脚下一顿,却并未驻足。 猎心心里总算觉得大公子有些人情味儿了 “还有哪个贺兰大人?自然是同自家差点儿翻脸的贺兰中郎将的独子 陆瓒的脑中浮现出一张俊颜 “是他。”他道,“他跟着他们做什么?” 猎心又道:“贺兰问情是大司空的学生,此次同父亲有了龃龉,自然在家中待不下去,这才想着同大司空一道去辽东。” 第四百零九章 派系 贺兰问情同父亲有矛盾已然不是一日两日。 贺兰中郎将极为崇拜大司空宇文馥,然而却不遭宇文馥待见。也不知为何,宇文馥却喜欢他独子贺兰问情。 贺兰问情自小便在司空府内长大,同宇文宝姿倒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只是贺兰中郎将终究入了曾经的龙骧将军如今的大司马赫连遂门下,成了鲜卑老派大臣拥趸。 朝中鲜卑要臣分为三派 一派是以大司马赫连遂为首的老派,此派自当今天子被立为皇储之日起便极力反对,直到天子顺利继位后依然以其「资质迷惑,疑无明治之能」为由将政务上的烂摊子甩给少年帝王。 前有老派,后有裴太后,两相夹击之下本以为会逼他退位,不想天子却以鲜卑人毫不擅长的农耕为突破口,大刀阔斧地实行田改,削弱了部分老派实力。 加之裴太后与天子斗法失败不得已放权,这才让皇权大部分回到了拓跋渊手中。 有人反对,自然也有人拥护 最后一派则是以温鸯之父 说是和稀泥,完全是因为温洗墨有个习惯 三日一朝从未断过,却不曾同其他两派亲近。两派都想拉拢,但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好好好」 长子温鸯三十出头,幼子却还不会走路。一家上下上百口人,过得鸡飞蛋打。幸而温鸯娶妻贺兰罗勒,否则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的上州刺史温鸯态度大有转变 只是如今局势正在改变,毕竟大司空宇文馥不知为何,突然提出要回辽东。且天子亦准许,定在十月十六离开。 陆瓒握了握拳头 且贺兰问情由于支持天子原因与家人形同陌路,打算同宇文馥一起去辽东居住。 “宇文大小姐虽然瞧着冷情冷性,同咱们也不是时时来往,可是您当初被靖王殿下带走的时候人家可是听到消息便来了。” 猎心在一旁絮叨着道,“您别怪奴多嘴,奴虽然不知道您同那位大小姐何时关系这样亲密的,可人家后脚又去宫里求陛下 陆瓒轻飘飘地睨了猎心一眼,猎心一抬头恰好跟他对上。 这一对眼儿,猎心的心又漏跳半拍 好像有点儿冷漠,有点儿不近人情了些 猎心自觉多言,缩起了头不再讲话。 陆家实在简朴,自打夏老夫人来了之后才有个公府的模样。 陆瓒走过涂银层的蜃窗,还未进门,便见韩楚璧夺门而出。 韩楚璧气得一张黝黑的脸也泛着红,见了他后索性将他拉扯到院中。 “你家这老太太是诚心过来拆散别人的?”韩楚璧指着门上镶金的青帷帘子低声咒骂,“给四妹妹宫里送了个女婢不说,还管起外孙女的房中事来了 “不可无礼!”陆瓒蹙眉道,“你听她安排便是,不然难受的是珍珍。” 韩楚璧却是不服。 “当年我娶珍珍时你怎么说的?”他反问陆瓒,“你要我当着两家的面发誓,以后只对珍珍一个人好。这么多年我做到了,我只有珍珍一个。可是琢一你呢?你怎么能同老太婆站在一起拆散我和珍珍?” 陆瓒握紧的拳头松了松,丢下一句「以后你自会明白」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猎心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见韩楚璧既愤恨又落寞,忍不住上前劝他。 “姑爷,您这又是何苦呢?”猎心道,“老夫人那脾气可不是一般人能降服得了的,不然能在云山一住就是几十年?大不了您先答应了老夫人……” 韩楚璧咬着牙望向他。 “您别瞪我呀!”猎心又道,“您想啊 韩楚璧又羞又气,眼白都翻出来了,怒骂:“快滚!” 猎心缩着脑袋,撩起青帷帘子进了屋内。 夏老夫人一如既往地气派,外罩了件绛紫凤穿牡丹对襟袍,满头珠翠看得人脖子都发沉。单单往那儿一坐,便显出不可一世的气势来。 这不可一世如今却是冲着陆珍。 “这阵儿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好不容易都肃静了,这才来问问你的意思。”夏老夫人眯着眼道,“前些日子让你夫妻考虑的事如何了?” 猎心心道这老夫人的心真是冷,三小姐走了几天了居然连问也不问一声,却往二小姐房里塞人。 陆珍听得头大 没想到她竟如此热衷于破坏别家夫妻感情,硬生生地将纳妾这件事儿又提上日程。 然而拖着也不是办法。 陆珍只好答:“如您所见,楚壁不想纳妾。公婆又远在凉州,孙女以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 夏老夫人下意识地想要摸起手杖捣两下,然而一伸手便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手杖已经折了,如今都没有修好。 她只好摆了摆手:“这件事,你决定就好。至于韩都督那边,我自然会去个信儿解释清楚……” 陆珍这下真的为了难 “毕竟是两个人的事儿,也不能光看我。”陆珍鼓起勇气挣扎,“楚壁已经被您气走了,他的态度想必您也清楚。我同他一样 第四百一十章 邀约 夏老夫人知道陆家老二和老四有大不同 老二跟着父母在一起久了,继承了她爹的主见和她娘的执拗,倒是比老四还难对付些。 起码若是同陆银屏好好说道说道其中利害,她会仔细琢磨一番,觉得是真对她好,她会妥协 譬如玉姹留在徽音殿这事儿,也算是妥协的一面; 而对着陆珍,夏老夫人却没有这样的把握。 陆珍是个男孩儿性格,头脑清晰,有大主见。若她不想妥协,谁都逼迫不了她。 “你是我外孙女,我还能害了你不成?”夏老夫人的音调也高了几分,“你出嫁这些年,连个孩子都没有。如今你大哥小妹风头盛,韩家的人说不得什么,可你当人人都同你夫妻似的,能一辈子不要孩子? 陆珍,你同老三不一样,你是个心里有数的。男子薄情,今日待你还好些,明日说不定便会寻了他人……” 陆珍听不下去,加之这两日常担心陆瑷行踪,唯恐她路上有闪失,本就烦躁的她如今更是有些上脑。 人一生气,什么话都不管不顾地往外倒。 她豁地一下站起身,面上带着冷意:“外祖母没必要拿那些下头人做的事儿安我们这些小辈身上……您总说男子薄情,可遍观周遭这些男子,不光是楚壁,就连陛下都是有了小四后立马收了性。 世上的男子多了去,总不能只逮着一个不放。孩子的事儿,我心里也着急,但是这也急不得。” 不等夏老夫人开口,她便向外走。 还未到门口,青帷便被撩起,陆瓒随之走了进来。 他见陆珍一脸愤愤,再看外祖母,倒不像是有什么事儿。 “一家人何苦为这等小事生分。”陆瓒出声劝夏老夫人,“外祖母不是请了大夫在为珍珍调理身子?说不定能调养好,不妨再等等……他二人正是青春年少,感情又深,您最好还是不要插手了吧……” 夏老夫人指着陆珍高声道:“她是青春,可她嫁过去多少年?若是旁人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却让你父母的脸往那儿搁?” 陆珍心大,只是这句「不下蛋的母鸡」着实让她有些不高兴了。 “我再是个不下蛋的母鸡,也自有公婆来训斥,若是他们逼着楚壁纳妾,那我也没办法。” 她边说着边向外走,像是想起了什么,扒着青帷上的流苏偷偷觑她,“可是人家还未开口,总不能让自家人先嫌弃了……您若是实在着急,不如赶紧同外祖分离了,左右京中年岁大又没娶的大臣多的是,不如也给自己寻一个……” “你疯魔了!”夏老夫人气得满脸通红,抽下自己两枚玳瑁护甲便要砸她。 陆珍躲得快,一闪就没了影儿。 猎心正在院子里夯土,嘴里还嘀咕着「最近这院子里的土怎么越来越少了」。 慕金枝 第276节 见陆珍从屋内走出来,猎心忙跟了上去。 “二小姐去哪儿?”他谄媚道,“可有什么吩咐奴做的?” 陆珍知道猎心是个闲不住的,之前也为陆瑷跑了几趟 虽然说大哥将小三赶走,却也暗地里给了她一条生路,让她去寻人。总之这段时间一来,猎心倒是鞍前马后地帮忙照顾了不少。 “没有。”陆珍左右望了望,没见韩楚璧,便问,“我夫君呢?” 猎心道:“姑爷说老太婆不可理喻,不愿意在家看她摆那张臭脸,又听说慕容大将军回了城,说要今晚要寻他一道喝酒……奴估摸着今晚应该回不来了。” 陆珍听后倒是没多大反应 “让他去躲躲吧。”陆珍朝屋内的方向偏了偏头,“我刚气了外祖母一通,这会儿谁进去谁倒霉。” 猎心打了个激灵,陆珍也要回自己的住处,俩人由此分道扬镳。 慕容擎在京中的住处在西掖门以西的延年里,韩楚璧去寻他时,绕了好一圈路。 到了慕容擎府上,虎贲多多少少都识得这位元京新贵散骑常侍,知他是主子的老友,倒也没有多阻拦,通报一声便请人进去了。 彼时慕容擎还未出现,依然是凌太一帮忙接待。 “阿擎呢?”韩楚璧问。 凌太一认得眼前人是贵妃的二姐夫,对他印象十分不错,笑着答:“大将军连夜赶回,修整了小半日,刚刚才起。” 韩楚璧想起慕容擎出远门是为了处置靖王拓跋流,顿时一颗想要喝酒的心卡在了嗓子眼儿,有些上下不是。 凌太一又道:“我去替您寻一下他。” 韩楚璧正想说不必,凌太一却离开了。 过了约摸不足一刻钟,慕容擎便来了花厅见他。 “你说你也老大不小,怎么也不娶个夫人?”韩楚璧抱怨地道,“若是有个夫人,你这大家大业也不至于没个人打理……你瞧瞧,外头的树都死了,也不知道挪挪腾个地儿出来……” “你不是来说废话的。”慕容擎出声打断了他。 韩楚璧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想要寻你喝酒,不过估摸着你刚沾了一手的血,应当喝不下去……” 慕容擎抬起了眼皮,慢吞吞地道:“可以……” 韩楚璧听后,顿时觉得自己找到了伴儿。 “我怎么说来着?!”韩楚璧笑道,“咱们三个人中,还是你最靠谱……” “不过……”慕容擎又道,“地方我来定。” 正好韩楚璧对元京也不如常在京中的慕容擎熟悉,满口答应下来。 这一答应,最后却有些后悔了。 慕容擎带着他一路向南,沿着永康里一路骑马到了南渠。 这一路以来渐渐变换了模样,直到抵达终点之时,才发现眼前是一座百尺垂花楼。 韩楚璧面上青了又白,有些不解地问:“这里是……” “垂花楼。”慕容擎说罢,率先走了进去。 百尺垂花楼,正是之前浮山所在的青楼。 韩楚璧先前还觉得慕容擎靠谱,如今这下彻底改观。 第四百一十一章 疑心 垂花楼下往来小班大贯不断,兴许是见惯了大腹便便的中年宾客,如今慕容擎一亮相惹得众女春心大动。 韩楚璧还在外头犹豫要不要进的时候,早有几位貌美的大贯盯上了他。 两名穿着杏黄团花襦裙的大贯走上前来,犹豫着开口:“您的朋友已经进去了,公子也不妨进去坐坐,就当舍些钱财给咱们姐妹。” 韩楚璧想了想还在家中的陆珍,心底有些不情愿,却又听那二人言;“家中有妻妾也不打紧的,咱们是水上的花萍,只爱钱,不缠人。若瞧不上咱们,里头还有能吹拉弹唱的姐姐,若都不喜欢,辟个清净地儿供您二人饮酒谈事。” 韩楚璧一错眼,觉得这垂花楼里的女子倒是有些手段 只是心中惦记着陆珍,实在怕她知道了会误会,便客客气气地道:“多谢抬爱,二位还是将我朋友唤出来吧,我实在不能进。” 二女面面相觑,似乎也是见惯了他这样的忠贞男子,也未多纠缠,道了声稍待后进去寻慕容擎。 片刻后,慕容擎从楼内大步走出。见他依然站在原地,一副被老鸨子戏弄过的雏鸡模样,蹙了眉嘲讽道:“你也就这点出息。” 韩楚璧脸一红,所幸皮肤本就有些黑,压根就看不出来。 “你没有夫人,自然不懂得夫人的厉害。”韩楚璧道,“喝酒找什么地方不能喝,偏要来玩弄女子?不想你看着洁身自好,倒是个玩得花的。小心还未成亲落下一身病来,跟张太常似的,拉尿都要蹲着,丢大脸……” 慕容擎一张俊脸逐渐扭曲,白皙面皮上抽了几抽,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来叫你看个东西,你话怎么这样多?” 韩楚璧一听,以为这是慕容擎使的要将他骗进去的套路,忙摆手道:“里头全是女子,女子都一个样子,有什么可看的。没想到阿擎这么多年未娶夫人,想女人想这样魔怔……你休要引我进去,再这样我就不同你玩了……” 慕容擎咬着牙根,恨不能当街将他打一顿。 “随便你。”慕容擎扬起下巴冲着他,“爱进进,不进滚。”说罢抬脚又走了进去。 刚刚那两名女子对着韩楚璧歉意一笑,忙提了裙摆追着慕容擎而去。 韩楚璧想了又想,觉得刚刚下了慕容擎的面子,此刻进去不算机智 “这样的地方还能有什么东西?阿擎真是想女人牝户想疯了。” 韩楚璧自然自语地走到垂花楼下南渠上那座拱桥,问小贩买了包炒冬瓜籽后坐在桥头打算等慕容擎完事。 鲜卑人天生都长一副白面皮,慕容擎模样又俊秀,嘴角带着勾,乍看之下有些像养尊处优的浪荡贵公子。 自打端王将浮山接走之后,垂花楼再没有遇到过这样年轻俊俏的男子,霎时众女一涌而上,有些大着胆子的靠过来攀谈,胆子小的便在梯子上凭栏偷觑。 慕容擎倒未点人,只留下了刚刚在门口的那两名女子,对她们道:“寻个高处的僻静房间。” 那二女有些受宠若惊,可面上浮现出为难之色来。 “高处风光虽好,可早已被端王殿下揽下。”二女诚实地道,“楼下倒还有几间,也是能望见整条南渠和宣阳门瞭望台,公子不妨考虑一下?” 慕容擎点了点头,跟着她二人上了楼。 待一入房间后,却又将她们催了出去。 两名大贯虽觉遗憾,却也不是纠缠客人的人,走时甚至贴心地关好了门。 待人一走后,慕容擎立即翻出了窗户,不顾脚下离地百尺,轻松地翻去了浮山曾居住过的楼上。 甫一入内,扑面而来的带着灰尘的樟木丸气味便刺入鼻腔。 慕容擎断定,自浮山被迎入端王府后此处便应再也无人来过。 浮山的闺房内除了应有的床榻摆设之外,无论是帘幔还是灯盏皆被撤去,入目是毫无点缀的空荡荡的四壁。 慕容擎扫视了一圈之后,没有放弃任何一个藏污纳垢之处,细细查探一番之后均无所获。 直到他看到了一扇门。 眼前的门已经上了锁,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这对慕容擎而言未免有些简单,他直接上手扯断了锁,潜入那扇门内。 韩楚璧在桥头嗑完了一包炒冬瓜籽,不几时便觉得口渴。 他正打算找处铺子喝茶时,见慕容从垂花楼内走了出来。 韩楚璧一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眼,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既然身为好友,该问的话也一定要问出来才是:“你是虚还是怎么的?这么快就出来了?” 慕容擎并未答话,只抿紧了嘴唇盯着一处看。 韩楚璧以为他被伤了男儿的自尊,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宽慰道:“你也不要妄自菲薄,这男子有妄泄之症的可不少。来,我教你几个呼吸吐纳之法,对提气固精尤其有用。你天天练,下次再来定然能同那些女子鏖战上个把时辰……” 慕容擎放下心事,终于反应过来韩楚璧在说什么。 “荒唐!”他斥了韩楚璧一句,随即转身便要朝着另一个方向走。 韩楚璧以为他生了气,忙上去道歉。 “你怎么回事儿?你没得病啊?” 慕容擎顿足,冷眼瞧他。 韩楚璧又凑上来揽他肩膀,笑嘻嘻地道:“没有最好,我就说嘛,你年纪轻轻又是鲜卑大将,怎么可能这么快……哎?那你进去干嘛去了?” 慕容擎抬起了手,片刻之后却仍是垂下了。 “没什么……”他道,“只是进去找了点儿东西……” 韩楚璧来了兴致:“原来你真不是去尽兴的……找什么东西?那等烟花之地还有什么东西是你要找的?” 慕容擎略一思索,决定还是暂时先不要告诉他。 “今日不能同你饮酒了。”慕容擎道,“我要去东海。” 韩楚璧一愣 “东海?你要去寻陛下?”韩楚璧问。 慕容擎先是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也是,也不是。”他道,“我要去东海,也要将一些事情同陛下说……最后还要去一趟青州。总之,今日便要出发。” 韩楚璧看了看西方已经落了小半的夕阳和街道两旁正欲支起的宵禁的栅栏,疑惑地点了点头说好。 第四百一十二章 隐情 冬日天黑得早些,还未到一更宵禁,便有蒙蒙夜色漫上天边。 陆瓒劝说了夏老夫人几句后,独自一人出了府,策马沿着铜驼街朝司空府的方向而去。 慕金枝 第277节 司空府内,宇文馥命人将自己的鸟笼归拢到一起。 贺兰问情在一旁帮忙,一扭头便见宇文馥坐在廊下的石阶上,仰头望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廊柱旁还有个人,细眉大眼,嘴角快耷拉到地上。 贺兰问情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想了想后还是上前,对宇文馥道:“这么久没回去,辽东那边又冷,地龙都还未烧起来,不如等开春再回去?” 宇文宝姿双手背在身后,听他这么说后也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他。 宇文馥眯起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鲜卑人怕热不怕冷……这都多少年没回去了?早就定下了初九走,非要拖到现在。如今谁来都无用,明儿必须要回老家!” 贺兰问情也没了法子,无奈地看向宇文宝姿。 宇文宝姿低下头,踮起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儿。 “我在这儿长大的,干嘛要回去……”她的不高兴全部挂在了脸上。 宇文馥扭头,脱下靴子来又去砸她。 令人熟悉的腌坏的酱菜气味弥漫在院中,逼得贺兰问情和家仆们不得不掩住口鼻。 “不管你是在哪儿长大的,你都是辽东人!”宇文馥道,“在京中住上十几年便要忘本了?白眼儿狼!” 宇文宝姿仍是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头低低地垂着,一呼一吸之间闻到了难闻的腌菜味儿,也没心情去遮掩口鼻,可那令人实在难以忍受的味道逼得她眼角都渗出一滴泪来。 贺兰问情以为她被训斥而落泪,二指捻起宇文宝姿身后的革靴捂着鼻子递给宇文馥。 “您莫要训斥宝姿,她自小生在元京,对她而言这里便是她的家。”贺兰问情瓮声道,“不如还是考虑一下刚刚的建议,开了春再……” “你懂个屁!”宇文馥穿着靴子骂骂咧咧地道,“等开春就晚了……” 贺兰问情有些不解:“什么晚了?” 宇文馥一怔,随后又摇了摇头:“开春……开春了回去,钓鱼都没位置了……” 贺兰问情心里觉得他在鬼扯 不过这些年来他时而像个正常人,时而有些痴痴傻傻,贺兰问情倒也未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只是宇文宝姿依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他哄了这几日都没见她开心过。 “猫儿从小就是个倔脾气。”宇文馥又道,“你同她说,她不会听的,只能将她带走。” 贺兰问情也没办法 这时,家仆来报:“国舅爷来访。” 宇文宝姿一听,倏然抬起了头,朝着院门的方向望去。 “他来就来,你看什么看?!”宇文馥再次呵斥,“回你的院子去!” 宇文宝姿又垂下了头,这次倒没忤逆他,老老实实地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 她的背影刚一消失,陆瓒便从大门处走了进来。 他扫视了院内,见行李箱笼已经被归置到廊下,整个院落都比往常空旷了不少,便知道宇文馥是真的打算要离开。 贺兰问情朝他淡淡一笑:“陆国舅。”算是打过招呼。 陆瓒眸光轻轻略过他,点了点头,也算是见过。 而宇文馥依旧是坐在廊下的石阶上,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模样。 陆瓒拱手行了一礼,对他道:“大人这样匆忙离开,可是出了什么事?” 宇文馥双手撑在背后,翘着二郎腿看他。 “都快宵禁了,你这个点儿过来该不会是想在我家住下?”宇文馥用下巴指着他道,“告诉你,家里的铺盖都收拾起来了,可没有你住的地方……” “地上凉,于您身体无益。”陆瓒向前一步,伸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宇文馥自然不想起来,甚至不想再跟这位年轻的国舅有什么接触。然而他毕竟上了年纪,自然敌不过青壮男子。 陆瓒将人拽起来之后,又对贺兰问情微微一笑:“在下想借大人一刻。” 贺兰问情还未说好,宇文馥便不高兴地叫嚷起来:“你当老夫是个物件,你借老夫做什么?!” 陆瓒看了看天边,感觉时辰已经不早,便倾身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再喊的话,在下今晚便只能宿在您这里了。” 宇文馥真心不想让他留下,便不情不愿地带他去了厅内。 二人干巴巴地坐在一处,连口茶也未上。 “东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宇文馥不知从哪儿弄了根木刺剔着牙道,“有屁快放。” 陆瓒抬起眼皮,淡淡地问:“大人这样匆忙,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宇文馥剔着牙,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他,含含糊糊地道:“发现什么……回老家过年还磨磨唧唧?” “不是,不像是。”陆瓒摇了摇头,“您是同韩楚璧一道前往宫中被陛下留了两日之后,回来便请求要前往辽东的。” 宇文馥手上动作一顿,又眯起眼睛来看他。 “从元京回辽东,拖家带口要涌上一个多月才能抵达,老夫自然要提前准备一番。”宇文馥沉声道,“国舅也管得忒多了些,难道你自己就不过年?” 陆瓒抿唇笑了笑,却又道:“大人不是想回辽东,大人是想离开元京。”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陷入沉默,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有一人明显地没了节奏。 “想回辽东又如何?不想在京中又如何?”宇文馥收起剔牙棒,沉着脸道,“总归是我宇文家的事,还轮不到国舅来说道吧?” 陆瓒稍稍低了低头,算是赔礼。 “在下没有要干预大人决策的意思。”他温声道,“在下只是想知道 宇文馥将头偏向一边。 “老夫不告诉你!” 禧年贺岁番 胭脂虎虓 但凡钟鸣鼎食之家,总有自己一套规矩 自打瀛州大儒李璞琮收了定州崔渐之子崔煜为学生后,慕名而来之人源源不断。 可惜高门也自然有高门的讲究,除非世家子弟,普通人轻易入不得他门下。 夏老夫人看了看自家几个孙子 只是…… “我也要去!”陆银屏摔了手上的布老虎,嚷嚷着道,“表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夏老夫人好言劝说:“去那里做什么?天天念书,倒不如在家里陪外祖母玩……你不是想要双东珠子做的鞋?正好东海那边送了三斤过来,只要你不嫌沉,全镶你鞋头上……” 陆银屏根本听不进去,嘴巴一咧开始哭。 真哭掉眼泪,她不掉眼泪,就闭着眼睛咧着嘴干嚎。 知道她在装哭,可夏老夫人实在拿她没办法 夏老夫人实在头痛,便对站在一旁的玉姹道:“你去将慕凡叫过来。” 玉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陆银屏听见了这句,知道外祖母已经心软。可不达目的绝对不能妥协,依旧扯着嗓子嚎。 “心肝……我的心肝……”夏老夫人将她拥进怀里,“去那里作甚,男男女女混在一处上一个茅房,成何体统?!还是在家好,外祖母教你念书,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咱不吃那个罪……” 陆银屏嚎得更大声了。 夏老夫又劝了一通,仍于事无补。 裴慕凡进院子时便听到里头的动静,疑惑地问玉姹:“小四这是又想要什么了?” 玉姹眼波盈盈,笑着解释:“四小姐想要同您一起去李大家那儿,老夫人不让呢。” “她才五岁,字都识不全,还想凑这个热闹?”裴慕凡边走边道,“不过,祖母既然要你唤了我来,应是允了。” 二人一道入了房内,果然见哭得响彻天际的陆银屏和手忙脚乱的夏老夫人。 陆银屏一眼角余光扫到裴慕凡,边哭边盯着他瞧。 裴慕凡正要对夏老夫人行礼,却听她道:“礼数免了,你快来劝劝你表妹,她最听你话。” “她哪里是听孙儿的话。”裴慕凡走过去,无奈地笑,“她是见谁长得清秀便愿意同谁说话。” 陆银屏瞧着他离得近了,哭声便小了些。 裴慕凡捱近了她问:“你想要同表哥一起去李大儒那儿?” 陆银屏止了哭声,点点头。 “可李大儒不像你外祖母这样好说话,什么都能纵着你。”裴慕凡又道,“卯时就要起来念书,酉时才能回去睡觉,课业也不能落下……这些你都能忍?” 陆银屏有些打退堂鼓。 瞧她模样倒是有些不愿意,夏老夫人稍稍放下了心,然而听裴慕凡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去那儿也有不少好处,便是能碰上不少的人。我听说崔家谢家有几位年岁不大的公子准备去,也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没等他说完,陆银屏便高声道:“我要去!” 裴慕凡笑了笑。 “本来都不想去了,你非要惹她!”夏老夫人气得打了他一下,“明知这是个色胚子转世,看见模样好的便走不动道,你偏偏要加这么一句……等小四再大些与你做亲不好?你怎的将她往别人那里推?!” 裴慕凡笑意更深:“小四脾气太冲,一般人降服不了,起码我是没有这样的本事。” “我不叫小四!”陆银屏气得直蹬腿,“我有大名!” 商议好了她要进学的事宜,夏老夫人抹下一张老脸去求李璞琮。 所幸李璞琮同夏老夫人一样,不喜鲜卑人,想着壮大汉家高门才广收弟子,陆银屏年岁虽小,可到底是跟在夏老夫人身边长大的姑娘,初见李璞琮时的礼仪挑不出毛病来,倒让他颇为欣慰地接纳了这个女弟子。 “年岁太小了,便让她做他们的小师妹,好歹有个照应。”李璞琮道,“旃檀眼下还未来,不然他二人倒是有话说。” 彼时陆银屏还不知崔旃檀是谁,然而只看到李璞琮身后跟着的那名少年。 那少年长着一双丹凤眼,模样倒是俊俏,只是眼睛微微浮肿,露出下三白。即便穿着素衣,却依旧让陆银屏觉得有些不舒服。 那名少年微微一笑,上前想要牵她的手:“师妹好……” 李璞琮介绍道:“这是你师兄,崔煜。” 陆银屏想将手缩回去,可又怕老师会觉得不礼貌,便忍着不适将手递给崔煜。 慕金枝 第278节 崔煜牵着她的小手参观李璞琮所建庠序,趁人不曾察觉时重重一捏,捏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 “师妹别哭。”崔煜倾身贴在她耳边道,“在这里,你哭一声可就要挨打了。” 陆银屏想要逃离,无奈崔煜力气太大,她实在挣脱不开。 崔煜将她领到了自己的住处,陆银屏搭眼一瞧,见院内松竹奇珍无数,清一色均是栽在金漆大理石盆内。屋内皆是成套香楠木桌椅,地上铺着数块熊虎毛皮。 崔煜未脱靴,脚上还带着泥土便踏过了那一整张虎皮。 “我听你家人喊你小四。”他将一大块沉香投入紫金狻猊炉内,笑着道,“以后小四可以常来。” 陆银屏心道鬼才来你这。 两名女婢上前,半跪在崔煜脚边,想替他脱下鞋履。 崔煜本是在笑,看到她们之后不知为何眉头一蹙,伸脚踹在其中一人胸口上。 陆银屏惊呼:“你踢她做什么?!” 崔煜睨了她一眼,咬着牙道:“我见到鲜卑人便烦。” 那被踹倒在一边的女婢默默起身,垂着头从陆银屏身上走过。 陆银屏这才瞧见她的脸 陆银屏倒也不在意 崔煜同裴慕凡属同年出生,陆银屏不与他们一处上学,如此一来便少了不少见崔煜的机会。 不过,陆银屏倒时时能看到那两名女奴。 她们时常被崔煜呼来唤去,日日不停往返于学堂同崔煜住处之间。 久而久之,她便知道了她们的名字 另一个是被踹倒的那个,名唤秀奴,能说一口好京话。 一日,裴慕凡急着出门,却还有课业要留给崔煜誊抄,便央了表妹帮忙送。 陆银屏本不情愿,因她并不想看到崔煜,可是在架不住裴慕凡的软磨硬泡,便只能只身一人去了崔煜的住处。 她敲了好半天门都没见有人,正要走时,檀奴哆哆嗦嗦地替她开了门。 檀奴鬓发凌乱,不会说汉话,只跪在她身前,指着里面不停地流泪。 陆银屏感觉不太对劲儿,迈着小短腿朝里奔。 门一打开,便见到崔煜正拿着一只烧红的烙铁烫在秀奴腰上。 皮肉烧焦的味道同炭烤无二,细微的区别便是这次没有撒料。 “你疯了?!”陆银屏冲过去扑倒崔煜,不管不顾地薅他的头发,“你这是凌虐!” 崔煜没想到她突然出现,一时没有防备,又被她扯住了头皮,疼痛难当。 陆银屏撒泼惯了的,扯头发不说,一口咬在他手指上。 “嘶 秀奴忍痛紧咬牙关挡在陆银屏身前。 本以为这次依旧躲不过去,没想到陆银屏却开始扯着喉咙嚎哭,尖细声音响彻天际,让人振聋发聩,甚至引来了午休的李璞琮。 自那次之后,陆银屏便得了个绰号 第四百一十三章 疆域 陆瓒苦笑一下:“大人信不过我。” 宇文馥却盯着他打量,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瓒被盯久了,如芒刺在身 “你这个小孩,好的时候极好 孔雀屏,又是孔雀屏。 孔雀屏在自家无疑,可陆瓒反复琢磨研究了好久,也不知那孔雀屏中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父亲和先帝之间最大的羁绊便是六州兵权,孔雀屏极有可能是父亲同先帝约好六州归属后自保之用。 可孔雀屏是一对而不是仅有一扇,所以这个想法不一定成立。 陆瓒知道,他不能去问皇帝,因孔雀屏本就是先帝赐下。如果贸然而去,极有可能会打破这种默契的平衡,掀起不必要的波澜。 所以他来寻宇文馥。 当然,也不止是为这个原因。 二人两两相望,宇文馥依旧是一副老顽童模样,索性单手撑起了腮,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打算就这么睡觉。 只是夜色将浓,终究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大人真就不能留下吗?”陆瓒道,“赫连遂尚未伏罪,京中还有其它势力未浮出水面,陛下需要您……” “需要我?”宇文馥忽地睁开了眼睛,面上常堆起的褶皱在冷肃面容下渐渐伸展,“若是放在从前,他的确需要我……可如今,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陆瓒一时没明白宇文馥的意思。 “从前……从前凉主昏庸,南部防线一退再退,从颍川一直退到彭城。太祖上位后,又打到海陵,可鲜卑人不善水战,终究未能拿下建康,这是所有人的一块心病。 琢一,你是汉人,你低估了拓跋氏的野心。他给你的再多,终究还是个利己的皇帝…… 靖王已经被慕容擎处置,起事亦在他意料之中,因为他必须要将原本的禁军换掉……咳……” 宇文馥说到此,突然咳了两声。陆瓒忙倒了一杯茶递上,宇文馥却不接。 “老夫前几日进宫,那时原先在靖王手下的禁军已经换成了他的人。老夫住了半日,突然发现宫中新禁军的口音实在有些耳熟……后来细细一想,竟然是辽东海阳人士……” 宇文馥又道,“老夫暗中试探一番,发现不止是海阳,还有青州、乐陵、北海人士……琢一,你觉得这代表什么?” 陆瓒稍稍一愣,随后便猜了出来:“海阳、青州、乐陵、北海皆是北海湾沿岸诸城……这些禁军擅水战?” 宇文馥觉得陆瓒倒是不蠢,又点头道:“咳……你不要小瞧陛下,他再如何对你妹妹好,可终究还是个皇帝……鲜卑人野心太盛,太祖便是如此,当年为那公主拜了上将军,最后却篡位……咳咳咳……先帝亦是,大魏十二州延绵六千里还不够,却还要你父亲手上六州……如今他亦是,得了徐州不满足,屯兵如囤粮……咳咳……” 陆瓒眉宇紧蹙,坚持奉上了茶。 宇文馥喝了口茶后,虽不喜欢茶的口味,却觉得胸口舒畅许多。 “他要南下,鲜卑大臣不会同意……靖王是老派大臣的主心骨,不是因为他有瀛定和京畿兵权,而是因为他能掣肘陛下行事……” 宇文馥连连摇头,“南方湿热多雨,北境来的鲜卑人不喜南下,拥护靖王是本能……所以靖王不得不除……并非因为他贸然起事,恐怕元烈早有对策。 使持节和兵符都给了你,因为你是汉人新贵,又是外戚,为了你家老四和自己的利益断然不会忤逆他的旨意……可是琢一,他必定不会给你太多,因为你姓陆,不姓拓跋……” 陆瓒想起自己丢失的虎符,心中骤然一惊。 “而我们却不行……老夫虽是他外祖,可归根结底是鲜卑人……他既要南下,便要朝中诸臣只能发出一种声音……” 宇文馥缓缓地、有些呆滞地看向前方,“老夫老了……你说,老夫是要继续留在京中被同族指指点点,还是干脆回辽东呢?”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陆瓒面上略有惭愧,拱手揖了又揖,恨不能跪下磕几个响头。 “琢一误会了大人……”陆瓒道,“琢一不了解宫中换防后宫中禁卫来历,毕竟汉人模样大同小异,实在难以区分,所以没想那样多。” 宇文馥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再拜。 “老夫就这一把老骨头,其实继续替他做事,倒也没什么……”宇文馥看着天边夜色,有些难过地道,“可老夫丧子二十年,膝下只有猫儿这一个孙女……” 说起宇文宝姿,宇文馥再也无法忍受,将面容埋进那双枯瘦的大手中。 “那胯下之辱已经让她在京中抬不起头来……老夫……怎么能……”他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怎么能再让她跟着老夫受人戳脊梁骨……” 这下,陆瓒也终于明白了宇文馥的心意 所幸宇文馥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他便抬起了头,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嬉笑模样。 只是眼睛依旧有些红。 “此事,没有人有错。”宇文馥又道,“做皇帝本就如此,你看大齐同骠国连年交战,国力已大不如前。大魏却已经将近十年不曾有过战事……做皇帝,皇帝要怎么做? 还不都是先打下来一片地,等安稳后再让这块地上的人好好种地? 他有这野心,对现在的鲜卑大臣来说绝对是件坏事,对边境来说是一时的坏事,可放长远来看,却是好事…… 可惜老夫已经不同于从前,如今老夫已经剩不下多少年的活头,只想看着宝姿嫁人生子……” 陆瓒抬起了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听到自己说:“在下想娶宝姿为妻。” 第四百一十四章 求娶 “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宇文馥指着陆瓒的鼻头破口大骂,“老夫的女儿入主含章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孤魂野鬼呢!这才当了几天的县公国舅就想着娶我家猫儿?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陆瓒也有些懵 宇文馥在厅中来回踱步,不时地指着他骂骂咧咧。 “早先宝姿在徽音殿时,老夫看你见天儿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你不对劲 跟那鬣狗豺狼见了肉似的,喜得那张挂了人皮的脸都要绷不住!老夫吃过多少盐走过多少桥?早便知道你小子图谋不轨 陆瓒一句话被骂得得狗血淋头,心中倒无多少羞愤 且宇文馥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哪怕是换做他学生贺兰问情,恐怕也要骂上数个时辰才能罢休。 “你娶她,怕不是为的那玉牌吧?”宇文馥突然想起这事来,狰狞一笑,一张老脸上褶皱横生,“老夫就知道你打的这主意!告诉你 陆瓒一句话引他千百句地骂,可到底是好脾气的人,被骂了这一通也还是像平时那般一副温和中带着浅笑的模样。 陆瓒越是这样平和,宇文馥便越气 慕金枝 第279节 “明知老夫明日便要走,非要踩着这个时辰过来,心里打算着若老夫不答应,你便跟着我们回辽东?!” 宇文馥犹不解恨,“还有你家那迂腐难缠出了名的老夫人……宝姿是老夫唯一血脉,岂可因你一句轻飘飘的话随意许人?便是她表兄元烈元承二人来求,老夫照样抬脚提溜着他们的屁股踢出去!” 陆瓒被这通狗血从上到下浇了个通透,却也不曾生气 自家的女孩儿最是珍贵,当初天子纳小四时他心中亦是十二分不满,可惜架不住天子威仪胁迫,不然他绝对不会放手。 宇文馥的态度在情理之中,毕竟于他而言自己终究是个外人。 外人看上他孙女,纵然是满心倾慕呢,在他眼中恐怕也只是觊觎垂涎罢了。 “在下的确身无长处,又欠过宝姿大大的人情。”陆瓒苦笑,“宝姿是大人心头肉,可大人有没有想过,赫连遂依然在朝中活跃,且慕容擎眼下也刚回了京 大魏从来没有两个外戚同幼年皇子同在京中而天子不在的道理。大人一直在替陛下遮风挡雨,何不也相信在下一次?” 宇文馥眉头一挑 “信你?说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从老夫手上将宝姿哄骗走?!”他狞笑道,“老夫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您刚刚还说我家老夫人迂腐难缠,您说在下是汉臣,不一样也是迂腐?”陆瓒无奈道,“天子治下国泰民安,纵然有少数人依旧存在偏见,可北境王时起鲜卑便言自己乃华夏之后 音不同,从来是鲜卑人习汉话,未曾有过汉人去学鲜卑语的,太祖、先帝、当今天子衣食住行一应从汉,还广纳汉女嫔御,为的便是消除偏见……” “他们是他们,老夫是老夫!”宇文馥见他搬出来前头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那几位,偏头道,“今天你就是说出花来,老夫也不会允了你!” 宇文馥态度十分坚决,他绝对不会让宇文宝姿嫁给陆瓒。 陆瓒亦是不肯轻易罢休之人,正欲继续请求,听见外头一阵丁零当啷的零碎声响。 宇文馥不欲与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听到声响后便起身向外走。 经过陆瓒身侧时,他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伸手拍了拍陆瓒的肩头,低声道:“猫儿是我心头肉,京中势必有一番暗潮涌动,老夫是绝对不会让她留下的……琢一,元烈对你四妹是真心,你又是汉人,未来可期。 以后别说京中,天下胡汉贵女尽你挑选。你若还感念她从前助你之情,不妨放过我家猫儿罢……” 说罢,他收回手,笑嘻嘻地向前走,边走边大声问:“怎么这样不小心?!摔了什么物件了?!” “他们手下不小心,摔了套白瓷茶具。”贺兰问情的声音远远传来。 “茶具而已,无所谓,咱们鲜卑人又不爱品这东西。”宇文馥大笑,“老夫还以为是那几个碗被摔碎了呢……” 话音未落,宇文馥听得身后「扑通」一声响 宇文馥一怔,僵硬而缓慢地转过了身。 陆瓒跪在地上,上半身挺得笔直。 “大人说陛下对贵妃是真心,难道只有他的心是真心,我的心便不算?”他双手放在膝上,垂首道,“在下初见宝姿是在鹿苑,小妹顽劣驾马参加比试,在下认出是她,有心相助,同她将宝姿排在外圈,赢得实在难堪,心中对宝姿一直有愧。 宝姿大度,不计前嫌,拿出御赐玉牌助在下行事,此番便又欠下她大大人情…… 在下对她有愧亦有情,宝姿貌美,见过她后别人再难入眼。 陆家眼下虽无权势,可后宅干净,若娶宝姿为妻,琢一保证此生不会纳妾……求大人成全。” 偌大花厅内像是瞬间便静了下来,静得连时光流逝之声都能听到。 贺兰问情久久不见宇文馥,好奇赶来,同时也见到这一幕,听到这番话。 宇文馥不言,偏头瞥见贺兰问情绛紫色衣摆。 陆瓒攥得手心出汗,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宇文馥的声音。 “老夫已经将宝姿许了小问情……你走吧……”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不欲 陆瓒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像是一根弦在强压之下突然断了一般。 他依然是刚刚那副姿态 只是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耳中传来阵阵只有炎夏时分才会出现的蝉鸣声 宇文馥见他不曾起身,可刚刚那番话的确有些打动自己,有些不忍地道:“琢一,你还年轻,家世模样又好,再寻一个不难。两家既结不成亲,也能做朋友。老实说,老夫还是很欣赏你……” 话未说完,宇文馥便见陆瓒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依然如往常那般,轻轻地揩去了膝下微不可见的灰尘,姿态随意从容,面上带着一贯温和的微笑。 “在下知道了。”陆瓒微微笑道,“如此,便祝大人一路顺风。在下告辞。”说罢,抬脚向门外走去。 宇文馥一怔 再看陆瓒时,他已经离开了自家院内。 “这……你看到他刚刚的脸色没有?”宇文馥一屁股坐到了一旁的座位上,“若非真的瞧见,老夫是不相信有人的脸色居然能变得这么快。想来他对宝姿是有旁的念想,却并非是真情。还好老夫不曾答应他……” “还不都是您的错?”贺兰问情双手抱胸,无奈地看着他,“您刚刚为什么要说已经将宝姿许给我了?” 宇文馥一手搭在桌上,脑中依然浮现出陆瓒刚刚瞬变的面容。 “不得已罢了。”宇文馥道,“宝姿不能留下,你也要跟我走……京中绝对不能留,你爹糊涂,我是保不住了。” “他的心太大,我娘也劝不动……总之娘我已经安排好了。”贺兰问情的眼神黯了黯,叹了口气后又道,“可这些年来我都将宝姿当做自己的亲妹妹看,您将她许给我,我实在是不能……” “你?想得美!”宇文馥抬头横眉瞪眼,“你也是个癞蛤蟆!没眉毛的癞蛤蟆!” 贺兰问情双肩一怂,二人又说了一番话后,各自忙各自去了。 陆瓒离开时正是一更,街头已经架上栅栏,不允许行人随意来往。 禁军们走过时,却听到不远处一阵毫无节奏的马蹄声响。 宵禁时分在街头游荡,按律当斩。 禁军们挑起了枪尖,整形列队待人。 自无边夜色之中驶来一匹通体白金的汗血宝马,马上之人年轻俊朗,英姿惊人。 禁军们来自北海湾等地,第一次见这位国舅,自然是识不得身份,枪尖对准了他道:“何人?下马就擒!” 陆瓒失焦的眸子在听到这句话后缓慢地移向发声之人。 领头的禁军见他容色虽好,可眉梢青筋隐现,知这人约摸有些问题,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高声道:“下马!” 陆瓒手中握了一路的马鞭突然扬起,狠狠地朝他抽去。 那领头禁军持枪来挡,却敌不过凌厉鞭风,只觉得上半身倏然一麻,手中长枪也直直地倒在地上。 禁军忙去查看同伴伤势,其中也有人认出了陆瓒,低声道:“是陆国舅。” 若是旁人,这次应当不会被放行。可如今陆贵妃如日中天,宠贵一身,便是新换的禁军直接听命于帝王,也知当下京中不可无陆瓒。 禁军们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让出了一条道来,打算待人走后再上禀天听。 陆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挥鞭驾马离去。 猎心在门前等了小半日,见宵禁的时间到,主子却还未归。 他窃窃地笑 说不定就直接在司空府上住下,明日便是大司空大人的女婿了…… 猎心正在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梦,冷不防听到一阵马蹄声,心下便漏了一拍。 他伸头探去,果然见汗血宝马凌霜载着主子归来。 “怎么就回来了?”猎心不等他下马,忙上前牵住了缰绳,絮絮叨叨地问着,“大司空大人没留您住下?黄……宇文大小姐呢?您们商量得如何了?” 他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问完,却见主子突然瞥过来,眼神如刀似剑。 “再问就杀了你。” 猎心的一颗心突然停止了跳动。 陆瓒闭上眼睛,缓缓吐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中纷乱的情绪后又吩咐:“备水沐浴。” 猎心恍神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忙应道:“哎!” 将凌霜牵回马厩之后,猎心又马不停蹄地命人去抬烧好的热水。 中间空下来的片刻,猎心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儿 想来应是在大司空大人那里碰了壁,让他心里不舒坦了,才有些生气罢? 猎心没多想,待水抬进去后,忙跟着进去伺候他搓洗肩背。 屏后的陆瓒入了水后片刻,猎心便操起了浴巾打算伺候他。 手下一用力,却见他身上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一般。 “咦?!”猎心惊道,“主子,您身上那些梵文怎的没了?” 猎心实在纳闷 陆瓒稍稍低头,见胸前的梵文果然消失了。 “不用伺候了,你出去吧。”他说罢,整个人沉入水中。 猎心没想太多,只觉得主子今日在大司空大人那里碰了壁,想来心情有些不爽,说了声好后准备离开。 他离开时,不曾留意到桌案上巨大的铁梨木盒子,不慎碰歪了些,露出里头的东西来。 猎心无意中瞥了一眼,见盒子里是自己这些日子夯土时一直纳闷消失了不少的院中土。 那些土似乎是被做成了沙盘,上头还插着一支支旗帜,遍写大魏十八州。 第四百一十六章 旋龟 陆贵妃的信期在月中。 自小养得好的人来了日子只是腰酸腰胀,哪怕吃冰也不曾痛过。 加之事事顺心,虽说四肢有些乏,可嘴上依旧是闲不住,没有事也要搞些事情出来。 慕金枝 第280节 她躺在榻上翻了个身,惬意地哼哼了两声,身后立马伸出一只胳膊将她拢住,小腹也探上一只手来轻柔按摩。 陆银屏的第一反应便是缩肚子。 可理智告诉她 如此这般思索一番之后,她再不想别的,舒舒服服地放松了肚子,立刻弹出了一圈的肉来。 天子的手顿了一下。 陆银屏立马便不高兴了。 “怎的不继续了?”她质问道,“怎么?嫌臣妾胖了?告诉你,臣妾就是这样的人,开心了便能多吃二两饭,吃完就胖一圈 干吃不胖的人倒是见过,可没办法,咱又没那种命。从前还能骑马打猎,如今跟了您只能坐辇,别说骑马了,脚都落不了地儿,更别提天天吃那些大补的药膳了……想寻个瘦些的就赶紧回你的太极宫,去你的掖庭寻你的女人 说罢还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别跟我腻歪了,你倒是去呀!” 天子却笑了,在她后颈上啃了一口,灼热气息喷在她耳边,低声道:“之前总觉得你这腰跟少了几根肋骨似的,细得不敢下手去捏,唯恐骨头给你捏碎了。如今总算有了点儿肉,手感只觉更好,像是有香泥附在骨上……不过,最好能再胖点儿,如此一来摸上去应该更软些……” 陆银屏自然是属倔驴的,拍了一把他的手道:“为了你的手能舒服便要我多吃药膳?你想得美!” 说归说,可心里头跟淌了蜜似的舒坦 如今跟了天子之后过得实在舒坦,想吃什么自然有人送到嘴边,无人敢说个「不」字。 就是衣裳有些紧了,虽天天有新衣换,可终究还是觉得浪费了些,便暗下决心 想到这,翻了个身儿勾住天子的脖子,将脸埋进他颈窝里。 “咦?什么东西硌着我了?” 她忽然觉得二人枕间似有一物,摸索了一番后便拿了出来,见是块虎形玉,虎脊和肋下还刻着小篆,只是像是被横切了一半似的,失了右半边。 陆银屏不学无术,篆文识不得几个,仅能看出这小虎肋下刻着「左」、「二」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字。 她好奇地摆弄着问:“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怎么只有一半儿?” 拓跋渊抬眸瞥了一眼,拥着她解释道:“这叫「虎符」,右半在皇帝,左半在将领。若要调兵遣将,则需两符合二为一才可。有个词叫「符合」,便是这样来的。” 陆银屏又问:“这是左半边,为何却在你手上呢?” 拓跋渊眉头微挑:“你猜……” 二人脸挨得近,陆银屏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一双浅瞳泛着琉璃光泽,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和欲念。 陆银屏见到模样好看的脑子便会慢半拍,连带着心跳也漏了半拍。 “不愿说就不说,我才不要猜呢!”她赶紧闭了眼,拼命往回捞自己快要丢掉的魂儿。 瞧她模样实在可爱,拓跋渊爱不释手地抱着她,将另一物塞进她手中。 陆银屏睁开眼,见正是缺失的右半枚虎符。 二符合一,果然是头憨憨小虎。虎脊上文字显现,她倒是识得的 陆银屏喜奢侈美物,不喜欢这丑巴巴的物件,皱了眉头道:“给我干嘛?这么丑,我才不要……” 拓跋渊失笑:“你不知道这东西遭多少人惦记,如今白送给你,你却说不要?” 陆银屏将那对虎符扔在床头,卷了被子又窝进他怀里。 “什么调兵遣将……我又不是将军,调他们做什么用?反正有你在,我操什么心呢……”她又贴紧了些,噘嘴命令道,“亲我!” 自打来了东海,他便不用去上朝,俩人在榻上日日腻到日上三竿才起。 拓跋渊将她的脸托起来,看着那两片饱满嫣红的唇角正要浅尝一下,却听到李遂意略带颤抖的声音响起。 “陛下,李大儒寻您下棋。” 李璞琮经慧定提醒之后知晓了大弟子崔煜身世,惊疑之余同时也理解了天子做法。 崔煜残忍,而自己素来又欣赏天子绝佳资质,即便恨也是恨他当年不告而别。师生二人说开之后便共同丢下了慧定这么个臭棋篓子,常凑在一处下棋。 只是此时实在是煞风景。 “臭老头子。”陆银屏不高兴地道,“真是一点儿的眼力见儿都没有。” 拓跋渊浅浅地啄了一下她的嘴角,笑道:“朕得先起了,毕竟还有事要老师帮忙。” 八爪鱼听后松开了她的吸盘 待人一走后,陆银屏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儿,准备继续睡。 眯了片刻,又想起刚刚的东西来,便撑起上半身去寻,果然在床头寻到了那对虎符。 她手里捻着虎符,想了又想,最后小心谨慎地收了起来。 另一边,李璞琮邀了天子对弈。 慧定被二人同时抛弃,却还恬不知耻地凑过来看师徒二人下棋。 梵天转够了这处海岸,见无几户人家,并不能助他布道,也跟着一道来学棋艺。 李璞琮边落子边道:“为师今早已看过陛下摆的阵法,的确是毫无疏漏,只是那旋龟常年出入北海,如今来了东海怕是有些难捉,为师又帮你改了两处,想来少则三日多则九日便能引它上岸。” 《山海经?南山经》中有云,旋龟佩之不聋。 李璞琮想起来又叹气:“小四这丫头虽顽劣,却也可怜……” 第四百一十七章 惊风 梵天听后微微侧首,见天子盘腿坐在案上,身上披着黑裘,整个人越发高大阴沉。捻着棋子的修长手指泛着毫无血色的白光。 “她双耳失聪,说来是朕之过。”天子垂眸道,“如果那时朕坚持留下,或许便能及时治疗……” “为师又岂无过?”李璞琮摆了摆手道,“崔煜一直想杀你与檀奴,为师却只顾着世家颜面没有处置他,以至于酿成后来的祸事……说到底,无为即有过。” “阿弥陀佛。”慧定道,“世间诸果皆由因起,因缘会遇,果报有受。八角是俗人,陛下修行这些年怎还不懂这个道理?” “诸佛无量无边,不可思议。杀业贪念如海,修行于朕有益。”天子摇头,“说到底,今世不过一俗人耳,距通达十方世界依然有不少难度。” “贫僧说不过你。”慧定呵呵一笑,又看向梵天 会下棋的同不会下棋的在一处,一句话都插不上嘴。慧定又是个臭棋篓子,自觉棋艺高超,见一招不合他心意,便想要出声干扰。 每每这时,师徒二人总会异口同声让他闭嘴。 慧定悻悻地缩回了头,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见一金甲白衣的青年将军持刀入院。 “咦?”慧定指着窗外的人道,“那不是镇南大将军?” 天子同李璞琮并未抬头。 敲门声响起,慧定便前去开门。 慕容擎走进来,见这间不大的会客厅倒是热闹,三教来了两教,若非他不修道,倒是真能凑齐佛道儒了。 他看了看慧定和梵天二人,行至天子跟前便要行礼。 “阿擎不必多礼。”天子头也未抬,“你做得很好……怎么突然离京了?” 天子曾下过令,事情未办完之前不能离京。 不过,靖王等人已平安前往薄骨律安家,这算是完美完成任务。 慕容擎却是有别的事情要说。 他扫了一眼棋盘,见两阵营杀得难舍难分,便道:“臣等一等陛下。” 拓跋渊知道他应是有要事要办,「嗯」了一声,从边角开始收网,瞬间将李璞琮杀了个落花流水。 李璞琮未料到前两日的势均力敌皆是这小徒弟在让棋,气骂:“为师怎就忘了你自小便是个扮猪吃虎的……快走快走!谈你的事去!别在这儿遭我的眼!” “老师上了岁数,可不能再气了。”拓跋渊笑了笑,“若不同您玩几次,您怕是到如今都不会原谅朕。” 说罢将棋子收好,左臂扯住了将要滑落的黑裘,长腿一身便下了榻,对慕容擎道:“出去说……” 慕容擎稍稍侧身,由他先行。 慧定喜滋滋地凑上来:“八角,贫僧同你杀几盘。”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院中。 慕容擎一路惴惴,来到东海后便闻到海面吹来的腥风,顿时有些呼吸不畅,想要犯呕。 天子见他面无血色,低声道:“东海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你既然来见朕,应是有重要的话要说。说罢便回去吧,赫连遂那边需要你看着。至于陆瓒……” 他目光扫向身后远处的阁楼,淡淡道:“陆瓒早已发现虎符被窃一事,朕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去寻他,想来不久之后他便要借见贵妃之名将此事告知她。朕还需要你看好他。” “臣领旨。”慕容擎道。 “朕信不过别人,对你和楚壁却是十分的信任。”拓跋渊收回了目光,又问,“发生了何事这样匆忙来此?” 海风灌入鼻腔,慕容擎只觉得呼吸更加困难。 “臣来之前同韩楚璧去了垂花楼。”慕容擎蹙着眉从怀里掏出一物,“发现了这个。” 一朵秋香色梦冬花静静地躺在慕容擎手心,泛着耀目光泽。 拓跋渊拿起梦冬花细看,半晌后道:“彩宝矿脉已枯竭……这样巨大的宝石朕也从未见过,是从前的物件?” “是。”慕容擎坚定地点头,“是从垂花楼顶楼寻到的。” 拓跋渊举起梦冬,眼眸同梦冬在正午阳光之下泛着极为相似的光彩。 “那应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慢慢道,“太祖还在位时,倒有那么一家人因私藏覆蕉而获罪,最后主谋被腰斩,其余人皆被发往海外小岛。你将这个东西拿来,是说……” “是。”慕容擎接过话来,“臣想,殿下或许……会有危险。” 拓跋渊将梦冬花攥在手心,稍稍一用力后张开五指,任它碎成黄白齑粉。 “朕早就警告过他,妓女不能碰。”他冷声道,“一个王公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偏偏去那种地方。他愿意自甘下贱,便是死在那女子床上都不足为奇。 他不敢求朕,便去央外祖,外祖也坦言不让他接那女子入府。 可偏偏就他大胆,趁朕却霜之时将那女子接了回去……危险?朕看他此时快活得很,哪里知道什么危险。” 只是事已至此,已经不是一般的棘手,又叹气道:“可惜外祖此时应去了辽东,现如今京中唯他独大,谁都拿捏不了他。” 慕容擎听他说起大司空宇文馥,惴了一路的心终于提起来,低声道:“大司空大人……于前往辽东路上遇袭……” 慕金枝 第281节 拓跋渊猛然抬头。 “你说什么?” 慕容擎垂下眼皮,不知如何去看他。 “十六当日大司空携宇文大小姐与贺兰公子并家仆十数人前往辽东,在距荥阳二十里处遇袭……” 他顿了一下,又道,“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拓跋渊咬了咬牙根,“派人去寻没有?” “臣听到消息时已经过了陈留,便又折回派虎贲寻人。”慕容擎忙拱手道,“不过……那十数名家仆皆被一刀毙命,无一幸免。臣想,陛下还是……要做好准备。” “人没有下落便是最好的结果,证明他们现在应当无事。这几日旋龟上岸,可治贵妃失聪之症,朕……不能离开。你先回去,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活要见人,死要……”拓跋渊闭了眼睛,片刻后又睁开,道,“见尸……” 第四百一十八章 暗夜 慕容擎在听天子说到「失聪」时,面上有愕然之色一闪而过。 天子又吩咐:“既是冲着人去,搜寻时便低调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慕容擎道了声是,听他又道:“那女子同他接触这样久都未曾害他,想来是有别的目的,或者是冲着别人来。元承当下暂时不会有事,你不必再插手。 外祖与宝姿他们不会在城中,去城外。人不见定是被藏在哪儿 慕容擎低声说好。 正当他要离开时,听天子又问:“阿擎,你恨不恨朕?” 慕容擎一怔,驻足在原地。 “却霜时将你带上,本意不打算留你。”拓跋渊站在原地,裘衣上不知蹭了哪处的树叶,被他轻轻抖落,“你这样聪明,不会不明白朕的用意……朕要做一些事情,打算启用新人。虎贲日益强盛,朕不得不防……你能明白吧?” “虎贲本就是您的,臣不过是代管。”慕容擎垂眸答,“您若想要,随时可以拿去。至于这条命……也是您的。” 说罢,转身离去。 天子停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叹了口气,转身又回了房。 慕容擎这边正在琢磨刚刚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却听身后一阵纷乱脚步声传来。 “大将军!大将军!”有人在唤他。 慕容擎忍着鼻腔内的不适,蹙着眉转过身,见是常在贵妃身边的那位侍女。 秋冬追了这一路,好不容易才将人追上了,双手扶膝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事?”慕容擎问。 秋冬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指着院内那处阁楼对他道:“院内的人炖了不少海味,可陛下不食荤腥,娘娘最近又在服用药膳,听说大将军来了,叫奴唤您去尝尝。” 慕容擎顺着她的手指看那座楼,摇了摇头:“不必,告诉娘娘,臣还有要事去办。” 秋冬一愣,随即又道:“娘娘说,吃睡乃天下第一大事。大将军应是日夜奔波而来,怎好连顿饭也不用便要走?” 慕容擎想了想,还是将宇文馥等人遇袭失踪一事告诉了秋冬。 “大司空大人和宇文大小姐?!”秋冬听后惊呼,“这可是大事儿,您还是先等等,奴去回禀了娘娘。” 说罢又回了阁楼。 “海味配菌菇大补,只可惜陛下不食荤腥,这可真是又荤又腥,炖上一锅能让他三天三夜吃不下东西了……” 陆银屏打了几个哈欠,正捏着鼻子对苏婆和玉蕤抱怨,“别说陛下,那些鱼虾什么的我都不爱,更别说这些什么鰇鱼鳆鱼了……有人闻着它们香,我同陛下却只觉得腥臭,想来还是没这个福分食用呐……” 听她话里话外的抱怨自己吃不下,苏婆便笑:“话可不能这样说 这人的口味是娘胎里头带来的,您母亲怀着您的时候老夫人命人送了多少的海鲜,夹在冰层里活蹦乱跳的,可她一闻到味儿马上就吐了。 再说,容色清丽的人多半是万物韵出的灵气而生,您瞧陛下,除了素食其余不食,想来是山川灵秀呢……” “山川灵秀?”陆银屏翻了个白眼,“他啊,分明就是个堕落罗汉,野教的菩萨……” 话未说完,秋冬慌慌张张地从外间夺门而入。 陆银屏蹙眉:“不是去寻大将军了?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怎么?他也不喜欢海鲜?” “不……不是……”秋冬喘了又喘,咳嗽了两声道,“大将军带了信儿来,说大司空大人并宇文大小姐回辽东的路上遇袭……至今下落不明!” 在场人听后皆是一惊。 “是大将军亲口说的?”陆银屏立马支棱起了身子,声音都变了一个调。 宇文馥是什么样的人,她也十分清楚。之前在徽音殿的那些日子虽说见识了他不少小毛病,可她依然记得天子曾说过的话 宇文馥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对他好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连带着她对宇文馥的印象也有所改观,愿意去包容这奇怪的老头。 宇文馥提出要回辽东时,自己正为了三姐和靖王的事情上头,并未在意,甚至走前都没有打声招呼 “大将军还说了什么?”陆银屏说罢又指着秋冬道,“你干脆将他请过来……” 秋冬踌躇一下后道:“大将军没说别的,只说自己还有要事在身,恐怕要拂了您的好意。” 陆银屏料想这「要事」应该就是寻宇文馥之事。 她的本意是对慕容擎好些,因为自己曾经误会他许多,而他的确帮了自己不少,让她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待人这方面目前最愧对的是慕容擎,总想着能尽自己的力多多少少地对他好些。 既然慕容擎要去寻人,那自己也不应当绊住他的脚 思及此,陆银屏又吩咐了秋冬和玉蕤去见慕容擎,自己则与苏婆一道替衣裳熏香,打算去见天子。 慕容擎等了一会儿后,听身后又有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响,一回头便见秋冬和玉蕤大包小包地拾掇了不少东西来。 玉蕤也道:“即便要回去寻他们三人,这一路也少不得又要奔波。您可得先保重好自己。” “娘娘说,来都来了,哪能让您空着手走。”秋冬将些做好的海味塞进他怀里,已是累得筋疲力尽。 海腥味儿扑面而来,差点儿逼得慕容擎窒息在此。 他鼻孔张阖数次,硬生生压下想要打喷嚏的冲动,青白着一张脸丢下一句「代我谢过娘娘」之后匆匆逃命似的离开了。 秋冬和玉蕤结伴回了阁楼,见主子换好衣裳正在嗅。 “过来。”陆银屏招呼她们二人,“你们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味儿了?” 不等她们过来,陆银屏却已经憋不住,走到她们跟前抬起袖子扇了几扇。扇完也不等她们回话,自觉香气袭人,提着裙摆去了李璞琮的院子。 第四百一十九章 芦花 李璞琮正在同慧定下棋,慧定已经是个臭棋篓子,索性也不再要那些脸面,该悔棋悔棋,该捣乱捣乱,气得一代大儒直骂他亲娘。 毕竟修行一生,慧定倒也不生气,只笑道:“先妣已离苦得乐,不受八角羞辱诅咒。” “老秃驴,就你说话硬气!”慧定不要脸,李璞琮拿他没有办法,又转头央了天子,“陛下,来同为师下两局。” 拓跋渊正坐在另一侧窗边摊开了纸笔书写什么,听李璞琮唤他,只微微偏了偏头:“外祖那边出了事,朕调些人手去寻。” 室内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海风拂过残枝时的细微声响。 “外祖两日前同表妹和学生回辽东,在荥阳外遇袭,家仆十数人死于非命,三人失踪。这两日旋龟上岸,若放给别人,有了闪失四四便要再等十年……” 拓跋渊不曾抬头,边写边道,“十年太长……朕本就对不住她,不愿让她等这样久。” 一边是外祖,一边是陆四,的确有些难以取舍。 不过,也做了取舍。 房门突然被打开,环佩叮当伴着香风涌进室内,逼得他不得不抬起了头。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陆银屏走进来,抱着他的胳膊向外拉,“回去……你回去找外祖……你先回去……” 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却撼他半分不得,拽了半天却将他身上披着的黑裘拽落。 似乎有什么血腥味儿钻入了她鼻尖,陆银屏嗅了嗅,却又没了。 她心里依然念着宇文馥的安危,急道:“外祖多好的人,怎么就遇袭了呢?!您带人回去寻,那些人看见是您来肯定乖乖把人交出去了……您能找得到他!” 拓跋渊静静地望了她片刻,抬手替她将鬓边碎发掖在耳后,又将裘衣披回自己身上,对她道:“朕已经派慕容擎去寻了,你不要担心,外祖不会有事的。” 李璞琮也推了棋盘,走过来对她道:“小四,你别着急。陛下既然已经派了镇南大将军去寻,应当不日便会有消息递来……你这还病着呢,听话!” “老头子不知道外祖是多好的人,当然不着急!”陆银屏将矛头对准了李璞琮,“好好的人刚去了辽东就遇袭了……分明不是冲着他来的!往日外祖帮了陛下不少,说不定就是赫连遂那起子人趁机将人捉了去!” 李璞琮也没了法子 拓跋渊握了握她的手,又道:“旋龟马上就要来,除了朕怕是没人能捉得住。等弄来了,你耳朵就好了……” 陆银屏一怔,想了想他刚刚说的什么「十年」,心里琢磨着大约过了这次下次再见到旋龟便要等十年。 人一辈子才有几个十年?自打同他在一起之后,六块小石头摔碎了仨,听力已经大不如前,有时还要看人口型去猜测……虽然睡得好,可这日子过得多心酸只有她自个儿知道。 “可外祖要真遭了歹人之手……那是再等十年都换不回来的!”陆银屏想起从前听闻宇文馥受过的委屈便觉得难受。 慧定乐呵呵地下了榻,走过来想要劝她。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陆银屏一记眼风打了回去。 “呸!有你这臭棋篓子什么事?下你的棋去!”她啐道。 慧定念了声佛号,灰溜溜地坐回了榻上。 见她急得要命,拓跋渊执了她的手,将刚刚写的纸张塞给她。 陆银屏一看,见是调动二百余禁卫前往荥阳等地寻人的指令。 “外祖照顾朕这些年,朕自然不会不顾及他的安危。”他慢慢道,“可朕什么都能答应你,独独这一件不行。当年崔煜本要溺死朕,是你挡在前,不然也不会失聪,眼下有了机会补偿,朕绝对不会走。而这些禁卫……是朕养了五年的心腹,事事听朕号令,不会有闪失。” 陆银屏是个心大的,聋不聋瞎不瞎,日子照样过就成; 她的心眼儿独独就小在自己看重的地方 “我只是担心……”她将纸放下,委委屈屈地道,“外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总觉得咱们对不住他……还有佛奴……佛奴那里也不好交代……” “朕自然也担心他的处境。”天子牵过她的手道,“只是担心无用,朕已经派慕容擎前去处理此事,不日便会有消息。你来此目的是为疗养,不要想太多,一切有朕……” 慕金枝 第282节 陆银屏噘嘴点头:“我信你……” 热恋中的人只要凑到一处,总有些暧暧昧昧的气氛。 “呵呵……处得还真好……”慧定捂着眼睛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枉陛下处心积虑地将人弄到手……” 宇文宝姿醒来时,只觉脑后有轻微的疼痛。 她伸手摸了摸头,却只摸到了一圈缠头的布料。 她坐了起来,见自己正躺在一张榻上,而四壁简陋,屋内陈设简单 她突然想起祖父带自己和贺兰问情出了元京,行了大概不到百里后,便听到车外有金属相接的声音 那时她根本没想太多,只觉得祖父有危险,便握了那支常用的鞭子打算出去看看情况。 然而一出车厢,迎面便有一杆长枪直奔她面门而来。 毕竟是跟着祖父习过些武艺的,她堪堪避过了这一枪。 不想那些人却是声东击西,在宇文宝姿还未看清是什么人袭击他们时,脑后便是一痛…… 再醒来便是在此了。 想起外祖和贺兰问情,宇文宝姿再也坐不住,掀开被子便朝外走。 木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 入目是一片长河伴着无边无际的芦苇,有一人在河边打水,背影如松如玉。 他听到开门声后转头,笑着道:“宝姿……” 第四百二十章 克己 宇文宝姿见到他后一怔。 “琢一?”她眉目舒展开来,忙朝着他的方向奔过去。 陆瓒含笑立在岸边,见她走路时跌跌撞撞,便将陶罐丢在一边,大步向前伸手托住她上半身。 芦花随风沙沙而响,扑面而来的是带着豆蔻气息的麝香,清清淡淡,矜雅一如初见时的他,有着淡化周遭一切的力量。 宇文宝姿霎时心跳如雷,忙撑起上半身来抱歉地道:“对不住……不知道怎么回事,头有些晕……” 陆瓒的手却没有松开,依旧是扶在她肘上,大拇指牢牢地摁在她前臂,修剪精致的指甲方中带圆,隔着衣料有着令人震惊的灼热。 “你受了伤。”陆瓒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要歇息几日才好。” 宇文宝姿进退不是,也不敢看他。 不过,她既然受了伤,那么祖父和贺兰问情如何了呢? “这里是哪儿?我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她抬起头,将问题一个一个抛了过来,“你怎么也在?祖父和问情他们又在哪里?” 陆瓒眼神黯了黯,慢慢地道:“我来时只见你与重伤的贺兰问情,只是他伤得太重,我又担心杀手会再次前来,便先将你带到此地 这里是荥阳外汜水芦花潭,追杀你们的鲜卑人,他们不会水,轻易过不来的,你大可放心。” “未见到祖父,你让我如何放心?!”宇文宝姿摇头道,“琢一,带我出去……我要去找他,去找问情!” 陆瓒翘起的嘴角渐渐抻平,眼神中多了丝漠然。 “袭击你们的人训练有素,不像是穷途末路的散人。”他低声道,“荥阳距元京二百里,真真正正的天子脚下,你以为谁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来找大司空的茬?” 宇文宝姿一怔,越发地感觉晕眩。 “那会是谁?”她越是回想,越不知道还有谁居然趁着这个时候对他们动手 “我也查不出来。”陆瓒摇头,“我抵达时并未见到大人,你与贺兰问情皆在昏迷中。你已经睡了近二十个时辰,而他受的伤远远比你重得多,想来一时半会儿的醒不过来……等他醒来后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情况。” 宇文宝姿听后,越发地担忧宇文馥的状况。 “琢一,带我离开。”她又道,“带我去见贺兰问情 陆瓒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后,摇头拒绝。 “你自己的状况都不好,还要去寻他?”他淡漠地道,“他们既然能寻到你们,便是做了长久的打算。宝姿,你安心在这儿养伤。此地虽简陋些,却能护你。” 宇文宝姿见他频频拒绝带自己去见贺兰问情的请求,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 眼前人依然是那个温润有礼的陆瓒,只是说不清为什么,眼中多了些她看不懂却又有些熟悉的淡淡戾气。 她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们明明已经出了元京,快要抵达荥阳……”宇文宝姿缩回了自己的手,有些陌生地同他对望,“琢一……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 陆瓒看着她,微微扬起了自己的下巴,反问道:“宝姿,你是在怀疑我吗?” 宇文宝姿自然不相信是他做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摇头道,“我们早已走出元京二百里……你为什么会出现呢?这太巧了,不是吗?” 她嘴上说着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两肩微微向前怂,整个人却在向后缩,防备姿态十足。 陆瓒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拉了回来。 宇文宝姿一个踉跄便跌进他怀中,豆蔻和麝香混着一丝戾气环绕住了她。 “三日前我去你家中,见大人态度实在坚决,便向他求娶你。”陆瓒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大人拒绝了,说已经将你许给贺兰问情。我回去后辗转难眠,心中实在不甘,便打算追上你们……” 宇文宝姿晕晕乎乎的脑袋瞬间清明,只剩下「求娶」两个字眼。 陆瓒一手虽然揽着她,却也只是用手臂将人禁锢住,手掌却稍稍抬起不曾触碰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以示自己并非有意要冒犯她。 “我想得太多,所以晚了一步……”陆瓒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到时,的确没有发现大人的踪迹,贺兰问情也身受重伤……倘若他能醒过来,你只消问问他便能证我清白。” 只是看贺兰问情那般模样,醒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罢了。 何况…… 陆瓒垂眸看着她浅淡的发色 可又担心会吓到她,便克制了一下,打算徐徐图之。 宇文宝姿本就有些眩晕,如今突然听他说什么求娶的话,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人是反应过来了,可却不知道如何表态。心脏怦然跳动的同时一个用力,将他往后推了两步。 “祖父未将我许给问情,也不打算将我嫁给任何人。”她刚一抬头,便见到陆瓒同平时大有不同的炙热目光 陆瓒没说什么,只是转身捡起地上的陶罐走到河边,自河中舀了满满一罐水上来。 他背对着她,嘴角却勾起一丝笑。 宇文宝姿心里着急得很,再看陆瓒却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便又道:“琢一……我实在是不放心祖父和问情,你将我带出去吧?” 陆瓒一用力便提起了陶罐向刚刚宇文宝姿住过的小房子处走。 见他并不答话,宇文宝姿有些生气。 她走到水边,见不远处除了停着一条小船之外别无他物。 鲜卑人水性本就不好,划船更是不必说。 她望着河面一望无际的芦苇,心中无比凄凉 或许真如陆瓒所说,另有一股势力将外祖父带走也不是可能。 可是,这个势力的首领究竟是谁呢?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宇文宝姿决定还是应该要从陆瓒身上下手。 打定主意后,她提裙追了上去。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不世 陆府。 陆珍悄摸摸地走出了门,见夏老夫人的人都撤了去,只剩猎心一个人,背对着她孤零零地坐在院子中。 陆珍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大哥呢?” 哪知猎心却被她拍得「嗷」地嚎叫一声,浑身一颤,像是被吓得不轻。 “你怎么了?”陆珍忙收回了手,蹙眉问,“碰你一下跟踩了狗爪子似的,我就这么吓人?” 猎心见是她,一颗吊得高高的心放了下来。 “没……您不吓人……”他拼命挤出了一个笑来,转移了话题,“您这是打算出门?” 陆珍点头:“外祖母同太傅一道入宫去见大皇子殿下,我趁这个空出去找大哥……对了,你看到大公子没有?” 猎心又是一抖,垂着眼道:“没……没看到他……” 陆珍觉得有些奇怪,伸脚踢了踢他的小腿。 “平日里你瞧见你主子恨不得跟在他后面做条尾巴,怎么今日却说没看到他?”陆珍来来回回地扫了他几眼,又问,“你今儿到底怎么了?瞧着跟以往不一样……你这是病了?” “奴没病!奴好着呢……”猎心眼神躲闪地道,“后院还有点些活要干,奴先去了……” 说罢,也不看陆珍,直接撂了锄头去后院。 瞧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陆珍觉得他心中定然是藏着什么事儿。 “站住!” 猎心听到二小姐一声怒喝后定在了原地。 陆珍绕到他跟前,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呵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这两日常看到猎心这样子,直觉认为他定然做了什么事情才会如此心虚。 猎心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嘴唇一张一阖,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儿,神情亦是万分地为难。 “说!”陆珍伸手抽了他一下,“不说立马把你卖了!” 慕金枝 第283节 到了这份上,猎心也没了办法 猎心左右望望,只见廊下几个下人在打扫院子,夏老夫人的人跟着进了宫,院子里倒也算是空旷了许多,便卸下了心防,放心地开了口。 “这段时间大公子不让奴近身伺候,不仅如此,也不让人进他的房间打扫。再加上前些日子不是常有人来撅咱们门前土么。奴怕耽误了咱们家门的风水,便时常掏些院子里的土去填……” 猎心垂着头道,“日日去填,日日都发现少了不少……好像就是从大公子不让进屋的时候开始少的。奴一直纳闷那些土去了哪里,直到之前大公子从大司空府上回来叫奴伺候梳洗的时候才算知道了……” “怎么一会儿又是土一会儿又是大哥?”陆珍皱眉,“他都多大的个人了,难道还会玩土玩泥巴不成?” 猎心心道这可让二小姐说准了。 “那些土……的的确确是大公子弄走的……”猎心看着陆珍的神情,指着陆瓒住处的方向道,“您可别不信!他房里有桌案大的一块铁梨木盒子,那些土都被堆做了沙盘,细细地标了瀛州、定州、平州、幽州……凉州那边地势高,那土堆还特特地往上垒了几层,奴这双眼珠子瞧得真真切切着呐!” 陆珍心头一凉:难道说…… “您说,大公子又不打仗,他弄这些做什么呀?”猎心哭丧着脸问,“奴听说从前上六州是咱们老侯爷的地盘,为了您这一代不得已拱手相让……眼下四小姐又同陛下去了东海,慕容大将军也不在,大公子这是要干嘛呀……” 陆珍呆在原地,脸上变换了好几个神情。 “这些话你都跟谁说过?”陆珍压低了声音问道。 猎心愣愣地望着她,使劲地摇头:“奴发誓,只对您一个人说过……” 陆珍稍稍松了口气,良久后,她才揪着猎心的耳朵低声警告:“收起你那丢了魂儿的小模样,该干活干活去,这事儿……除了我任谁问都不能再说了,哪怕是姑爷、老夫人、甚至你主子问你都说不知道,你听到了没有?!” 猎心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坚定地连连点头:“知道了……奴保证一个字儿也不会说出去!” 陆珍心中忐忑,又问:“大哥去哪里了?你见着他人没有?” “这两日奴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没敢捱近了他,所以没注意到他去了哪儿……”猎心思索了一番后又道,“好像自打前儿一早出去了一次起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陆珍算了算:前儿一早……不正是十六? 大司空出城时不能说热热闹闹,却也有不少的人知道的。 而自家大哥同那位黄毛大小姐看上去关系非比寻常,难道说他是追着人去了辽东? 正当她想到这里时,韩楚璧从门外走进来,身上的软甲还不曾卸下,见了她便道:“珍珍,替我倒杯水吧!” 陆珍又踢了猎心的小腿肚:“杵着干嘛?还不去倒水?” 猎心哎哎了两声后忙进屋去了。 陆珍迎上去就要替韩楚璧解护腕,没想到却被他拒绝了。 “大司空他们人还未寻到,我喝两口水,拿点儿干粮继续去寻。”韩楚璧松了松衣领,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用手扇着风道,“到底在哪儿呢……” 陆珍听得心头一紧,忙问:“你说……大司空他们怎么了?” 韩楚璧实在累极,两手撑在背后看着她,微微喘着气道:“大司空同宇文大小姐与贺兰中郎将之子三人同回辽东,在荥阳外遇袭,家仆全部被杀,只他们三人不知去向。 阿擎本来要去东海寻陛下,走到陈留又折回来,让我带了一部分虎贲去搜人…… 我命诸城封锁城门,在荥阳外带人搜了一日一夜,就差钻进黄河和汜水里打捞了,人就是没见着。 珍珍,你说奇怪不奇怪,人好好的一出城就没了……可把我累死了……哎?大舅哥呢?他不是一直对那位宇文大小姐挺有意思?让他出来帮我一道去寻人吧……” 陆珍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大哥不在。”她颤声道,“你……还是不要去寻了……” 韩楚璧奇怪地望着她:“人命关天,怎么能说不找就不找了?” 陆珍整个脊背都漫上寒意。 总不能将自家的秘密告诉他吧? 第四百二十二章 猫眼 宫外风云变幻,宫内依然是一派祥和。 帝王子嗣,重中之重。大魏唯一的皇子拓跋珣几日未见太傅司马晦,见他同那位夏老夫人一道前来,心中雀跃不已。 不等二人行礼,他便命熙娘看茶。 虽说拓跋珣并非陆银屏所出,可生母不仁,两任养母独独陆银屏待他最好,连带着看夏老夫人也亲近三分。 见她同司马晦一道来,从盘龙座上跳下去,手脚并用地爬上夏老夫人的膝盖。 毕竟隔代亲,眼下她算是同皇子隔了两代,看他眉宇间的狡黠劲儿又觉得看到了陆银屏小时候,便将他抱到自己膝上,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块蛋大的蜜色猫眼儿石来。 “前些日子说要送你块猫眼儿玩,特特给你母亲的大表兄送信,恰巧他回了家,不到两日便快马加鞭使人送来了。” 夏老夫人乐呵呵地道,“你母亲年轻,脾气又坏。你是她第一个孩子,平日里少不得要同你吵闹。殿下是男儿,不与她一般见识便好,由着她去。若是烦了,只管来外太祖母这里告状。” 拓跋珣面色难过地道:“父皇将母妃气病了,二人同去东海,又不带佛奴……佛奴保证不再同她吵,您说,她会回来吗?” 夏老夫人想起这事儿来就气得牙痒痒 若不是他有法子医好四丫头的耳朵,她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允他将人带走。 “你母亲定能平安回来。”她将拓跋珣搂进怀中,边摸着他的头边道,“佛奴是好孩子,可得仔细听好了 司马晦与熙娘面面相觑,二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这位夏老夫人是出了名的难对付,可惜出身高,辈分大,便是先帝在也要给她几分薄面,寻常人更是说不得她。 拓跋珣被她抱在怀里,连声答应后把玩着手上的猫眼石,又问:“陆舅舅呢?今日怎未见他入宫?” 夏老夫人一回想,感觉这两日的确没怎么见到外孙。 “谁知道他去了哪儿。”她道,“想来是你父皇走前派给他不少的活计 拓跋珣听后,瞬间就蔫儿了。 “母妃不在,父皇也不在。外太祖和表姑妈回辽东,慕容舅舅将大伯押走,陆舅舅也没了影儿……”他越想越心酸 夏老夫人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最疼惜的便是自小丧母又不受宠的孩子 她子孙不少,皆是由她一手拉扯带大。拓跋珣虽贵为皇子,比之同龄幼童不知少了多少长辈的关爱。 一想起这个,心底便更怨白虏皇帝三分 “若是在宫中害怕,外太祖母留下来陪咱们佛奴。”她抱着拓跋珣道,“我养过这样多的孩子,数你最乖巧伶俐,却是最可怜的那个……怨就怨你那父亲,生了不疼,也不怕你以后不亲近他。 贵妃虽非是你生母,可她瞧你就跟我瞧你似的,心里爱你胜过珍宝……乖佛奴,以后多同你母亲亲近,可知道了?” 拓跋珣依然是她说的那副乖巧伶俐的模样,点点头说「知道了」。 夏老夫人更爱他几分,抱在怀里絮絮叨叨又说了一通,等司马晦提醒她皇子要去练字时才撒了手。 等他们离开,她便又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脸色漠然地闭上了眼。 熙娘苦笑 平日里贵妃也只是挑吃穿用的,脾气虽算不得多好,可到底不会为难下头的人。 这位夏老夫人就大有不同 熙娘想起了前些日子进宫的玉姹,忙道:“娘娘虽不在宫中,可之前进宫的那位御女倒还在。奴去将她寻来同您说话解解闷?” 自沈御女被处死后,阖宫上下便只剩了一位御女,便是玉姹。 玉姹是奴,没有姓,身份暧昧,旁人干脆只唤她「御女」。 夏老夫人睁开了眼睛,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了声「有劳了」。 熙娘赶紧离开了这贵气逼人却又压迫感十足的老太太身边,去配殿寻玉姹。 不久后,玉姹便跟着熙娘踏进正殿。 虽为御女,毕竟曾为奴。玉姹见了夏老夫人后依然行了个跪拜的礼节。 夏老夫人未曾唤她起身,只是看了看熙娘和周围其他宫人,将拓跋珣小心地交给熙娘,对其余人摆了摆手道:“你们带着殿下下去吧,老身同玉姹说会儿话。” 宫人面面相觑,彼此间都有些犹豫。 夏老夫人眉头一蹙,高声问道:“怎么?觉得老身还会稀罕你徽音殿的物件不成?” 见她又要生气,拓跋珣忙道:“外太祖母误会,这些人没孤的命令是不会走的。” 说罢让宫人退下,自己握住熙娘的手一道出了正殿,好给这对曾经的主仆腾出个空来。 待人走后,偌大的宫殿便只剩下夏老夫人和玉姹二人。 阳光透过窗上的棱格打在玉姹姣好的侧脸上,柔媚而动人。可惜一双眼睛平静无波似的,也无光彩可言。 “你来也有几日。”夏老夫人眯着眼看她,依然不曾唤她起身,“事情办得如何了?” 玉姹粉颈微垂,双手拢在大腿上,跪姿十分地恭敬。 “回老夫人的话,奴已经去问过太后。”她道,“太后坦言,她并不知晓孔雀屏的下落。” 夏老夫人一听,眉头蹙得更紧。 “她不知道?”她身体微微前倾,头上的凤凰展翅金钗似乎都要坠下来,“做了这些年的皇后、太后,竟然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在哪儿?” “是。太后让奴转达说……”玉姹微微抬起了头,“「孔雀屏一事虽有不少人知晓,但其中秘密除了先帝和舞阳侯到底无人能解。既然阿嫂假借矿脉地图之名让贵妃接近哀家,那么哀家也利用贵妃的好奇心反将您一军。如今贵妃认为哀家手上有地图,轻易动哀家不得,却怀疑阿嫂是否在骗她。」” 第四百二十三章 兢兢 夏老夫人听后,胸脯起伏了数次,最后终于平静下来。 “地图一事虽假,可我自然有我的用意。”她抬手命玉姹起身,自己则慢慢地瘫在座位中,“这丫头一旦认定了什么,便一头栽进去出不来。她素来最敬爱我,会将我吩咐的一切事放在心上。 我说让她替我拿到地图,一来是减轻她的愧疚之心,好让她觉得进宫不止是为她自己,还带着我的委托; 二来男子风流多情,我担心她溺于情爱之中会有一日伤情,便借口地图一事让她分心……难怪……难怪上次进宫她那般对我,原是知道地图一事为假……” 玉姹垂眸看她,不笑亦不语。 “裴婉那个女人……如今她自身难保,除了去瑶光寺便是呆在这宫中,再没有别的出路的。” 夏老夫人想起她被软禁却迟迟不像当年季太妃那般出家一事,突然又问玉姹,“陛下可召幸你了?” 慕金枝 第284节 玉姹双手交叉叠在小腹,轻轻摇头道:“不曾……” 她这两个字像是石子儿被抛入平静的湖中,让夏老夫人原本平静的面色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怎么会不曾?你不是颇有些本事?”夏老夫人甚至想抬手给她一巴掌,却又硬生生忍下了。 玉姹垂首道:“陛下心中有四小姐,奴近不得他身。” 夏老夫人眯着眼睛瞧了她片刻,从座位上站起身。玉姹见了伸手去扶,却被她拍掉了手,连带着手背也被她的玳瑁护甲划出了三道细小的口子。 “这天下还有你近不得身的男子?”夏老夫人走到她身侧,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那白虏皇帝的模样比之慕凡还差了两分,胎里又带了躁症,一家子都是离不得酒色的货……你能将你公子吃得死死,却没法子诱他?” 玉姹捂着手背上的伤,睫毛下的眼睛越发黯淡无光。 “我将你养大,小四有的哪里短过你了?”夏老夫人在她耳边道,“叫你做媵妾,好以后帮持她一把,你倒好,不声不响就勾搭上主子,逼得他一年中倒有三百六十日在外! 如今我将你带来,便是要你将功折罪 如今当下之急便在你 见玉姹依然垂着头,夏老夫人伸手搭上她细弱的肩膀。 “你的命是我捡来的,玉姹,你有今日也全因有我。”夏老夫人叹了口气,慢慢道,“外人只道我疼你胜过小四,殊不知我对血亲之外的人从来都是睚眦必报……玉姹,往日你对我不住,我不计较。如今是该你偿还的时候了……听懂了吗?” 玉姹嘴唇动了动,良久后才道:“奴知道了。” 北境寒冷,人穿着衣裳都冻得瑟瑟发抖,更不要说下水。 陆瓒拒绝了宇文宝姿的请求,只说让她安心养伤。只是心底实在挂念宇文馥和贺兰问情的安危,逼得水性不好的她又来到岸边。 岸边有一艘杉木小舟,靠得近了还能闻到上面的桐油生漆味道。 宇文宝姿朝着岸边小屋望了一眼,赌气似的跳上了船。 船内有一支丈高船篙,她想也没想,撑起篙便离开了岸。 行船不比驾马,划桨撑篙都是技术活。马是活物,有不少灵性,可船是死物,没有经验直接上手的人多数情况下操纵不了这物 宇文宝姿自然也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船篙一撑,船尾先离了岸,船头却朝着芦苇荡扎进去。 小船晃晃悠悠地摆进了芦苇丛,吓得她一个踉跄,跌进船中。 芦苇中有一丛巢窝一样的物件掉在宇文宝姿的手边。 陆瓒听到声音后走出来,见这胆大包天的姑娘撑船扎进了芦苇丛,快步走到岸边后一跃上了船。 他撑起长篙,一点一点地将小船自芦苇中抽离。 宇文宝姿见他也不开口,心里有些赧然。 她的视线落到刚刚芦苇丛中掉出来的巢窝上,见里面有几只红红紫紫如刚出生小狗一般的小活物 年轻姑娘们总爱这些可爱的动物幼崽,宇文宝姿亦不例外。 她将巢窝捧起,想着同陆瓒说两句话,好再同他开口说走的事,便好奇地问:“琢一,这是什么?” 陆瓒稍稍低下头,见她手心里的那些小东西,眉毛皱了一下后仍是答了。 “老鼠幼崽。” 话音刚落,宇文宝姿嗷的一声便将鼠窝抛得远远的。 她将两手浸在水中,拼命地搓洗着手,愤愤地道:“为何你不早说?!” 偏偏等她摸了一通后才开口 陆瓒撑着长篙,小船也慢慢靠回了岸。 “我同你讲过不要离开,你偏不听。”他的眼睛望着前方,似乎被她的坚持消磨掉了以往温和的神色,只余下淡淡的冷漠和些许戾气。 宇文宝姿洗完了手,又转过头来看他。 “你什么都不同我讲,你怎么能了解我的感受?”她问,“我祖父下落不明,也未见到贺兰问情……你让我安心养伤,我怎么能安心?琢一,你从前从来不这样……” “从前是从前。”陆瓒打断了她,“宝姿,人都是会变的。就像你们正准备回辽东,却猜不到究竟是谁派人袭击你们一样。大人韬光养晦了这许多年,依旧着了道。 外面局势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或几个人可以掌控的了,你现在出去极有可能会被那些人找到,若他们想强迫大人做事,少不得要拿你的性命当做把柄。” 宇文宝姿心知他说的是真,可对他仍然有些防备。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他率先上了岸,转身朝她伸出手,“我也有自己的立场,宝姿。但我绝对不会因此去谋害别人。贺兰问情伤重难治,我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只要你肯再等等,便能知道我的苦心。” 第四百二十四章 软肋 “我并非不信你。”宇文宝姿摇头,“为了自己的立场也罢,为我好也罢……你可曾想过我也有自己的立场,也有想保护的人?” 陆瓒的手僵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收回。 “我爹走得早,他一个人将我拉扯大……你以为天底下就你爹是权臣,就你爹遭人眼,别人家都没人了?” 宇文宝姿愤然道,“两代皇帝既需要他,又忌惮他,数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他是装疯卖傻吧?” 身后的芦苇丛还未经霜侵雪蚀,白色芦花低垂,已显出冬消的萎态。 “有好几次看见我拜我爹的灵位,他问我拜的是谁……自打我爹走后,他便常这样。想起来伤心一阵儿,有时又会忘了这事,问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宇文宝姿哽咽着道,“他常念着我爹说过的话 小船上的姑娘伸出手,用手背狠狠地擦着自己的眼睛,再抬头时眼眶都红了一大片。 “你不让我去寻他,好……”宇文宝姿咬着牙道,“可是若是你做的,我这辈子都恨你!” 说罢,她避开了陆瓒伸出的手,一跃跳到岸上,头也不回地进了那间简陋的小屋。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放下。 水面上的寒风挟裹着湿气而来,穿过苇丛带起沙沙声响。 蒹葭芦苇,众多而强。草类强者,人之象也。霜而后成,礼而后治,所以兴焉。 陆瓒的耳边全是宇文宝姿刚刚说过的话 哪怕再厉害,也总要有依靠的人。 孤家寡人,那是天子。可纵然是当今天子,也有他的软肋。 一个有软肋的人和没有软肋的人,哪一个才更值得别人信任? 宇文宝姿回了小屋,只觉得陆瓒这几日似乎同以前有太多不同 他向来是个极会为别人着想的人,说句大白话便是「知冷知热」。 这样的男子最容易获取她这样自小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倚仗的姑娘的好感。 而她又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 说得好听些是「藏」,说难听了这样同私奔有什么两样? 纵然鲜卑民风稍彪悍些,可这也不是他将自己禁在这处的理由。 宇文宝姿闷闷不乐地趴在桌上,细细地回忆着自己来之前的情况。 他们大张旗鼓地自建春门出了京,还去了城外马市换了新的鞍辔,过了东石桥后便一路沿着岸边的大道走,所以知晓他们行程的的确有不少人。 京中不是没有外祖父的敌对,譬如赫连遂裴太后等人。可自打靖王被流放之后赫连遂便闭门不出,天子那边时常派人盯着,若是他一次性派了这许多训练有素的人来不可能没有消息。 至于裴太后……据说早在贵妃进京之后便被软禁起来,也不太可能是她。 若非那些杀手出手狠辣,当场是奔着要她的命而来,她几乎就要怀疑是陆瓒了。 可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她实在想不到其他敌对的人了。 正当她想得头脑发昏之时,有人在门外敲了敲门。 芦花潭四面临水,自然不用动脑子去猜是谁。 “进。”宇文宝姿依旧是一副蔫蔫的模样,懒声道。 陆瓒推门而入,见她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一头与众不同的黄褐发松松垂在腰下,发尾带了些令人想要靠近的缱绻。 陆瓒将门开了一丝缝 “我说的话你或许会不信,但我依然要说。”陆瓒坐在她对面,缓缓地开了口,“我抵达时,大人的的确确不在。不过我并没有发现多余的血迹,所以大人此时应是平安无恙,你放宽心。 大人的为人,我从开始便十分敬重。唯一一次他令我难堪,是因为大人说已经将你许给贺兰问情。” 宇文宝姿抬起了头 “贺兰问情伤重是真,我已经派人将他送去了安全的地点疗伤,不过并不能确定他的安危。”陆瓒又道,“来人下了狠手,并不打算留人性命,对你也是……宝姿,你觉得我可能会伤害你吗?” 宇文宝姿下意识地摇头 也不知这种莫名的信任是如何出现的,总之她坚信伤害她的人不可能是陆瓒。 陆瓒点点头,继续道:“我带来的人活捉了一名杀手,可惜没有逼问出什么消息,那人便自尽而亡。不过,京中有死士的人不多 宇文宝姿却觉得有些矛盾。 “那他将我外祖掳去,却想要杀我和问情是什么道理?”她问,“如果他恨外祖,何不一起杀掉?如果他不恨外祖,为何却要对我和问情下死手?” “若要给大人面子,便不可能对你们下手。或许……”陆瓒分析道,“或许在我到达之前,有一波人先来一步救走了大人呢?” 宇文宝姿一听,心中倒是觉得有这个可能。 若真如陆瓒所说,之前有人来过将外祖带走,那么为什么不顺道将他们一道带走? 那这人……办事也忒不利索! “宝姿,你不要着急,先在此地疗伤。我保证不会很久便能出去了。”陆瓒道,“现在不让你走,是因为外面或许还有杀手,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而已。贺兰问情那边……我会去看。” 事到如今,宇文宝姿几番试探总算是相信了他。 “琢一,你不能骗我。”她又重复了一遍,“女子最恨被骗……如果你骗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陆瓒能看得出,她的神情十分认真。 只是男女之间,越是认真的到最后只会越伤情。 慕金枝 第285节 第四百二十五章 温好 月上梢头,街道上静静悄悄,偶有禁军巡视而过。 同街道有一墙之隔的温府内灯火通明,来往仆婢不断,穿梭在松林回廊假山池塘边。 温鸯刚出了大厅,还未走到自己院子,便被几个弟弟妹妹围住。 “大哥!”小孩子们横在温鸯身前,伸出抓了一手泥土的黑乎乎的小手揪住了温鸯雪白的衣摆。 温鸯眉心拧在一处,喝道:“撒手!” 然而平日里他待弟弟妹妹极好,小孩子们压根儿就不怕他。 “大哥今日又去了哪里?”小十笑嘻嘻地问,“带了什么好东西没有?” 温鸯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衣摆从他们手中揪出来,见上面已经被搓出一道道的银子,气得跺脚。 “就知道要吃要喝,平日里用膳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如此积极?”温鸯边说边向前走。 几个小孩子跟在他屁股后,小十不断地摸索道:“厨娘做得还没有嫂嫂做得好吃,吃过嫂嫂的饭便再也不想吃了……除了外头的点心!” 小十一附和:“对!对!可惜嫂嫂不会做点心……” 温鸯一听,便知道他们白日里又去烦扰了妻子,转身顿足便给了小十和小十一各一个脑瓜崩。 “你们多少个人,没事别去烦她。给你们一人做点儿吃的,十几个加起来要费多少功夫?”他将自己的衣摆往身后捋了捋,避过了小八的那只黑乎乎的小胖手。 小八望着他,将手指头塞进嘴里开始啃。 “不许咬手指头!” 不远处的湖心亭中传来一阵声响,正是温鸯的妻子,孩子们的大嫂。 小孩子们见了大嫂倒是比大哥还亲,丢下温鸯朝着她奔去。 温鸯快步追上,见她命下人打了几盆水来,亲自督促着孩子们洗手。 “说了一次,你们没有放在心上,可以理解。”贺兰罗勒道,“如果说了第二次还不听,那就是笨蛋 小孩子们最不喜欢被人说笨,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大嫂。几人忙洗干净手给她看。 贺兰罗勒也不腻烦,将伸过来的小手一一检查了,才满意地道:“都是聪明的孩子 小孩子们听后欢呼雀跃,一起跑远了。 温鸯正欲上前同她说话,却发现小八在原地踌躇,一副要走不走的模样。 贺兰罗勒蹲下身,牵着小八的手问:“小八不喜欢吃青豆团?” 小八看着贺兰罗勒,有些害羞地红着脸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对她道:“小八已经……已经好久没有尿裤子了……” 温鸯听到自己将牙根咬得咯吱咯吱响。 贺兰罗勒却摸了摸小八的头,笑着道:“就知道咱们小八是听话的孩子……小八,不要怕被笑话,脚着了凉别说是小孩子,便是大人也有尿床的。咱们小八进步了,奖励你多吃个青团。” 小八高兴地抱了抱她,也不同大哥道别,脚底踩了香蕉皮似的溜了。 湖心亭处便也只剩了夫妻二人。 温鸯走上前,握着她的手道:“虽说日子短,可也不能常在外吹风。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贺兰罗勒牵着他,二人一道去了院中,寻了个长凳坐下。 “又没有还不知道,偏就你这样紧张。”她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轻轻地拍了拍,“你也别太激动,万一是秋冬时节交替胃不好的缘故呢?” “是与不是,两月后请大夫来看看。”温鸯笑道,“若真是,恐怕爹就难受了 贺兰罗勒想起公公温洗墨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这位公公无论别人说什么,只会说「好」。 怪不得别的大臣都说这是个虽然糊涂却能胡搅蛮缠的人。 贺兰罗勒在凝思中,温鸯看到她偏过的半张面颊 贺兰罗勒察觉到他的注视,忙将耳后的头发捋到颊边。 这样一来便看不到了。 “别看,太丑了。”她低头道。 温鸯却伸手将她拥在怀中。 “丑不丑是给我看的,你自己又看不到,自然是我说了算。”他叹息道,“你一点也不丑,可每次我看到,却只觉得难受,就想补偿你……” “这伤是我自己弄的,关你什么事?”贺兰罗勒在他怀里摇头,“若不是有你,我早就不在了。补偿什么?说到底是我欠你的多。” 温鸯又道:“夫妻之间,若真要清算起来,恐怕是笔糊涂账,这辈子都清不完了。人糊涂一些没什么不好 贺兰罗勒安心地靠在他怀中,二人说了一会儿情话后,她又问:“你刚刚去了哪儿?” 温鸯用眼角余光扫了下四周,见仆婢们早已离得远远的,便放心回答:“去看大司空大人了。” “他?”贺兰罗勒抬起了头,“他如何了?” “大人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温鸯苦笑了下,“没有见到宇文宝姿和贺兰问情,大人心里十分着急,非要闹着出来……我晓以利害,他却不听,让我想办法将那二人带给他。罗勒,我该怎么同他说,他们两个人恐怕凶多吉少了呢?” 贺兰罗勒有些揪心,蹙眉道:“他们不是被人带走了?怎的凶多吉少?” “父亲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从来不让温家人插手任何事,对谁只能说好。”温鸯又叹气,“我冒险带人将大人救出,是看陆国舅也赶到所以才没有救他们……只可惜陆国舅同我想象中的不太相同…… 总之他带走宇文宝姿和贺兰问情时二人中已有一人重伤。 想来他是认为贺兰问情在大人心中是孙女婿的第一人选,怕是生出了些许私心,所以不曾倾力相救吧……” 第四百二十六章 种树 “难不成国舅爷对宇文大小姐……”贺兰罗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所说的重点,提出了自己的猜疑。 “这事说来其实并不是秘密。”温鸯肯定地道,“陛下却霜时陆国舅常出入宫中,那时大皇子有大司空看护,想来是搭上了这条线结识了宇文大小姐。 后来丘林俭出事之后,陆国舅又被靖王带入禁军府。据说当日大小姐还来找过他……都是皇亲国戚,说不上谁攀附谁,唯一的可能便是二人交情不浅……” 说到这,温鸯又将手指探入贺兰罗勒腮后,轻轻抚着那道狰狞可怖的疤痕,轻声道:“现在的世道,男女之间断无单纯的交情,至少有一方心怀倾慕,只不过不明说罢了。便如你我二人,并非是我想要你以身相许所以救你,而是因为我心悦你,同你是什么人、有没有这道疤一点关系都没有。” 贺兰罗勒听后,不再遮掩自己那道疤,仰头看着他,眼底有星光熠熠。 “虽说夫妻之间说谢十分见外,但我心底依然感激你。”贺兰罗勒拿起帕子揩了揩自己的眼角,对他道,“如果没有你,便无今日之我……” 温鸯笑得温和,低声劝了她一通,等她情绪平复一些后又道:“回来便直接来了这,还没去见过父亲。你不要在外面吹风,进屋等我。” 贺兰罗勒自然不会阻拦,让他代自己同公公问好后进屋看弟弟妹妹。 温鸯出了自己的小院,绕过长廊和一片竹林,转角便见到内湖对岸的父亲。 温洗墨正坐在一块太湖石上,闭着眼睛执竿垂钓,直到长子走到他身边也不曾睁开眼。 温鸯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又遮了遮衣摆上被弟弟妹妹们抓出的印子,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道:“父亲大人。” 温洗墨似寐非寐,没有说话。 温鸯见状,收手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 一声暴喝传来,逼得温鸯不得不停下脚步。 温洗墨收回了钓竿 他将竹竿扔到一边,坐在太湖石上朝着儿子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却不曾离开过,盯着儿子问:“整日里就知道乱跑,要不是媳妇儿在家里,为父看你是又要打算走?” 温鸯对着他又揖了揖,笑道:“父亲说的是。罗勒不想出京,儿子便想留下做事,也好在家尽下孝道。” “孝道?”温洗墨索性崴在石头上,衣襟半敞,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胸膛。 此时已是初冬,想来太湖石上并没有多热,可温洗墨却身着单衣躺在石上,没有一丝瑟缩的意思。 他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掏进胸膛内挠了挠,状似不经意地道:“前两日宇文馥回了辽东,在荥阳外遇袭。现禁军同虎贲三百人在城外搜寻,至今没有他的下落……” 温鸯看着父亲扔在一旁的钓竿 “父亲既然知道了,何必试探儿子?”温鸯苦笑了一下,“是儿子做的。” 温洗墨倏然睁开了眼。 夜晚的内湖边黯淡无光,温洗墨的眼睛却在此时散发出绿幽幽的狼一样的光来。 “且不说拓跋氏,自古以来皇室中有几个是善类?”温洗墨盯着他,慢慢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温家人不做出头鸟……宇文馥的尸体趁早处理掉,以后你再不可插手此事。” 温鸯知道父亲误会,又道:“父亲怕是理解错了……儿子并未杀宇文馥。” 温洗墨终于又坐了起来,一手撑在膝上拧眉问:“宇文馥不是你动的?” “我与宇文馥无冤无仇,为何要动他?”温鸯耸了耸肩头,“不过,有人想要动他们是真。儿子做得干净,陆瓒也赶来得及时,只救走了贺兰问情和宇文宝姿,并未发现儿子的踪迹。” 温洗墨这下却有些坐不住了。 “你竟然救他?”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不满,“你可知道你救他的那一刻就脱不了身了……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温鸯低下头,又拱手道:“儿子常年在外,如今欲留在京中。温家不似陆家有适龄贵女 当今天子的嫔御不要肖想,任谁都看得出陆贵妃即将问鼎中宫; 大皇子妃更是想也不要想,嫁给那家的人,儿子第一个不愿意。 可咱家人总不能一直和稀泥,谁都不得罪,便是人人都得罪。咱家人最多,儿子想了想,还是应当适时地出手的……” “所以,你就把宇文馥藏起来了?”温洗墨想想就脑门发懵,“外边多少人在寻他们,你将人藏哪儿了?万一被发现,还不得告你个囚禁之罪?!” 说起这个,温鸯却笑了。 “父亲不必担忧。”他道,“宇文馥的藏匿之处,除了地知我知,天都不知。父亲放宽心,儿子已过而立之年,做事自有分寸。” “分寸……你能有什么分寸……”温洗墨正欲再斥责他几句,却猛然想起自从贺兰罗勒被娶进门之后似乎整个家里的烦心事都少了许多。 公公看儿媳不说越看越喜欢,却是不会讨厌的。起初他虽然不看好二人,却并未阻拦过,甚至弄了个假身份来帮着儿子将人迎进门。 然而贺兰罗勒不仅规矩本分,甚至还将家里那帮无法无天的小祖宗们收拾了个服服帖帖 慕金枝 第286节 “罢了……罢了……”温洗墨又躺回了石头上,依然是一副不怕冷的模样,“早晚有一日这个家都要交给你,你既然有分寸,就小心行事……你年纪也不小了,罗勒也是。人呐……多生几个孩子才是正经……” “罗勒今日食欲不佳,儿子想可能是有了。”温鸯忙道。 不过,想起自己那十几个弟弟妹妹不禁头大。 父亲的意思该不会是让自己和罗勒像他似的一直生孩子,年过花甲都还打算继续生吧? 这么个生法,谁能遭得住? 第四百二十七章 茫茫 次日一早,温鸯又出了门。 贺兰罗勒同他一道用了早膳,又用纸包了几个羊肉馕饼塞给他。 “大人想来吃不好用不好,我照着北方人的做法做了这个,绝对没有膻味。”她小声地道,“你路上也慢些,可别让人瞧见了……” 温鸯将东西拿好,牵着她的手走到门边。 “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也不会怀疑我的行踪。”他道,“你快回去吧,早间风大,吹得头疼就不好了。” 贺兰罗勒又嘱咐了一番,这才目送他出门。 温鸯背起弓箭和箭囊,将羊肉馕饼挂在马鞍边,一跃上了马后一路向北直冲广莫门而去。 然而刚过了典农署,便见一队虎贲迎面而来。 温鸯心头微微一动,却并不打算折回,直直地相对而行。 韩楚璧见是温鸯,笑着打了声招呼:“温刺史又去打猎?” 温鸯稍稍偏头,看了看自己背着的弓,笑着回:“快要过冬,打算给夫人猎一只狐狸做披帛……怎么这么巧,我一出门就看到你,难不成大司空还未找到?” 说起这个,韩楚璧就一脸忧心。 “若是找到了就好了。”韩楚璧叹道,“一点儿下落也没有……其实城外和荥阳的距离就这么点儿,来来回回地搜了多少遍,怎么就是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你说,这人难不成还能上天入地?” 温鸯的眼角弯出了一丝弧度后又抻平了,面色上挂了丝担忧。 “大司空这些年人虽糊涂了些,却是一心为了陛下做事的好人。”他驾马同韩楚璧并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说句不好听的话 失踪了两三日的人一般都找不回来,且当时宇文馥走时又是沿着河岸 说搜寻,可韩楚璧却将重点放到那条河上,既担心找不到人,又担心找到了人却是从河里漂浮上来…… 可韩楚璧也是个热心之人,有人同他多说上两句,他便也愿意多同人说两句。 “温兄既然要去鹿苑,不如同在下一道前行?”他热情地邀请温鸯,“这样咱们能顺路走上一段,也好一起分析分析大人可能在什么地方……咦?温兄带了好吃的?” 韩楚璧紧紧地盯着温鸯马鞍上挂着的纸包,见上面已经渗出了油渍,有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 温鸯忙道:“这是临出门前夫人拿给在下的饱腹的馕饼。” 说起馕饼,韩楚璧心里更烦了。 “你娶了个好夫人。”他摇着头道,“我家也有夫人,可是家里还来了老太太……老太是前朝之人,规矩大得很,食不言寝不语不说,顿顿荤素皆有,顿顿不让人吃饱……” 说罢又垂涎欲滴地看着温鸯的油纸包,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 看着韩楚璧眼睛都直了,温鸯没了办法,只能取出一张来递给他。 韩楚璧也不作假,道了声多谢后三口下了肚。 俗话说得好,吃人的嘴软。可韩楚璧毕竟同俗人有些差异,一张馕饼下肚,更将温鸯视作倾盖挚友,极力邀请他与自己一道同行。 温鸯本想拒绝,却抵不过韩楚璧超乎常人的热情,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同他一道自建春门向东。 北芒山鹿苑在北,荥阳在东。二人在前,虎贲军在后。 韩楚璧这一路絮絮叨叨地同温鸯说着宇文馥,叹息之余仍是叹息。 “大司空失踪,连宇文大小姐和贺兰问情都没了踪影。那十几个家仆人人都被一刀毙命,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做得出的凶残行径……” 韩楚璧看向温鸯,又道,“我觉得是赫连遂干的!眼下老派之首的靖王已经被流放,剩下的头一号人物便是赫连遂。立场不同,这是旧怨; 同列三公,这是新愁……可惜陛下不在,不然我非要请一道旨意先拿下那老不成婚的死变态!” 温鸯心底笑韩楚璧莽撞,却又钦佩他一往无前的忠勇 若人人都是韩楚璧,那么天子便不用做许多布置,可以将朝中异党一举拿下; 可若人人都是韩楚璧,倘若天子继续暴虐,无疑只有一个生灵涂炭的下场。 “既然陛下不曾下令捉拿大司马,你便不要轻举妄动,还是好好搜寻大司空等人的行踪吧。”温鸯道,“搜过的地方派人守着便是,肯定还有没搜过的地方……” 韩楚璧有些发蔫。 “眼下除了北芒山,还有哪里没搜过呢?”韩楚璧丧气地看着他,“你最近在北芒山看到什么没有?” 温鸯摇头,模样十分坦然。 “北芒山是猎场,将人带进猎场,是打算把大人塞给野兽果腹?”他道,“你倒挺会想。” 韩楚璧也觉得不可能 眼看着东石桥就在眼前,温鸯便对韩楚璧道:“韩兄,该分别了。” “就此别过。”韩楚璧依然唉声叹气,没有发现温鸯笑得有些开心。 下了桥,韩楚璧依旧向东,温鸯向北。 驾着马跑了几步后,韩楚璧听到温鸯远远地唤他。 “韩兄 韩楚璧倒也没有多想,只当这位给了吃食的新朋友是在安慰他,便朝他摆了摆手示意,随后同虎贲一道向前,慢慢地消失在河岸边。 待韩楚璧走后,温鸯才夹起了马腹,快马加鞭地奔去鹿苑。 鹿苑虽有不少禁军把守,看到温鸯后却笑着打了招呼。 “大人又来了。”两个禁军上前道,“昨日半夜上头听到有狐狸叫声,说不定就能猎到一只带给夫人。” 温鸯笑着取下马鞍另一边的酒,道了声多谢后上了山。 他并没有前往山林,却绕过了人肚子去了鹿苑行宫,一只到了披云楼。 披云楼下有暗流,正是地下藏匿大司空宇文馥之处。 第四百二十八章 翁婿 披云楼这处的守卫早已提前被支走,可温鸯依旧是谨慎地环视了周遭,确定无人之后才入了大殿。 他单手提着油纸包,另一手攥紧了拳头,毕竟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个地方,并不算熟悉,兜兜转转绕了几圈才来到那座忿怒金刚像前。 温鸯犹豫了片刻,想起父亲曾说温家不拜神佛的传统,终究还是恭敬地跪了下去。 拜了三拜之后,他摸索到金刚像的莲花底座,按着那人说过的法子又敲了几下。 金刚像轰然后退,伴着湿润的暗流水汽,露出满是苔藓的地下阶梯密道。 温鸯走下密道,一直到了那扇石门前。 拿出火石一照,见石门又上了锁。 前两次来时也是这样,石门上挂着一只锁,可惜像是被谁撬开过一样,只需轻轻一拉便能打开,连钥匙都不用。 也不知谁这么损,撬锁也就罢了,技艺不精到连人的锁都弄坏。 他伸手将锁拉下,推开石门后便是黑乎乎的地下密室,还伴着急流涌动声。 “陛下,猫儿和小问情下落不明,老臣到底何时才能出去……” 宇文馥的声音传来,料想这二人应当议论了有一阵儿。 “岳丈既然来到此地,想要走怕是有些难。料想那人将你我二人关在一处,倒不像是要害命 我困在地底近十年,朝中事早已不理。岳丈也不说到底得罪了何人,叫我如何帮你……咦?有人来了,好像还带了羊肉馕饼?” 温鸯听后执着火石小心上了台阶,小心翼翼地跪在太上皇身前:“参见陛下。” 太上皇见又是温鸯来,笑着指着他对宇文馥道:“这孩子脑筋转不过弯来……” 说罢突然变了脸,铁链声哗啦一响,便走到温鸯身前。 “大魏的皇帝如今只有一个,你常唤我「陛下」,日久定然要想起我,不仅打当今天子的脸,还给你主人添麻烦。” 温鸯听后,尴尬地笑笑后起身,将带着的油纸包双手奉上。 “我在此处日久,早已断了荤腥。”太上皇又道,“现如今只觉得灵台清明……已经不太想用这物了。” 宇文馥心中还有怨气,摸索着一把便抢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塞进口中。 “你怎么才来?”宇文馥边吃边埋怨,“你不知道你走之后,每天都有个人过来送饭,都是淡炒素菜,水也是带着一股土腥味儿的开水……陛下便是这样在此地呆了十年的?” 温鸯唤他「陛下」,太上皇直接斥责他,而宇文馥唤他「陛下」,他却不以为意。 “初初也十分不能适应,毕竟鲜卑人无一不是吃肉饮酪长大。”太上皇道,“有时难受得很了,甚至会咬自己舌根……不过时间长了便也习惯了。” 宇文馥将两张馕叠在一起开始大快朵颐。 在这两尊大佛跟前,自然没有温鸯一个小辈说话的余地。他想要偷偷溜走时,听宇文馥又开了口。 “我家猫儿找到了没有?小问情呢?” 温鸯半低着头想了想,随后便撒了个谎:“还未曾有他们的消息,一旦有了卑下自然会告知大人。” 宇文馥这边叹了口气,连带着手中的吃食也没了味道。 不知太上皇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道:“今日已是第三日,他们走时是沿着河岸而行,除非是进了芦花潭,不然不可能寻不到人……温鸯,我暗中能视物,你看着我说 温鸯有些僵硬地抬起了头。 眼前漆黑一片,他看不到任何人,只能听到地底的暗流奔涌,却感受到面前有人在浅淡地呼吸。 慕金枝 第287节 宇文馥也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疾声问:“他们到底在哪儿?” 此翁婿二人一人是甲子权臣,另一人曾为无上至尊,便是温鸯常年在外见多识广早就练出了一身装糊涂的本事,却也知道逃不过他二人法眼。 “我当日救下大人后折回,见重伤的贺兰问情和大小姐被陆国舅带走。”温鸯道。 宇文馥这两日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被国舅救走就罢,老夫问你数次为何吞吞吐吐不肯直言?”他实在是不明白,这明明是好事,为什么温鸯偏偏不回答他。 然而在一边看戏的太上皇却又开始搅和。 只听他对温鸯道:“这里无你的事了,走吧……小心些,不要被别人发现了。” 温鸯听后,不等宇文馥开口便摸黑离开了。 宇文馥上了年纪眼神儿本就不太好,只知这处台下有急流,也不敢去追,唯恐一个不慎掉入水中,死后做个阎罗殿里大司空。 他只能问身边这得罪不起的女婿:“老臣丧子近二十年,膝下只有猫儿这一个孙女。这两日来我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处境,却不知有多牵挂她……陛下为何要赶走温刺史,不让我打探猫儿的消息?” 铁链声又想起,太上皇却回了石床上。 “岳丈稍安勿躁。”他开口道,“你之前不是说过,陆荆玉的儿子对猫儿有些意思,在你走前还曾向你求娶她?” 宇文馥道是:“元烈却霜西行时命猫儿假扮贵妃入宫,琢一时常入宫探望,这一来二去便看对眼了……猫儿怕是也有些意思,但陛下知道,回辽东是早晚的事……” 太上皇又摇了摇头,却又想起暗中他看不到自己,便道:“岳丈怕是想错了。眼下外头怕是并不太平,就如你所说,是有一伙人打算对你下手。既然如此,他二人当时的情况恐怕是算不得好。” 宇文馥又是一阵揪心,央着太上皇便要跪:“陛下看在老臣为您谋划一生的份上,可否让外头那癞头脸模样的女子放老臣出去寻猫儿他们?” 太上皇伸手将他扶起,却拒绝了他。 “温鸯既然救下你,并将你带到我这里,自然是他主人的用意。”太上皇道,“此时外间怕是出了不小的乱子,你安心在此等上一阵儿之后想来应该能出去……至于儿女情事,便由他们自己去处理。” 宇文馥却撇开了他的手,愤然地道:“猫儿伤情还不知,叫我怎么能放下心?陛下说得倒好,可如今我也没得怕的,就说一句话 陆琢一若是好好照料猫儿的伤病便罢,若是敢动猫儿一根毫毛,老夫就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第四百二十九章 秘药 太上皇却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无奈。 “岳丈想得太浅。”他开口劝慰道,“陆荆玉是个厉害人物,便是我当年在位时也忌惮他三分。不过有一件事是关于他长子的,不知道您听没听说过?” 眼下宇文馥得知自家宝姿和小问情都被陆瓒救走,自然也格外关心此间的一切人。 “什么事儿?”他问。 太上皇思索了一下后道:“从前我祖父 “「覆蕉」?!” 不等他说完,宇文馥突然道。 “岳丈知道?”太上皇有些纳闷,“此酒性烈,却香浓甘醇,祖父服用后发现能短暂忘记那大凉公主,索性娶妻生子。然而生子后却发现极易夭折,加之鲜卑人有去母留子的规矩,妻妾处置后也不曾剩多少人…… 如此夭亡了约摸五六个孩子,经人提醒之后忽而发觉头痛胸痹暴烈之症像是在饮用覆蕉后才有,便料到应是这酒作祟。 从那之后便戒了覆蕉开始调养,才生下我父皇。不过祖父对那位大梁公主用情至深,离开覆蕉后只觉日日心胆俱裂,十几年后的某日去了酒窖饮了个痛快,最终发病致死……所以从父皇开始便禁了这物。” 宇文馥听后,发现从前的猜测便都成了事实 “怪不得……”宇文馥喃喃道,“这症本就在鲜卑贵族中有,皇室中却最为严重,原是胎里就带着?” “不假。”太上皇道,“只是覆蕉实在甘甜味美,便是禁了也仍有不少人偷偷去寻 初初饮时只觉能缓解伤病之痛,且灵台清明,体力增强,全赖其中五石散的温阳之效。 可久而久之便会发现一日不饮便浑身难耐,时间一久头痛胸痹不说,性格日渐暴烈,时有失手伤人的行为…… 当年太祖禁饮覆蕉时并未说明缘由,因为彼时我朝根基不稳,若是对大臣说明难保不会有前朝余孽因此发难。岳丈,不瞒您说,我来此地之前也是如此。” 宇文馥这下便明白了个通透。 “怪不得他们常道不愿南下。”宇文馥摇着头道,“那些鲜卑大臣以为自己适应不了元京的气候,却忽略了覆蕉服用之后常常浑身燥热难当……” “只可惜我和父皇都犯了一样的错误。”太上皇叹息,“我们总以为自己乃紫微天子,世间一切无所不惧,何况这区区一坛酒?当年我们都只认为祖父无法离开覆蕉是因为那位公主的缘故,却不曾想过祖父谋略计策精于常人 他那样的人都无法戒掉此酒,又何况是我们?于是后来皆成了那副模样……酗酒伤人,清醒后后悔不已,想要戒却无法戒掉,只能不断循环往复……” 宇文馥也算是理解了他的感受。 “太祖在时,的确暴政,可对我却是极好的……”宇文馥叹了口气,“我从未饮过覆蕉,所以没有这毛病,算来也是避过了一劫……” “这种极易成瘾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沾的。”太上皇又道,“没有毅力断然戒不掉 宇文馥却突然回想起他们这两日的相处 “那你现今觉得如何了?”宇文馥好奇地问出了口,“这两日同你谈论,我只觉得你那些戾气倒消磨去不少……说实话,若不是早前便识得,我只觉得你现在换了个人似的。” 太上皇哈哈大笑,随后答:“我在这处十年,燥热之症上来时有地底凉风为伴,头痛难当时也曾破开石门,顺着阶梯一直向上走,却发现出口好似被一巨物盖住,我动它不得…… 岳丈,刚开始来时我求天不应求地不灵,发症时只恨不得一头撞死了,可最后却撑过来,如今别说覆蕉在我跟前,便是山珍海味献上我都不再心动了……” 宇文馥听后倒是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 “妙啊……”他道,“如今可算是戒掉了那害人的酒,此地倒也算是你的福地了。” 太上皇又是一阵叹息:“只可惜我不知将我置在此处的人是谁,说实话,若是他想要借我威胁元烈他们,我便只有一死了……我是真的想象不到除了皇位,我还有什么值得那人肯冒险将我从帝陵中转移至此的……” “既来之便安之。”宇文馥道,“不过……你刚刚说起陆琢一,纵然他是陆荆玉的儿子,那他同你说起的覆蕉又有什么关系?” 提起这个,太上皇便坐正了。 宇文馥只听到铁链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女婿的声音便又传来。 “汉人不如鲜卑人擅饮酒,却总有个中翘楚。当年陆荆玉做六州大都督时也是酒肉不离口的人物,却没有尝过覆蕉。不过,他这样的人物朝中怎会有人不上赶着巴结?” 太上皇道,“一日有人送了一坛覆蕉来,陆荆玉没有推辞,想着抽空将它处理了。没想到当时刚会爬的稚子 也便是你说的陆琢一,竟然闻着香气爬到了覆蕉跟前,手一推便推倒了那坛酒。等陆荆玉回家时,发现覆蕉撒了半坛,还有半坛竟然被儿子尽饮下肚……” 宇文馥听后,只觉得脑子里懵懵响。 “那他岂不是……”他刚一开口便觉得有些不对 “他同那些人都不一样,对不对?”太上皇道,“那是因为陆荆玉去了西域,登上葱岭,找到了一位不入世的高僧。那高僧用秘法将药水纹在陆琢一身上,暂时压制了五石散的药性……不过,据陆荆玉亲口说,那纹身的药水是有时限的……” 第四百三十章 奇闻 “竟有这等事?”宇文馥惊道,“为何从未听他讲起过?” “陆荆玉是个很特别的人,却也是个俗人。”太上皇想起了从前,回忆着道,“因他早年立下汗马功劳,葱岭诸国恨极了他,他为了儿子可谓是绞尽脑汁才找到那位高僧。 高僧坦言此症难医,又是周岁不到的幼儿,担心直接用药会伤了根本,便提出了纹身的法子 你想,那么小的幼儿被针刺满整个胸膛,他这做父亲的能不难受?且儿子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加之我频频试探,索性顺水推舟将六州放给我。” 宇文馥心中闪过一丝讶异。 “我一直以为是你过于忌惮陆荆玉,才会利用他的家人逼迫他交出六州兵权……”他道,“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缘由?” “是,也不是。我忌惮他是真,可他是我生平唯一挚友亦真。”太上皇苦笑了下后道,“挚友是不能共事的,尤其是帝王家,更不可能拥有朋友。我与陆荆玉再要好,可皇位却是比我性命还要重的东西。岳丈,既然坐到这个位置,便身不由己……” 一边是先辈霸业,一边是少时挚友,的确为难。 “身不由己,也算是重情重义了……”宇文馥道,“不过照你这么说,陆琢一倒是个藏了利爪的猫了?” 太上皇不以为然:“我见过他小时候的模样,为压制覆蕉之症,半个胸膛都纹满梵文。梵文难学,不潜心研究的看不懂,我略略通些,只能认出几句 “若增长寿命,五事不为:一曰乐杀,二曰乐盗,三曰邪淫,四曰妄语,五曰酕酒。”看来倒像是清心经文。 我当时觉得无用,因元承此症更甚常人,我着人替他纹身,却是毫无作用。然而此后数年每每听陆荆玉提起他长子,却说同常人无异……” 宇文馥猜想了一番后道:“想来是陆荆玉寻到的那位高僧有些本事。” “约摸有这个可能。”太上皇叹气,“可惜我政务繁忙无法脱身,又十分多疑,不放心别人护送元承去葱岭,便失了大好时机……也不知元承如今如何了。” 宇文馥老脸一红。 可惜太上皇夜间能视物,这番脸红之态并未逃过他这双龙眼。 “岳丈怎么脸红了?”他问,“元承如何了?” 宇文馥本不打算告诉他,又突然想起温鸯这两日频繁出入,肯定有兜不住话的时候,便老实说了。 “元承如今过得不错,元烈待这胞弟极为纵容。”随即有些结结巴巴地道,“就是……就是同元烈元叡二人有些不同,他于吃一道极有研究,只是不好女色,迄今为止只纳了一个妾……” “只好口腹之欲,却不爱美色?”太上皇听得唏嘘,“这倒怪了……不知那女子是何人,竟令他如此专一?” 宇文馥自知早晚都要被他知道,还不如早些开口,便道:“说来有些拉不下脸 太上皇当年也是牡丹丛中的一把好手,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垂花楼?!”他疑道,“南渠边的那座垂花楼?!” 宇文馥点头道是:“元承趁元烈却霜时将那小班迎进了府,又恰逢丘林俭自尽,死前将元承、琢一和我一道骂了一通。不过当时琢一实在惹人眼红,便无多少人注意到那元承同那名妓之事。” “罢了,罢了……”太上皇却不打算继续追究,连连摆手道,“我像他这个年纪时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又有什么资格说道他……” 宇文馥想起他曾强掳长嫂和幸鹿妃二事,哪件拎出来都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也难得他有自知之明,看来在这地底倒是来对了。 “不过,我本以为是元承将我从帝陵送到这里的……”太上皇忽道,“如今听你这么说,我倒是确定了,不是他……” 宇文馥知道他说的这人也是温鸯的主人 要知道,若是有朝一日那人想利用他二人身份行事,便极有可能威胁到当今天子之位。 宇文馥将朝中上下十年以上老臣的名字在肚子里回了个遍儿,最后却只能想到一个赫连遂和韩楚璧的父亲韩嵩 谁都可能背叛皇室,唯独韩嵩不可能,所以赫连遂依然是突破口。 太上皇看出了他面上的忧虑,劝慰道:“岳丈不要忧思过重,眼下你知道猫儿无事,不如安安心心先在此地安置。若那人无恶意,此后定然会放你出去;若他真想利用你我二人……” 他突然笑了下,“我本就是早十年前该死的人,岳丈如今年岁也高。帝王权臣,哪有沦为他人把柄的道理?” 慕金枝 第288节 宇文馥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要孙女平安,他倒是不在乎自己这条命。做了这么多年的忠臣,便是下了黄泉也能挺直了脊梁骨做烈鬼。 “脚下有暗流,舌下有脉管,他能奈我二人何?哈哈哈……” 宇文馥暗中与太上皇相视大笑。 温鸯出了密道后,目视着忿怒金刚像缓缓前移遮住了入口。 还要去猎场转上几圈让那些守卫看到,好让他们不会怀疑到自己。 刚抬起前脚,却听耳边有烈风呼啸而至。 温鸯机警地避开了那砸过来的不知什么物件,再一转身,看到一个穿着灰袍的女子。 忿怒金刚像周边的灯台散发出微弱的光,却足以让温鸯看到那女子的脸。 不看还好,一看却吓了一跳 两只眼睛早已不是常人的模样,只是两颗豆大的黑点。从声音可以辨别出这是一名中年女子。 “你是谁?!”那中年女子执刀而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温鸯心底惊骇此人样貌,却也及时镇定下来。 他闪过了那女子的刀,却被那道极寒刀风惊住。 第四百三十一章 怀疑 这女子刀法狠辣,想来是被什么高手指点过。 温鸯只有背上的一把弓和箭囊中的几支箭,简直一点用处也无,自然不能让这女子近身。 闪避之间他高声道:“是主人命我来的!” 听到这话,那中年女子愣了一下。 在她愣怔之际,温鸯退开了几步又道:“主人说,等他事成,不日便可将你接回。在此期间仍要好好照料里头二位,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你面上唯一还能用的眼睛也不需要了。” 本是半恐吓的话语,那女子听着听着却笑起来。 她将刀丢在一边,朝着身后的忿怒金刚像磕头跪拜。 “您听到了吗……他原谅我啦……他要将我接回去侍奉啦……” 温鸯蹙了蹙眉头,绕过她向外走。 那女子依旧不停地磕头,眼泪从那两颗黑豆似的瞳仁中溢出。 “只要我看好他们……只要我完成最后一件事……我就能回去……也能见到他了……娘娘,您听到了吗?” 温鸯听在耳中,神情毫无波澜。 他将殿门一扇一扇合上,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披云楼。 韩楚璧在外又搜寻了一日,依旧一无所获。 在他带着人沿着河岸折回时,听到身后有阵阵马蹄声响。 韩楚璧回头,一张几乎与暗夜都要融在一处的黑脸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阿擎!”韩楚璧摆手道,“这么快就从东海来了……你去过青州了?” 慕容擎稍稍勒住了马缰,放慢速度同他一道并行。 “我没有去青州。”他道,“陛下说,浮山的事情不要我插手。” 韩楚璧有些奇怪:“那浮山的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怎么连你也不能介入?” 慕容擎看了看他,此时天色已晚,韩楚璧黑得除了眼睛里的光便再也看不到脸色。 “太祖在位时发现覆蕉是暴症的根源,便下令全国销毁覆蕉和五石散。但有一位大臣因私藏覆蕉被腰斩,全家上下几十口被发往东海南的一处小岛。” 慕容擎解释道,“那处岛屿多大魏流徙而来罪臣,后来魏齐交战,鲜卑人不善水战,索性将那座岛放给大齐,自此便归入了大齐囊中。 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大齐内部分裂,岛上的人不甘囿于一岛之内,劫掠了船只上岸 “后来呢?”韩楚璧问。 “后来,那些上岸的人被抓住后就地绞杀。”慕容擎继续道,“浮山那时年纪应该很小,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逃了出来……一路辗转皆被卖,最后进了垂花楼。” 饶是如此,韩楚璧也不禁唏嘘:“说句实在话,先辈犯的错关她何事?若不是因那什么覆蕉,浮山到现在恐怕还是个贵女。我没见过她,但是听人说过垂花楼中她的模样最好,连那赫连遂都把持不住。 真是风水轮流转,好好的贵女竟沦落至此。若不是先辈私藏覆蕉,以她同端王殿下的情分,做个王妃倒是绰绰有余。” 慕容擎抿着嘴唇,可嘴角依旧微微勾起,看起来像是嘲讽。 “人生在世哪有事事如意?”他将缰绳一圈一圈地缠在腕上,又慢慢放下,“浮山和端王二人,不过是命运捉弄罢了,如今不也还在一处?只要端王肯用情,早晚有一日二人能修成正果。 妓女……妓女又如何?心悦之人是妓女,自己却是王公,想要得手不过是片刻之事。比起这来,求而不得岂不是最难受?” 韩楚璧突然想起慕容樱来。 慕容樱自小觊觎慕容擎,但慕容擎是刚正之人,有悖伦理之事自然不会去做。 吐谷浑王的兄长有不止慕容擎一个孩子,却因慕容樱谮言而将长子驱逐出境。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来到大魏跟当时并不被看好的太子元烈和韩楚璧二人同生共死。 “求而不得,也得看人。”韩楚璧努力地伸手够他肩膀,“你妹妹死了不知多少年,这事儿也别再惦记了……阿擎,说到底愧疚的不应是你,该是她才对。 不过慕容樱也算是死得其所,毕竟她生的儿子倒让元烈有后可继承皇位。 你放心,四妹妹虽然脾气不大好,却绝对不是个坏心眼儿的人。她以后定然会将佛奴视作自己的儿子看待,你大可不必忧心。” “贵妃脾气不好,不过待佛奴的确不错。”慕容擎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对啦!”韩楚璧道,“你就放宽心,眼下你只要走好自己的路,娶个夫人再生几个儿子,大不了到时候将虎贲还给元烈,同我岳丈似的做个甩手掌柜……嘿!说不定你能生个漂亮女儿,到时候再嫁给佛奴。届时你既是他舅舅又是他岳丈,简直就是亲上加亲……” 慕容擎蹙眉瞥了他一眼 他自己不是个无忧之人,知道世事一直在变,却永远不会朝着自己想得最好的情景发展。 二人策马行了一会儿,约摸有数里后便来到了汜水边。 韩楚璧叫住了慕容擎:“马累了一天,让它们喝点水。”说罢牵着马来到河岸。 慕容擎「嗯」了一声,下马后牵着绝影来到他身边。 韩楚璧毫无顾忌地解开了袴裤,对着河水便是一通呲。 “你不能等马先喝完再泄?”慕容擎烦躁地回头,却瞥见了对岸的一大片芦苇。 “哈哈,人有三急嘛……”韩楚璧抖了抖身子,将裤子提上后束了腰带,看慕容擎正瞧着对岸,又问,“你在看什么?” 慕容擎指着那片芦苇问:“那是什么地方?” 韩楚璧睨了一眼,不在意地道:“那儿叫芦花潭,占着好几亩呢。这时候的芦苇快要枯萎,等春日的时候芦花就多了,你不知道吸进鼻子里多烦人……” 慕容擎的注意点却不在这。 “那片芦花潭搜过没有?”他问。 韩楚璧耸了耸肩:“没搜啊……那些杀手是鲜卑人,怎么可能会下水?” 第四百三十二章 端王 “该搜的地方不搜,不该搜的地方搜了几遍。”慕容擎却道,“那些杀手是鲜卑人,所以你认为他们绝对不会去水上,反之亦然 韩楚璧过来同他勾肩搭背,慕容擎见他没洗手,蹙眉避开了。 “说来好像也是。”韩楚璧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城中已经封锁,但凡两人以上并行皆会被审问,各处也布了人搜寻,这三日下来毫无所获,的确不太可能在城中。可你说芦花潭,我觉得不太可能……” 韩楚璧看了两眼芦花潭,又道:“芦花潭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且芦花芦苇皆不避风,眼下正是初冬,人怎么可能在里面躲着?” 慕容擎摇头:“在不在,搜了再说。” 虎贲多为鲜卑人,马上功夫一绝,可一沾水便有些踟蹰。 慕容擎却顾不得这些,骑马沿着河岸走了不到一里,便瞧见了一艘老旧的小木船。 他单手将船锚从土中拎起,一跃上了船。 小船晃了数下,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等稳定了身形后,慕容擎拾起船内的长篙朝着韩楚璧的方向划行。 韩楚璧等人在原地等着,看慕容擎竟独自一人将船划了过来,眼睛差点儿掉在地上。 “阿擎居然还会划船?”他惊愕地问。 其实,慕容擎也是头一次干这种活儿,初初将长篙插进水底时也有一瞬间的不习惯 慕容擎没说话,专心致志地将船划到韩楚璧跟前,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上船。 船已经十分旧,待韩楚璧上来后又往水下陷进去一截,再装一个人是不能够了。 “阿擎,你划快点儿,不然宵禁前回不了城了。”韩楚璧催促道,“不过,我还是觉得里头没有人……” 慕容擎没说话,撑起长篙准备离开岸边。 然而还未撑起篙,便听到不远处一阵清脆金铃响动伴着马蹄声缓缓而至。 慕容擎与韩楚璧不约而同地抬起了眼,见十数名驾着骏马的家奴缓缓向这处驶来,见虎贲军在此地,便也停了下来。 “咦?”韩楚璧伸头道,“那是……” 话音未落,家奴齐齐下马,露出了身后的双驾香车来。 这驾车由乌木所制,车身以松玉为缀,车檐四角缀着的纯金铃铛下各系了两串半尺来长的翡翠流苏。朱红绸自金铃边悬垂而下,轻轻地遮掩了镂着双朱雀的车门。 有位管事模样的人从车與上走下,对着船上的二人拱手问:“可是镇南大将军与韩常侍?” 慕容擎点头,又问:“阁下是?” 那管事又恭敬地揖了一礼后,单手外翻,遥遥地指着那驾马车道:“我家主人有请二位。” 慕金枝 第289节 韩楚璧从船里站起来,单脚踩着船檐道:“你家主人又是何人?” 那管事越发恭顺:“您见了便知。” 乌木马车内隐隐透出食物香气,本就饥肠辘辘的韩楚璧嗅到了这味儿后不断地咽着唾沫。 “阿擎,有人请吃饭。”他低声道,“要不……先吃完再去找?” 慕容擎偏头看了看芦花潭,正犹豫之时只觉得脚底像是有些泛凉。 他低头一看,见船底不知哪里漏了个缝,一条浅浅的水渍正被他踩在脚下。 “怎么漏水了?!”韩楚璧也发现了,惊呼道,“阿擎!你弄的破船!” “吵吵什么?还不是你太重了。”慕容擎回了他一句后,撑篙跃向河岸。 韩楚璧随后也跟着跳了过来。 “还好人家请咱们上车。”他唏嘘道,“不然咱俩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慕容擎没理他,直直地走到了那驾马车旁。 除了食物的香气外,乌木温温沉沉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一丝令人镇定的奇异感。 慕容擎犹豫片刻后,同韩楚璧一道上了车。 那管事将车门打开,又恭恭敬敬地翻了翻手,对他们道:“二位请。”说罢便下了马车。 慕容擎与韩楚璧对视一眼后,弯腰走了进去。 车厢并不算大,可内里尤其豪奢。内壁上漆了层金,描龙绘凤地闪烁人眼; 后壁嵌着一扇屏风,上头是一棵黑沉沉的百年老榕树; 一块巨大的香楠木天然案横在中间,周围有几张绣簟,而案上左侧摆了个紫铜莲花香炉,袅袅香烟不断四溢而开,中间有珍馐数道,右侧是一只黄色的人手模样的物件,他们都不曾见到过。 案几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璧人,男子穿着湖绿衫子,松松垮垮地露出锁骨上的璎珞项圈,眉眼俊朗深刻,眼角嘴角噙着一丝风流; 女子身着淡黄内衬,披着朱红色披帛,面上酡红,正替他斟酒。 “不想会在此地碰到二位,倒也是缘分。”男子开口,声音清朗而年轻。 慕容擎与韩楚璧单膝跪礼:“参见殿下。” 端王又笑了笑,摆手让二人起了。 “请你二人来是做客,不必行礼。”他道,“不想近郊远游行乐也能碰上熟人……慕容擎,韩……不好意思,之前不曾见过,足下大名是?” 韩楚璧也只是远远地看到过这位亲王,不曾交流过,忙道:“卑下韩楚璧,拜散骑常侍一职。” “散骑常侍……可是皇兄身边的那位?”端王又问。 韩楚璧道是。 “足下年轻有为。”端王又笑,指着桌案旁的绣簟道,“请入座……” 二人道了谢后跪坐在桌旁。 自入座后,慕容擎便开始留心对面的女子。 那女子模样看起来十六七岁,最多也不过十八九,是一副极年轻娇柔的相貌。 她梳着齐眉头,面色白皙,五官精致出挑,虽饮了酒看上去有些微醺,眼睛却极为明亮动人。她似乎不适合穿红衣,淡黄的内衬更配她。 慕容擎看着她头顶的梦冬花簪有些入神。 “咕咕 尴尬的响声有些不合时宜地响起,韩楚璧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尴尬地笑道:“卑下在外奔波一整日,午时囫囵用了干粮,到现在不曾进食,还望殿下恕罪。” 第四百三十三章 佳肴 端王听后哈哈大笑,随即转头吩咐身边的女子道:“浮山,请布菜。” 浮山抿唇一笑,从身边取出一只干净的银盘来,秀气的手执了银筷子便夹起餐间几块羊肉,又用银匙舀了淡黄的米饭一并放在银盘上递给韩楚璧。 韩楚璧是粗人,道了声多谢后小心地接过了盘和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起初饿得很了,那几块肉都是囫囵吞下的,吃米饭时细细地嚼,竟发现这米饭的味道与平日里吃的大有不同。 “这是什么米?我倒不曾吃过这样香的。”韩楚璧惊讶地问。 浮山只看了看身边的端王一眼,手放上他的膝盖。端王虽不曾看她,却也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这是「千金碎金饭」。”端王道,“寻常的米饭或直接蒸,或用鸡子炒。孤觉得味道要么淡要么腻了些,便命人将斑鳢去内脏只留籽,填了莨姜砂仁白芷和酱,上瓮蒸上几个时辰之后再将籽取出,同半熟米饭一并炒了才成。” 韩楚璧看着那道「千金碎金饭」,心里感慨这样一盘下来不知要耗多少食材,果然是「千金」碎金饭。 而眼前这位王爷也正如传闻中一样好吃。 他刚一张口准备夸赞一番,却觉齿尖羊肉香气扑鼻,一丝腥膻味也无。 韩楚璧忙问:“这羊肉是如何做的呢?” 端王倒是不藏着掖着,又道:“选取瘦七肥三的羊肉剁成肉末炒六分熟,再将朝天椒切开炸熟后剁成末,用牛骨汤一齐煮上几个时辰,待辣味儿没那么重之后下锅沥去一半汤,用蒸熟的大豆皮裹成羊肉切片大小,外面撒一层酱料便可……” 韩楚璧又是一惊 怪不得都说端王好吃,如今他可算是见识到了。 端王看他久久不语,又问:“可是不合足下口味?” “绝对没有!”韩楚璧忙道,“这样精细的菜入了我这粗人口,倒是有些不值了……殿下这样讲究,我却只能说出两个字儿来 端王这下眉眼飞扬起来,似乎对韩楚璧这样简单的称赞十分开心。 “孤无别的嗜好,就喜欢在吃食上下些功夫。”端王又道,“人生断断数十年,吃喝玩乐四字总是「吃」占首位。韩常侍欣赏这道菜便是同孤有缘……你还饿着吧?多尝尝其它的,想来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他说罢,浮山又要拿过银盘替他布菜。 韩楚璧看着眼前这位浮山夫人的秀弱小手,心道若让这位夫人布菜自己恐怕要饿死在这里,便推拒道:“不敢,怎么能劳驾夫人?卑下还是自己来……” 端王倒没有为难他,手指搭上浮山的腕子,又将她的手握回了自己的掌心。 车厢内一时只剩下韩楚璧吃得酣畅的声音。 端王眼波流转看向慕容擎,淡声问:“慕容擎,你不饿吗?” 慕容擎收回了放在浮山头顶上的目光,摇头垂眸道:“卑下不饿。” 端王像是看透了他一般,指着韩楚璧的盘子道:“为客人呈上的餐具皆是纯银所制,且你与孤无利益纠葛,孤断断不会下毒,你大可放心……”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口,韩楚璧噎了一下,偏过头便是一阵咳嗽。 慕容擎伸手一下一下地拍着韩楚璧的脊背,心底正埋怨他时,见眼前端来了一杯水。 端王三指捏着一个白瓷茶杯,笑着道:“看给他咳得……孤有这样吓人?” 慕容擎沉默了一下便接过水杯递给韩楚璧。 韩楚璧饮下水后,终于感觉嗓子清润了不少,忙对端王道谢。 “不要谢孤,孤也有私心。”端王又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慕容擎,“刚刚见慕容擎一直顶着孤的爱妾看,便不想让她倒水给你二人……” 慕容擎没想到端王的眼睛竟然这样尖,原来自己刚刚偷瞥浮山夫人时都被他看在眼里。 韩楚璧更是惊愕 “殿下,阿擎时常这样,他没娶过妻妾不说,这么些年就连看到女子的时候也少。”韩楚璧尴尬地解释调和,“夫人貌美,阿擎见得少便多看了两眼……” “慢着。”端王突然打断了他,面上的笑意也渐渐地收了,微微昂着下巴看着慕容擎道,“虽说诸臣之间有互送美妾的习惯,但是今日孤就直说了 浮山身份的确尴尬,毕竟垂花楼是首屈一指的花楼,浮山又曾是垂花楼最为出众的小班,入幕之宾不知几何,能点得出的便是赫连遂。 这样的人做了王公的姬妾便是给他摸黑,可看端王的意思,倒像是爱极了她一般。 明知道慕容擎对浮山没有那个意思的韩楚璧越发尴尬起来。 慕容擎微微垂下了头,执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端王道:“是卑下莽撞,这杯酒向夫人道歉。” 端王的面色这才稍稍松泛了些 如今的浮山缺的不是财富地位,是尊严。即便他已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浮山,却依然堵不了悠悠众口。 慕容擎越过自己向浮山道歉,于礼节虽不合,却是给了她尊重。 这样的慕容擎,端王自然不会追究他的过错。 浮山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望着慕容擎将酒一饮而尽,有些无措地看向端王,嘴唇一张一阖,无声地唤了声「元承」。 端王给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安心。 “你既有此心,浮山自然会原谅你,此事便当从未发生过。”他端起了自己跟前的酒杯饮了两口后放下,又道,“今日请二位一叙,实际上是孤有事相商。” 韩楚璧自然不愿气氛尴尬下去,不顾嘴里还塞着千金碎金饭,含含糊糊地道:“殿下不妨直说?” 第四百三十四章 无情 “韩常侍是痛快人,孤也不用拐弯抹角。”端王稍稍倾身,手肘抵在桌案边,望着韩楚璧问,“曲星霜在哪儿?” 韩楚璧歪了歪头,在脑子里搜了半晌都没想起来有这号人物。 端王将视线移到了慕容擎面上 慕容擎泰然道:“杀了……” 浮山听后先是一惊,几乎就要忍不住问,可理智提醒她闭了嘴 先前靖王要人时,浮山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曲星霜。那时拓跋澈为了不让她涉足纷争,自己去寻了曲星霜软磨硬泡地将人送给了靖王。 然而不知为何,曲星霜并没有在靖王府中停留几时,兜兜转转却又到了大司马赫连遂府上,并在他生辰那日献艺。 而后便是众嫔御鹿苑游乐,赫连遂将曲星霜献给天子,同靖王里应外合差点开了太极宫院门,最后被关进式乾殿西阁一事…… “大哥咎由自取,曲星霜却是被他们胁迫的。”端王对慕容擎道,“可浮山同她相识一场,也算是有些情谊。若是死了也总得有个葬身之处,好让浮山去上柱香。” 慕金枝 第290节 慕容擎盯着端王的眼睛看了一回儿后,慢慢地道:“曲星霜不仅参与反叛,还喂陛下饮了覆蕉。她已被我剜去双眼、削去耳鼻身绑石垩沉入城西南洛河中。” 浮山不曾听过这等酷刑,偏过了身子。 端王将她护在身后,沉默了片刻又对慕容擎道:“虽然惨烈了些,可终究是做错了事……也罢,到时去洛河祭一祭便是。” 慕容擎眼波一转,又问:“人是殿下寻来的,殿下不怕陛下怀疑您?” 端王听后却笑了。 “他是孤的亲兄长,只要他想要的,孤倾尽全力也会替他办到。预谋害他的人,死了更好。”端王说罢,又反问,“倒是足下此刻却有些尴尬 慕容擎听他话里话外带着刺,自己却丝毫不在意,对端王道:“卑下竭忠事君,陛下是胸怀天下之人,自会明辨忠奸。” “既生于天子之家,许多事情便不是他能够抉择的。只愿你是竭忠之臣,将他意愿奉为最高指令,否则……” 端王听后,身子略略向后收了一些,扬眉对慕容擎笑了笑,“孤不会轻饶你。”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轻到正在咀嚼的韩楚璧都没能听到。 “什么?殿下在说什么?”韩楚璧忙问,“烩什么?芹菜烧?” 慕容擎嘴角一抽,没有理他。 端王哈哈大笑,又对韩楚璧道:“芹菜烧?不错不错……只可惜孤不爱味辛之物,若是研究出这样一道菜来,只怕浮山也不愿意见孤了……” 浮山从他的肩背后探出了小半个身子,摇了摇头。 慕容擎见端王夫妇二人眉来眼去,自己身边则坐了个饕餮,他心中却还惦记着芦花潭,想着无论如何要想个法子进去探一探。 见慕容擎面上像是有什么顾虑,端王又问:“你可是有什么心思?” 慕容擎想了想,还是直说了:“殿下将我们请进来前,我们正准备进芦花潭。” 端王面上有些奇怪:“如今天色这样晚,你们进那里做什么?” 慕容擎又道:“卑下怀疑芦花潭内会藏人。” “芦花潭内怎么会有人?”端王倒是好整以暇,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鲜卑人水性差众人皆知,且如今已入冬,若是在芦花潭人岂不是要冻死了?” 慕容擎垂眸:“别处也未寻到……碰碰运气罢了。” 端王又是一番唏嘘:“你倒是个有趣的人 慕容擎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韩楚璧吃得虽多,却因为从前常常跟着父亲戍城的缘故吃得极快。 不多时便将桌案上的东西一扫而空,仅仅留了盘向来不爱吃的青笋。 “多谢殿下款待。”韩楚璧摸了摸肚子,感觉还没吃饱。但是上了车便蹭吃蹭喝的他已经不好意思再同端王要食物了。 端王自然也不知道眼前这位是个披着人皮的饕餮,只当他吃饱了,又和善地问:“不如二位同孤一道回京?” 韩楚璧想着跟着这位殿下回去倒不怕误了宵禁,可心里又不知道慕容擎是怎么打算的,便看向他。 慕容擎却婉拒了:“卑下打算在附近再寻一寻人。” 见他执意要走,端王倒也不多留他,毕竟自己请他们来只是为了曲星霜的下落。 “既然如此,孤也不便多留你们。”端王又道,“外祖的下落便仰仗二位了。” “哪里,寻找大司空大人本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慕容擎说罢,便推了推韩楚璧。二人一道行了礼后退出了车厢。 他们目送着端王一行车马缓缓驶离此处后,便对着那艘已经沉下了一半的小船发呆。 “老天爷的意思就是人不在里边。”韩楚璧先开了口,“要不是刚刚那位和和气气的端王殿下来,咱俩可是都要淹一裤脚了……” 正当他们打算折回元京时,一位虎贲自远处策马而来。 “一里外汜水有一艘船。”虎贲道,“卑下查探过,虽说旧了些,却是能用的。” 慕容擎松了一口气,与韩楚璧一道带着人去了另一艘船。 依然是慕容擎撑篙,韩楚璧划水,不几时这艘小船便摇摇晃晃地进了芦花潭。 两侧芦苇不断向后移,他们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后,终于发现了一座只有三亩左右的小岛。 看着岛上那间孤零零的小屋,二人有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慕容擎加快速度划向岸边,将竹篙一撑便跃上岸。 他快步走到屋内,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居然没人?”抛了船锚的韩楚璧随之赶来,见这处无人,不禁有些沮丧,“算了,走吧。” 慕容擎看着桌上的油灯,上手摸了一摸。 “还是温的。”他道,“人刚离开不久。” 李枭坐在马上,远远地看到小船驶入芦花潭后才挥鞭离开。 不过一刻便追上了端王车驾,上车后将那二人进芦花潭一事报上。 “知道了。”拓跋澈道,“陆瓒和宝姿走了?” 李枭垂首答:“陆国舅打算换个地方安置大小姐,还说,此次多谢您襄助。” “慕容擎他们寻的是外祖,不是宝姿。见到陆瓒后只会让二人误会是他下手。”拓跋澈瞧了一眼伏在他膝上睡着的浮山,蜷起身子贴了上去,轻轻一笑。 “珠玉金珍算什么,赚人情才是不亏的买卖。” 第四百三十五章 六道 慕容擎与韩楚璧等人在宵禁来临的最后一刻前赶回各自家中。 看着家中厅堂内的煌煌灯火,韩楚璧就觉得头痛 若是像自家父母或是老丈人、丈母娘那般明事理的还好,可一碰上这老夫人…… 算了,为了珍珍,他忍了。 韩楚璧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后,硬着头皮进了正厅。 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让他窒了一瞬,便见夏老夫人依然是坐在上首。 因天色晚了,她只穿着件黛色镶金嘉禾纹的交领襦裙,旁边站着的婢女则杵了一根半人多高的木头,正喜笑颜开地看着这两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外孙好一通夸赞。 “我道这两日陛下不在京中,你不用去宫中,怎么还早出晚归,原来是惦记我没有手杖用着不方便。” 夏老夫人笑吟吟道,“就知道你是个有心的。要直到这六道木最是难寻,只有母山中才有,最是有价无市,也不知你废了多大的力气才找到这一根呢……” 韩楚璧搭眼一瞧,见婢女扶着的果然是根通体笔直、隐隐有数条脊凸出的木头。 陆瓒瞥了一眼韩楚璧,对夏老夫人微笑道:“孙儿前些日子便打听到母山有降龙树,这六道木便是降龙树的枝干,因切面有六道纹路凹槽,又名「六道木」。 六道木不仅观赏性佳,常用此木按摩又可通经活血,外祖母上了年岁,前头那根手杖又折断,所以孙儿便想着为您寻根六道木来。只是此木极为珍贵,降龙树又难寻,这才耽搁了几日。” 夏老夫人本就喜欢这个稳重踏实的外孙,见他时时惦记着自己,便更高兴了,连带着看到韩楚璧也和颜悦色起来。 “这两日楚壁也忙坏了吧。”她又对韩楚璧道,“哪有你们这样一日两日不着家的?珍珍等了你一日,像是有事要同你商量,去吧。” 韩楚璧点了点头,算是同她见过,便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陆瓒瞧他掀开门帘走出去,又对夏老夫人道:“孙儿去同他们说几句话便回。” 眼下夏老夫人怎么瞧他怎么顺眼,温和地允了:“你去吧……” 韩楚璧挪了没两步,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偏头一看是陆瓒。 他伸手捶了一下陆瓒的肩头,笑道:“我说你这两日去了哪儿呢,原来是找那么跟木头去了。” 陆瓒不动声色地稍稍避开了他,同他一道向陆珍的院子走。 韩楚璧是个心大的,自然没有发现陆瓒的身上也带了些水汽,随后一道与他进了陆珍的院内。 陆珍琢磨了许久,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同韩楚璧说上一说 毕竟大哥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眼下活着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个了。她的夫婿虽然有时候有些笨,但绝对是个靠得住的人。 听到敲门声后,也不说请进,陆珍忙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依旧是她的夫婿韩楚璧,还有…… 最近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大哥。 “又累又饿,现在只想吃饱了泡个热水澡。珍珍,让他们做点吃的吧……” 韩楚璧边说边揉着肩膀向里走,好一会儿不见陆珍应声,疑惑地回头,见陆珍站在门口看着陆瓒,气氛有些微妙。 “怎么了?看见大舅哥你抖什么?”韩楚璧只觉得稀奇 这兄妹俩今日不知怎么的,看着实在奇怪,就好像头回见似的。陆珍更像是耗子见了猫,拳头都捏得死紧,不知道为何有这样大的抵触。 陆珍刚刚还在心里夸他是个靠得住的,这会儿却只想掐死他。 陆瓒似笑非笑地看了陆珍一阵儿,道:“兴许是这几日有些冷。”随后迈步走了进来。 韩楚璧没多想,瘫坐在床边,撒娇似的对陆珍喊:“珍珍……” 陆珍终于反应过来,定了定神后道:“知道了!别叫魂了,这就让厨房给你做。”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见妹妹一走,陆瓒便将目光移向累得半躺在床上像死尸一样直挺挺的韩楚璧。 “你看起来很累。”他端坐着道,“大司空找到没有?” 韩楚璧闭着眼睛,听他问话后随口答了:“没有,已经没日没夜地寻了两三日了,就是不见人……” 陆瓒坐在座位上,不动声色,心里盘算着如何避过韩楚璧等人的搜寻。 宇文宝姿那一头发色实在显眼,不宜安置在闹市,否则早晚会被人发现。 纵然对宇文馥他们下手的人并非是他,若是被慕容擎找到也难以说清自己是救人的那个。 那日他抵达时只见一片狼藉,宇文宝姿被人敲晕,而贺兰问情已是奄奄一息。 他本想丢下贺兰问情不管,又担心宝姿因此埋怨他,为此废了不少的心思将人一道救回来。 只是,宇文馥当时并不在。 慕金枝 第291节 如果要杀人,大可直接杀,没有必要将对贺兰问情和宇文宝姿下手。 若是将人归在一处乱刀砍死,还省时省力,根本不需要杀死所有家仆并重伤贺兰问情,还放着昏迷的宇文宝姿不下手; 如果单单是为了将人带走,那么更没有必要伤害剩下的人。 所以陆瓒断定,当日来的并非是一批人,而是有两批以上 一批人主要是为了对宇文馥下手,但是中途碰上要将人劫走的另一批,这才能解释为何当场有许多杀手的尸体,而宇文馥带去的家仆亦是一个不剩的情景。 将宇文馥劫走的那伙人显然身手更好,更难对付。 如果他是赫连遂那边的人,自然是想杀宇文馥的。可将人带走的又会是谁? 陆瓒第一个想到的是拓跋渊,随即又否定了自己 倘若他知道,也没有道理这样做 陆瓒也不是没有想过端王拓跋澈,因他今日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好。 只是,端王为何要将宇文馥藏起来呢?将宇文馥救下后再送回司空府不好吗? 这是陆瓒最想不通的地方。 第四百三十六章 饕餮 不一会儿,陆珍便着人弄了桌饭菜来,韩楚璧闻见饭香味儿后便坐到桌边,眼巴巴地看着陆珍手上拿着的碗筷。 韩楚璧在外搜寻了一整日,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中间端王也算请了顿饭,可金尊玉贵的王爷哪里知道西北苦寒之地戍边将士的饭量有多大?不过是洒洒水罢了。 陆珍犹豫了一下,将筷子隔着大哥递给他。 陆瓒又看了妹妹一眼,从容地接过筷子递给韩楚璧。 韩楚璧饥疲交迫,哪里有闲工夫琢磨兄妹之间的怪异?冲着递碗筷过来的陆瓒道:“大舅哥应是吃过了吧?一家人不见外,我这里就不先请了。”说罢抄起筷子往桌上一点,就地卸了半只烤鸡堆进碗中。 陆瓒安置好宇文宝姿后紧赶慢赶而来,这才将将比韩楚璧快了小半刻,其实也并未用过晚膳。 韩楚璧饿得很,吃得格外香。他不忌荤辛辣,逮着什么便吃什么。黢黑俊秀脸上的那张嘴看着没多大,可一张开口时几乎能吞下整只碗。 陆瓒眼睁睁地看着韩楚璧将烤鸡用牙齿撕开,泛着浓郁香气的焦脆外皮裹着白嫩的肌肉被卷入韩楚璧口中,咀嚼数下后随着他颈下喉结的滑动并一声巨大的吞咽声后消失无踪。如此这般吃法,半只烤鸡不一会儿便下了肚。 韩楚璧老家原在西北,面食自然缺不了。用筷子夹起面后挟进嘴里,吸溜几口后又是无影无踪。 毕竟食量大,单单半只鸡和一碗面是应付不了他的。陆珍之前卤了一瓮的老汤,汤里泡着的薄片一样的五花肉被棉线捆着便被陆珍夹到他碗中。 韩楚璧冲她嘿嘿一笑,用牙齿咬开棉线后那片肥瘦兼有又入了汁味的五花肉在散开前便又被送进他的口中。 这般吃饭看得陆瓒的眼睛有些直。 吃的都不新鲜,都是家里常有的,也不是没瞧见过这妹夫吃饭。 可是此刻自己的腹中竟只觉得饥饿,像是空空的胃被火燎了一样,沉沉热热的难受。 他没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韩楚璧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自然是没瞧见有人被他馋的要死。 陆珍则早注意到了兄长的动作,叹了口气。 陆瓒盯得韩楚璧入神,猛然发觉自己跟前多了一碗面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陆珍,见她也正望着自己,眼神有些复杂。 陆瓒的脸色终于沉下来。 “不吃。”他阴着脸,起身离开了。 韩楚璧光顾着吃,也不知道大舅哥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以为是看着自己吃他也饿,才不好意思地离开。 “这人,刚刚还说要找你说什么事儿呢……”韩楚璧奇怪地道。 陆珍看着门外,又叹了口气。 “别唉声叹气的了。”韩楚璧将那碗面端到自己跟前,冲她嘿嘿一笑,“他不吃我吃,省得浪费粮食。” 陆珍扭过头,看着几乎将自己埋进碗中的夫婿,托着腮道:“能吃好啊,哪怕是再清冷的人呢,只要喜欢吃,总会有烟火气儿的……” 陆瓒回了自己房内,一闭眼便想起韩楚璧大快朵颐的场景来。 浓郁的酱汁味道犹在鼻尖,引得他不断吞咽,企图尝出一丝的食物香气来。 他想,应是今日连续赶路不曾进食的缘故。 他猛然抬头,朝门外高声唤道:“猎心!” 猎心正在院中忙碌,听主子唤他,丢下手头的活计便要进来。 可走到主子门前时,又猛然想起之前的事,便踌躇犹豫着不敢进门。 陆瓒见门上倒映出了一个略有些猥琐的影子,不耐烦地道:“进来!” 猎心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一进门,便看到主子正坐在桌边,一手搭在桌上,桌上原本放着的沙盘不知去了何处; 另一手扶在膝上,瞧着面色却不太好。他的呼吸有些起伏不定不说,手背上已经浮起了两条青筋,就连衣领都有些松松垮垮的,像是刚刚同谁打了一架。 以猎心对他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跟人动手的,只是近日来的主子实在有些奇怪,便有些不敢上前,也不敢多问。 猎心靠在门边小心翼翼地问:“大公子有吩咐?” 陆瓒没有看他,深吸一口气后道:“弄些吃的来。” 猎心舒了一口气 陆瓒的喜好他最是知道,猫着腰说了声好后便要出去吩咐人准备。 然而腿还未来得及迈出门,又听主子发话:“多弄些……” 猎心扭过头道好,心中却觉得他越来越奇怪了 像今日这样有特别吩咐的时候并不多,可猎心转念又一想,兴许是他为了给老夫人弄那根六道木所以一直在奔波,顾不得进食,便也没再多思考,直接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猎心同旁的仆婢一起上了十几道菜来,南北菜肴、新式甜点齐全。 陆家人向来节俭,如果放在往日,陆瓒定要斥责他们铺张。 可近日他却没说什么,也不要人伺候,摆手道:“你们下去吧。” 猎心同其余人一道出门,最后体贴地带上了门。 离开的时候还在想:大公子是真饿了,不然怎会一直咽唾沫呢? 人一走,陆瓒便没了顾及,执起筷子夹了片刚刚看韩楚璧吃得快埋进碗里的鸡肉送入口中。 他嚼了两下,只觉得味道比平时淡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他有些不甘,又夹了些味重的菜,可一入口便只觉味同嚼蜡。明明十分饥饿,却被这淡到极致的味道搅得没了进食的心情。 他站起身,在房内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 猎心刚忙完手里的活,又听到主子在唤他,忙小跑着过去。 推开门后就见满满一桌子菜像是一点儿都未动,猎心看着陆瓒道:“都是您爱吃的……怎么?不合您的胃口?” 陆瓒摇头,又道:“撤下去吧……备水沐浴。” 猎心没敢说什么,又叫了人来一道收拾了桌案,最后抬了满满一大桶热水进来,见主子没有要他留下伺候的意思,便离开了。 陆瓒走到浴桶前,手一探入热气腾腾的热水中,马上又缩了回来。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和手背,总觉得似乎又白了一些,心中腾起说不出的烦躁和戾气来。 第四百三十七章 蛰虫 猎心觉得是时候了,便捱在窗边,小心翼翼地唤:“大公子,要奴伺候吗?” 然而过了许久都未听到里面的人出声。 往日的猎心定然要唠叨上几句,可最近主子实在太不寻常,再加上前些日子不小心撞见了那沙盘…… 猎心抱着胳膊抖了一下。 不能再想了 他靠在墙根又等了一刻,掐着点儿觉得是时候换水了,便又喊了两声。 然而陆瓒这次却回了他:“不必……你过一个时辰再来。” 别说过一个时辰,就是再过半个时辰,水都凉透了。 猎心想了想,实在担心他会受风寒,便又多说了句:“大冷天儿哪有泡凉水澡的?您这么折腾下去会得风寒……” “闭嘴……” 猎心赶紧住了嘴,远远地离开了这处。 可他心里担忧主子的身体,自己又是个没立场劝的,思来想去决定去二小姐那转转。 这边韩楚璧吃饱喝足,一个热水澡洗去了通身的疲惫,看着陆珍坐在梳妆台边那袅袅娜娜的背影,舔了舔下唇,轻声唤:“珍珍……” 陆珍卸了妆,又将头发放下来,整个过程慢得韩楚璧越发心焦。 “珍珍……”他又催命似的唤,“二宝儿……” 陆珍「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扭过头道:“臭男人,一到这个时候就心肝宝贝地喊,平日里也没见你多殷勤。” 韩楚璧忙解释道:“平日里忙得见不到你,更别说献殷勤了,你要冤死我?” “这又不是我的错。”陆珍又白了他一眼,“你快回房睡吧,万一外祖母知道你在我这过夜,少不了又要你纳妾……” 韩楚璧腾地一下坐直了,指着房梁道:“她让我纳我就纳,我姓夏还是裴?别说那个老婆子,就是你陆珍亲自来我也不纳!” 陆珍笑得眼角都弯成了月牙,却仍是故作正经地道:“你不听她的,她少不了又要折腾我,再给我扣一个妒妇的帽子。” 慕金枝 第292节 韩楚璧烦得直挠头,索性走到她身边,一把将人横抱起来。 “等完事了,咱们还是回凉州。”他敛起调笑的神色,低头认真地看着陆珍,舔了舔嘴唇道,“没孩子也不要紧……没娘的小孩儿那么多,咱们去领一个回来……不学别人家里纳妾纳婢那些鸡飞狗跳的臭毛病,我只想同你在一块……” 陆珍大为感动,双手勾了他的脖子,仰着头凑上去。 俩人刚贴在一起,又听外头有声响。 “二小姐……二小姐……” 他们听出是猎心的声音,皱了皱眉头,打算不去管这没眼力见儿的奴才。 猎心喊了好几声都没听到里头的人应,索性心一横,学着韩楚璧的音调唤了句:“二宝儿……” 话音刚落,便见门一下打开。 韩楚璧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见着猎心直接上手,拧着他的耳朵将人弄进了屋。 “是谁给你的狗胆,居然敢这么喊?”韩楚璧气犹未解,狠狠地敲了一下这胆大包天居然敢听主子墙角的奴才的脑袋,“你听去了多少?!” “也没多少……”猎心捂着脑袋道,“就听见您唤二小姐「二宝儿」,还想歇在二小姐这儿,不想纳妾,要领养个小孩儿……” 韩楚璧气结 陆珍臊得要死,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捂着脸斥道:“滚!都滚!” 眼看着好事就要被这狗奴才搅黄,韩楚璧又敲了几下猎心的脑袋,骂道:“你敢说出去一句,明日直接将你拿枪挑起来挂咱家大门上,日夜都不缺看门人了!” 猎心吓得肩膀一怂,忙哀求说:“奴也不是故意听墙角的……奴是有事儿来同二小姐说!” “大晚上的不歇息,找你们小姐做什么?有什么事儿不能明儿说?”韩楚璧咬着牙,又要敲他。 陆珍直觉猎心说的事应该同自家大哥有关,便阻止了韩楚璧,问猎心:“你想要同我说什么?” 见二小姐出面,猎心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将这几日主子的事情说了。 “自从前些日子大公子一直闭门不出,奴就觉得有些蹊跷 猎心道,“今日也是。大公子回来之后便吩咐奴备膳,看模样像是饿了许久似的。可做了一桌他喜欢的吃的,没多久又让人撤下去,白白便宜了我们这些下人。要知道,从前大公子可没有这样浪费吃食的习惯……” 陆珍和韩楚璧对视一眼,又对猎心道:“你继续说。” “浪费也就罢了,就在刚刚,又发生了件怪事儿。”猎心又道,“大公子晚上没吃,说要沐浴,奴像往常一样同人抬了热水进去。可他泡了许久都不曾出来…… 若是夏日,奴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儿来烦二小姐。可眼下入了冬,他这么泡下去定然要得风寒。 奴提醒他,他叫奴闭嘴,像是恨不得奴滚远些似的……二小姐,奴并不是同您抱怨,奴只是觉得最近的大公子实在太奇怪了……您觉得呢?” 陆珍呆愣了会儿,半晌后才说:“这么快?” 韩楚璧望着自家媳妇儿,不解地问:“什么这么快?” 陆珍这才回过神来,强笑道:“没什么……” 说罢又看向猎心,眼神中带了几分警告:“别瞎想,不过是那位宇文大小姐走了,他心里不痛快罢了……” 说到这里,陆珍突然又想起大司空一行人在荥阳外遇袭一事,瞬间脊背涌上一层寒意。 她又警告猎心:“今日你说的话,明儿就忘了,谁都不能说知道吗?” 猎心只觉得这对兄妹处处都古怪,可二小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不能不答应,便连连点头道:“知道了……可您总得上点儿心,反正奴瞧着他不大对劲……” “闭嘴!”陆珍又训斥他,“管好你这张嘴,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四百三十八章 欲海 她甚少用这样的语气讲话,饶是韩楚璧也听得一愣。 不等他们反应,陆珍又赶着猎心向外走。 猎心连连应允了,唉声叹气地走了门外,临走前还被韩楚璧逼着发了一通誓,不能将他夫妻二人之间的悄悄话透出去。 待猎心一走,韩楚璧看了又看,确定外头不会再有人后才捱了过来。 “你今儿怎么回事,总感觉有些古怪。”他道,“猎心一个下人,他又不能怎么的。倒是大舅哥,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最近不对劲儿,早出晚归像是比我还忙。” 陆珍握着的拳头松了又攥,心里像是下了好大功夫似的才冒出一句话来。 “大哥……大约要同陛下他们一样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得韩楚璧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舅哥怎么就同陛下他们一样?这是什么话?”他纳闷地问。 陆珍定了定神,缓缓说出了小时候的一件事来。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那会儿爹娘还在世,咱们也还没见过……”她道,“我长同大哥一道疯跑,瑷瑷年纪小,娘不让她跟我们一起,她便不知道这事。有次同大哥出去疯玩一天,下午回来换衣裳的时候我看到他裸着上身,上面刺了半个胸的梵文,吓死个人……我问大哥,他却不同我说,我便去问我娘……” “梵文?为何会在身上纹那种东西?”韩楚璧又问。 “娘说过,因为大哥有同他们鲜卑人和皇室一样的病症,早在他小时候便被爹抱着上了葱岭,找了独居葱岭的那位僧人将秘药纹在身上才好……” “那……这同大舅哥最近的变化又有什么关系?”韩楚璧实在有些不解。 陆珍叹气:“那药是有时效的,一旦到了时候,还是要同别人一样……” 韩楚璧听后,倒没有妄下定论,而是回想起从前同拓跋渊等人一起北伐的日子。 他思索一番后道:“我深交的鲜卑人不多,熟悉的便只有陛下和阿擎。阿擎虽出身吐谷浑王族,却因慕容樱的缘故时常遭受排挤…… 兴许是因为这个的缘故,他平时看着好好的,身上倒没有那些京中鲜卑大臣的毛病。 倒是陛下,胸痹头痛暴症倒有,见血才止。可自打从大慈悲寺跪求了那串佛珠之后他便好上许多 我想,这等怪症倒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即便有,也不是不能治。陛下如今看起来已经同常人无异,我想大舅哥也应当没什么事儿的……” 陆珍听后放心了许多,可还是有些忧心忡忡。 “往年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如今我也不敢去问大哥,毕竟据说得了这怪病的人嗜杀好色又贪口腹欲,犯起糊涂来连亲人也不识得的……” 陆珍靠近他怀里,难受地道,“楚壁……我害怕……倒不是怕大哥……我害怕他像先帝一样,死前疯魔了似的,谁都认不得……” 韩楚璧渐渐收拢了手臂,将她搂得紧紧的。 “别担心,有我在,我一直陪着你呢。”他低低地安抚道。 陆珍环着他的腰,脑子里不断想着陆瓒这两日的异动。 韩楚璧一下一下地拍着她,像哄小孩似的,直至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后,才慢慢地仰头看向头顶的藻井。 他心道自打进京之后这些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地来 韩楚璧暗暗下定了决心,等找到大司空他们,再将陆瓒的怪症治好了,他就带着陆珍回凉州。 哪怕留在京中等着自己的是富贵高声光宗耀祖,可京中的百姓是百姓,凉州的百姓便不算百姓了?只要有做大将的心,在哪儿都能守卫一方。 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猎心同陆珍说上一通话后,虽说没得到什么具体的信儿,可这心里头总算是踏实了。 主子是奴婢的主心骨,主子变得奇奇怪怪了,他这做为奴为婢的便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就连每天要干嘛都不知道了。 可本着照顾主子的老妈子心态,猎心依然是回了陆瓒的院子。 望着碎石窗棂格后那灯火通明的房内,猎心的心提了又提,手抖了又抖,最终小声却又绵长地唤了声:“大公子 开了一句口,胆子便大了些,如此这般招魂儿似的唤了两声后,里头的人才从冰冷的水中探出一个头来。 陆瓒闭着眼睛出了水,湿发被手指梳拢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英挺却秀致的五官。 他说不清楚现在的自己是何种感受 是宇文宝姿撑腮坐在徽音殿寝殿的窗前,正望着他送来的那盆花发呆时的模样。 情难自抑……莫非这就是情难自抑? 他摊开手掌,看着眼前这双满是水渍的手,却又止不住地想起鹿苑比试中将她腰肢揽过时的触感。 汉人多以瘦为美,像她这样高挑的女子看着的确多了数斤扎实的斤两……可她的腰为什么那样细?细到他单臂就能环过,甚至还能触到她腰臀起伏的弧度…… 他又闭上眼睛,闷气一口气,深深地沉入水中。 待水面即将平稳后,他才钻出来。 猎心在外喊得嗓子都快哑了,才听到陆瓒让他进去。 他忙不迭地带人进去,抬木桶、收拾洗漱用具并换下来的衣物。 猎心一偏头,便看见陆瓒正双手撑在床边坐在床上,上衣解开了大半,露出了一片带着沟壑的青白胸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猎心上前,拿出刚刚从衣物中翻出来的巴掌大小的瓷瓶,小心翼翼地摆在他床前的桌上,道:“从大公子的袍子里找到的,奴瞧着这瓷瓶做得精细,闻着像是酒,不敢随意处置了……” 见陆瓒的视线从前方移到了那个瓷瓶上,猎心提心吊胆地想了一会儿后,仍是道:“您不是个爱喝酒的……不管有什么难事儿,还是要先解决了才好,借酒消愁不是大公子您的作风……” 说罢,也不等陆瓒训斥他,抱着衣物带上门一溜烟跑远了。 陆瓒看着那个瓷瓶 当时端王依旧揽着他那爱不释手的小妓女,笑吟吟地对他说,他们如今已经是一类人。 倒是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那个瓷瓶中装的的确是酒,可以缓解他目前的症状,可以让他食之有味,可以让他周身稍稍凉快一些……可以让他不用像一只野兽一样,满脑子都是对宇文宝姿的贪婪欲念。 陆瓒站起身走到桌前,伸手拿起了那个瓷瓶。 第四百三十九章 病酒 三更时分起了风,甚至还飘了点点雪。 早些年流落在外的时候,冬日最是难捱。因未听说过有人热死,却总见过人冻死。 殷实的人家见了大雪,总会说是「瑞雪」。因他们有田产土地,图此祥瑞庆幸来年丰收。 可活在世上的不仅仅是富贵之人,这一场雪到底好不好,占世间大多数的平民与贫苦之人或许更有说话的权力。 慕金枝 第293节 倘若有选择的话,他们是不愿意见到雪的。 人赤足在雪地中行得久了,脚底刺入骨髓的冷渐渐变成带着灼烧痛感的温热,再由温痛变为有些舒适的麻木。即便脚底踩过雪中枯枝,划得满是血痕,也不会有任何痛感。 可若是到了这个时候,离死便不远了。 枯枝截断声、凄厉哀嚎声、炭火噼啪声混在一处,惊得浮山倏然睁开眼,眸中满是凄惶。 她整个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蜷缩在锦绒团花被中,身上一丝未挂,却伸出一只脚靠近床榻边的炭盆,一时间竟难以分辨出脚掌上的热度是来自炭中或是雪中。 她怕冷,所以端王命人早早地在屋内烧起了壁炉火墙。椒香混着沉香扑面而来,温热好闻; 雁羽织就的纱幔松松垂在榻边,几欲被暖盆内的炭火点燃。 雪泥鸿爪,秦楼梦断。她自混沌渐渐清明,发现睡前身边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样的情景不是一次两次出现,次次都在梦中 “元承……” 浮山赤裸着身躯跌跌撞撞地下了榻,穿过寸寸鎏金云母屏,踩过于阗贡来的狮子穗边毯,带起金狻猊香炉四溢的烟雾,奋力地打开了门。 雪落无声,园中池塘边还未开放的梅花树下坐着一个人,竟像是热得很了,湖蓝锦袍内贴着松松垮垮的白色里衫,露出一小片白皙却结实的胸膛来。 浮山那颗惶恐不安的心忽然便归了位。 她又走回屋内,随意地拿起一件袍子系在身上,身姿款款地走出来。 拓跋澈正坐在树下,双手执了长剪,正在为这园中唯一的一株梅树修剪病枝。 冷不防一道香风袭来,背上便多了一个人。 浮山跪在他身后,整个人趴伏在他的脊背上。 他将长剪放下,伸手拍了拍她裸露在外的胳膊,回头温声道:“睡不着?又做噩梦了?” 浮山鼻子一酸,闭着眼埋进他颈窝中,却问:“怎么不睡觉?” 拓跋澈笑了笑,另一手探出梅树外,任凭微不可见的雪花融入掌中。 “我刚醒,壁炉太热,便出来走走。” 浮山的眼神落到他颈下项圈上的黄绿琥珀上,便知道他根本没有入睡。 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拓跋澈又拍了拍她的手,浮山便自然而然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她将双腿蜷进宽大的衣袍中,却又被他拉了出来,轻轻搓了两下她的脚后抱进自己怀中。 “幸而晚间无人。”拓跋澈摩挲着她脚底的疤道,“你本就怕冷,还不穿衣服……” 浮山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小声地道:“我醒来见你不在,一时心慌,便没顾这许多……” 端王倒也不在意这些,只是将她的脚握得紧了,感慨似的道:“你不饮酒的时候少,我夜剪梅枝的时候少,甫一入冬降雪时候更少……今日的桩桩件件都凑巧。” 浮山一直跟在他身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拓跋澈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只竹笛来,浮山只一看,便见上面二孔已被贴了笛膜。 “我也不曾料到,会在芦花潭见到陆瓒。”他看着手边的竹笛道,“本想着截些芦莩做笛膜,没想到居然碰到他们……实在是出人意料。” 浮山抱膝看着他。 “据说,外祖和宝姿他们在荥阳外遇袭,外祖被人劫去至今下落也无。慕容擎和韩楚璧在周边一直在搜……” 他慢声道,“只可惜到现在都未寻到三人中哪怕一个人的踪迹……” 浮山的眼皮颤了颤,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又放弃了。 拓跋澈一直在看自己的笛子,并未抬头过。 “为何呢……”浮山问了另一个问题,“为何要帮陆国舅?” 拓跋澈抬起了眼睛,清亮眸子被池水衬得粼粼发光。 “我帮陆瓒有太多理由了。”他道,“皇兄为贵妃推迟选秀,我便只能在京中或鲜卑诸部择妃。京中贵女少,宝姿来自辽东,祖父又是当朝要臣,除了她,我几乎没得选……” 他说到这里时,见浮山又半低下了头。 他腾出一只手捻起了她的下巴,用热切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 “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陆国舅对宝姿有些意思。陆瓒将她带走,不论是真心想救她还是私心想占有她,与我而言都有好处。” 他道,“浮山,爱慕一个人时,那双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表达爱慕这方面,浮山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她双手撑在冰凉的地面上又捱着他近了几分,最后整个人都贴了上来,乖顺地伏在他怀中。 “元承不想娶她。”浮山肯定地道。 “那是自然,毕竟我已经有了浮山。”拓跋澈勾了勾她的鼻尖,继续道,“第二个理由,便是我曾听说陆瓒幼时饮过南朝禁酒,因秘法加持才平安活到今日……联想起他将宝姿藏进芦花潭中的行为,我有必要怀疑人便是他带走的,只是藏到了不同的地方……” 浮山听后有些惊讶,忙道:“那若是之前直接问陆国舅大司空的下落,人岂不就会找到了?” 拓跋澈眼神黯了一下,又握了握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若人是他带走的,那么十有八九他不会伤害外祖,这我倒是放心了……浮山,你不要多想,乖乖同我在一处便好,懂了吗?” 看着他颇为认真的模样,浮山隐隐觉得此事将牵连出很多人。 可只要不是她的元承,是什么人都无所谓。 拓跋澈拥着她,二人双双倒在池塘边的空地上,任凭漫天雪花飘落在他们的面上、身上。 浮山心想,这约摸是她此生唯一一次不讨厌下雪的时候。 第四百四十章 谙事 十月二十四,东海。 苏婆端着盅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便见陆银屏踩着桌案站在窗边,双手扒着窗户上的碎石棱格正遥遥看向海滩。 小鱼则趴在桌上,呆呆地看着她鞋上镶着的一圈儿宝石,眼馋得要死。 “您站那么高做什么?”苏婆道,“站得高看得远,可并不一定能看得清楚……” 陆银屏不仅不听,更踮起了脚尖儿伸长了脖子去瞧。 “谁叫他不带我去的……”她抱怨地道,“明明说好了他在哪儿我在哪儿,现在旋龟要上岸,他居然不带我去看……我就想瞧瞧那只龟是什么模样的!” 秋冬和玉蕤端着盘子走进来,见她站得这样高,知道她是好奇心太胜。 “据说这旋龟鸟头蛇尾,模样跟普通的乌龟大有不同。”玉蕤摆宴笑道,“十年才上一次岸的海兽哪里是那样好捉的?陛下定然是担心您的安危,才叫您在这儿等着的……” 陆银屏听后心又软了一通,嘴上却不情不愿:“既有危险,他为何要去?安排给别人不就得了?” 苏婆隔着窗户向远处看,过了一会儿后才道:“陛下做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这么久了你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么?” 陆银屏讨了个没趣,却依然乖乖地听了他的话 她从桌上跳下来,落在小鱼跟前。 小鱼掐着饭点儿来了这儿,目的昭然若揭。眼珠子从陆银屏脚上落到席上,舔了舔嘴唇道:“娘哎……你舅舅对你可真好。” 陆银屏的嘴角抽了一下 结果现在和好了,小鱼却依然以为这是年轻的舅舅带着大外甥女来疗养来了。 什么叫骑虎难下?这就叫骑虎难下。 “世间的舅舅都这般好,你懂什么!”她不高兴地道,“你这么说话,是不是没有舅舅?” 小鱼想了想,他还真没有舅舅,便信以为真了。 苏婆将盅置到桌上,掀开了瓷盖,药粥中的淡淡乳香气扑面而来。 陆银屏睨了一眼后便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小鱼则皱着鼻子猛吸了几大口。 “好香啊……”小鱼闭着眼睛道,“小姐吃的药都这么香……” 苏婆又笑:“她从小就是个怕苦怕疼的,想让她喝药倒比登天还难。也只有做得可口些了才能让她喝上两口喽……” 小鱼睁开眼睛,瘪瘪嘴道:“饱暖屁事多。” 陆银屏听后瞬间便耷拉下了一张脸,怒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孩儿,我儿子都比你大,可没你这么没规矩!” 小鱼的嘴巴咧得更开了。 “自己都还不到二十呢,天天说有个比我大的孩子。”他吐了吐舌头,“吹牛逼……” 陆银屏被他气得翻白眼,左右摸索着好拿个什么顺手的东西砸他时,听到外间熙娘开了口。 “娘娘,梵天太子求见。” 梵天?他来做什么? “「娘娘」是啥啊?”小鱼仰着头问,“「太子」又是啥啊?” “怎么一到饭点儿都来了。”陆银屏没理小鱼,只是有些狐疑,“难不成都知道我这处有好吃好喝的?” 她对梵天倒没什么敌意,是以下一刻人就被请了进来。 梵天进来前也没想过这里居然这样热闹,还都是女眷和孩子,倒让他稍稍有些不自在。 陆银屏看出了他的窘迫,摆手道:“既然来了就先一道吃个饭,有什么事儿等吃饱了再说。” 梵天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却又听她吩咐秋冬:“去单盛两盘,太子殿下是僧人,荤腥的就不要端到他跟前了,免得坏了道行。” 难道这臭脾气的陆贵妃居然有这样好说话的时候,梵天便也不再推辞,同小鱼一道另起了一桌用膳。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陆银屏一向是将规矩踩在脚底下的那个。 见梵天来,还未等人家吃上两口,便急不可耐地问:“大司空他们找到了吗?” 梵天摇头:“不曾……” 陆银屏叹了口气,哀哀地道:“多好的老头,怎么就有人看不惯他呢……” 苏婆见她药粥没喝上几口,反倒为别人的事情挂怀,便说:“大人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倒是您,先养好了自己的身子再去操心旁人的事也不迟。” 兜兜转转还是没躲得开喝药的命运。 慕金枝 第294节 药粥下了肚,奇怪的味道让陆银屏脸上的五官几乎要拧在一起。 肚子先被灌饱了,其它东西便不太能吃得下。瞧着小鱼吃得满嘴流油的模样,陆银屏的目光也温和了几分。 “你总不能是为了蹭这顿饭才来我这儿的。”陆银屏道,“说吧,什么事儿?” 梵天放下筷子,双手合十表示感念她的招待后便说出来此地的目的。 “陛下他们已经捉到了旋龟,等取到精核后便会为娘娘佩上。”他淡淡地道,“过程漫长,为谨慎起见,陛下特地命我来为娘娘诵经安神……” 此言一出,诸人面色突变。 陆银屏也想起他在凉州时诵经诵得人头疼的事,连连摆手道不必:“别人诵经是为传经布道,你诵经能直接取了人的性命……太子,大师,您行行好,莫要来祸害我。” 梵天怔了怔,随后垂下了眼,又道:“之前诵的是祛除心魔的清心咒,这次是安神的心经……” 不等他说完,陆银屏便起身歪进了自己的榻上。 “不用你诵经。”她道,“吃饱就困,这毛病我自小就有,也不劳烦你了。” 梵天抿了抿唇,依然不依不饶地开始了他的催眠。 开始时还好,毕竟梵天无论是讲话还是念经都是低沉却清晰的声调。 可听着听着,陆银屏便觉得自己的上下眼皮都在耷拉。 秋冬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都快要流出来时,见一旁刚刚还在大快朵颐的小鱼已经趴在桌上睡熟了。 “奴有些乏,出去吹吹风。”秋冬说罢,便拉着同样有些恍惚的玉蕤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便见天子和李璞琮师徒二人进了院子。 陆银屏单手撑着脑袋,正在努力地保持清醒。 可看到门外进来的人之后,便放心地笑了一下,随后沉沉睡去。 第四百四十一章 偏宠 苏婆打了个哈欠,又拿了团扇往自己跟前扇了扇。 她撑起眼皮看了看梵天 还好不是个教书的,不然可要耽误一批学子。 陆银屏起床气儿重,只要她一睡下,就不能有声音。药粥里添了安神的药物,加之梵天滔滔不绝地诵经,人便沉入榻中,甚至打起了呼来。 众人纷纷向天子行了一礼,再抬头时见他身后除了李璞琮和慧定,还跟了两名御医。 李遂意见陆银屏睡得香甜,小声地笑了。 “要不说娘娘有福气呢。”他小声地道,“有陛下护着,烦心事算是阖耳不闻,苦难也不必自个儿担了。” “娘娘心善,又有安定大福之相。”慧定笑呵呵地道,“小难无虞,大难自有解法。如今捉了旋龟取了精核,此后便同常人无异了。” 李璞琮没说话,只看了看走向她的自己的另一个学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拓跋渊坐到榻边,执起陆银屏的一只手握住,闭上眼睛轻轻抵在自己额头。 梵天微微睁开眼,见了这场面后便适时地闭上诵经的嘴巴。 苏婆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气,又看了看帝妃二人,对李璞琮等人道:“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李遂意有些着急,忙道:“哟,这怎么行?旋龟精核刚取来,马上就能治好娘娘的聋症了。这会儿走什么?不走。” 李璞琮却带头先走了出去,慧定和梵天御医等紧随其后。 李遂意看了看他们,又回头看了看天子,想了想还是跟着出去,并体贴地关上了门。 秋冬和玉蕤站在廊下,见他们出来,拉着李遂意走到一边。 “怎么回事儿?”秋冬问,“怎么出来了?” 李遂意双手一摊,一副十分不解的样子。 “东西都拿到了,俩人又要卿卿我我。”他实在是有些不能理解 苏婆听到了他的话,走过来淡淡道:“你们也是个机灵的,却是不会为他们多想想 这聋症不仅是娘娘的病,也是压在陛下心头的一块病。今日便能解决了这症,不知道陛下心里头该有多高兴……说到底,俩人现在也还是年轻,多给他们一点儿时间,等他们缓缓再说。” 这中间的隐情,即便不说,几人也都通过自己的方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李遂意听后,觉得有些道理,便垂首站着,望着远处海堤上的灵蛇残阵叹气。 “幸好奴早些年便入了宫。”他道,“这男女相处也忒复杂了些。从前陛下也宠幸过其它嫔御,可充其量不过是给些赏赐,倒没见过现在这般的 赏赐的那个眼巴巴地求着,被赏赐的却更厉害些。也来来回回地吵了不知道多少次,每次吵完又能好……怪哉怪哉……” “情爱之事要是一句两句的能说清,也不会有那样多的人栽里头了。”秋冬往他下体一瞟,轻飘飘地道。 李遂意是宦官,被秋冬这一眼盯得十分烦躁,撸起袖子便去打她的头。 外间吵吵闹闹,隔了一扇门的室内静谧如春。 陆银屏平躺着,一手正被天子抵在眉心上,另一手则放在腰间,盖住了束腰上半个巴掌大的金镶玉。 平日里看起来极为娇艳的美人,沉睡时收去了她所有的玫瑰刺,变成沉静温婉的姑娘。 拓跋渊两手收拢,将她的整个手揉捏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低低地叹息。 “你不知道你折磨了朕多久……” 多久?两个时辰?四个月?七年?还是十年? 若说不见便是折磨,那么刚刚的两个时辰便开始折磨; 若说得到便是折磨,那么入宫那日便开始折磨。 如果说情根深种便是,那么应该回到七年前,第一次纳妃时那种彻底的无力感。 恨她年岁太小,也恨自己过于弱势 许多人只看到结果,殊不知这中间要付出多少艰辛。皇座无一不是由白骨而铸,在未能坐稳那个位置之前,任何的想法便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若说内疚便是折磨,那就要追溯到十年前的那场意外。 陆银屏的耳朵便是从那时开始再也听不到声音。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根本不会由着她整日在自己头顶上撒泼 可事实便是事实,已经发生的无法更改,除了内疚,便只能加倍补偿。 她要什么便给什么,自己有什么便给什么。平日里也都由着她骑在自己头顶上,一代帝王尊严荡然无存。 可是,没办法,谁让她是陆四。 天上地下只有这一个陆四。 他握着她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出了积压在心头已久的那三个字 “对不起……”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也不会成个聋子。 男女相处一道实在复杂,譬如他对她的情意,早已超乎前人所总结的一切情爱真理,是十年岁月也不曾化开的执念。 他将她的手放下,又轻轻地解下她头顶上的抹额,卸去簪着的华盛珠钗和耳珰。 额上淡粉色疤痕浅浅,倒像是莽撞却不肯轻易屈服于人的证据。 拓跋渊俯身轻吻了一下那块疤痕后,站起身叫外头的人进来。 苏婆和秋冬自然放心不下,跟在李遂意的后头一道进来看。 两名御医提了药箱跪坐在榻下,取出青囊中裹着的两个皮包,摊开时一列是银针,另一列则摆满了大小长短不一的刀具。 “这……这旋龟精核竟然不是直接戴上去的么?”秋冬惊道,“还要动针动刀?!” 她以为旋龟是像之前的几块石头一样,打磨成翡翠珠的模样制成耳珰或者珠钗一类的首饰而已。如今一见御医的皮包里包着的这些家伙什,心都凉了半截。 第四百四十二章 凶兽 “看着是吓人了些,不过不妨事。”那跪坐在地上的年轻些的御医道,“精核只有一颗,到底是贵重物件,若是做成钗环首饰反而容易遗失损坏,不如将它埋入翳风穴,自成一体。” 翳风穴便是在耳垂后下方的凹处。 秋冬想起却霜时被那什么小娇煞弄坏的磁石来,觉得埋入耳中似乎是个不错的法子。 只是…… “可娘娘自小就怕疼。”她又道,“就这么划开她的皮肉……这是要疼死她!” 那年轻御医自知同她讲不出什么道理,便转过头去帮忙打下手。 年岁大的那个见惯了这场面,便愿意多说两句话。 “那旋龟看着凶狠,但精核连个小指甲盖都没有。划开翳风穴不过一刀的事,待将它埋进去,用不了多久便会长在娘娘肉里。这可是一劳永逸的事……” 他道,“说疼也不会太疼,娘娘服下的粥下了镇定的方子,多睡上一两个时辰的便不用受苦。” 秋冬自然知道这也是为了四小姐好,想了想便也不再阻拦,有些不忍心地道:“那……那您可得轻点儿。” 老御医点了点头,将一把薄薄的刀刃淬火之后,上手划开了陆银屏耳后的皮肉。 鲜血顺着脖颈滴下,还未流进衣襟便被人擦拭了去。 拓跋渊正站在一旁,手上摞了一沓干净的巾帕 所幸御医功夫到家,片刻后便止了血,最后拿了夹子从锦盒中取出一块石榴石似的小石头来,缓慢地填入陆银屏左耳后的翳风穴。 陆银屏的身子整个儿地颤了一下,连带着在场诸人的心也跟着一揪。 幸而她并未醒,想来那安神催眠的药物用得十分到家。 最终,御医亲手缝合了陆银屏耳后那半指不到的伤口,又嘱咐了诸人待她醒来时需要保持安静一类的话。 慕金枝 第295节 “为何说要保持安静?”秋冬依然不解。 御医解释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聋症之人多是去「看」人说话,并非真是听。而我们却是用耳去听、用心神去感知动荡,声才有形。 从前娘娘听不见,因着磁石和眼睛的缘故才能听清人讲话,有形无声。 旋龟精核戴上之后,可令娘娘尊耳重新连通心神,莫说你们讲句话,便是在门外轻轻地走上两步,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了。” 众人啧啧称奇,尤其是秋冬,心中惊喜交加,转过头便抹眼泪。 李遂意见皇帝愣在一边,像是还未听懂御医所说的话似的,便赶紧上前提醒。 “赵医丞的意思是 那年岁大的御医点点头:“自然……” 这下天子总算是听懂了。 他将剩下的巾帕往桌上一放,垂首看着陆银屏思索了片刻,便开口:“你们都出去吧,朕守着她。” 慧定和梵天头一个出去,李遂意和苏婆将抹眼泪的秋冬拖走,赵医丞走时也交代了几句譬如「勿食辛辣发物」之类的嘱咐,诸人也都一一应了。 直到剩下天子和李璞琮师生二人,李璞琮才道:“这下你总能放下了?” 拓跋渊没看他,又走向榻前,将陆银屏的小脸捏了捏,又仔细地检查了她耳后的伤口。 御医处理得的确很好,耳后伤口微不可见,只是还有些血渍已然干涸。 “朕放心……”他喃喃道,“却也不放心……” 李璞琮觉得奇怪,又问:“你在东海摆了这些年的阵,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捉旋龟医好小四?” 拓跋渊的理智稍稍恢复,又有些不安分地抓着陆银屏的手,慢慢道:“朕这些年并未频繁见她,却一直牵挂她……如今她要好了,朕却觉得好像同她的之间的关联便又少了许多…… 昨日晚间朕还在想,要不就让她这么聋着,总归朕以后会护着她…… 可这样一来又担心崔旃檀又寻了磁石来找她……老师,说到底,朕是个自私之人,遇到这样好的机会却只想将她留在身边。” 李璞琮见他神色伤情,可打心眼里着实喜欢这小徒弟。 若是放在之前,李璞琮并不觉得拓跋渊哪里好,只不告而别这一项便足以让他震怒。 可自打说开之后,知道了他身份和苦衷,便也渐渐理解了他这一路的不易。 人上了年岁之后,总是爱看和睦美满的情景,轻易接受不了旁的幺蛾子,更不要说自己喜欢的徒弟们在情之一字上拎不清。 “既已结为夫妇,哪里还有什么理得清的关系?”李璞琮道,“北斗注死,异兽即是凶兽。旋龟凶恶,无你以血引诱怕也是轻易上不了岸。说来虽是你先欠她,如今她又欠了你罢了。 你这孩子,总是思虑过多。虽说谨慎城府,可感情从来不是靠谨慎城府换取 你须得先掏出自己那颗心来,凡事都想着她,才能换回她的一颗心…… 小四看着蛮不讲理,却是个比谁都通透的人。她心里自有一杆秤,谁真心对她好,她便能将自己全押上。为师也不知道你成日忧心些什么……” 拓跋渊总算抬起头来,抿了下嘴唇道:“老师同师母是父母定下的亲,自然不懂得朕对四四的情意……” 这话说得好讥讽,好像拐着弯暗示他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回来的夫人没感情似的。 若非身份摆在那儿,李璞琮简直气得要打人。 “得得得,为师说不过你。”他拂袖向外走,口中还骂骂咧咧着,“莫忘了赵医丞的嘱咐,她刚能听见,你同她说话也要小声些,别惊着她了。” 说罢走出房门外,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拓跋渊为了捉旋龟已是累了半日,加之中间取了两次血,有些困乏,索性去了另一张榻上睡。 然而刚入睡不知有没有一刻,便听到陆银屏的尖叫声。 他倏然睁开眼,两步便来到陆银屏身边。 此时陆银屏正捂着耳朵,满脸皆是痛苦。 第四百四十三章 偏听 拓跋渊走到陆银屏身边,将她捞进自己怀里。 陆银屏触到这片温暖结实的胸膛时,情绪稍稍镇定了些,可片刻之后便又哭起来。 “好吵……怎么这么吵……”她捂着耳朵抬起脸泪水涟涟地问,“我是怎么了?” 从前能听到的声音不过是人的说话声,又或者是脚步或者碗碟碰撞声。 而如今近至长风卷起枯叶落地时被人踩在脚底时一声清脆的「哗啦」,远至海水随波奔涌而来时的隆隆声。 便是此刻在情人怀中,耳边也净是衣料摩擦时的沙沙声响和强健却毫无规律的心跳……这样细微却又宏大的声音不知多少年未曾听到过了,竟让她有些害怕。 “没事……四四没事……”拓跋渊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生怕有一点儿让她觉得不舒服,“旋龟刚戴上便是这样,你十年不曾听到过的声音如今突然听到自然有些不习惯……” 陆银屏虽害怕,却也是个好奇心重的。听他这么一说,便尝试着仔细倾听那些声音。 她听到枝头的喜鹊叫声,都说它是祥鸟,可陆银屏却觉得它叫得有些难听; 外间苏婆和秋冬她们的交谈声也入了中,她们像是在庆贺自己; 她也听到有人执了笤帚将枯叶拢在一处,「哗 这些的声音都是平日里难能听到的 小时候也是能听见的,可年岁久远,早就忘了是什么调调。 世间诸声突然入耳,这才是不习惯。 她仔细听,拓跋渊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陆银屏听了一圈儿,最后将耳朵贴上他的胸膛。 “陛下的心在跳呢!”她惊喜地道。 拓跋渊仰头看房梁,有些无力 “我听到您的心每跳一下,就有一阵儿海潮声。”陆银屏又将耳朵贴上去,过了好一会儿道,“怪不得都说皇帝坐拥四海,原来自己身子里头就有一片海……” “嗯……还听到了什么?”他问,“海里头有什么?” 他没告诉她,不仅是他,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 可对陆银屏而言,十八岁的人的耳朵却只有八岁 然而陆银屏却掏了掏耳朵,皱着眉头道:“不听了……耳朵眼儿疼。” 聋症刚刚被那精核医好,听多了自然觉得疼。 拓跋渊将她放平了,小心地避开了床沿。 他刚一下榻,又被陆银屏拉住。 “您要去哪儿?”她问。 眼下陆银屏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尤其是眼前的情人 “你刚刚能听到响动,朕担心旁的声音吵到你。”拓跋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朕叫她们将你那些首饰收一收,等你再习惯些,耳朵不疼了再用。” 陆银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那些钗环果然都被卸了。 她是有点儿不高兴的 若她是清水似的美人也就罢了,可偏生是一副浓艳的模样,珠玉最是适合她。 可为了自己的耳朵能好受些,还是忍忍好了。 她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朵,感觉下面被什么包起来,还有些撕裂的疼。 “别摸。”拓跋渊上手将她那只不老实的爪子扒了下来,“好不容易上了药又缝上,你一摸裂开了怎么办?” 陆银屏一听 “旋龟的精核就这么一个,不能再做成首饰戴着,万一弄丢可要再等上十年。”天子又解释道,“给你耳朵下面开了一条缝塞进去,等长进肉里你再蹦跶都摔不碎。” 陆银屏听后,赶紧摸出枕头底下的小镜子。却不是去看耳朵,而是看自己的脸。 看完又将小镜子往他身上一扔,有些不高兴地问:“那您怎么没让他们顺便给我头上的疤缝起来?” 天子有些头痛 “这疤已经落成,实在缝合不了。”他又来哄劝,“朕看这疤就不错,有点儿像三色鲤的脊,漂亮着呢。” 陆银屏心底也知道这是他哄自己开心的话,可还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窝在他怀里又亲又抱,整个人都不老实。 如今她可算是初愈之人,拓跋渊自然不敢对她做什么,就连说话都是轻轻的,唯恐一嗓子将人惊着。 等过了好一会儿后,陆银屏才安静下来,却说了一句话。 “其实治不治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她闭着眼道,“反正我也不是全听不见……” 这句话说出来简单,可听的人心里难受。 “能治好干嘛不治?”他将她的发丝捋在耳后轻轻道,“你说得轻巧,却不知朕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 “什么大事儿,我又没说埋怨你。”陆银屏依然闭着眼睛,丝毫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声音。 拓跋渊叹了口气 回想自己当年,实在是没什么可以让她押宝的优点。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这样纯善,一次两次……数不清多少次地愿意帮自己一把。 比起她的纯善来,她的缺点便都不够看了。 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陆四模样好,心眼儿也好,其它的那些不好还重要吗? 且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说来总感觉是自己高攀了似的。 俩人亲亲热热地偎在一块儿,时不时小声地说上两句话。 最后陆银屏有些乏,想要睡觉,可总觉得吵得厉害,让她难以入睡。 “能做到「兼听」最好,可有时候你得学会忽略一些不必要的声音。”天子又开始教她怎么去听,“不仅是声音,很多事也是如此 有时忽略一些不必要的杂音,或许能让你轻松些。凡事有先后,你要将想听的分离出来,不想听的不要去听,这样才能让自己活得舒服。” 陆银屏瘪瘪嘴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她吐了吐舌头,不屑道,“做了至尊还想活得舒服?您果然是个昏君。” 慕金枝 第296节 第四百四十四章 异闻 昏君不昏君的,倒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不过,同慧定说过的倒是一样 就连这对耳朵也是如此。 自打醒来听到嘈杂声后,她便有些害怕,总觉得自己跟从前不一样了 说不清哪里不一样,毕竟刚开始时也没为这事儿自卑过,充其量只是听不见,实在难受。 自打后来崔家送来了几颗小石头之后,听也能听见了,便没放在心上。 只是后来遇到了他。 陆银屏仰起脸,用下巴去瞧当今天子。 不得不说,鲜卑人的模样是真好。虽说自己先头认错了人,可三姐和靖王远走薄骨律,算得上是终成眷属。而自己就跟着他这么过下去不也挺好? 本来是无意,没想到一番糊涂却促成了自己的姻缘。 拓跋渊本来闭着眼睛小憩,察觉到她在看自己,又睁开了来。 “耳朵还疼?”他轻声问。 陆银屏摇了摇头,又挠了挠耳朵:“还有点儿……不过我有点儿晕,看你的时候有点晃悠,还睡不着……” 他抬起手在她头上几个穴位上揉捏着,依然是用轻柔的语调解释。 “晕是因着药下得巧,因翳风穴离头部近,你本就怕疼,担心药下重了你会成个傻子,这才混了些镇定安神的方子进去……” “你才是个傻子呢!”陆银屏咬着牙恨恨地捶了他一下。 虽然头被按得舒服,可闭上眼却总觉得四周有些吵 “别按了。”她抓着他的手道,“按得怪舒服的……可是没什么用,还是吵……你倒不如将我的耳朵封住,看能不能有点儿效果。” 天覆地载宣皇帝面对这个问题犯了难 可陆四的耳朵哪里是他敢动的? 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 他当即便下了榻,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又轻轻带上了门,最后对那几个抄手站着的闲人下了命令。 “想法子给贵妃弄些能堵住耳朵的物件。” 看着李遂意等人愁眉苦脸却仍是唯唯诺诺道是的模样,拓跋渊心头舒畅了不少 将难题丢给别人之后,天子一身轻松地回了屋,上了榻又将人捞进怀里。 陆银屏哼哼了两声 “外祖找到了吗?”她蹭了蹭他的胸口,闭着眼问。 拓跋渊摸了摸她的头,轻语道:“安心养你的病,旁的不用你操心。” “他虽然脾气差了些,脚也臭了些,可却是个顶好的人!如果没有他的照顾,你那些年也不好过……” 陆银屏不高兴了,嘟囔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虑,可你总得将他的安危放在心上……元烈,你同我好好说,你是将外祖和宇文大小姐他们放在心上的,对不对?” “是。”他道,“朕虽有朕的考量,可忠奸亲疏还是能辨得出来的……你放心,朕已经派了人去,骗谁都不骗四四。” 陆银屏得了准信儿,心也安了下来。 此处虽不及徽音殿奢美,却也曾是一处富贵人家栖居之所。屋内沉香味道还未完全散去,可二人却都无睡意。 陆银屏躺了一会儿,又伸手越过他摸去了桌边的纸包。 因这两日常喝药,那纸包里便有提前背着祛苦气的红豆糕。陆银屏将这物当成了零嘴,竟也学着宇文馥将吃食堂而皇之地放在床头。 只是如今到底从之前不同,耳下刚开了个口子,便是嚼东西都觉得不对劲儿。 “我总觉得喉咙里堵得慌。”陆银屏一边干呕一边道,“是不是把那旋龟的什么玩意儿捣我脑子里了?” 她说得实在吓人 “什么话,怪吓人的。”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却不敢碰她的伤口,唯恐愈合得不好了,“耳鼻喉连气,这里多出个东西,你当然觉得不舒服。等它长进你肉里就好了。” 陆银屏噢了一声,看着听进去了,实则根本不听话,一只爪子悄悄地摸上了耳根。 拓跋渊眼疾手快地将那只爪子捉住,张口咬住她的小指。 红豆糕和指尖的香气混在一起,指尖温温热热,让他想起美人自古便是珍馐。 自打来了东海,先是闹别扭,好不容易和好了,身上又来了信儿。 如今身上也过去了,陆银屏以为他有求欢的意思,正羞答答地准备来个半推半就,却见他的面色却不大好。 “怎的了?”她忙问,“瞧着这么虚?” 男女相处还有一道,便是不能说男子虚弱,也不能说女子随便。 若是放在往日,陆银屏定然会被收拾一番。 然而当下拓跋渊不仅面色不佳,就连神情似乎也有些崩溃的预兆。 他从榻上起了身,先交代陆银屏:“朕出去一趟,一回儿回来,你先歇着。”说罢也不等她回话,疾步便出了门。 陆银屏察觉不对劲儿,忙高声唤了苏婆和秋冬进来。 “你腿脚快,追上去瞧瞧陛下怎么了。”她先指使秋冬先去追人,秋冬应了后兔子似的跑出了门外。 陆银屏又问苏婆,“婆婆,那旋龟真有这样好捉?我怎么觉得陛下不对劲儿?” 苏婆也自知瞒不住,便一五一十地讲了。 “旋龟毕竟是凶兽,需要人血引上岸。十年来就只见着这么一只,陛下对别人不放心,担心出了岔子捉不住它,这两日日日都在放血就为了能亲手捉住……” 她说得很慢,却让陆银屏听得揪心。 “怪不得,这两日他一直避着我,说是去找老师下棋,原来是放血去了。”陆银屏咬牙切齿地道,“我又不是没有心,这么着还不告诉我,真叫我难受……” 她趿了鞋下床跑出去,不顾耳边风声呼呼,朝着李璞琮的住处走。 待看到秋冬时她的心才定了下来,正欲上前敲门,却听见里头天子在同人议论着什么。 “朕想了许久,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联手。如今四四算是无意中提醒了朕,老派多鲜卑大臣,也曾私藏过覆蕉。 他们最是无人性……李遂意带着朕的手谕去寻韩楚璧,一定要他放下手中的所有事务,务必将他们拿下……待四四的身子好一些,朕便要回京。” 陆银屏想要问「他们」是谁,却又想起后妃不能干政。 自打却霜回来之后,一件事便接着一件地来,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思来想去,还是等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再问比较好。 陆银屏踟蹰一番后,便叫着秋冬一道回了自己的住处。 第四百四十五章 逐流 十月二十五,元京。 韩楚璧依旧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出去搜寻大司空宇文馥等人的下落。 “你虽是去寻人,可自己也要小心些。”陆珍嘱咐道,“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最近心跳得有些厉害……想来是要发生什么事儿一样。” 韩楚璧系好护腕的手一顿,随后捏着陆珍的后脑勺将她抱进怀里。 “有我呢,别怕……”他道,“赫连遂那边我让人盯紧了,出不了茬子,阿擎也跟那些人不一样……珍珍,等陛下回来了,我就去同他说,咱们回凉州吧。” 最近韩楚璧总是动不动就提起回凉州的事儿,陆珍听多了,渐渐觉得奇怪。 “你最近怎么老说回去的事儿?”她仰起脸来问他,“当初来时你不是挺高兴,还说以后要把公婆一道接回来……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儿?” 韩楚璧没说话,只是用手撩开她额边碎发,下嘴嘬了一口。 不等陆珍伸手拧他,便用鼻尖抵着她的额头道:“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呢?我想明白了,以后再回凉州,不让你去巡防了……你本就是个姑娘,却总是帮着咱家做事,身子哪能受得了? 等带你回去了,咱们换个大点儿的院子,也像老太太似的买他百八十个的婢女,都供你一个人使唤。” 陆珍内心大为感动,嘴上却还强硬道:“买那么多做什么?人多事多,还是咱们一家人在一处好……你要觉得京里不好,咱们就回去。” 韩楚璧抱紧了她,点了点头道:“嗯……回去……” 有情人在一处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家仆已经在外间提醒时辰不早,韩楚璧也没有办法,将陆珍的脑袋往自己胸口上摁了摁,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猎心嗑着瓜子看着大门前的数十名虎贲军,羡慕地问:“诸位大哥可真是威风……您们是哪儿的人啊?” 先头的禁卫都是鲜卑人,奉的是靖王,自有一股蛮横而粗鲁的傲气。 虎贲虽也是鲜卑人,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却没有靖王手下那般眼高于顶的傲气,多是眼神坚定的将士,京中居民倒对他们有几分好感。 那领头的虎贲卫倒是不多话,或者说汉话听不懂,只是咧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猎心嘴角微微抽了那么一下,随后咽了咽唾沫,尴尬地自言自语:“您还是别笑了,怪吓人的。” 待韩楚璧走出大门,猎心这才迎了上去。 “这么早您又要走?”猎心指着远处的大街道,“大公子刚走,您现在去指不定能追上他……” 韩楚璧奇怪地看了猎心一眼,戳了一下他的脑门:“你姑爷是为陛下办事去了,你以为我天天在外头转悠?” 猎心捂着头想了想 接过了虎贲牵着的马,韩楚璧翻身而上。 正准备走时,他又折了回来,晃着马鞭问猎心:“大公子去哪儿了知道吗?” 猎心摇头:“今儿一大早就有人送了帖子来,也没说是谁。最近大公子的脾气怪,我们做奴的也没敢问……” 韩楚璧若有所思地调回了马头,正要离开时,又听猎心开了口。 慕金枝 第297节 “想来是有什么人邀请大公子了吧?或许是崔二公子他们也不一定?”猎心琢磨着道,“大公子平日里倒也不曾同人来往,那帖子上用金线封着,还有异香,想来是个极讲究的又有品级的人物……” 韩楚璧没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说罢带虎贲打马离去。 日日都是沿着建春门向东而出,可日日都搜不到宇文馥的下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韩楚璧也不是没偷偷地派人在河里捞过 沉到底儿的船、陈年的金首饰甚至早些年溺水而亡的人的尸骸都打捞出来了,可就是不见失踪的宇文馥三人。 在这个时候,找不到人似乎也成了最大的庆幸。 韩楚璧上了东石桥,唉声叹气地望着远处的北芒山,驾着马转了两步后道:“要不去北芒山鹿苑看看?” 虎贲军向来以统领为首,韩楚璧打算去鹿苑,他们自然不会拒绝。 下了东石桥后,韩楚璧的行程终于有了转变,直接沿着阳渠向北走,目的是北芒山。 阳渠是元京外的护城河,待他们行了四五里后,便见河面上漂浮了点点红黄痕迹。 韩楚璧定睛一看,原来是些不知道什么花的花瓣。 “这大冬天的怎么有人弄些这花瓣出来?”韩楚璧抱怨似的道,“果然是富贵出闲人。” 那为首的虎贲接话道:“是大司马赫连遂在城中摆宴,摆宴前常在内外城渠撒花瓣。” 听到这个名字后,韩楚璧才算认真了些。 “赫连遂?”他疑惑问。 自打靖王被禁锢那日起,原以为赫连遂会一起被抓起来,没想到他居然咬死了自己同靖王毫无干系,只是天子未曾临朝,他过于担心陛下这才要求曲星霜开云龙门迎人入内。 此后韩楚璧和慕容擎等人也不是没有再去赫连遂府上搜查,可他在朝中广交同僚好友,却没有多少同靖王来往的迹象。 再后来……就是亲靖王一派的人往他大门上泼粪水,这事儿也算是闹了好一阵儿。 兴许是赫连遂心亏,又或者是根本不敢在那个节骨眼上蹦跶,他并没有追究别人的过错,反倒是让自家家仆日日清理前门。 韩楚璧从来不认为赫连遂是个好人,甚至说连普通人都不像。 “他不是刚过完生辰没多久?怎么这个时候又摆宴?有钱烧的不成?”韩楚璧嗤道,“一大老爷们撒花做什么?当自己是仙女神君?” 虎贲军常出入京畿,对城内各类消息都较为灵通。 “常侍大人常年在凉州,对大司马有所不知。”那带头的虎贲又向他解释,“大司马爱设宴款待朝中诸臣,重臣或是名号响亮的人物下帖邀请,他不认识的便撒花瓣,只要人捻了花瓣前来,便是虎贲的兄弟们进了司马府也可入席,从来不见外的。想来是因为靖王一事消极了一阵儿,不过他好摆宴、喜歌舞、好狎妓的性子倒是没变。” 说起「狎妓」便让韩楚璧想起端王身边的那位浮山夫人,顿时觉得有点儿膈应。 “这次摆宴八成便是为了将自己同靖王的关系撇干净。”他不屑道,“一把年纪了不成亲,偏要狎妓,脸上还老戴着面罩,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咱们走咱们的,等今晚回去,我也请哥几个喝酒……” 说罢几人哈哈笑了几声,又策马向北前行。 越往北走,这合上漂浮的花瓣也越来越多。 韩楚璧望着那些花瓣,想起出门时猎心对自己说的话,突然就停在了河边。 身后的人不知所以,疑惑地唤了声:“大人?” 韩楚璧突然下马走向岸边,蹲下身两手掬起一捧水来,里面满满的都是花瓣。 “我改主意了。”他回头向诸人咧嘴一笑,“辛苦兄弟们先去搜,我要去向大司马讨一杯酒喝。” 第四百四十六章 定心 金丝幔帐垂下数条流苏,只消碰其中一缕便会传来阵阵清脆叮当声。 白汗巾上残着的妆像阳渠中的花瓣,在美人面上浮沉一番后浸入水中。 浮山昨夜宿醉,今早昏昏沉沉地醒来时又见身边人没了踪影。 侍女将帕子绞了,又重新来为浮山上妆。 “夫人还是注意些身子。”侍女见她面色如雪,眼内却满布血丝,不禁提醒道。 浮山没应这句话,只是抬了抬手,问:“殿下呢?” 侍女面上略有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她的问题。 “没事,你说。”浮山又问,“殿下去哪里了?” 侍女垂下眼睛,依然不敢答话。 浮山也不等她替自己上妆,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便向外走。 侍女想要来搀她,却被她打掉了手腕。 浮山瞪了她一眼,继续迈步向前走。 穿过园内的池塘,她见人便问,只是仆婢们要么不说话,要么支支吾吾,让她实在心焦。 最后是李枭拦住了她。 “殿下有令,要夫人今日在府上待着,他会尽快回来。”李枭面无表情地道。 浮山头脑依然有些昏昏沉沉,指着李枭问:“殿下在哪儿?” 李枭抿了抿唇,道:“夫人还是不要问了。” 浮山不理他,直直地向外走。 李枭想要伸手去拦,不妨碰到了她前胸,忙又将手缩了回来。 “大司马今日设宴,一早派人下了帖子过来。”李枭低头道,“殿下怕夫人……心里不舒服,便嘱咐我们不要告诉您。” 浮山一愣,这才知道为何满院之人支支吾吾却就是不肯说人去了哪儿。 哪里是怕她不舒服,不过就是怕她难堪罢了。 可现在她知道了,再回头看府上的这些人不敢言语的模样,却比直接说出来更让她觉得难堪。 浮山闭了闭眼,神情依然有些怅然。 “我知道了……”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可……大司马不是善茬,你立即去寻他,不要让他吃大司马宴上的东西。”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浮山几乎是咬牙切齿,长长的指甲都陷进手心中,带着刺麻的痛感。 李枭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拱手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院内。 待他走后许久,浮山才仰起头,看着院内那株被修建得齐整的梅花发呆。 直到一阵冷风袭来,她才惊觉自己未着外袍。 想起最后在垂花楼的那日她同几个小姐妹说过的话 可再看如今的她,恐怕是难以回头了。 温府…… 几名小童正摇头晃脑地念着文章。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一篇还未读完,温鸯便站在房门外含笑看着他们。 孩子们见了大哥,眼睛便不住地往哥哥身上瞟。 “知不知道「心不在焉」是什么意思?”温鸯倚着门抱胸问道。 孩子们摇头,又眼巴巴地看着大嫂。 贺兰罗勒看了看温鸯,笑道:“你们现在见了哥哥便不看书的模样就是「心不在焉」 孩子们撅了噘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又将眼睛放回桌子上。 贺兰罗勒走了出去,问道:“今日有事?” 温鸯「嗯」了一声,怕分了弟弟妹妹们的心,便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牵向廊下。 “大司马遣人送了帖子过来,今日要设宴款待。”他低声道,“说不定陆瓒和慕容擎他们都会去……所以这一次我也要去。” 贺兰罗勒一听,顿时便担忧起来。 “他好好的怎么又要设宴?”她道,“前几天被那些人泼了秽物还不够?这次他是打算要如何?难不成要表一番对天子忠心不成?!” “他自然不会,即便会,那忠心也是假的。”温鸯摇头道,“是与不是,过去打探打探再说。” 贺兰罗勒莫名地有些害怕,又说:“要不……你还是别去了吧?” 温鸯顿住,看了她好一会儿后才开了口。 “自从下定决心将你娶回来的时候,我便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长叹一声道,“夫人,你记着,是我向你求亲,如今的场面皆在我预料之内。你不必担心我,今日就在家安心教小八他们念书。” 贺兰罗勒却越听越揪心。 她咬了咬下唇,直到唇上已经咬出了一道印子后才有些伤情地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放弃这么多……” 听她这么说,温鸯却笑了。 “什么叫「放弃」?”他摇头,似乎是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这并非「放弃」,而是「选择」。你记着,不论是我向你求亲,还是帮他们,都是我的选择。温家不能没有立场,也是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说罢又补了句「你不要内疚,这根本不是你的问题,今日就在家等我回来」。 贺兰罗勒眼眶酸酸的,抿唇点头道好。 “你要注意安全,在人多的地方待着……”她伸手抱了抱他,“我等你回来。” 温鸯回了她一个拥抱后,亦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贺兰罗勒深吸了几口气后,转身又进了屋。 小孩子们只要无大人看管,顷刻间便会乱成一团。 见大嫂又走进来,原本乱哄哄的小学堂又安静下来。 贺兰罗勒也有些心不在焉,又问孩子们:“念到哪里了?” 小十爱显摆,仰起脸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不等他说完,小八又抛出了问题:“嫂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贺兰罗勒对他们微微笑着,慢慢地开始了解释。 慕金枝 第298节 “这句话的意思是若人的心思不在了,那么看见了也等同于没看见,听到了也相当于未听到,吃东西也尝不出味道来。它意旨在要人注重修养品德,端正身心,只有静心修行才能避免「心不在焉」……” 孩子们终究还是太小,也不知听没听懂。 倒也不怪他们 第四百四十七章 贪欲 温鸯离开之前又特意去了父亲温洗墨处。 初雪来得早,初雪后却是一日比一日冷。而温洗墨依然闭着眼睛袒胸躺在院中的太湖石,丝毫不惧半点严寒。 温鸯走到他面前,躬身行礼道:“父亲……” 温洗墨抬起了一只眼皮,「嗯」了一声道:“要去赫连遂那?” 温鸯点头道是:“是,儿子打算去探探赫连遂的口风。” 然而说过这句话之后,温洗墨便翻了个身不再看他。 温鸯也没再说话,依然拱了拱手后打算离开。 “你不要吃喝他宴上的东西。” 正当温鸯欲离去时,听到父亲突然开口。 温鸯疑惑地回头,见温洗墨依然是背对着自己,却是不断地给自己提醒。 “赫连遂……不,不仅是赫连遂,那些老派鲜卑人都有这个毛病。北地苦寒日子过多了,生不起火的时候茹毛饮血也是常有的事。 覆蕉算什么东西……你若真当那些人真是被覆蕉牵着鼻子走才是大错特错。 覆蕉、烈酒、美食、美人、金银、权势……不过都是自己的贪欲罢了,却将一切都推给覆蕉。 改不了那个毛病,即便不饮覆蕉也是行尸走肉; 若是修身养性个十载八载,便是常饮覆蕉,倒也不是没有痊愈的可能……看你主子让你见到的人便知道了……” 温鸯听闻后身躯微震,问:“父亲都知道?” “温家人只是不想理事,并非都是蠢人。”温洗墨依然没有回头,“太祖当年入中原本是抱着入赘为驸马的心思而来……他们一家本就是亲汉疏胡之人,赫连遂、宇文馥…… 只要是个鲜卑人便讨不到什么好处,所以我只能蹚浑水…… 为父并非是真糊涂,不然也不会改姓……你既然有了想要侍奉的人,便去做吧。总之百年之后你我都是一抔黄土,何不放手一搏呢……” 温鸯得到了父亲的首肯,内心喜不自胜,连忙跪下磕了一个响头,掷地有声地道:“儿子信他,儿子愿意侍奉他。” 温洗墨摆摆手:“快走吧,赫连遂门生不少,去晚了误了时辰不大好看。” 温鸯道了声是后,转身离开。 闭门不出十数日的大司马突然设宴,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赫连遂好结交朝中人士已经不是个秘密,只是从前他本人与手下的尔朱劭和贺兰琦等都是实实在在同靖王有过不少来往的人,诸人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靖王拥趸。 自从靖王事败,按理说赫连遂应当被斩。可他不仅没有死,天子甚至将他放回了家。 这在别人看来倒像是赫连遂临阵叛变,最终导致靖王失势。 为此尔朱劭也不再同他来往,甚至有人隔墙窥探到深夜将秽物泼在司马府门前的便是尔朱劭本人。 靖王如今已被流放焉耆,现在差不多已是一具尸骨,而据称曲星霜已被秘密处死,死相凄厉,究竟是不是赫连遂同曲星霜联合构陷靖王也已死无对证。想要知道当时的情况,恐怕只有直接问赫连遂。 而今日宴席之上,倒是个极好的机会。 温鸯将帖子递上后,正要走进来,却被一只大手捉住了肩膀。 他个头较高,能这样拍他的人想来个头并不比他矮,应该也是鲜卑人。 温鸯沉着脸转过头,却看到了韩楚璧那张的黢黑黢黑的脸。 “温兄。”韩楚璧嚼了嚼口中的花瓣,对他笑道,“咱俩一起进去。” 见是韩楚璧,温鸯便放下心来。 “韩兄如今可算是红人,竟然拿着花瓣来的?”他奇怪地问,“大司马不可能不请你。” 韩楚璧双肩一怂,无所谓道:“兴许他是觉得我同陛下站在一处,看我不爽?” 这倒是个不牵强的理由。 温鸯正好也不想同别人虚与委蛇 不过,温鸯倒也是有意无意地在套他的话。 “大司空大人寻得如何了?”温鸯边走边道,“还没有下落吗?” 说起这个,韩楚璧就是一脸沮丧。 “甭提了,我将那几条河都翻了个底朝天。”他抱怨道,“就连三年前的尸骨都挖出来了,愣是不见人,奇怪不奇怪?你说,我要不要进黄河捞啊……” 温鸯自然知道他要寻的人在哪儿,可他不能说,光看着韩楚璧犯愁,也不知如何安慰了。 哪知韩楚璧又说:“今日我原打算要去北芒山搜一搜,若有人够机灵将他们藏到鹿苑那边呢?” 温鸯眼光闪烁了一下后微笑道:“说得对。北芒山虽有不少野兽,可鹿苑内却是能安置人的住处。可要远远近近地在半山腰的小行宫里多搜上即便才好……” 韩楚璧听后,瞬间摆出了一张黑苦瓜脸。 “北芒山还好,搜的时候万一猎到一只毛皮光滑的活物还能带回去。”他愁眉苦脸地道,“小行宫虽是能助人的地方,可时时有守卫看着,没有陛下的命令不好入内,还能放进去个大活人不成?你净给我出馊主意。” “韩兄冤枉我。”温鸯摊手道,“既然要搜,我总得给你多支些招。” 韩楚璧却道:“不说这个,先进去先进去……”说罢便推搡着温鸯向前走。 温鸯见他一直伸头探脑地似乎在寻什么人,便好奇地问:“怎么了?韩兄在找谁?” 韩楚璧听他问话,索性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来比我早些,可见着我家大舅哥没有?” “大舅哥?”温鸯在心底理了一下关系,想起韩楚璧同天子是连襟,二人的大舅哥便是国舅陆瓒了。 温鸯摇头:“我也是刚到不久,并未见到陆国舅……怎么?他也来了?” “哈哈……”韩楚璧干笑了两声,“我就是问问……问问而已……” 韩楚璧倒是没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他,毕竟他和温鸯算不得太熟 陆瓒有纹身的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而自己又听猎心说他接到一张帖子后便出了府,想来也是来赴宴的。 这事儿他不敢声张,毕竟最近的大舅哥不对劲是有目共睹的事。 第四百四十八章 叛徒 韩楚璧在院内巡视了一圈都未曾见到大舅哥的身影,实在没了办法的他只能同温鸯一道入了席。 大司马赫连遂依旧是将宴席布在正厅内,用帷幔帐子将门窗盖了个严严实实,一丝缝也不透,只留了几盏油灯好让人不会摔倒。 赫连遂的首席拥趸 尔朱劭好说,他对赫连遂算得上是失望透顶,自然不会出席这次的宴会; 而贺兰琦听到儿子同宇文馥回辽东的路上遇袭,至今下落不明,已经带着人在城外寻了好些时日,自然也不会来。 韩楚璧同温鸯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后,摸起桌上的一盘盐花生毛豆便摆到自己跟前,埋怨地道:“大舅哥没见到,阿擎也不来,上次和我一道来大司马生辰筵的贺兰问情也失踪了,竟让我寻了好几日都不曾寻到……” 温鸯的小指颤了颤。 那日他将宇文馥带走之后又来寻宇文宝姿和贺兰问情,只见二人一轻伤一重伤,是陆瓒及时赶到将他们救走。 贺兰问情伤得实在重,温鸯没有把握即便为他寻了大夫也能将人救回来。 贺兰问情是同宇文宝姿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加上宇文馥一直比较喜欢他,依温鸯看来,陆瓒若对宇文宝姿有些意思,断然不会给贺兰问情什么活路 只是,陷入情爱之中的人,本身便已无药可救。 “福泽之人自有上天庇佑,韩兄放宽心。”温鸯又劝了一番,“韩兄奔波了这些时日我们都看在眼里,大司空他们不是还没找到么?依我看找不到人便是最好的结果,起码比寻到了却是一具尸首来得强 韩楚璧腹诽他温家人两代都是在朝中活稀泥的,以为他不晓得其中利害,才会老说些安慰人的话。 温鸯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宇文馥在披云楼下同先帝一处的事,因他有自己的打算 况且他也不是韩楚璧肚子里的蛔虫,怎能知道他心里想的跟面上表露出来的是否一样? 二人各怀心思地又抓了一把花生毛豆,静静地等着大司马赫连遂入宴。 随着一声拔刀声起,正厅中央起了一道光。 韩楚璧听到兵刃声,下意识地摸上了腰间佩剑,却被温鸯一手摁住。 “你一个拿着花瓣来吃席的跟着拔什么剑?”温鸯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压低了声音道,“大司马玩得花,说不定这是什么娱人的戏法呢……” 韩楚璧心中早早地认定了赫连遂不是个好人,在司马府内自然觉得草木皆兵。 眼下被温鸯提了个醒儿,也反应过来自己本来是寻大舅哥陆瓒而来,实在不适合在席上闹事,便偃旗息鼓地将剑收了回去。 温鸯松了口气,却又担心这个愣头青继续闹事,又嘱咐道:“来都来了,看看便好。别出声……尤其是别吃东西,知道了吗啊?” 韩楚璧又觉得奇怪 光影交错中,温鸯看清了韩楚璧面上的疑惑,又强调了一遍:“鲜卑人吃得惯的你不一定吃得惯……菜可以尝尝,肉、乳酪或者有其它没见过的不要吃。” 韩楚璧这下有点儿不高兴了。 “我又不是兔子,吃什么兔子菜……”他嚷嚷道。 温鸯觉得同这人说上两句话之后便能摸清他的底儿了 得,谁让他算是陆家的一份子呢,只好看着他了。 继拔刀声之后,两名身姿款款的美人引着一人入了宴。 韩楚璧眯了眯眼睛,勉强看清楚那人一身青莲色衣衫,半张脸贴了金箔面具,露出的半张脸如美玉。 韩楚璧「呸」了一声,将嘴里的毛豆皮吐了出来。 慕金枝 第299节 温鸯斜着看了他一眼,心道幸好韩楚璧此人常在凉州,否则就这样的态度怕是只能在七品下和棺材板里来回晃荡了。 不仅是他,来宴会的人也有不少老派,对赫连遂亦是有些看法。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韩楚璧啐的这一声倒也不突出。 “一把年纪了不成婚,保不齐是有什么毛病。”韩楚璧越看越来气 温鸯又来拽他:“你少说两句。” 韩楚璧也就是过过嘴瘾,听他劝后便噤了声,静静地坐等开席。 赫连遂向来是个好结交的人,看似心胸十分豁达,门生不少,然而毕竟是走在权力刀刃上的人,少有不慎便会让自己跌得粉身碎骨。 他第一次跌倒,便是在云龙门。 入了宴后,听着诸人的议论声,赫连遂倒是拿出了主人的气度来,并未对他们的无礼加以指责,只是抬手先自罚了一杯。 “诸人赏光前来,某荣幸之至。”赫连遂出声道,“某从前便说,既然来了府上便都是朋友,就当在自己家中即可……” “赫连遂!你王八蛋!叛徒!” 不知道谁果然当是在自己家中,直接起了个头开骂,音调似男非女,听起来十分滑稽。 只是厅中光线昏暗,实在是难以辨别是谁发的声。 但只要有一个人起了个头,其他人便也不客气,直接敞开了骂人 温鸯震惊地看着坐在自己身侧吃着花生的韩楚璧 若不是自己在他身边听得清清楚楚,简直不知道这位天子连襟居然还有这等本事。 “你不要命了?”温鸯又道,“你不怕被听出来?” 韩楚璧悄悄地捱近了他,回道:“我怕什么?比我讨厌他的人多了去了,瞧他们猥琐样子,连个屁都不敢放,没出息,怪不得跟着赫连遂混呐……” 说罢,韩楚璧又用奇怪的眼神扫了温鸯几眼。 “你这话什么意思?”韩楚璧嫌弃地问,“难不成你也是他的人?” 温鸯叹道:“我要是他的人,就跟尔朱劭似的同他一刀两断了。” 韩楚璧心满意足地回过头,又去看赫连遂。 赫连遂的头顶垂下一道微弱的光线,不知道是不是韩楚璧的错觉,他总觉得赫连遂好像在看他。 赫连遂一半面容英挺出众,另一半隐在金箔面具之下,在黑暗之中显得越发诡异,看得韩楚璧心中直发毛。 第四百四十九章 趋利 被人骂道脸上还能坐得住的人实在是少。 直觉被被赫连遂盯了小半晌的韩楚璧咬牙抗下了他的目光,心道这老不成婚的大司马还真有点儿本事 眼下靖王已经不在,慕容太妃薨天,尔朱劭断交,如今的赫连遂已然是个失了势的大司马。 他韩楚璧身为天子连襟,又是至交,还怕这一个赫连遂不成? 想到这里,他便大喇喇地瞪了回去。 赫连遂见他这般,有些不屑地收回了目光。 “你说他是看我还是看谁?”韩楚璧单手撑腮问,“他刚刚那眼神是不屑吧?他凭什么瞧不起我韩某人?” 温鸯心里又暗骂他傻气,嘴上却还是劝韩楚璧少说两句 主要是担心他口无遮拦,得罪了人不说,连带着自己也没办法接近赫连遂便要坏了事了。 谩骂声嘈杂声不断,赫连遂依然不语。 诸臣知道他虽位高,可平时却好结交朋友,脾气一直没听说过有多差。 只如今可算是彻底得罪了天子,想来以后也不会被重用,便也毫不客气地辱骂,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相比之下,「王八蛋」倒是显得圆润可爱了。 然而赫连遂突然开了口。 “某从未为靖王殿下做过事。” 原本轰然的厅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说什么?”有人不敢置信地问,“你再说一遍?” 出声的人韩楚璧有些印象,不过是个六品功曹。在赫连遂面前,连个人物都算不得的。 然而赫连遂却认真回答了他。 “某不曾为靖王殿下效力,亦无利益往来。” 此言一出,虽说厅内昏暗,然而吸气声却暴露了众人的惊讶。 “放你娘的骡子拐弯屁!”又有人骂道,“你既同殿下无来往,那你府上的妾侍为何入宫做了嫔御?!” 赫连遂却笑了笑,随即捻起身前的酒杯。 他将酒一饮而尽后,突然狠狠地砸向地面。 “某随太妃自吐谷浑入魏,蒙先帝不弃,官拜龙骧将军。先帝宾天,某欲辞官回吐谷浑,天子不允,赐位三公,命某留待元京。” 他站起身朗声道,“至于某妾侍曲星霜,原为太庙祭酒曲元瑜之女。曲元瑜私藏禁酒,罪无可赦,理应全族同诛。 而大魏律法明令少女皈依佛门可免一死,曲星霜便被送入瑶光寺带发修行。 靖王好美妾,莫说良家女,便是旁人妻妾也从不顾虑。殿下强占此女后又将其抛弃以致流落街头。某偶遇之后,因见她舞技精湛便接入府中,这才有后面诸事。” 曲星霜的来历,知道的人倒是不少。听赫连遂这样讲,联想起靖王那不那么好的名声,倒觉得是自己看得浅薄了。 有领情的,自然也有不领情的。 “大人说得避重就轻,那曲星霜是如何进的宫?”有人尖声道,“罪臣之后能爬上龙床还封了嫔,你当陛下是好糊弄的不成?” “曲星霜是从你府上出来的,分明是你同她合伙想要打开云龙门!”又有人附和,“明明是靖王的一条狗,如今没被问责便要倒戈?当初碰死在阊阖门的怎么不是你?!” 韩楚璧一听,觉得这厅内被布置得密不透风倒也不无道理 不过韩楚璧也纳闷 怕是在靖王事败之前,朝中多数人也是奔着同赫连遂交好的心而来,根本不曾想过有他也有今日。 韩楚璧心底认定了这位少年成名的大司马必是因势而变背主求荣的墙头草,自然也极瞧不起他,已然忘记自己本是来寻大舅哥陆瓒的事儿,只抱胸等着看好戏。 “曲星霜色艺双绝,被强纳为嫔不是常理之事?诸位难道忘了前头的那位陆贵妃是如何入宫的了?” 赫连遂站起身来,昂首对着刚刚出声的人的方向道:“我既效忠于先帝,又与靖王何干?” 韩楚璧听他提起陆银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外头瞧着是陆银屏被强纳入宫,可在他看来却是另有猫腻。 天子与妻妹均是自己十分熟悉之人,俩人什么德性他太清楚了 听赫连遂拿陆银屏进宫一事做幌子,韩楚璧却也无力反驳 左右的确是天子不对在先,没个三媒六聘地就将人迎进去,就算他说俩人有真感情怕是旁人也不会信。 赫连遂后又说自己效忠先帝,这话诚然不假。毕竟先帝在时赫连遂算得上是鞍前马后,不然也不会做到龙骧将军的位置,加之同前国丈宇文馥同列三公,便知道赫连遂早些年的确有些本事。 赫连遂将先帝搬出来之后,诸人便噤了声。 先帝在位时尤为暴虐,驾崩前已不理政事,那时人人过得提心吊胆,唯恐被他一个不高兴就地斩首。这种威慑放在今日依然令人心有余悸。 赫连遂抬出这尊大佛来,自然不会有人质疑 既然他咬死了不承认自己同靖王勾结,众人也只能当他没担当,琢磨着这次回去之后将家中茅厕的秽物积攒起来,再泼上个几天几夜。 厅内昏暗无比,韩楚璧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花生毛豆。 赫连遂被惹了不快,说了声「失陪」之后便提前离了席。 韩楚璧没有见到陆瓒,便同温鸯说了声后就要走。 温鸯欲言又止的表情在昏暗的大厅中看得不算清楚,韩楚璧又是个心大的,也没在意。 待他起身正要走时,面前一阵香风掠过,正是刚刚同赫连遂一起的两名侍女中的一位。 那位侍女对着温鸯款款行了一礼,娇声问:“可是温刺史大人?” 韩楚璧看了旁边的温鸯一眼,见他从容道:“正是……” 那侍女展颜笑道:“主人另置了一席,有请刺史大人。” 温鸯理了理右衽,端正地道:“却之不恭。” 面对赫连遂对温鸯的独一份儿的邀请,韩楚璧简直嫉妒得牙痒痒。 第四百五十章 天元 赫连遂这人奇怪,连带着侍女也不像是个好相与的,见韩楚璧挺直了胸脯在一旁清嗓子,瞬间也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那侍女又向他一拱手:“常侍大人。” 韩楚璧坐得端端正正,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大司马只请温刺史一人?” 温鸯连连瞧了他好几眼,像是没见过这等上赶着蹭吃蹭喝还如此坦然之人。 侍女并不是傻子,既然话都问到这份上,主人家自然没有下客人面子的道理。 于是她笑道:“二位大人请随奴一道来。” 韩楚璧料定了赫连遂刚刚那眼神并不是看自己 本着对温鸯的些许愧疚和对赫连遂的好奇心,韩楚璧决定厚脸皮跟去探上一探。 朝中人谁不知温洗墨父子二人从不掺和公事以外的活动?不仅立场暧昧,甚至经常和稀泥,碰到人找上门干脆闭门不见。 慕金枝 第300节 大家都是鲜卑人,说白了能动手的不大想动嘴皮子,遇上温家人大可以用些强硬手段。 只是温洗墨早年便任外州刺史,在地方的影响并不是在京中摸爬滚打的人能比的。可以动,但不好动。 侍女执灯微微侧身走在前方,温鸯同韩楚璧跟在她后面。 三人离席时经过过道听诸人窃窃私语,像是在庆幸被请去的不是自己 骂赫连遂的多了,逮住了俩位高权重的新贵开刀,倒像是大司马往日的作风。 剩下的人倒也不再言语,只顾饮酒夹菜。 侍女掀开帘幔,又对二人道了声「大人请」。 韩楚璧与温鸯微微点了下头,随后迈出了正厅。 外头另有两名模样清丽的小婢,见他二人出来后笑脸迎上来,引着他们往庭院深处去。 而先头的侍女看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笑脸突然就冷了下来。 她撩开帘幔走进正厅,轻轻抬起了手腕。 腕上一对翡翠细镯相碰间叮当作响,侍女轻轻挥了挥手,厅中仅剩的一点余光不存。 韩楚璧和温鸯随着两名小婢穿过曲折回廊,直到来了一处竹林。 赫连遂生辰筵时韩楚璧来过他府上,不过当时去的是存放礼物的阁楼,不曾来过这里。 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见周围倒是没有之前见过的守卫,心中疑云更深。 “堂堂鲜卑武将居然也这样风雅。”韩楚璧对温鸯道。 “并非所有鲜卑人都是莽汉。”温鸯开口,双手向东遥遥一拱,“陛下亦是纯血统鲜卑人,而文韬武略,才藻富赡,不愧当世之雄也……” 韩楚璧蹙起了眉头,心道温鸯何时变得这样恶心了。看到旁边的两名小婢后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说给她们二人听的,为的便是表明自己立场,不欲与靖王有任何牵扯。 那两名小婢轻轻一笑,什么都未说,直直地将他二人引进竹林深处。 竹林的尽头是一片湖,湖边有一棵老榕树,约摸已经有上百年。 树下立了一巨石圆桌,桌上刻了二十一路棋盘 而就有两人正坐在二十一路棋盘前厮杀,连赫连遂都在一旁围观。 “大舅哥?!”韩楚璧不敢置信地看着正在下棋的那人脱口而出。 陆瓒怔了一瞬,目光投向韩楚璧时眼中有不明情绪一闪而过。 同他下棋的另一人正是端王拓跋澈,见他分心,便拂袖将棋盘大乱。 “二十一路本就不常见,国舅不必放在心上。”端王又偏过头,笑着看向韩楚璧和温鸯,“二位也来了?真巧。” 韩楚璧见了自家大舅哥,心道还真叫他猜准了,怪不得他找了一圈儿都没见着人,原来陆瓒不声不响地来了赫连遂家后院,甚至还做了上宾。 只是他不明白,陆瓒为何在此地,而端王为何也在。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温鸯咳了一声,同端王行了一礼,又同陆瓒见礼。 不知道什么情况的时候,以静制动总是不错的。韩楚璧攥了攥手心,心里琢磨着万一打起来自己赢的可能性 他稍稍放了心,同端王行了一礼后被邀请入座。 入了冬后水流缓慢,微风拂过竹林带起一阵沙沙声。 “说来有些难为情。”端王十分年轻,笑得却有些赧然,“朝臣呈上的帖子孤一概不看,但大司马特特命人告知孤有南朝名流钻研出的美食……” 鲜卑贵族好美色美食,端王尤其好吃,这在京中并不算是什么秘密。 然而越在吃上讲究之人嘴巴也越发挑剔,寻常吃食入不得他们的眼。何况又是亲王,自然无人敢贸然相邀。 这个时候赫连遂却请了他来,也不知道有何用意 敲门砖是有了,只看来人愿不愿意帮忙。 韩楚璧坐在陆瓒旁边,见他神色并不好,悄悄问:“你怎么了?没吃睡好?” 陆瓒嘴角扯出一个笑来,不知道为什么,在韩楚璧看来总觉得如今的他有些虚弱。 “不妨事。”陆瓒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韩楚璧呵呵一笑,咬牙切齿地问:“我还没问你,你倒先问起我来了……你怎么会来这儿?” 陆瓒眼角余光扫过赫连遂,觉得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便碰了碰他的手,示意噤声。 韩楚璧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赫连遂,这是自己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位年少成名的中年权臣。 虽年近不惑,但赫连遂看起来同温鸯差不多,三十出头的模样。 兴许因近些年不曾操劳,又没有娶妻的缘故,他比实际年纪看上去年轻太多。鲜卑人五官英挺,皮肤奇白,让一身黑皮的韩楚璧看得牙痒痒。 此刻的赫连遂正垂眸小心地收拾着棋子,像是极为爱惜一般。 又有一阵风略过,将他左半张脸碎发吹起,伴着竹林沙沙声,韩楚璧看到他未戴金箔面具的半张脸上少了一只眼睛,却多了一片不知名的花瓣。 第四百五十一章 期冀 韩楚璧愣愣地看着赫连遂,直到陆瓒咳了一声后才收回目光。 他的这番举动自然没有逃过在座诸人的眼睛,尤其是赫连遂,已经抬起头来正视他。 乌黑的碎发挡住了那只空荡的眼眶,许是因为被冒犯,赫连遂露出的另外半张脸神情莫测。 “韩常侍此前并未注意过大司马。老实说,孤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如你一般。”端王突然开口,一只手横在他们二人中间,说笑似的道,“大司马是跟过先帝的人,按说算是长辈,自然不会介怀。” 韩楚璧知道端王有心解围,便接过了这个台阶,拱手向赫连遂行礼。 “久仰大人英名,先前生辰筵无缘拜会。”韩楚璧恭敬地道,“大人文韬武略,才藻富赡,今日一见方知不愧人称当世之雄,是以多有冒犯。” 温鸯嘴角抽了一抽 不管汉人还是鲜卑人,好话没人不喜欢听。 赫连遂听后,下巴稍稍抬起了一些,淡声道:“常侍过誉。上次某见常侍倒有留意,只可惜事务繁杂,怠慢常侍……” 韩楚璧笑道:“大人是寿星,无法分身兼顾也在情理之中,哪里就是怠慢。” 赫连遂也笑,眉尾眼尾却高高扬起:“但家仆见常侍提前离席,不知又去了哪里?” 韩楚璧的笑顿时便僵在面上。 那时他提前离席,为的便是去寻沈御女认罪供词。不仅如此,还发现了一副妻妹的画像。 如今赫连遂这么问,到底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如果说供词,那么他应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大臣们送来的礼物都是封得好好的,在宴席未散去之前赫连遂绝对不会开箱查看。 如果说画像,只要自己咬紧的牙根说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赫连遂就拿他没有办法。 韩楚璧灵机一动,殷切道:“家中有夫人管制,不允在下吃酒,大人担待。” 赫连遂眯了眯眼睛,似乎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然而一旁的端王却拍手笑了起来。 “韩常侍说得的确不错,若是娶了夫人,简直处处受制。”他低着头笑,“孤夜间难寐,自从浮山来了之后就连失眠都变得提心吊胆,更不要说衣食住行一应琐事。就连今日出来她还嘱咐孤不要乱吃喝……” 见端王肯为他说话,韩楚璧倒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温鸯和陆瓒的面上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曾经的嫖客与如今的正主坐到一起,正主却坦坦荡荡,也不知这豁达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不介意自己女人的过去。 “刚刚的棋子倒比一般棋子略轻些,我倒有些不习惯。”陆瓒温声开口,算是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端王点点头,接着他的话道:“大司马明明不会下棋,却让人刻了二十一路棋盘。这棋子也是青玉所制,比寻常玛瑙翡翠棋子重了不止一星半点……” 说到这里,他又转头问赫连遂:“大司马不会下棋,为何这样宝贝这棋子?莫不是有什么秘密?” 赫连遂面上恢复了平静,只将棋笥推到端王面前:“吐谷浑青玉罢了,睹物思乡寄情而已。殿下喜欢不妨拿去。” 端王瞥了一眼他奉上的棋笥,笑着拒绝:“孤开玩笑的……夺人所好可不是个好习惯。” 赫连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将棋笥拿回来,吩咐一旁的小婢收好后又问:“膳食做得如何了?” 那小婢双手捧着棋笥,半躬着身子十分恭敬地答:“全部照主人吩咐的做,食材也是新鲜的,约摸还要候上一刻。” 赫连遂抬起了下巴,原本扬起的眼尾慢慢变平。 “一刻钟?”他的语调稍稍高了些,可以听得出些微的不满,“竟让殿下和贵客等这样久?你去催,不要回来了。” 那小婢一听,顿时面如土色。 陆瓒注意到那小婢捧着捧着棋笥的手微微颤抖,正欲出声,却听端王开了口:“晨起时孤食指大动,总觉得有好事。既然等到现在,那么多一刻也无妨。女子天生柔弱,大司马莫要吓坏了她 要知道享受美食是过程,自甄选食材优劣始至侍女奉上之时止都该是享受。眼下她战战兢兢必然影响诸君进食前的心情,倒不如放她一马。” 赫连遂瞧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居然点了点头:“依殿下所言便是。” 他对那小婢一挥手,便让她下去了。 这下端王进食的心情又上来了,不仅如此,他还偏头对着陆瓒说话。 “国舅瞧着面色不好,像是消瘦了些。”他关切地问,“可是碰上了烦心事?”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陆瓒。 赫连遂与温鸯同陆瓒没怎么见过,自然不知道他此时是胖了还是瘦了。韩楚璧倒是清楚,他日日回家,能感觉得到陆瓒最近的不对劲。 不过,他也有些奇怪 难不成他们私底下有来往? 陆瓒脊背挺得笔直,淡声道:“老夫人来京后折了随身手杖,在下便为她寻六道木。山野中吃睡没在家中讲究,是以消瘦了些。” 端王似乎比较爱笑,笑起来眉眼间俱是风流。 “国舅有孝心,这是好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垂眸感叹,“家中长辈若在,人便是远在千里外,都觉得有根可寻。长辈殁后,孤常觉得身后空空荡荡,没有依靠。” 赫连遂眼睫微动,嘴角又蔓上一丝笑意,装作不经意地问:“殿下自有陛下庇佑,何来无依靠一说?” 慕金枝 第301节 端王一脸春风和煦的笑变成苦笑,摆了摆手道:“不提……不提这个了……” 诸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纳浮山为妾一事到底让兄弟二人生了嫌隙。 此时一阵浓郁奇香传来,韩楚璧一抬头,便见另一名小婢引着几名仆从端着盅朝他们走来。 “诸位饿了吧?”赫连遂笑意深深,“好菜来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异变 夏老夫人规矩大,且自有一套保养的秘诀。自己身体力行不说,还要别人也奉行她这一套。 韩楚璧是一顿能胡塞下十个馍的汉子,日日在家吃不饱,在外只能啃干粮。 乍一闻见这香味,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出了魂儿。连带着对赫连遂的印象都改观不少 他是上赶着来蹭的,这下觉得自己蹭得极是时候,双手扶在膝头,嗅了嗅香味后极有兴致地道:“别说,我还真饿了。先前在前厅吃了点儿花生垫腹,可这胃里依然空空。如今沾了诸位的光,能尝尝大司马府上厨子的手艺,在下荣幸之至……” 韩楚璧心眼实,成婚后早在陆珍那里练出了一副厚脸皮,蹭饭的话说得也巧,先堵了赫连遂拒绝他的可能性。 赫连遂倒也没有驱赶他的意思,直接命人将膳食呈上。 石桌上被家仆们置了一张大小正正合适的绛红色木垫,木垫上又铺了一层同色桌布。 “大司马当年也是一介武将,不想如今越发讲究了。”端王又笑,“也罢也罢,今日既有贵客,孤也跟着诸位讲究一番,不然明日城内便要传孤造作了。” 温鸯与韩楚璧连声道不敢,陆瓒却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婢女和家仆手上端着的三足白玉盅看。 端王偏头看了看他,温声问:“国舅,饿久了吧?” 说罢又朝赫连遂道:“大司马,还要让贵客等吗?” 赫连遂抬眼,幽幽一笑后命人上菜。 家仆和小婢施施走到他们身边,给每人上了一个通体无暇的白玉三足盅,又各呈上一只纯银水盘。 “孤没有旁的能耐,却敢说在「食」之一道上要比诸位通透些。”端王眉宇间舒展而开,年轻俊秀的面容上带了些兴奋的神采,“先饮些浆滋润下肠胃再进食不迟。” 韩楚璧注意到端王在说这话的时候,那双金灿灿的眼睛正慢慢泛黑,渐渐同他们无异。 他倒也没在意这个,只当端王是饿得很了罢了。 赫连遂对家仆点了点头,旁边那小婢双手捧着一只金壶跪在石桌前,一一为他们几人的银盘倒满了浆。 片刻后,赫连遂率先托起银盘,向端王道:“殿下驾临寒舍,臣荣幸之至。”说罢举盘一饮而尽。 主人既然开了口,旁边的几位自然也不会干愣着。 陆瓒与温鸯纷纷举起了盘对端王遥遥示意。 韩楚璧虽然也奇怪为什么上盘而不上杯,然而他数年不曾入京,觉得这约摸是异族惯用的,便也没有放在心上,直接托起了盘附和一番。 只是,他稍稍低头便看到了盘中暗红的液体。 韩楚璧轻轻嗅了嗅,除了些许龙蒿香气之外却再无其它。 他放下了心,没注意到一旁陆瓒的眼色,举盘张口一饮而尽。 湿涩咸腥的味道霎时充满口腔,口味还是口感上的怪异让韩楚璧深深蹙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韩楚璧端杯疑惑地问,“不是酒?” 陆瓒和温鸯面色一变。 温鸯气得咬牙切齿 端王放下酒杯,闭着眼睛仰头,像是十分陶醉的模样。 他薄唇上还沾着少许殷红色浆水,猩红刺目。 “新鲜食材总有不同的活力在其中,龙蒿能压住它些许气味,却压不住它的口感;豢养的食材与它天差地别,现在这样才是正正好。” 端王又是一笑,睁开眼时目中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灿金之色,“赫连遂,孤很满意。” 赫连遂命人再次将盘中倒满。 韩楚璧尚还不解,吐着舌头问:“殿下,这杯中到底是何物?怎的味道如此怪异?” 端王看向他,眉宇神色之间满是舒展和满足。 “常侍竟然没有尝过「衅浆」?”端王笑意盈盈间用有些惊讶的口气问,“那这样一来,也没有尝过炖舌了。” 他给小婢使了个眼色,那小婢便膝行而至,恭恭敬敬地将韩楚璧身前的盅盖打开。 馥郁的肉香气令人垂涎欲滴,盅里放了一颗枣,一只花瓣。 浓稠的汤上泛着密密麻麻的圆滚滚的油,围着正中央一条奇怪的肉,香且诡异。 “咦?这是什么?好像牛舌……”韩楚璧说着,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肉,却因为太滑而掉在盅里。 他夹不起来,索性用筷子一插,居然插了两次才插起来,顿时感叹此肉韧性极大。 待刚一入口,便听到端王解释。 “汉人有「打春牛」一俗,意在春始勤耕以迎收。我族既入中原,自然要按汉家习俗来,怎能刚入冬便割牛舌呢?”端王说着,面上却有些无辜。 因他本就是在场诸人中最年轻尊贵的那位,这番无辜在他做来不仅没有扮嫩的感觉,反倒透出几分可爱。 他看着韩楚璧咀嚼食物,左手托起银盘。 锋利护甲划过,带着刺耳难听的音调。同时拓跋澈开了口,用极轻的声音解释道 “割的当然是……人的舌头。” 人的……舌头?! 韩楚璧听后,先是怔了一瞬,随即吐出口中之物,翻滚到一边扣着喉咙呕起来。 见他这般模样,端王与赫连遂并不意外。 温鸯和陆瓒二人脸色青白,却依旧端坐在席上,不曾去照料吐得昏天暗地的韩楚璧。 赫连遂又托起了银盘,这次却恭恭敬敬地将它举过头顶,高声道:“臣 端王将衅浆一饮而尽,又站起身来面向陆瓒和温鸯,颈间金项圈上缀着的琥珀在阳光之下闪着晶莹耀目之色。 黛蓝护甲顶端闪过尖锐的光,他摊开手臂伸向二人,用半是温柔半是蛊惑的语气道:“孤欣赏足下已久,此前多番襄助,为的便是今日。古礼以槃盛血,以敦盛食,歃血以为盟。孤虽是鲜卑人,愿以汉人礼仪尊待足下,足下可愿助我成事?” 陆瓒同温鸯对视一眼,举盘齐声道:“预贺殿下大业将成。” 韩楚璧早已滚去了湖边,呕得最后尽是酸水,又猛喝了几大口,灌得满腹湖水。 他听到这番话后,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们,怒声咆哮问:“你们想要做什么?!” 第四百五十三章 倒戈 四人纷纷望过来。 端王放下银盘,慢慢走到韩楚璧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韩常侍似乎还没有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端王负手而立,嘴角依然噙着笑意,目光却极为冰冷,“若不是温鸯,只怕你连孤的面都见不到,直接被拖去割舌放血,做了吾等盘中之餐。” 韩楚璧咬牙看向温鸯,目光最后却落在陆瓒身上。 他眼含怒火,黝黑的面容几近扭曲,牙齿交错发出「咯吱」声响,鼻孔喷出的热气几乎要灼烧到心中。 然而最终却落下一滴泪来。 “珍珍她们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大哥!”韩楚璧抬起手背抹了一下脸,当自己不曾流泪过,也当自己不再认识这个人,“陆瓒,你不配!” 陆瓒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然而韩楚璧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向陆瓒并拽住了他的领口,攥起拳头狠狠地打在他脸上。 陆瓒被这一拳打得头一偏,一侧鼻孔也流出了血丝。 “珍珍说她大哥是天下 陆瓒的颧骨已经红了起来,却依旧云淡风轻地擦了擦鼻血。 “我原先只当你可怜,没想到你这样可恨!”韩楚璧举起拳头又要砸向他,“陆瓒!你对得起谁?!” 陆瓒闭上了眼睛,心甘情愿地等着这一拳再次落下。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出现在面上,他睁开眼,见韩楚璧的右手被一只戴着护甲的青白大手拧住。 锐利护甲深深地嵌进韩楚璧的腕中,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汩汩而下,一滴一滴地落在陆瓒的面上。 陆瓒舔了舔唇边的血,微笑道:“好个忠勇之士,这不比前厅那些脑满肠肥的人味美?” 韩楚璧不顾腕上疼痛,怔在原地。 “什么……意思?”他瞪大了眼睛,心头渐渐浮起一个可能。 端王放下了他的手,自怀中抽出了一条白帕,慢条斯理地揩着护甲上的血。 “口业害人,污染世法。他们既然爱出言伤人,此后必然要下拔舌地狱。”端王嗅了嗅护甲,感觉上面不再有铁锈味,又将白帕扔在一边,“万众向死而生,难逃轮回。孤既信奉毗卢遮那,便照他化身湿婆的做法将其毁灭以超度,又有何不可?” 韩楚璧此刻脑子嗡嗡作响,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指着餐盘上的血和舌,抖得几乎指不住它们。 “那些……都是……”他猜到了,可不愿去想,不愿去说。 “是他们。”端王笑着点头,似是十分遗憾地感叹,“孤怕在自家动手会吓坏了浮山,只能挑在这里办事……” 他说罢,面有不满地对赫连遂道:“大司马府上的厨房太小,竟然连这些人都放不下,可惜,可惜……” 赫连遂将金箔面具罩在半张脸上,向端王拱手道:“殿下多虑,其余人已经穿了手脚安置在地窖,确保无人能逃。” 端王听后,面上的忧郁旋即一扫而光。 “皇兄自北伐后继位以来,总想着削弱朝中鲜卑势力。可那些鲜卑老臣多是比皇兄年纪还大的,若要镇得住,他只能施行新税法,兴文教礼仪,纳汉家贵女,启用汉人新贵。” 拓跋澈指着赫连遂对陆瓒和温鸯道,“孤却不同……直接聚在一处杀了便是,何须做那些费时费力又不讨好之事?” 韩楚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似乎想要将他灼出一个洞来。 慕金枝 第302节 “韩常侍这样看孤做什么?孤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皇兄好。”拓跋澈却又换上了那副风流倜傥的笑,带了些委屈的语气道,“早些年皇兄明明也是这样,杀曲星霜一家数十口,只为禁酒。可后来偏生像换了个人似的……孤,不太喜欢。” 他说着说着,突然伸手掐住韩楚璧的脖颈,将人硬生生地拖到自己脸前。 拓跋澈的瞳孔缩成了一个黑点,乍看之下眼内一片白金之色,诡异无比。 “孤最恨麻烦事。”他低声道,“皇兄喜欢陆银屏,孤将人劫了送给他;皇兄想让她做皇后,孤便杀了前头那些人,废了这去母留子的规矩。” “你可真是个好弟弟。”韩楚璧盯着他狰狞的脸咬牙道,“你杀你的人,他做他的皇帝,为何要将陆瓒牵扯进来?!” 拓跋澈手下收紧了一分。 “孤改变心意了。”他又道,“自那狐狸精一入宫,皇兄便优柔寡断,做事前竟处处要避着她,还提拔了她的兄长做使持节…… 拓跋氏行至今日如此不易,为何要将兵符放给别人?!他已被迷惑心智,自然不配再做这个皇帝!而孤何不像大哥那样,接手这个位置堂堂正正临朝执政?!”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想来是已经在幻想着自己做摄政王时的场景。 “他本就是位公主,应在深宫中了此一生……那个位置原就该是我的!”他哈哈大笑,“早便该如此……我与他一母同胞,我才是第一等尊贵品级之人,我才该受万民朝拜,做这天下共主!” 韩楚璧被他掐得一张黑脸涨得黑红。 看着端王神态癫狂的模样,韩楚璧咬牙挥出一拳。 “你这个疯子!” 韩楚璧虽然折腾了好一番,但毕竟武将出身,力气奇大。拓跋澈贵为亲王,平日里即便再多锻炼也不能同他抗衡。 眼下韩楚璧一拳直奔他面门而来,躲是躲不掉的。 然而一旁的赫连遂却先一步来到他们身边,伸手便拧住了韩楚璧犹在滴血的手腕。 伴着一声断裂之声,钻心的疼痛自手腕处传来。 韩楚璧自然知道自己的手被赫连遂折断,却顾不上喊疼,直接将另一拳挥出,却也被赫连遂擒住。 “我做大将军时,你毛都没长齐。”赫连遂逼近了他,碎发迎风而起,原本空荡的眼眶却被半张金箔面具遮住,他扬起嘴角又道,“就连当年的陆荆玉,也不是我的对手。” 第四百五十四章 悍将 韩楚璧一手被折断,正是疼痛难当之时。另一手又被赫连遂制住,眼看着也要不保。 他是个实心眼儿的莽汉,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也依然不管不顾地蜷起膝来直捣赫连遂下体。 赫连遂见韩楚璧使出断子绝孙的招数,松开他的手腕后抬腿又是一踢。 韩楚璧小腿捱了他一脚后,只觉一阵钻心蚀骨的凉意,随之又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传来,整个人重心不稳地重重跌倒在地。 他额上顿时汗如雨下,低头再看自己小腿,见它正以一种扭曲的怪异姿态连在自己膝下。 腿……也断了…… 韩楚璧自知如今的自己已然无力同他们抗衡,愤懑、失望和滔天怒意将一颗赤诚丹心撕碎成一片一片。 赫连遂上前,踩过他那截断腿,半蹲下身冷漠地问:“十月初一你入司马府……去过后面阁楼?” “不错,是老子干的。”韩楚璧扬起下巴,一口唾沫啐出,“堂堂大司马竟觊觎我妻妹……狗杂碎!” 赫连遂抬袖擦了擦耳边,举起刀就要砍下。 “慢着!” 端王突然出声制止了赫连遂。 他走到韩楚璧身侧,依然是带着那副风流倜傥的笑,只是在这种情况下看起来越发诡异莫测。 “你以为……那幅画像是出自大司马之手?”端王笑问。 韩楚璧倏然抬头,死死地瞪着他,本就拧紧的眉心越发纠结。 “孤好丹青,皇兄特许可用朱砂作画,堪比御笔。皇兄疼宠孤,孤便苦习丹青技艺,为的便是让他开心。 不说日月山林海,皇兄好佛法,孤便画了药叉大将、毗沙门天等一一呈上,皇兄十分满意。” 端王说着,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雪白的手背,有些怅然地道,“有一日,孤绘吉祥天女送呈他之后,他却斥孤无礼……后来才听宫人说,贵妃同吉祥天女有八分相似。” 说完这些,他放下手负在身后,边摇头边往回走。 “孤与皇兄乃一母所生,自父皇驾崩后,我们便是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然而,终究还是不及陆银屏……可是那又如何?只要他喜欢的,孤便悄悄作画。有朝一日等他明白孤才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之后便会交给他……” 拓跋澈停住脚,俊秀的面容上满是悲怆之色,“陆银屏曾与崔旃檀议亲。裴一崔二,容色冠绝大魏,那荡妇不过为皇兄至尊权势所迫才接纳他的恩宠,早晚有一日她会背弃他……这一路苦心经营,恐怕只有等登极之后他才能明白孤的良苦用心……” 他双手颜面,数行清水顺着尖利的护甲缝隙溢出,整个人看起来极为悲伤。 “大司空又是怎么回事?!”韩楚璧怒吼,“他是你外祖!他也是你的亲人!” 端王听后放下手,侧着身子从怀中取出一面干净帕子,单手贴在眼周片刻后轻轻拭了泪,而后再次面对韩楚璧。 “抱歉,刚刚实在是有些失礼。”拓跋澈先是赧然地道了歉,而瞬间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情,“你倒是不蠢,居然猜到人是孤派去的……大司空是孤的外祖不错,可他位高权重,又是外戚。最重要的是,他虽时有痴傻,却只听命于皇兄,留着他……恐怕只会阻碍孤成事。” 他想起前几日与慕容擎在芦花潭外「偶遇」端王一事,当下便知晓了自己以为的偶遇并非偶遇 韩楚璧这下心彻底凉透。 端王见他面如死灰,又道:“你不必如此,如今虽断了手脚,只要及时医治还是可以恢复的……” 韩楚璧只当充耳未闻。 “韩与马盘踞凉州百年,马蓝关已被惩处,如今凉州你父亲一人独大……韩楚璧,孤十分需要你的帮助。只要你同孤站在一起,陇西全部是你的。” 拓跋澈向他伸出了手,又带着那丝蛊惑的语气道,“你最近不是常同家人说想回凉州?从此你再不必看谁的脸色,同陆珍想怎么快活便怎么快活……” 韩楚璧与陆珍少时定亲,青梅竹马地长大,早已成了他的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端王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 韩楚璧垂首,像是思考了许久。 端王也不着急,闲闲地等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约摸半刻后,韩楚璧突然大喘了口气。 只见他单手撑在地面,满是血渍的指缝拢起,粗糙的手背上青筋尽显。 “凉末群雄逐鹿,四方称尊。太祖携亲制朝凤枪独自奔赴凉州赠予我祖父,求祖父助他成事。 太祖告知祖父,自古以来乱世枭雄立业多为大势所趋,天下之大,分得一杯羹即成一方霸主。祖父以人心不足而拒。” 他用另一只还能动弹的腿撑起身躯,看端王一字一句地道,“太祖直言宏图有三:一、大凉公主万金之躯,他必以一方霸主之尊迎娶;二、鲜卑粗鲁,人人仰慕中原诗学辞赋音律美食,愿携子民入汉;三、以暴制暴,以战止战!从此韩家只忠于大魏天子!” “成功名易,守初心难。当今天子勤政,天下太平,卑劣小人竟妄图篡位!”他又抬起那只尚还灵活的手,指着拓跋澈怒斥,“韩氏先锋之将取义成仁,今宁死不为你这狗贼策反!” 端王面色一变,嘴角瞬间便耷拉了下来。 “孤有心招揽,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说罢,又将头转向另一边,指着地上的韩楚璧对陆瓒委屈地道,“国舅,刚刚的话你可听清楚了?你妹夫不知好歹,竟骂孤狗贼,叫孤如何是好?” 陆瓒看了眼韩楚璧,平静地道:“地窖不是人挺多?将他扔进去好了……既然已经断了手脚,倒也不用钩子穿,白费那力气。” 端王眯起眼睛看着陆瓒,面上闪过一丝狐疑。 “可是……孤不想留他。”他摩挲着下巴道,“不如现在便杀了,省得夜长梦多。”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下酒 陆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微笑道:“既然殿下担心夜长梦多,不如直接送去膳房。臣最近食不知味,饿得厉害。” 拓跋澈仔细地盯了他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 赫连遂看了看奋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却因痛苦而颤抖着的韩楚璧,擒住他那只完好的腿夹在腋下,道:“臣去将他处理掉。” 端王这才稍稍放心了些,回到石桌前同陆瓒面对面而坐,却又嘱咐温鸯:“大司马不爱处理麻烦事,你同他一起去,也好帮他打个下手。” 温鸯自知端王性情多疑,二人同去能互相监督。且自己虽不是赫连遂的对手,但大司马府上定潜伏了不少人。若赫连遂突发奇想要放走韩楚璧,纵然他天生神力也寡不敌众。 温鸯拱手道:“是,殿下。”说罢同赫连遂一道拖着骂骂咧咧的韩楚璧离去。 见他二人走远后,端王又屏退了其仆婢,只留陆瓒一人。 “刚刚还以为琢一会生气。”他亲自将衅浆倒在杯中递给陆瓒,笑道,“没想到你比孤想象中的还要心狠。” 陆瓒淡漠地望着他青白的手背上交错的血脉,接过杯后道:“并非是臣心狠。陛下强迫幼妹,这根刺日日在臣心中;大司空拒了臣的求亲,反将宝姿许给贺兰问情。再者……” 他端起面前酒杯,将衅浆一饮而尽。 “殿下是风雅之人,于食之一道造诣岂是臣能相及?”陆瓒望向他,神情中带着丝畅意,“食髓知味,臣跟随殿下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前头的二十多年竟是白活一遭。” 拓跋澈的笑意终于在此时直达眼底。 “人在世上,最要紧的便是一个「饱」。食欲、情欲皆能满足这个「饱」字。所以务必在吃上多下功夫,也要占有自己心上之人。” 他又给二人满上,叹道,“哪怕吃的是旁人吃不惯的东西,爱的是别人的人……只要自己喜欢,只要用手段能得到,又有何不可?琢一,你应当明白孤的意思……” 陆瓒双手接过杯子,垂首道:“臣知道……” 拓跋澈也执起杯来,用半是试探的语气问他:“可……贵妃是孤着人掳去宫中,你不会恨孤吧?” 陆瓒抬起眼皮,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后浅笑出声。 “即便没有殿下插手,陛下也会设法将四妹夺去。”他咬牙道,“他权势在手,结局自然无法改变。” 拓跋澈主动与他碰杯:“琢一既这样想,孤便好受些了。先前还为此为难上好一阵,就怕你会因此心有芥蒂。” 陆瓒摇头:“不会。”随即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拓跋澈见他几次都将衅浆喝得一滴不剩,面上的怀疑渐渐散去。 又指着盅里的炖舌道:“琢一不是饿了许久?趁热吃。凉了发腥,味道不好。” 陆瓒嗯了一声,执箸夹起炖舌,毫不犹豫地咬下一口。 他眼中迸发出奇异光彩,惊喜道:“果然是人间美味。”说罢一口吞下剩余半只炖舌,吃完后嘴巴甚至咂咂作响。 见他吃喝得畅快,拓跋澈眼底最后一丝防备终于卸去。 “喜欢就多吃些,膳房还有的是。” 慕金枝 第303节 “叛徒!” “宵小!” “杂碎!” “瘪三儿!” “龟孙!” “狗曰的!” “柠檬酸了!” 唾骂声不绝于耳,而那二人充耳不闻。 韩楚璧整个人朝下地被赫连遂和温鸯二人架着,一句比一句骂得脏。 温鸯转头看了看他。 这一看不得了,韩楚璧瞧见他的眼神后又开始了。 “好你个温鸯!老子当你是来蹭吃蹭喝的,没想到你居然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他举起一只完好的手,艰难地弓起身子,朝着温鸯的后脑便来了一下,“杂碎!叛徒!龟孙!” 温鸯生生捱了这一记,只觉得整个脑子嗡嗡作响。 他捞起韩楚璧的一只断手,狠狠地折了一下:“一会儿同厨子说,先将这喷粪的嘴缝起来!” 韩楚璧吃痛,整个人几乎要昏厥过去。 “你这狗曰的!” 韩楚璧又要挥拳去捶温鸯,却直接被他擒住手。 温鸯手下一使劲,只听骨骼咔咔作响,像是脱臼了一样。 赫连遂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们一眼。 “这厮不老实,这下他两只手都无用,也不怕他能翻出什么花来。”温鸯拍了拍赫连遂的肩膀,却被他避开,而后悻悻地收回了手,“大人不要这样见外嘛。” 赫连遂并不同他讲话。 二人架着韩楚璧来了后院,赫连遂直接奔地窖而去。 温鸯制止了他,又道:“大人什么意思?不直接将这厮送去膳房砍了做下酒菜?” 赫连遂这才赏脸看了他一眼。 “你才是下酒菜!你全家都是下酒菜!”韩楚璧听后哇哇大叫,“你嫂的骚牝!你爷爷死了!” 温鸯蹙眉看了韩楚璧一眼,又抓过他的手折了一下。 “这厮不老实,满嘴尽是脏话,先将他砍了完事。”温鸯说罢,又狐疑地看向赫连遂,“大人什么意思?地窖里尽是些活人,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轮到韩楚璧……大人该不会是有心想要救他,这才拖着吧?” 赫连遂冷着脸扔下韩楚璧,丢下一句「随你」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温鸯见他走远,咬牙地朝韩楚璧腿间狠狠一击。 “下酒菜!猪脑子!” 端王见赫连遂回来,惊讶地问:“怎么这么快?” 只见赫连遂而不见温鸯,他眉头微微一拧:“温鸯呢?” 不等赫连遂开口,温鸯便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他朝端王遥遥拱手,恭敬道:“韩楚璧实在不老实,臣便照着殿下吩咐送到膳房。想来不一会儿便能呈上了。” 说罢又看向赫连遂,一脸嘲讽地道:“大司马大人想将韩楚璧扔进地窖,臣担心有人会潜入将他放出去,才作此安排……殿下不会怪罪吧?” “本就如此打算,孤如何会怪罪你?只是……”拓跋澈又望向陆瓒,“他毕竟是琢一的妹夫,这话要问琢一才是。” 而陆瓒面容平静,将箸放在盘中,淡淡道:“二妹久婚无子,外头有不少的风言风语。家中老夫人一直想要督促他纳妾……如此一来便少了这些琐事,他们无子女,二妹以后再醮不难。” 拓跋澈听后,一脸春风地对温鸯道:“国舅豁达,不会怪罪我们了。” 赫连遂与温鸯一同入座,四人围着满是血腥气的石桌畅谈宏图大志。 湖面有微风吹来,夹带着竹林沙沙之声,莫名凄厉难听。 第四百五十六章 走水 或许是因着前些日子下了初雪,也或许因为帝王不在太极宫,总觉得森冷之气越发重了些。 掖庭本就是女子聚集之处,皇位上的人换了又换,嫔御们的处境却都是一样的,要么承宠,要么老死深宫。 宠妃加起来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老死的女子却如过江之鲫。 这份冲天的怨气凝聚在掖庭,让那角落的阴影都变得可怖起来。便是白日里也甚少有人愿意在永巷驻足。 今夜恰好无星无月,更不会有宫人随意逗留。 然而永巷的东头却出现两个身影,走在前头的体态婀娜,跟在后面的纤瘦唯诺。 “跟上!”为首的那女子低声呵斥,“你怎么这样慢?!” 阿满提着灯,然而那灯却没点亮。 她看着远处隐隐约约出现的白光,担忧地道:“主子,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 全若珍柳眉一竖,裹紧了斗篷叉着腰骂:“你这懒鬼,平日里闲着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要你表忠心的时候居然临阵要逃?” 阿满正要开口,冷不丁瞧见不远处宫檐上晃晃悠悠地掠过数道黑影。 听多了宫人墙角的阿满吓得一哆嗦,连带着手上提着的灯也翻滚在地。 这番动静不小,将她二人又吓了一跳。 那几道黑影落去了另一头,嘎嘎叫了两声。 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乌鸦不迁徙是众所周知的事。 “你要死了!”全若珍冲到阿满跟前扭她的耳朵,“你想让别人都听见是不是?!” “疼……主子……疼……”阿满捂着耳朵哭哭啼啼,“您想去找她,怎么白天不去,非要这个点儿出来……宫里头人都说,温王妃当年就是死在宣光殿,死的时候眼睛合都合不上……” 全若珍咬了咬牙,又将她的耳朵拧了一圈儿。 “什么时候说不行,你非要这个时候吓唬人?!”她压低了声音道,“你瞧这些日子李娴出过门么……自打从鹿苑来了之后就闭门不出,平时只要我出现的地儿一准有她,只要她打听到我去哪儿,非要跟着就为下我的脸!” 全若珍说着,又松开了阿满的手,咬着牙根道:“李妩倒是个柔柔弱弱的性子,同李娴不一样,她倒不爱出门……我总觉得这里头不对,早先便猜着那姐妹俩有猫腻!” “她便是白日里不出门也不是您夜访的理由……”阿满揉着发红发胀的耳朵,期期艾艾地道,“大晚上的不睡觉,去哪儿不成非要去宣光殿……谁不知道当年先帝派人割了温王爷的头摆在里头,最后都馊了,苍蝇乱飞,连那王妃都吓死了……” 阿满日日游手好闲,专爱挤在掖庭的墙根底下听老宫人聊天,倒也不知道她说的这些是真是假,但十分骇人就是了。 全若珍摸了摸手上的鸡皮疙瘩,正欲上手再拧阿满的耳朵,却听宣光殿那边像是有声响。 主仆二人同时望去,见宣光殿内院像是窜起了一道火光。 刚刚栖息好的乌鸦冷不防被这道热气一冲,又展翅飞向别处。 阿满愣愣地看着宣光殿的方向,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小李嫔怎的大半夜还点这样多的灯?” 全若珍也呆在原地,心都凉了半截。 “什么点灯……”她慢慢地瞪大了眼睛,眸中满是惊恐,“这分明是宣光殿走水了!” 阿满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扯了全若珍的袖子。 “主子……咱们怎么办?”阿满颤抖着嗓音道,“好好的怎么就着火了呢……” 全若珍瞧着火势并不算大,像是来得及的样子,便脱了斗篷往阿满怀中一塞,嘱咐道:“你先去叫人,宫里头的禁卫这样多,你跑慢些,别来得太快……” “您呢?”阿满抓紧了那件斗篷,急急地问,“您叫奴喊人,您做什么?” 全若珍不想同她多解释,只说:“宣光殿这会儿肯定乱成一锅粥,我趁着这个时候混进去,她们拿捏不了我……李娴身上还落了两块疤,我得瞧瞧宣光殿的那个究竟是不是李娴!” 她抬脚便要走,却被阿满捉住了手。 “您还是别去了!”阿满喘着粗气捂着胸口道,“奴突然心口跳得厉害,就要从嘴里吐出来似的……这不是个好兆头!咱们回去吧,咱不掺和这些事儿了行吗?” “魏宫里的女人同齐宫的不一样!”全若珍突然回头,厉声道,“大齐嫔御生了皇子就有机会做皇后,魏宫里头人人避天子如蛇蝎,倒是能作上伴儿了,你瞧崔灵素和王晞那俩,位份不高,也没人在乎她们,整天就知道喝茶下棋别提日子过得多惬意……你不知道我多羡慕她们…… 可自打鹿苑李妩死了之后,我总瞧着宫里头的这个才是李妩,死的那个倒像是李娴。 若宣光殿的那个真是李娴,我倒轻松了。先头她要我跟她和好,我说我心里头有个结,我没答应……你不知道我现在多后悔……” 阿满又咬牙:“可她害了您的孩子!” “那孩子本就不该有!”全若珍甩开了阿满的手,“那人除了慕容樱和陆银屏,他将谁放在心上了?给他生孩子就是个死……鬼才要给他生孩子!”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阿满心头狂跳不说,右眼皮儿也颤得厉害。 她揉了揉眼睛又抱起那件斗篷,狂奔去建春门的方向寻禁卫。 全若珍小跑到宣光殿外,见宫门紧紧闭合,像是不欢迎任何人来一样。 宫中自有一套规矩 全若珍望着冲天火光紧张却用力地拍了拍门。 “李娴!”全若珍高声唤道,“李娴!出来!” 全若珍拍了许久的门也未见有人替她开门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而宣光殿除了越来越亮的火光,却没有任何动静。 “宣光殿的人都死了?!”她声嘶力竭地喊着,“里头走水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慕金枝 第304节 火狱 永巷窄而长,一侧是不知含了多少幽怨的掖庭,另一侧则是盛宠煌煌的太极宫诸宫。 阿满一路小跑 她一直奔去了建春门,直到看见禁卫的身影后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稳了稳心神,朝着禁卫奔去。 建春门值夜的十八位禁卫见人夜奔而至,不管是男是女,先亮起了枪尖对准她。 阿满将怀中全嫔的斗篷高高一举,急急地道:“奴是永辉宫宫人!有急事求诸位帮忙!” 禁军们执枪望着她,冷声道:“一更已过,掖庭宫人过永巷按律当斩!” 永巷南是太极宫,是天子居所,别说一更后,便是平日里无诏也过不得永巷。 更何况是这个时候! 可阿满心中实在有些焦急 她算着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按理说此时主子应当敲开了宣光殿的宫门,进去探得了里头那个到底是不是真的李娴。 只是她总觉得今晚不对,像是要出事一般。 “李嫔所在的宣光殿起了火,诸位大人去看一下就好!”阿满哀哀地央求着,“我家主子也去了宣光殿……有没有这回事,您几位跟着奴一去便知!” 建春门是通往永巷的西侧门,禁卫十八名,非换防一直便是在此值守。 因着之前靖王差点打开云龙门谋反,此时的禁卫早已不再是靖王手下的禁卫,而是来自海阳等地的天子亲卫。 “无陛下口谕,我等断断不敢擅离职守。”其中一人道,“大皇子殿下尚在太极宫,若建春门少了人,有人有心自掖庭潜入太极宫,可不是你我两条命赔得起的。” 这样的道理阿满怎会不知? 永巷两侧院墙建得如此高,目的就是防着人入太极宫 可太极宫不一样,太极宫一直是帝后皇储居住的地方,是最最要紧之处。如果有人从建春门或者掖庭进太极宫,的确会威胁到唯一的皇子拓跋珣。 可阿满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全若珍的斗篷磕头。 “一人两人去便好,您们十八人,只一两个人跟奴去便好。”阿满哀求道,“主子也在宣光殿,这个时候不知道火势如何,她会不会也有危险……” 那些禁卫一听越发不信了。 “这时候各宫落锁,你说你是永辉宫宫人,怎的还去了宣光殿?”禁卫长枪朝她跟前地上一点,厉声道,“念你初犯,我等不上报天听。若不速速离开,只能当你作叛贼论处!” 阿满自知理亏 可她求了半天,见他们依然不肯通融,只能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 禁卫瞧她也可怜,放缓了声调道:“各宫自有宫人内侍,除非他们不在,不可能无人救火。” 阿满听后,想起了李娴平日里浩浩荡荡的阵势,觉得也有这个可能。 若不是莫名地恐慌,她才不会来求人! 阿满拍了拍怀里沾了泥土的斗篷后,转身又跑进永巷。 她脚下步履生风,因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催促她 风将焚烧过的灰烬卷起带向夜空,气味是难以名状的焦糊气味。 全若珍不知道里面的人发生了什么,这样大的动静按理说不可能没有人发现。 虽然夜间不开宫门是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总是活的。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不能为了死规矩而害了人。 况且看火势这样大,若是不及时救火,恐怕整个掖庭都有被殃及的危险。 全若珍拍了半天宫门,一直到里头的门栓声响后才放下了心。 “吱呀”一声巨响,厚重的老楠木宫门朝她缓缓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入的缝隙。 隔着这道缝,全若珍看到映着火光的李娴的那张脸 而眼下一道泪沟却投成了一条狰狞的沟壑,平躺着一道诡异的暗影。 全若珍猛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李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她伸出一只手指着全若珍,嘴唇轻轻开合:“怎么是你?”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全若珍的一颗心悄悄地落回原位 “你怎么现在才开门?!”全若珍蹙眉道,“里头是不是走水了?” 李娴静静地望着她,食指上套着的护甲三寸来长,在火光下闪着尖锐的光。 “怎么是你?”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般的态度让全若珍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己宫里头着火了,旁人来敲门关心不问,反倒问怎么是她 “怎么不是我?!”全若珍一巴掌将她的护甲拍落在地,指着门内的火光怒道,“里头着火了?你宫里的人都死哪儿去了?!不知道救火?” 李娴微微抿了抿唇,侧着身子让了让,示意让她进来。 全若珍不觉有他,提起裙摆闪身便入了门内。 整个宣光殿面积堪比式乾殿,甚至同徽音殿不相上下。全若珍上次来时还是和崔灵素等人一起,当时李妩还未死,只是捂着胸口闷闷地咳。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起火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宣光殿主殿。 全若珍瞧着通天的火势,整个眼珠都映上火光,惊得合不拢嘴。 “宣光殿这么大,上次来时还这样多的人,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她回过神来后指着主殿怒声道,“那是你的地方!你姐姐死了你便不在乎了?” 说罢,她又望向除了火光以外空旷的四周。 “人呢?你宫里头的人呢?”全若珍问,“人都死了?!” 李娴站在原地,笑得意味深长。 她眸中像是燃起两簇地狱火。 “是啊……都死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灭度 “你说什么?”全若珍有些摸不着头脑,犹自寻找着其它内侍,絮絮叨叨地指着通天火光骂道,“你宫里头的人这个点就睡死了?真是没用!” 说罢撩裙便朝着火光走去。 事也分轻重缓急,之前全若珍还惦记着李娴究竟是不是原先的李娴这件事。 如今看到这正在蔓延的火势已然快要控制不住,便放下了那事转而寻人救火。 然而她又唤了几声,却不曾见一名宫人出现。 联想到刚刚喊了半天替自己开宫门的却是李娴,全若珍也觉得不对劲起来,转过头高声问:“你宫里的人呢?!” 今日李娴穿得十分随意,甚至连首饰也未簪,只用梳篦发带梳拢在脑后,算是唯一的得体之处。 火势自正殿向外蔓延,大有她双手自然垂下,平视着全若珍。 “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她慢慢道,“死了……” 全若珍这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一更正是宫人当值的时候,虽因着先头李妩之死宣光殿也跟着遭了不少的白眼,可到底李娴位列九嫔,在掖庭也是数一数二的身份,绝不至于主殿起了火还无人来救。 “怎么死的?!” 全若珍刚问出口,随即又冷静下来,狐疑地看着李娴。 李娴是如今宣光殿的主人,殿里着了火,她看起来似乎并不惊慌,全若珍甚至能从她的面上看出一丝快意来。 李娴一再说人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全若珍不禁打了个寒战。又想起自己先前来的目的,她又后退了一步。 二人对望片刻后,全若珍开了口。 “你是李娴?”她攥着汗湿手心,尽量让自己声音听上去没那样抖。 李娴却只是望着她,映着火光,面上忽明忽暗。 “你为何会来?”没有回答全若珍的问题,只是重复着刚刚的问题。 眼前的李娴少语而镇定,完全不似全若珍认识的那个李娴 李妩死得太蹊跷,秋后病了一阵,再见时已枯槁得不像样。 病了的那个究竟是谁现在还不知道,可单从气色等方面看,病的那个已死无疑。 至于病……为什么会病?莫不是李氏的什么阴谋 须臾之间,全若珍的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 早前她同崔王等人来宣光殿时,李妩还好好的,只是有些轻咳。后来约摸一阵儿不见,直到月初一同去鹿苑时才瞧见她病入膏肓的。 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看背后燃起的熊熊大火,全若珍越发觉得自己陷入一团迷雾之中。 “我为何会来?”她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李娴,“还不是为你!” 李娴眼光一动,终于开始认真审视起她来。 “你不是往日里最厌恶我,整日里见不得我好?”全若珍背着光道,“自打从鹿苑回来之后便见不着你人……便是死了姐姐也还有你,你不是带着家门荣光进宫来争宠的?!” 李娴依旧不语。 “知道你姐妹看着风光,背地里遭不少白眼……我可曾亏待过你?便是后来与你不对付,我也不曾想着害你……更不要说如今。” 全若珍的声调突然拔高了几个度,“这话我只同李娴说,如果你是李娴,那我告诉你 我今日就是来告诉你:你之前同我说的话,我心底愿意原谅你;你同我商议的事儿,我也答应你 慕金枝 第305节 说罢,全若珍直直地走到李娴跟前,咬牙问:“你到底是不是李娴?!” 俩人身形本就差不太多,身后的火光将她们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李娴直视着她,缓慢地开了口。 “是……” 全若珍听后,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那我刚刚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她又问。 李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全若珍仰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咱今日起就还是同刚进宫那时候一样。”她一手指着身后的主殿,另一手去拉李娴,“你姐姐既然薨了,左右还有你,越是这个时候越得振作起来 李娴似乎听进去她的话,往正燃烧着的主殿的方向一指。 “我在膳房的水缸内下了药,说今晚在殿内摆宴,任何人不得缺席。”她柔声道,“所有人都在里面……” 全若珍怀疑是自己听岔了。 “所有人?”她不敢置信地问,“秋女史呢?” 李娴平静地道:“这会儿应当烧成灰了吧……” 全若珍慢慢地放下了拉着李娴的那只手,摇着头向后退了两步。 突然间,她面上迸出怒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全若珍尖声问道,“她们全是你的人!秋女史是你家中老人!你……你……” 她连着说了好几个「你」,最后却想不出任何话来指责李娴。 在她与李娴在魏宫拉扯的这几年中,她心底清楚地知道李娴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心眼儿小些,可到底还是容了自己;虽说话难听,却从主动杀过什么人。 宣光殿宫人上下足足有近三十位,三十条人命,居然被李娴一把火燃尽? 她依然不信,转过头便朝正殿的方向狂奔。 掖庭不比太极宫,正殿踏跺共十八阶,被两座月台分开来。 全若珍两步一台阶奔向正殿,却在火光中看到了向外爬了一半,另一半已然被火焰吞噬的烧焦的尸体。 第四百五十九章 姐妹 阿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到了宣光殿。 见原先应在此处值守的侍卫们不知何时全部撤离,她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 同全嫔不一样,阿满平日里闲来无事专门朝掖庭人最多的地方扎。宫中日月长,宫人皆寂寞,她听说了不少有关宣光殿的传闻。 明光殿、宣光殿、晖章殿乃掖庭三大主殿,晖章殿已无人居住,明光殿的上一任主人还是慕容太妃。 大小李嫔不过嫔御而已,即便姐妹一同入宫,何以入主宣光殿? 别人不知道,阿满却是知道的 后来先帝将温王人头呈上,以致王妃得了疯病,流产后暴毙,一代佳人自此香消玉殒。 阴阳殊途,便是寻常人家都有些讲究,更不要说掖庭 当初是皇帝命两位李嫔入住宣光殿,真龙天子自然不惧鬼神,可这份滔天的怨气哪里是嫔御们压制得住的? 从此阿满也尽量避着宣光殿,便是白日里经过,也是靠着太极宫的墙根走,看都不敢往这里看一眼的。 若不是全若珍非要来,她这做奴婢的宁愿洗一个月的衣裳也不会来宣光殿! 然而今日却不同于往日。 “主子!您在吗?!”阿满使劲地拍着宣光殿宫门,“有人吗?” 永巷入了夜本就无人,阿满敲了好久都敲不开门。她望着冲天的火光,心头跳得比夜风还要急。 阿满又一想 想到这里,她拔腿便朝着永辉宫的方向跑。 听到门外脚步声走远,李娴才松开了手。 全若珍整个人重心不稳地跌在地上,一手撑在地面,一手捂着脖颈狠狠地咳嗽了几下。 待她呼吸渐渐平缓之后,才惊恐地抬起了口。 “你……”她望着眼前的李娴,全然不知为何变成这番模样。 李娴站得笔直,火光耀在她侧脸上,投出大半的阴影。 “的确是我,不错。”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全若珍道,“鹿苑死的那个是姐姐,不是我。” 全若珍依然以为她是因为姐姐的死受了刺激,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她跟前。 “你姐姐死了,你就不打算活了?”她皱紧了眉头问,“你有家族仰仗,即便李妩不在了,以后咱俩依然可以像从前那样将长孙明慧、崔灵素她们挤下去…… 她陆银屏再不好对付,到底德行有缺,只要慢慢来,不怕找不到机会……可你现在都做了什么?你杀了人!你做这样绝,不仅你要死,你全家都跟着要死!” 李娴一般面容隐在暗影中,神色却带了些悲戚。 “杀人……”她叹息道,“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全若珍觉得自己似乎是听错了。 “你刚刚说什么?”她又上前一步,抓着李娴的肩膀道,“你之前还杀过谁?” 李娴后退一步,挣开了她的双手。 “姐姐是我杀的。” 这一句话无疑是平地惊雷,令全若珍震惊无比。 李娴杀了李妩? “你杀的?!”全若珍尖叫起来,“你为什么杀她?她可是你的亲姐姐!” 李娴却苦笑了下,似乎十分难为情,又好像已经全然不在乎任何事了一样。 “一起去鹿苑的时候,姐姐就病得厉害了。”她将手搭在栏杆上,语气淡漠至极,仿佛是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事情一般,“那晚我在睡觉,只是披云楼太过阴冷,我实在睡不着,便闭眼躺着。我看到姐姐推开我的房门,还轻声唤我睡没睡……” “我正要出声,然而她却拿了一条丈长的红绸布……我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便没有吭声。” 说到这里,李娴将头靠上栏杆,神情像是十分疲惫,“她将红绸绕在我脖子上……她想勒死我……” 全若珍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 “她想杀你?!”她不敢置信地问,“她为什么要对你动手?!” 李娴的额头抵在栏杆上,又苦笑了下。 “因为我挡了姐姐的路……她病得糊涂……噢,对了,你还不知道她为什么生病吧……”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姐姐的确同靖王殿下有些来往,她是因为服了秋娘给的堕胎药,又听宫人说宣光殿曾经的主人的事情之后日夜不敢寐,以致于你们见到她时像是老了好几岁似的……” “那时候她已经无可救药,本不打算出现在你们跟前,没想到陛下让嫔御去鹿苑……她知道留在宫中于事无补,不如拼一把,在鹿苑找机会杀了贵妃……只是没想到贵妃打算替她医治,带的都是陛下身边的御医。” 李娴慢慢道,“赵医丞、许医丞他们都是女科圣手,若是让他们诊断,难说会知道自己流产一事……于是她便想杀了我,再将我扮成她的样子,这样一来就可以避过几位御医,自己又能以妹妹的身份活下去……” 说到这里,她忽然转过头。 “若珍,你说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姐妹?”她说这话时,眼中尽是迷茫。 全若珍不语,只是不断地往后退。 “疯了……你疯了……”她边摇头边向后走,“你姐姐是个疯子……你也是个疯子!姐妹之间,竟然互相迫害……你们还不如崔灵素和王晞!” 她只顾着向后走,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月台边上。脚下一个落空,不慎跌了下去。 全若珍整个人足足翻滚了几个圈儿后才落到平地 她龇牙咧嘴地捂着脚 “你说得对。”李娴松开栏杆,慢慢地走下台阶,“姐妹之间都会如此,更不要说其它人……朋友,什么朋友?你将我当朋友,我不也照样对你用手段?你也不照样还回来?” 她渐渐逼近全若珍,轻声道:“你以为崔灵素和王晞就是朋友了?崔灵素……她可不是什么善茬。” 第四百六十章 轰天 阿满一路狂奔回了永辉宫。 她心眼儿小,平日里爱挤兑永辉宫里的其它宫人,今日亦是。 为了掩护全嫔出永辉宫,她一早便将所有宫人赶去做活,现在都不曾叫人回来。 打听了一圈儿,都说没见着主子,阿满顿时心如擂鼓,想着这会儿主子大有可能被李嫔绊住了,便急急忙忙地召了所有人来。 她只道全嫔去了宣光殿,让宫人跟着她一道过去,其余一概不说。 “这……”宫人们面面相觑,有些踌躇地道,“无诏随意走动可是死罪……” 阿满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远处的火光劈头盖脸地道:“贪生怕死!主子现在在小李嫔那儿帮忙救火,就你们想着偷懒不愿意去!” 宫人们自觉十分委屈 阿满急得要命,气得要死,扯过一个侍女来打了两巴掌,这才让他们活动起来。 她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经过掖庭时闹出了些动静,不少宫人也看到火光,纷纷将宫门打开了一条缝儿。 宫人皆寂寞,尤其是那些活泛些的嫔御。 王晞跟着探了个头出来时,指着那队身影问自己身边的侍女:“他们做什么去了?” “走水的地方像是宣光殿。”侍女忙答道,“兴许是冲着那边去的。” 自古琅琊人都是热心肠,听不得这话。纵然魏宫铜墙铁壁火势烧不到她们这处,也让王晞有些心焦。 慕金枝 第306节 “哟,这时候怎么烧起来了?”她推了侍女一把,“你们也跟着去帮忙。” 侍女吓得往回一缩,躬着腰往后退。 “主子,您忘了您家人交代的了?”侍女道,“在这吃人的宫里头,最要紧的不是争宠,是先保住自己的命。少管别人的闲事才是上上之策。” 王晞听后觉得有些道理,犹犹豫豫地往回走。 可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可我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对……平时全嫔和小李嫔最不对付,怎么宣光殿着了火却是她的人犯险去救火呢?” 侍女哑口无言 饶是如此,侍女依然将宫门关严实了,催着她回去睡觉。 王晞进宫起便不受宠,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别说一更上床,便是三更也睡不着的。 她躺下后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只觉得不去看看浑身都刺挠。 侍女刚将门外的灯笼取下,便见主子又披着衣裳走了出来,差点给吓了一跳。 “您好端端地又出来做什么?!”侍女拦着她道,“您不能去……” 王晞「嘿嘿」一笑,说:“我去找崔姐姐。” 崔王二人关系好是有目共睹的,天子不在宫中时,她胆子大的时候也去过一两次崔灵素的蓬莱殿。 那侍女没了办法,只能挑起灯带了几个贴身随侍的宫人护送她过去。 所幸流光殿与蓬莱殿离得不远,宫人也不是一次两次走这趟路。再加上各宫的注意力都被宣光殿的火光吸引,便无人注意到她们。 小半刻后,王晞便来到了蓬莱殿前。 她像往常一样拍了拍门,却无人开门。 “崔姐姐?”她又唤了几声,“崔姐姐睡了吗?” 如此这般喊了几次门后,依然不见人开门。 “崔昭华兴许睡了呢。”侍女劝她回宫,“明早再来瞧她也不迟。” 王晞沮丧地放下了手 她摆了摆手:“回去吧……” 回去的路明明是来时的路,可不知为什么,王晞却总觉得这段路十分长。 还未走到自己的住处,便听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似的,震得整个大地都颤了一下。 这声巨响将王晞一干人等吓得蹲身抱头。 夜风将漫天尘土与焦糊的气味一道送入所有人鼻尖,诸人再看宣光殿,只觉得那火势似乎比刚刚又盛了几分。 “刚刚怎么回事?”王晞惊魂未定地问,“那是什么声响?” 侍女依然有些惊恐,纷纷道不知。 有个年岁大些的内侍拱手道:“冬日里膳房通常会比往日多存储些粮食……若不慎碰上大火,烧着后极有可能炸裂。奴看这粉尘中有不少小麦粉,想来是膳房烧着了。” 王晞愣了一愣 然而这下让她再也坐不住了。 “咱们也过去瞧瞧。”她撩起裙摆就要往宣光殿的方向走。 侍女们拉住了她,尤其是刚刚说话的内侍,更是死死地抓着她不放手。 “别人都不去,您为什么要去?!”内侍道,“光是膳房烧了不可能这样厉害,定然是有人早就算计好了的……在这宫里头,想要顺顺当当地活下去,就得装聋子哑子瞎子!” 王晞自打进宫之日起就听多了这话,此时却觉得有些刺耳。 她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侍女们以为主子是放弃了,也松了口气。正要将人搀走,却见她猛然甩开了膀子。 “一直这样……一直这样有什么意思?!”王晞回头道,“魏宫里头有过多少女人……即便不听不看不也照样死的死伤的伤?!多少人只争那一个,争得过的生了大皇子就死,争不过的提心吊胆过日子……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贴身的侍女见她突然来这么一句,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想劝她慎言,却被一件外袍迎面砸来。 “我知道全若珍为什么去宣光殿。”王晞紧紧地盯着宣光殿的方向,咬着唇道,“永巷那边这时候肯定乱成一团,她跟李娴不对付,一定会想法子弄她……” 她还有一句没说出来 家中有人在京中,只要避着宵禁熬过这一晚上,不愁没法子走。 第四百六十一章 焚宫 阿满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宣光殿的方向走,一路上招惹了不少宫人的眼。 宣光殿那边的响动实在大 原本走了水操心的人倒不多 何况宫中各处都有禁军,大家都不是吃干饭的,不可能放着火不救。 只是宣光殿烧了这许久,眼看着夜间风刮得越来越大,火势也越来越旺,却久久不曾听到禁军们的脚步。 从前的禁军是靖王拥趸,如今却是从海阳、乐陵等地被调来的生面孔。 这些人比之从前多了几分悍勇,除了镇守太极宫城六座大门统共一百零八位禁军无诏不可擅离,太极宫与掖庭各有两千余人,按理说掖庭走水不应当无人来救。 这样大的火势,说没看到实在是有些牵强。 但凡凑热闹的宫人,也只瞧了几眼便纷纷缩回了自己宫中。 依然是那句老话 天子不在宫中,大皇子年幼。火烧得再旺,只要烧不到自己头上,权当个聋瞎吧。 阿满带着人抵达宣光殿后,不管不顾地敲起了门。 “主子?主子?”她将宫门敲得咣咣作响,急切地呼唤着全若珍。 阿满几乎能感受得到这扇厚重的老楠木门后滔天的热浪正从门缝中四溢而开,伴着掖庭宫殿墙壁中糊着的花椒艾草香气 整座宣光殿此刻似乎成了一座巨大的蒸笼,烈火已经将它包围,只是不知这蒸笼中装的到底是谁。 随阿满一道来的宫人们似乎也觉出了不对劲儿,忙问:“宣光殿着了火,为何禁军却不来?” “我早去了!薄室门……建春门……我去了两处!”阿满边拍门边扭过头来冲他们吼,“一个门十八个禁卫,死活就是不来!” 之前那位资历老些的内侍又向前走了一步,道:“太极宫端门不必说,云龙门、神虎门、千秋万岁二门加之建春门薄室门共六座宫门,每座宫门皆由十八位以一敌百的悍将担任守门禁卫,为的便是保护天子皇储安危,是整座太极宫最后一道防线,擅离职守乃死罪。莫说掖庭,便是贵妃来也使唤不动的。” 阿满听后又是一愣,这么说来,刚刚建春门的禁卫对她倒是客气的了。 “可里头的火烧了这样久,怎的掖庭禁卫不见来?”她急道,“平素里日夜有人值守,但凡一个人过永巷都要抓起来拷问……这会儿怎么半天不见有人来?” 这正是众人最纳闷的地方。 那内侍面上一白,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除非是 阿满听后也慌张起来。 开始谁都没觉得如何 可火势一直未灭不说,平日里这个时候应当来来回回永巷数次的禁卫也不知去了何处! 阿满这才知道自己心口为何跳得厉害,同时也更加断定主子肯定入了宣光殿。 思及此,她也不拍门了,直接退后了几步,咬着牙朝宫门上撞。 其余宫人见了,也同她一道撞宣光殿大门。 肉身终究是肉身,数百年楠木自有它成为宫门的道理 可同样的道理,即便百年之木也终究是死物,再如何厚重也经不住诸人齐心协力地莽。 在众人觉得半个身子又麻又疼时,终于听到了听到木头断裂声。 阿满等人心头一喜,更卯足了劲儿去撞。 宣光殿大门被撞出一声喑哑的闷响,而后半扇门往下坠了半分,眼看着便能撞开。 热浪随着裂开的缝隙翻滚而来,与初冬的夜晚形成鲜明的感官对比,却并未让人觉得舒适。 然而此时,却有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永辉宫宫人停下动作,循着声音望去。 不远处的青砖上站着一道倩丽人影,她姿容秀丽,墨黑长发与靛青色襦裙正随着夜风不断地摆动 永巷诡异传闻多,而她并未带人来,却像是根本不怕夜路; 虽是在问话,可模样看上去却并未有一丝好奇。 阿满只当她是被宣光殿的火势吸引而来,急急地向她解释着:“崔昭华娘娘……我们主子见宣光殿走了水,想着从前同小李嫔交好过一段时日,便先来了这处……可是这门却打不开!” 说着,她又撞了下门,将那右半扇老楠木门撞得摇摇欲坠。 崔灵素柔弱地笑了笑 “今夜巧事多。”她慢慢向前边走边道,“宣光殿着了火,掖庭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 阿满顾不上同她攀谈,同内侍将门撞得大开。 几人来不及收力,一道滚进了宣光殿宫门内。 阿满被这力道冲得整个人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恢复了清明,却见眼前横着一排革靴。 她呆了一呆,眼睛慢慢地向上移。 革靴上的束裤被大带系得紧紧,勒出遒劲的男子身材,腰带上的狼头狰狞地露出它的獠牙,映着长刀刀柄处的寒光。 阿满僵硬地抬起头。 眼前站着的并不是一排人,这是纵横数十列鲜卑杀手。 阿满吓得愣在原地。 慕金枝 第307节 全若珍被五花大绑跪坐在他们中间,口中塞了一团布,正满脸是泪地看着她。 她早听见阿满在门外喊,可是在是动不了,更是张不开口。 她心头那叫一个悔恨 第四百六十二章 同盟 阿满看着自己面前乌压压的人,吓得腿脚酸软,站都站不起来。 不说阿满,即便是全若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阵势 “你……你们……”阿满颤着手指着他们,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全若珍望着她,妆容已经花得不成样子。身上看着虽未受伤,可正常人谁会被绑住了手脚扔在地上? 永辉宫的其他宫人也吓傻了眼 可瞧着如今的状况,怎么看怎么都是小李嫔勾结的不知哪里的死士,将这么多的人带进了宫不说,还烧了宣光殿! 阿满虽然平日里爱打骂宫人,可到这个时候却是第一个鼓起勇气冲出去的。 她连滚带爬地行至全若珍脚边,忍着泪意将那块塞嘴的布取出来。 “从前是我们主子不对,可念在您二位也好过一阵儿的份上饶了她吧……”阿满伏在主人身上哀求李娴,“主子小性儿,再同您不对付到底也多是嘴上占些便宜……今日是个意外,宣光殿走水的事我们只当没看到……” 说罢,她又看向那些帮乌泱泱的鲜卑杀手。 “没看到……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宫人自知此事非同小可,忙伏地跪拜道。 全若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中间还干咳了几声。 她再次抬头,便看到了李娴略有些犹豫的神色。 火烧掖庭、引人入建春门,这两件事加起来即便往小了说,也难逃夷诛三族之罪。 全若珍自知劫难就在今日此时,索性支棱起上半身来责骂李娴。 “起先我将你当姐妹,不曾想你却是个孬种!便是你说你反杀李妩,我心里也还当你是个有血性的女子!” 全若珍咬着牙根恨声骂道,“嫔御间倾轧多了去,你害我我杀你,咱们都不是第一次见,左右不过都是掖庭里的那些手段,输了败了是自己不如人……可今日你做了什么?你将外头的人放进来,你烧了太祖建成的掖庭!” 见李娴不说话,全若珍的声音又高了几分。 “你将这些人引进来,你难不成想要当女皇?!”她不管不顾地说出这些话 反正今日难逃一死,心一横多骂两句,“我真是瞎了眼!还只当陆银屏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不想朝夕相见的小李嫔竟是只吃人的狼!” 阿满抹着泪,心里想的也是今日怕是要在此地给主子陪葬了。 她眼角掠过从宫门外走进来的崔灵素,心头忽地一喜。 可崔灵素后面跟着的人却让他们失望了 此人正是正是端王拓跋澈手下的李枭。 诸人以为遇到了菩萨,没想到又是一个阎王。 全若珍自然也看到了崔灵素。 她不傻,她知道李娴既已如此,崔灵素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 “原来是你。”她哈哈笑了两声,“怪不得老人常说要小心那些惯会做小伏低的人 崔灵素静默地望着她,隔着她像是在看另一个人,末了才说:“李娴,你耽误了不少时间。” 李娴犹豫了一下后,手轻轻地动了动,便有人上前。 杀手们并不会怜香惜玉,只见他们直接揪起阿满的头发,手起刀落便抹了她的脖子。 全若珍看着伺候了这么多年的阿满软软地倒在自己面前,像只被抹了脖子的鸡似的,头颅诡异地连在脖子上,鲜血汨汨而流。 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遍布了整张脸,事已至此,她早就哭不出声来。 只是心疼跟了自己这么久的阿满,虽然小毛病多,可到底从未忤逆过自己,一直将自己侍奉得好好的。 “即便杀了这儿所有人,可你能杀光掖庭的宫人?”全若珍抬起脸来,喘着气道,“李娴,你会遭报应的!” 杀手解决了阿满和永辉宫其他宫人,最后提着沾血的刀来到全若珍面前。 李娴别过了脸,不想再看她。 “装什么装!”全若珍骂道,“你好好看着我死……李妩死的时候也是看着你的吧……你回头!你看着我!我要你从今往后再也忘不了我们这些人!” 李娴的胸口起起伏伏,正要回头时,却见崔灵素先她一步走上前。 崔灵素伸手拦住了那几人,慢慢蹲下身捏住了全若珍的下巴。 “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张嘴。”她厌恶地道,“自打进宫那日起,天天听你这张嘴在这聒噪……还有陆银屏,你俩倒是一类人 全若珍想啐她一口,无奈崔灵素将她的嘴巴捏得死紧,让她发不得力。 “你也只能欺负欺负我了。”她道,“陆银屏那张嘴可比我厉害,这会儿保不准在同陛下说情话,做着当皇后的美梦……” 崔灵素一张精致面容上的神色陡然一变,伸出手猛抽了她一巴掌。 全若珍第一次挨这样重的打。 崔灵素这一巴掌积蓄了自进宫以来多年的怨愤,她被这力道打翻在地,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 “我当你二人怎么勾结在一处。”全若珍歪在地上,脸颊上浮起一抹巴掌大的红痕,“崔灵素……你竟然还怀了这样的心思?” 此时崔灵素到也不怕被揭穿,站起身冷冷地俯视着她。 “魏宫里的嫔御,哪个是真心想进来的?我没想到,居然还真有一个……”全若珍癫狂地笑着,“居然真有人想进宫伺候皇帝……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崔灵素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色看似平静,而起伏不定的喘息却暴露了她心底的不平静。 “这个人居然是你……” 崔灵素再也听不得,转身拔出旁边杀手的刀,抵住全若珍的脖颈。 “凭什么不能是我?”她不甘地反问道,“我比陆银屏认识他还要早……那个贱人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第四百六十三章 仔肩 外有华灯绮道,内有珠帘罗幕,与掖庭有一条永巷之隔的太极宫诸宫似乎永远都是一派祥和景象。 大皇子拓跋珣正处在狗都嫌的年纪,即便没了狐狸精和金金的陪伴,也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以一名帝国唯一皇子的身份承担起守护魏宫的责任。 只是入夜后难免会唉声叹气,想着何时才能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窗棂内灯火通明,而外侧黑漆漆的夜却像巨大的黑幕,直接笼罩在魏宫之上。 石兰打点好一切,自觉滴水不漏,唯独看到偏殿依然燃着灯。 她唤了舜英来,问:“将二楞子拴好了?” 熙娘等人跟着帝妃去了东海,石兰回来之后便是徽音殿第一女官。 见是女史来问,舜英便道是:“殿下同它玩了会儿,又觉得人都走了,没什么意思,便叫奴拴上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今晚吠得厉害。” 石兰侧了侧耳,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犬吠声,点了点头说:“越是反常越不可掉以轻心……显阳殿那边还空着,禁卫却是有不少。你现在带几个人过去,拨出显阳殿那边的禁卫在周边多巡视几遭。” 舜英却觉得石兰想太多。 “奴觉得不妨事,毕竟二楞子平时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见着陛下大司空一声不敢吭,见着旁的宫人龇牙咧嘴,叫唤得那叫一个厉害……这么晚了,还能出什么事儿不成?” 石兰蹙了蹙眉 莫说狗吠,便是刮一阵风来她都会想到下旬的天气如何。 她看着高高的宫墙,遥想了下着另一头的掖庭。 “叫你去自然有我的用意。”石兰再次嘱咐,“你们年轻,未曾吃过亏,小事大事发生之前总有预兆……小心驶得万年船。” 舜英虽觉得奇怪,却也知道石兰是先太后的人,卧薪尝胆二十余年,心性自然不是自己可以比拟的,便将她的话听在心里,施礼后带着人去了显阳殿。 石兰安排好外头的人,依然是一番天子不在宫中、皇子安危第一重的说辞,听得宫人的耳朵都有些起老茧。 见人都有些昏昏欲睡,石兰才放了行,她自己则推开了偏殿的门,去看拓跋珣睡没睡着。 拓跋珣听到有人开门,支棱起半个身子瞧。 见是石兰后,他原本期待的小眼神瞬间蔫儿了下去,不高兴地嘟囔着“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殿下想陛下和娘娘了?”石兰笑了笑,又将他桌边的灯盏移得远些了。 拓跋珣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仰面躺在床上。 “母妃虽然脾气差了些,也常常训斥孤,可她一不在,总觉得日子也太枯燥了些……”他翻了个身又道,“没了她是真没意思,怪不得父皇离不开她呢……” “您不用纠结这个。”石兰又道,“这个时候旋龟应该已经上了岸,成与不成的,陛下和娘娘都会回来。东海离这里路程虽有些远,可咱们的名马都是日行千里的,说不定这会儿他们正在来的路上。” 拓跋珣瞟了她一眼,哀哀地道:“你说了几日,也未见他们来 石兰犹豫了下,上手替他掖好了被角。 “殿下,您是皇子,以后会是王公,甚至是皇储。”她换下刚刚慈祥的面庞,难得地带了丝郑重,“您生来尊贵,而上天却不是平白给您这独一份尊贵的 等您再长大些,可能就要同您的舅舅一样,做守护江山的大将军。一个有责任、做大事的人,寂寞只是微不足道的考验之一。” 拓跋珣眨了眨晶亮的眸子,意思是认同她的话。 “太傅也这么说。”他道,“父皇曾经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石兰的面色瞬间黯淡了两分。 “陛下……不仅如此,还吃了很多苦。”她低低地道,“殿下如今没有手足,一切唾手可得,不懂得陛下当年的隐忍和委屈罢了。奴看得到的,是他四季独来独往,甚至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别人面前。后来又离了宫,在外面吃尽苦头,最后才做了太子、皇帝……” 对于父亲的印象,拓跋珣一直是畏惧的。在得知父亲当年比自己好过不了多少时,他找到了一丝共鸣。 “父皇去了哪儿?您能同我讲讲吗?”他睁大了眼睛,灿灿的瞳仁溢出满满的好奇。 为天子颜面着想,石兰斟酌了一番,决定还是挑着捡着说。 慕金枝 第308节 “那时陛下秘密出宫,去了定州崔氏府上 舜英同宫人一道来了显阳殿,对守卫的禁军行了一礼后,将石兰的话转述。 “太极宫有两千人,禁军府还有五百,加上六道门一百零八卫,统共两千六百余人。若是算上城内,一万也不止,而京郊还有二万人。” 禁军操着一口拗口的方言道,“不过,中宫空置,我们兄弟也无事可做,便照女史吩咐拨出五十人巡防。请转达殿下和女史,让他们安心。” 舜英正要道谢,却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在这漆黑的夜里尤为刺耳。 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惊问:“刚刚是何声音?!” 禁军们操起枪戟,渐渐聚到了他们这处。 “听声音像是在掖庭那边的动静。”这动静实在太响,不难找出声源方向。 魏宫宫墙高,为便于清晰观察诸宫,太极宫与中宫显阳殿四角各有一座百尺瞭望楼,楼上禁卫日夜轮换,不曾松懈过一刻。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瞭望楼,见楼上的两名禁卫正拼命向这处打手势。 舜英看不懂他们手势的含义,想来应该是什么特殊的暗号。 “不好。”然而为首的禁军看到后却面色一变,“掖庭那边起火了。” 舜英听后忙道:“那去那边瞧瞧?” 第四百六十四章 烟火 “太极宫和掖庭两处的防卫布置是陛下授意,无诏不可换防,更不要说将太极宫的人手拨去掖庭。不过,掖庭有五百禁卫、三千内侍,想来自有法子救火。” 那禁卫又道,“陛下不在宫中,开宫门一事非同小可。若开了宫门出了别的事,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上一次差点被迫开宫门还是靖王叛变之时,如今宫内外乃至京畿禁卫皆换成天子亲卫,自然以魏宫和大皇子安危为尊。 舜英被这话吓出一个激灵,知晓这样大的事不是她能掺和的,便只说让他们盯紧些宫内,自己则带了人回徽音殿。 石兰正挑着捡着说当今天子往年的黑历史,冷不防听到一阵轰天巨响。 她心里也「咯噔」一下,豁然站起身来。 拓跋珣亦被这响动吓了一跳,掀开被子便要下榻出去瞧。 石兰用手拦住了他,面上浮现着不安的情绪。 “殿下好好躺着,奴出去看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拓跋珣想起刚刚石兰所说自己身负重责,他的安危如今就是重中之重,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躺回床上。 恰好此时偏殿室门被打开,舜英捂着胸口大喘着气走进来。 石兰蹙了蹙眉,一句「还有没有规矩」刚脱出口,便见舜英像是累得很了,未来得及向拓跋珣行礼,直接整个人扑到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真让您说准了……掖庭……不知道为什么走水了……刚刚那声不知您听没听到……” “掖庭?”石兰心底又惊了一下,“这个时候起火了?” 拓跋珣根本躺不住,坐在榻上直勾勾地看着她们说话。 舜英看了他一眼 “太极宫宫墙厚达五尺,如何烧也烧不到这边。只是这个时候一旦掖庭起了火,人心定乱。”石兰也迅速冷静下来分析道,“禁卫去开宫门没有?” 舜英摇头:“不曾。那副卫说不得陛下命令,不可以开太极宫门。” 石兰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宁可不去管掖庭的火,也不能开太极宫门。”她厉色道,“眼下不比寻常,天子不在京中,我们就要守着殿下和魏宫。掖庭那边的事明天着光禄寺的人去瞧,太极宫的陛下居所,万万不能有半分的闪失。” 说罢,她便让舜英先下去,自己则转过身来安抚拓跋珣。 “殿下莫要害怕。”石兰守在他的榻边道,“不过是掖庭那边出了点小事情罢了,您安心休息。” 但拓跋珣却觉得,刚刚那一声巨响可不像是「小事情」。 “掖庭那边走水,若真烧到明日,那起火的宫殿定然烧得什么都不剩了。”他抓着被角道,“即便宫墙再厚,可人也是肉身凡胎,若是有宫人伤亡却是得不偿失了。” 这段时间石兰同拓跋珣多接触了一阵儿,渐渐觉得这位殿下的心性倒比他这个年纪的贵族幼童要成熟上许多 朝中那些大臣的公子,如他这么大的整日只知吃喝玩乐,即便念过书,也不曾真正对旁人的性命有过一丝共情,更不要说权衡利害了。 正当她觉得大皇子孺子可教想要夸奖一番时,又听他若有所思地下了令。 “石女史,你派人去禁卫府抽调五百人出来,二百人去端门守着,一百人去各宫看不到的暗角细细检查一遍,不要漏了一处。” 拓跋珣说罢,犹觉不够,索性再次掀开被子,一双小短腿费力地快速跑去了偏殿书房。 石兰有些惊讶 果然人人都说,拓跋氏的儿孙就没有过怂人。 石兰打算按着拓跋珣的吩咐去做,却又听他嘟囔着:“唔……不够……” “什么不够?”石兰好奇地问。 拓跋珣抬眼瞧了瞧她,却只是挥挥手将她赶走:“无事……石女史先下去吧,孤再看会儿书便休息了。” 掖庭那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原以为以这位对事事都好奇的大皇子定然要闹着去观上一观。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要去的打算,还有条不紊地安排固防。 不过,这样的情形下若他还能睡得着,石兰倒觉得省心了。 她熄了榻边的灯,走出门之前又嘱咐:“夜间看书伤眼睛,殿下还是早些休息。” 拓跋珣「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 待石兰关上门,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后,拓跋珣才抬起头来环视了一番,最后从书内翻出了一张图纸。 他细细地盯着这张图纸,看来看去却只是一张普通的太极宫舆图。 他生长在太极宫,从含章殿到徽音殿,对这里简直是无比熟悉。 “外太祖给这么张图干嘛的?”他翻来覆去地看都找不到什么特别之处,正准备熄了灯上床时,见标明含章殿那处的夹道里像是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这是……”他用指甲搓了搓,见那并不像是无意间点上去的,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 拓跋珣回想起含章殿 长孙明慧已死,自己本对她有些感情的,却在鹿苑时被她亲手毁灭。 所以,如今的含章殿是他不想再回去的地方 毕竟父皇教导过他,作为皇子,上有皇父,必须事事以天子父亲的命令为尊。 不该他做的事情不要做,收起那些四溢的好奇心,平平安安地在这魏宫中做他的大皇子。 他还是熄灯上了床,本打算躺下来好好地睡上一觉,不再去想掖庭着火的事情。 然而躺回床上后,脑子里却浮现出狐狸精母妃的那张脸。 “我的好儿,你记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一个人没了烟火气,那么他又怎么能保护周围尽食烟火的人呢?”狐狸精的话犹在耳边。 第四百六十五章 心魔 王晞沿着永巷一侧不紧不慢地走着,心中正奇怪为何今日不见日日来往巡逻的禁军。 莫名地不安笼罩了她,联想到宣光殿走水一事,让她越发警惕起来。 她带人紧赶慢赶到了宣光殿,却见摇摇欲坠的宫门半掩着。 王晞心中疑窦更甚,贴上去看里面情景。 不看还好,这一看简直将魂魄吓得散去了几缕。 只见往日恢弘整洁的宣光殿正燃着熊熊烈火,门窗已经被烧得只剩下半副架子。 殿前偌大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宫人,暗红色的液体从他们身下四散而开,最终交汇在一处凹地。 而一众穿着劲装的陌生男子则在殿前,有的正去别处点火,有的则留下来搬弄那些宫人的尸体。 而她认识的几三个人中,崔灵素和李娴正背着她不知在说些什么,全若珍则抱着自己那侍女的尸身痛哭。 好在掖庭的宫人多数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从前天子处置过不少嫔御宫人,倒不至于让她们在此时此刻惊呼出声。 但人人冷汗沁沁,捂了嘴巴慢慢地向后缩,只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宣光殿。 崔灵素同李娴说完话,看着地上的全若珍,将手中长刀递给李枭,扬了扬眉毛道:“此女留不得,念在大家姐妹一场,我就不动手,免得处置不利索,白白让她受疼……” 听她这么一讲,全若珍又冷笑两声,衬着面上的泪显得悲苦又诡异。 “谁跟你这毒妇姐妹一场?!”她咬牙恨声道,“你今日做下这等事,不怕陛下来时活剐了你全家?” 说罢仿佛是觉得自己没说对,又自言自语地嘲讽道:“哦……我倒是忘了,陛下怎么会处置你家中人呢……他恐怕还会仰仗你家族势力为他铺路…… 不过你一个庶女,即便傍着崔氏的名头入了宫,倒没这等本事让他饶了你……如果我未记错,陛下是不是连你的名字都还未唤过?” 崔灵素像是被蜂蛰了一样,僵硬地转过脸来,只是面部有些微抽动,看上去略有些狰狞了。 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平复了自己的心境,却又听全若珍说:“你不是说你早前便识得他?怎的他也未多看你几眼?” 这下崔灵素再也忍无可忍,直接蹲下身来将阿满的尸身扔到一边,又抓起全若珍的领口,贴着她的脸道:“那又有什么关系?总之再过几刻太极宫便会派人来救火,届时端王殿下的人一起进宫,直接拿了大皇子,逼他承认天子薨在东海郡,再将皇子拱上皇位……到时候天下易主,我时间多得是,也不怕他不识得我……” 全若珍早就猜到这次的事情会跟那位端王有关,只是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突然。 “你们放火烧宫……为的就是引起太极宫那边的注意,好让他们分出人手开门救火?”她慢慢道,“陛下不在宫中,皇子却在……东海那边也藏了你们的人?!” 见大势在握,崔灵素也难得多说了两句话。 她伸出细长白嫩的手,不顾那手上还带着阿满的血,朝全若珍的面上不轻不重地又扇了两下。 “东海那边若无人,怎么传报陛下行程?”崔灵素笑道,“只是陛下多疑,李遂意油盐不进,王熙又是先太后的人,实在拿不下,只能从别人身上下手……今日我大发慈悲,就让你死个明白:陛下却霜时我便督促端王殿下除掉陆银屏,可惜那贱人命大,炸凌家堡时她居然已经逃了出来。 这次她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在路上,只等着他们一来,届时陆银屏碎得连块骨头渣都不剩!” 全若珍心头一凛:“你要弑君?!” “弑君?”崔灵素的面色缓和下来,“不……我等了陛下这么多年,我可舍不得。但陛下生性多疑,又惯爱藏拙,一把龙首百辟刀杀人一万,怎么能挡得住他…… 先折了他一双手脚,等事成之后我再慢慢等……十年我都等得起,还怕再来十年不成?那时陆银屏已死,不怕他不从……” 慕金枝 第309节 她说着,整个人好像沉浸在日后能同天子日日厮守的幻象中,眼瞳都有些涣散。 而全若珍越听越觉得这女人心肠歹毒,破口骂道:“你不配!你就是个恶人!你该下地狱!没有人愿意同你这种人在一起!” 崔灵素蛰伏这样久,今日终于能将情感宣泄出来。虽不在乎全若珍的辱骂,可终究还是有些纠结的痛意在其中 她知晓自己在天子跟前并没有多少份量,然而却不甘心。 “拓跋氏的男人都是看到女人就没了脑子的货。只要陆银屏那贱人一死,世上再也找不出那样模样的人,我就自然有机会。” 崔灵素又道,“我相貌不差,我比她懂得体贴男子。等他失去一切之后我再照顾他,不怕他不依上我……端王殿下允诺过,只要我助他成事,便让我同陛下在一起。” 全若珍知如今的场面已是无力回天,眼前这女人又疯疯癫癫地说胡话,只当她心魔已然扎根,冷声道:“体贴……温顺……都是笑话。陛下往日里看不上你,以后自然也看不上你。” 见崔灵素又将牙根咬得咯吱响,全若珍也不废话,闭上眼睛道:“想动手便动手,磨磨唧唧成不了大事。” 崔灵素放下她,冲着一旁的李枭示意。 李娴有些犹豫,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崔灵素打了一巴掌。 “就因为你心软,差点儿坏了殿下的好事!”她道,“既然做就做到底,姐姐都敢杀,全若珍又算得了什么?什么朋友……也不过是你上位的绊脚石罢了。” 李娴捂着脸扭向另一边,不再看全若珍。 李枭执起刀,对着全若珍正要动手。 然而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众人仰面一看,见太极宫四角有光扶摇而上,在夜空炸出一片烟火。 “不好!”李枭面色一变道,“禁卫要报信给慕容擎!” 第四百六十六章 恶鬼 端王拓跋澈披衣轻轻起身,走到门口时才坐在那块短兔绒毯上。 他看着壁上挂得整整齐齐的烘好的亵袜,没有丝毫犹豫地错过它们,径直穿好了鞋。 只是他将要站起时,脊背又贴上一个滚烫的娇躯。 个头高的人通常手长脚长,手大脚也大。而娇小的浮山伏在他背上时却像一只轻飘飘的蝴蝶,她的翅膀是那样轻柔却脆弱,就如她的人一样,用手一捻好似沾了粉尘,又好像会断掉。 拓跋澈拍了拍她环在自己颈间的胳膊,将自己的手指插进她发丝内,捱近了她的脸问:“怎么,又没睡?” 浮山将头埋进他颈间,半晌后才闷闷地出声询问:“元承又要去哪儿?” 今夜无星亦无月,寒风正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处缝隙之中,实在不是个出门赏景的好时候。 可正是这个时候,他几乎快要按捺不住自己内心那股澎湃的暗潮。 “我出去办事。”他捏了捏浮山的脸,年轻倜傥的面容上噙着笑意。 浮山勾紧了他的脖子,闭着眼睛问:“你这两日总是出门,也不陪我了……你又要去哪里?去做什么?为什么不带着我了?” 拓跋澈将她的头发揉了揉,含糊道:“男子出去做事,你跟着做什么?最近外面不太平,你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浮山依然不肯放开他。 他越发地烦躁,想要训斥她,然而脖颈中传来阵阵湿滑的凉意。 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被女子的泪水冲回肚子里,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轻轻地拨开她的胳膊。 “你一直很听话。”他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浮山瘫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外面的风刮得越来越大,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寝所内都充斥着一股绢帛木材烧焦的气味。 浮山以为炭盆将帷帘烧着了,光着脚走到榻边。 然而并没有。 今夜不知他何时回来,浮山躺在榻上,实在难以入眠。 她披衣起身,打开房门深呼吸了几口气。 空气中烧焦的味道越发浓烈,也不知是谁家遭了劫难。 不过,浮山也没有功夫关心这些。 她走到院子中央,不知为何,往日里府上常常护卫着她的守卫已不知去向。 她走到之前二人一起待过的梅花树下,粉白修长的指尖插进泥土中,将一坛酒挖了出来。 月下独酌本是快意之事,可今夜无月,独酌也只是为了那种微醺之感,好让自己能够快速入眠。 从前二人同进同出,一日不见恨不能将彼此揉进骨血之中。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晚间骤醒之时竟难再寻到他的影子? 是不是男女之间总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就像铜盆中的木炭,起初燃烧时热得让人难以自持,光是赤裸着身躯还觉不够,恨不得再扒掉自己那层皮,露出一颗赤诚心……然而当它燃尽后总会慢慢褪却这份热,变成轻轻一撮便粉碎的灰烬? 浮山开始害怕起来。 她这样的女子,是没有安全感可言的。爱人暧昧的态度让她想起从前漂泊的日日夜夜 倘若孤独有味道,约摸便是黏稠的铁锈味、潮腥的海水味、舱底发霉的芜菁味和枕巾上混着刺鼻香薰的汗臭味。 浮山陡然清醒过来。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回走。 府内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守卫不知去了何方,坏处是可能无人保护她,好处是无人再拦着她或是有意无意地将她只困在一处。 她慢慢地走着,侍女见她光着脚出来,急急地取了软底鞋就要呈上,却被一身酒气的她推到一边。 侍女知道浮山夫人常酗酒,而酗酒之人又多蛮横不讲理,此时也不敢再上前,唯恐惹得她不快。 浮山走到门前,忽而又想起初雪那夜她似梦非梦中听到的哀嚎声。 循着记忆中的声音,她沿着青石板小路,穿过内湖和长廊走到尽头。 自卑的姑娘往往谨小慎微,便是成了这王府实质上的女主人之后也未曾离开过自己的居处。 青石板换成了石子路,又变成混着发霉气味的土地,看迹象应当是常有人来。 浮山却是第一次来。 路的尽头是一道上了锁的木门,木门前躺卧着两个身穿黑衣的青年,白皮深目,是再常见不过的鲜卑男子模样。只是面色潮红,一身酒气比她还要重上几分。 而他们的腰间各有一把钥匙,守着里面即将被破开的秘密。 浮山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取走了他们的钥匙。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内里一片昏暗,而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味扑面而来。 门口有一方小桌,上面是一盏昏黄的油灯。 浮山刚执起灯,听到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这个时候了怎么偷懒喝酒,不知道殿下今晚有大事要做?咦?这门怎么开了?” 地上躺着的人含糊不清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浮山心头一凛,忙熄了灯躲进屋内。 “殿下走前说了,要把这处清理干净,以免之后搬离府上时漏给夫人看见。”那道声音又响起,人像是走到了门口。 不让她看见? 究竟他藏了什么不想让她看见?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那人摸了摸桌边,又问:“灯呢?” 灯早已被浮山吹熄,她将自己藏得更深,而脚底却像是踩过了什么绵软又硌人的条状物件。 她没多注意,只是将自己隐在更深的阴影之中。 外头那人走过她刚刚在的地方,半弯下腰,将她刚刚踩过的东西拽了出去。 待那人拽到门口时,门外却又有一人匆忙奔来。 “还在这杵着做什么?!”来人急道,“宫里燃了通天炮,过不了多久镇南大将军就要带人进宫了!” 那人听后,急忙丢下手上的物事,跟着来人一道走远了。 过了许久之后,浮山才从屋内走出来。 今夜无星无月,熄灭的灯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浮山低头看着门口被人抛下的「物事」,正是一具刚刚死亡不久的女子的尸首。 女子雪肤花貌,正值妙龄,身材曼妙,曲线动人,却上半身衣衫尽褪,却被截去一臂一乳 她下半身穿着的是府上侍女常着衣物,睁着不曾瞑目的眼睛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幕那惊恐的神态。 浮山的酒醒了个透。 她站在原地吹了许久的冷风后,最后伸手替那侍女合上眼睛。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大白 镇南大将军府。 这段时日一来,凌太一已俨然成了慕容擎的贴身护卫兼小厮 护卫倒谈不上,毕竟在所有人的认知中,能将,慕容擎撂倒的人好像还未出生。 凌太一在门外候着,等他洗完了澡将自己唤进去收拾。 起初慕容擎也并不想让他收拾,只是凌太一很是自觉,常将食君之禄以忠君事挂在嘴边。眼下无战事,他派不上什么用场,替慕容擎收拾起居倒是可以的。 听着里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止,凌太一觉得约摸差不多了,便出声唤:“大将军?” 过了有一阵儿后,才听到慕容擎的声音。 “进吧……” 凌太一将巾子往肩上一搭,撸起袖子推门进去。 慕金枝 第310节 他走到屏风后,见慕容擎换好了寝衣正背对着他站在床边。 慕容擎身材高大,脊背宽阔,站姿笔直如巨松、凌太一进来时他刚把什么东西放进一个小柜子里。 凌太一知道,那柜子里的是他的宝贝,自却霜回来之后才有的。 吐谷浑王王兄的世子,虽不及魏天子与靖王端王,虽不受宠,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可凌太一渐渐知道,慕容擎同他们倒是一样的 察觉到凌太一的目光之后,慕容擎侧了侧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开口问:“怎么了?” 凌太一收回了目光,卖力地将浴桶收拾干净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您和陛下、韩常侍他们都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慕容擎收好了柜子,又走到衣柜前,随意翻出一件衣服来穿上。 “他们说,您能单手举起五百斤的鼎,是真的吗?”凌太一靠在浴桶上,带着十分好奇的模样问。 慕容擎顿了一下,摇头答:“假的……” 凌太一瞬间就蔫儿了,瘪嘴道:“我就说,哪有人能单手举鼎的……” 慕容擎没说话。 凌太一毕竟年少,脑中总有许多「为什么」。 他又问慕容擎:“听说陛下从前也是武将,可看他玉雕似的人儿,他能举起来刀吗?” 慕容擎转过身来,正视着他,模样清清淡淡,看不出情绪。 “陛下一把佩刀重数十斤,我拿长枪也只能勉强同他打平手。”慕容擎嘲讽道,“陛下是至尊,不是你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若是闲久了待不住,趁早回你的凌家堡。” 凌太一吓得缩了回去,擦着浴桶的动作越发卖力了。 “回什么回,家都被炸没了还能回哪儿去……”凌太一委屈地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在怀里摸了半天后摸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慕容擎。 慕容擎蹙眉接过。 “之前您从凌家堡中将贵妃救出来后便被人炸了,那时陛下说京中来了几路人,靖王、赫连遂、裴太后的人都已经发落,可另有一批死士显然是奔着贵妃而来,就是为了置她于死地。” 凌太一凑上来道,“张校尉查了几个月,今日终于查出那些杀手是哪里来的了。说来有些荒唐,那些人居然也是来自自京中,您说可怕不可怕?阿四到底是遭了谁的眼,那人竟然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她……” 纸上就写了一个名字 慕容擎眉头紧锁。 “金浮山……这名字好耳熟……”凌太一看清楚上面的字后,突然问,“她不就是端王殿下的爱妾,原先是娼妓的那位?” 凌太一这个年岁尚未开荤,对娼妓这个词尚不是很敏感。 慕容擎想了一会儿后,将纸撕得粉碎。 “如今本朝姓金的并不多,不过……”慕容擎道,“太祖在世时倒有位姓金的大臣,后来因覆蕉获罪,家中人或被处死或流放东部岛上。娼妓多是奴隶出身,并没有姓氏,若她真姓金,恐怕是那位重臣之后。 那位重臣极具才谋,被称为当世文和,门生无数。当年因覆蕉被赐死后还有许多大臣不顾禁令私下吊唁……若是放在如今,名声恐怕比瀛州李璞琮还要响亮。” “那……她是回来为家人报仇的?”凌太一面色凝重地道,“搭上殿下这条线,她目的是为了接近陛下,然后好谋害陛下?可贵妃同她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别人?” “除非有巨大利益冲突,不然她不会派人害贵妃。”慕容擎坐在床边,摇头道,“浮山年少成名,入幕之宾不知几何,她若真想报仇,便是不搭上殿下这条线前头也还有赫连遂。 赫连遂常出入宫中,她并非没有这个机会。而贵妃侍奉君主,金浮山侍奉端王,二人说来并无利益冲突,除非……” “除非是什么?” 慕容擎豁然站起,目光犀利。 “除非,赫连遂是端王的人,而端王有二心。”他取了袍子边穿边向外走,“怪不得那日端王这样巧出现在芦花潭,原来一切都是他的手笔。” 炸毁凌家堡,截杀宇文馥,迎娶金浮山……宇文馥为天子谋事,端王若有二心必会除去他; 金浮山乃重臣之后,是端王入朝的敲门砖 但慕容擎依然有个疑惑 只是眼下形势险峻,由不得他去细细思考。 看慕容擎这副模样,凌太一觉得这次应是有大事要发生 他直起身子道好,取过符后二人一同走出门外。 今夜无月,寒风打在人脸上刀割似的疼。 慕容擎刚走两步,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谁烧东西了?”凌太一抱怨着掩口鼻。 循着味道,慕容擎看向魏宫方向,心中一凛。 同时,魏宫上空升起的数道明亮焰火划破黑夜,在夜幕中停留一瞬后炸开巨响。 “那是什么?”凌太一问,“爆竹居然能升天?” “通天炮。”慕容擎牵了绝影来翻身上马,“宫里出了事,佛奴现在有危险。” 凌太一呆愣了下,而慕容擎再次发话。 “你拿我符调两千虎贲守在阊阖门、东西掖门、千秋万岁门这几处,今夜开始不准任何人进去。” 调兵五十人以上需有符,违令者必斩。 第四百六十八章 香魂 宫中原有禁卫两千余人,城内一万余,城外亦有两万。这些人训练有素,便是数万敌军围拢元京也不一定能拿得下,何况还有虎贲军? 退一步再说,若有大敌十万当前,可十万人不是个小数目,恐怕在出发后不过几个时辰便会传报到天子耳中,还未到京中便会被一举歼灭。 所以,京内外根本不惧大军。 硬木虽坚固,然而总是从内里开始腐朽,魏宫亦如是。不怕京外来敌,只怕京内出篓子。 譬如宫中仅有禁卫两千余人,若有人里应外合开了宫门拿下拓跋珣,这便是最坏的境地。 所以,无天子诏令,太极宫绝对不会开宫门。若突然急情,可燃通天炮求助虎贲军。 今夜宫中点了通天炮,这是当今天子登极七年以来头一遭 天子携贵妃出宫,仅留下年幼的大皇子一人。宫中人就这么些,继靖王被流放之后,谁也没想过新的危机这么快就来了。 徽音殿的宫人走得不多,也就秋冬苏婆熙娘几个常伺候的。石兰因前一阵儿抱着孩子追人,回来后才留侍宫中。 通天炮一亮相,立时引起了掖庭中所有人的恐慌。 李枭见状,知道慕容擎将会带虎贲赶来,点了手下两个统领叮嘱:“拨出二百人去宫门,用尽一切手段也要破开它。” 说罢又转头对崔灵素和李娴道:“你们带些人去裴太后那里,想办法将人制住。” 裴太后? 李娴愣怔之际,崔灵素已经先一步走出。 “不是要想要开宫门?”她望着全若珍冷冷地道,“这贱人还有些用处,不妨将她也带去。里头的人知道这是天子嫔御,若还顾及她性命不会不开这个门。” 李枭听后,命人将全若珍拖走。 “你这毒妇!你会遭报应的!”全若珍被拖走时留下这句话。 只可惜,这句话对如今的崔灵素已经起不了多少震慑。 因果报应更能约束纯善之人,对执迷不悟之人无用。他们早就认准了自己将要下地狱,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坏的结局 又或者说,他们会将自己穷途末路的境地归咎为「因果」,既然天人不待我,我为何以德报天人? 所以说,对于那些穷凶极恶之人,斩杀未尝是业。 崔灵素同李娴出了宣光殿后,由那些黑衣杀手一路护送着前往裴太后所居住的嘉福殿。 全若珍则被黑衣人架着往云龙门的方向走。 宣光殿到云龙门,要经过万岁门与建春门。还未行至万岁门,全若珍便看到一副十六人抬玉辇。 她惊惶地抬起头,见一抹高大身影自辇而下,施施走来。 月黑风高,全若珍瞧不清楚,却觉得有些熟悉。 她眨了眨眼睛准备细看时,却见李枭被他猛一巴掌抽翻在地。 “要你何用?”那人冷冷笑着,又从怀中取出一面纯色帕子仔细地揩了揩手指。 李枭又跪正了身子,拱手道:“如今宫中禁卫难以突破,我们烧了宣光殿,奈何他们如何都不上当。” “他们是皇兄亲政后秘密自各地招募去北海的孤勇之士,他们上行下效,遵纪严正,烧宫最是下下之策。” 全若珍这才看清楚,原来说话的那人正是天子胞弟端王拓跋澈。 “魏宫与齐宫凉宫不同。先人在北境时常住石屋以防风沙。岩石遇火易爆,所以魏宫临苍龙海、天渊池而建,为的是防有一日焚宫。” 端王嘲讽道,“他们做了多少年皇帝?斗过的君臣比你们见过的人都多,早就想好了对策。你们今日焚宫,早几十年前就被预料到了。” 李枭垂下头,羞愧不已:“求殿下赐罪。” 端王将帕子扔给侍从,摆了摆手道:“罚是一定要罚的,不过不在此时。” 说罢,他又看到了李枭身后被人架着的全若珍,蹙眉道:“她……” 李枭将崔灵素的建议说给他听。 “崔昭华想以全嫔为质,逼迫太极宫出手救人,这样卑下便有机会破开宫门。”李枭道,“眼下崔昭华与小李嫔已经去嘉福殿请太后。” 端王收回刚刚不悦的神色,又换上之前那张温和风流的表情。 “女子天性柔弱,孤再不济,也不想将女人推出去。”他走到全若珍身前来,轻俯上半身看着她,“怕得很了吧?瞧这小脸都哭花了,真是叫孤心疼……” 说话间他伸出手来,五指罩在全若珍面上。 时下贵族名士不论男女皆有蓄甲之风,人人常戴护甲,于配饰上又增几分。久而久之,即便没有蓄甲嗜好的人也喜欢打几副护甲来戴。 全若珍看着眼前锋利的护甲,打了个激灵。 “孤早知你也有这般烈性,便不去招惹李妩那水性杨花的女子了。”他的护甲轻轻划过全若珍的脸,摇了摇头道。 全若珍的脑中突然浮起一个可能。 慕金枝 第311节 “李妩……李妩是你……”她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 盂兰盆节前后,阿满听宫人焚烧纸钱时辱骂李嫔不知羞耻同亲王有染,她一直以为是李娴与靖王,这下看来她想的并不一定完全对 所以,那名掖庭宫人骂的是大李嫔和端王,并非小李嫔与靖王! 李妩被李娴反杀,李娴仿照李妩笔迹留下认罪书,将靖王供出,实际上她们姐妹二人共同侍奉的主人是端王。 她和阿满一直以来都猜错了人。 看着她惊恐的面容,端王又笑。 他似乎很是爱笑,年轻的面容上一派温柔多情之意,身居高位又风流,的确是当下女子最容易爱慕上的那种男子。 只是,他这般笑在已经触到事实的全若珍的眼中却犹如邪魅苏醒。 “你倒不蠢,猜到李妩和孤有关。”端王将护甲收拢,轻轻向下滑上她细嫩的脖颈,叹息道,“孤从不觉得浮山脏,因她过得太苦,须得活下去,所以身不由己;李妩虽为娼妓之女,亦是世家之后,本应自重自爱,可她却几头找靠山……” 全若珍颤着唇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却又听端王道 “李妩是一尸两命,你不知道吧?若时间不错,她腹中之子应当是孤的。” 第四百六十九章 哗变 全若珍自知自己今日怕是免不了一死,不过是让她震惊的是,李妩居然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同两位亲王牵扯不清。 真是好大的一顶帽子! 想起陆银屏为她拟的谥号 全若珍心道那姓陆的狐狸精也不是什么善类,八成提前就知道了些什么内情,不然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这个字儿? 端王见她面上满是惊疑,便又放软了音调,耐心地同她解释。 “自陆贵妃进宫后,皇兄越发失智了。明明怀柔世家,却由着贵妃揣掇,纵她拟了「贞」字羞辱李妩…… 不过,也真是要好好谢谢她,若没有这个谥号,倒是没什么好法子能让小李嫔来为孤卖命。” 他说罢,松开了钳制住全若珍的手,依旧是半带嫌弃地又取出一只帕子揩了护甲,最后索性取下来丢到一边。 “要做大事,须得狠、绝。只不过,要对自己狠,要对对手绝。以女子为要挟非我辈之风,便是真进了太极宫登上那个位置,孤也愧对先祖。” 他又偏头看向李枭,沉吟道,“想要进宫办法多的是,你当里头的人不用吃喝么 李枭犹豫了一下道:“可宫里燃了通天炮,想来虎贲应当马上会来。他们向来奋勇好战,卑下怕是难以抵挡……” “蠢人。”端王敛了笑,“虎贲的头领可是慕容擎,只要他是个人,便有软肋 李枭跟随端王数载,知他蛰伏隐忍十年不易,想来应有自己的对策,便遵从他的吩咐,带了人手赶去几道门前。 而端王轻飘飘地甩下一句「天子嫔御可以留全尸」后,命人摆驾去了云龙门。 这厢大皇子拓跋珣拿了地图后,心有惴惴地将图点了烧毁 今日才想起,完全是因为听到那声巨响之后心下一直忐忑不安,总感觉心跳得极快,像是就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似的。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感觉睡不着。纵然狐狸精常说小孩睡不着容易长不高,还是下了榻,穿着寝衣就跑出了寝殿。 偏殿有几个值夜的内侍,正打着哈欠说话,冷不防见大皇子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一溜烟地跪了一地。 “这个点儿了,您要去哪儿?”内侍拦住他问。 拓跋珣皱着眉头道:“孤要如厕。” “里头有恭桶。”一个内侍忙提醒他,“外头冷,会冻着殿下。” “孤嫌味儿冲!”拓跋珣打落他们的手臂,恶狠狠地道。 内侍们犯了难 思来想去,只能分出俩人跟着,再去报给石女史。 不是他们慎重,只是这位是大魏唯一的皇子,莫说吃喝拉撒,就是寝殿里飞进去一只蚊子把他叮出个包来也要挨好一顿罚。 皇子年幼,又处在狗都嫌的年纪,谁知道他大晚上跑出去想要做什么? 做内侍的没那个本事管束,便只能求了上头的人来。 两名内侍跟着拓跋珣去了茅厕,干等着这位帝国最尊贵的皇子泄完一滩金汁。 另一头的内侍则去寻石兰。 然而石兰未寻到,却等到了带着人来气喘吁吁的舜英。 舜英也是平日里跟着伺候大皇子的人之一,贵妃刚进宫时天子赐下的人。 此刻她急匆匆地赶来,见这几个在偏殿值夜的内侍跑了出来,惊了一瞬后揪着其中一人问:“怎么出来了?殿下呢?” 内侍忙道:“殿下闹着要出恭,可刚刚那声响动实在厉害,瞧殿下那模样不像坐得住的……我等实在拦不住,来寻石女史劝说殿下。” 舜英借着显阳殿瞭望台知道了掖庭走水一事,速速赶来就是为了安抚皇子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早前天子命她与舜华等伺候时便有交代,说徽音殿里这一大一小两个主子都是倔驴投胎来的,你越不让他们做什么,他们越是跟你唱反调。 尤其是大皇子,年纪小,又好动,指不定一眨眼就跑没了。 恰好石兰带着一身寒气回来,见着他们聚在一起,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责问。 “后头走了水,你们不看好了殿下杵在这里做什么?作什么死?!” 内侍吓得不敢讲话,唯有舜英捧起笑脸上去同石兰解释。 石兰听后心焦得很 经过她的一通分析,这明显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就是想趁乱好敲开太极宫门,最后擒得这年幼的大皇子。 靖王是她亲眼看着走的,有妻有儿有人伺候,说是他卷土重来,石兰第一个不信。 剩下的便只有那一位 若真是那位,那么今天难说能善了 石兰当机立断,命人燃了通天炮 她都想好了,宁愿将虎贲引来护卫太极宫,便是之后一切无事发生自己因谎报险情而被处死,也不能让旁人得了机会。 点了通天炮后,她又匆匆赶回来,当头便见伺候大皇子的几个内侍整同舜英等说话,简直怒极攻心。 听舜英解释完,石兰又匆匆去茅厕看。也顾不得什么以下犯上,直接掀开布帘子进去,见着了刚提上裤子的大皇子拓跋珣。 “石女史……你……你……”拓跋珣简直又羞又怒,气得说话都结结巴巴,“你……放肆!” 见着人没事,石兰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正要说话,却听外间熙熙攘攘又一阵的吵闹声。 “石女史!有弓箭手上了宫墙!”舜英惊惶的声音响起。 第四百七十章 背叛 “那是咱们的人,不要担心。” 说是这样说,可石兰知晓弓箭手出没定是因宫中即将闯入外人 之前陆瓒和宇文宝姿二人夜探太极宫时也曾经历过这么一遭,不过那时禁卫还多是靖王之人。 各处禁军除几处卫防之外,已经有不少人渐渐聚拢而来,将徽音殿围成了一个圈。 事已至此,石兰也顾不得其它,直接抱起拓跋珣,在他的一声声「放肆」中将人抗回了偏殿。 石兰替他将前襟理平整后,又吩咐内侍将大皇子的衣物拿来 他那王叔进不来也好,进来也罢,现如今皇子总是魏宫的脸面。 到了这步境地,外头是什么情形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为了安抚大皇子不愿将那层窗户纸捅破罢了。 而自从入了偏殿后,拓跋珣却不再喊叫了。 他静静地看着石兰和舜英忙活,等内侍拿来衣物后,却不允她们帮忙,自己一件一件地套好,连大带也系得无比平整。 舜英想上前帮忙,但知道得多了,手便有些哆哆嗦嗦。 拓跋珣看了她一眼,紧抿了下嘴唇后道:“人各有命,你怕什么?等这回的难关过去,你的俸禄少说要翻上两番。” 众人正惊异于他的镇定,却听他又带着哭腔开了口:“这回要过不去,孤一定给你们安排好了后事 “您知道什么了?”石兰讶异地问。 这个年纪的孩子说懂事也懂事,可到底没有阅历。 拓跋珣心里也害怕得很,装也不过装一会儿罢了。 他背过身去抹了抹泪,想起父皇那张耷拉得老长的脸 瞬间他的泪便流不出来了,也一应将自己知道的说出。 “之前父皇却霜时母妃负伤而归,那时王叔便常来徽音殿求外太祖让他将叫什么山的接进府。” 他瘪嘴道,“那日我在偏殿,王叔又来说此事,外太祖拂袖而去,王叔说早晚有一日他会死在自己手上……王叔从前待孤也很好,自那之后,孤就害怕他了……” 石兰脑子懵懵的,此刻才明白原来宇文馥被截杀一事也应是出自端王手笔。 她上前抱了抱拓跋珣,坚定道:“不怕……咱们有禁军,刚刚奴又让人点了通天炮,一会儿殿下的舅舅也会来守着您。” 哪知拓跋珣抬起小脸,略带惊恐地道:“那日外太祖走后王叔在这儿逗留,太傅内急去了茅厕,孤一个人在写大字。孤听王叔还说:「徽音殿这处寸土寸金,价值千军万马数年粮饷」。女史,孤虽然年纪小,但孤不是傻子,王叔是不是带了不少人来,他要造反了?” 宫人扑通跪了一地。 天家之子,只要不是特别痴傻的,总有自己敏锐的判断。 石女史知道瞒不过 自己潜伏慕容太妃身侧二十年,什么委屈什么罪没受过?偏偏就在此时被这年幼皇子的一句话差点逼出泪来。 她庆幸自己面容平庸,此刻倒显得异常镇定。 慕金枝 第312节 “殿下是如何想的呢?”石兰开口,声音是镇定人心的平稳。 拓跋珣将面上的泪擦干,让诸人起身。 “父皇常说孤愚钝,还曾开玩笑说若是以后做了太子,恐怕只有叔伯打进来逼着禅位这么个下场;母妃也说,孤这个年岁连二楞子都嫌。” 他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来道,“可再如何愚钝,父皇到底只有我一个儿子。孤今日要让他知道,过去、将来的大魏之主是他,此刻魏宫之主是我 石兰咬紧牙关,带着人又拜下去道:“听凭殿下差遣。” 拓跋珣坐在榻上,小小的身躯听得笔直,颇有些他父皇的味道。 “女史不要隐瞒,一一将外面状况报来。”他点点头道,“其余人去清点人数,不想留下的便是王叔进来也不会放过你们,不如自行了断,孤予些钱财托活命下来的送与你们家人。而今日留下来的人日后 徽音殿人不多,左右不过十来个,还走了几个,纷纷表示要留下与大皇子殿下同生共死。 石兰也不再隐瞒,将通过瞭望台禁卫看到的今晚发生的一切事情告知他。 拓跋珣听得直抽凉气。 “这么大的动静,竟没有一点儿预兆?!”他问。 石兰摇头,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那些人凭空出现,想必已经潜伏在宫内有些日子。走水的地方是宣光殿,此前贞夫人一直抱病不出,加上不受宠,便无多少宫人留意。小李嫔又与端王殿下通气,这才焚了宣光殿,想引太极宫的人出来救火……” “如今的禁卫无令绝对不会离开太极宫。”拓跋珣登时便否定,“王叔想错了,他以为如今的禁卫只是换了一批人,殊不知那些人却是父皇自北海周边调来的本是要攻打大齐的将士,虽然不比我族强悍,却有两个特点 石兰听得一惊,脱口而出:“殿下如何知道?” 哪知拓跋珣却歪着脑袋问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石兰只能将之归结为自古鲜卑一族便好战 加之拓跋珣有司马晦教导,又听慕容擎与凌太一等议论过一些,拼拼凑凑便有了自己的理解。 “舅舅现在肯定在赶来的路上,父皇他们也是。”拓跋珣又道,“王叔再厉害,总不能顺着梯子爬进来吧?” 舜英抬起了头,哭丧着脸道:“端王的人已经架起了云梯。” 拓跋珣听后呆了一呆,咬牙下了命令:“将太极宫封了,别叫他们爬进去 石兰拱手道好,转身出去将命令传达给禁卫。 拓跋珣装了这半日的小大人,幼小的心灵早就疲惫不堪,转过头害怕地抹了一会儿眼泪后,又听石兰走进来,便红着眼睛端坐好了。 石兰拱手:“端王的人的确放了云梯,却未有进来的意思。慕容大将军已经到了万岁门,正和端王对峙……” “舅舅这样快就来了?!”拓跋珣忍不住欢呼雀跃。 石兰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 “端王不知同大将军说了什么,竟将人说服走了。连同带来的数百名虎贲,也原路折返而回……” 拓跋珣在听到这句话后,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灰败之色。 第四百七十一章 污蔑 石兰面色复杂地望着拓跋珣。 天知道端王是如何说服了慕容擎,只留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万岁门,剩下的人竟全部打道回府。 “女史……”拓跋珣带着颤音开口,“舅舅是……不愿意帮我们了么?” 石兰看着他惊惶的小脸,心头一阵难受。 天子多次提过慕容擎忠勇无二,也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 拓跋珣是慕容樱之子,从前与慕容擎关系倒是不错。只是虎贲跟随慕容擎之后日益壮大,渐渐自成一支实力莫测的军队。 自古帝王多疑,当今天子亦是。慕容樱入宫实际上同他们产生隔阂并无多大干系 毕竟在一部分外人看来,慕容擎是因为对胞妹慕容樱产生不论之情以致于与帝王有了龃龉,然而实际上却只是君臣走到一个阶段后不得不经历的矛盾而已。 石兰猜想,在不知道当年大都督陆荆玉奉上的其它四州兵力所在之前,天子对慕容擎的态度永远不会有回旋的余地。 慕容擎并不是蠢人,他与尔朱劭等人不同,与赫连遂则十分相似。只是他更年轻,叔父又是吐谷浑王,被帝王忌惮也在情理之中。 石兰又看向拓跋珣 如果端王动之以情,允诺逼宫上位摄政之后不杀拓跋珣,对慕容擎而言的确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因为天子想要动慕容擎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之事,想来他们心中也十分清楚。 如果慕容擎不愿意坐以待毙,必然会寻找其它出路。此时端王予他这样的机会 石兰心中也害怕得紧,不知道这端王抽什么邪风,从前看他不过是一浮华王公,竟然趁着人不在要逼宫 “靖王伯父曾说,他宁肯站着死也不愿苟活。”拓跋珣强忍着泪意,可搭在扶手上的那双小手却抓得死死,手背都凹进去几个窝来,“父皇不在,必须要有人坐镇魏宫,这个时候孤不能害怕……不能怕……” 可害怕不害怕的,哪能是说说就可以的呢? 石兰心道:你那靖王伯父可是苟得一手好活,现在妻儿在怀不知道有多快活。 小孩子是真的好骗。 拓跋珣将眼泪逼回去,吸了吸鼻子后感觉脑子空空,生存无望,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等人来救 舜英捂着嘴含泪呜咽:“殿下……” 拓跋珣见她一脸丧气相,觉得自己霉运更甚,破口责骂:“闭嘴!谁都不准哭!” 说罢便觉得自己舒坦了许多,定了定神后却猛然想起外太祖宇文馥标记的位于含章殿后的那处。 想来那处定然有什么特殊之处,不然外太祖不会这样刻意地标注,且命他看后即焚。 想到这里,他心底才真正地镇定下来。 不论如何,有希望总比没有好。外太祖看着疯癫,而父亲却说他实则是个小心谨慎之人 “行了,值夜的留下,其余人该休息休息去吧。”拓跋珣放下这句话后,再看诸人的脸色 他又问石兰:“宣光殿烧了,有没有殃及周边诸宫?” 石兰虽未出宫,可也从瞭望台和禁卫处陆陆续续听到过不少消息,加之从前常住宣光殿一旁的明光殿,也对诸宫有自己的判断。 “咱们魏宫同凉齐宫城不同,是建在水上的,便是烧也不会殃及周边。”石兰答道,“只是不知掖庭嫔御们如何了 拓跋珣想起父皇后宫中的另些嫔御,虽然不太喜欢她们,可心底总惦记着狐狸精对他说过的话 他是魏宫唯一的皇子,日后可是要保护大家的,总不能在出事的时候将人撂下不管。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分出人手去掖庭,那么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危机之中。 “若有法子同宫外的禁卫递话,让他们调派些人手护着嫔御们去吧。”半晌后拓跋珣才道,“若是王叔铁了心想要入宫,百八十个人于孤无济于事。可外头那些鲜卑人粗鲁,不知会不会伤害了嫔御……到底她们侍奉过父皇,且这次起事她们也是无辜的,孤实在不愿瞧她们陷入危难之中。” “殿下仁善。”石兰又拱手一拜,转头命内侍去将话传去瞭望台,务必拨出些人手去护着几位嫔御。 拓跋珣将人安排完,心底的失落恐惧也越发浓重起来,一转头又想掉眼泪。 “殿下年纪还小,这样稳重实属不易。”石兰又劝,“不论今日结果如何,慕容大将军到底会不会来,奴等总是站在殿下这边,一定护着您到陛下归来。” 拓跋珣咬着嘴唇,不知道父皇什么时候回来 万岁门外,凌太一正与赫连遂等人对峙。 凌太一带的人不少,可毕竟从未碰到过这种场面 “原先还以为慕容大将军是个聪明人。”赫连遂执刀笑道,“亲外甥和要杀自己的人二选一,他居然选择去救皇帝 一刻钟前,端王亲自拦下慕容擎,告知他自己已经在帝妃回京路上埋了火药,只等车驾一过便会让人粉身碎骨。 慕容擎不曾多想,径直带了一批人折返出京,将自己留下。 虽说凌太一已经离开了凌家堡,可毕竟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被夷为平地之后每每想起便十分难受。听端王这么一说,霎时便明白了罪魁祸首是谁。 他指着赫连遂的鼻子怒问:“凌家堡也是你们派人炸毁的?!” “是我们做的又怎样?”赫连遂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他,最后道,“你就是那个凌家堡的小堡主?” 凌太一怒急攻心,恨不能当场生啖其肉。 他坐在马上举枪对准赫连遂,咬着牙根道:“今日便杀了你这逆贼,为我凌家堡上下三百口报仇。” 李枭等人倚在万岁门前哈哈大笑,而赫连遂却将被五花大绑的守在万岁门十八名禁卫押到凌太一跟前。 “端王殿下还未动手,你这是打算开个逼宫的头?”赫连遂手下用力,当即便勒死一名禁卫。 “正愁找不到个理由进去,这可是你先亮兵器的。”他将尸体放下后狞笑,“传令出去 第四百七十二章 冥顽 师出有名,权臣可上位;师出无名,便是皇太子也避免不了被冠上一个「谋反」的罪过。 凌太一自知自己被摆了一道,恨不得立时就拿下这些人 可慕容擎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坚持到他回来,万万不能让这些人入了宫。 “究竟是谁不安好心,陛下早晚会知道!”凌太一怒道,“倒是你们,放着大魏天子不去侍奉,反而伙同人一起谋反 “年纪不大,想的不少。”赫连遂扬起下巴道,“可惜我从不爱听人讲废话,所以只说一次:我要进宫,你速速带人撤离,否则……” 赫连遂说话间,手起刀落又斩杀一名禁卫。 “你拖半刻,我便杀一人。” 凌太一跟慕容擎久了,也不是没见过血的人。可像这样拿人命来折磨人心的倒还是第一次。 他挥手让虎贲上前,然而对方显然也是训练有素,最后两方竟然打了个平手,却是依然僵持在万岁门。 赫连遂未出手,只是等过了半刻,又将一名禁卫拎到身前。 “不!”凌太一目眦欲裂,咆哮着要去阻拦。 那禁卫跪在地上,却昂首笑对他道:“海阳孟延,为大皇子殿下、为陛下死,不憾!” 说罢低头用脖颈撞向赫连遂长刀,顿时气绝当场。 慕金枝 第313节 众人惊了一瞬,赫连遂亦是。 “倒是条汉子。”他说着,命人将这禁卫勇士拖去一边,又面向凌太一道,“你再这样耗下去,这些人可就一个也保不住了。” 凌太一想起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大皇子,又想起阿四,咬着后槽牙依然带人护在宫门前 陆府跟前早就没了土,让外头人刨得坑坑洼洼。猎心填了又填,忙活到大晚上才歇上一歇。 夏老夫人却说不妨事,风水不止是自家门头的那点土,关键是后人的修行 心眼好的便是无风水加持,人总有一日也能翻身; 心眼儿坏的纵然祖上积德,早晚也有一日败个干净。 可这世间大多数人依然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所以猎心觉得该讲究的地方还是要讲究 只是今日大公子和姑爷出去了一整日,都宵禁了还没回来,这让他有些奇怪。 两位平日里都不是不顾家的主,兴许是进来因为搜寻大司空宇文馥下落的事情以致于耽搁了回家的时辰也说不定。 猎心这样想着,正要关大门,听到不远处马蹄嗒嗒声,知晓是凌霜载着自家大公子回来了,赶紧又打开了门。 陆瓒背着一身夜色匆匆赶来,见了猎心后直接下了马,匆匆进了家门。 “大公子……您这……”猎心牵过了马,还未同他说上一句话便不见了人影儿。 再看凌霜,打了个响鼻后周身似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 猎心又伸头向外望了望,除却宵禁栅栏被架起的声音之外却没听到别的响动,想来姑爷今夜应当不会回来过夜了。 荥阳离得不远却也不近,有时韩楚璧没能赶回来便在外对付上一夜也不是没有的事。 俩人既然一同出去,猎心自然不作多想,忙关上门带了人一起去陆瓒跟前伺候。 然而陆瓒回来之后却又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这也不是第一次,猎心正带了人下去,恰逢二小姐陆珍迎面而来。 “大哥回来了?”陆珍不断搜寻着问,“楚壁呢?” “俩人算是同去的,听说大公子去司马府上赴宴,姑爷兴趣倒是不小,不知道去没去。”猎心如实答道,“兴许还是去了荥阳周边寻宇文大人也说不定。” 陆珍失落地「噢」了一声后,又问:“大哥今日怎的了?怎的回来后便关门不见人?” “大公子这些时日本就有些奇怪,像今日这般也不是头一回了,您又不是不知道。”猎心抄着手道,“兴许在大司马那儿闹得不痛快呢……” 陆珍想起赫连遂,眉头蹙得更紧,没再向猎心打听其它,转过身拂袖而去。 经过正厅时,见婢女来来回回地走动,见着她后也是匆匆行了一礼,又规规矩矩地请了她进去。 陆珍走进去后,面上有些心烦气躁,以为外祖母又要对着自己絮叨一番关于干涉她与韩楚璧夫妻二人关系的纳妾建议,然而见了人之后发现外祖母的面色算不上太好。 “老二,你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讲。”夏老夫人抚着胸口喘气儿道,“不是叫你夫婿纳妾的。” 陆珍瘪嘴 她走上前去,倾身问:“外祖母可是身子不适?” 夏老夫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今日不知怎的,越到晚上我这心口越是堵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她看着陆珍面色凝重地道,“珍珍,你夫婿和你大哥都回来没有?” “大哥刚回来,还在房里。楚壁今天应是不回来了。”陆珍如实道。 夏老夫人眯了眯眼睛,又责备她:“你怎的也不看好他?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日日出去奔波,成天不着家像什么样子……退一步说,你就不怕他借着寻人的由头在外头花天酒地?” “他才不是那样的人!”陆珍不假思索地反驳道。 “我一派好心为你着想,未想到你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夏老夫人指着她的鼻子骂,“你当你那夫婿真是什么好货?” 陆珍早就厌倦了外祖母离间他们的这套 也不知道老太太打的什么主意,看模样是非想着拆散他们夫妇二人不可。 “他是什么人,孙女心底自然清楚,不然也不会同他过了这么久的日子。”陆珍平静地道,“外祖母怕是一朝被蛇咬,实则天底下也不是各个男人都如同外祖那般的。” 陆珍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得夏老夫人怒火更盛。 “前些日子有人在垂花楼外看到韩楚璧同那些娼女拉拉扯扯,可是有不止一双眼睛瞧见的。”夏老夫人又道,“我早说你管不住他,让你寻个好生养的来替你生个孩子绊住他,又何至于此?” 陆珍听后,面上血色尽褪。 第四百七十三章 下作 陆珍知道外祖母不会拿这等事说谎来骗她,可又不相信那憨货会背着自己出去寻欢作乐。 所以窝了一肚子气,只等韩楚璧回来后亲自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只是看今夜的情况,韩楚璧怕是回不了家了。 陆珍正恨得牙根痒痒的时候又听外祖母开口。 “人一上岁数就容易患得患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这心乱了一整日,总觉得难受得紧。” 夏老夫人捂着胸口,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药吞了,才继续道,“那白虏皇帝不在宫中,宵禁不比往日里严。你去寻琢一去,想法子把你夫婿找回来 陆珍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央了大哥帮忙寻人,这下有了外祖母的指示,忙不迭地道谢后去了陆瓒的院子。 只是在路上却碰到了两个陌生的面孔,瞧着是从陆瓒院子里出来的,正朝着外祖母的住处走。 陆珍并未多留意,只当是外祖母来时带来的仆从。 陆瓒的房门依然如同前几日一般紧紧闭合,像他人一样,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陆珍知道其中缘由所在,可抱着这些年来手足情深的份上,还是对哥哥有着充分的信任。 她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大哥?” 过了不一会儿后,房门才从里面打开来。 陆瓒带着一身寒意站在她跟前,面色有些她看不懂的憔悴。 “什么事?”陆瓒一脸不耐烦地问。 陆珍瞧他满脸戾色,往后退了一步,想起韩楚璧心头又是一阵儿烦躁,便道:“大哥见楚壁没有?他没回来,我有话想问他,我……” 陆瓒面上明显变了一瞬,摇头否定:“我今日不曾见过他。”说罢又要关门。 “等下!”陆珍连忙伸手扒住门槛,将脸挤到门中央来求他,“外祖母说不少人看到楚壁在垂花楼闲逛,我打算去捉他,可宵禁了又出不去,大哥路子多,想想法让我出去寻人吧……” 陆珍说着,眼睛不经意间瞟到他房内。 猎心所说的那个木盒她并未看到,反而嗅到一股怪异的气味。 “什么味儿?”陆珍鼻翼动了动,蹙眉问道,“你饮酒了?” 在她的认知之中,大哥一向持重,除了听父亲说过小时候的那件事之外,基本没有见他饮过酒。所以陆珍倒觉得稀奇,是以多问了一句。 陆瓒面色却更差了些,伸手推了她一下。 “我的事情不用你多管。”说罢准备转身回房。 陆珍被他推了个踉跄,稳住身子后怔怔地望着他,不可思议地道:“哥……你以前不这样的……” “以前是以前。”陆瓒眉头蹙得更紧,头也不回地说,“韩楚璧在荥阳,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这两日京中不太平,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明早你同外祖母一道出京,去瀛州。” 陆珍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兄长的房门被狠狠关上。 “怎么好好的突然要去瀛州?”她莫名地心慌,又敲门问,“哥!楚壁呢?他也跟我们一起吗?” 陆瓒并未开门,回答她的只有初冬之夜的冷风。 见同他说不上话,陆珍便又回去寻自家外祖母。 夏老夫人这个时候还未入睡,却也上了榻,由着婢女们伺候她。 前些日子陆瓒替她寻来的六道木除了做手杖,此时也派上了用场。 陆珍到时见她正眯着眼睛侧躺着,一旁的婢女正执了手杖在她脊背上滚来滚去。 陆珍同韩楚璧呆在一处久了,骨子里也慢慢变糙,经久不见这样的情形,也噎了一下。 索性她还记得自己又是来做什么的,便坐在她身前道:“外祖母,大哥说明日一早要咱们一起回瀛州?” 夏老夫人没睁眼,从鼻子孔里哼出一声来,算是肯定了。 “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要离开?”陆珍又问。 夏老夫人睁开了眼,用余光扫了下陆珍,随后道:“我也没见着你大哥,刚刚他命人来递了话,倒像是匆忙之间安排的……不过,既然陆家还是你大哥做主,他说什么你听便是。小四那里自有那白虏小皇帝护着,你跟我去瀛州住上一段时日,那边水土养人……” 陆珍摇头:“我还是等楚壁回来吧。” 夏老夫人轻摆了下手,一屋的婢女便悄然退下,只留了她们祖孙二人。 “珍珍,你自小便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可这世上有些事儿,并不是你有主意便能将它拿捏的。” 夏老夫人慢慢地道,“你大哥有自己的安排,你听便是。你先同我回去,至于姑爷……还是等过了这阵儿再说。” 陆珍心中愈发地焦虑起来。 “刚刚还好好的,您还说有人见着楚壁在外头花天酒地,不能由着他在外放肆,怎的大哥让人传了话后您又像变了个人似的,撇下楚壁不管了?” 陆珍豁地站起身,敏锐地问,“他到底在荥阳还是去了别处?!好端端地我们为何要这样急着走?!” 一股异香侵入陆珍的鼻腔,霎时令她浑身发软,脑子发昏。 “外祖母……您……”陆珍伸手想要扶住什么,却因为站得不稳,不慎将桌上摆着的瓷器拂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陆珍并未因为这声巨响而更清晰一些,视线模糊之间见夏老夫人撑起了上半身,用怜爱的眼光看着她,叹气道:“珍珍,外祖母可曾害过你?你听外祖母的话,明早跟我走。至于姑爷那儿……” 最后几个字陆珍并未听清,只见外祖母的嘴巴一张一阖,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巨大的恐慌侵袭了她,陆珍现在满脑子只有三个字 “楚……楚壁……”她攥紧了手,却发现使不上力气,最终整个人慢慢地倒下去。 夏老夫人托住了孙女的身子,又唤了婢女来将她抬到榻上。 “你娘死倔,你爹也是个痴情种。”她望着外孙女的睡颜喃喃道,“生的三个丫头,竟都跟爹娘一个模样,逼得我一把年纪使这下作法子……” 慕金枝 第314节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君影 因天源池之故,掖庭内宣光殿的火势渐止。 卯时未到,天幕依然一片漆黑,宫人却已经战战兢兢地起身忙碌。 在不知未来是何状况的情形下,似乎做好自己手头的事便成了唯一的安慰。 久未有嫔御来问安的嘉福殿住着当今天子与端王二人的养母裴太后。 数月之前,她被禁足于此,中间也曾命徐侍中同陆银屏通了几次气,却依然无疾而终。 嘉福殿宫门前横七竖八地倒着禁卫们的尸体,正被李枭的人往外抬。 他们清出一条道来,供崔灵素和李娴二人入内。 端王想要上位,大皇子固然重要,可裴太后的态度也十分重要。 “太后毕竟是陛下的母亲、皇子殿下正经的祖母,没有您的抚育,陛下与殿下也没有今日。”崔灵素一改往日的缄默,正娓娓劝说着裴太后,“如今皇子有难,正是需要您出面的时机……” 裴太后靠在榻上,面上不曾有被扰了一宿的疲惫 皇帝,谁做皇帝不都是一样?兴许换个人的话,自己不至于如现在一样连嘉福殿都出不去。 裴太后抬起眼皮瞟了崔灵素和小李嫔一眼,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作为太后,她毕竟已经被困了不少的时日,而这些人从未想过给过一丝关切,只在用到她的时候才来求上一求,这让人怎么不气恼? 架子总还是要端一端的。 “哀家已经数年不理政事,朝堂之上自有元烈,掖庭诸事也有贵妃做主,说什么也轮不到哀家。什么皇子有难 崔灵素和李娴对视一眼,知道裴太后是个比慕容太妃还要难搞的硬茬。 这俩人斗了半辈子,太妃从未占到过什么便宜,毕竟裴太后的目光一直是放在朝堂之上,手段比之太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灵素上前一步道:“陛下不在京中,镇南大将军此时已经带人堵了宫门,又放火烧了宣光殿,下一步怕是要入太极宫。皇子既是他亲外甥,陛下又远在东海……” 她说着,又贴近了裴太后耳边,轻轻道:“据说,镇南大将军在陛下回宫的必经之路上做了埋伏,便是有再多的护卫探路,少说也要耽搁上一些时日才能回宫。太后,这个时候除了您,谁都做不了太极宫的主。” 裴太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她斜眼睨着崔灵素,慢慢道:“慕容擎……他已经离开吐谷浑这么多年,且吐谷浑王从前便与这个侄子关系紧张,如果说是他做的,哀家并不相信,毕竟现在的慕容擎可没有理由起事谋反。” 崔灵素能来,自然也是做了不少的准备。 “没有理由,大将军自然不会来的。”她端了杯茶奉上,小声地道,“大皇子生母慕容夫人,您是知道的吧?” 自慕容樱死后,这个名字也消失在掖庭,已经许久未被人提起。 然而自从陆银屏进宫后却像一颗石子被抛入水中,起了层层涟漪。连带着「慕容樱」三个字也重新被人所关注。 “慕容樱……她早便死了。”裴太后唇齿间含着这三个字,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慕容擎要为她报仇?” 崔灵素浅浅一笑,却又被裴太后否定。 “去母留子是鲜卑人的规矩,你是汉家女,不懂他们这个传统。若是因为大皇子的缘故,慕容擎断断没有道理这样做。” 裴太后挥手道,“若是来说这个,你们还是回去吧 见她打算赶人,崔灵素倒也不急不恼。 “他们的规矩,妾自然懂,可有一件事您或许不知道。”她压低了声音对裴太后道,“大将军此次造事倒不是为了慕容樱,而是为了陆银屏。” “她?”裴太后面上满是疑惑,“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此事说来话长。”见裴太后果然感兴趣,崔灵素心底终于踏实了一些,随后道来,“掖庭里的宫人嘴巴再严,可毕竟是用来吃饭的地,难免会漏些缝儿 这等秘辛,裴太后并不是全无耳闻。只是她目光一直放在朝堂,对嫔御们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慎言!”裴太后厉声道,“这关乎至尊颜面,不可随意妄加猜测!” 崔灵素道了声不敢,而神情却毫无变化,依然是一副冷淡又算计的模样。 “慕容擎早先倾慕胞妹,虽说慕容樱的死他无能为力,可眼下却有了个陆银屏。”崔灵素道,“陛下却霜时将贵妃一并带去,而凌家堡中却有人将贵妃掳走,最后还是慕容擎将她救回来,二人有过患难之交,加上陆银屏与死去的妹妹模样相差无几,这一来二去他便怀了不一样的心思……” 裴太后面上疑惑更甚,却依然摇头:“你说的这些仅是猜测罢了。” “您听妾讲完就知道了。”崔灵素又柔柔一笑,“慕容擎念着陆银屏无防身之物,花了月余的功夫亲自打了柄匕首送她 谈及鹿苑,崔灵素的声调走了音,像是夹杂了些许歇斯底里的恨意。 “送她匕首这件事,我亦亲眼所见。”李娴也附和道,“匕首上还镂了君影草 君影草味淡,用来制香极难,便是调香高手也只能用萼绿君、仙客来、绿茶等调和出,久而久之多数用香之人都以为是这三味,却不知贵妃只用君影草一味。 那久在军营的糙汉心思倒是细腻,居然打探到了贵妃的喜好……太后,这些细节难道不足以证明大将军对贵妃上心?” 第四百七十五章 愚弄 “竟有此事?”裴太后满脸惊疑。 “千真万确。”崔灵素心道您那也起过一个好头,只可惜她如今有求于裴太后,自然不能将人家年轻时那点儿事放到台面上说,只能点头,“在宫中久了,谁也不敢将凭空捏造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说。慕容擎既有此意,贵妃也不知作如何想,总之她常同皇子亲近,慕容擎近月来也同皇子走动得比从前要勤 “贵妃魅惑男子的手段可是不少,您既是她亲人,应当也知道那位崔二公子差点就娶了她这事儿。” 李娴接着道,“陛下本就有意处置慕容擎,他正是要为自己寻出路的时候。眼下正是个好时机 裴太后仔细地听她们讲完,没有直白表态,只是道:“怪不得……你们夜间来寻哀家,原是为的这个……” 崔灵素知道裴太后向来是自私自利之人,若是没有好处,她是绝对不会帮她们的。 果然,她二人又听裴太后道:“只可惜,哀家是被皇帝禁足了的太后,无权无势,管不了这些……慕容擎既有这不臣之心,可大皇子总归是他的外甥,他既真如你们所说对自己胞妹有意,便不会伤害皇子。再者,他姓慕容不姓拓跋,便是筹备得再缜密,也不会傻到直接去坐那个位置。” 崔灵素与李娴对视一眼,彼此皆心道太后果然是个软硬不吃的货,临了还要将自己摘出来。 口口声声说自己无权无势,当年同天子斗法时可不是这么软弱。 见裴太后就是不顺着她们的话向下说,饶是向来便能忍的崔灵素也快沉不住气。 “端王殿下的人已经到了掖庭,只要您出面下诏,便能拿下慕容擎,保护大皇子。”崔灵素领头跪在地上,低垂皓首言辞恳切道,“除了您,没有人能进太极宫。” 李娴也跟着跪地求她出面。 裴太后愣怔了一瞬,随后打了个常常的哈欠。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又掩了下半张脸。 “慕容擎既不会动皇子,哀家也没道理去出这个头。”她换上一副疲惫的样子侧过身子对她们摆手,“哀家乏了,明日一早再说……” 李娴蓦然抬头 裴太后无法直接命太极宫开宫门,却可以迂回一番命人将皇子接到嘉福殿。可既然她死活不松口,这二人也拿她无法。 崔灵素同李娴一道出了嘉福殿时已是一脸的阴沉。 “好个精明的老太婆,想来应是猜到什么了。”李娴冷声道,“骗她不过,倒不如直接解决了。” 黑衣人听后执刀上前,却被崔灵素制止了。 “端王殿下如果摄政,需要大皇子坐皇位,也需要她将陛下已死的消息公布朝堂,不然前朝那些大臣不好摆平。” 崔灵素分析道,“太后不能死 李娴敏锐地捕捉到了崔灵素话里的重点。 联想起从鹿苑回来之后到今日的事,李娴又重新打量了她一番。 “你这样卖命,殿下许了你什么好处?” 崔灵素不理她,自顾自向前走。 “殿下在陛下来时的路上设了埋伏,你既然想同陛下在一处,为何不拦着?”李娴拧眉问,“还是说,殿下许你的好处便是陛下这个人?” 崔灵素猛然回头,秀气的面容绷得紧紧的,阴森得可怕。 “人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她冷声警告李娴,“趁着天还未亮,先了遣人回去复命,这件事算是办砸了,以殿下的性子必然要一番重罚。宣光殿烧成那个样子,别处你也去不了,老实跟我回去 “我不过说了陛下一句,你倒有千百句等我。”李娴扯了扯嘴角,“经这一夜你也暴露了,王昭容那边你打算如何解释?” 想起王晞,崔灵素倒是满不在乎。 “管她如何想,与她交好不过是掩人耳目,又不是我本意。”崔灵素丢下这句话后,径直按原路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崔灵素与李娴一走,裴太后面上的疲惫一扫而光。 她倚着画屏细细地思量,分析二人言谈的可信度。 绢丝画屏上依然是那副巨虬缠树,枝杈密布,虽看不清虬首的模样,却有长长的信子伸出,几乎触到画屏边缘。 徐侍中提醒她道:“娘娘,该歇息了。” 裴太后抬起了头,看着画屏道:“这二人是来诓我来了……” 徐侍中不明所以。 “她们说慕容擎焚了掖庭,又围了太极宫,想要哀家出面。”裴太后嗤笑一声,“有元承这个亲叔叔在,还用得着哀家?必是元承按捺不住,慕容擎奋起抵抗,元承入不了太极宫这才让这俩人寻哀家来了……” “既如此,外间此刻定然乱作一团。”徐侍中躬身问,“娘娘是如何想的?” 裴太后闭了闭眼,将视线从巨虬上移到自己被薄被覆着的小腿上。 “元承居然能忍了这些年……”她喃喃道,“哀家见识过元烈的手段,当年也是大意,总觉得元烈年轻,城府不会那样深,没想到输得一塌糊涂…… 徐桓,你不能小瞧这世间的任何一位君主,因为他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亦日日都在同天下人过招。他们见过的手段人心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多。这次……元承要吃亏。” “所以您打算帮陛下。”徐侍中恍然大悟。 然而裴太后却摇了摇头。 “元烈心眼再多,终究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一物降一物,能识人读心,却未必摆平得了女人。大嫂养出来的女孩没有别的手段,拿捏他这样的男子却是足够。” 她又道,“这次,哀家谁都不帮。等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后……” 等天子大伤元气后,再从陆银屏处下手 慕金枝 第315节 第四百七十六章 绝路 “阿嚏!”陆银屏睡得正香,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出来。 往日里睡着了打个喷嚏还能继续躺下睡,然而现在可不行 自那旋龟内核入了耳,稍稍一个动作都能擦出一阵儿声音来,实在是让她不习惯。 陆银屏摸了摸身侧,那里留了大片的空,还带着一丝余温,而人却不知道去了哪儿。 她下榻趿了鞋,走到窗边掀开车帘,见外面一片漆黑,唯有东方隐约露出一丝黑红交错的光。 想来应是过了寅时了。 拓跋渊日前得了密报后便同她商议,让她留在东海,自己要回京中。 陆银屏不愿意,扯出一堆夫妻本是一体眼下形势不利更应该在一起,硬要跟着上了车。 天子无奈,只得带着漂亮拖油瓶日夜兼程赶路,体恤她耳朵刚恢复,完全不敢秣马厉兵而行,唯恐惊到了她,只能让禁卫远远地在前在后护卫。 自东海回京中,依然是沿着来时的路而行,一路经过琅琊、任城、济阴、荥阳,最后回京中。 夜间天子突然披衣而起,便是上了李璞琮车驾同他议事。 “四四听觉恢复后,寻常声音避不过她,连朕都不如她了。”拓跋渊用手将裘往身前拉了拉,呵出一口凉气后道,“此行必经任城,老师可有什么心愿要去完成?” 李璞琮穿着寝衣同他对坐,盯了他半晌后才道:“若是从前,为师定要去祭一下崔煜……” 想起崔煜,他慢慢垂下了头。 哪怕崔煜并不是他主动收入门下,可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门下学生自相残杀,虽有因果缘由,可在李璞琮的眼中,秀奴是孩子,崔煜又何尝不是孩子? 年纪轻轻被填入河堤之中,连具尸骨也无处去寻,于他而言依然是抱有遗憾的。 放在从前,李璞琮也想着有朝一日若能路过任城定要去看看,也算是全了这份师徒情谊。 只是眼下时机实在不好,杀死崔煜的另一名爱徒就在身侧,早已位极至尊,这让他为难得很。 何况…… “为师知你恨崔煜,可到底因他是凉主之后,你拓跋氏难容这根毒刺。除却这层身份,他不过是个纨绔,你再恨他,也不至于将人处置了连个全尸也不留……” 拓跋渊不顾他质疑,只是垂下眼睫,低声问起一个人。 “老师可还记得檀奴?” 李璞琮自然是记得的。 当年崔煜入他门下,仆婢中有两名鲜卑女奴,眼前这个自然不用多说,另一位便是檀奴。 不过,自李璞琮将秀奴收做关门弟子,檀奴却没能逃得出崔煜魔爪。 后来崔老来任城一带时,偶然经过泰山寻到檀奴。那时的檀奴肚子已经十分大了,算算时间正是崔煜带她来任城上任前便有的。 电光火石之间,李璞琮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崔煜……他……”李璞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徒弟,几乎能想到当年他受过多少屈辱。 “于老师而言,朕同崔煜不过是有些旧仇而已。”拓跋渊抬眼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刻骨寒意,“可是老师,朕恨不得将崔氏一门千刀万剐。可朕又是皇帝,有些话说不得,只能借东风杀人,却也免不了被冠上一个暴君的名头……” 李璞琮震惊之余也明白了那次任城水患是他得了天时地利,既然老天爷都在帮他,自己还总是纠结这些作甚? “为师……知道了……”李璞琮忍不住伸手,本想摸摸他的头,又想起龙首不是随意摸得的,便又放下了手。 二人相对沉默一阵儿后,李璞琮又开了口。 “你可曾去找过檀奴?” “朕针对的仅仅是崔煜,先前潜入崔氏是有父皇旨意,后杀他是因朕私心。”拓跋渊否认,“檀奴本就无辜,朕更不会因她骨肉有凉主血脉肆意杀人。若连她都不放过,那与凉主又有何异?” “好孩子。”李璞琮心下感叹一番后,又小心翼翼地问,“小四知道吗?” “崔家与裴家本就交好,崔煜自然也不会让她知道。”拓跋渊摇头,露出一个讥讽的表情,“在人前,崔煜自然是要脸的……朕也需要颜面,所以她不会知道。” 李璞琮松了口气。 “小四向来眼高于顶,该瞒的还是要瞒。纵是帝妃,亦脱不开柴米油盐。你二人既然已经做了夫妻,日后便要想着如何好好过下去……” 正在此时,拓跋渊忽然听到车窗外忽然「啪嗒」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折了一样。 声音实在太小,李璞琮听不到。只是天子耳力过人,一点细微声响都不会错过。 拓跋渊沉着脸起身打开车门,却只见官道边树丛飞快向后闪,只听到寒风呼啸。 他望向前方那驾车辇,见灯影忽明忽暗,同他走时一样。 拓跋渊转身对李璞琮道:“任城已到,朕派人护送老师去堤上。” 李璞琮听后却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死人的规矩虽重,可到底还是活着的人最重要。”他道,“为师同你回京,是时候敲打敲打那些迂腐之人了。” 拓跋渊深深一拜:“多谢老师。” 李璞琮忙下榻将他扶起,又揶揄道:“看你心思已经不在我这处了,回去吧。” 拓跋渊点了点头,将门关好后回了陆银屏那驾车上。 李遂意与秋冬在车與一左一右均置了榻,此时已经睡熟,同他离开时无二。 拓跋渊拽紧了身上的狐裘,推门而入,见陆银屏背对着她躺在榻上。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褪了外衣后将被子小心地掀开。 陆银屏翻了个身直接滚了他满怀,又打了两个喷嚏,在他胸前将鼻涕蹭了个干净。 “什么时候醒的?”拓跋渊将她搂得紧了,扯了被子将俩人裹成蚕蛹。 “刚刚睡着睡着打了个喷嚏,一震就醒了。”她掏了掏耳朵,眨着眼睛问,“你去哪儿了?” “去找老师说了点事。”他将下巴抵在她头顶,习惯性地将她那只掏耳朵的爪子捉住,防止她将耳后新生的皮肉挠出疤来,又温声道,“天还未亮,还能再睡会儿。” 陆银屏「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将他抱得更紧。 她想说什么,开口却突然觉得喉咙里有些堵。刚发出一个音节,却被一阵山崩似的巨响盖住。 拓跋渊忙捂住了她的耳朵,但事发突然,陆银屏刚恢复听觉,对任何声响都十分敏感,是以被这响声震得头晕眼花,耳内突突地疼。 外间睡着的李遂意与秋冬也被惊醒。 不等天子开口,李遂意便下车去了前方查探,不一会儿后便带来了消息。 “陛下,前方有人提前埋伏了火药,已有两名禁卫躲闪不及被炸身死,另有十数人炸伤。”李遂意战战兢兢道,“单看手法,倒像是与炸毁凌家堡的那次相同。” “避开官道,留下十人清理路障。”拓跋渊迅速下令,“向南绕亢父回京。” “可是亢父多小道水路,且这样一来又要多绕几十里。”李遂意踌躇道。 “若非贵妃近日常有耳鸣,令禁军在前开道,此刻伤亡的恐怕是便是你我。”拓跋渊冷笑,“真是朕的好弟弟,竟一点活路也不打算给朕留。” 第四百七十七章 诀别 “是那位殿下?”陆银屏方才知道谁想要害他,也是一惊,“我同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李遂意领了旨意下去办事,秋冬等人忙着善后。 拓跋渊下了榻,却又转头将她用被子裹紧了。 “朕一早便知是元承,只是母亲死前告诉朕,元承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要朕发誓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伤害他。” 他抚上她的面颊,轻声问,“你可还记得第一次去鹿苑时夜间下了雷雨,你来寻朕却碰上崔旃檀?” 陆银屏霎时瞪圆了眼睛。 “是他引我和旃檀见面?!” 拓跋渊道是:“崔旃檀没那个胆子,元承知朕眼睛不好而听觉嗅觉却比常人灵敏些。他那时百般试探,目的便是引朕误会你二人有染。” 实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或者说陆银屏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对崔旃檀倒是没有生出异样的心思,不然就凭他是崔煜同母异父弟弟的身份,也够喝上一壶的。 “大哥记恨朕,这些年便没有多看顾元承,他做的那些事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说到这里,拓跋渊又披上搭在桌边的狐裘,看样子是打算出去。 “你又要去哪儿?”陆银屏起半个身子要拦他,“那边炸开了,你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又伤到可怎么办?!” 拓跋渊怔住,也晓得她已经知道自己为了引旋龟上岸放血一事。 他偏了偏头,隔着昏暗的灯光看向那个裹得像蚕蛹一样的美人。 陆四哪里好?外人看来她好像除了模样标致些,其它哪里都不好。 可外人是外人,他是他。 她瞧着高傲又跋扈,实则心软到了极点,哪怕遇到身份卑微之人,不仅不仗势凌辱,甚至会出手相帮。 她既是夏老夫人在绝对礼仪下教导而出的异类,又不会跳出原本仁善的框子。 她早就知道自己为她做的一切,可她不会说出口,只会在日后相处的点滴中对你更好。 脾气差、我行我素,心思却又是那样细腻……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矛盾的姑娘? 可偏偏眼前就有这一个。 他回到榻边,将她裹得更紧了些,伸出手指怜爱地抚上她颊边。 “元承有这本事截朕退路,想来宫中已经遭他毒手,佛奴若落到他手中没有好下场。”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角,唇畔贴着她眉间,近乎无声地道,“朕回宫中,你同熙娘秋冬她们绕亢父去徐州。” 陆银屏又是一惊。 “要我去徐州做什么?!”她挣扎着摇头,“我不去……我要跟着你!” 拓跋渊将她箍得更紧了些,心中酸涩无比。 “元承与元叡不同,他没有软肋,没有心,这次是抱着决死之意等朕回去。你同朕去会有危险,所以将你送去徐州。 徐州是魏齐边界,亦是南来北往必经之地,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去那里不会太过瞩目。”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口,“如果十日后我未能来接你,你就去大齐。我自会派人带你家人去寻你,到时随陆珍回凉州也好,去薄骨律寻你三姐也好……怎样都好。” 慕金枝 第316节 陆银屏听得连连摇头,甩出一串泪花来。 “我不要……我哪儿都不要去……我不跟姐姐走……我要跟着你……” 说着又一头扎进他怀里,此刻也不嫌弃他胸腔血液沸腾与心脏搏动的吵闹了,只盼着能听一辈子才好。 “你总是为我着想,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走?”陆银屏闭着眼,难受得无以复加,“我就想跟你在一处。” “傻姑娘,你跟着我,倒叫我放不开手去做事,还要分心去照料你。”他低声道,“我怎么会输呢?我不会输。我一定会派人去接你。” 陆银屏吸了吸鼻子,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瞧瞧,才刚好了没两日,现在又不信我了?”他轻轻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之意。 陆银屏这才破涕为笑。 “那我就再信你一回,你可要记得早些来接我。”她刚说出口,却又有些哽咽,哽咽得让人喉咙里发堵。 又或许心里难受,竟让她除了刚刚那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着他的背影,陆银屏心有忐忑地躺了回去,却又觉得堵得慌,从被窝里钻出来跳下榻将人搂住。 “你要多注意安全,千万别中了别人的计。”她用脸抵着他的背,蹭了又蹭,想要将心里的那丝异样蹭走似的。 拓跋渊握住了她的手,感动之余还想再说两句情话,没想到这女子又开了口。 “要是觉得不成了就赶紧回来吧,我家大业大的,养得起你这么个闲人。” 当今天子一肚子旖旎情话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那可太感谢陆四小姐怜惜了。”他咬牙切齿地道,“真是难为你,还想惦记着养朕这么个闲人 “你还是有些本事的,起码炒个小菜味道还上得了台面。” 想起二人在伽蓝寺时的那日,自己还说他这手艺可以去摆摊,加上模样长得也好,说不准去瑶光寺那处摆还能吸引不少女尼。 想到这儿,陆银屏差点儿笑出声来。 然而气氛刚刚欢愉一些,却又被人打破。 “陛下……”李遂意隔着帘子催促,“时间紧迫。” 陆银屏倏然撒开了手,又躺回榻上,不等他来弄,自己将自己裹成了一只蚕蛹。 “快走吧,我好困,还想再睡会儿。”她说罢,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赶着他走。 拓跋渊脚底顿了一下,说了声「好」后转身离开。 人一走后,秋冬便撩了车帘走进来。 见陆银屏背对着她,身子却一抽一抽地颤着,秋冬呆了一呆后赶紧上前查看。 这一看不打紧,自家四小姐正咬着被角流眼泪。 “您这是……”秋冬惊道,“这才刚分开,怎么哭成这样了?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您还信不过陛下么?” 陆银屏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坐起了身子。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一走,我这心眼儿跟喉咙眼儿里都堵得慌,总觉得往后见不着他了似的……” 陆银屏说着又要掉泪,“以前那算命的小叫花子说我旺夫……你说,陛下这次不带着我,是不是就不旺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无解 “说的什么话。您之前不也没在陛下身边,人家还不是照样建功做了皇帝?”秋冬赶紧安慰道,“陛下是天命之人,必不会有事,您就放心听从他的安排,等着他回来接您便是。” 陆银屏止了泪:“真的?” 这个时候她不再自己胡思乱想了,只要旁人说一句她都能信。 此次带的禁卫并不算多,还要分出一批来护送贵妃去徐州。正当李遂意纠结要不要提醒天子时,又听不远处马蹄声阵阵。 李遂意以为端王的人埋伏在此,吓得一个踉跄就挡在天子跟前。 然而定睛一看,来人骑着一匹丈高骊马,见到他们后翻身跪地道:“卑下救驾来迟!” 李遂意认清这是虎贲军,为首的正是统领慕容擎。 慕容擎连夜奔波百里终于寻到了他们,大喘着气看着众人,而身下那匹绝影也累绝倒地。 开始听到这处山崩似的响声,他心头一阵惊骇,幸而人无事,也终于让他放下了心,觉得这次的选择算是值了。 “朕无事。”天子上前一步,见慕容擎手指处勒得尽是血痕,命人替他拿水和伤药,又问,“元承反了?” 慕容擎连连灌了一壶水,由着李遂意替他包扎,喘着粗气道是。 “殿下与小李嫔沆瀣一气……小李嫔纵火烧了宣光殿想以此逼迫太极宫开门救人。禁卫谨慎持重拒绝开门,殿下命手下人堵在太极宫诸门,打算耗一夜心神后架云梯强行闯宫……” 慕容擎累得很了,讲完这段话倒是费了不少的功夫。 只是想起拓跋珣还在宫内,慕容擎自知自己若留下不仅保护不了拓跋珣,还极有可能会被端王反咬一口 当然,这都是次要,最主要的是朝纲与拓跋珣的安危。 然而天子却道:“你辛苦,朕正要赶回去,只是不放心贵妃……” 诸人顺着他的话望向那驾銮车,见内里灯光黯淡,瞧不真切。 李遂意牵过一匹骏马,四肢粗壮,马蹄比碗口还要大些,身躯更比绝影还要壮上几分。 又有禁卫抬出一个箱笼来,内里装着一套金甲。 李遂意将头盔接过,却未料到看着简单的头盔竟有十数斤重,差点儿一个没拿稳摔在地上。 他服侍了天子当场换上盔甲,又抱过龙首百辟刀来呈上。 拓跋渊换好了行头,接过刀后纵身一跃上了那匹黑马。 “朕带禁卫回宫,你护送贵妃去徐州。” 慕容擎立时起身,低声道:“臣与陛下同行。” 然而天子却拒绝了慕容擎的请求。 拓跋渊紧紧地盯着他,面容在无月夜色下瞧不真切。 “阿擎,我将她交给你看顾,从现在开始,你不能让任何人伤到她分毫……这些我年已不曾信过谁,而我却信现在能护着她的人只有你,懂吗?” 他的目光就像他的刀,那柄刀颠覆了自己对一个养尊处优的宗室的刻板印象。 而此刻,这柄刀带着冬夜刻骨的寒意直刺而来,让慕容擎觉得自己头顶几乎要被刺穿。 良久后,慕容擎才拱手跪地道:“臣定不辱使命。” 拓跋渊并未再讲话,盔甲下的眼睛遥遥望向銮车的方向,却只停留了一瞬,便震刀扬鞭道:“走!” 没有半点犹豫的离开,让銮驾上的人失落无比。 “头一回见陛下穿铠甲呢,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英气得不像话。若是每个鲜卑男儿都同陛下似的就好了……”秋冬将天子夸得天花乱坠,然而一偏头便见自家主子黯然神伤。 陆银屏正跪坐在榻上,双手扒着车窗,秀气的眉头蹙起,眉尾同嘴角弧度一样,都向下耷拉着变成了八字型。 她微微歪着头,眼角红红,像只被母兽遗弃的幼兽一般茫然无措,没有方向。 “刚刚还搂着我呢,这一下人就走了。”陆银屏一开口,又是一阵儿的哽咽。 “陛下不是说了么,您跟在他身边会有危险。”秋冬赶紧安慰她,“去徐州等着陛下来接您吧。” 秋冬说的不错,但填不满陆银屏心底的空虚。 “这是接不接的问题吗?这是自他走到他来接我这几日怎么过的问题。”陆银屏哭丧着脸道,“人才刚走呢,我这就惦记上他了,老想着他什么时候回来……嘉福殿那老妖婆说得不假,做皇帝的见识的女人多,轻易便拿捏了我这种无知女子的心,以后便是想逃都逃不掉了……” “呀,您真是不害臊!”秋冬捂着脸笑话她。 人臊习惯了,便也不觉得臊了。 “情字难解,你懂什么。”陆银屏松开了手,又倒回榻上。 这一躺回去,身边好像变得更加空荡荡了。睁着眼睛的时候还好,一闭上眼,眼前全是他,眼眶鼻子酸胀得难受。 见她眼睛一闭一睁,就是不肯倒回笼觉,秋冬也乐了。 “情字难解,那您可解出来了?” “自然不曾,不过……”陆银屏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缓缓道,“大魏食邑百万户,更有千千万万人,男女平分亦有一半。「情」这个字于千万人亦有千万种,除却稚嫩幼儿,多数人可得,而劳作奔波者负不得、饥不果腹者食不得、憨吃愚昧者识不得。 据传有种异草,触之既缩,极难养活,而「情」便如同这草一样,门第之别、贪婪毁欲、险恶人心,但凡叫它触到一样,便再难养活它。更有甚者,反倒嫌它是累赘,最终将它弃如敝履。” 秋冬听得迷糊,又问:“那您和陛下呢?” “我既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多少人求而不得,便是天赐的福分。既叫我遇上了,定然要好好抓住,万般呵护着它。” 陆银屏睁开了眼道,“我是无用之人,不懂那些个大道理,也无什么上进之心。「情」既落到我这处,陛下又对我这样好,所以我也要对他好,这才不负「情」。” 秋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正要再说,却见车外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陆银屏以为天子去而复返,喜得差点儿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起来。 “臣奉陛下之命,护送娘娘前往徐州。” 慕容擎平淡无波的声音自车外响起。 第四百七十九章 巨富 见是慕容擎,陆银屏便又支起身子来,梗着脖子道:“本宫不用人护送,你快去追陛下,去帮他的忙。” 慕容擎站在车與上,无奈地道:“虎贲已多数留在京内,凌太一正带人同端王对峙,少说也能坚持三个时辰。陛下带禁卫军快马加鞭赶回京内,应能阻止端王闯入太极宫。” 陆银屏心头一紧。 凌太一是她从凌家堡捡回来的人,如今担了这样大的责任,不免让她忐忑; 拓跋珣亦是她养子,相处间虽不同于真正母子,依然有颇为深厚的感情; 天子如今也回了京,更有兄长姐妹外祖母等还在家中。 慕金枝 第317节 算起来她牵挂的人都在,自己却要被送去徐州避难,陆银屏越想越觉得难受。 “我不想去徐州。”她隔帘对慕容擎道,“您将我送去京郊,或者其它地方也可以,一定要离元京近些。” 慕容擎十分坚定地拒绝了她。 秋冬也劝:“陛下已经走了,大公子和二小姐、老夫人他们定能平安无事,您就放一百个心,等着陛下回来接您。” 陆银屏却摇头道:“他们都在,我怎能放心得下?您将我送去,我保证不暴露自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然而慕容擎这等行伍之人,做事不论对错,只会对天子旨意绝对服从。 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陆银屏。 见慕容擎软硬不吃,陆银屏又哀求道:“我同您胞妹长相相似,但我知道是别人对不住你。只要大将军允我这次请求,待陛下平叛之后我定会乞求他为您加官进爵。” 秋冬十分难为情地看向慕容擎。 慕容擎站在帘外,身形久久未动,像根长在车與上的木头一样。 陆银屏想:大家如今都处在水火之中,就她一个人远远地躲着,那她成了什么人了? 可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她也是十分清楚的,越是在紧要关头便越不能给旁人添麻烦,这是她仅能做到的了。 但陆银屏不甘心 徐州是什么地界?琅琊以南的地方她去都未去过,只知道过了徐州再向南便能进大齐了。 从前总想着去大齐看看水乡人家的陆银屏,这个时候却巴不得自己不去才好。 “我知道您从凌家堡将我救出来不易,我也知道您厌恶我同慕容樱模样相似。可是大将军,她是她,我是我,她爱你恨你,我却不是,我只当您是救过命的人,打心眼儿里敬重您。” 陆银屏隔帘求道,“您答应我一次,就这一次,日后我陆银屏将您视作同父同母手足,敬您爱您就像对我大哥那般。” 帘上的八宝珠因贵妃耳疾痊愈之由换了下来,比之从前朴素了不止一星半点。 慕容擎叹了口气,伸手拂了帘子走进来。 陆银屏正蜷着腿坐在榻上,也没有之前那样浮华奢靡地插得满头珠钗盛贵之气逼人的模样,却依然是那张不施脂粉也精致漂亮得无可挑剔的容颜。只是她眼眶黑红黑红的,一看便是这几日未休息好又哭过的缘故。 陆银屏自然没有休息好,因耳朵刚恢复,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醒。 见慕容擎进来,她未斥责他无礼,反而兴奋起来,以为他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哪知这人以掌作刀,朝着她后颈劈了一下。 陆银屏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一麻,瞬间没了知觉。 秋冬见主子软软地瘫在床上,吓得哆哆嗦嗦就要唤人。 “她没事。”慕容擎扯了被子盖在昏迷的人身上,对秋冬道,“不用这个法子,她是不会肯乖乖去徐州的。” 秋冬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他,期期艾艾地问:“可……万一娘娘醒过来,不还是会闹着回去?” “那也总比遇险要好。”慕容擎略一思忖,又道,“马上动身,等安置好再去同陛下报信。”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秋冬想了想,又去寻了熙娘等人,一起商议了后续的安排。 这一夜中,每个人、每一刻都过得十分紧迫。 陆瓒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捱到了五更天便来到夏老夫人的院内。 敲开门后,夏老夫人依然是一副整齐行头端坐在座上,手边还立着他「苦寻」而来的六道木手杖。 陆珍亦穿戴得整整齐齐,只是人还在睡着。 “我一把年纪又做了回不讲理的恶人,但是琢一,有两件事你须得同我说明白了。”夏老夫人指着陆珍问,“一:外头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离京;二:他夫妻二人自幼相处,如今你却只带她走,那么姑爷又在哪儿?” 陆瓒听后,熬了一宿本就有些苍白的面色更加不好看。 怕耽误时间,他只能撩袍跪地道:“事发突然,孙儿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现在那些人无暇顾及这处,正是离开的好时机。若再耽搁一刻恐怕就走不了……至于楚壁,过了这阵后孙儿一定将他接回来。” 夏老夫人听后,命仆婢抬了陆珍上备好的马车。 陆珍的车沿着空荡的街道疾驰而去,没入淡淡浓雾之中不见了影。 陆瓒松了一口气,正要扶她也上车时,夏老夫人却突然转身,执起手杖狠狠地朝他背上抽了一下。 “小辈之中我最看重你,便是慕凡也不及你可我心。如今珍珍已走,你若是不说实话,便真是叫我失望 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再大不过一死。可你又藏了多少事?我便是死了又如何有脸去见你娘亲?!” 她厉声道,“你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陆瓒肩胛骨上还带着酥酥麻麻的痛,而面对外祖母,他自觉隐瞒下去也没有用,只得将身上梵文消失以及端王谋反一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她。 “竟有此事?!”夏老夫人听得连连唏嘘,却斜睨着眼瞪他,“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若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将我们送走后一个人同他拼命?!” “外祖母年事已高,远途跋涉而来已是不易,又怎能将您也拉下水?”陆瓒无奈苦笑,“孙儿不担心小四,只是珍珍……她同楚壁感情好,必定不会离开京中,孙儿不得已才请了您帮忙。” 夏老夫人却唤了婢女,要她们去拿伤药来。 吩咐完后,她却抬头看了一眼陆府门前牌匾,拄着手杖又回了门内。 “外祖母还是尽早离开。”陆瓒追上来道,“端王疑心重,不论今日能不能进太极宫都会想方设法从我这处下手。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然而夏老夫人却打断了他。 “你也知道来不及。”她冷哼一声道,“到底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行 陆瓒羞愧中带着不解。 “改朝换代,总是最缺钱饷;既缺钱饷,少不得最后都得求到我这把老骨头上。凉主、太祖、先帝……如今的小皇帝和那造反的小王爷,哪个跑得了?” 陆瓒拱手表示正在听教导。 “世间人哪个不是赤条条地来了又走?钱财到底是要用出去的,不然将来死了带到底下,等着摸金的来刨坟?” 夏老夫人慢慢踱步回厅中,将手杖往身前一点,端正笔直地坐正,“而我,本就是为解决你们兄妹几个的难事而来。” 第四百八十章 明牌 “你当我是真的上了年纪眼瞎耳聋,连你放走三丫头那点事都不知道?” 陆瓒猛然抬头。 “我若是连她生过孩子都看不出来,那才真是白活这几十年。”夏老夫人昂首道,“管是管不住了……你们做哥哥姐姐的心软,我也只当她不在世,只求她安稳过日子,不要连累了你们兄妹。” 陆瓒低头,面上犹如火烧。 “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仗着自己有一副好脑筋,便都将别人当傻子 夏老夫人指着魏宫的方向道,“你当那白虏小皇帝就是个善茬?兄弟前后脚连着反,他就真没有一点准备?” 陆瓒心跳骤然快了一拍。 “早前我将玉姹送进去,为的便是给四丫头留条活路,可这白虏偏生不答应,还拿你父亲四州兵权下落换走我一半家当……” 夏老夫人想起来便恨得咬牙切齿,“若非他……看他对四丫头还算上心,并承允让裴婉永不出嘉福殿半步,他就是跪着求我也不会舍他分毫。” 陆瓒心生警惕 可这样一来,大皇子在宫中岂不是会有危险? 若一个父亲连亲生子都能舍弃,那又与禽兽何异? 似乎是看出了陆瓒的疑惑,夏老夫人又道:“皇子的事情,你也不必烦忧。那白虏小王爷便是入了太极宫,也不会伤他分毫 大皇子拓跋珣也非是一日说自己不想做太子的话,陆瓒只当他是小孩心性罢了。没想到天子那边真的上了心。 陆瓒这才道:“端王看似年轻风流,实则残暴不仁。孙儿幼年误饮覆蕉后只觉食而无味,易惊易怒,又燥热难当。端王不知如何得知此事,以宝姿为饵拉拢孙儿入他门下……” “宝姿?”夏老夫人面带疑惑地打断了她,“她是……” “她是大司空宇文馥的孙女。”陆瓒挺直了身子拱着手答,“也是孙儿的心上之人。” “又是个鲜卑人……”夏老夫人听到后,嘴角慢慢抻平,“你跟小四活活一对浅眼皮,就盯着他们那副皮囊了。” “这同宝姿并无干系。”陆瓒将话题从宝姿身上转移开来,“端王知陛下将水军军符赐予孙儿,便借大司马赫连遂的名义邀约,目的是为自己多添助力。” 夏老夫人也并未在宇文宝姿上多做纠结,反而问:“那块符……不是在你被靖王带走时丢在禁军府?” “的确不错。”陆瓒道是,“时至今日,孙儿都不知道那另外半块符在哪里。孙儿也此事告知端王,他却只当我是贪得无厌之人,频频以利相诱,不断试探。孙儿不得已,只能曲意逢迎于他。” 说到这里,他面上终于浮现出愧疚心痛之意。 “楚壁烈性,宁死不肯屈从于他,被赫连遂折了手脚拖去地窖。”陆瓒掩面愧道,“好在出来后立即派人前去打探却未寻到他,想来应是被温鸯施计所救……” 夏老夫人念了声菩萨,庆幸道:“幸而你瞒着珍珍,不然就以他二人少年结为夫妻的情分不知要恨你多久!” “孙儿惭愧……” 夏老夫人让他放宽心,又问:“可四丫头入了宫,你身为国舅,那小王爷又是如何信得过你拉拢你的?他就没怀疑过你是假意投诚?” 陆瓒道不曾:“父亲曾官拜六州大都督,仅居天子之下,最后却封了散侯,时人常为他不平,端王亦作此想 他以为父亲本就不甘,而掳小四入宫又是他手笔,想以此激我生反叛之心。可千算万算,他漏了小四同陛下本就相识……” 夏老夫人眼神一动:“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瓒苦笑:“先前的确不知,后来同旃檀来往了几次,总觉得陛下对崔煜下手过于毒辣 所以孙儿命猎心去定州查探,发现陛下少时曾入崔宅为奴,又随崔煜去瀛州李璞琮为师。那时小四也在,想来他们早便结识了。” 听他解释完,夏老夫人才「嗯」了一声:“这事我也有耳闻,她那对耳朵可不就是为着他聋的?多管闲事,被盯上也是活该!幸好这白虏皇帝待她有几分真心,若是将她视作个玩意儿,以她的执拗性子哭都没处哭。” “外祖母莫气。缘分冥冥注定,得之是第一等幸事。”陆瓒又道,“眼下难题在端王,今夜他怕是已经围了太极宫。孙儿本想将您和珍珍送走,再设法与他斡旋……” 夏老夫人心道怪不得这一夜她总觉得心口跳得厉害,原是这一天中竟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她生气,却只是气这些孩子不将她当长辈看待。 “我来你家可不是蹭吃蹭喝讨人嫌来了。”夏老夫人又道,“说到底你爹娘去得早,家中只有你一个男丁,十几岁便扛起家里这个担子 陆瓒摇头道不委屈:“委屈倒谈不上,只是身上梵文消失,吃东西只觉没味儿,又常感燥热难当,皮肉烫得难受……” 谁知道那覆蕉这样厉害,过去二十多年还有这等后劲。 “覆蕉里掺的是曹魏时兴起的五石散,本是做药用,却因着贵且明目通神、强身健体,所以大凉、大齐贵族都爱饮这个。” 夏老夫人是知道这物的,“是药三分毒,我看它却有九分,太祖、先帝不都因为常饮这个动辄惊恐易怒,最终暴毙而亡?” 慕金枝 第318节 陆瓒万般无奈 “也不是全无办法。”夏老夫人又道,“当年你爹听说葱岭上有位不出世的高僧,抱着你千里迢迢去了疏勒,最后求了高人替你纹身。据说那位高僧有亲传弟子,只是不知道还在不在。” 葱岭…… “吐谷浑在西,疏勒过吐谷浑还要走上千里。”陆瓒长叹,“葱岭那样大,高僧的弟子也无处去寻……” “当年端王也是如此,先帝见你纹了梵文后同寻常幼儿无异,便也有这打算。只是政务脱不开身,又不放心旁人,便将此事搁置下。” 夏老夫人也叹,“若是先帝还在就好了,他是知道那位高僧同弟子的住处的。” 陆瓒只觉希望渺茫 祖孙二人又将眼下局势分析了一通,最后陆瓒决意在天子赶来之前依旧逢迎端王,最好斡旋之余能救出大皇子拓跋珣。 第四百八十一章 早慧 年长之人常彻夜难眠,小孩子却不同。 拓跋珣实在顶不住,一倒头便仰在榻上,再睁眼时已经是五更。 冬日里五更天依旧是一片漆黑,他起身看着自己穿戴整齐的装束,慢慢地回想起昨夜发生之事,赶紧唤了人来。 内侍们黑着眼圈涌入,见他已坐起,又按着贵妃走前的吩咐为另备一套衣物之后容他自行穿戴整齐。 拓跋珣独自穿戴洗漱好后,一边等着早膳一边问:“情形如何了?” 石兰从外间走进,拱手答:“大将军走后至今未归,仅有一少年带上百虎贲拦在宫门外。因宫门闭阖,光禄勋等无法运送食材入太极宫,怕是要先委屈殿下……” 光禄勋掌宫廷园苑一应诸事,以往每日都有新鲜食材运入宫中。今日却不同,端王的人早已截断了这条路,谁来谁死。 拓跋珣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石兰的意思是大概今日起便吃不上饭了。 他倒是镇定,毕竟从前随长孙明慧居在含章殿时便常饥一顿饱一顿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 拓跋珣带着人进了陆银屏寝殿,石兰正疑惑不解时,只见他拉开了角落里几个橱柜,以及风帘后的多宝格,顷刻间一应油纸包好的坚果糕品纷纷落下,堆成一座小山。 “这是母妃平日里攒下的余粮。”拓跋珣指着那些零嘴道,“先捱上一顿再想办法。” “娘娘真是……”石兰对陆银屏的第一印象是惑君妖妃,接触久了之后也只当她是位刁蛮贵女,未料到她竟有如此一面。 只是陆银屏贪嘴,无奈夏老夫人规矩严,天子又好养生之道,为免于被这二人唠叨,便常常将零嘴存在箱柜中。 拓跋珣搬入徽音殿后,母子二人臭味相投,陆银屏便分享了这个秘密给他。 没想到无意之举倒帮了他们大忙 按理说一顿两顿也饿不死人,可毕竟身份摆在那,加之外间不知何时才能等来救援,石兰并不敢有一刻放松。 天子走时将拓跋珣托付给她照料,她就是拼死也要完成守护皇子的任务。 外面形势险峻,慕容擎不知去了何处,不过就他留下的那位少年小将带人苦苦支撑的情形来看,慕容擎应当是有更重要的事才离开 想到此处,石兰瞳孔骤然一紧。 端王赶在这个时候围宫,必定算准了天子短时间内不会赶回来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慕容擎的离开便有了理由 “您怎么了?”拓跋珣看她面色苍白,不由得担心问道。 石兰低头看他,却不敢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只怕引起他的恐慌。 “殿下……”她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拓跋珣,“殿下,外面情况并不好,端王殿下可能会想办法入宫。如果陛下赶不到,那么殿下……” “孤是大魏天子的儿子,宁死也不会屈从于王叔淫威之下。”未等她说完,拓跋珣坚定地摇着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拓跋珣也是纠结的 石兰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殿下是有福之人,天命自会庇佑。咱们一道想法子,必不会让您落入端王之手。” 拓跋珣冲她扯起了一个笑,心底却不这样认为 摆弄着狐狸精积存的零嘴,拓跋珣没胃口吃,硬将几块豆糕塞进嘴里后,突然想起宇文馥走前留给他的那张纸来。 含章殿夹道……那后面究竟有什么? 石兰见他猛然撂下吃食拔腿向外跑,不禁急问:“殿下要去哪儿?” 拓跋珣回头,不说自己要去做什么,只让石兰跟着他一起来。 出了徽音殿便能听到外间隐隐约约的叫骂打斗声。兴许是有些冷,拓跋珣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石兰将自己身上披帛解下来就要帮他围上,却被他拒绝了。 二人继续默默行走在前往含章殿的路上。 周遭来来回回的太极宫宫人中,有人见了拓跋珣便哭着上前,求他救自己。 拓跋珣还未看清那宫人面目,便见他被禁卫拖了下去。 然而经历了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危机的来临。 “女史,您说,父皇会来救我吗?”拓跋珣驻足茫然道。 石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向含章殿走。 “会的,陛下爱您。” 拓跋珣沮丧地低头。 “父皇怎么会爱我……” 他在含章殿住这样久,能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自己的生母,也是沾了狐狸精母妃的光才得过一阵恩宠。 “夫人是夫人,您是您。”石兰这次却提起了他的生母,“您刚出世时,陛下来看您。那时您还只有他的巴掌大,头是那样软,陛下想抱您都不敢,唯恐一个用力便伤了您……” 拓跋珣抬起脸,金灿灿的眼眸中有盈盈水光闪动。 “陛下是个会将喜好藏在心底的人。他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如果那时将您交给别的嫔御,其实并不比跟随慧夫人好多少 石兰又道,“陛下不知道也不需要表达自己的喜爱,只能有一个人来慢慢改变他……” 这个人很早便出现,但是来得有些晚。 不过,只要来了便好,如今倒也不算太晚。 石兰轻轻说着,拓跋珣似懂非懂地听着。 两个人边走边说了一路,最后来到含章殿。 含章殿是块福地,早先裴太后还是嫔御时便封妃在此,入了嘉福殿后空出来,最后长孙明慧因要抚育皇子便成为天子嫔御中第一个离开掖庭搬进太极宫的人。 太极宫与掖庭是一体,却又被永巷分隔成两地。 此后在天子庇佑下的太极宫蒸蒸日上,掖庭却在皇子出生后再难沐天恩。 现在的含章殿自长孙明慧死后,除了清扫的宫人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过。 拓跋珣恋恋地望着那座落寞的主殿,想着自己搬离前藏起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心里痒痒的。 可他最后还是别过了头,朝着记忆中图纸标注的殿后夹道走去。 这一切被石兰望在眼底。 这般年纪的孩童正是贪玩的时候,而拓跋珣却如此早慧。 不过,既然生在天家,总要提前懂一些事情,这样才不至于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丹心 因长孙明慧素来不受宠,宫人也无暇管含章殿后这处阴暗狭窄又潮湿的甬道。 “这后面是永巷。”他仰头望着高高的宫墙,面带疑惑道,“这里的墙壁为何直通永巷?” 石兰不常来含章殿,更是头一次来这里。 太极宫诸宫同宫墙至少留有九尺间隔,可这处却没有,实在是奇怪得很。 “难道……是建太极宫时工匠们疏忽,这才有的这处疏漏?”说归说,可石兰心知不可能。 照这个疏漏看来,宫墙万一开个狗洞,岂不是人人都能进来了? 而拓跋珣按照记忆中图纸的方位,最终停留在一处凸起的墙壁前。 魏宫有铜墙铁壁之称,每块砖石重达千斤,但永巷宫墙极高,垒成时靠的是巧劲而并非蛮力,若是知晓其中奥妙,又有砖块松动,并非不能卸下。 拓跋珣朝着那凸起的砖石用力推了推,竟感觉有一丝松动! “女史……”他开心地回头,“咱们能出去!” 石兰也有些诧异 而显阳殿瞭望楼上禁卫看得真切,慕容擎留下的那名少年小将正在建春门与万岁门中间同端王的人对峙,这时候天还未亮,他们完全可以离开太极宫! 大皇子拓跋珣坐镇太极宫,重要的是他这个人的身份,而不是这座宫院。 若拓跋珣落入端王之手,再截断天子来路,那么掌控政权将不是难事。 他们二人欣喜地发现了另一条出路,忙不迭将徽音殿那十数名宫人一道寻来。 男男女女一道发力,竟轻松地便将这块千斤巨石从宫墙上「拔」了出来。 巨石被移开后,露出约有一个箱柜大小的空,恰好能容一人钻过,倒有些像狗洞了。 拓跋珣想起陆舅舅和宝姿姑母来的晚上,顿时心中便有了计较。 “女史,陆舅舅他们来过,应是从这里进来的。”他对石兰道,“他们来过的地方一定没问题……咱们不如现在就出去?” 石兰也未多犹豫,丝毫不在意形象地躬身下腰带头第一个钻了出去。 过了片刻后,她才从低矮小洞伸出一只手:“殿下,来。” 慕金枝 第319节 皇子的尊严在生死存亡面前简直一文不值 拓跋珣身量小,所以很轻松地便过了眼前这个洞。 天光未亮,永巷的禁卫多数去了万岁门与建春门,掖庭宫人时有匆匆奔走而过的,却并未注意到他们这处阴暗的角落。 空气中烧焦的糊味伴着烟尘钻入拓跋珣鼻腔,好似出了太极宫后外间的一切都变得不友好起来。 而他却用大袖掩着口鼻,又学着石兰的模样与她一同朝着洞口伸出手:“来……” 下一个出来的是瘦弱的内侍,是常跟着伺候拓跋珣的,至今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待他出来后,转身又伸手,将一名侍女拉了出来。 徽音殿的人本就不多,甚至有几人主动要求留下善后的。他们同原先禁军加起来也不过一二十人,渐渐聚集在一起。 拓跋珣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他的小狗。 舜华和舜英也没有出来,他不禁暗暗着急,蹲下身子轻声唤:“舜华?舜英?你们能和二楞子一起过来吗?” 另一边却沉默了片刻,随后伸出一只细瘦的手腕,同时舜华的声音传了过来。 “天马上就亮了,再不走您就走不掉了……”她没有过来,只是用力向外推搡着拓跋珣的膝盖,“殿下,您走吧,我们不走……奴会看好它……您放心……放心……” 拓跋珣一惊,声音也拔高了几个调。 “你们快过来!”他颤声道,“还有时间,不妨事……来,孤拉你们出来……” 看着洞里伸出的那只白嫩嫩的小手,舜英捂着嘴差点儿掉出泪来。 “奴和舜英是贵妃入宫时就进了徽音殿伺候的,若端王进来寻人,见我们留下才不会怀疑您已经逃出去。” 舜华将他的小手包住,轻轻地推了出去,“用娘娘的话说,我们俩那就是陛下的狗腿子,专门报信儿给陛下的……这个时候我们不留下怎么行呢?您快走,这个地方不能让人瞧见,不然他们就知道殿下从哪儿逃出去的了……” 拓跋珣咬了咬牙,想要抓紧舜华,然而她却将手抽了回去。 “殿下走吧,走得远些……”舜英笑着道,“说不定您早早地出去就碰上陛下了……还能回来救我们呢……” 石兰抬头,见东方已经露出红光,知道此间已经耽误不得。 她一伸手,将拓跋珣整个地抱起来,用披帛罩住他的身子便朝掖庭的方向走。 拓跋珣伏在她的肩头,咬着牙不肯吭声。 “几道宫门都有端王的人,不能从那边出去。”石兰紧紧地抱着他,想到掖庭中的九龙池,心中也有了计较,“九龙池连着天渊池,后面是华林苑,从水上过去他们不会发现……殿下,您怕冷吗?” 拓跋珣紧抿着嘴唇,无声地摇头。 谁不怕冷怕疼呢?他也没有吃过多大的苦,看如今的情形是要下水了 可那么多人为了他留下,连走都走不得,他要是说怕的话岂不是会寒了别人的心? 人要知道好歹,既然有人对自己好,就受着,将他们放在心底,等脱离险况定要加倍对他们好。 宣光殿着火,掖庭又进了端王的人,此刻不能说乱作一团,但已无往日静谧但宫人忙碌有序的模样。 石兰抱着大皇子穿梭在来来往往的宫人中,有人唉声叹气,有人痛哭流涕。只因天还未亮透,别人并没有过多关注这个面容平庸的女官。 石兰等人匆匆绕过宣光殿,一直向后来到了九龙池。 九龙池上有九龙殿,那座宫殿空置许久,少有人来。 石兰将拓跋珣抱进来,蹲着身子替他整理好衣物。 “先帝垂钓时曾命人做过一个小筏子,您坐在上面就能漂出去。”她望着九龙池上的湖水慢声道,“如果不慎落水了也别害怕,人都是会自己浮上来的,只要您摊开身子仰面朝上,就能浮上来了,知道了吗?” 拓跋珣黑着眼睛,下唇咬得死死,还是点了点头。 “您出去了,就去华林苑,那边也有禁卫。可您的身份不宜张扬,因为所以不能贸然求助别人,知道吗?” 拓跋珣「嗯」了一声,却带出一声哭腔。 “贵妃的外祖母,也便是您唤「外太祖母」的那位,她同陛下有约定,会鼎力支持陛下,您出宫后要想法子去陆家寻她。” 石兰努力地挤出一个不漂亮的笑容来,状似轻松地对他道,“如果寻不到她,找温刺史大人也是一样,他们都信得过,殿下记住了吗?” 拓跋珣听她一句一句地交代,眼眶盈满了泪问:“女史呢?你不跟孤一起走吗?” “奴要留下守着太极宫。”石兰笑着摇头,“太极宫是陛下的,陛下是娘娘的儿子,娘娘让奴守着太极宫,与它同生死,走不开的……” 石兰实际上有别的因由 万一他们追到此地,她留下好能拖上一时半刻,给大皇子争取时间。 小孩子到底好骗,此刻拓跋珣心中稍微没那样难受了。 石兰让几个内侍将筏子抬出来推到水面上,正要回头再交代些事,却猛然听到九龙殿内有瓷器打碎声响。 “谁?!”石兰厉声喝道,“谁躲在那里?!” 几名内侍护在拓跋珣身前,警惕地盯着殿内的帷幔后。 重重帷幔无风自动,渐渐走出两个颤巍巍的影子,还伴着啜泣之声。 第四百八十三章 流亡 两道倩丽身影自帷幔后而出,却是本不应在此地的两位嫔御。 “全嫔?王昭容?”石兰蹙眉,“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然而那二人见了他们后,本就梨花带泪的她们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全若珍更是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在他们跟前,将拓跋珣吓得后退了两步。 “求殿下救我!”她仰头含泪道,“李娴放火烧了宣光殿,同崔灵素里应外合将端王的人迎进掖庭……”紧接着,她泣不成声地将自己所见全部都讲了出来。 待她说完后,石兰才不敢置信地道:“竟是崔灵素?!” 她看向一旁的王晞 “全嫔所言一丝不假,她与李娴合伙将人放进来,还要杀全嫔……幸好大将军的人赶来支援,不然现在您根本就见不到我们……” 王晞用手背擦着泪道,“我原先也不相信她竟是这样的人……没想到她……” 想起崔灵素,全若珍更是恨她入骨。 “我从前真是瞎了眼,竟没看出她是这么个人!”全若珍咬牙切齿,仰头对石兰道,“女史……她竟是为了陛下……她说从前遇到过陛下!多大的笑话!她一个庶女,一直在定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见到陛下的?!” 石兰心下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相信了全若珍的话 毕竟天子从前入崔家的事没有多少人知道,崔灵素见过他倒是八九不离十的事。 为奴为婢的,自然不会引起公子小姐们的注意,再加上时隔多年,人的模样变化大不说,性别更是调了个个儿 想来当年也是上了心,不然压根不会认出来。 不过眼下也不是闲聊这个的时候。 石兰朝一旁的几个内侍递了个眼色,内侍们一拥而上,将这二人围了个严实。 “是真是假日后再作定夺。”石兰冷着脸道,“今日奴同殿下交代的话都被你们听去,劳驾二位与奴一同将殿下送走。” 全若珍与王晞惊恐地抬起头 她二人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尊卑,「扑通」一声便跪倒在石兰跟前。 “我们都听见了,可是我们不想死……”全若珍泪流满面地道,“我虽同贵妃不对付,可到底不曾真正害过她……若不是家中逼迫,连宫门也不想入的……您是宫中的老人,他们的规矩您不是不知道的……” 什么规矩?自然是去母留子的规矩。 然而石兰能隐忍至今日,不是凭谁说一两句话便能心软的。饶是全若珍嘴巴咧到脖子根也不打算放过她们。 然而一向不多话的王晞却开了口。 “女史信不过全嫔,还信不过我么?”她直直地盯着石兰的眼睛,哀声道,“我族一门百年根基,家学渊源,断断不会做那卖主求荣之人……今夜我见宣光殿有火燃起,本想偷跑出宫,可经过宣光殿时发现崔灵素正要对全嫔下手,只是被赶来的虎贲拦下,于是我二人便趁乱逃了出来……女史,我们怎么会害殿下?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啊……” 她声声恳切,边说边拔下头顶一支金钗,猛然朝自己掌心扎去。 鲜血渐渐渗出,滴滴答答地流到金砖上。 王晞沾着血哆哆嗦嗦地写下自己大名,先是拿它发了个毒誓,又含泪道:“眼下的情形你我都一清二楚,魏宫怕是保不住了……女史放我们一马,让我们也出去罢…… 殿下出去好歹也要个人护着,咱们只要能出去,便是一条路上的了,我们帮着殿下去寻陆家人,也是个照应。” 石兰略一犹豫,却又听外间传来一个声音。 “放她们出去吧。” 众人闻言回头,见一个袅娜身影掀开帷幔走了进来。 来人身形窈窕,容颜姝丽,只一双眼睛平淡无波,正是之前被夏老夫人送进宫来的玉姹。 玉姹一身深色宫装,走到石兰面前道:“留着她们无用,万一端王的人来了倒是会泄露殿下踪迹。直接杀了尸首短时间内难以处理,端王多疑,若见不是自己手下的手法定然要追究,到时殿下又会安危不保。” 石兰蹙眉:“那,依你之见……” 玉姹不顾拓跋珣的抗拒,伸出双手将他整个儿抱起。 “我刚刚看过,竹筏上面坐两三个人不是问题。”她冷眼瞧着那二人,又道,“殿下和她们坐筏子,我也护送殿下出去寻老夫人。” 玉姹是夏老夫人的人,由她去寻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筏子上只能坐两三个人,他们上去了你怎么办?”石兰又问。 玉姹依然冷着一张脸,她望了望外面,见东方已经可见朝日盛光。 “我水性不差,你不必操心我。”她不耐烦地道,“快些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全若珍和王晞忙不迭磕头道谢。 玉姹却丢下一句「当不起」后,偏身抱着拓跋珣走了出去。 初冬晨间已经不是一个「冷」字可以形容,偶有风吹来像是刀割似的细密的痛。 内侍已经将筏子抛到水面,玉姹抱着拓跋珣小心地上去后便将人放了下来。 “殿下忍忍。”她脱下外衣罩在拓跋珣身上,“等出去就好了……” 全若珍和王晞也赶来,二人相扶着上了筏子。 这筏子本就是先帝垂钓所用,将将能乘载两名女子及拓跋珣三人重量。全若珍是最后一个上来的,此刻筏子已经开始慢慢倾斜,大有侧翻之势。 不远处有刀枪碰撞声传来,众人又是一惊 慕金枝 第320节 玉姹没有犹豫,又是一个闪身,紧接着便跳入水中。 全若珍和王晞皆被吓了一跳,石兰也被她此举惊了一瞬。 片刻后,玉姹的头从水面浮出。 她对内侍们喝道:“推!” 几个内侍纷纷撸起袖管,一个用力便将筏子往天渊池的方向推了一把。 九龙池连着天渊池,活水本就自有助力。经他们使了一把劲儿后,筏子顺着水流朝天渊池的方向行去。 筏子上蹲着三个人,筏子边缘还有个人死死地抓着,四个人一道借此想要逃出生天。 拓跋珣望着玉姹冻得发青的脸,想起刚刚脚底不慎浸了水后冰凉刺骨的感觉,忍不住问:“你冷吗?” 第四百八十四章 裴晏 玉姹甚少动她那双眼睛,此刻也不禁翻了个白眼。 “少说话!”她一开口,上下牙都在打颤。 拓跋珣瘪瘪嘴,没敢再说话,心中也有个疑虑 全若珍想起之前自己对玉姹的印象并不好,如今又见她为了她们浸入这冰冷的湖水中,心头也惭愧得很。 “从前只觉得你是进宫来替贵妃生养孩子的,我还专等着瞧好戏……”全若珍擦了擦眼睛道,“真是对不住……” 玉姹咬着牙,这会儿她被冻得神志都有些不清楚了。 “就是来替四小姐生养孩子的。”她咬牙道,“谁叫我犯了老夫人的忌讳呢……” 全若珍正想问她犯了什么忌讳,冷不丁见着玉姹身后的水面上有一个黑衣杀手正奋力游过来。 二女吓得惊叫一声,抱着拓跋珣缩到一起。 那杀手游得渐近了,头扎进水里时只有个乌黑的影子,出水时一张白面皮,嘴巴大张地呼吸着,活像个狰狞水鬼。 难得鲜卑人居然有这样好的水性,居然是来要他们几人的命的。 那杀手靠近了他们,一手便捉住玉姹的胳膊。 玉姹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脱开,没被抓着的那只手抓着筏子,另一手死命地推那人。 一推一送间,筏子倒是行得更快,与岸边距离也更远了些。 那杀手嫌玉姹碍事,一手还捏着她的胳膊,另一手在水中摸索,从腰间抽出自己的武器来。 玉姹心底一凉 然而眼前闪过一抹垂花裙裾,玉姹侧身一避,再定睛看却是全若珍。 她从筏子上扑了下来,手脚并用地缠住那杀手的身子。 杀手被全若珍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水中失去了平衡,丢了刀就要去掰开全若珍的手。 “全嫔!”拓跋珣惊呼,“你快上来!” 全若珍不会水,可不会水的人一旦缠住了会水的,除非天生神力,很难有能平安上岸的。 她死死地抱着那杀手的喉咙,泪眼婆娑地看着渐渐远去的筏子上拓跋珣。 “殿下!殿下!您本该有个哥哥的!”她高声喊道,“可自从看见您我就后悔了!我后悔了……” 她来不及说很多话,便又呛进了水。二人在水中浮浮沉沉,最终一同沉入水底。 王晞转过身去,捂着嘴巴泣不成声。 拓跋珣半跪在筏子上,怔怔地望着全若珍消失的水面。 筏子顺着水流方向慢慢漂出九龙池,漂得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笼罩帝京上空一整夜的阴霾,而它同时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京城北广莫门城防处的守卫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镶满松石美玉的双驾马车,巨轮滚动间带起的风尘迷了人一眼。 “车中何人?报上名来。” 车與上站着的两名双生家仆面无表情地一拱手,转身掀开了车帘入内,像是去请示他们主人。 车帘被掀开的那一瞬间,守卫只依稀可见一身形颀长的男子端坐在内。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细白修长,大拇指、食指、中指上戴了三只寸长护甲,小指上则是一只巨大的宝石戒指,像是鸽血石,又亮得过于彻目。 他头发长却微蜷,面容隐在暗影中,让人瞧不真切。 片刻后,一名双生子走出来,恭敬却面无表情地递了一张文书上来,用清朗的声音道:“我家主人来自瀛州,姓裴行一,单名「晏」。” 这个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名字在守卫们的唇齿间滚动几下之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将文书奉还。 “请……” 这驾异常奢丽的马车自广莫门南下,直奔宜寿里而去。 车與上的双生子淡漠地看着两侧街道上的寥落行人,出声道:“五更已过,街道却无人。我族此刻已早起耕作,他们鲜卑人都是如此懒散么?” 车内主人轻笑一声,片刻后开了口。 “人生而耆欲不异,尔等所见乃教化使然。” 他的声音清朗低沉,刚刚的双生子好似就是模仿他发声而来。 双子微微侧身,表示恭听教诲。 “北境严寒,作物难活,耕作无用。”他又道,“而你们却不知,我们这里五更天时,于东鲜卑人而言却是六更天,算来他们倒起得更早些。” “竟是这样么?”双子惊讶。 “你们跟我跟得晚,不然还能见识一番他们从千丈雪山滑下却分毫无伤的情景。”主人笑着道。 他们说话间继续南行,然而路过天渊池时却见到水面漂浮着一物,顿时叫停了马车。 “今日运气倒好。”主人将护甲一一摘下,指着远处的筏子命令双子,“将他们弄上来。” 双子奇怪地往后望了一眼,随后听从命令去了岸边。 二人抛出数丈长的钩子,左右开弓,准确无误地勾住了那小筏子的边缘,将它拽到岸边。 王晞被吓了一大跳,紧紧地抱住拓跋珣,又伸手来推冻得蜷成一个团儿的玉姹。 玉姹身子一颤,慢慢转过头,见那对双子的主人从马车上走下,瞬间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拓跋珣见那男人走到他们跟前,离得近了却又不确定他是男是女 这一愣怔间,那人便走到了他身前,伸出双手便要来抓他。 拓跋珣盯着他手指上的宝石戒指,警惕地向后缩了缩:“放肆!你是何人?!” 那人开口,嗓音低沉而年轻,是青年男子的音色。 “拿了我的猫眼儿石,第一次见却连声舅舅都不喊?”他笑着将拓跋珣从王晞怀中拽出来,抱到自己怀中。 拓跋珣呆了一呆,一时没想明白他是谁。 王晞就要去将人抢回来,不料被玉姹捉住了手。 玉姹从筏子上跳到岸边,哭得眼泪汹涌,不顾双子为她捧上的干净外袍,咧着嘴巴悲声唤:“大公子……” 拓跋珣感觉自己被男人搂得紧了些,却又听他冷笑着开口。 “玉姹姑娘如今可是攀了高枝儿,鄙人草莽之流,可担不起您的这声「大公子」。” 说罢,他上下打量了湿淋淋的玉姹,又仰起下巴瞧双子:“拿着你们公子的钱做善人来了?咱们玉姹姑娘也是有龙气护身的人了,寻常绫罗绸缎还入得了人家的法眼么?” 双子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不知道收还是不收。 玉姹这时却掩住口鼻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青年又沉下了脸,抱着拓跋珣扭头便走。 走了两步,见人没跟上来,不耐烦地侧头嘲讽:“愣着做什么?难不成玉姹姑娘想重新回水里,借着那点儿龙气好化蛟?” 拓跋珣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 “性子别扭、嘴巴毒 第四百八十五章 絮叨 裴慕凡一听便乐了,朝着拓跋珣屁股上拍了一下。 “哟,现在这嘴巴倒是甜了,刚刚说「放肆」时候的气势呢?”他单手搂着孩子向前走,又吩咐双子,“将筏子上的那位姑娘也请下来,有什么事儿到了小姑母家再说。” 人都提到了,可偏偏就是不理玉姹。 王晞被双子请下筏子,又披上了他们地上来的外袍,连声道谢后再看玉姹,见她正抹着眼泪在最后头跟着。 双子偷觑了一眼主人背影,悄声道:“气得太狠,在端架子。” 王晞也不是个傻子,知道这俩人约摸是有什么前尘往事,便缄口不再问 漂亮又嘴甜的小孩儿谁都喜欢,裴慕凡将拓跋珣抱上车,可惜没有随身携带孩子衣物,便只能拿了毯子给他裹了。 见拓跋珣露出张精致的小脸来,裴慕凡又上去捏了捏,道:“真漂亮,倒真有些小四的影子。”说罢又拿了吃喝来喂小孩儿。 拓跋珣醒来后只吃了点儿狐狸精的存粮,一口热水都没喝过。眼前这陌生的表舅舅有吃有喝,秀色亦是可餐,让他忍不住多吃了些。 “怎么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小四这是苛待你了?”裴慕凡展颜,笑得俊雅绝伦,说的话却不太中听,“你也别怨她,好好的姑娘被你爹抓去给你做后娘,若换做是我,趁你爹不在的时候定要将你吊起来打。” 拓跋珣看着他,又想起那不知道在哪儿的父亲,撇撇嘴差点儿哭出来。 “哟哟……这怎么还掉豆子了呢?”裴慕凡取帕子给他擦眼泪,“舅舅跟你闹着玩儿呢……不过你爹也真不是什么好货,居然谋划这么久……得,不说这,你们怎么从河里上来了呢?” 玉姹裹着被子,含泪正要回答,却被裴慕凡挥手制止。 “玉姹姑娘别张口,我现在看到你心里就刺挠。”他转头对王晞道,“我观姑娘气度倒不似普通人,可否说说你们到底如何出来的?” 慕金枝 第321节 王晞领教了眼前这位的厉害,总算知道了贵妃那张嘴到底是同谁修炼的。 她没有隐瞒,从小李嫔纵火焚宫到他们逃出来这一路细细地同他讲了 既然石女史说天子信任夏老夫人,那眼前这位夏老夫人嫡长孙、贵妃表兄自然也是值得信赖之人。 待她说罢,双子又奉上姜茶给他们仨人饮了。 “先前靖王野心昭然意图谋反,你爹人精似的,按理说不会不防着端王。” 裴慕凡一口一个「你爹」,完全没有丝毫尊敬,又捏了捏拓跋珣的脸蛋,“顺其自然便好。” “万一孤被王叔抓到……”拓跋珣这会儿可真要哭出来了。 “叔父抓侄子,还能将你炖吃了不成?”裴慕凡扬起嘴角,“就算真的好这口,但他又没有子嗣,你的用处可比炖着吃要大得多。” 拓跋珣摸不清这便宜舅舅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本来苦苦支撑自己的最后一点儿坚强就要被他吓走。 见小孩儿又要哭,裴慕凡也不再逗他。 他命双子驾马车去陆家,又偏头冲王晞道:“今日真是巧,我在湖边捡了三个人上来,俩嫔御一皇子 他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瞟着玉姹,表情像是讥讽,又像是真觉得此事可乐。 唇枪舌剑句句刺着玉姹,加之这般眉来眼去的嘲弄,很难让王晞不知道这二人之间的纠葛。 “陛下清修数年,贵妃入宫后独获专宠,倒还未听说过有谁承宠的。”她好意暗示道。 哪知眼前这容颜绝伦的青年突然便沉下脸来,盯着不敢抬头的玉姹不阴不阳地道:“姑娘是聪明人,可惜女子太聪明却不是什么好事……谁承宠与否干我何事?嘴长在别人脸上,腿长在别人身上,人家放着正经夫人不做,非要上赶着做那伺候的人你拦也拦不住……姑娘您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呐?” 王晞头回见这样漂亮的男人,也头回知道原来还有人说话这样损。 她两边都不想得罪,只得讪讪道:“啊……谁知道呢……没见过没见过……” 马车疾行而下,其间路过东宫。 “等你再大些,就要搬去东宫了。”裴慕凡没忍住,又去逗拓跋珣,“你以后想做个什么样的太子?” 拓跋珣嘴巴又是一瘪:“我不想做太子。” 裴慕凡愣在当即。 “有意思,头回见拓跋家有这样不上进的人。”他舒展了身子向后靠,含笑看着拓跋珣,“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你不做谁做?可别指望我们小四替他再生一个 拓跋珣低下头,闷闷地道:“可我不想被人保护,我不想看他们为了送我走而留下……” 裴慕凡伸出大手摸上他的头,只觉得这小孩儿头发细软,倒像老人说的是个心思细腻的仁慈之人。 “不要说什么为了你才留下的话。”他揉着拓跋珣的脑袋道,“没有谁是为了谁留下,只是身不由己做出的选择而已。你若为此内疚,还不如想法儿搬救兵去救他们。 待日后稳定下来,像你父皇那样做北伐主将,用铁血手段护卫山河,不给他们被迫做出选择的机会不是更好吗?” 拓跋珣一时没有消化他说的话,只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车驾也到了宜寿里,双子隔帘拱手:“大公子,到了。” “你也是第一次来这儿吧?我也是。”裴慕凡将手一收,单手抱着拓跋珣站起身,“走喽。”说罢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双子分别搀着玉姹与王晞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车厢。 裴慕凡抱着拓跋珣走到陆府门前,却见人丁寥寥,门也半开半阖着。 他想起祖母日前已经来此,按她平日的排场应当不至于连个看门的人都不曾安排。 裴慕凡心生谨慎,转身将拓跋珣交给双子,沉着脸道:“带大皇子和玉姹他们去我之前安排好的地方,莫让别人瞧见。” 双子见主人难得认真,接过拓跋珣后又拽着玉姹她们二人上车。 “公子去哪儿?” 裴慕凡刚走出两步,便听到玉姹委委屈屈地开了口。 他回头,神情柔和下来,嘴巴却依然是一副不饶人的光景。 “祖母和表弟怕是有什么事,我先去看看……等回来再收拾你!” 第四百八十六章 风起 裴慕凡大步走入府内,见几名仆婢聚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 未看到自己担忧的情形发生,他倒松了一口气,上前走了几步将猎心单拎出来。 猎心吓得浑身一颤,一脸惊恐地回过了头。 待看到是他时,面色的恐惧才渐渐消失。 “裴大爷……您来了啊……”猎心差点儿哭出来,张开膀子就要去抱他的腰。 裴慕凡伸出一根食指,隔着护甲点住他额头,任猎心再向前也靠近不得。 “长这么丑,再过给我了怎么办?”他满脸嫌弃地道,“丑东西,速速离我远些。” 平心而论,猎心长得并不算丑。可到底是去过瀛州不少回的,自然知道眼前这位裴大公子的秉性,只得委屈巴巴地站到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去。 见猎心离得远些了,裴慕凡才顺心如意地收回手,问:“连个守大门的都没有,你们怎么做下人的?老夫人和表弟呢?” 猎心要上前解释,裴慕凡却又伸出一指,警告他离自己远些。 “端王反了,正堵在太极宫等殿下开门呢。”猎心搓着衣角道,“我们大公子亲自驾车护送老夫人出城,让奴几个自己想法子避避。” 裴慕凡闻言扯起嘴角。 “避?眼下端王只手遮天,除非天子身侧,又有哪里是可避的呢?” 猎心闻言又是一抖,带着些惊惶的神色问:“那该怎么办……” 裴慕凡却并不着急,转身就要出门。 猎心等不到陆瓒,好不容易将这位常年云游四海的主人家表兄盼来,顿时感觉云开月明。 反正他不要脸,便保持丈余的距离跟在裴慕凡身后,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我听闻端王奢侈成性,眼下看来却并不一定是传闻中那般。”裴慕凡边走边道,“既能忍这些年,料想不是个善茬 猎心却不懂了,挠着后脑勺道:“可……端王平日为人做事的确豪爽,为了那位新娶的夫人常一掷千金……” 裴慕凡也不看他,只是笑。 “当你拥有相当可观的钱财时,即便花出去了也是赚。”裴慕凡笑眼睨他,“丑东西,你又没什么钱,自然不会懂这个理儿。” 猎心痛苦地捂着胸口,心里难过得不得了。 俩人刚迈出府,便见一列黑衣鲜卑男子恭敬站在门外,见他们走出来后,似乎为眼前这副漂亮皮囊惊讶了一瞬。 片刻后便有人上前拱手一揖,问:“国舅可在?” 裴慕凡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这些人一番后才答:“你们来得不巧,他并不在。” 那黑衣人却并未因他这番话而离去,反而盯着他见了一礼,笑问:“阁下是?” “瀛州裴晏。”裴慕凡回礼,姿态端得有些高。 黑衣人静默一瞬,又分成两列辟出一个道,将一人簇拥而来。 裴慕凡挑眉,见那男子年纪像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面皮白得透明,模样亦是鲜卑面孔中顶顶出挑的脸。 一白遮百丑,鲜卑人模样果然都不差。只是他们并不像汉人名士那般讲究,是以熏香的不是很常见。 而眼前人穿金戴玉不说,行走间亦有似有若无的异香,一看便知是极讲究的贵族。 猎心慢慢缩去了门后。 裴慕凡心里有了计较,知道眼前人恐怕就是那位意图谋反的端王拓跋澈。 端王也是第一次见裴慕凡这等人物,从前只是偶有听说,如今实实在在地见了,也不禁感叹一番好颜色。 “早前便听说足下美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端王抬起下巴道。 裴慕凡并不做作,撩起前襟便要跪,却被他伸手扶了起来。 “这等才佳来京,孤欢喜还来不及。”端王说着,眼睛扫过裴慕凡尾指,“孤不爱讲究这些礼数,你先起来。” 裴慕凡缓缓起身,眼睛有意无意地略过他脖颈下挂着的七宝项圈 “你是刚刚才入的京?”端王好奇地问。 “正是如此。”裴慕凡惊讶道,“殿下是如何得知?” 端王微微一笑,却并不打算同他再聊,走到大门前端详一番,眼神缓慢地掠过半阖的门、门后的人、脚下的土。 “你这样的人讲究,不会让自己有半分狼狈。” 端王丢下这句话后,便带着他的人离开了此处。 瞧着人走远了,猎心才颤颤巍巍地从门后钻了出来。 “奴虽是个丑东西,可咱一心为了我们主子的!裴大爷,您别瞧这位殿下长得好,说话又好听就给他骗了……” 猎心抱怨道,“我们大公子说这位殿下瞧着虽然面善,心眼儿可坏了,还会吃人呢!” “你且看着,他蹦跶不了多久,就有人来收拾他了。”裴慕凡说罢,又骂了声丑东西,伸指示意猎心离自己远些。 猎心跟在他屁股后面乐得不行 现下形势严峻,猎心赶紧抱住了这么一条大腿。 裴慕凡将他一道带去了提前定好的住处 时兴拜佛,修梵寺又因金刚坐镇,鸟雀鸠鸽不入,常有信男善女来此清修。 人一多便杂,加之又刚过五更,除了僧尼之外并无多少人,是以拓跋珣与玉姹一行人等入内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裴慕凡在街上转了两圈,买了些衣物杂物后便入了修梵寺。 他在一间禅房内找到拓跋珣,见端王找了几圈儿都未找到的大皇子正裹着一床棉被坐在床上。 瞧见裴慕凡,拓跋珣眼睛一亮,急急地问:“表舅舅找到陆舅舅和外太祖母他们了吗?” “没寻到。”裴慕凡上去就捏他脸,“这舅舅那舅舅,你舅舅可真是多 玉姹见他平安回来,算是松了一口气。想问他一些话,却又低下头不敢看他了。 慕金枝 第322节 裴慕凡感受到她的目光,捞起拓跋珣对他们几人道:“陆家是别想回去了,刚刚我来时碰上了那位端王殿下,不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来做什么。还好我是头回进京,之前也不曾与京中各方联络过,他并未为难我。” 提起头回进京这事儿,猎心也问:“大爷不是发过誓,裴太后不倒永不进京?怎么这个时候却来了?” “打自己脸的事我自然不会做。”裴慕凡薅着拓跋珣的头顶,缓缓道,“端王要反,裴太后能坐得住?她对陛下有养育之恩,而陛下看似暴虐,实则仁慈,怕是不会下狠手惩戒她……我若不来添把柴,她少说还能再活上十年。” 第四百八十七章 围堵 拓跋珣好奇地问:“裴舅舅为何这样恨太后呢?她不是您的亲人吗?” 拓跋珣年岁小,王晞在宫中时也规规矩矩的,并不爱打探别人的事儿,俩人对裴太后的了解都不太深,都有些心痒地看着裴慕凡。 玉姹和猎心这样常伺候的人哪能不知道其中的事儿?顿时便偏过头装作听不到。 “小孩子问题问多了会长不高。”裴慕凡道。 拓跋珣如今也知道个好歹,知道约摸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只是觉得这话异常耳熟,便想起已经数日未见的狐狸精,一张小脸又瘪了下去。 劫后余生的喜悦也就一阵儿,如今再想想全嫔她们,拓跋珣头一回感觉到什么钝刀子割肉。 “王叔到处在寻我,要将我抓回去。”他低着头难过地道,“全嫔跟人一起沉了九龙池,石女史和舜华她们还在宫里,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裴慕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后难得地宽慰他:“那位女史既是先太后的人,端王定然不会动她。你先在这里呆着,料想他们的人暂时不会搜到修梵寺 拓跋珣却背过身去唉声叹气。 “你父皇和伯父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对自己人还好,却从来不会同情旁人,你叔父更是铁石心肠。” 裴慕凡叹息,“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八成是信佛信多了,三代才出了一个你这样的慈悲心肠。” “狐狸……母妃说过,要诚心待人,才能换来真心。”拓跋珣背对着他道,“我分明没有对她们很好,甚至没有同全嫔说过话,可她们却这样待我,我想不通,想不通……” 裴慕凡托腮看着他,半晌才道:“小四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同你一样爱胡思乱想,想来早慧之人大抵都有这么个时期,别人做什么都觉得好奇 「他们为何会这样做」、「他们为何待我好」……可是佛奴,这些都是果,因或许是前一世修来,也或许是今后要偿的债。 既是上一世修来,此生便安心接纳他人好意;若是日后要偿债,不妨交给日后的自己去做,此刻的自己不要有负担,你可懂了?” 此时的拓跋珣对前世今生的概念还有些模糊,却也大致明白了眼前这位漂亮舅舅说话的含义。 他转过身来,擦了擦眼角刚刚溢出的泪,努力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裴慕凡又揉了揉他的头,眼神扫过角落里的玉姹。 见玉姹正愣愣地瞧着自己,他的脸立马沉了下来。 “可惜总有些人呐她偏就不知好歹。”裴慕凡扯起嘴角道,“别人对她好些就像遇到洪水猛兽似的,恨不得跳开八丈远。” 玉姹回过神来,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连忙低下头揪着被角不说话。 猎心见大皇子也被安慰得差不多,问裴慕凡接下来的安排。 “天源池到底在城内,端王既知道你们乘着筏子漂出来,此刻肯定在城内外加派人手,就等着佛奴出现。” 裴慕凡想了想道,“琢一表弟已经将老夫人送走,倒也了却我一块心病,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在陛下回来之前将佛奴藏好,不被端王发现。” 猎心连连道是。 “我家有人在京中做官,咱们或许可以去那儿避一避。”王晞想了想道,“我既是在端王眼皮子底下逃出来的,绝对不会出卖大皇子。” “你那儿恐怕更不安全。”裴慕凡摇头,“他们既然知道你出来,定然第一个去寻你家中人 “只是本家的叔叔,未说过几句话,算不得太亲近。”王晞心中虽有忐忑,仍是老实答了。 裴慕凡叹了口气:“那也要节哀。” 王晞:“……” 裴慕凡玩得够了,便又交代了他们几人后续要做的事情 裴慕凡认为,既然自己已经在端王跟前露了脸,对方早晚会找上门来,只是不知道何时会搜到此处罢了。 祖母的安危自己倒不必挂怀,既然有琢一照顾,他算是放心。 反而是一个不小心捡了几块烫手山芋的话最是危险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一起带出城 裴慕凡这样想着,不经意地扫过玉姹 于是他听到自己的牙齿上下左右各种交错,磨得吱吱响。 软趴趴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司空见惯的李枭叹了口气,知道今日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端王一夜未眠,本以为自己此番定能入太极宫,没想到被凌太一拖到后半夜不说,居然让大皇子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的九龙池溜走。 “怎么就这样巧 李枭有些等不及,拱手问:“殿下何不将他们一起处置了?这样一来便可一劳永逸。” 赫连遂正拭着长刀,闻言后转过头来,金箔面具在晨光下泛着点点金光。 “殿下韬光养晦这些年间陛下勤政,我等虽在官道上设伏,可到底不知陛下是否真的上钩。 若是直接攻入太极宫拿下大皇子恐怕会成为朝臣口诛笔伐的对象 陛下提拔汉臣,他们同鲜卑老臣水火不容,定会以此为借口怠政不作为,届时将更难以收场。” 端王自然早便想到了这点,围宫之余却并未封城。 “城内外禁军已在孤掌控之中,半个时辰内便可换防。”他慢声道,“届时即便皇兄及时赶回,一时半刻也无法入城。当下最要紧的便是活捉大皇子。” 他又转头对赫连遂道:“这件事便交给大司马,你办事孤向来放心。” 赫连遂收起长刀,行了一礼后道:“大皇子若还在城中,臣掘地三尺也定要将他找出来。” “嗯……还有那位夏老夫人。”端王想起她,特别叮嘱,“孤到底羽翼不丰,这老太婆同孔雀屏的下落有些关联……若有可能,将她也一并带回。” “谨遵殿下之令。” 第四百八十八章 蛊惑 入了冬后的元京骤然变冷,像极了不讲道理的蛮横之人硬生生地要将一盆冷水浇在路人身上。 “在想什么?” 浮山正伏在案头,望着眼前的梦冬花出神,冷不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让她猛然一颤。 拓跋澈坐到她身后,外袍已经褪了一半,露出雪白的里衬。项圈上的翡翠在日光下泛着细微的松花色泽,像极了此刻情人的眼睛。 “见到我怕什么?” 他俯身贴上来,将下巴搁在她颈窝,闭上眼睛双臂自然地环上浮山腰肢。 似乎是对她细弱的脊背不太满意,又将头偏了偏,眯着眼睛享受这份轻松惬意的同时眼波流转,看到了桌案上那支他命人用落日金打造后送给她的梦冬花。 “喜欢?”他问。 浮山下意识地抚上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大手,齿尖迸出两个干涩沙哑的音节:“喜欢……” “喜欢就好。”他没有追问这个小酒鬼今日为何难得一见地清醒 浮山慢慢地适应了他的怀抱。 她用指尖触了一下这支梦冬花的花枝,略带遗憾地道:“可惜是金子做的,不能打结。” “你整日酗酒,谁有你睡得香?”拓跋澈说着,张开嘴巴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肩头。 然而这个举动却让浮山猛然挣扎起来。 浮山在他面前一直是乖巧听话的,所以他能够忍受她的一些小毛病,甚至包容了她过去的一切。 如今的浮山学会挣扎反抗,这让在太极宫碰了壁的他更添几分挫败感。 俩人扭滚到一处,不顾拉扯间帷幔垂下覆上炭盆,带着点点火星卷裹了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身躯。 “你躲什么?!”他报复性地咬上浮山细嫩的脖颈,感受着女子身上温热的香气,渐渐驱散了由不甘带来的躁怒。 浮山吓得想要推他,却觉得小腿上传来一阵疼痛 拓跋澈察觉到她不对劲,松开她的颈子低头去看,见帷幔已经开始自燃,并且烧到她小腿上的皮肉。 浮山顾不得害怕,想要再次挣脱,却被他制止。 “别动!”拓跋澈低声命令她,毫不费劲地撕开了缠在二人身上的帷幔,并远远地扔去了门外。 他仔细检查了浮山小腿上的伤,起身去里间找东西。 片刻之后,他便拿了药膏出来。 见他又来到自己身边,浮山心中还是有些怕。 她蜷起了小腿拼命往袍子里缩,却被他毫不费力地握住足腕扯了出来。 “不敷药你是想留疤?”他先是替她清理了伤处,又捻了一指药膏出来细细地涂抹上。 对浮山而言,一点儿烫伤本无大碍。 而他却好像十分上心,甚至在敷药之后小心地冲着伤处吹了吹,就像羽毛拂过小腿,轻柔而凉爽。 浮山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整个人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开口:“元承昨夜去了哪里?” 他正在忙碌的手下一顿,随后坦然地道:“出去办了些事情。” 浮山沉默了片刻,又问:“下次能带我一起出去吗?” 听她这样问,拓跋澈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她,面上恢复了往日温柔又轻佻的神情。 “刚刚我碰你一下跟要了你命似的,现在又要求我带你出去。”他放下药膏,慢慢将浮山搂进怀中抱怨着道,“你没有良心,以为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 浮山这次没有再推拒他,而是将脸颊搭在他的肩头,慢条斯理地道:“元承做什么都好,但我不想你做危险的事情……” 慕金枝 第323节 “不是什么危险的事,马上就成功了。”拓跋澈将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揉着,“刚刚咬痛你了没有?” 浮山摸着自己颈上那圈牙印摇头 俩人相拥坐在地上久久不言。 未几,一块炭火噼啪爆开声响将他们拉回了现实。 “浮山……浮山……你想不想登上太极宫瞭望台看看,俯视整个元京?”他突然问。 浮山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知道了昨夜差点见到她的那几人匆忙离开的原因。 她端详着他的脸 这样的面孔在百年前为汉人所不齿,因他们缺乏文明的鲁莽,也因他们天生奇伟的体魄与对军略过人的敏感。 然而被瞧不起的那群人却在后来入了中原,隐忍又负重地拿起了书本,恭敬地向他们讨教何谓「礼」,何谓「恭」,何谓「谦」,何谓「节」。 然而浮山却觉得,眼前人却在两者加持之下生出了更大的野心。 太极宫瞭望台…… 太极宫她是去过一次的,因为之前偶然在路边捡到一名模样奇异的孩子,贵妃便召她入宫。 那是她第一次进太极宫,印象中巨大宫阙之上却是一片阴霾。 太极宫数座瞭望楼高耸入云,平日有禁军在内监测宫院动向,天子也曾登高俯瞰魏宫。 这样的地方,她为什么要上去?她凭什么要上去? “我不去……”浮山闷闷地道,“我只想同元承在一起……我哪儿都不想去……” 端王笑了起来。 “你不想去太极宫吗?大魏东起白狼城隔海遥望高丽,西部过焉耆可登葱岭,北有比干接壤柔然,南亦有汝南可入江南……” 他的声音向来好听,此刻却充满了蛊惑之意,“太极宫是能登高便能俯瞰天下之地,世间万民都会臣服于你……浮山,等你进了太极宫,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你的过去…… 我会将你的父亲封为一品公,为你死去的家人修建祠堂,此后旁人再提起你时只会说你是王公之后……浮山,这些你真的不心动吗?” 一句紧接一句,的确是对她再有利不过的情形,可浮山却渐渐被逼出泪来。 若有可能,谁也不愿意出生起就成为荒岛上的罪人,还未开智便见父母家人背着千斤巨石一步一坑地走向海岸 浮山还未做出回答,便见心上人伸出手轻轻捧起自己的脸。 “浮山……你祖父有不少门生,他们眼下应当还在京中……”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怜爱地道,“让他们帮帮我,将佛奴找出来,然后拥我入太极宫吧……” 第四百八十九章 颉颃 “金曼璋是汉室望族之后,与李璞琮为同门师兄弟 车内传来夏老夫人的声音。 陆瓒策马在旁,奇怪地看了她的方向一眼:“外祖母为何提起这个人?” “你护着我出来,却还要回去寻皇子……端王布下天罗地网,你丢了虎符这事能瞒多久?若是被他知道,少不得要迫害你。” 夏老夫人咳了两声,又道,“而那些汉臣的嘴巴厉害,从来不肯饶人,若是知道焚宫一事是端王所为,定然会口诛笔伐……到时即便挟持皇子也不好摄政。 金曼璋有当世文和之名,最后却因私藏覆蕉被赐死,他的妻妾均被流放去了东部一座岛上,这家人才因此慢慢销声匿迹…… 如今端王想赢,不仅要拿下那白虏皇帝,还要赢得那些汉臣的支持…… 皇帝这些年为了拉拢汉臣废了不少的心思,却从未想过动那些人,一来心中有愧,二来觉得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料想他们也不成气候吧……” 陆瓒甩了甩鞭子,宽慰她道:“外祖母无需担忧这个,毕竟端王年轻,应当不知这些往事,又无路去寻金曼璋后人。如今慕容擎出城寻陛下,料想应该今日内便能回来。孙儿现在只担心……” “担心什么?”夏老夫人问。 “古往今来政权更迭无一不见血,可我们自出城这一路却未见有任何异常。”陆瓒摇头道,“端王阴毒,按理说此刻应当围宫封城才是……” “他们家个个都想只手遮天,就没有一个省心的。”夏老夫人却道,“琢一,你还是少掺和为妙……那什么宇文大小姐,她如何了?” 陆瓒拽着缰绳的手指一顿,扭头道:“因之前楚壁不断在城外搜寻,孙儿担心他发现后误会此前皆是我所为,所以被我安置在城内。” 说完这些后,陆瓒又郑重其事地向她介绍:“外祖母,她名叫宇文宝姿,自小便在京中,之前孙儿入禁军府时她曾来过,是个好姑娘。” 夏老夫人却并未吭声,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陆瓒叹了口气。 “毕竟还是年轻,为情事所绊倒也怨不得你。” 良久后,他听到夏老夫人幽幽扔出这么一句话来。 陆瓒正要反驳,却又听她开口。 “不过,既然是你喜欢的,若是两情相悦,等这阵儿过去了,外祖母亲自去替你求聘便是……” 陆瓒面上浮起笑意:“就知道外祖母是为了孙儿好。” “你别高兴得太早。”夏老夫人又道,“太祖和先帝盛年驾崩,如今你已是食不知味,想法子上葱岭寻人最是要紧。宫内出再大的乱子也到底是他们一家子的事,小四她们姐妹自有我护着,可你这症却耽误不得…… 你确定那位宇文大小姐知道此事之后还会待你一心一意?甚至说,她在知道此事后也依然愿意随你跋涉万里去葱岭寻那位高僧行迹?” 陆瓒别过了头,坐在马上,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宇文宝姿独立要强,并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人,从她愿意随宇文馥回辽东这点上便能看出来。 表兄是当今天子,祖父是为太祖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臣。她生来高贵,最难得是那副性格 兴许是眼下情势过于险峻,陆瓒此前并未仔细想过二人今后之事,如今被外祖母提了个醒,内心泛着难于言喻的酸胀 宝姿什么都不缺,且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作何想法,本来借着救人的由头将她带走已经是天大的冒犯,再问她同自己在一起,恐怕她会恨他吧? 夏老夫人见他不吭气,撩开车帘去看,见这外孙微微低着头,一副伤情模样,便知他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琢一,其实跟谁过都是过,多少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又道,“人生在世数十年,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得很,遇上更可心也说不定。” 陆瓒苦笑…… 以后的路的确长得很,可若是错过这个焉知下一个会不会再让他等上二十余年? 倘若等不到,那么之后的路又该是怎样的漫长? 马车向南行了十余里,在一处桥边停了下来。 桥边另有一驾马车早早等候在此,车边的空地上还坐着一个人,任家仆如何劝说都不肯起来。 陆瓒见妹妹这般,心中愧疚更盛,下了马后一个箭步向前就要将她拉起来。 陆珍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京郊,联想起昨夜之事便知道兄长和外祖母定然隐瞒了她不少的事情。 旁的也罢,关键是她一直未见韩楚璧,心中本就忐忑不安,如今又被挪到这处,怎能让她不怀疑韩楚璧的下落? “大哥,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哪怕你们处心积虑费尽心思将我弄出来,我也认了。” 陆珍甩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道,“你若还当我是你妹妹,就同我说清楚 “你别为难你大哥。”夏老夫人揽了过来,“是我将你带出来的,二丫头,你先跟外祖母走……” “将瑷瑷赶走,孙女没什么可说的,那毕竟是她先犯了错;您往我房里塞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又没有孩子。” 不等她说完,陆珍便含泪打断了她,“您将玉姹硬塞给小四,说是为了她着想,可是您考虑过慕凡表哥没有?表哥同玉姹自小一起长大,您确定这样做不会伤了他的心?!” 夏老夫人一肚子话生生憋了回去。 “您想拆散我和楚壁就直说,没必要用这下作法子将我弄出来。”陆珍抬手擦了擦泪,可腿却还是软的,“今日若见不到楚壁,你们就是打断了我的腿也别想将我带走!” 她说的这般严重,让陆瓒更加内疚。 于是他将在赫连遂府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了她。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陆瓒道,“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他。我已派人去查探,并未寻到他的踪迹,想来是已被温鸯接走救治。” 陆珍却充耳不闻,只愣愣地盯着陆瓒的衣襟瞧。 过了好大会儿后,她却伸出双手覆面。 “他说我生在京中,在凉州呆久了水土不服,这才为了我回的京……”陆珍捂着脸,而眼泪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在边关日子能有多苦?偏偏他总为我想,就连孩子没了也全揽到自己身上,怨自己没照顾好我……我怎么这么自私,家是回了,却将他逼到绝路上啊……” 做哥哥的见妹妹哭,哪能不心疼? 陆瓒掏出帕子递给她。 “别哭了。”他道,“待会儿将你们送走后,我自会回京去找温鸯,届时再向他问韩楚璧的下落。” 第四百九十章 梦魇 魏人多向佛,是以境内寺庙宝刹不像大齐那般清苦,不仅香火鼎盛,甚至还常常有游人往来。 拓跋珣极稳重地坐在禅房内,尽量让自己忽略外面的声音。 可他只要一偏头,便能看到玉姹和王晞俩人站在窗前,正踮着脚向外看。 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他肉乎乎的小手将袴裤抓了又松、松了又抓,最终还是问出口:“怎么样了?看到什么了吗?” 因拓跋珣身份极为重要,此前裴慕凡有交代,让他们无论都如何不要走出房间,所以他乖乖呆在房内等候这位半道捡来的漂亮舅舅回来。 他好糊弄,然而另外两个女人却不好糊弄。 玉姹将窗户纸捅出一个指甲大的小洞,眯着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向外看。 王晞学着她的模样,拿手指头在窗户纸上一捅,却捅出一个大洞来,吓得她往后退了几步。 “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王晞拿手捂住那个洞,扭头问她。 玉姹眯着眼睛向外看,见寺庙的僧人已经纷纷出门去前院做早课。他们这处是供往来香客或修行之人旅居的住处,由从前的禅房改造而来。 人一杂,他们更有被暴露的危险。 “除了做早课的还没见什么人。”玉姹边看边道,“咱们这处倒是有两个大娘起来了,约摸是哪位香客的家眷……” 拓跋珣听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可心中随后又吊了起来 慕金枝 第324节 不知道父皇和狐狸精现在到哪儿了,回京后若是看到自己弃了太极宫偷跑出来会不会罚他? 可如果他不出来,太极宫就不是父皇的太极宫了,十有八九还会失去他们…… 玉姹从窗户上下来坐到凳子上,姿态依然是端庄笔直无可挑剔的姿态。 “大公子说让咱们在这儿好好待着哪里都不要去,咱们今日就不要出门,等大公子打探消息回来再做决定。” 玉姹望着拓跋珣道,“有什么需要的跟奴讲,奴去问僧人要……殿下饿了吗?” 拓跋珣被裴慕凡喂得肚子滚圆,饿自然是不饿的,就是有些担惊受怕,心烦意乱。 “知道你想见你家中人,好想让他们给琅琊那边捎个信儿,可这阵儿却是不行的。”玉姹又对王晞道,“端王的人知道你不见了,八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你去呢!” “我又不是皇子,如果我不将殿下的踪迹说出来,他又不能将我如何。” 王晞的身子缩了缩,却想起端王若是想要上位少不得也要仰仗她们这些世家的势力,于是觉得踏实了些。 玉姹看了她一会儿,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又道:“若你回去了,他会不会拷打你是一说。再者,北地里来的人可不讲究什么礼法,说不定他啊上了位后 王晞头皮一麻,完全不敢想象那时的日子是怎样的煎熬,于是悻悻地打消了这个想法,抱起膝盖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 陆银屏被称为「狐狸精」,眼前的玉姹被徽音殿宫人悄悄唤做「小狐狸精」。 拓跋珣觉得眼前这小狐狸精自打遇上半道捡来的漂亮舅舅之后,好像有什么就不一样了似的 拓跋珣心中再有无数问题也不好当下问她,一来他同玉姹并不熟悉。 而她却是为了他在这样季节的早上下了九龙池,问人家私密的问题倒显得不尊重了 他堂堂帝国第一皇子,谁知道他为何想要尊重一个奴婢出身的嫔御?八成是因为同狐狸精在一起久了,整个人便也沾上了些人情味了。 三个算不上熟悉却算得上是生死之交的人默默地大眼瞪小眼儿,就这样坐了片刻,精神放松之后都有些困乏。 “你们休息吧,我替你们注意着。”玉姹主动道。 王晞本来就心大,感动地道过谢后往床上一躺扯过被子一拽便打起了呼。 呼声渐渐变成鼾声,望着已经有了两层下巴的不受宠的天子嫔御,玉姹到底没能压得下跟着裴慕凡十数载被其影响的毒舌秉性,指着鼾声震天的王晞对拓跋珣道:“瞧见没有?吃太胖会长肉,堆在脖子下面就会打鼾。还好自己一个人睡,要是同她在一起睡可真就遭了难了。” 拓跋珣捂着耳朵点头,暗暗发誓以后定然不能像今日这般吃太撑,以免日后上了狐狸精的榻后被她踢下来。 玉姹见他面上有些疲惫,便寻了个小枕头来放到王晞脖子底下,摆弄一番后果真鼾声变得小些了。 拓跋珣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滚到一边闭上了眼。 眼睛闭上后,巨大的困意随之袭来。 分不清现实还是梦中,石兰、舜华、舜英她们拉扯着自己在一座空旷却无尽头的宫殿中奔跑,后头似乎有端王王叔的声音紧紧不断地跟着。 拓跋珣奋力向前跑,跑着跑着身边的人渐渐松开了手,他回头一看,石兰她们已经倒下。 而自己的脚下却变成一潭幽深的湖水,全嫔那张娇艳的脸满是惊恐,正张着嘴巴说「殿下救救我」。 拓跋珣焦急地伸手去捞她,然而她却沉入了水底。 他想要唤人,然而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愤懑内疚将整颗心灼烧得无比难受,再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无能为力」。 没有权势地位,便无法保护她们。眼下是宫人,以后又会是谁? 舅舅们?狐狸精?父皇? 他无助地啜泣起来。 正当他被绝望愤怒包裹之时猛然感觉一阵地动山摇,眼前有一丝丝光芒涌入,将他自梦魇中拉了出来。 “醒醒……醒醒……”玉姹摇晃着他轻声道,“殿下醒醒……该起床了……” 拓跋珣面上还挂着泪,见是玉姹后想起自己如今已经出了宫,正是在修梵寺中。 他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将面上的泪抹了个干净。 玉姹推醒了他,又去推王晞 随后玉姹和拓跋珣听到一声响亮的猪叫,鼾声即止,王晞终于醒了过来。 玉姹也来不及挖苦她,只是拿了鞋来替为拓跋珣穿上,边忙活便道:“咱们不能在这儿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 覆水 王晞吓了一跳,以为是端王的人搜到这了,忙下床趿着鞋去了窗户那儿,借着之前的小洞向外看。 看日头已经过了巳时,本是修梵寺僧人诵经的时间,可不知为何僧人们却来往匆匆,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去做。 而他们周围借住的香客和清修之人也纷纷走出了房门,朝着前院而行。 “隔了一间住着的是尚书丞家女眷,不久前他们家仆婢散发奔来,说尚书丞一夜未归,但今早家仆却在门口发现一只断手,他们家人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尚书丞的手。” 玉姹想起便有些战战兢兢,“不仅是尚书丞,但凡昨日去司马府参加宴会的一个都没回来……” “一个都没回来?!”拓跋珣惊道,“那他们家……” “断手断脚,有的甚至是首级。”玉姹帮他穿好鞋,身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额头也沁出一层冷汗,“不少僧人去了官员家中诵经超度,也有人去司马府上问话,却被告知大司马一夜未归……剩下的人心惶惶,出了家门的都打算回家,就怕自己会死在外头……” 王晞也是一愣,问:“先头不是都说大司马大人是靖王的人吗?” 玉姹摇头:“恐怕不是……朝堂的事,哪里说得准呢?总之一夜之间数十名鲜卑要臣失踪,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知道是谁干的,竟然这样毒辣。” 说罢玉姹又瞥了拓跋珣一眼。 拓跋珣被她看得有些心虚 如今父皇还未归,干出这事儿的人是谁,答案几乎就摔在他们脸上。 拓跋珣无比庆幸自己逃了出来 玉姹站起身,伸手就要抱起拓跋珣,却被拒绝了。 “母妃说我一日比一日重了,她都快要抱不动……我自己能走。”拓跋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玉姹也没说别的,三人一同走到房门前。 然而房门却被打开,一个高大的黑影罩住了他们。 拓跋珣一时没看清是谁,吓得心都提了起来,然而那人却弯下腰身单手将他抱起。 “修梵寺不能呆,随我出城。”裴慕凡看着两个姑娘道,“那位殿下真是好大的本事,竟然说动了不少汉臣,打着保护皇子的名义施压太极宫。鲜卑大臣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下无人敢阻拦。 如今他已经进了太极殿,下令满城寻找纵火烧宫并劫持皇子的凶手 “可是您带我走的话,万一被王叔抓到,岂不是会被认定是焚宫并劫持我的叛贼?”拓跋珣又问。 裴慕凡朝他屁股上打了一下,软软弹弹,手感上佳。 他眼睛扫过玉姹,又对拓跋珣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倘若到了那时,千万要记得替两个姑娘说点好话。” 玉姹神情变得柔和,一句「大公子」还未唤出口,便又听他不冷不热地添了句「玉姹姑娘闭嘴,我看见到你就觉得刺挠」,瞬间便闭上了嘴巴。 猎心与双子牵了一驾灰扑扑的马车来接他们,在修梵寺门前倒显得没有那么扎眼了。 裴慕凡将拓跋珣抱到车上,又让王晞搭着他的手背扶着她上去。 轮到玉姹的时候,他却扶着她的腰将人提了上去,甚至最后还毫不客气地朝她的臀上拍了一下。 玉姹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又羞又怒却不敢言,唯恐他再说自己刺挠。 拓跋珣在车里久久不见他上车,伸着小手喊他:“舅舅……舅舅……你上来啊……” 他被魇怕了,担心如今身边任何一个人的离开。 下一秒车帘便被撩起,随后裴慕凡挤了进来。 车是用自己原来的车换的,本想着高调入京引起老妖婆的注意,没想到半路遇上这仨人。 “见到你们便接连破财,也不知道你们当中的谁与我犯冲。”裴慕凡又来轻薅拓跋珣头顶的头发,“往后可不敢再同你们一处了,不然早晚要去街边要饭。” 拓跋珣当真,以为这是他嫌弃自己,揪着衣角低头不说话。 猎心从外面探了个头进来,小声问:“裴大爷,咱们去哪儿?” “去哪儿?这时候能去哪儿?自然是出城 裴慕凡同他们挤在一处,护甲早就丢在一边,见到勉强只能说是清秀的猎心便又有些嫌弃地往后缩了缩,“丑东西,好好在外头说话,离我远些。” 拓跋珣泪眼汪汪。 “其实您本也可以自己走的。”他望着这舅舅道,“若是被王叔抓到,您要受罪的……” 裴慕凡越看他这张小脸越是觉得喜欢,伸手揉了又揉,尾指上的宝石戒指硌得拓跋珣有些难受。 “说你是小孩子还不承认,其实每个大人都是有野心的。”他揉着面团道,“舅舅在外头奔波这些年什么没吃过没见过,可颠覆朝纲这种事却是头回见 拓跋珣依然不解 看出拓跋珣的疑惑,裴慕凡大笑一声将他搂进怀中。 “小孩子想太多会长不高。”他道。 灰扑扑不起眼的马车沿着街道向东而行,一路上不断有人的哭嚎声传来。 裴慕凡自包裹中掏出一把扇来遮了半张脸,伸手将窗毡扯开一道缝隙。 街道上的马车牛车甚至行人明显比他来时多了数倍,而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前则有不少仆婢聚在一起,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裴慕凡命双子前去打探,自己则唤住街边正在匆忙行走的一位年轻女子问:“姑娘,在下初到本地,却见行人匆忙,是出自何故?” 那女子瞧着也是大家出身,被拦下后原本有些不耐烦,然而抬头见到扇面后的半张绝色容颜,登时便有些眩晕。 “是……是……”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声是才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后指着魏宫的方向道,“端王殿下说有人焚宫劫持了大皇子殿下,禁卫护卫不力,一连砍了八九十个人,人头还挂在宫门前。 那些鲜卑出身的大人们不知为何都不见了,家门口全是零落残肢,叫人好害怕…… 不少汉人大臣连表上书,指责陛下偏宠陆氏,如今祸及超纲却还在东海郡逍遥,正要求端王找出大皇子殿下代陛下监国。” 裴慕凡听后,面色立即沉了下来。 他对女子道了谢后便拉上窗毡,手下一个用力,扇子便劈了叉。 “杀了朝中的鲜卑大臣,又拉拢汉臣帮忙……佛奴,你王叔的本事还真是不小。”裴慕凡又来薅拓跋珣头顶,“这次怕是要完了。” 慕金枝 第325节 第四百九十二章 豪富 巨大的恐慌侵袭了拓跋珣,他的一张小脸上满是绝望。 “死那么多人……可剩下的人却都向着他?”拓跋珣已顾不上自己头顶快要被薅秃,无力地瘫倒在他怀里,“怎么办……舅舅……我该怎么办……” “有舅舅在,不用怕。”裴慕凡将他搂得更紧了,“大不了跟舅舅走,舅舅去过的地方都带佛奴去,舅舅的金银佛奴几辈子都花不完。” 拓跋珣将头埋进裴慕凡怀里。 可是他不甘心 再退一步说,石女史和全嫔她们的账又该如何算?这么多死去的人的命要谁来偿? 双子匆匆赶回,上了马车后同猎心一道驾车向东阳门而行。 因行人实在过多,最后他们竟然堵在了东阳门前。 双子下了车,过了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今日出城的人多,守卫正在查验,恐怕还要等上一些时候。”双子隔着车帘,犹犹豫豫地道,“不如,给他们塞些钱财,提前放我们通行……” “蠢东西!”裴慕凡斥道,“眼下形势如何还不知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出头,明白吗?” 双子连忙认错。 猎心下了车,想法子将他们这辆灰扑扑的车引入人潮中 今日东阳门尤其热闹,甚至胜于往日里的宣阳门。猎心将脑袋伸出去,脑浆子差点儿给挤出来。 他刚缩回头,便听到下边有人议论。 “昨夜太极宫的方向有异响,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听说镇南大将军趁陛下不在,将掖庭烧成灰……” “真事儿!我弟妹的嫡姐住在离宫城不远的治粟里,大半夜全家都闻见了烧焦的味儿,还有不少粉尘……你们说,大皇子是不是被烧死了?” “那端王这是来替亲侄子报仇来了?” “大皇子是端王的亲侄子,就不是大将军的亲外甥了?你莫胡言乱语,小心陛下将你抓起来填坑!” …… 猎心听了这一番言语下来,气得恨不得上前给他们一人几个巴掌 别说陛下来了将他们填坑,他自己就想刨个坑将人推进去。 听人唠唠叨叨可比干等着要快,过了约摸有一刻钟,猎心和双子终于看到了守卫。 双子照旧下车,捧了文书奉上。 双生子少见,那些守卫便多瞧了他们两眼。待看到文书上的人名时,又对视了彼此片刻,却并未及时放行,只是指着那驾马车问:“车中都有谁?” “自然是我家主人。”双子坦然接过文书。 其他守卫却拎起了手上的长刀,渐渐朝着他们聚拢过来。 而周围的人似乎也察觉出了不对劲,拖家带口地躲到路边,给他们腾出一个空地来。 双子警惕地退到车旁。 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车内却抛出一个绛色包袱。 那包袱并未系紧,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的同时里面的东西也三三两两地散落出来不少。 “呀!”人群中有人惊呼,“金子!” 众人这才看清楚,原来那包袱里装的不是别的东西,尽是些金银珠宝。 出城何时出不得?而珠宝却是实实在在摆在自己眼前的。 然而终究是经过礼仪教化的人,不等主人开口,也只能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猎心见状,立马便明白了裴慕凡的意思。 “我们公子散财了!”猎心道,“想拿就拿,往后可没有这好事!” 灰扑扑的马车四周原本空旷,在短暂的静谧之后周围所有人便一涌而上。 汹涌的人流冲散了守卫,即便亮出了刀也无人将他们放在心上。反倒是大家嫌他们碍事,推推搡搡地将人挤到了一边。 “走!”裴慕凡喝道。 双子赶紧上了车,驾着马绕过人群和守卫,向东阳门直奔而去。 守卫见状,知道车里定然有他们要寻的人,也迅速上了一旁的马奋力追去。 “快点儿!快点儿!”猎心边往后看便督促,“那群人要跟上来了!” 双子一听,忙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地上。 马受惊后跑得更快,加之前方并无人阻拦,不过一瞬便驶离了东阳门。 而车厢内的几人却也颠得不轻。 拓跋珣被一颠一颠地撞在裴慕凡温热的胸膛上,只觉得硬邦邦的挤得难受。 冷不丁一头又撞进他胸口,鼻子差点儿撞歪。 “疼……”拓跋珣捂着鼻子道。 然而感觉鼻子手上黏糊糊的,张开手指低头一看,竟然撞出了鼻血。 玉姹见状,忙伸手替他擦鼻血。 裴慕凡顺势将孩子塞进了玉姹怀里 玉姹没说什么,接过拓跋珣后刚替他擦了一下,便听双子在外颤声道:“主子……那些守卫要追上来了……” 裴慕凡撩起车帘走到车與上,果然见那些「守卫」正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追上他们。 早间他从广莫门入城时是见过守卫的,那些人皮肤黝黑官话别扭,更像是来自北海的人。他们靠海吃海,常年叉鱼,更擅枪戟而不擅长刀。 所以,东阳门的这些「守卫」自然不是真正的守卫,他们应当是端王的人,早就埋伏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经过。 他上前拉起缰绳在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儿,不顾保养得莹润的指甲被挤得几乎变形,奋力地挥击马鞭赶马。 有他亲自驾车,速度明显比刚刚提升了许多。 然而平白多出车厢的重量,马车再跑也跑不过寻常马匹,何况又是从百姓那里临时换来,算不上好马。纵然有裴慕凡驾车,终究还是被那些守卫追上。 守卫单手拉缰,另一手挥刀劈向裴慕凡。 裴慕凡长腿一扬便将那人整个儿踢翻在地,足足滚了有十几圈儿才停下。 剩下的守卫见状,知道碰上的这位是个硬茬,自然不敢再掉以轻心,纷纷策马行至这辆马车两侧打算给他们来个左右夹击。 “既知车内坐着的是大皇子,又为何拔刀相向?”裴慕凡单手拉住缰绳,另一手自怀中取出被折断的扇骨朝他们掷出,“逆贼,你们定不得好死!” 第四百九十三章 天降 拓跋珣见他出手有力,本来沮丧的心情又变得亢奋起来 这下有机会逃走了。 然而下一刻他便有些失望了。 裴慕凡并不像他想象中的真是位练家子,在掷出扇骨之后便玩命地驾车继续前进。 那些守卫开始心中也有些防备,用小臂挡下了那些扇骨,然而却发现并未有想象中的剧痛传来。 再一睁眼,发现马车又距他们远了数十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人虚晃一招。 这样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他们,便开始不要命地策马追车。 裴慕凡还未能松口气,便见后边那群人又追了上来,心下暗骂这些鲜卑人倒是有点儿东西,马术真的一流,就连他亲自驾车也摆脱不掉。 拓跋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的脊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唉哟唉哟……”猎心大呼小叫地道,“裴大爷,他们追上来了……您快想想办法……” 眼下能有什么好办法? 好在双子有些武艺傍身,见追上来的守卫举刀挥向他们,便抵挡了几下。 然而身边无趁手武器,这些鲜卑人又人高马大,纵然是双子也四手难敌数人左右夹击。 眼看着又有两人一刀劈来,双子腾不出手去抵挡,猎心更是抱头蹲下不敢反抗。 正在驾车的裴慕凡心中一横,将缰绳咬在口中,自己则腾出手捉住那二人的刀柄。 那二人未料到他会这样做,一时分神便被他拽下马来,又是滚了十几圈才半死不活地停下。 裴慕凡此刻也不好受 只是眼下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谁让他在湖边捡到后面这三位了?既然捡到就是缘分,哪怕是孽缘呢,也该是自己有的。 他心中暗想着:若是能够渡过此劫,一定要找小皇帝好好算账。 眼看着这波危机被化解,裴大爷好似轻轻松松地便解决掉了这两人,猎心自然兴奋不已。 可一句奉承的话还未说出口,一阵马蹄声又近。 猎心搭眼一瞧 那四人知道裴慕凡诡计多端,双子也不好对付,索性不管他们,直接挥刀劈开了车厢后部。 拓跋珣还在美人香软的怀中,眼睁睁地见一抹闪亮刀尖划开腿前的那块车壁,随后漏出一大条缝隙来。 隔着缝隙还能看到外面几张凶神恶煞的白面皮。 两个姑娘吓得双腿一蜷,嗷了一声便连滚带爬地跑到外面车與上。 玉姹伸手便搂住裴慕凡,王晞则搂着她,三个人串串似的连在一起。 拓跋珣一个打滚跟着滚到外面,抱起裴慕凡的腰大喊舅舅。 慕金枝 第326节 裴慕凡刚刚将缰绳从嘴里扯下来,又被大姑娘小孩子紧紧抱住。 有女人有小孩,成家后的生活也不过如此。若是放在从前,裴慕凡自然舒坦无比。 可谁愿意在眼下享受这种人生快意事啊?! “腰断了!腰断了!”裴慕凡酸着牙恨声道,“你们想勒死我?!” 玉姹稍稍松了手,拓跋珣则一路往下,直接揪住了他袴裤束带。 裴慕凡倏然间便觉得下体一紧,想训斥两句又觉得不是时候。 只是身上挂件一多,做事便更加腾不出手来。 后面的假守卫张牙舞爪地挥着刀再次逼近,拓跋珣勒紧了裴慕凡的裤带,闭着眼睛缩着头打算就地升天。 下一秒,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 拓跋珣睁开眼,见自己整个人凌空而起 拓跋珣怕得要死,吓得挥舞着手脚乱扑腾。 然而他一低头,却见裴慕凡几人回头看着他,眉目却舒展开来。 他整个人落到了一个更为结实的汗湿胸膛中,隔着铠甲还能感受到那人如雷心跳 他望着那人单手挥刀,将劈了他们车厢的守卫一刀割喉 拓跋珣抬头,见那人的脸隐在面盔中看不清楚。 不是亲舅舅,也不是陆舅舅……还有谁会来救他呢? 解决了那四名假守卫后,他们的马车慢慢停下。 拓跋珣被那人平稳的放在地上。 他呆呆地看着那人将面盔摘下,露出那张他此生最为熟悉的脸。 “父皇!爹爹!”拓跋珣登时便哭着抱住了他的大腿,咧着嘴巴道,“您来了……佛奴就知道您会来……” 他抱着父亲的腿干嚎了一通,有好多委屈想说,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然而想起父亲从前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拓跋珣又僵住身子。 他这个模样,父皇应当是不喜欢的吧?毕竟父皇一直想要一个有出息的皇储,并非是他这样只会哭嚎的小孩。 拓跋珣顿时不敢再嚎,将一泡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嘴角都抿成一条线,等着父亲训斥自己无用。 然而他等了许久却未等到那番训斥,只是整个人又被提溜起来。 一向严肃的父亲将刀插在地上,随后用腾出来的那只手略有些颤抖地抚着他的脊背。 “佛奴,不怕……” 直至此时,拓跋珣那根一直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陛下是个会将喜好藏在心底的人。” “您刚出世时,陛下来看您。” “陛下想抱您都不敢,唯恐一个用力便伤了您。” “陛下爱您……” 他突然间想起石女史曾对他说过的话,那时的他并不相信。 如今的他呢? 拓跋渊将他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他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也终于放下心来。 接下来便是父子二人的静默对视。 拓跋珣能看到父亲的那张脸 他想问:“父皇是为了救我才赶来的吗?” 然而一张嘴,鼻血却又顺着人中流了下来。 拓跋渊面色微变,随即抱着他阴沉着脸望向不断赶来的东阳门守卫。 那群假守卫见了天子,又看向他插在地面上的那把刀,顿时便有些心慌 天子曾为北伐主将,一把龙首百辟刀曾斩万人,想来断断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思及此,他们当下便想着逃离。 然而为时太晚,刚夹住马腹调转了马头,便觉胸部一凉,旋即一阵不受控制的栽倒在地面。 再看自己那匹马,尚还有半截身子坐在马上 拓跋珣捂着眼睛不敢看。 “君主的仁慈从来不是给他们的。佛奴,好好看着。” 父亲的声音自拓跋珣耳边响起,逼得他不得不直视眼前的杀戮。 第四百九十四章 圣尊 拓跋珣被父亲单手托着臀,自己一双小手也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他费劲地伸着头向前看,冷不防被溅了一脸的血。 温热血液泼在面上,拓跋珣觉得有点脏,便伸手抹了一把。 可是看着手上的血,竟想要尝尝它是什么味道,鬼使神差地便舔了上去。 舌尖触在那片血渍上,紧接着便是咸腥的锈味入口。 他看着父亲面上泛起的青筋,突然间便有了种奇妙的感觉 他也想要一柄刀……不,不是刀也可以,枪也可以,只要是一件武器就可以。他也想拿着这件武器横扫千军,最后让这把武器成为他拓跋珣的象征。 那些刚刚追来的假守卫们此刻已经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残肢碎了一地,场面不忍直视。 拓跋珣却依然兴奋地指着存活下来即将要上马逃走的人喊:“父皇!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拓跋渊低笑一声,将他往自己肩背上扶了扶,追上去提刀便斩了一只马蹄。 马吃痛后将人狠狠地甩落在地面,那人见天子逼近,没有丝毫犹豫地举刀就地自行抹了脖子。 拓跋珣正在兴头上,见那人被逼无奈自尽,搂着父亲的脖子瘪嘴道:“没意思……” 拓跋渊用未沾血的手背拍了拍他,又笑:“等你再长大些便将六州水军给你,到时让你去南征。” 拓跋珣听后,一身的热血又沸腾起来。 “父皇最好了!”如今的拓跋珣已经没了那层积年以来同父亲的隔阂,欢快地朝着父亲半张带血的清俊面容上「吧唧」亲了几口。 这般普通父子间常见的亲昵让第一次体会到的拓跋渊也愣了一下。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斥责儿子的无礼,只是将人往自己肩上又贴了贴,抱着孩子朝那辆已经破败不堪的马车走去。 在天子到来的那一刻,裴慕凡心中便有了计较。只是当他脱下面盔时看清楚那张脸,便也明白了夏老夫人传信说让他见到人后不要惊讶是什么意思。 车上的几人跳下了马车,连忙向天子行大礼。 “都起来吧。”天子说着将裴慕凡扶起,“多谢诸位照料佛奴。” 几人应声而起。 在看到玉姹时,天子似乎并不惊讶她为何在此,只是眼神转到王晞身上蹙了蹙眉头,一时半晌记不起这脸吃的滚圆的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怎还有些熟悉? “父皇,玉姹为了让我平安出宫自己浸在湖里好久,父皇您别责罚她。”拓跋珣指着玉姹道,“王昭容也是,王叔要杀她,她才跟着逃出来的……” 天子恍然大悟 如果没记错,她还是个臭棋篓子。 只是数年不曾关心,这姑娘居然吃成这副圆润模样。看来还是宫里的日子过得称心,不然不会胖了几圈。 他又望着玉姹开口:“你……” 裴慕凡下意识地挡在玉姹身前,垂眸道:“她们也是身不由己,还望陛下看在她二人救护皇子有功的份上饶恕擅自离宫之罪……” 天子望着眼前的绝色青年,不经意间便想起夏老夫人曾有意让陆银屏同他结亲一事,微弯的嘴角顿时抻平了。 “她们立什么功、定什么罪,是由朕说了算。”他慢慢道。 裴慕凡听后,大袖下的拳头握了又握,最终还是松开了。 拓跋珣枕在天子肩头,见他热得满面潮红,伸出小手替他扇风。 “父皇,爹爹,您饶过他们吧。”拓跋珣道,“没有他们佛奴出不来,此刻怕是已经被王叔抓走了。” 想起端王,天子本就略显冷漠的面上更加阴沉。 “嗯,回去说。”他抱着拓跋珣,偏头又对玉姹她们道,“你们也跟朕回城。” 玉姹像是早就料到有此结果,面上情绪倒没有多大波动。 只是裴慕凡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此时天子部将也及时赶到,见了这一地残肢倒也见怪不怪,似乎是早便料到有这个情形,极训练有素地迅速将尸体残肢处理掉。 天子因临时匆匆赶来,并未备车。可儿子突然间粘人得很,不得已便只能将他抱着上了马。 拓跋珣见这匹马竟比舅舅的绝影还要高,摸着马鬃既害怕又兴奋。 “等你再长大些就将它送你。”拓跋渊对他道。 拓跋珣自然是喜不自胜,觉得这一趟回来父亲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又窝去他怀里,乐得声声父皇爹爹喊个不停。 天子将人带回城中,路上自然遇到不少自东阳门离开城中的人。 往日没有机缘面圣的人见了他,仿佛又想起数年前北伐立下赫赫战功的太子 诸人纷纷跪在道边,山呼天威浩荡。 拓跋珣也将下巴高高地昂起,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很有狐假虎威的意思。 本要出城的人见了天子登时便觉得一颗流离之心有了归处,收拾好行李包袱跟在禁军之后入了城。 慕金枝 第327节 待入城后天子才发现,原来城防早已被换,想来自己从北海等地调来的禁军与慕容擎麾下虎贲军已经被那野心勃勃的弟弟换下,依他残虐的性子也不知此刻究竟是生是死。 他们一行人自东阳门入城,百姓见天子大驾便自动让出空地来,夹道欢迎他入城。 拓跋珣窝在父亲怀中,揪着他前胸上的金狮链子絮叨。 “石女史和舜华她们为了让儿臣逃出来,在宫中不知如何……有个人追下水,全嫔扑上去跟他一道沉了底儿…… 父皇,全嫔说我有个哥哥,说她后悔了,佛奴没明白她的意思…… 裴舅舅将我们从水里捞上岸,又带我出了城,还说您要是不回来他就将我带走……父皇,爹爹,您能不能不要罚他们?” 天子又轻拍他的脊背,安抚示意他放心。 拓跋珣又抱上他的脖子,这才想起另一人来。 “母妃怎么没随您一道回来?” 拓跋渊早知他会问这个。 “你母妃胆子小,见不得血腥。”天子轻笑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多,万一将她吓跑了怎么办?” 第四百九十五章 上谏 “害怕?”拓跋珣倒有些好奇,“父皇要做什么?” 拓跋渊坐在马上,远远地看着魏宫的方向,笑了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自东阳门一路行至阊阖门,本来纷乱的离人之心因天子归来而渐渐稳定下来,似乎已经忘了往日的「暴君」名号也是他们所冠,可真正面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动荡时,唯有「暴君」才能以暴制暴。 人心安定下来之后,平民百姓无不称好。 王晞远远地看着那对父子的背影,叹息道:“这下跑不了了啊……” 玉姹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眼。 “等回宫之后,陛下将一切事宜安排好,也将贵妃接来之后你不妨向贵妃提一提离开的事。”她却在一旁提醒道,“贵妃好说话,应当不会为难你。” 王晞想起玉姹据说以前也是在瀛州伺候过陆银屏一阵儿的,想来这个建议应当靠谱,欢欢喜喜地道了声谢后便开始幻想以后出宫的生活。 天子自阊阖门进宫,然而刚过前门双阙,却见十数位汉臣齐齐跪在阊阖门外。 拓跋珣的那张小脸瞬间便沉了下来。 裴慕凡隔着人偏头一看,便见着了眼前跪着的这群人的模样。 他们并非鲜卑人,看模样倒像是汉臣,而且身份应该相当尊贵 裴慕凡甚至还认出了两个人,一位是崔旃檀的叔叔,另一位则是李伯言的堂侄,也便是李妩李娴姐妹的本家兄弟。 “陛下,陛下切不可被佞臣蒙蔽!”有个年纪稍大些的老臣上前切切道,“陛下这些年来轻信镇南大将军慕容擎,以致掖庭昨夜被其焚毁,数百禁军死于非命。幸好端王殿下率众负隅顽抗才未能让虎贲入太极宫……若是让慕容擎得了手,再以外戚之名蛊惑大皇子,今日的太极宫恐怕就要易主了啊……” 天子眯起一只眼睛,认出这是殿中尚书张浒,太祖时期便拜在太宰金曼璋门下,是年少便享有美名的京中名士。 “前有慕容擎,后有陆瓒。”另一人也道,“梁国公陆瓒恣肆无忌,宵禁夜奔鞭笞禁军。其人并未建功,却手握六州水军大权,恐为我大魏之患!” 天子再看,正是时任司农的李妩姐妹的本家兄长李芳汀。 当年李妩姐妹二人进宫时还是他来送嫁,否则这个美差也不会落到这么个人身上。 天子身下骊马已有些按捺不住,焦躁地刨了下前蹄。 诸人这才发现天子坐骑异常雄伟,就连那马蹄也竟有近人头大小,着实有些骇人。 心惊之余,却听天子淡淡开了口。 “还有呢?” 还有? 诸臣跪地间抬起了头面面相觑。 “还有!”有一人高声道,“陆贵妃铺张浮华、奢淫过度,且生性放荡,十月初携诸嫔御同往鹿苑之际竟偷会奸夫行苟且之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在此信口开河?!”裴慕凡恨骂一声,疾步上前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那人胸口平白遭受了这一脚,整个人都去了半条命。然而他依然忍痛再次跪伏在地,切声道:“陛下……陛下……此事并非空穴来风,臣等没有确凿之证怎敢口出此言……” 裴慕凡气得就要再动脚,被李遂意几个人拖了回来。 “「铺张浮华、奢淫过度」?我们贪你们国库这点儿钱饷不成?!我表妹礼节大家之后,更不会背着人行奸!” 裴慕凡转头怒道,“他们胡言乱语污我表妹名声!陛下今日若不处置了他们,还不如直接将我小妹遣回家,也好过任由这些人的臭嘴编排!” 拓跋珣虽小,然而此时也明白过来他们说的是什么。 “父皇!杀了他!”他指着那人道,“母妃绝对不是那种人!” 拓跋渊偏头眼角余光扫过裴慕凡,又将儿子往上托了托,淡淡道:“先让他们将话说完。” 裴慕凡怒极反笑,坐回车内,胸脯一起一伏喘息道:“好……好……我倒要听听他们还能吐出什么来。” 这番不作为的举措让眼前这些人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想起天子登极后倒是从未杀过谏臣,便又有了几分胜算。 骊马刨着前蹄,不断地甩头,似乎已经按捺不住。 它伸头仰望着魏宫 拓跋珣又气又急,摸摸马鬃对它道:“一蹶子踢死他们!” 骊马已通了人性,蓄势待发打算上前,却被主人拉住缰绳。 “你们敢在阊阖门拦朕入宫,想来已经算准了时机。”拓跋渊扬起下巴道,“也别一人一句地说了,干脆选派个人出来总述 无人注意他赶时间做何事,他们再次伏地磕头:“不敢拦陛下!” 中间又有一人上前,正是位极九卿的大鸿胪崔载义。 “陛下!前有外戚专横窃政,后有祸水秽乱宫廷。陛下若不处置他们,又与凉主何异?大魏气运也将重蹈覆辙,又与大凉何异?” 崔载义说着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看着是一副为国操碎了心的模样。 天子显然有些动容,点了点头发出一个音节:“嗯……” 见他首肯赞同,诸臣越发激动,再次磕头跪请处置慕容擎与陆氏。 “贵妃跋扈以致贞夫人死于鹿苑,死因模糊不明。”李芳汀趁机道,“臣请陛下下令彻查此毒妇,还贞夫人清白!” 拓跋渊依然是一副喜怒难辨的神情。 他单手抱着拓跋珣,另一手将缰绳绕了不知几圈,道:“无证不查。” 李芳汀要的便是这一句。 “有人证!”他挪动了一个身位,露出自己身后跪着的人。 天子看着那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纤瘦脊背,一时间想不起自己何时提拔了这样瘦弱的臣子。 那人将斗篷上的帽子拉下,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娇柔面容来。 这个人他有些印象,正是崔煜庶妹崔灵素。因家世在,庶出的身份却有些尴尬,封了个不大不小的位份晾着。 以往陆银屏未入宫时,他同这位见面的次数还不如找那臭棋篓子下棋的次数多。 “十月初,陆贵妃与诸嫔御前去鹿苑游猎,午夜后避开宫人,在建康殿偏殿私会男子。”崔灵素跪地平静地道,“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第四百九十六章 诬害 崔灵素静静地伏在地面上。 端王曾告诉她,天子不似诸人眼中那般暴虐,却也并不是一个胸怀宽广之人 贞夫人李妩生前的确同他们兄弟不干净,可他明知是此却也忍得,由着陆银屏拟了谥号抬了位份。 或许在天子身上,宽容与狭隘是有度的,然而这个「度」究竟在哪里,应该只有他本人知道。 然而端王可以确定的是,天子宠溺陆银屏是真,不容她背叛也是真。谁都可以背叛他,陆银屏却不可以。 所以,她选择将这件事当面公之于众 其他人怎样都无所谓,她只要陆银屏死。 只要陆银屏一死,她就能……就能…… 崔灵素控制不住地抬起头,望着马上的那个身影。 高眉骨,金眼瞳,青白皮肤,淡樱薄唇 拓跋渊,元烈,秀奴……她应是最早知道他秘密的人。 即便自家二哥容颜冠绝天下,可少女心中总会出现这张面孔,它在不经意间倏然撞进她心底。 当偶然间发现面孔的主人是男儿身后,自此成为一直以来无法抹去的执念。 鲜卑人个个刚强勇猛,身材又偏高大,是以兄长崔煜并未发现那女奴的真实性别。 男子终究是男子,粗枝大叶难以发现细节,而她却是知道的。 一朝入宫,本以为是绝了自己的念想。天可怜见,再次让她见到那张面孔。 圆钝的眼角经过岁月的拉扯后变得狭长,这是这张独一无二的面孔上最大的改变。 只是他变得更为高大,神色也带着帝王惯有的疏离与莫测,更加叫人猜不透过去的他做过什么、如今的他想要什么。 她牢记的面孔的主人已经不记得她,这没关系,谁能记住年少时有过数面之缘的人呢? 只是宫中日月长,在呆了数年都毫无变化的魏宫,却因陆银屏的到来而掀起一阵热潮 原来他那张看似寡淡的面孔也有松动的神色,原来他那双金瞳之下暗藏的是痴绝的狂热,原来从前种种不过是隐忍的伪装,原来他喜欢的是那位无德的掌上明珠。 除了家世样貌,陆银屏究竟还有哪里好? 这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慕金枝 第328节 好在如今证据确凿,天子为制衡鲜卑大臣时常要仰仗汉臣,如今他们一起联手,不愁搬不到陆家。 马蹄声嗒嗒,天子策马渐渐行至众人跟前。 “你说的那个「奸夫」不是旁人,是朕。” 崔灵素倏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那张面孔浮现在她瞳仁之中,往日漠然的神色也多了几分讥讽。 “朕与贵妃感情甚笃,纵然分别一日也难捱。”他言辞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开她的心,“朕趁夜出城行至鹿苑见贵妃,因皇子年幼,唯恐他发现端倪,所以移驾偏殿……直至天亮前才离开。” 见诸人一脸不相信,李遂意又上前拱手补刀:“奴还道怎么一晃一个人影过去,瞧着有些像陛下呢,原来还真是……当时奴还同王侍中说,陛下政务繁忙,怎会这个时候来鹿苑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有谁不信? 可重点是如今他们搞了一出大动静,抓奸居然抓到天子头上 这厢拓跋珣还在琢磨那次去鹿苑父亲半夜什么时候来的,那边的裴慕凡已经笑折了腰。 “崔旃檀是个妙人,没想到全家的心眼儿都长他一个人身上了 他随口问玉姹,“你说,这世上真有这样痴傻之人,竟心甘情愿冒着被处死的风险也要扳倒别人?她图的什么呀?” 没听到玉姹回话,他扭头去看,正好瞧见玉姹托着腮再看他。 裴慕凡眉头又是一皱,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拧过去。 “我看你可以,你别看我,省得我再刺挠。” 一旁的王晞见了这场面,有些指着外面跪在地上的崔灵素忐忑地问他俩:“这女人同端王和小李嫔是一伙的,差点儿叫人杀了全嫔,如今见陛下回来她倒是装起好人来了!我这就下去告她的状!” 不等她提裙摆下车,裴慕凡便拦住了她。 “这会儿还不到时候。”他道,“等时机到了你再去,给他们添一把火,不愁烧不死这些人。” 王晞点点头,继续等着看好戏。 陆银屏这事儿还未翻篇,诸臣已经看得出天子面上已经有了明显的不悦。 可人已经跪在了阊阖门,此时还能说自己是被人要挟逼迫才来上谏不成?如此一来,从前的事情被揭发出来,全家上下都要跟着受连坐之罪。 “可镇南大将军藐视君威,纵火焚宫,妄图入太极宫挟持皇子;梁国公无视法度仗势行凶……” 殿中尚书张浒膝行数步来到他马下,再次扣头悲声道,“陛下!外戚不可不除啊!” 但凡又有一个人起头,后头自然便有人跟着。 随着张浒的发声,其余人也跟着伏地哀声道:“还望陛下铲除外戚,还社稷安宁!” 天子单手拢着拓跋珣,仰头看向日头 他因担心儿子的安危整夜跋涉至今,还未曾落脚休息,便被截在宫门前进也进不得。 拓跋珣见他眼睛闭阖,说不上来地有些畏惧,还有些期待。 “父皇……”拓跋珣贴近了他道,“佛奴在看着,父皇还有没有要教给佛奴的?” 拓跋渊睁开眼睛,眸光溢彩间轻笑一声。 “今日便再教佛奴一课。” 说罢,他将拓跋珣拢在肩头,望着伏地长跪不起的大臣们,缓缓说出一段尘封许久的往事。 “太祖在位时,招安前凉名臣金曼璋,擢其太宰一职。时恰逢禁酒令,因在金曼璋府上搜出覆蕉,只得杀一儆百以儆效尤。金曼璋跪发毒誓,自己不知情,然而……” 天子淡漠的金瞳转到他们身上,慢慢道,“他的门生秘密上报天听,指证金曼璋常年向大齐购入覆蕉。” 他望着那些人颤抖的脊背,讥讽似的问:“张大人,朕说的对否?” 第四百九十七章 千机 张浒自然不敢出声,甚至连抬起头都不敢。 天子俯视着他,又问:“汉人有句古话 在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张浒的后颈已经渗出汗来。 “刚刚不还是一副操心社稷的模样,怎的这会儿哑巴了?”天子又笑。 见人伏地不言,裴慕凡也跟着扯起嘴角。 “看样子是这帮人聚众饮酒,被发现后却将罪名推给他们老师。”裴慕凡嘲讽道,“据说覆蕉中掺有大量五石散,而那五石散是百年前驸马何晏起的头,在名士中兴起,本应是镇痛去病的下下策药物。 如今却被他们拿去掺酒,打着强身明智的名号行淫饱色 没听到身边人吭声,裴慕凡扭过头蹙眉:“同你说话呢!” 玉姹本本分分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地道:“不敢回大公子的话,怕大公子又刺挠。” 裴慕凡被她一句顶了回去,恨不能就地掐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然而一直跪在地上的李芳汀却猛然抬头,咬着后槽牙道:“金曼璋私藏禁酒,张大人等不过是偶然间发现后才揭发他,究其本意是为社稷安定才忍痛灭师。” 张浒游离的神志被这番话拉了回来 这个节骨眼上将金曼璋扯出来,分明是想引起他们这些人的恐慌,以达到离心的目的! 想起这个可能,张浒的脊背也挺直了些,说话越发有底气了。 “金曼璋金玉其外,实则常常酗酒生事,并向南齐大批购入覆蕉。他常以身份之尊要挟臣等不准泄露此事,否则将我们逐出京都。” 他说话间将头往地面上撞得咣咣响,磕头磕得十分实在,将一位被老师压迫数年的门生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他开头,其他几名当年一同摆在金曼璋门下的大臣纷纷磕头附和,表示自己当年被老师威逼利诱,最后才不得已将其供出。 这些人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死去数十年的大儒金曼璋,一个比一个凄惨。 只是拓跋渊看着他们的眼神越来越冷,最终却只叹了一口气。 拓跋珣年幼,不懂得这些人怎么说来说去说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身上。 “朕不杀汉臣,更不杀谏臣。刚刚朕已给过你们机会。”他惋惜道,“只是朕实在未曾想到,纵然在礼仪教化之下也有像在场诸位这样不知廉耻之人。” 文人与市井百姓不同,若是有人指着文人的鼻子骂其不知廉耻,等同于百姓对骂时将萱堂私处挂在嘴边。 几位大臣被皇帝骂得满面通红,甚至有个面皮薄些的已经掩面啜泣起来。 “哭?现在可不是由着你哭的时候。”天子冷声道,“待会儿有的是血是泪要你们掉。” 说罢,他朝李遂意挥手示意。 李遂意见后一拱手,道了声是后带人牵起另一匹马退出阊阖门前。 诸人不知李遂意去了哪里,皇帝又坐在马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也只能按原来的姿势跪着。 阊阖门忽而由内而外被打开,一人缓缓走出。 宝蓝外衫,素白里衣,翡翠项圈在日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光泽,将那张年轻的面庞衬得清贵无比。 “皇兄既已平安归来,又何必咄咄逼人?”端王施施走到他马前,嘴上虽说并不恭敬,可面对天子依然跪地行了大礼。 拓跋珣双目含泪带怕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小声地趴在父亲的脖子上小声道:“父皇……王叔让小李嫔烧宣光殿……还要将我捉走……你不要相信他。” 天子又笑了笑,却对地上跪着的人道:“平安?朕是否要谢谢你炼丹技艺并未到家,以致于那火药并未将朕炸成一滩烂泥?”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看热闹的王晞忍不住问:“端王还会炼丹?” “五石散本就是炼制而来,与火药有异曲同工之处。”裴慕凡常年游离在外,见多识广自然知晓这些,便解释道,“简单来说,这位端王殿下应是会炼制五石散,然而在炼制的过程中发现了火药配方。只可惜技艺应算不得成熟,所以未能成功谋害陛下……” “竟还有这关联?”王晞惊问。 裴慕凡又看了会儿,才有些踌躇地道:“不过,我观这位殿下面容清瘦不说,衣襟领口处有扯松痕迹。常饮覆蕉之人饮食难调、体热难当,这位应当是个酒鬼无疑了。” 王晞伸头去看,果然见端王里衣领口松垮,大概真是如这位裴大公子所说,是个豪饮的酒鬼。 端王此时却未经天子允许起身,神色淡然地道:“今日诸位肱股在此请愿,皇兄还是先将外戚与嫔御解决,再作其他打算。” 拓跋渊沉沉地看着他,二人之间像是有一股无形力道在相互拉扯。 “元承。”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这一次,朕不会保你。” 拓跋澈却委屈地道:“皇兄何出此言?害您的可是慕容擎和陆瓒,与臣弟何干?” 说罢,他击掌两声,便有两名黑衣人拖着一名浑身是血的少年上来。 天子觉得那少年模样熟悉,定睛一看,正是被陆银屏捡回后来又扔给慕容擎的凌家堡小堡主。 “此人随侍慕容擎左右,他就是外戚谋反的证据。”端王指着重伤的凌太一高声道,“不信诸位尽管拷问,看他是否奉镇南大将军之令围堵万岁门。” 黑衣人掐住凌太一下颌,低声强迫他道:“说!” 慕容擎护送陆银屏去了徐州,其人并未在场。若是凌太一承认一切皆是慕容擎所谓,纵然有一千张嘴也难以洗脱。 天子知道自己胞弟心中幽积不少的怨恨,他那些手段恐怕也在凌太一身上过了不少 拓跋珣自然也看到了。 他想起在鹿苑时同这小哥哥 拓跋珣别过头去,没敢再看。 然而凌太一只是死死地盯着皇帝,一句话也不肯说。 端王见凌太一不语,冲黑衣人使了个颜色,那人便挥手一巴掌狠狠扇到凌太一面上,恶狠狠地道:“快说!” 一颗带血的门牙飞出,本就去了近半条命的凌太一差点儿就地升天。 他嘴唇蠕动数下,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来。 再次抬头,见正午日头下高头骏马上的天子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凌太一咧着鲜血淋漓的嘴笑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慕金枝 第329节 食色 “端王殿下与嫔御里应外合,夜半纵火掖庭。大将军得知陛下回京路上有埋伏,命卑下严守太极宫门。 卑下同虎贲、禁军拼死抵抗,已折损约一千六百余人。殿下以事成后虎贲副统领一职为饵,威逼卑下……” 话未讲完,那黑衣人用手肘狠狠砸向凌太一后脑。 凌太一白眼一翻,就地昏死过去。 端王也不曾想到临阵出这幺蛾子 “这人伤得太重,想来脑子有些糊涂了。”他怒极反笑道,“不过,慕容擎并未出现,难道不足以说明一切?” 慕容擎已被天子派去护送陆银屏前往徐州,自然不会出现。 拓跋渊依然不语,只是沉沉地盯着这个他最为宠爱的弟弟,神色有悲戚之意。 端王略占上风,见他久久不说话,自己则代他将地上跪着的张浒崔灵素等人一一扶起,道了声辛苦。 张浒与李芳汀等人直道为国家为社稷不辛苦,诸人一脸春风得意地望向马上的天子,又拱手一揖到底:“还望陛下早做决策。” 拓跋渊嗯了一声,毫不客气地点出他们的目的:“这是铁了心要朕杀两位国舅?” 拓跋澈走到他前方,淡笑道:“他们不除,皇兄的位置怎么能做得安稳呢?您真的放心得下吗?虎贲日益强盛,您又无孔雀屏在手,光靠着从大哥手上收回的那两州和北海水师拼凑起来的禁军又有什么呢?” 天子眸光一暗:“原来你也惦记孔雀屏。” 端王突然放声大笑。 “孔雀屏……哈哈……父皇处心积虑从陆荆玉手上收回的六州,两州给了大哥,剩下四州兵力不久在那扇遗失的孔雀屏内?” 他张臂道,“你也不知孔雀屏下落,我玄甲军内外亦可制约虎贲与禁军 他说着走到天子跟前,抬手抚了抚马鬃,却被它偏头甩开。 他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骨节攥得咯吱作响。 天子却拉了拉缰绳,连人带马往后小退一步。 “当年随太祖和父皇一同打下基业的鲜卑要臣,今日天未亮便被人发现残肢尸首堆积门前。”拓跋渊看着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赫连遂,冷然道,“也是你下令指使赫连遂做的?” 拓跋澈紧握的拳头松开,神情随着想起昨日之宴也散去不少阴沉之色。 “是我。”他叹道,“他们已经烂进骨子里,与其日后听他们聒噪,还不如全部杀了再换新人 “朕待你不薄,你做这些究竟为了什么?”拓跋渊思虑了片刻后,问出最想问的那个问题,“元承,你也恨我?” 拓跋澈听到他唤自己名字后,面上依然阴郁,只是眼底闪过一丝疯狂之色。 “母亲死前是不是将我托付给你?”他反问道,“你呢?你是如何做的?” 不等天子回答,他又摇头自答:“我设局命人在战场诛杀大哥,他倒是命大,居然没死成……明明我就差一步,只要杀了他就能做上太子之位,可我从未想过最后居然被自己的同母手足相骗!” 听到这句话后,拓跋珣明显感觉托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些,于是诧异地看了看父亲的脸,却见他眼周青筋泛起,就连瞳仁也已经凝成了一个黑点。 拓跋珣知道,这次父亲是真的生气了。 果然,下一秒便听他道:“大哥在北境险些战死,原是你从中作祟?” 拓跋澈依然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点头:“是我……” 天子仰头闭眼长叹一口气。 再次睁眼,日头悬挂在天空正中。 与此同时,一列车马由南向北自铜驼街驶来。 裴慕凡眼神最好,一眼便瞧见为首的是自家表弟陆瓒,另一个则是位年岁稍大些的鲜卑男子。 他虽然不认识,却也靠着形势分析出这人应当是大名鼎鼎的上州刺史温鸯。 二人身后有一驾马车,正缓缓向他们行驶而来。 诸人伸长了脖颈去看。 他们行至阊阖门前,先下马向天子行大礼。 “陛下,人带来了。”温鸯恭敬道。 他抬手向手下人示意,便有四人小心上前,将车内的人用架子抬了出来。 那人手脚皆被缚着夹板,被布缠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一身浓浓的药味弥漫在他周身,看样子是断了手脚后又被重新接上的缘由。 此人正是失踪了近一日的韩楚璧。 韩楚璧见了天子后,顿时泪眼汪汪地伸长了脖子喊:“陛下!您可要为臣做主啊!” 他虽是重伤,可喊话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被固定着的手搭在大腿上微微颤动着 见是韩楚璧,端王泰然的神色也终于有了些微的崩塌之意。 陆瓒的背叛在他意料之中,温鸯却是个意外。 他有些气喘不定地转头去看赫连遂,见对方也是一脸惊愕。 “不是将他处理了?”端王怒声指责,“你便是这样办事的?” 赫连遂也未料到韩楚璧没有死 他找不出说服自己的理由,所有的一切都早已查明,温鸯此人绝对不会与陆家有任何关联。 他为什么要将韩楚璧救走?赫连遂怎么也想不通。 韩楚璧这边却在控诉着端王等人的罪行。 “端王与大司马生吃活人,他们把人拢在一处给人迷晕了,再将人扛到后院的厨房……臣在厨房里见着了中将军叱罗菩萨、著作郎尉迟羯儿,还有归义侯独孤里里……总之多是些鲜卑大臣就是了。 端王将那些人放血作浆,把股上肉剃了做糜,甚至还将人舌头割下来做主菜,就连那熬汤的油……” 他说着,使劲地用另一只尚还能活动的手比划着一个圆,“就连熬汤用的都是人油!” 此言一出,就连刚刚顺着端王说话的张浒李芳汀等人也大惊失色,用屁股挪动着身子连连后退了两丈。 第四百九十九章 逆转 “吃人……” “殿下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了……” 诸人议论纷纷,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都用或是恐惧或是嫌恶的眼神看着大魏最年轻的王公 这种骇人听闻的行为,是只有在战乱频繁的年代才有的事。 如今国运昌隆,盛世太平,任凭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猜到竟还有人好这口。 端王一番破釜沉舟之后,不仅没有达到宫变的目的,反而让自己掩盖许久的秘密暴露在阳光之下。而那副往日里风流倜傥的面容在见到韩楚璧后,终于变得有些狰狞。 他渐渐将目光转移到陆瓒身上,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是装的……倒真是让我小瞧了你。” 陆瓒微微一笑,点头道:“殿下绸缪数年,琢一怎及得殿下城府之深?” 话虽这么说,可那滋味真是不好受 本来想避一避,最后终于还是放不下韩楚璧,回城后立即去温鸯府上 陆瓒看向温鸯,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也同端王虚与委蛇 莫非他们已经不想在州内,下一步打算来京中发展,所以才在这次变动下选择帮助他们,好向天子表忠心? 陆瓒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便只能用这个想法来说服自己。 不过,他也不想在温鸯为什么愿意帮助他们这个问题上多做深究 自打韩楚璧出现之后,端王的心防便已经出现裂痕。 他身后的赫连遂也自知证据确凿无力回天,索性丢了手中的刀,双手背过去。 禁军一涌而上,将二人与之前跪在阊阖门前的汉臣与崔灵素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二哥莫以为这样便是胜了。”拓跋澈无视横在自己肩头的枪戟道,“陆瓒、温鸯……他们二人既然能叛我,你怎知有朝一日他们不会叛你?” “自古邪不压正!”韩楚璧梗着脖子冲他喊。 端王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忽而便笑了。 “都是踏着人的尸骨上位,又何谓「邪」?何谓「正」?”他仰头道,“说得冠冕堂皇……史官也是食君俸禄,自然要受君之命书写纪年大事。正邪面对王权有区分的必要?太祖为将却起兵造反,先帝虐杀手足后上位。今日我若事成,百年后亦是一代明君。” 听他话语间犹有不服之意,天子也笑。 “有一人常对朕说:这世上没有「倘若」、「如果」,有的只是已发生之事。”他慢慢道,“不论前人如何,先帝初立朕为太子之时,朕便是正统。父皇死后,朕应诏继承皇位。今日你即便事成,只要未杀尽天下人,也去不掉一个「篡位」的名头。 它会在你在位期间一直在你左右,从此你将日日活在忧惧之中 拓跋澈红着眼睛抬起头,咬着牙根看着自己的兄长。 “那又如何?你也说,这世上没有「如果,有的是已发生之事。」”他嘴角挑起一丝得意的笑,“如今我已事败,可你又能那我怎样?母后临死之前不是要你护我?皇兄是孝子,又一心向佛,年年盂兰盆节供奉她,若是杀了我,母后今后如何得以轮回?” 天子有孝心是众所周知之事。 “陛下!陛下您不要被他花言巧语欺骗了!”韩楚璧见皇帝久久不语,担心这吃人的王爷不会受处决,便着急地唤着他,“他活着的人干死了的何事?!” 陆瓒和温鸯也提起一口气 端王能韬光养晦八年,焉知他不会再隐匿一个八年?像这种几欲疯魔的人,只能赶尽杀绝,否则必有后患。 “端王残杀要臣,妄图谋反,证据确凿,理应处决。”陆瓒率先跪地请求。 温鸯也跟在他之后伏地:“臣下知端王与陛下一母同胞难以处置,可端王若不死,天下人只会认为陛下软弱,往后将有更多谋反叛变之事,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说罢,禁军与虎贲皆跪地请求处决端王。 李遂意见他们这般,可天子依然望着日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自己也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陛下……”他小声地提醒道,“您还忘了之前端王殿下炸毁凌家堡,贵妃差点儿丧命的事儿了吗……” 天子这才回过神来。 他望着跪了一地的人,却只是拍了拍拓跋珣。 “佛奴,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做?” 慕金枝 第330节 这个问题丢给垂髫稚儿着实有些与他年纪不符的沉重。 拓跋珣呆了片刻,抱着他的脖子又羞又怕地摇头。 “别害怕,你早晚也要接触这些。”拓跋渊指着刚刚联合起来要求处置外戚陆瓒与慕容擎的几名汉臣问,“你觉得这些人应当如何?” 张浒等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 “他们要逼您杀舅舅和陆舅舅!”拓跋珣蹙眉怒道,“坏人!自然要杀了他们!” 天子满意地点头,对张浒等人道:“既然皇子这样说……” “陛下恕罪!”张浒忙不迭地磕头道,“殿下……殿下请饶老臣一命啊……” “殿下!臣本一心为我大魏操劳,只是一时糊涂才被人利用了啊……”李芳汀等也跟着叩头求饶。 拓跋珣却一直摇头。 “你们为皇祖父和父皇效力,却在最后倒戈,拦在阊阖门前阻拦父皇入宫,逼迫父皇杀我两位舅父。” 他声音稚嫩,然而说话条理却极清晰,“说到底,你们这一辈子也不知到底为谁效劳 “一念入魔,无药可救。”天子接道,“金曼璋在城外有座衣冠冢,你们自己将自己绑了去跪他。只要跪得好,朕便不会为难你们家人。” 张浒等人听后自知回天无力,面色灰败如土,最后却只能叩头跪谢恩典。 “端王……”天子扫过拓跋澈,示意禁军将他拿下后道,“朕自有处置。” 见天子未能立即处决端王,且态度颇为暧昧,温鸯等人急道:“陛下!陛下三思而行!” 拓跋渊却只是看了看日头,见已是偏右,便笑了笑:“午时阳气最盛,如今已经过了时辰,今日不宜再处决,还是改日再说。” 韩楚璧气得满脸通红,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将身下木板拍得啪啪响,用以发泄愤懑之情。 天子自然也看到了他这动作,又道:“既然伤得不轻就好好养伤。” 丢下这句后,他策马往太极宫方向而去。 然而马蹄刚迈出两步,眼角却瞥见一抹素纱闪过。 他下意识地护住拓跋珣,一手抽出腰间龙首百辟刀抵挡。 那人被他拔刀的力道冲了个踉跄,整个人后仰倒在地上。 拓跋渊定睛一看,正是崔灵素。 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再次奔到他马下,哭得梨花带雨地问:“你怎么……怎么就不记得我了呢?” 第五百章 太平 已完全被狐狸精拉拢的拓跋珣见父亲被这之前还同端王一伙儿嚣张狂妄得目中无人的嫔御拦了驾,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 “贼人休得放肆!”他挥动着小手驱赶崔灵素,“离我父皇远些!”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崔灵素看都未看他一眼,只仰头看着天子流泪,“从前,你在我大哥身边的时候,我……” 李遂意心头咯噔一下,唯恐这女人再当众说出什么话来,登时便怒道:“禁军!人呢?还不将她叉走?!” 嫔御犯事,本应该是由陆银屏来处置,然而她并不在此,况且崔灵素伙同端王谋逆,已远远超出一般嫔御所能为。如此一来,拓跋渊便下令将崔灵素与赫连遂等全权交由温鸯按律处置。 哪知崔灵素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连个眼神都不曾给自己,便突然发起狠来。 “陆银屏知道你从前那些事吗?!”她高声喊道,“若她知道了还会这样待你吗?!” 拓跋渊听后倏然回头。 李遂意瞧见天子神色,一张玉白脸上尽写着阴狠。 他未敢再犹豫,直接让禁军捂了崔灵素那张不知死活的嘴。 禁军会意,上前架住崔灵素手脚,未等她那句“真是可笑,你们一个差点儿上了我二哥的榻,另一个差点儿上了我大哥……”说罢,便掩住她口鼻,同时胆战心惊地看向天子,唯恐他震怒。 然而天子并未有发怒的迹象,只是嘴角下沉,再看不出其他神情。 李遂意跟了他多年,知道没有表情便是最坏的一种状况。 他朝那几名禁军暗暗打了个手势。 禁军见后手下发力,当即便将崔灵素扼死。 对于崔灵素,拓跋珣一丝怜悯也无,只是睁着眼睛不解地问:“父皇,爹爹,她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拓跋渊将他从肩头摘下放到自己身前,让他同自己一道骑马,末了还警告他,“不准告诉你母妃,记住了吗?” 拓跋珣的好奇心被压制,只得闷闷不乐地点头:“记住了……” 阊阖门大开,魏宫在经历短暂的变动之后终于迎来了它曾经的主人。 陆瓒同温鸯一道处理端王与大司马等人事宜,然而终究还是摸不准天子态度,只能将二人暂时扣押在禁军府等候发落。 “陛下变了!他变了!”韩楚璧断了手脚却依然愤愤不平,“他又心软了!端王都踩在他头顶放肆了,这也能忍得?!” 陆瓒按了按韩楚璧的伤腿,引来他的一阵哀嚎。 “陛下想得多,他定是有自己的安排。”陆瓒道,“他看似心软,可当初先帝暴死,从朝臣与裴太后围堵中杀出一条路就能证明他并非一般人。” 温鸯听到「先帝暴死」四个字后,稍稍偏头看了陆瓒一眼。 陆瓒以为他是赞同自己说的话,朝他微笑:“温刺史也觉得在下说的有道理?” “自然。”温鸯也笑,“当年裴太后背靠世家,朝中又有赫连遂等人掣肘他行事,政权一直未能落到他手上。而他求贤纳谏,在赫连遂同裴太后斗得你死我活之时引入新贵,又重新启用宇文馥,这才逼得裴太后还政于他。只是……” 后面的事情陆瓒自然也知道 正在思索之时,听韩楚璧又叫嚷着饿。 “珍珍一直在等你。”陆瓒道,“回家再吃。” 然而韩楚璧却不愿意了,扭扭捏捏地将自己埋进枕头里。 “我不想回去……”他闷声道,“万一珍珍见了我这样,不想要我了怎么办?” “怎么会?”陆瓒失笑,“外祖母让她走,她说等不到你便不走。你觉得她会丢下你不管?” 韩楚璧从枕头里探出一张黝黑的脸,不满地道:“说起你家老夫人我就来气 陆瓒见劝不动他,只能激他。 “珍珍说了外祖母好一通话,还说自己是自私之人,只顾着想家却从未考虑过你的立场。”陆瓒有意无意地瞟向韩楚璧那双竖起来的耳朵道,“我来之前她还在哭,可怜她夫君并不怜惜,甚至连回家都不肯……” “珍珍哭了?”韩楚璧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此刻倒也不嫌腿疼脚疼了。 陆瓒点头:“我已派人将她和老夫人接回,你若回家便能见着她了。” 韩楚璧归心似箭,挥着那只完好的手唤人:“备马……哦不,马车!马车!” 陆瓒与温鸯相视一笑,互相拱手作别。 天子回了宫,便没有让嫔御继续流落外间的道理。 嫔御不入阊阖门,王晞唉声叹气朝着千秋门的方向走。 裴慕凡见玉姹也提了裙摆要离开,冷笑道:“玉姹姑娘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回去伺候那白虏皇帝?” 玉姹脚下一顿,只将半张姣好的脸偏向他,眼睛却不看他。 “大公子这么说不对,奴本就是伺候人的奴婢,伺候您、伺候陛下不一样是伺候?”她唤住了王晞,想同人一道进宫。 裴慕凡听到自己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非要当伺候人的玩意儿谁也拦不住。”他冷声道,“那白虏皇帝瞧着面善,可不像是个好东西 玉姹低着头不看他。 裴慕凡以为她害怕了,又温声哄道:“你要是现在冲大公子低个头,好好地认错,以后保证再也不干那一声不吭就走的事,公子就原谅你了,再想法将你弄出来,还是……” “不还是做个伺候人的玩意儿?”玉姹忽然抬头怒视他,一双美眸盈盈含泪,“我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年岁了……大公子也是……从前只在老夫人庇护之下生存,连天高地厚也不知道了,什么事都只纵着自己的意来,可最后呢? 您是您,我还是我,您在天上,我在泥里,这是自打咱们生下来就定了的……也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事儿……” 她扯起袖子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可老夫人绝对不会斥责他,也不会斥责四小姐,这就是差别。 “我要是跟了大公子,老夫人不会放过我的,日后您只会不得安宁……万一感情成了累赘,只会失去它,甚至说憎恶它……如此一来还不如不在一块儿,好给彼此留个好念想……” 她转过身去,“大公子,咱们由始至终都不是一路人……” 她说罢便追上王晞,俩人一起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第五百零一章 雁行 景和七年十月二十九,忌会友。 于魏宫而言,两日前的宫变无疑是一场浩劫。 于平民百姓而言,他们只知城中最近发生了两件不小的事。 第一件事便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 朝中鲜卑要臣一夜之间遭斩杀并分尸,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经上州刺史温鸯、梁国公陆瓒、散骑常侍韩楚璧三人以身犯险深入大司马赫连遂府上调查后,发现其有吃人嗜好,借设宴为名将朝臣召集,下药后残忍杀害并分尸以饱其口腹之欲。 且参与在其中的,疑有当今天子母弟 而另一件事,却是关于数十年前的一位要臣,名唤金曼璋。 金曼璋本为大凉主簿,有「当世文和」美名。后被太祖招安拜太宰一职,门生无数。 然而太祖查禁毒酒时,却在金曼璋府中搜出数坛覆蕉。太祖震惊不已,当即勒令严查,然而其门生口供皆是金曼璋本人所购置。太祖下诏处死金曼璋以杀一儆百,并将其妻子流放东部荒岛。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是几十年前的事,且东部荒岛徭役繁重,能活下来的人并不多。久而久之,记得的人慢慢老去,不记得的人并不关心。 突然将这件旧事提起,只因金曼璋在城外十里处的衣冠冢前摞了几具尸首。 慕金枝 第331节 这几具尸首的主人皆是朝中要臣,有殿中尚书,有司农,有录尚书事……这些朝臣无一例外皆是当年金曼璋门生。 每具尸身上皆有一封忏悔信,言明金曼璋是被他们联合诬陷,其本人并无罪。 与这两件事比起来,便无人在意为何事发当日午夜上空为何有通天炮冲天鸣响。 只是关于第一件事…… 诸人猜测大司马虐杀朝臣一事与端王有关,究其原因是因为端王已有两日不曾回府。 如今的端王府当家做主的是那位曾经的垂花楼第一名妓浮山。 端王消失后,浮山似乎开始了她的享乐生涯 人是素净进去的,出来时却穿金戴银好不奢侈。 城中人将此传为笑柄 他们只见这一日内几位名妓进进出出,而浮山却一直不曾露面过。 直至午后,诸人才见一辆马车从端王府内驶出。 宝马金车,松石为缀,的确是端王的车驾无疑。 这辆马车沿铜驼街向北,一路行至阊阖门。 因车帘遮得严实,便无人看清车里坐的究竟是谁。 只有少数禁军知道,端王新纳的那位名妓出身的浮山夫人跪在阊阖门前求见天子,直至一个时辰后才被准许入太极宫。 禁军府内,端王正好整以暇地坐着,等着手足主动来与自己谈判。 他确信自己不会死,毕竟自己的亲兄弟是什么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他想等的是一次可以面对面的、能让他释放所有不满的谈判。 门外一阵有序的脚步声响起,随着那句熟悉的声音说「你们先下去,朕不会有事」后,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黑黑沉沉的人站在门口,神色淡漠无悲无喜一如自己二十多年来印象中的那个人。 他以为自己手足的第一句话会是夹带着愤怒的训斥,没想到对视许久之后,却只等来一句「你运道不错」。 拓跋澈以为兄长是打算放过自己,才说「运道不错」。 他早已卸下所有伪装,惬意地张开臂膀,只是长了一副风流的脸,无论做什么都有那么些轻佻的意思。 “我运道不好,不然怎会生在帝王家?”他讥讽道,“生下来便没了母亲,由着太后养大。一路看你和太后斗,和大哥斗……” 天子沉默地望着他,因背光缘由,眼神晦暗不明。 “你还未成为太子之前,我真的很喜欢你。”他托腮回望兄长,嘲弄地道,“你相貌好,安静话少,什么都懂,关键是……我们乃一母同胞所出。” 见他依然不说话,拓跋澈渐渐地恼怒起来。 “你明明可以帮我!你既有经纬之才,为什么不帮我坐上那个位置?!”他怒视着眼前的兄长道,“只要你好好地同我说清楚,说自己是逼不得已,难道我不会原谅你之前对我的欺瞒吗?!我们是兄弟啊……魏宫之中有多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会因你隐瞒而厌恶你吗?!” 天子淡淡地看着他,却只是摇头,像是在否定什么,又像是惋惜。 “是你将我逼到绝路上,一切都是你的错。”拓跋澈伸手指着他恨恨道,“原就是你拿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也是你将我们逼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现在来想说什么?运道不错?我若运道好,该在你之前出生,堂堂正正地同大哥太后斗一把;我若运道好,也不会沦落至此!” 他发泄完心底的愤怒之后,本来应感觉痛快,然而不知为何却只觉一阵空虚袭来,伴着似有若无的心悸之感。 惯会操控情绪之人,即便心中积郁的是数年的不满,从愤怒到平静也只用了一刻。 然而自己这位手足似乎更加深不可测,从头到尾也不曾见他露出过任何一丝情绪。 待气息也平稳之后,终于听他张口。 “父皇立我为皇储前,我从未想过与你和大哥争夺位置。” 拓跋澈眼眸微睁,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昏黄的灯光打在天子侧脸上,恍惚之间那半面秀美的容颜又像是让人想起了从前。 “那时日夜骨痛,若再隐瞒下去父皇早晚知我秘密。”他平静地道,“我那时想,与其等父皇下诏处置,不如自行请罪。于是主动前去太极殿寻父皇。只是,父皇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只等我前来替他找出凉主遗腹子……总之,我出去一年受的委屈不比你十年少。 父皇总觉得你过于偏执,而元叡则太刚勇,你二人皆非太子人选,所以一直在等我去寻他。若那件事办成,我为皇储;若是不成,便要将我赐死…… 元承,我没得选。” 第五百零二章 无酒酤我 只要有了权利,便意味着人能做任何想做的事。 也能决定别人的生死。 摇曳的灯火等不及最年轻的王公开口便被周遭气流所扑灭。 “说你运道好,只因为我本不想保你,却有人替你求情。” 说罢,天子拂袖离去。 拓跋澈立在原地。 其实一早便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纵然兄长并未打算留他性命 他以为拿母亲临死前的请求会换得一丝生机,没想到却是因为一个「好运道」。 有六名禁军入内,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大礼:“陛下已查明朝臣被虐杀一案,为殿下洗刷冤屈。卑下等奉陛下之命送殿下回府。” “噢……”他伸展长臂,一边由着人替他更衣束发,一边在想是谁替他求的情。 宇文馥?不,他被自己派人下毒手,眼下是生是死还不知。 赫连遂?应该不太可能,他如今自身难保。 那还会有谁呢…… 走出禁军府的时候已经入夜,因是天子亲自派人接出,所以宵禁守卫并未敢阻拦。 只是禁军府外便是阊阖门,拓跋澈在登上马车时,隐隐约约看到阊阖门外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 他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也没有多在意,径直上了车后打道回府。 府上依旧和以往一样,只是之前招募而来的黑衣卫士已经全然消失。 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李枭见他平安归来,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枭劝道,“殿下是有宏图大志之人,只要您等得,卑下等自然也等得……”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端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抬脚正要离开时,忽然回头问,“夫人呢?” 他虽风流,府上除了浮山却再无任何女子。 提起浮山,李枭面上明显不太好看。 “您被关的时候,夫人广邀她那些垂花楼的「旧友」出入府上,让王府成了笑柄。”他暗暗咬牙道,“今日下午乘车也不知去了哪里,想来是又是去哪里游玩,至今未归。” 拓跋澈想起浮山时常酗酒的习惯,猜测她大约真的跟那些「旧友」一起饮酒,以致于忘了回家。 他嗯了一声,想起此时正值宵禁,纵然他身份再贵重也是刚脱罪之人,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寻人。 还有一点是,他如今事败,想起浮山为了他去求张浒等人,只觉得对不住她。 “无碍。”他道,“明早再去寻她。” 说罢,他转身进了府内。 同浮山在一起时,夜间他只觉燥热难当。兴致上来便拖着她一起纵情,饱色后又觉得她身上太热,于是便常常夜里起身在院内走走。 然而或许是习惯了浮山在身旁的日子,今日她不在,他总觉得有些心慌。 这一夜间醒了又眠,眠了又醒,好不容易捱到五更才披上衣服,打算亲自去接浮山回来。 为什么这么想寻浮山,大概是之前一直在意的东西失去之后,那些次要的便成了最在意的了吧。 他一站起身,只觉天地一阵眩晕。 从昨日开始便未曾停止过的心悸在此刻放大,巨大的恐慌侵袭了他 他极力稳住心神,厉声唤来李枭。 李枭见他面色不好,拱手问:“殿下有吩咐?” 拓跋澈抚着脖颈上的项圈 “备车,孤要去寻夫人。” “可是……”李枭蹙了蹙眉。 “快!”他突然吼道。 李枭服侍他已久,深知他性格阴晴不定,便吩咐人备车。 一番草草梳洗后,端王出了府。 然而刚迈出大门,便见刚刚散尽的夜色之下站着几个娇娇弱弱的身影。 端王蹙眉一看,见是往日同浮山要好的几个垂花楼的小班。 李枭见是她们,直接出言训斥:“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该是你们来的?!” 几个姑娘被他这么一吼倒是吓了一跳,迎着初冬冷风颤颤巍巍不知如何是好。 拓跋澈想着她们应该是为浮山而来,而自己又打算要去寻她们,便制止了李枭,便直接问她们:“浮山在哪儿?” 她们中走出来个胆大的姑娘,朝着他行了一礼,摇头说不知浮山如今在何处。 端王自然没有耐心同她们耗,转身打算离开。 “殿下且慢!”刚刚那名姑娘唤住了他。 端王偏过头,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那名姑娘定了定神,随后颤颤道:“昨日浮山突然将我们几人邀进府,给了我们好些金银钱财,让我们赎身,去个安宁的地儿落脚。 我们昨日回去后便同垂花楼断了干系,打算今早便走……今日……今日便是想来同浮山道谢……” 端王想起自己之前好像听浮山说过这些事情。 慕金枝 第332节 “她不在,孤也要去寻她。”他摆手道,“你们随意。” 姑娘们略有些失望地垂下头,揪着衣摆难过地道:“这样啊……” “还以为能当面谢谢她呢……” “那过段时间再回来寻她好了……” “没事儿,反正我们也打算去罗浮山,就当是谢她了……” 端王一只脚尚还停在车與上,听到这句话后猛然回头。 “你们刚刚说什么?!”他厉声质问,“罗浮山?!什么罗浮山?!” 那些姑娘见他面色狰狞,又给吓了一跳,就差团抱在一起。 “浮山的姓氏,殿下不知道吗?”依然是刚刚胆子大些的姑娘开了口,“我们这样的人原本没有姓氏的,可浮山偏就有。她姓罗,名浮山……” 拓跋澈只觉得自己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 他逼近了她们,再次出声发问:“怎么会姓罗……她难道不是姓金?” 那姑娘稍稍退后了一步,缓了缓神后,又道:“浮山不姓金,不过我们听她讲过,她小时在岛上,有个玩伴倒是姓金。天底下姓金的不多,殿下是不是记错了呢?” 倏然间,端王感觉一盆凉水从头到脚地浇下。 原来她并非金曼璋之后,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罢了。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让她去寻那些汉臣,她看上去那样为难…… 他什么都猜到,却怎么未猜到若她真是金曼璋之后完全可以要挟那些人好生供给她衣食,又怎会沦落到垂花楼为妓? “说你运道好,只因为我本不想保你,却有人替你求情。” 他脑中突然浮现出来时兄长对他说的话。 “去太极宫!”他坐在车内,声嘶力竭地冲李枭喊,“快些!快!” 李枭不解 不过见殿下神色癫狂,他也不敢问缘由,驾车沿着铜驼街方向而行。 一路上,端王不断催促他「快」、「再快些」,好像慢一步便赶不上什么似的。 然而路上却飘起了雪,起先只有盐粒大小,待抵达阊阖门时已如鹅绒一般。 阊阖门前围了不少人,正聚在一起像是指指点点着什么。 “这女人不是先前同大司马有一腿?原来接近端王殿下为的是谋逆……” “啊……都是这女人作祟!早说婊子无情,偏生殿下被她欺瞒……” “可恨端王殿下被蒙在鼓里,让这俩人耍得团团转,差点儿背上罪名……” “真是造孽,死了也是活该……” “她是不是也会吃人啊……” 声声议论如暴雷入耳,拓跋澈跳下了车,脚底却被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诸人闻声转头,见是他来,纷纷跪地行礼。 他们围在阊阖门前的正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身。 拓跋澈再次站起身,然而被绊了这一下之后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卸尽了,最终一步一个踉跄地来到那具尸身跟前。 脸依然是那张娇俏的脸,时下也少有人梳齐眉头的,不过因为浮山貌美,便由着自己喜好来打扮罢了。 她从来不是个浮华奢侈之人,穿戴上并不用心,可眼前的她却穿了赤红掐金宽袖短襦,软金大带下是同色辟积裙。她不爱穿鞋,今日却也难得地穿了双笏头履。 她头上还簪着那支他着人去打的金梦冬。 只是往日微醺的那双醉眼已然紧闭,唇色发白,整个人早已没了温度。 “浮山……” 拓跋澈颤抖着双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替她拂去面上雪片后拥进怀中。 从前只觉得她浑身滚烫,今日怎么抱都不习惯了。 “浮山……”他拍了拍她的背,一只眼睛已然模糊,另一只眼睛却有泪水不断涌出。 “浮山……你醒醒……” 他哽咽着,已然破了音。 “浮山……只要你醒过来,日后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知道你姓罗,这次我不会再弄错了……” 怀中人无法回应他,却得到了时间最久的一次拥抱。 “浮山……我错了……” 他面部止不住地抽搐,连声音都已经不成调。 “你以后都可以不听我的话……只要你现在醒过来……你要我怎样都好……” “浮山……我都这样求你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看我一眼……” 雪势渐盛,围观之人从开始的愤怒也变得唏嘘,最终零零散散地只剩下端王心腹几名。 耳内一阵尖锐长鸣袭来,让他头痛不已。 然而神志恍惚中,却好像听到她在说话。 “你不在时,我常做梦。” “她们说梦冬枝系起来,能驱散噩梦,好梦也能成真,我便一直留着。” 他将那支金梦冬拔出,发现尾端居然被拧出一个小小的结。 他还记得那一日,正是重阳前后,他进宫与崔灵素商议谋反事宜,不曾想另一位嫔御却提着蟹前来。 他躲在殿内闻见蟹香,因好口舌之欲,回去便置了数斤蟹,又带着蟹去垂花楼寻浮山。 那时浮山说她做了噩梦,他还记得那日二人间的对话。 他搂着浮山,发出一声似泣非泣的悲鸣。 天地只剩一片浮白。 第五百零三章 薤露易晞 景和七年十一月初一,诸事不宜。 安抚死去的朝臣家属、提拔新人,光这两样就能让天子忙得脚不沾地。 雪下了一天一夜,不曾有停过的迹象。 赫连遂被召入宫,在东堂呆了两刻钟后,才被准许出宫。 而后他走出永巷,无一人阻拦。 他向前走,慢慢地,慢慢地…… 今日依然在下雪。 元京的雪同吐谷浑不同,匹播城西南便是至高之地,便是夏日也是终年覆盖着积雪。 传说登上那座山,触手即见仙人。 但赫连遂知道这是没有来过过匹播的人的臆想 直到后来随公主入魏,先帝极为赏识他这柄自异域而来的杀人刀。随着年龄的增长,名声伴与功勋一路高升。 他未见过仙人,直到那一日…… 眼下胸口的痛楚变得麻木,就连呼吸也带着淋漓不尽的绵长的剧痛。 天子赐下鸩酒,他能撑到如今已是不易。 赫连遂摊开手心,见一片雪花落在上面。 还未来得及看到它的形状,便消失无踪。 他苦笑了下 即便能走出去,城外的禁军也会让他无处可去。 …… “大人?”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令赫连遂身躯一震。 他僵直着身子,慢慢地转过头。 “大人?真的是您!” 王晞挽着一个小包袱,欢快地小跑着走上前。 她圆润的面上带着一抹惊喜,像是高兴极了,眼尾弯得几乎成了个勾。 王晞奔到他跟前,笑着问:“大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说罢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冒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份羞赧并未维持片刻,她又抬起了头。 “您瞧我,都忘记告诉您我是谁了。先前太妃还在时,我见过您几次,您约摸不认得我。”王晞柔柔地行了一礼,含笑道,“我是琅琊王晞,此前是天子嫔御,如今已是平民之身。先前求了陛下,没想到他这样好说话,竟然允我归家…… 我家人就在宫外等着我,陛下也说可以风风光光地将我送出宫…… 可我啊,我只想想自己慢慢走出去,毕竟在这儿呆了这么久,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看魏宫了……” 她说罢,丰润的两颊浮起一层淡淡粉色。 “您觉得我很怪吧?”她不好意思地拽了拽包袱,“您又不认得我,我却同您说了这么多……” 赫连遂指尖动了动。 慕金枝 第333节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知道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 不认得……怎么会不认得…… 只是第一次见她,并非是在慕容太妃那,而是在她进宫那日。 辇上下来那样多的姑娘,人人面有哀容,只有这小姑娘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带着一脸涉世未深的好奇。 但凡一见钟情之人,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那是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它不似伤口,却能让你大汗淋漓; 它不似梦境,却足以让你在夜间辗转反侧。 它像佛祖的慈悲之相,让你见它便对从前过往充满悔恨; 它又像心跳,深潜在肺腑之内,却只有你一人知晓。 “不……”赫连遂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吐出这个字来,兴许是觉得自己过于冷淡,便又说,“我记得你。” 王晞听后,因过于紧张而耸起的肩膀轻松地放平。 “大人记得我,真是太好了。”她甜甜地笑,将手中纸伞高高地举着,罩过他的头顶,“下雪了,您怎的未打伞?” 赫连遂愣愣地望着纸伞上的兰草纹路,心中无比局促。 怎未打伞…… 该怎么回答…… 谁能告诉他这个时候该怎么回答…… “我……”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没有伞……” 说罢又觉得自己的答案实在蠢。 他将头偏向一边,不敢看她。 王晞又笑了笑,举着伞问:“您要去建春门?那我和您一道,我替您撑伞吧?” 赫连遂又是一怔。 “好。”他说。 她努力地踮脚好将伞罩住他头顶。就这样,二人一同慢慢向前走。 赫连遂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这个姑娘在宫中待这样久,却还是同最初的时候一样。 “我在宫中日子不短,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回家。若不是家中就我一个女儿,父母是断断不肯将我送来的。” 她撑伞道,“先前父亲就说,争宠万万不可,活着才是最紧要的事……若有朝一日陛下有了宠妃,便去求个将自己放出宫的恩典。”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您别嫌我话多。今日要出宫,又这样巧遇见了您……”她又抬起了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道,“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赫连遂又是一怔。 “您大概不知道,我自小便知道您。”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建春门,咬了咬唇,颤着音调开口,“您是吐谷浑匹播城人,十二岁随慕容太妃和亲入魏。最后却跟着先帝征南,十八岁便做了大将军……您是咱们大魏最年轻的大将军。” 说到这里,她自己心底也淌了蜜似的 “您若是不嫌弃,我便多说些。因为一旦走出建春门,恐怕日后想见大人就难了……”王晞举着伞,语调也放柔和下来,“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没有见识,只知道您最厉害,便想着有朝一日能进京看看您是什么模样就好了……” 她又仰起脸,望着高高宫墙之上的那片天空。 “可是,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进京却是因为要进宫,家中只我一个姑娘,实在是不得已。”她轻叹,“话又说来,若是一直呆在琅琊,那么这辈子是连您的面也见不到的……” “我把一切想得太好,以为进了京便能见到您,但是他们都说,大人公务繁忙,寻常人是见不到您的…… 进了宫之后,日子也没有我在家中舒坦……我说这话您别笑话我,这都是真心话,宫中处处勾心斗角,哪里有在家中好呢?怪不得她们都不想进宫……” “可那次我们几人去向太妃问安,便是那次,见到了您。”她攥着伞把,原本粉嫩的指尖都变白了,“石女史说大司马来拜会时,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次是我第一次见着您……” 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您那天穿着黛青色的袍子,束着虎头冠。腰上别着刀鞘,刀鞘上挂着和您衣裳一样颜色的穗子……” 她伸手,小心地碰了碰他腰间刀鞘上的流苏,粲然一笑道,“您居然这样年轻,实在是……比我想象中的年轻太多了……” 她明明在笑,可泪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之后,她忙用袖子擦了擦泪。 “自打那次之后,我就跟病了似的,老想着您那天进门时的样子……”她抹干净眼泪后,吸了一下鼻子道,“您长得好,说话的声调也好听,有时候我都怀疑您到底有没有三十岁……”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然而绝口不提宫变一事。也不知是想给他留些面子,还是不愿意多作深思。 “我说了这样多,您不觉得我烦吧?”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大人又不识得我,我却像个缠人精似的拉着您说话,我……” “我识得你。” 赫连遂出声打断了她。 她猛然抬头。 “我一直都记得你,不仅记得,我知道你很多事情。”他顿足,静静地望着她圆润渐渐泛上桃粉色的面颊,缓缓道,“你爱下棋,却常常悔棋,只因多数棋盘是十九路,而你自小学的却是二十一路,所以不习惯罢了……” 她怔怔地回望他,不曾想他居然会知道这个秘密。 他的话渐多,每一句都撞进她心里。 “我第一次见你之后,便常着人去打听你的事情……”隔着金箔面具看着她,他总觉得另一只眼睛也有了安身之处,“我还知道,你是四更时出生,原名「朝露」,因撞了先太后名讳,才改为「晞」……这些我都知道……” 他每说一句,她的眼睛便亮一分。待他说完,她一双眼睛盛满水光。 她内心止不住地雀跃,同时也更添两分勇气。 “您竟都知道……”她咬唇道,“那……那您要是不嫌弃,咱们一道出宫后,能不能……” 能不能靠近一些呢? 再有勇气的姑娘,也不好意思问出口吧。 “我怎么会嫌弃你?”赫连遂道,“我……愿意陪你走……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她欣喜若狂,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位来自琅琊的姑娘很实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举着伞,离他更近了几分。 “您不用担心以后的日子,我父母为人极好,我家也不像有些家中那样事杂,无论对汉人还是鲜卑人都以礼相待…… 您说,咱们出去建春门要不先去城中逛逛?哎,进宫这样久,我还未曾逛过元京…… 如果您不喜欢这儿,那咱们去别的地方也成……大人,您在京中这样久,还想家吗? 您若是想家,我也愿意跟着您去吐谷浑看看。我听父亲说过,吐谷浑有这天底下最高的山……” 他静静听着,面上泛起微笑。然而未等她说完,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她愣愣地看着他。 “大人?” “大人……” 纸伞无力地垂在地上。 天地间只剩一片浮白。 温鸯入太极殿东堂时,便见天子依窗而坐。他一手拿了沓卷宗,另一手执了一盏热茶,轻嘬了一口。 温鸯行了大礼,却久久不言。 天子察觉他的不对劲,抬眼问:“先起来吧……什么事?” 温鸯平静地道:“大司马赫连遂猝死在建春门,如陛下所料,那位遣出宫的嫔御自请为他敛尸。” 天子没有抬头,只说了两个字 温鸯踌躇片刻,双手依然举过头顶,十分谨慎小心地道:“端王殿下……已于半个时辰前气绝而薨……” 说罢,他舒了口气,又吊起了另外一口气。 翻页声倏然而停。 天子凝视着手上的杯子,见浅浅的茶水上倒映出窗外雪景。 “朕知道了。”他的平静出乎温鸯的意料。 温鸯正要告退,却听天子又吩咐道:“将他与浮山二人合葬吧。” 温鸯回了声是后,离开东堂。 走到廊下时,见李遂意与石兰二人带着皇子迎面走来。 他上前一步拱手揖道:“殿下……” 拓跋珣冻得小脸红扑扑的,十分可爱,正被石兰牵着。 “温刺史。”他仰起脸问,“孤这时候进去会打扰父皇吗?” 温鸯想起他出来时天子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后道:“殿下此时打扰再合适不过。” 拓跋珣不懂他的用意。 石兰松开了他的手,笑道:“殿下,去吧,好好劝劝陛下。” 拓跋珣噢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进了东堂。 温鸯与李遂意石兰站在廊下闲聊。 “石女史这次可是立了大功。”温鸯笑道,“这里先恭喜女史了。” “为娘娘、为陛下效力而已。”石兰抿唇摇头跟着笑,“温大人不也是?” 温鸯颔首,又对李遂意道:“这一场劫难后朝堂上下空出不少位子,陛下废寝忘食连日处理政务、选拔新人,看模样又消瘦不少。李内臣多劝劝陛下,莫让他熬坏了身子。” “劝是劝了,可陛下不听呐!”李遂意叹道,“能劝得动的这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人 温鸯心下觉得天子不像是因为忙碌便会遗忘贵妃的人。 “虎贲军还在镇南大将军手中,若此时再生出什么意外,陛下难以周全。”温鸯低声道,“陛下胸有沟壑,他做什么定然有自己的理由。” 三人一同望向东堂,听到拓跋珣正在唤他。 “父皇!爹爹!”拓跋珣将手肘支在案上,伸着头去看父亲,“您的眼眶怎么红了?” 慕金枝 第334节 天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伸臂将他抱到自己腿上,递了笔给他:“写几个字给父皇看看。” 拓跋珣执了笔,左右望望,扯过父亲之前写过的一张纸,一字一句地临摹下来。 “适于己,而无功于国者,不加赏焉;逆于己,而有劳于国者,不施罚焉……” 道有其术,术亦有道。然而人心多变,圣君难为。 第五百零四章 村姑 十一月初三,徐州。 陆贵妃自打生下来便没过过苦日子。 冬日在她的印象之中,是不可骑马但能在院中戏耍的季节。 她怕水,但冬日里能溜冰,还能冰钓 冬日里对她而言,除了室外,似乎也没那么冷。 想起以前的日子,再低头看看身上灰扑扑的羊皮袄,陆银屏将手对插进袖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刻她正坐在一棵高高的枣树上,背后是一条广阔的通往群丘的大路。 群丘下的村庄落寞地望着这位新来的村姑,正如这位新来的村姑落寞地望着大路另一端尽头的斜阳。 秋冬穿着同样灰扑扑的羊皮袄,正远远地蹲在一旁的胡麻地里方便。 陆银屏闻见了臭味儿,几日以来没有表情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地从树上跳下来,用眼睛在地上寻觅了片刻,俯身捡了颗小石子儿丢向秋冬。 “唉哟!”秋冬吃痛,眼中却有不小的惊喜,“小姐……您终于愿意理我啦?” 自打被慕容擎打晕弄来这里,她的贵妃娘娘她的四小姐便再也没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话,甚至连个眼神都不给。 秋冬知道她没能回京,心里正憋着不少的气,也不敢惹她,却是放心不下,只能远远地跟着她。 陆银屏抿着嘴,又捡起一颗石子儿丢过去,丢完便朝庄子里走。 “小姐!您等等奴!”秋冬迅速地解决,随意地清理了下后便提裤跟了上去。 陆银屏回头嫌弃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准靠太近。 秋冬捻了袖子闻闻自己的身上,觉得没什么味儿。 俩人一前一后地在道上走着,隔了三丈远。 “小姐,小姐,您什么时候才肯说话呀?”秋冬盯着她的背影问。 陆银屏没理她,用穿着粗布鞋的脚踢着一颗小石子儿。 那小石子儿刚触到她的脚尖,便向前迸出数丈远。 “其实……大将军也是好意……”秋冬期期艾艾地道,“今早京中那边来报信儿,说那边翻了天了,说端王殿下的那位夫人伙同大司马吃了好些人。您说,您当时要是回去了,陛下顾您不得,您再遭人吃了怎么办?” 说罢秋冬还故意吸了一口口水,又道:“您白白嫩嫩香喷喷的,搁我我肯定第一个吃。” 陆银屏让她说得头皮一麻,捡起她踢了小半天的石子儿回头又要砸她。 秋冬捂着脑袋一缩。 陆银屏没动,只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将石子儿丢到路边,拍了拍手后继续向村子里走。 秋冬也将手放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来到这里已有五六日, 熙娘和苏婆自然不愿意,苦口婆心地劝四小姐留下,等着陛下来接她。 慕容擎也上来拦她,可是四小姐记仇,一个巴掌将人扇走了,好久都没见人影儿。 第二日,人都让四小姐支走,好不容易能出门,入眼却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和一望无际的胡麻地。 第三日,四小姐脱下了那身华服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在意这个,秋冬心想四小姐果然臭美。 苏婆说四小姐那是没挨过冻,又爱干净,便不让别人拦着,允她继续穿那身三日没换洗过的衣服。 果然还是苏婆最了解四小姐 四小姐挨了冻之后,脱了那身鲜艳的漂亮衣服后老老实实地换上羊皮袄皮裤和粗布鞋。 开始的四小姐还在脾气上,可就在同一日,玉蕤偷了她的东西后趁夜逃走,又被慕容擎抓了回来。 玉蕤偷的不是别的,秋冬见过,那是四小姐收着的一个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像是小老虎,却又缺了半块。 秋冬头回见四小姐震怒。 她二话不说,关上门直接让人打。 打着打着,玉蕤供出了那位端王殿下。 原来四小姐入宫那日,陛下差点儿杀了玉蕤,是端王在其中调和,并允诺她明年一定平安放出宫,但在此之间要为他办事。 玉蕤就办了两件事,一件是偷虎符,另一件是几个月前,陛下携四小姐与诸臣去鹿苑时给崔旃檀递假消息,说四小姐还念着他。 秋冬是知道这事儿的,因为这个陛下还险些同四小姐生分。 四小姐对慕容大将军说,赏玉蕤个全尸。 只是从那之后,四小姐便一直闷闷不乐 出门就顺着村前的大路走,每一里处种有两颗枣树,她就爬到二里处最高的那棵枣树上,一呆就是一整天。 秋冬觉得她是因为玉蕤的背叛而闷闷不乐,可她觉得光这还不够,又说服不了自己。 四小姐的嘴是什么样的,她再清楚不过了。 进了村后,人中异类的陆银屏备受瞩目。 凤凰落进山鸡堆里,羽毛染成灰色也同山鸡天差地别。 有男子多看了两眼,他家的母老虎便上前揪着夫君的耳朵骂:“你没见过山里的狐狸精?道行低的一条尾巴,道行高的几条尾巴,就爱化成女人,就爱在你们这些男人跟前显摆 秋冬顿时就怒了 秋冬叉起腰准备开骂。 哪知四小姐却回道:“是是是,我还没修炼到家。我今晚就来敲你家门,喝了你的脑髓补补。” 那女人吓得脸一白,丢下自己的男人,操起一旁的山蒜串串来砸她。 陆银屏轻松躲过,一个翻身越过篱笆,摁住那村妇就打。 一边打一边嘴里还喊着「凭什么你男人能天天回家凭什么我男人不来接我」。 村妇没见过这样厉害的狐狸精,打又打不过,便哭着喊着道:“杀人啦!杀人啦……” 秋冬才不去拉架呢。 那村妇的男人见了,搓了搓手后便上前扯着陆银屏的羊皮袄说:「算了吧看在我的面上算了吧……」。 羊皮袄是问人借的,做工不大好,这一拉扯便扯开了线,露出里头白嫩嫩的肩膀来,给男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口水还未落地,那男人的脸上便捱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他半张脸都被打懵,好不容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便见眼前站着一个块头足有他两倍的男子正给那美人拢衣服,美人还在打他媳妇。 他认出来,这是跟美人一道进村的那个男人,自称是美人的亲哥哥的。 但他觉得这男的是在放屁 不管是美人的哥哥还是姘头,他都没敢还手。 只是那美人打完了他媳妇又来打他。 “看你的面子?!”陆银屏手脚并用,双管齐下,“你是什么东西?你说给你面子我就给你面子?狗拱门帘全凭这张嘴!你媳妇骂我是狐狸精,今天我就让你俩知道知道狐狸精的厉害!” 慕容擎本来还想帮忙善后,眼下看倒是用不到他了。 他背过身去,不忍直视。 第五百零五章 妖精 陆银屏打完人之后浑身爽利,只觉得心头的郁闷也散去了不少。 她正要翻过篱笆,又见着人家菜地里未曾化干的雪下隐匿的绿叶,收了腿后奔过去扒拉。 那村妇被她一顿好打,见她又当着自己的面祸害那片菜地,哭天抢地地喊:“来人啊!有没有王法啊!有人偷俺萝卜啦……” “不告而取谓之偷。”陆银屏拔出了几个萝卜后大大方方地抱在怀里,“我这叫明抢,懂了吗?” 说罢翻过篱笆向村子里走。 慕容擎和秋冬跟在她身后。 陆银屏看着自己抢来的几个萝卜 只是自打来了之后,她做什么都提不劲儿来,吃不好睡不好,心里老惦记着那个人。 她揣了两个萝卜丁手里,又将剩下的塞给慕容擎和秋冬。 “赏你们的。” 拿着抢来的东西说赏,这二人也是头一回碰见这样的人。 慕容擎面无表情地道谢,而秋冬则是欢天喜地地接了。 他们借住在村里院子最大的一户人家 几个儿女都在彭城生活,想要将她接去城里,奈何老人家出生就在此扎了根,性子又执拗,死活不愿意去。 儿女们也没办法,每年轮流将自己的孩子送来陪她住上一阵儿,省得没人同她讲话,担心久了人会变傻。 慕金枝 第335节 老太婆年有古稀,当了一辈子庄稼人,腿脚有多灵便牙就有多不灵便。见着陆银屏回来,她的嘴角快耷拉到了脖子上。 “天天就知道往外头瞎窜,长得跟个妖精似的,不知道干啥去了!”老太婆用那没牙的嘴巴嘀咕她。 老太婆的院子最大,能将将住下他们十数人,别的人家倒没有她这里这样方便。 陆银屏刚发泄完,心情不算太差,便没有理她,只坐在井边等着秋冬给她洗萝卜。 后边跟着的慕容擎进门,老太的嘴角又咧上了风池穴。 秋冬打了井水上来,将萝卜洗了给她,又分了老太婆一个。 老太婆接过后,自己不吃,擦了又擦后递给慕容擎。 “小伙子吃了没?”她笑眯眯地问。 慕容擎摇头,没有接她给的东西,径直绕过她们去了后院。 脆萝卜入了口,果然又脆又甜,还有点点辣。 人吃饱了就容易没事儿找事儿。 陆银屏看着老太手里那只快要被她团包浆的萝卜,出言刺道:“你又没牙,你怎么吃萝卜?用舔的吗?” 老太婆站起身就奔着她来了。 秋冬正在洗手,没来得及拦,老太婆快步走到陆银屏跟前,拍着手道:“造孽啊!富贵人家的小姐哪有你这样的!你就这么作吧!看你男人什么时候来接你!”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陆银屏就更难受了。 说好的七天来接她,这都过了六日了,连个人影儿都没见。 他们说朝中死了不少大臣,这男人该不会为了拉拢新臣又去娶他们的什么姐姐妹妹女儿侄女吧?这样的事在皇帝中间可太多了。 担心归担心,可心静下来后还是愿意相信他的 可话又说回来,既然死了那么多的人,他现在应该是忙得团团转吧? 最重要的是,端王也薨了。 她听他说过,先太后临死前要他照顾好弟弟。俩人又是一同长大的,端王死了他不定有多难受呢。 可惜自己没在他身边,也没法子安慰他。就连送出去的信也没个回音。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太婆觉得出奇,来来回回地看了她好几眼,最后才道:“你不是伶牙俐齿?怎么不骂婆婆了?” “村里人又不待见你,你孙子天天出去疯也不同你作伴。你就是想激我发脾气,好能多跟你说两句话。”陆银屏眼皮儿都没抬地揭露了老太太的真面目。 老太太被她说中了心事,又是一阵恼羞成怒,捉住陆银屏的手作势就要打。 然而在看到她手背上的伤后却停下了动作,问:“谁欺负你了?” 雪白的手背上有两道伤痕,明显就是指甲盖划的。 秋冬听后忙走过来,揪着她的手看了看,怒道:“刚刚那个泼妇挠的!” 泼妇对上泼妇,陆银屏虽然占了上风,可到底也吃了些小亏。 秋冬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之后,老太婆便不容抗拒地将她拽进屋里,又让秋冬拿了伤药来替她涂上,边涂还边念叨:“那就是个没皮没脸的人,天天来我家门外头转悠就等着偷我的菜,还当我瞧不见呢!你是天上飞的凤凰,跟她这山里的癞蛤蟆斗什么气?” “她男人天天跟她在一起。”陆银屏委屈地道,“我男人将我丢在这。” 老太婆上好药后又道:“你长这模样,还怕你男人变心?小乖乖,婆婆当年要是有你三分貌,高低得嫁他个十次八次!” 陆银屏眼角一抽,觉得这老太婆八成真到了痴傻的年纪,居然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瞪着她便缩回了手。 哪知老太婆越说越有兴致,揣掇着她问:“那个大高个儿小伙子我看就不错!你俩又不是亲兄妹,你男人将你撇在这儿,婆婆瞧着是个机会。 你看你前几天扇他巴掌他都不走,可见心里是装着你的。要换做是婆婆啊,婆婆就跟他走了!” 陆银屏听了直摇头:“不……我跟他妹妹长得很像,所以他才照料我。也正因为如此,我夫君才放心将我交给他。” “原来是这样呀……”老太婆感叹道,“还真是可惜,那小伙子那么高那么壮,一下能犁几十亩地呢!” 陆银屏是开过荤的,一时不知道这老太婆说的到底是不是那层意思。 “咳 伴着一声咳嗽,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陆银屏等人抬头望去,正是她们刚刚议论的中心人物 老太婆丢下陆银屏,笑眯眯地又凑了上去问:“小伙子来啦?饿了吗?待会儿想吃什么呀?婆婆给你做……” 第五百零六章 帷幕 慕容擎不动声色地理她远了些。 “四四。”他唤陆银屏,“你出来一下,我有要事要问你。” 自打来了这儿之后,慕容擎便对外宣称是她兄长,连带着称呼也换成了「四四」。 突然间变得这般亲近,陆银屏总感觉怪怪的。每次他喊自己时,都要起上一身的鸡皮疙瘩才作罢。 俩人一起走到院子里,恰巧苏婆与熙娘从外面回来,迎着暮色看到二人,行了个礼后便回了屋。 院子里还有两名虎贲小将正在井边打水,见他们出来,极有眼色地将水桶抗去厨房,再没出来。 陆银屏将石头上晒着的蒜头往旁边一扒拉,一屁股坐在上面。 慕容擎见她低着头不说话,知道还是为前几天自己将她打晕带来这儿的事情生气。 可他没觉得自己错在哪儿,命令是命令,他按天子命令行事罢了,要怨也该怨陛下,怨不到自己头上才是。 只是…… 慕容擎看着她道:“陛下应不日便会派人来接。” 陆银屏感觉他很奇怪。 七日之约不是就要到了吗,还用得着他提醒? 然而未斟酌多久,直接将一个问题问出口。 “你知不知道鹿苑披云楼内的那座金刚像?” 陆银屏垂着的头抬起来。 披云楼内的确有一座忿怒金刚像,不仅如此,金刚像之下还被困着上一任天子。 这件事除了她和先帝之外就应只有外祖母知晓,可慕容擎是如何知道的? 她狐疑地看着慕容擎 但那日她从披云楼出来时见过慕容擎,瞒着反而显得自己小气了。 “披云楼内的确有一座忿怒金刚像。”她点头道,“陛下好佛法,我也曾去拜过……怎么?那尊像有什么问题吗?” 俗话说得好,当不知道如何回答问题时,将问题抛给别人就好。 然而慕容擎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产生了巨大的疑惑。 “佛像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不过,我在你之后曾去过披云楼。”慕容擎道,“有个人守着那尊佛像,听声音像是中年女子,不过她被毁了容,还险些将我认作她主人……你有没有见过她?” 毁了容的中年女子? “我并没有见过她。”陆银屏没有多想便坚定地摇头,“我认识的人当中,也不曾有过被毁了容的。” 慕容擎嗯了一声,抬脚便要离开。 陆银屏气得要命 “站住!”她喝道,“你怎么问完就走?好歹说清楚了那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她隐隐觉得,那被毁了容的中年女子应当是先帝所说的日日为他送吃食的人,也就是当年侍奉宇文贵嫔的人。 慕容擎脚下一顿,偏头对她道:“关于那尊佛像,你知道的应当比我多。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如何知道?” 陆银屏觉得,慕容擎有一百种方法要气死她 陆银屏背过身去。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她了,若是放在从前,她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言多必失,不如将那点儿好奇放在心底,等以后有了机会再去寻答案。 慕容擎看着她的侧脸,想起了慕容樱。 乍看之下慕容樱同她的确相似,可鲜卑人鼻梁高,嘴唇薄,眼窝也比汉人深。 慕容樱同她只有面上的五官布局相似,然而在细节上却输了她三分 俩人就好像是同一池水,一个在深秋,平静水面之下沉浸枯枝残叶; 另一个则在暮春,有花枝摇曳在上,亦有三色鲤游曳其中。 此时她恰好抬头,对着暮色呵出一团雾气。 浓密的睫毛与殷红的唇将肤色趁得更加白皙,只是汉人姑娘实在太过柔弱,像一朵艳丽娇花,稍稍碰一下便会被折断。 这种花大概只适合饮清风晨露,沐日月精华,不是随便什么人可采撷的玩物。 也不该被帷幕笼罩。 陆银屏从石头上下来,拍拍屁股后正要回屋,却被慕容擎唤住了。 “那女子是当年侍奉宇文贵嫔的四位侍女之一。” 陆银屏自然早就知道,所以没觉得有多稀罕。 “她应当是在看守什么重要之物。” 陆银屏心道看的是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我怀疑做这一切的人 陆银屏停下脚步。 “当年侍奉宇文贵嫔的四名侍女南下,回来后因贵嫔产下端王被处死,她们便从此销声匿迹。除却王侍中和石兰之外,还有两位本应也在宫中。” 慕金枝 第336节 慕容擎缓缓道,“我在碰到那名中年女子之后,查到先帝驾崩的同时有一名宫婢暴死,却无尸首踪迹记录。我想,如果她还活着,年岁上应当也同王侍中相差不大。 若她出宫,必要经过陛下允许。我原以为那女子是端王的人,然而端王如今已死,我派人秘密看守在鹿苑的虎贲军来报,那女子仍旧昼伏夜出,足以证明她依然在为主人效力……若这一切皆是陛下手笔,那么他将人派出去究竟看守何物?” 陆银屏睁大了眼睛望着慕容擎。 天底下还有谁能将先帝从帝陵中转移而出且不被人发觉?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先帝与覆蕉之间的关联? 陆银屏只觉得浑身发凉。 但她依然稳住情绪,对慕容擎道:“这一切全是你的猜测而已。” 见她神色瞬息万变,慕容擎心底也猜中了个大概。 “陛下有孝心,每年盂兰盆节命嫔御祭拜贵嫔,却从未祭拜过先帝。”慕容擎紧紧地盯着她,似乎要从她面上找出一丝痕迹,“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猜测,先帝其实并未驾崩?” 第五百零七章 纠结 陆银屏往后退了一步,仰头驳斥道:“你简直胡言乱语!先帝未死,还能由着几个儿子互相残杀不成?此时怕是早就从地底钻出来痛斥陛下了!” “若先帝能从地底钻出来,自然会训斥陛下。”慕容擎又道,“只是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将他困住的人究竟是谁!” 陆银屏被这个可能冲击着,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慕容擎亲眼所见她那日同凌太一鬼鬼祟祟入了披云楼,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慕容擎逼近了她问。 陆银屏被他逼到角落里,无奈之下压低了声音道:“我开始也不知道!外祖母说,裴太后那处有她当年的嫁妆,披云楼下则是父亲的东西……我去了下面才知道里面的是先帝! 他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要我不要透露给外人,否则会对元烈造成威胁……我哪里知道他是被元烈困住的?!我要是知道……要是知道……” 她慢慢地住了口。 她要是知道会如何?还会这样惊讶吗? 又或者说,其实她早便想到了这个可能,只是一直不愿意去面对罢了? 她这样想着,冷不防手背一阵刺痛,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慕容擎比她快一步地将那只手捉住,见手背上有两道划痕,上面还涂了一层药膏。 慕容擎终于意识到自己将她逼得太过,放下她的手。 紧张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 陆银屏揉了揉手背,一个抬头便见到熙娘和苏婆。 她们二人像是刚刚出来,熙娘手上还提着一桶水。 陆银屏想要解释,张口时却又觉得有些莫名的欲盖弥彰 她丢下一句「今日之事我就当不曾听说过」后,朝着熙娘她们走去。 熙娘提着桶默默地走到一边,苏婆则多看了她两眼。 陆银屏虽然没做什么,可还是有些心虚。 “四小姐可否进来一下?”苏婆唤住了她,“奴想同四小姐说说话。” 陆银屏本身就有些不自在,听了苏婆的话后就如同一只被踩了爪子的猫,当即便要跳脚。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她薄怒道,“进屋说什么……作何遮遮掩掩的,我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成?” 苏婆讶异于她的这份激动,摇头道:“奴不是这个意思……奴只是想问一下您近日来有没有什么不适……” “没有!我好得很!”陆银屏丢下她气冲冲地回了屋。 老太婆还在屋里,自然听到了她的争吵声,见她进来便笑眯眯地道:“小手都拉了,还说没事儿。婆婆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一眼就看出你们不一般。” 陆银屏正在气头上,咬牙骂她:“死老太婆!活该没人愿意搭理你!” 说罢也没吃东西,径直回了里屋里躺下。 旁人知道她在生气,轻易也不敢来招惹她。 陆银屏缩在狭小的床上,默默地想着刚刚慕容擎所说的可能。 如果将先帝囚禁起来的人真是天子,那岂不是个逆子了? 之前她同先帝闲谈时曾听他分析过,他原以为将他囚在披云楼的人是端王,可种种迹象表明并不是。 反而今日慕容擎提出了这样一个说法后,她觉得可能性更大。 一来,皇室传统为去母留子,当年先帝得知宇文贵嫔生下端王后将其赐死,同时一道来的还有慕容太妃。 那时天子早慧,已经记事,见生母被父亲和将她秘密披露出去的慕容太妃自然愤恨不已。 然而当年他并无复仇之力,只能暗待时机。当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生母宇文贵嫔追封为太后,却将生父囚禁在披云楼下,命当年侍奉宇文贵嫔的侍女看守。 二来,那名被毁了容的宇文贵嫔当年的侍女应当不会轻易相信别人,更不会为人所驱使 外祖母告诉自己披云楼下有父亲遗物,她当时不曾多想便追去,没想到却碰到了传闻中已经驾崩的先帝。 自己第二次落水时梦到过父亲,除了说将空灵位同母亲摆在一起之外,还说披云楼下有十分重要的东西。 父亲一生完全效忠于先帝,莫非这真是冥冥中的意思,想让她帮忙救出先帝? 这样一来先前的一切便全都说得通了。 先帝当年其实并未死,而天子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将他送入披云楼,自己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理所应当地除了早有反心的靖王。如今端王亦已薨逝,眼下他是真真正正的天子,任谁也奈何不了他。 可是陆银屏却想不通 她又想起慕容太妃死的那一日。 他流露出的痛快与脆弱不像是假的,他应该真是恨极了太妃。 如此一来,他也应当是恨先帝的。 陆银屏只觉得心中十分难受 可到底还是恨不起来。 可她有什么立场恨他呢?若这样的事情放在她身上,试问她会如何做? 陆银屏想不出来,因自己父母伉俪情深,且她也常跟外祖母生活,自小备受家人宠爱,实在是无法真正设身处地地去想他当年是有如何艰难。 她就这么想了一晚上,直到后半夜才睡去。 与陆银屏不同,慕容擎一旦发现了端倪,便再无睡意。 在得知自己侍奉的君主囚禁上一任君主之后,这个一向以忠勇著称的将军第一次生出了纠结之心。 他是在当今天子还是皇太子之时便被先帝命令随侍其周围,然而如今摆在眼前的却是另一个真相。 慕容擎的纠结在于,他到底是为拓跋皇室效命的慕容擎,还是为当今天子效命的慕容擎? 若是天子拓跋渊,那么他此刻就应当服从天子命令,待京中传来消息后将陆银屏带回,然后依旧战战兢兢地做他的镇南大将军。 若为拓跋皇室…… 若为皇室,他应当拒绝天子召回,挟持陆银屏为质,将先帝从披云楼中迎出才对。 第五百零八章 君道 次日一早,京中已是雪霁天晴。 拓跋珣又起了大早。 他日日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去太极殿面圣。 石兰忙碌宣光殿重建事宜,实在脱不开身,便让舜华带了些人将他送往太极殿。 拓跋珣高高兴兴地向前走,直到远远地看到太极殿丹陛之时才绽开大大的笑容。 “父皇说今日若忙完,便要派人将母妃接回来,还要教孤骑他那匹大马!”拓跋珣说着,撒开舜华的手朝东堂方向奔去。 李遂意垂首站在东堂外,听到里面传来的争吵声只当未听到。 小跑而来的脚步声将他的注意力散开,他一个抬头,见大皇子正朝着这处奔跑。 李遂意的心提了起来,赶紧上前拦住了他。 “哟,殿下又来这样早?”李遂意蹲下身替他擦汗,“怎么跑过来了呢,殿下没坐辇吗?” 拓跋珣伸着头往里看:“孤来找父皇……父皇!爹爹!” 李遂意扛起他便往相反的方向走。 拓跋珣在他肩上蹬着小腿,怒声道:“你放肆!放孤下来!孤要见父皇!” 李遂意的颧骨被他膝盖狠顶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却只能好声好气地哄劝:“殿下……殿下……这会儿还不是时候,等陛下与太傅谈完了您再来……” 拓跋珣听后,渐渐地安静下来。 “太傅也来了吗?”他不解地问,“可是孤刚刚听到里面有人在吵……是父皇与太傅在争执吗?” 李遂意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位皇子本就聪慧,出了一次宫后更是成了人精。加上天子将从前的宠爱渐渐补回,如今的他俨然是魏宫的未来。 “陛下与太傅只是看法不同,怎能是争执呢?”李遂意堆笑哄道,“殿下还是等他们说完话再去的好。” 拓跋珣安静下来,点了点头。 过了不一会儿,司马晦大步走出,身上裘衣随着步子被风扬起,整个人怒意散发到了极致。 “遂意。”天子的声音自东堂内传来,“送送太傅。” 李遂意将拓跋珣放下,小跑去了司马晦身侧。 “不必!”司马晦看了东堂的方向一眼,大声道,“如今老夫已辞去太傅之位,便不劳李内臣相送。” 李遂意知道这俩人是谈崩了。 慕金枝 第337节 他仍坚持要送,后头还跟着拓跋珣。 李遂意将人送至云龙门,见司马家的家仆抬了辇站在门口,正伸头向他们这处看来。 “京中官员人数骤减,大魏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李遂意苦笑道,“太傅这时候辞官,等同削了陛下一臂……您这又是何必?” “陛下亲政之后执行税改,本就不利于当下局势。”司马晦摇头道,“如今又要将之前的田改一并颁出……” “哟!这可是好事!”李遂意喜笑颜开地道,“奴早就听说了,现在百姓们都叫好呢!直说咱们陛下从前狠了些,可到底还是为着他们想的!” “田改也好税改也罢,当时掣肘他施政的人多,如今却都死了。”司马晦攥紧了那双枯瘦的大手,质疑道,“李内臣也觉得,这次的事真就这样简单?” 李遂意的笑停在面上,略有些尴尬地瞄了一眼拓跋珣。 司马晦也看到了他,俯身将拓跋珣拉到跟前。 “殿下。”他看着拓跋珣问,“还记得老臣对您说过的话吗?「君不利臣,求臣为己所用」,下一句是?” “「君不利臣,求臣为己用,为己死,不可得也。」”拓跋珣朗声道。 司马晦赞许地点头:“那殿下还记得是什么意思吗?” “记得。”拓跋珣道,“君主不使臣子得利,而要求臣子为他所用、为他牺牲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司马晦讶异于他还记得这几句话,几乎要流出泪来。 “殿下是鲜卑人,以后若是做了皇储、皇帝,难免会有许多抗议您的臣民。柔然与大齐虎视眈眈,日后您不会轻松。” 司马晦又道,“对民施以仁政,对臣施以小利,再以法为度,才是真正的乱世之君,明白了吗?” 拓跋珣却眨着亮灿灿的眸子,疑惑道:“可父皇说,「民富之后国富,国富后民则重家,重家后则虽变俗易习、驱众移民,至于杀之,而民不恶也」。太傅,想要改变别人对我们的偏见,对他们好难道也是错的吗?” 司马晦不曾料到这样小的孩子居然已经琢磨得这样深。 “太傅,人都是慢慢改变的。太祖不改、皇祖父不改,若父皇再不改,下一任君主依然在所谓「胡汉有别」的牢笼内。” 拓跋珣说罢,退后了两步,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给了司马晦磕了一个响头。 “从前孤处事无礼,多亏太傅教诲。孤虽与父皇想法一致,但太傅教导孤的这份恩情永世不忘。” 司马晦怔了一瞬,家仆便上来将他搀扶而走。 拓跋珣站起身子,目送太傅走远。 “殿下要长大了。”李遂意在旁一脸欣慰之余还不忘替他拍干净身上的土,“殿下知道为陛下着想了。” 拓跋珣摇头:“孤不是为了父皇着想,孤只是觉得还是父皇说的有道理。” “陛下曾经吃过很多苦,自然不会让您吃他吃过的苦。”李遂意笑着将他抱起,“走,奴带你找陛下去喽!” 拓跋珣手脚并用地骑在他脖子上,指着雪后的太极宫道:“快!出发!” 李遂意扛着他上了月台,见天子站在东堂前,沐在朝晖之中。 听他们欢声笑语地赶来,他终于抬起了头,极力地扯出一个笑来:“佛奴又这样早?” “父皇!”拓跋珣朝他伸出了双手。 随后,拓跋珣被李遂意小心地放到地上,看着他朝天子奔去。 “陛下有所不知,咱们殿下是真的长大了。”李遂意笑着将刚刚拓跋珣同太傅司马晦所说的话重述了一遍。 天子听后,将拓跋珣抱在怀中,真切地笑道:“还好,朕有这么个儿子,也不算是孤家寡人了。” 李遂意看着眼前父子其乐融融的模样,叹道:“如果能多来两个皇子就好了……热热闹闹的多好!” “今日派人去接你母妃。”天子抱着儿子道,“你想不想她?” 拓跋珣欢呼雀跃地道好,正想问他为何不亲自去接,却突然想起他政务比以往多了数倍,完全抽不开身去接人。 天子将他抱去东堂,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宫人来报。 “陛下,陆国舅求见。” 第五百零九章 话别 拓跋珣的嘴角瞬间垂了下来 天子将他放到地上,道:“佛奴,先去别的地方玩。” 拓跋珣退下后,被李遂意牵去一边。 陆瓒进东堂时,便恰好看到天子在收拾散乱一案的笔墨。 “陛下。”陆瓒行礼道。 天子抬头,见他今日依旧是穿了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袖衫。 许是因为来时路上尚有积雪的缘故,及地裳被挽高了一尺,露出一双宽大的金色祥云笏头履来。 天子扫了两眼后说:“朕不是封赏了国舅不少东西,怎的还穿这间旧衣裳?” 陆瓒平视着他,慢慢道:“家父常言「克俭于家」,衣裳新旧与否臣并不在意。” 天子又想起陆银屏。 “贵妃从前铺张奢侈,治好耳疾之后倒是简约起来。”他淡笑道,“可见泰山大人家训原是刻进骨子中,不过是因为意外才改变罢了。” 每次一想到她,便总想要笑。也不知道这女子除了相貌好还有哪里好,竟能让他装满整颗心。 “贵妃侍奉有功,国舅从龙亦有功。”天子执笔琢磨道,“如今国舅已是公爵,未免日后朝臣进谏,朕不好再加封。开国以来有几位异姓王,此次不如追泰山大人为广平王,到国舅这也算合理……” “陛下。”陆瓒出声打断他道,“陛下,臣想辞爵离开元京。” 天子面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国舅应当知道,如今朕正是用人之际。”他放下笔,慢慢站直了身体,“国舅沉稳温厚,朕有心提拔你。待朕百年之后……” 他靠近了陆瓒,嗓音压得几乎让人听不到。 “待朕百年之后,国舅想拿回什么岂非探囊取物?” 陆瓒依旧平视着他,良久后才叹气:“那半块虎符,是陛下派人取走的,对吗?” 拓跋渊面色不改,爽快承认:“是。琢一在禁军府时,是朕派人将虎符取走。” “陛下本就不信臣,虎符自然也不会真赐给臣。”陆瓒垂手看着他道,“不过,臣能理解陛下所做的决定……当初小四进宫时,臣发誓要三年内将小四接回。您信不过也在常理之中,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从未想过,小四爱慕陛下。”陆瓒无奈道,“既然她愿意跟着陛下,那么臣做得再多只会让她伤心。” 「爱慕」这个词,从自己心里想出来和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天子面上泛起笑,又问:“既然你已知晓,为何还要离开?” “臣幼年时误饮覆蕉,家父带臣上葱岭寻高僧医治,用秘法将药水纹在身上以压制药性。如今药效已过。” 陆瓒老实答道,“陛下应当知道覆蕉的厉害,臣现下日日食不知味,身躯有如烈火灼烧,实在苦不堪言。” 天子恍然大悟:“你打算去葱岭?” 陆瓒点头:“是……” “葱岭在疏勒以西,你若想要去那里,要穿过大魏和吐谷浑、于阗。”天子道,“那里少有城郭,居民追逐水草而行,可以说得上是居无定所。且他们同我们语言不相通,你去了能找到人都难说,更不要说上葱岭寻那位高僧……如此这样艰难,倒不如留下,朕替你一起想办法。” 陆瓒笑着摇了摇头。 “若放在数日前,臣的确会考虑留下。可如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面容变得柔和,“宝姿说,她会等我……所以我想去葱岭试试。” “原是如此。”天子会意一笑,突然又问,“当日外祖遇袭,是你将宝姿救走?” 陆瓒道是:“的确是臣……可臣当日只见宝姿与贺兰问情,其中贺兰问情重伤,已由臣送去荥阳医治,然而臣并未见大司空大人。” 天子遗憾道:“元承行事偏激,说到底还要谢你救了他们二人。中郎将贺兰琦正在搜寻爱子踪迹,你不妨卖他一个人情。” 陆瓒躬身道是。 说罢,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小四……” “朕……”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陆瓒笑了笑:“陛下先讲。” 天子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唇,而后道:“等贵妃回来,朕也要将立后之事提一提了。” 陆瓒要的正是这句话。 “小四被外祖母惯得无法无天,可她看似跋扈,实则聪慧纯善。陛下在宫中难得知心人,还望日后善待她,莫要伤了她的心。” “自然。”天子点头,“今日起,她便是真真正正的后宫第一人。” 陆瓒得了准信后便不再同他闲谈,请示之后离开了太极宫东堂。 他在廊下缓缓而行,一偏头还能看到式乾殿的宫檐。 还记得小四被端王掳进宫的那日,他是怀着惊诧愤怒之心进宫。如今已经过了半年,再次看式乾殿却已是一片平和之心。 那时本以为自己已是被逼到一处绝境,却不想一路走来收获这样多。 最终浮现在脑海的是四个字 拓跋珣跑到他面前,伸着小手道:“陆舅舅,抱抱!” 陆瓒笑着俯身将他抱起,颠了颠后说:“比前些日子沉了……再长大一些舅舅便抱不动你了。” “等佛奴长大了可以抱您。”拓跋珣舒舒服服地靠着他,过了一会儿后又问,“父皇说您要去葱岭,是真的吗?” 陆瓒点头,嘱咐道:“舅舅不在时,希望佛奴能照顾好你母妃,多包容她些,不要让别人欺负了她去,可以吗?” 拓跋珣有些不舍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瘪嘴道:“为什么你们都走了?就不能留下来陪父皇吗?朝中现在少了好多大臣,父皇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做,佛奴看他好累的样子。” 陆瓒踩过雪后的青石板,望着上面未曾干涸的水渍道:“佛奴现在还小,要学的还有很多。亲力亲为固然累些,可对于帝王而言,再没有比权势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更好的事。” 他放下依然懵懂的拓跋珣,摸了摸他的头道:“殿下切记,无论您将来为臣为君,首先是一个人。您有父母,甚至将来可能还会有手足。即便有朝一日凌于万众之上,也请善待那些离您最近的人。” 说罢,陆瓒转过身,随着拓跋珣的目光渐渐走远。 慕金枝 第338节 第五百一十章 明珠 陆银屏因前一夜想得多,睡得晚,这日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虽说苏婆不允别人打扰她,一早就将人赶得远远的,可鸡鸣狗叫声还是将听力极为敏锐的她吵醒。 醒了又睡,睡了又被惊醒,加之阳光顺着窗纸泄入,让她做了个梦。 梦中的她坐在一座丈高青玉辇上,隔着纱帘隐隐可见前后有红衣侍女簇拥着辇前行。 陆银屏一惊,正要坐起唤人,却见怀中骨碌碌滚出四颗硕大的明珠。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几颗珠子跟宝贝似的,一个伸手将它们捞回来后才稍稍安定些。 “来人,来人。”她出声唤道,“你们要将我送往何处?” 侍女们停下辇,撩开纱帘恭敬回:“女君想要去何方?向东还是向西?” 陆银屏觉得奇怪,反问道:“向东是何处?向西又是何处?” “向东仍是大魏,一瞬便可到达元京。”侍女们齐声答,“向西则是……” 不等她们说完,陆银屏便喊道:“向东!向东!” 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渐渐发不出声音了。 身着红衣的侍女看着她微笑,唇齿轻启,声音像是就在她耳边。 “起了……该起了……” 陆银屏猛然睁眼。 青玉辇变成了土坯房,貌美的红衣侍女变成了矍铄的老太婆。怀里的明珠不知道去了哪儿,让她觉得空落落的。 她的起床气儿腾地一下便上来了。 “人家睡着呢!你喊我作甚!”她扯过被子怒道,“怪不得没人跟你讲话!” 老太婆嘿嘿一笑,扒拉着陆银屏的被子道:“今早山鸡下了三个蛋,这么冷的天下蛋还是头一回。我煮了三个,给小宝留了个,剩下俩给你呢。” 这要放在平时陆银屏连看都不会看,然而一夜未进食又睡了半个白日,她也觉得有些饿。 不情不愿地洗漱之后,老太婆用布将煮熟的山鸡蛋擦拭干净后,用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慢悠悠地搓弄着,好将蛋壳搓下来。 陆银屏实在饿了,等得心焦,拿起另一个山鸡蛋往眉心一砸,便破开了一道裂缝。 老太婆看得目瞪口呆,毕竟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等连剥蛋壳都要自损八百的人物。 见陆银屏剥得更快些,便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啊,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冒冒失失了。” 陆银屏一口一个地将山鸡蛋塞进嘴里,又灌了两口温水,最后才说:“老太婆先管好自个儿嘛。” 老太婆又被她噎了回去,这次却没同她拌嘴,只是将剥好的鸡蛋又递给她,乐呵呵地看着她问:“你长这模样,你夫君该是什么样子?” 说起天子,陆银屏立马便不困了。 “他相貌好,人也好……他的好处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总之,他是这天底下第一等的人物。” 老太婆又捱近了她,道:“可你这面相啊,若是离了男人还少操心些。这次若是你夫君来接你,回去又要操心这个那个,倒还不如不回去的好。” 陆银屏打定了主意认为这老太婆是来拆散他们的,横眉道:“歪理!你倒是会相面,你怎的没提前给自己相相,一把岁数了都没人理你?!” 说罢她从鼻子眼儿里哼出一声,绕过小几走出房门。 走出来后才发现已是下午,苏婆和熙娘正在说话,秋冬不知道死哪儿,慕容擎则站在院门口,好像在等什么。 见她出来后,苏婆和熙娘走过来围着她,一个捞起她昨日受伤的那只手,一个细细地打量她。 陆银屏被她俩看得发毛。 “我长得丑怎的?”她不解地问,“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苏婆将她手上又涂了一层药膏,随后摇头笑道:“四小姐姿貌绝伦,丑字断断于您沾不得的。” 陆银屏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又问:“陛下来信了不曾?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苏婆和熙娘相视一眼,神情略有些复杂地答:“京中还未来信,兴许要在等上一等……” 陆银屏听后,面色立马沉了下来。 “一日一日又一日,我还要等多少日?”她拧眉道,“若是忙得很了,咱们就自个儿回去,也不劳他这大忙人派人来接。若是怀了别的心思,不想要我回去了,直接说一声,我们世家出来的女儿识趣,也不让他为这个难。” 熙娘知道她是误会了,赶紧调和道:“您说的什么话!如今京中无人,陛下既要筛选新官员,还要重建掖庭,忙里忙外少不得劳神一番。奴觉得他约摸是有些事还未处置好,担心您去了不自在,这才未能按时派人来接您。” 陆银屏也不是少不更事之人,嘴上图个痛快罢了,心中也是知道分寸的。 “那便再等两日。”她道,“若两日之后他还未派人来接,咱们就自己走……天天穿皮袄,弄一身的腥膻,熏得人怪想吐的。” 苏婆眼神一动,又打趣道:“这会儿倒嫌羊皮膻了,往年冬日里的羊肉馕羊汤可没见您少吃少喝过。” 陆银屏心情略舒适了些,又问她们:“秋冬去哪儿了?”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院门被人用屁股顶开,原是秋冬提了两尾大鱼和一只老鳖进来了。 “小姐想不想吃鱼?”秋冬兴奋地拎起那两尾鲜活的肥鱼给她看。 陆银屏跟天子久了,渐渐失了对荤腥的兴趣。且她本也不爱吃水产,如今看到鱼更觉腥了。 “拿走拿走!”她连连摆手,“要吃自个儿吃去,离我远些。” 秋冬略有些遗憾,又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鳖:“那王八呢?” 陆银屏更不想搭理她了,只说自己饱了便又钻回屋子,只留秋冬尴尬地站在原地。 熙娘帮她将鱼和鳖泡在木桶里,叹道:“若真是有孕,看这脾气怕是个皇子了。” “本就是这个脾气,况且有没有还难得一说。”苏婆摇头道,“仅凭这老太伸手一搭,什么都还说不准。究竟有没有,得回了京再说。” “可……皇室的规矩……”秋冬眼神复杂地道,“这要是回去了,万一真生了位皇子,保不齐连命都要丢。这就跟小孩儿生下来要剪肚脐眼儿一样 秋冬说完,又贼眉鼠眼地看着几人,小声道:“左右除了咱们四个和那老太太也没人知道,要不同小姐商量商量,趁着现在还没回去将胎打了吧?” 第五百一十一章 瑟瑟 “你说得轻巧!”苏婆咬牙看着秋冬低声训斥道,“年轻女儿家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那是一块指甲一根头发,说掉就能掉的?” 秋冬自然不懂,委屈道:“太祖那会儿开始掖庭里不是便有好多嫔御为了活下去,自己偷偷摸摸下了胎的?” “娘娘跟她们那些人不一样。”熙娘终于开了口,只是音调带着遗憾,“娘娘同陛下感情好,这肚子里的哪是孩子,分明是他们的心尖肉。若你跟他们说打掉,这不是为难他俩吗?” “什么规矩,陛下是至尊,还不能破了这规矩?”秋冬替自家主子叫起屈来,“四小姐……她可怎么办……” 正当三人一筹莫展之时,慕容擎走了过来。 “皇室寿命不长,为防外戚挟幼帝掌权摄政,去母留子的确是目前来说最有效的手段。”他道,“陛下首先是大魏天子,其次才是他自己。若他想要守卫祖上打下的山河,就必须遵循传统,杜绝一切有可能危及拓跋氏的隐患。” 秋冬垂头地洗着手,憋屈地问:“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慕容擎将头偏向屋门的方向,淡淡道:“你们只顾背着她商议,为什么不亲口问问她的想法?她已不是懵懂孩童,这种事也应先告知她才对。让她自己决定不好么?” 诸人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原是越俎代庖了。 秋冬猛地站起身子,自告奋勇道:“我去同小姐说!” 熙娘知道这是个冒失的,且现在还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便按住了她:“还是我去吧。” 熙娘是皇帝身边人,的确由她去说更有说服力一些。 打定了主意后,熙娘先将老太婆请来,一道进了陆银屏睡的屋。 陆银屏做了一晚的梦,刚歪进被窝里打算眯上两个时辰,便听到有人前来。 “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她嘴上抱怨着,见熙娘和那老太婆面色奇异地站在她跟前,好似有什么大事发生一般。 如今还有什么大事?难不成狗皇帝真的不打算要她了? 陆银屏支棱起上半身来,沉着脸道:“有什么话直说。” 熙娘冲老太婆递了个眼色,老太婆没看到,却笑眯眯地坐到她床边,伸手便搭住了她的腕子。 三指并拢轻捏她脉搏,一只手还不够,片刻后又去摸她另一只手。 陆银屏毕竟聪慧,见这幅光景还能不明白不成? 老太婆摸完另一只手后,将她的腕子小心地掖进被子中,喜笑颜开地道:“的确是有了,错不得。” “您确定?”熙娘又追问道,“兹事体大,劳驾您再探下脉。” 老太婆的嘴角瞬间便耷拉了下来。 “怎?觉得我这乡野间的老东西没那个本事?”她指着自己道,“我生养过的儿女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连我那几个儿媳都是我摸出来的!你若是不放心,大可将你们小姐送去彭城找女科大夫瞧,若是没有,我老太婆将头割下来给你!” 她说得血腥,熙娘却只关心主子的心情。 陆银屏听后,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脑中如同一团浆糊,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她突然间往后一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熙娘和老太婆安静下来,看着她在床上来回打滚。 陆银屏捂着肚子打了会儿滚后,又问:“几个月了,知道吗?” “你当我是神仙呢,什么都算得准?”老太婆摆手,“几个月你自个儿不知道?小日子多久没来了?” 陆银屏好饮冰,从前便是三两个月来一回也常见。只是后来被夏老夫人发现之后便以对她身子不好为由禁了,直到入了宫之后才又吃上。 算来刚入宫的那两个月的确准,不过他们放纵时多,一个月只要不在信期内基本日日耕田犁地。若说具体是什么日子,她还真不知道。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有没有,而不是几个月。 熙娘见她躺在床上似笑非笑,还时不时地啼哭上两声,只觉得她怕是一孕给孕傻了脑子。 熙娘想问她:“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孩子?” 慕金枝 第339节 可见陆银屏这幅反常的模样,实在问不出口,便只能静静地望着她,期盼她能够自己想起什么对策来。 陆银屏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后,却只对她们道:“你们先出去吧,我自己想想。” 说罢整个人埋头进被子中,将自己包裹得像只厚厚的蝉蛹。 熙娘叹了口气,和老太婆一道离开。 陆银屏一个人躺在床上,刚侧过身子去,颊边却流下一串儿的泪来。 “嗳?”她用手蹭了蹭脸颊,“我怎么哭了呢?” 为什么哭,她不知道。现在的心情也是 她捏捏肚子上多出来的一圈肉 这个小东西是男是女?以后会长成什么模样? 陆银屏觉得他应该是个乖巧的男孩儿,跟小呆头鹅一样可爱,会行走不稳地追在她身后求抱抱。 他该是个聪明漂亮的孩子,有她这个做母亲的在,不需要太讲规矩,凡事自己都能替他兜着了。 他也不需要太用功,毕竟前头有个异母兄弟在 他生下来就该受到所有人的宠爱,他有做至尊的父亲,有出身高门的母亲,还有一个如今性格已极好的兄长…… 陆银屏腾地一下又坐直了身子。 皇室不是有去母留子的规矩?! 想起这个,她刚刚还是一片炽热的内心一寸寸变凉。本应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喜事儿,却被所谓传统浇下一头冷水。 万籁像是在她耳边倏然放大,连风声都似乎在劝说她放弃。 便是在此时,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三下,伴随着慕容擎并不合时宜的声音 “我有话想要同你说。” 第五百一十二章 舍得 陆银屏本让他进来,然而现在的她已不是往日的她。慕容擎素来为天子效力,也不知他来寻她谈话为的什么 是想强迫她拿掉孩子以维护小呆头鹅的地位,还是想让她安心等生产好处置了自己? 无论是哪种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有什么可说的?”她高声道,“谁来说都没用,不听!”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再也没听到声音。如果不是窗纸上投出那个斜斜的高大的影子,几乎就以为慕容擎已经走了。 “如果你想,我不会将此事报给陛下。”慕容擎忽然道。 陆银屏又坐了起来。 “你也不必怀疑我有恶意。虽说我是佛奴的舅舅,可虎贲到底已是陛下心头之患。”他带着些许无奈道,“陛下不会纵容外戚权势过重,早晚有一日会将我除去。说来你我立场倒是有些相同。” 陆银屏心底咯噔一下,心想难不成慕容擎猜到了什么? “你生子即亡,这对你而言着实残忍。我统领虎贲数年,此次京中出了这等大事,陛下却未允我回京。” 他压低了声音道,“陆银屏,你我同在冰上。” 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旋即便见门从里面被打开。 陆银屏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头,见四周无人注意这边后,便带了些热情地招呼他:“来,进来坐。” 慕容擎并不觉得她此时释放邀约是件好事,反而有些警惕地看着屋内,像是生怕里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会将他吞噬一样。 “不是你先来寻我的?”陆银屏这下便不高兴了,“我愿意同你商议,你别不领情。” 说罢将门拉开 她前脚刚坐下,后脚慕容擎便跟了进来。 农家屋内陈设简单,只一张桌子三张蒲团。 慕容擎不动声色地将袖腕从那包浆的桌上移下来,片刻后低头问她:“你如何打算的?” 陆银屏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鼻子答:“不要他了。”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当年自己的妹妹慕容樱也是这般,怀了拓跋珣后日夜想要将胎拿掉 陆银屏素来备受众人宠爱,且如今她也算是有拓跋珣傍身,以后不愁做不了皇后。 反而留下这个孩子对她才是最不利之事 即便陆银屏不舍,可人活着才有希望,而他只会带给她死亡。 如今慕容擎亦是,在生与死之间摇摆不定。 端王谋逆,天子却未让他入京,命令他送陆银屏来徐州避难。 这看似是一个重要的任务,实则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可将他一同带去京中,若他真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都会对天子造成二次重创。 拓跋渊身为皇帝,不可能让别人威胁到他的皇权。然而却料定了他不会对与妹妹有七分相似的陆银屏下手,所以放心将人交由他来保护。 一石二鸟,在位期间与诸臣博弈的功夫果然到家,已将人心拿捏得恰到好处。 但是,人总是有疏漏的。 慕容擎望着陆银屏,肃声道:“陛下不会放弃虎贲军,我回京后只有两个选择 “走?”陆银屏竖起了耳朵,“你要走去哪儿?” 慕容擎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知道……当年叔父容不得我,樱樱和其余手足亦憎恶我……去哪儿我也不知道。” 陆银屏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该不会想将我也拐走吧?”她上下打量了慕容擎一番,却将身上的羊皮袄裹得更紧了些,“你想打我的主意?” 慕容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同我妹妹长一个模样,我能打你什么主意?” 想起慕容樱因爱慕容擎不得而做出的疯狂事,陆银屏放下心来 想来这世界上应当没有一个人比慕容擎更厌恶她这张脸,也没有一个人比慕容擎更纠结她这张脸。 他对慕容樱有恨,却也随着她身死而恨消。眼下又见到一个同慕容樱长相相似的人,所以他该是什么心情? “大将军是个好人。”陆银屏坦然道,“我从前就说过,慕容樱那样对您,您却仍是替她担了这么久的污名。不管您现在恨不恨她,我都信您不会恨我。 可眼下您的这番提议,我实在是有些害怕……我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您却来同我说您要走的话,这意思还是不相信我,觉得我会偷偷留着他,然后您将我拐走,好等他生下来后好将他弄死,再无人影响佛奴的位置?” 慕容擎看她的眼神有讶异渐渐转为悲伤。 “你既说我是个好人,便也应信我已不恨樱樱。对于你,只当是顺口一问而已。同样,今日我已说了我想走,若你回宫后回禀陛下,我依然逃不过一死。” 他站起身道,“我带着诚心来,你却说这等话,实在教人寒心。” 陆银屏不过是试探一番罢了,见他真要走,便赶紧拉住了他的袖腕。 “您别生气,刚刚就当我胡言乱语。”她道,“您体谅我一下,现在我不是一个人,自然草木皆兵。您坐下来,咱俩好好商量……” 慕容擎又叹了口气,坐在包浆的桌前。 “留不留,我心里还没个底儿。”陆银屏平静地道,“我没生过孩子,可我知道生孩子疼死个人。从前我就发誓以后一定不要孩子,后来跟了陛下,见他有个现成的,我其实特别高兴 可今天她们说我约摸是有了,我总觉得难受……我还不想要,却还不舍得,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陛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接我,将我接回去后我该怎么说? 以他的脾气,定然会叫我拿掉,反正有佛奴在,不愁当不上皇后、太后……可是,可是我……” 她低下头,两手捂住了眼睛,声音有些哽咽。 “可是我舍不得啊……” 第五百一十三章 损益 陆银屏自认是无才无德之人。 她自小被夏老夫人接去瀛州,并未多侍奉双亲半分,在忠孝为先的当下算不得孝女; 她蛮横自私,事事以己为先,亦算不上一位体贴的情人。 可便是这样的她,在孕出另一个生命之后才感觉到自己也如同新生了一般。 于母亲而言,孩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作为天子嫔御,孩子是勾魂索命的象征 可偏她们生在大魏,生在高门,又入了宫,其后便胆战心惊地提防自己有孕。 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个用来生养皇子的高贵些的东西罢了。 她一直以为,即便入宫的目的不同,最后的想法也应是同旁的嫔御一样的 不想生孩子,怕生孩子,若有了就拿掉,左右受宠的依然是她,不会因为孩子而失宠,这是她的自信。 可如今真有了的时候,却完全不是这么个想法。 她实在是太好奇了,想看看肚子里的小东西是个什么模样。 如果可以,还想再将他养大些……念书她不行,教不得孩子什么东西,可她会跟着学啊。只要以后她能跟这孩子在一起,她什么都愿意去学啊。 可偏偏碍着那层规矩,她恐怕日后做不到看着他一起长大了。 她也不恨皇帝 何况这是他们的孩子,料想他知道了之后也定然会为抉择所痛苦吧? 陆银屏打定了主意 慕金枝 第340节 她很快便理好了情绪,抬头时眼圈周围还泛着红。 “你先将熙娘她们唤进来。”她道,“只听着,别多话。” 慕容擎应声而出。 虽然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但他深信她与妹妹慕容樱不同。 慕容樱既是王族教养出的贵女,亦是其中异类 陆银屏的「异」除却珍惜,更在于好奇。 她看似草包一个,然而对于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有独到的见解 她像一只刚学会展翅的幼鸟,愿意用稚嫩的双翼去丈量每一寸苍穹,无论晴空还是风雨都不曾停留过。 只可惜,她不是自己的妹妹。 不过也还好,她不是自己的妹妹。 慕容擎将三人请进来,秋冬又拿了两个蒲团来坐到他们身边。 陆银屏倒也不拐弯抹角,开口第一句便是:“这事儿,不能告诉陛下。” 她同慕容擎达成了默契,秋冬和苏婆又是伺候惯了她的人,嘴巴多严实自然不用说。 所以四人齐齐看向熙娘。 熙娘是先太后的侍女,为天子操劳半生,算是他们中间唯一的外人。 她也想过这个结果。 “奴知道您的意思。”熙娘道,“您不想奴禀报陛下,因为担心陛下知道后会伤心 伤心的事儿再重复一遍,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陆银屏差点儿被逼出泪来。 她偏了偏头,装作有风尘入了眼睛,快速地拭去一滴泪,而后转过头来道:“拿了难受,不拿就是个死……如今陛下正是最操劳的时候,最宠的兄弟又没了……你们还记得凌家堡那次吗?我真担心同他说了之后会出什么事儿来……” 诸人想起却霜时贵妃被掳去凌家堡那日,天子流了血泪,浑浑噩噩记忆错乱一事。 太祖、先帝死前均是如此,疯疯傻傻到不识得熟人。约摸是受刺激后才有的,毕竟他们不是,不了解其中缘由。 熙娘上了心,点头道:“的确……先帝临走前已认不清任何人,甚至还差点儿掐死常伺候的几位内侍。” “那就是了。”陆银屏道,“若我想清楚了,不要孩子了,就偷偷拿掉,也不让他知道,省得他伤心……” 熙娘看着她红红的眼眶,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大的困难 当初先太后便是如此,不想自己产子后立时赴死,冒着险说自己生了位公主,这才侥幸活了三年。 “那您便效仿先太后,诞下皇子后便说自己生了位小公主不就成了?”秋冬眼前一亮道。 “没用的。”熙娘摇头,“自那件事之后,御医中便多了许多鲜卑人,便是为了防止重蹈覆辙而做的打算。你趁早打消这些念头,不然倒时给你安个蛊惑嫔御的罪名,十条命也不够你赔的。” 秋冬顿时蔫儿了下去。 陆银屏则盯着桌上杯子边缘上的小小缺口,愣怔了片刻后道:“那,如果我走呢?” 四人齐齐看向了她。 “如果我走,我就能选择在别的地方偷偷地将他生下来。”陆银屏的眼中闪烁着亮光,“等孩子大些了,我再回去看陛下……” 苏婆静静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您既为了孩子选择离开陛下,那么孩子出生之后您只会更舍不得。而陛下无缘无故被您抛弃,您却又不告诉他缘由,他还会等您吗?” 这是陆银屏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也是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从前没有她的时候,他都可以纳了其他嫔御,同慕容樱生了孩子 要求天子为她守活寡,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什么舍不得孩子暂时离开,苏婆说得太对了 若孩子要隐匿一辈子,她便要陪着他隐匿一辈子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儿,她不该这样自私。 可她实在舍不得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 小东西的到来打乱了她所有的阵脚,让她欣喜之余满是纠结。 一劳永逸的法子她不愿意选,离开亦是舍不得 “奴知道您和陛下都会为难。”熙娘看着陆银屏道,“这件事,奴不会告诉陛下。怎么处置也是您的选择。” 熙娘觉得陆银屏是个聪明人,但凡聪明人都不会做有损于自身的事。 第五百一十四章 回宫 商议一番却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陆银屏觉得,眼下的她情绪不稳,不该由自己一个人做决定,万事待回去同家里人商议一下再说。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可怜,说不出是可怜天子还是可怜自己 可怜他如今竟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可怜自己并不打算告诉他,以免他再难过。 熙娘等人瞧出了陆银屏的郁郁不乐,想着让她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待想清楚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她们三人走后,只剩下慕容擎一个。 慕容擎垂下眼睛,站起身来打算离开,却被陆银屏唤住。 “我不会出卖大将军,大将军是好人,也不会出卖我。”她道,“无论之后我做了什么决定,您就只当忘了今天发生的事,行吗?” 慕容擎看着她那张脸,点了点头,旋即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便又只剩下陆银屏一个人。 晚间,苏婆等人将秋冬从农户家购来的鱼和鸡熬了汤,又做了一桌菜等着陆银屏上桌。 陆银屏姗姗来迟。 众人本以为她正为孩子的事情烦心,却不想她连鱼带鸡地吃了两碗饭后还要再添一碗。 老太婆呵呵直笑:“要不说她有福气呢,寻常人有了身子挑口还来不及,她什么都吃得下,胃口也难得的好了。” 陆银屏将自己埋在碗间没有抬头。 只她自己知道,汤是热的,米饭是咸的。 吃饱后又去遛弯,碰巧遇到了之前被她打了一顿的夫妇,见了她后吓得回家将门关得紧紧的。 陆银屏瞧见他们院的篱笆,想了想还是没越过去,也不打算偷他们地里的菜了 她自有一套说服自己的认知,觉得眼下行了善心里也舒坦不少,走着走着便又到了之前坐着的那棵枣树下。 她手脚刚攀上去,想起肚子里的小东西,便还是放弃了。 “本就不算聪明,如今软肋又多了一根。”陆银屏摸着自己吃得浑圆的肚子叹息道,“小肉肉,娘该拿你怎么办?” 因着之前带过小呆头鹅,这个「娘」自称起来竟然没有那样困难,反倒因旖旎的音调显得柔和而巧妙起来。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萧瑟的晚风。 陆银屏失了趣儿,沿着大路一路踢着石子儿絮絮叨叨地走了回去。 昨夜没睡好,白日又折腾了那样久,晚间陆银屏洗漱后倒头便睡。 这一觉便睡到天明。 陆银屏睁开眼后,第一件事儿便是摸肚子。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上吃多了,总觉得腰间的肉好像又多了。 往日陆银屏十分爱美,胖一分下一顿便不会吃。 可今日的陆银屏不同于往日,她可是怀了身子的陆银屏。 于是这一顿不仅吃,还多喝了两碗肉粥。 苏婆都快看不下去,小心翼翼地提醒:“也不能一味蛮吃,万一孩子长得太大,日后你生产便要遭罪了。” 陆银屏自然听不进去,只觉得如今在山野中吃不好喝不好,质上已经委屈了他,量上便要补回来。 然而刚吃过没一会儿,便听到外间有阵阵马蹄声。 陆银屏只觉得身子一半凉一半热 之前还在抱怨怎么不来,现在来了却觉得莫名地难受。 老太婆站在门口向外瞧,见车驾从村口排到了二里外,口中直呼乖乖。 “那个皮笑肉不笑的是你夫君?”老太婆指着走来的那人,又看了看慕容擎,最后问,“怎的还不如你身边这小伙,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娘气?” 李遂意听到这句话,面上的笑敛去,耷拉着一张脸道:“奴是被公子派来来寻我家夫人的,不知她可安好?” 老太婆早便被熙娘收买,不将陆银屏有孕一事公之于众,便点头道:“你没长眼呐?好不好不会自个儿看?” 到底是宫中出来的见过大世面的李内臣,被这老太婆刺了两句依然面不改色,抬脚进了屋。 见了陆银屏便要跪,然而此时的陆银屏心乱如麻,也只说免礼。 本以为贵妃被扔在这山野中见了他定然要发上好一通脾气的李遂意愣在当场,以为眼前这位换了芯子,连连偷觑了几眼后却找不出不对劲儿,便看向熙娘。 熙娘无奈地点头。 李遂意知道这是没问题的意思,腆着脸上前扶了陆银屏道:“他惦记着您呐,您是打算现在起身,还是先休息一会儿?” 有些事情早晚都要面对,还不如早早地迎上去。 陆银屏闷闷地道:“现在就走吧。” 李遂意觉得她过于奇怪,连连看了她好几眼,又瞥了瞥慕容擎。 慕容擎同贵妃一样,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 “成,那咱门现在就赶回去。”李遂意又笑道,“咱们不走水路,快马加鞭地回京,奴也好早日回去复命。” 陆银屏没意见,秋冬等人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慕金枝 第341节 凤驾既起,慕容擎依旧在前开道。 他念着陆银屏大约受不得颠簸,便有意无意地放慢了些速度。 这样一来,倒引来了李遂意的不满。 “大将军马术无匹,怎的行这样慢?”李遂意抱怨道,“这还不如咱们却霜那会儿快呢!” 慕容擎没有将陆银屏有孕一事告诉他,只说:“徐州人杰地灵,是个风水上佳之处。一路来倒还未曾逛逛,行得慢些也让贵妃散散心。” 李遂意觉得奇怪 他憋着没问,打算等回去之后一起禀告天子。 徐州到元京算不得远,来接驾的是北地宝马,又快又稳。 他们一行人早间出发,夜间便抵达了元京。 陆银屏心事重重,自然也闻不到前些日子残留下来的血腥之气。 他们不用避着宵禁,一路行入太极宫。 天子忙了一整日,晚间便带着拓跋珣候着。 拓跋珣等得差点儿睡着时,才见披着羊皮的狐狸精从车上下来。 “母妃!”拓跋珣撒开父亲的手便冲了上去,“您想我不想?!” 陆银屏刚下车,腿脚还有些绵软,被小呆头鹅热情的一扑,差点儿摔到地上。 她下意识地便要护着肚子,却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第五百一十五章 温柔 “你俩总这样冒失,以后可怎么办?”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香气,熟悉的味道…… 都说小别胜新婚,可谁不知离别时伤情、入寐时辗转、梦醒时怅然? 世家贵女的教养统统被抛到脑后,陆银屏反手紧紧搂住他,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哽咽。 这份众目睽睽之下的亲密惊了众人,随后他们满地开始找眼睛。 天子讶异于她的热情,却也心安理得地享受了。 他将贵妃的热情归结于年轻。 年轻姑娘遇到爱慕之人,总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他人的眼光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此时此刻她的心境。 他能感受到陆银屏的臂膀用了最大力气在收紧,如果不是常年习武的缘故,怕是当下就要给她安一个弑君的罪名。 “没事……都过去了……”拓跋渊抚着她的脊背轻声哄道,“四四,到家了……” 听到他唤她的这声「四四」,陆银屏心中那种难受便又层层叠加了几分。 拓跋珣在他们二人腿间蹭来蹭去,拼命地刷新着存在感。 “您看看我……”他拽着陆银屏的羊皮袄的边角喊,“您也抱抱我……” 可惜八爪鱼整个儿地粘在了龙身上,并未施舍这只鹅一分的眼神。 天子见她又成了八爪鱼 这趟路可算不得近,不过在心爱之人面前,男人总是有心显摆的。 纵然抱着人走了数里路憋得脸都红了个透,却还暗暗地换气掩饰自己的疲累。 李遂意抱着大皇子跟在后面,已是累得快要吐血。 陆银屏安安静静地伏在天子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我想元烈了。” 知道是一码事,可她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码事。 主殿还有数丈远,被她一句话撩穿了心的皇帝险些就此崩溃。索性将人放在丹墀边的栏杆上,捧起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印下一吻。 二楞子嗅到主人的气息后隔老远便跑了出来,瞧见那个黑色的人影时吓得一个翻滚又滚了回去。 后头的舜华眯了眯眼,见俩人在星垂夜幕下吻得忘我,暗道了声羞杀人也,捂着脸便躲进殿内。 陆银屏闭着眼睛还能感受到他长长的睫毛刷过自己面上,带起战栗的爱意。 而唇齿间的热度却像一团灼烧了喉尖的火焰,将一切堵在锁骨之下,令她难以启齿。 “我也想你……”他温湿的唇百忙之中挤出四个破碎的字眼。 可他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自私。 这人是她肚子里那个小东西的父亲,该有知道其存在的权力。可因为她的自私,却要将这小东西同生父隔离开来。 她在心底为自己辩解他能有如今是多不容易的事,并不是因为自己自私。可每每一想起这个,却总觉得堵得慌。 她也有难以说出口的委屈。 一番温存后,俩人艰难地分开了一道缝儿。 “你有没有受伤?”她摸索着他前胸问,“怎么又瘦了?他们没给你饭吃吗?” “说什么傻话……”拓跋渊捉住了她那双四处点火尤不自知的小手,轻吻一下后贴在胸口,“元承伙同赫连遂杀了不少朝臣,如今所有的担子都落在我身上,便多熬了几夜……你呢?是不是过得不舒坦?” 陆银屏摇着头,不慎甩出一串儿的泪来。 “你不在,我天天惦记着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开始我发誓见了你要打你,可如今见了你了,我又舍不得打你了……” 什么话都没有这句话让他觉得心酸。 “这不来了吗?”他又将她抱起来,一路穿过大殿,不顾沿路灯火的瞩目,一路将人抱到寝殿。 羊皮袄寸寸被剥落,内有羊脂散发着温暖馨香的气味。 只是陆银屏再情难自禁,也还记得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 “别……”她两只手捞起了他的头道,“不行……” 拓跋渊浓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像是狼遇到了鲜肉。 算了算好像不是日子来的时候,便蹙眉问她:“怎么了?” 陆银屏难耐地望着穹顶,咬着嘴唇道:“还没冲洗,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臭的……” 拓跋渊将信将疑,又将她抱去清凉池。 坐马车坐了一天,累倒也说得过去。 天子见她面容的确疲乏,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儿,便没再说什么,替她洗完后自己泡了半天的凉水池才上来。 纵然如此,却还依然记得冷了不好捱近她。好不容易将自己弄干爽之后才敢钻进被窝里。 天子顺手将她捞过,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近日虽然劳累,可到底再无后患之忧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四四,你以后便是皇后了。” 若搁着以往,陆银屏一定心花怒放。 可如今「皇后」这个名称像尖刺一样扎进她心底,让她更加难受 陆银屏一个翻身钻进他怀里,心口跳得厉害,怎么也不敢将那句话说出口。 这边他还在畅想着二人日后的生活。 “我打算将她们遣回家,以后掖庭就置下,等佛奴长大了给他用。”他少有这般话多的时候,甚至还是对外人的安排。 陆银屏将龙头抱进怀里,然而心酸,鼻子也酸。 眼下的确是最好的时候,没有什么能比他们两个人能厮守再好的了。 可是想想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她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国舅想要去葱岭寻高僧求医治之法,只等你回来后同你道别。我准了,派人送他去……你休息好了召见他,到时我将岳父的爵位提一提…… 岳父生前好歹是大都督,一个舞阳侯太委屈他了。岳母我也想好,追她为显阳君,再将他们的陵寝修葺一下……你觉得这些安排好不好?” 这下陆银屏连呼吸都不稳了。 他怎么能待她这样好?哪怕他稍微厌倦她一些,她都能下定决心带着孩子走。 情似温柔刀,本就将她割得鲜血淋漓,如今他的好又像盐巴一样撒在她的伤口上,教她一颗坏了的良心都露了出来,不知如何安放。 “睡吧。”她闭着眼睛道,“我累了……” 抚在她背上的大手停了下来,却也只是片刻,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拥进怀中。 第五百一十六章 筹备 陆贵妃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睡惯了椒房和大床的人在乡野中捱了最难过的几日,加之车马劳顿一整天,如今又睡回了自己的床。即便心中思虑再多,那种久违的放松也足够自己舒坦地多睡上几个时辰。 她一睁眼,便看到拓跋渊侧卧在她身旁。 他已经穿戴整齐,应该出去过一次,如今又回来配她。知道她床上的规矩中,便褪了外袍,只着了件看起来单薄的皂色里衣。 他最近应是真的忙得很了,本就瘦削的脸又小了一圈儿,眼底也泛着青色。 陆银屏只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疼,细细密密,一阵儿接着一阵儿,自打看到他便没有断过。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 浅眠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瞳仁见光后缩成一个几不可见的黑点,被边缘的金光遮盖住。 陆银屏伸出的手心虚地缩回,却被他回握住了。 “今日无朝?”她问。 他摩挲着她的手背,热切地望着她道:“朝中之余下一些旧臣,多是年迈腿脚不便之人。新选拔出来的官员还未能熟悉各官署,便先放放,也算是给朕放个假。” 慕金枝 第342节 陆银屏心底又是一阵儿不自在 她猛然缩回了手,打了个滚儿从床中央滚到边缘,趿着鞋向外走。 “我去洗洗,换身衣服。”她干巴巴地道。 面对她的抗拒,天子起了疑心。 他将秋冬和苏婆召进主殿,问:“这两日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二人死咬着说无事。 她们是陆银屏心腹,他到底不敢用刑,于是又将熙娘唤进来。 “贵妃在徐州的这几日,都做了什么?”他紧紧地盯着熙娘的脸,好像只要从她的面上找出一丝的不对便要杀了她们似的。 秋冬吓得拼命往苏婆的方向靠。 熙娘正正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看着他道:“娘娘用完早膳后便会去爬村前的几棵枣树。” “爬树?”天子疑惑地问,“爬树做什么?这么危险的事你们也由着她?” 熙娘依旧是用那副平和的嗓音回答:“娘娘说,爬得高便能瞧见您派人来接她,便不用等那么辛苦。” 天子沉默下来。 许久之后他才摆手示意:“你们下去吧。” 秋冬感激地望了一眼熙娘,心道还是这位女官的招数高明,一下便拿捏住了天子软肋。 她们退出来走到廊下,秋冬欣喜地上前道:“还是您厉害,只一句话便让陛下问不出话来。我们替娘娘感谢您……” “你们不必感谢我。”熙娘却摇头,“我虽事无巨细样样禀报陛下,可这一次却想破例……” 苏婆毕竟上了年纪,方方面面什么都能想到。 “说到底,你也是为了陛下。”苏婆道,“她既然想要离开,这事儿便要瞒住了。只要人还在,以后说不准还能走到一起也未可知。” “这是其一。”熙娘叹道,“最重要的是,贵妃的做法让我想起娘娘来……” 她口中的「娘娘」便是已薨逝二十多年的先太后。 “娘娘当年怀陛下时也是这般,先头想着遮遮掩掩,还想出宫。”她道,“可她出不了宫,月份大了便自然显怀,遮是遮不住的。那时娘娘死的心都有,可还是舍不得陛下,最后捱到生产。 如今贵妃走的是娘娘的老路,又怀了陛下的孩子,我实在不愿再看到当年的娘娘……苏婆说得对,只要人还在,俩人又有缘分,以后必定能再重逢。贵妃能走再好不过……” “可是陛下会放她走吗?”秋冬问,“我觉得不太可能。” 苏婆和熙娘对视一番后,异口同声地道:“能……” 当日酉时,夏老夫人便接到了宫里的旨意,命她次日进宫一趟。 “料想是小四回来后思念外祖母,这才下旨来问。”陆瓒道,“明日我同外祖母一道进宫便是。” “这个磨人精,也不知道这时候让我进宫做什么。”她打着哈欠问,“珍珍呢?还在照顾那个断了胳膊腿的?” “断了胳膊腿的……”说的是韩楚璧。 韩楚璧约摸祖坟埋错了位置,自小便被未婚妻打压,如今更是连站都站不起来。然而越是这样,俩人的关系却越好了。 夏老夫人自然也没再提什么纳妾之事 陆瓒一笑而过。 猎心从门帘的缝中探了个头出来,问陆瓒:“主子,崔二公子来了,是否要让他进来?” “旃檀?”陆瓒稀奇道,“稀客,这时候他竟然来了。” 夏老夫人也一脸高兴:“许久未见崔二了,快,将他迎进来!” 陆瓒略一犹豫,仍然点头:“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门帘便被仆婢自两边撩开。 伴着一阵清风寒气,两位风华绝代的男子并肩而入。 “慕凡?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夏老夫人更加欣喜,“快!外头冷!快进来!” 二人同时迈步入了正厅,连行礼的动作都如出一辙。 “表哥。”陆瓒同裴慕凡打了声招呼,又命婢女替二人看茶。 “表弟看上去气色不错。”裴慕凡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早先便到了,还顺道捡了个大外甥呢……只是最近一直住在修梵寺,便没有上门。” “来京中竟不来找你表弟,去修梵寺做什么?”夏老夫人十分不满,又看向崔旃檀,“旃檀刚进来时我竟一时没认出,是我老眼昏花还是你风姿又胜以往几筹?” 崔旃檀自然不会说她老眼昏花,只是淡笑道:“前些日子在外地,回来后御史台事务繁忙,所以未能及时拜会老夫人,还望老夫人宽罪。” “你这样说可就见外了!”夏老夫人呵呵笑道,“你年纪轻轻又做了御史,自然要以公事为重,什么时候来打招呼都不碍事的……今日不忙了吗?” “晚辈今日已辞去御史一职。”崔旃檀轻触了一下茶杯,道,“打算这两日便回定州。” 三人同时朝着他的方向望去。 “回定州啊……也好。”夏老夫人依然摆着那张笑脸道,“你是崔家的顶梁柱,御史对你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世家出来的人倒也不差这点儿虚名。” 崔旃檀却敛了笑。 “晚辈想回去,并非是受家中传召。”他的面上有些迟疑,亦有些赧然,“只是随上峰出去一趟偶然见到陈年卷宗,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将家兄的过错推到别人身上,自觉无颜再侍奉陛下,这才打算辞官回家。” 关于过去的一些事情,在场的几人虽然未得知全貌,也却因为他的话语渐渐将一些往事补全。 “崔二打算什么时候走?”裴慕凡笑了笑,将话题一带而过,“我这次来主要也是为了将祖母接回去,说不定咱们还能顺路。” 崔旃檀松了口气,抬头道:“能顺路再好不过,时间由老夫人订即可。” 夏老夫人信奉三六九往外走的那套规矩,当即便道:“说走便走,我可经不起京里这些大风大浪了……初六已来不及,初九吧!明日等我进宫办完最后一件事,此后便没有牵挂了。” 崔旃檀点头:“老夫人想得自然是周到的。” 陆瓒和崔旃檀没有细想她要做什么事,只裴慕凡望了她一眼,随后垂下眼睫,将自己慢慢融进热络的谈话声中去。 第五百一十七章 临期 次日一早,夏老夫人携陆瓒、裴慕凡一道进了宫。 除了裴慕凡,俩人都不是第一次来,但却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来。 他们经过式乾殿时,恰好碰上慕容擎迎面而来。 慕容擎与陆瓒相互见礼后,又来到老夫面前行了个晚辈礼节。 夏老夫人看着慕容擎的容貌,觉得他与陆银屏倒是有少许相似之处,本着爱屋及乌的心便也不讨厌这个鲜卑人。 “好……好……”夏老夫人赞道,“镇南大将军果然是一表人才。” 陆瓒将慕容擎拉到一边,低声询问道:“大将军今日为何进宫?” 他的好奇很好理解 他本以为慕容擎是来受封赏的,然而却看他仅着一身简单胡服,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如陆瓒所想,慕容擎笑了笑后道:“我是来向陛下告别的。” “告别?”陆瓒反问道,“如今大将军可谓前途无量,为何要告别?” 慕容擎看了看太极宫的方向,扯了扯嘴角道:“如果不走,我大约会是第三个陆荆玉,第二个赫连遂。” 陆荆玉与赫连遂一样,都是武将出身,最后一个交出兵权做了散侯,一个暴死在建春门。 如今来看,慕容擎的识趣也不无道理。 陆瓒同他算不得相熟,只能再揖道:“愿君此后自在天涯。” 慕容擎一笑,点头道:“多谢……” 天子在式乾殿内处理公务,听说他们几人来后索性一道召见了。 夏老夫人见了他,也未有第一次面圣时的恼怒。人还是一贯的倨傲,可见了他的一番真心后也稍稍认可了他外孙女婿的身份,倒没有再横挑鼻子竖挑眼。 几人跪地见了礼后,李遂意看着天子面色又让人起了。 “贵妃一会儿才能到。”天子道,“朕也不是第一次见诸位,如今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便先在此明说了 铸金像是大魏的规矩,用以占卜大事吉凶。若能铸成则代表天命所归,再行册立便水到渠成。 过程十分简单,只需要让工匠将模具备好,自己往内里灌铜水就好 夏老夫人才刚站起来,无奈又跪了下去,垂首时还在琢磨他是不是故意的。 等她跪得结实了,才听上头人道:“老夫人不必多礼。贵妃出身名门,秉性淑善,坐这个位置再合适不过……” 夏老夫人的嘴角差点抽筋 李遂意将她搀了起来,又望了望门外,满脸带笑地道:“曹操到了。” 众人向门外一瞧,见女曹操带了一堆的嫔御浩浩荡荡地走来。 “别说,小四一旦正经起来还真挺有皇后的范儿。”裴慕凡调笑道。 陆银屏也瞧见了他,眼前登时一亮,提了裙摆快速走来。 “大表哥也来了?!”她喜出望外地道。 裴慕凡眼角余光瞥见某人嘴角开始下移,干脆伸长了臂膀迎她:“四四!” 李遂意斜斜地撞了过来,将他扑了个踉跄。 “哟!您瞧奴这笨手笨脚的,怎么就给绊了一跤!”李遂意扶着他道,“没撞坏裴大公子吧?” 裴慕凡捂着自己的肋骨心道好一条忠犬。 他在宫人中寻觅,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便放下心来。 陆银屏只是捱近了他,却是极知分寸地在他身边两步远处停了下来。 “大胆刁民!”她猛喝道,“见了本宫怎不跪拜?!” 俩人从小掐到大,如今陆银屏总算是真真正正地占了回上风。 裴慕凡恨得牙痒痒,却也知道天子在前礼数不可废。 慕金枝 第343节 他撩袍正要跪,又被陆银屏扶了起来。 “嘻嘻,逗你呢!还真跪?!” 不过陆银屏高兴极了 她心情畅快得很,然而一转头看到皇座上的人正双目含笑地望着她。 陆银屏一看他便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想到分别,脸色顿时便不那么好看。 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她是实在人,脸色变得实在太快,遮都遮不住,也让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夏老夫人自然也看到了,却不知俩人为何闹得这般僵,只当是陆银屏又发了脾气。 “枉进宫这样久,见了陛下竟也不行礼。”夏老夫人出声调和道,“从前教你的规矩竟没记住么?!” 陆银屏别别扭扭地转过身,不情不愿地低着头行了一礼,不等人说起便自个儿起来了。 慕容擎一直看着这家人,等陆银屏进来之后便退了出去,想着这家人先聚聚,等人走了他再提离开也不迟。 夏老夫人瞧她没规没矩的样子,想是俩人这次闹得厉害了,倒也没有刻意去硬将人凑做对,等慕容擎一出去后便道:“外祖母这次来,其实是来同陛下和你道别的。” 陆银屏抬起了头:“您要走?” 夏老夫人点点头,冲李遂意使了个颜色。 李遂意人精似的,哪能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只能自家说自家听? 他将宫人赶了出去,只留下自己和几个心腹伺候着。 天子允他们入了座。 夏老夫人由陆瓒和裴慕凡搀着坐了,又对皇座上的人一拱手,道:“老身原是为四丫头入宫和三丫头婚事而来,如今两件事也算圆满。若是放在从前,这两个丫头老身定然是要带走的,可最近发生的事情竟比过去的几十年还要多,所以老身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老身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此次一别,日后再入京便难了。如今老身只想问一个问题……” 拓跋渊身体稍稍放松,单手撑起颧骨。 “老夫人请讲。” 陆银屏坐在拓跋渊身边,偷觑了他一眼。 他侧脸平静无波,眼睫在面上投下一道浓密的阴影,令她看不清楚表情。 不过看他这副闲适的模样,好像早就知道夏老夫人今日要问的话似的。 夏老夫人倒也爽快,将六道木往地上一杵,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当年先帝收去四丫头她们生父的瀛、定、平、幽、燕、恒六州兵力据说是被分散在一张地图内,同后来打的两副孔雀屏有关联。先帝将其中一扇孔雀屏赐给陆家,那么另一扇在何处?” 第五百一十八章 先皇 连带着陆银屏在内的众人霎时屏住呼吸,整个式乾殿便只余李遂意正在倒茶的水声。 陆银屏紧张地看着他 “呵……”拓跋渊忽然轻笑一声,随后道,“朕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其实先帝之前打造的两扇孔雀屏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不过是感念岳父大人随他连年征战劳苦,以此为赏赐罢了。 另一扇雄孔雀屏本打算赐给朕,可那时朕尚还年幼,不小心将那扇孔雀屏推倒,其实早已不存在了……” 这话同陆银屏说,她是信的。 眼前这个人,她是全心全意地信着的。 夏老夫人的面色变了变,嘴角也跟着不佳的脸色抻平了。 “老身诚心相问,陛下却避而不答。”夏老夫人说着,伸出手道,“既然陛下无此诚心,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老身就此告辞。” 陆银屏起身要拦,却被天子伸手拉住。 “四四。”他放低了声音问,“连你也不信朕?” 陆银屏心底是信他的。 然而如今的她却总是避着他 “我信您……可我也有看重的家人……”她说罢便偏过头,同时也将自己的手拽了出去。 陆银屏来到夏老夫人跟前,小声地哀求道:“您别这样……陛下说不定有他的苦衷,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您马上就要走了,好歹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外祖母,您别让他为难,也别让我为难,行吗?” 夏老夫人气极,伸手去点陆银屏的脑门。 “糊涂!”她训斥道,“孔雀屏本应是你父亲的东西!如今你又进了宫,没有它你日后拿什么傍身?你当我豁出一张老脸来问都是为了谁?” 陆银屏怔住了,摇头道:“陛下宠我,我为何非要有孔雀屏傍身不可?” 夏老夫人瞧着她依旧透着纯真的眼眸,此时也开始怀疑自己将她放在身边养大究竟是不是个错误 并非说选择她是错误,而是她这样的丫头被呵护至今以致于从未替她自己打算是个错误。 “凭你这脑子,你真当自己做了宠妃、宠后便能顺顺利利地走下去?”夏老夫人贴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兄弟要辞官去葱岭,皇子的亲舅舅又要走,这一来便等同于无外戚……朝中无外戚,若有朝一日天子殡天,你升做了太后,那才是真真正正地被架在火上烤!届时皇子年幼,你无兄长在朝又无实权在手,你们孤儿寡母的还不被那些人欺负死?!” 陆银屏听后,终于算是转过了脑筋 可是她…… “外祖母。”陆银屏摇头道,“其实您不用为我想这么多,我已经打算好了,我想跟您……” “哈哈哈!丫头!你想跟这老太婆如何?” 她话未说完,却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所打断。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陆银屏几乎不敢相信。 众人也循着声音望去,见温鸯与太子梵天同时搀着一人出现在殿门口。 那人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模样,身高八尺有余,身着玄色对襟长袍,肤色透着常年不见光的惨白。 他面上无须,看饱满宽阔的额头和英挺的下颌倒是同天子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被黑布蒙了几圈,像是无法视物一样。 单看人陆银屏是不认识的,可听这声音,她便想起他是谁来,当即便跪了下去。 “儿臣见过父皇!”她行了个大礼。 在场的都是人精,听她这么说,哪能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 就连夏老夫人也放下那六道木手杖,颤颤巍巍地又跪了下去,心底怨这家人不讲究,要生生折腾坏她这把老骨头。 “拜见太上皇!”诸人齐声道。 温鸯与梵天二人搀着他慢慢向众人走来。 拓跋渊也从座位上走了下来,父子二人渐渐靠拢,最终站在两丈之内。 太上皇看不到,鼻子却极为灵敏。 他鼻翼开合,坚定地开口:“元烈……” 拓跋渊叹了口气,俯身拜道:“父皇……” 太上皇伸出手去摸他,意外地摸到一个比自己还要高的宽阔结实的肩膀。 “都起来吧。”他又对拓跋渊道,“你竟然这样高了。” 身高也好心智也好,每一位父亲都会欣慰儿子的成长,尤其是他不在的这些年。 拓跋渊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还是这样无礼。”太上皇嗤笑一声,让温鸯与梵天离开,自己则伸出手臂,“丫头?” 陆银屏忙上前搀住他。 “父皇是何时出来的?”她笑问,“您又是如何出来的?” 其余人只觉得稀奇 太上皇琢磨了一瞬摇头:“朕在披云楼呆得太久,早已不知今夕何夕。不过,距离出来已有一日……唔?” 他的下半句话还未说完,另一只手肘便被人搀住 俩人夹着他一道上了皇座 “这里是式乾殿。”太上皇只消一坐便知道是哪处的座位。 陆银屏道是:“您是如何出来的呢?眼睛又怎么了呢?” “是温洗墨的儿子温鸯,他将朕与大司空一道接了出来。至于眼睛……早前朕不也说了?在披云楼下待得太久,刚出来时双眼刺痛难忍,以致于险些眼盲,便用布遮了。” 太上皇缓缓道,“你们呢?怎么刚刚那样热闹,朕一来却又不说话了呢?” 在太上皇跟前,天子都要让三分给伦理纲常,更不要说式乾殿内的其他人。 然而夏老夫人终究是夏老夫人,年纪辈分都放着,脾气又大,自然不会对太上皇唯唯诺诺地顺从。 “太上皇来得正好!”夏老夫人也被裴慕凡和陆瓒二人搀扶起来,却气势汹汹地道,“刚刚老身便是在质问陛下,当年您打的那两扇孔雀屏中的另一扇究竟在何处。” 太上皇听后,嘴角扯起一丝弧度来,与天子皮笑肉不笑时如出一辙。 “另一扇孔雀屏当年本应赐给元烈,却被他不慎打碎,早已不存在。” 第五百一十九章 结缘 父子二人的答案如出一辙,让夏老夫人也没了脾气。 不过,她认定这是二人早便串通好了的,目的就是将女婿当年的心血掩埋,好将所有兵权全部集中在拓跋氏手中。 先帝能听得出她喘息不定,应是真的动了怒,又道:“如今的朕一无所有,没道理瞒着您。且朕在披云楼下这些年,早已不知外间世事,还请您体谅。” 陆银屏讶异地看着他,只觉得传闻中的他也要让自己外祖母三分果然不假。 想来当年太上皇真的对自己的父亲多有亏欠,不然言语间断然不会这样客气。 只是他再客气,也没能压制得住夏老夫人的怒气。 慕金枝 第344节 “既然您也这样讲,那便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她执杖起身慢慢道,“老身这把老骨头今日又站又跪数次,回家还少不得去他们母亲陵前坐坐……” 陆银屏想起那对空灵位,又上前搀住了她:“您这就要走?” “不走留下丢人?!”夏老夫人狠瞪她一眼,“如今你可真叫我瞧不起!在这宫里头要什么没什么,一个后位又能如何?偏就你稀罕!你当初的骨气都去哪儿了?!” 陆银屏本就处在走和留的纠结之中; 背若芒刺,她自然也不敢回头去看他脸色。 现在的她可太难受了,感觉就像被架在炭上的一块肉,这里涂了一层油那里撒了一把料,底下还有火在烤。 她是个孝顺的人,知道外祖母也是为了自己好。 可她现在还想说:以后的事儿真没准,她现在已经做好了要走的打算,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去说罢了。 “老夫人对朕有怨,尽管朝着朕便是,何必让四四为难?”拓跋渊说着将她带到一边,不断地轻抚她的后脑勺小声安慰,“你同他们先出去吧,剩下的事儿我来解决,不叫你难做。” 陆银屏含泪点了点头,随后陆瓒等人上前带她一并走了出去,只留夏老夫人与至尊二人在式乾殿内。 裴慕凡道:“祖母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她经历过的事儿多,想得也多,可日子总要你自己过。你若相信皇帝,跟着他应不会吃亏 我可不是怂恿你什么,男人多数都实在,他不可能让你和佛奴日后陷入困境。 你不信倒也有退路,大不了同表哥一道云游海外……天竺的女人见过没? 黑是黑点儿,可漂亮得紧……倭国的女人没见过吧?温柔得很,你说你什么时候也去见识见识,然后跟人家学学……” 陆银屏狠踩了他一脚。 见她看上去没有刚刚那样难受了,裴慕凡笑了笑,一错眼便看到玉姹正同别人说话,瞧见他后背过身去。 他想了想,抬脚走过去。 这边一同出来的温鸯与梵天也听到他们间的谈话。 梵天走过来,先是朝她施了一礼,随后好奇问:“那位公子竟去过天竺?” “他常云游四海,天竺去过数次。”陆瓒点头,“表哥见多识广,此次也打算同我一起去葱岭寻人。有他照顾倒是方便不少……” “葱岭?”梵天眉心微微蹙起,“国舅去葱岭寻人?要寻何人?” 陆瓒知道梵天是来魏宣扬他教教义,是经过天子认可的,索性也不瞒他,将身上如何印有梵文一事原原本本地告知。 梵天听后,微黑的面上却绽出了一个笑。 “国舅说的那位高僧,是否身材偏小,且从不食五谷却只食荤腥?” 陆瓒一怔,随即点头肯定道:“从前父亲曾说过,的确如此……太子是如何得知他的?莫不是见过他?” 梵天念了声佛号,道:“我幼时曾随他修行过数年。” 陆瓒感觉渺茫的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陆银屏听了也欣喜不已:“既然你在他那儿修行过,也必定知道他在何处了?能不能劳驾您带我哥哥去寻他呢?” 梵天一见陆银屏便见吉祥天,她的要求自然不会拒绝。 “既然遇上,便也是缘分。”梵天道,“葱岭看似遥远,然而他后来已入世,并不在雪山上,只是住处随牛羊而迁,春夏两季不太好寻人罢了。眼下已入冬,我倒有七分把握能找到他。” 陆瓒连忙向他道谢,随后又约定启程时间。 陆银屏自然也为兄长高兴,可这两日日日都装着心事,即便有了能让她展颜的好事,却同她自己正在纠结的问题无关。 “娘娘……” 陆银屏闻声回头,见慕容擎正站在她身后,垂首望着她。 “大将军。”陆银屏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今日穿得简单,不禁问,“您今日居然也来了,式乾殿真热闹……太一呢?听说他受了伤,眼下如何了?” 慕容擎嘴角天生上翘,就算不笑时也有一丝笑意。 “他只是受了些轻伤,年纪小,养养便好了。”他说话时眼睛从未离开过她面上,“我能不能在走之前见见佛奴?” 陆银屏回望着他,末了点了点头:“自然可以……正好我也要回去看看,咱们可以一路。” 慕容擎道好。 式乾殿到徽音殿,只需穿过中宫显阳殿再绕后便可,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让宫人跟随,沿着宫墙慢慢地行走。 “大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走?”陆银屏刚问出口,又觉得不太合适,便又道,“外祖母他们打算回瀛州,初九便启程,哥哥也是,这样还能顺一段路,也好有个照应……您呢?” “我大概会早些走。”慕容擎摇了摇头,“我是吐谷浑人,不讲究出门的日子,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马上便能离开。” “这样啊……”陆银屏叹了口气。 这个也要走,那个也要走,最后约摸只有她一个人能留下了…… 可她也注定要离开的 陆银屏想想便觉得心头堵得慌。 她才是最狠心的那个人。 也正因如此,她要快刀斩乱麻才是。 “我还没想好怎么同他说。”陆银屏吸着鼻子道,“我怕我再一走,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慕容擎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陛下即便成了孤家寡人,也是能一个人扛起所有担子的。”他道,“你被情爱蒙蔽,有很多地方还不够了解他……总之,他一个人也可以。” 陆银屏知道慕容擎说得对。 他是一个好情人,也是一个好皇帝。 她没有深究慕容擎话中的含义,又道:“要不我趁热打铁,等外祖母她们回去了便同他说,我也要走……我也不说旁的,只说去游山玩水散散心……” “这个时候虽说并不合时宜,可对你来说的确没有时间了。”慕容擎接过她的话道,“早些走,对你们都好。” 陆银屏想想便更难受了。 她钻心似的疼,站都要站不住。 一旁的慕容擎要来扶,被她摆手拒绝了,一个人靠在显阳殿的拱门前,暗暗掉了两滴眼泪。 真是没用,自打知道自己怀了身子后天天都想掉眼泪。 她刚抹完眼泪,便听到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 “哀家道是哪个宫婢侍卫在此私会,大家瞧瞧……这二人都是谁?” 陆银屏与慕容擎同时抬头看去,见裴太后坐在八人抬辇上,被一众宫人簇拥着出现在他们面前。 “贵妃?镇南大将军?”裴太后面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笑,“哀家刚刚听到了什么……你二人要走?打算一起走去哪儿呢?” 第五百二十章 自缚 给陆银屏十个脑子都猜不到,一直以来被禁足的裴太后竟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怎么?久不见着哀家,连礼数都忘了?”裴太后冷笑道,“还是说,贵妃心虚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银屏从未怕过她,入宫时是,现在依然是。 “没影儿的事,我心虚做什么?”陆银屏挺直了身子回道,“倒是您,不是被禁卫看管起来,怎么出嘉福殿了?您就不怕陛下瞧见您再给您送回去?” 说罢她便有些后悔了。 裴太后能在青天白日之下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显阳殿前,自然也应是得了天子授意 如今上下皆认为已经暴亡的先帝重新出现在大家视野,保不齐就是要将裴太后送来给他二人夫妻团聚的。 想起这个,陆银屏便有些没了底气。 不过,外祖母如今还未走,她那样憎恶裴太后,料想俩人今日王见王定要来个你死我活。 陆银屏担心外祖母会遭裴太后这老妖婆的算计,便暗暗对慕容擎道:“外祖母与太后素来不合,你先回式乾殿找我大表哥,就说裴太后要来,让她先避一避……” “那你呢?”慕容擎问。 陆银屏顶着心中的郁气,看着裴太后咬牙道:“我想法子在这里拖一拖……还不快走?这位可是个小人,莫非真要让她栽赃咱们是在偷情?” 慕容擎当下便听从她的建议,转身即走。 “哀家让你走了吗?”裴太后见慕容擎要溜,指着他的背影厉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奸夫拿下?!” 裴太后身边的宫人听到命令后一涌而上,只可惜主人到底失势多年,慕容擎又是猛将出身,对付他们这些人简直不在话下。 几个人上来,慕容擎一个闪身避开,一脚便将人踹得吐血。 剩下的人自然也便不敢上了。 裴太后没想到慕容擎竟敢如此放肆,护甲将身下的座椅挠得咯吱咯吱响。 “反了天了!”她道,“竟然敢动哀家的人……慕容擎,你当如今还是当年?!” 慕容擎没理她,径直向式乾殿的方向走。 裴太后动不得慕容擎,索性让宫人将陆银屏捉来。 若是放在以往,陆银屏打也打得走也走得 裴太后见她并未反抗,当下便让宫人钳制了她手脚,一丝也动弹不得。 “怎么不扭了?”裴太后命宫人捏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道,“原以为你是个烈性的,没想到进宫后也将性子磨平了……你说说,你同其他的嫔御又有何不同?同慕容樱又有何不同?甚至连这张脸也是一样的。” 陆银屏同她初见时,裴太后便有意无意地放出慕容樱引她误会。如今慕容樱的事情早就翻篇,她自然不会蠢到再上这个当。 “太后憋了这么久,一出来就拿我撒气儿。”陆银屏微笑道,“若说进宫……您进宫的日子可比我久,一把年纪却还沉不下心来,只知道捕风捉影地陷害别人。怪不得您如今一无所有……” 裴太后沉眸 “你既然知道哀家已是一无所有,也应当知道一无所有的人最极端。”她倾身道,“你不是要慕容擎搬救兵?那就好好让你那救兵瞧瞧,他心爱的贵妃如今的模样。” 说罢,她给身边宫人使了个眼色。 老练的宫人会意,上前将陆银屏头上的发簪拔出来扔到一边,搓弄几下便揉乱了她的发丝。 陆银屏心中一惊,顿时便知道这老妖婆的用意,破口骂到:“你歹毒!” 慕金枝 第345节 话音刚落,披帛也被人扯出了一道口子。不仅如此,就连里衣都往下拽了两寸。 陆银屏涨红了脸,恨声道:“你以为陛下会信你?做梦!” “元烈自然不会信哀家,否则当年也不会同哀家斗这样久。” 裴太后面上依旧挂着笑,而她的手一翻,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只鞋来,“有了这个,你以为他还会信你?” 陆银屏看向那只绣满珠宝的缎鞋,整个人如同被一盆凉水浇灌而下。 那是她的鞋……为什么会在太后那?! 裴太后听着不远而来的脚步声,当下便让人停了手。 “哀家素来不待见你,本以为你能助哀家脱身,这样一来好歹还有些利用之处……”裴太后缓缓道,“人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而活,既然你无用,那也不怨哀家心狠。” 她说完这几句话后,便换上一张真诚恳切的脸,转而训斥陆银屏:“贵妃,哀家从前有求于你,对你做的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掖庭已再无他人,你竟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如何对得起元烈?!” 陆银屏听她栽赃自己,气得一口血马上就要从喉咙里喷出来。 恰好天子至此,后头只跟了慕容樱与李遂意。 他们自然也听到了裴太后所说的话。 陆银屏转过脸,未见自家人与太上皇前来,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裴太后见他果然前来,心中暗喜之余还不忘添油加醋地将陆银屏与慕容擎二人一道商量着走的事情说出。 “不仅是哀家,嘉福殿的人都听到了,不信你大可随意揪出一个人问问。”裴太后一脸嫌恶地道,好像陆银屏真的做了什么下流之事一样。 “我没有!”陆银屏梗着脖子辩解,“陛下……你信不信我?” 拓跋渊见她衣衫不整,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外袍褪了披在她身上。 “误会,这定然是误会。”李遂意打圆场道,“大将军与贵妃可是有堪比亲兄妹的交情在,如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等事……” “李内臣怕是没听说过之前的事儿吧?”裴太后冷笑道,“记不得的话,哀家就来给你提个醒儿 天子望向慕容擎。 陆银屏是知道真相的,只是慕容擎一直以来为了维护慕容樱的清誉,便将污名担在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裴太后为了这天暗暗筹划了多久,但是如今看来,她是真的中招了。 “是。”她听慕容擎道,“一切都是臣作茧自缚,不与樱樱和贵妃有半分瓜葛。” 第五百二十一章 污蔑 裴太后料定慕容擎会背了这个锅。 “元烈,你可都听见了?”她望着面色阴沉的天子,继续火上浇油地道,“不仅他二人一同商议着离宫,其实此前暗通款曲,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说着,她拿出了陆银屏之前穿过的那只鞋。 “慕容擎常借探望大皇子之名入宫,俩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只是实在不凑巧,被哀家的人碰上,便将这只鞋留下做了证据。” 她指着陆银屏如今脚上穿着的鞋道,“这只鞋不是贵妃如今脚上穿着的。徽音殿那全是你的亲卫,我可没这等本事将她的鞋盗出来。” 陆银屏披着龙袍,看着天子的脸摇头:“太后积怨已久,我同大将军清清白白,完全是被她陷害……您信我吗?” 慕容擎单膝跪地,掷地有声地道:“臣确有离宫之意,然而与贵妃同在此地,是因为走前想见佛奴一面。太后深居简出,臣也未料到她为何会在此地守候。” “哀家会在此地,自然是元烈下的旨意。”裴太后看向天子,“元烈,今日偶遇难道也是哀家计谋吗?哀家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陆银屏咬着牙根,心道自己果然不是这老妖婆的对手。 她太大意了,完全没料到裴太后居然还有出嘉福殿的一日 怨就怨她想的太少,也将事情想得太好,才会在这个时候被摆了一道。 “你信不信我?”她隔着袍子抓住天子的手,“裴太后给我下了套,如今我可是钻进来了……你要是信我,我马上就能出去;你要是不信……” 要是不信呢?她也不知道。 要是不信,他是不是就会放弃自己了?那么自己就可以……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萌生发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 陆银屏深呼吸了一口气,拽紧了身上的黑袍就要离开。 “四四……” 他在唤她…… 然而陆银屏这次却铁了心,没有回头。 天子未下令,裴太后纵然气得跳脚也无人敢拦陆银屏。 她沿着中宫的长廊慢慢往徽音殿的方向走。 她突然便想起了靖王。 靖王不能留,而他却舍不得这位兄长真正赴死,便大张旗鼓地将人送去薄骨律。 他还未下定决心之前,陆银屏日日能看到他备受煎熬的背影。 原来这便是真正的为难,真正的不舍。 如今她也面临这一步,却也做出了和他相似的选择。 若人一辈子活在宠溺之中,成长是十分缓慢的,因她只看到别人的痛苦,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只有真正地碰上一件让自己或为难或不舍甚至极为痛苦的事情之后,才能在瞬间获取大量经验,使人飞速成长起来。 没有被为难过的人一辈子活得安逸舒适,这是老天爷给的福报。 而那些被为难过的则有了不一样的体验,被打上磨砺的烙印,渐渐便能独当一面 陆银屏觉得自己突然间悟了,虽然心里抽抽地疼,但仍是抹干净了泪,一个人回了徽音殿。 回到徽音殿后,便开始收拾东西。 见陆银屏走远,拓跋渊这才对李遂意道:“去将人请来。” 李遂意机灵,自然知道天子的意思。 这跟厨子要做饭是一个道理 总之,都是给她和厨子自己做,得益是她二人罢了。 “元烈,怎的不处置贵妃?”裴太后死到临头尤不自知,依然揪着陆银屏不妨,“这样一顶帽子下来你竟也忍得,铁了心要包庇她不成?” 拓跋渊笑了笑 谁戴都无所谓,大不了一道诏令赐死,眼不见心不烦。 唯有陆银屏,天上地下只这一个的陆银屏。 “贵妃刚入宫那会儿,朕带她出宫去伽蓝寺小住。”拓跋渊捏着那只花里胡哨的缎鞋道,“她一应衣物都是朕亲手置办,这只鞋,朕自然眼熟不过。然而在伽蓝寺时,朕发现她穿来的那只鞋同朕置下的不同,随口一问才知道,白日里她去了嘉福殿,因当日穿的鞋沾了泥浆,您便让她换了另一双……” 他的眼神慢慢移到裴太后震惊的面上。 “母后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朕无故便将您软禁?”他叹道,“禁足只是提个醒,叫您离她远些。没想到您却拿着当初她换下的鞋构陷她与慕容擎有染……母后,您放权后便该享福,如此一来儿子也不会做那枭獍之辈。但您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裴太后又惊又怒,指着他道:“你竟给我下套?!” “您对儿子有抚育之恩,可惜儿子一向孝顺,赐死养母这样的事实在做不来……”拓跋渊无奈地向身后一揖,“还要劳驾父皇为儿子儿媳做主。” 裴太后瞳孔剧缩,眼睁睁地看着天子身后被李遂意搀扶而来的人。 纵然心里已经认为他死了这样久,可若是连枕边人还不认得,岂不是瞎了眼? 裴太后自然还没有落到那种老眼昏花的程度。 她还未从此刻的震惊中脱离,又见一位白发老妪撑着手杖被人搀扶而至。 “二妹。”夏老夫人笑道,“这些年……别来无恙?” 如果说看到先帝的那一刻裴太后还能忍,那么夏老夫人的这句话却瞬间引爆了她的情绪。 “你们联起手来看我的笑话?!”她伸手击打着坐辇边缘,然而宫人战战兢兢未能保持平衡,使她不慎从辇上摔落。 “看笑话?”夏老夫人冷笑道,“你竟也知道你活得像个笑话么?污蔑四丫头同人有染,亏你想得出来!你自己做事下流,便也诬赖别人同你一般不成?!” 裴慕凡好整以暇地看着裴太后,眼中满是嘲弄。 太上皇慢步上前,蹲下身来「看」着她。 为了避光,他眼睛上罩了一层黑布,却好似能透过这层黑布望见她似的。 裴太后此生唯惧他一人,见他俯下身,用手掌撑着身子往后爬。 “你是沾了皇储的光才做的皇后、太后,朕原本以为你能好好待他,没想到你竟在朕「驾崩」后堂而皇之地干政。” 他摇头道,“裴婉,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朕都听说了……你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裴太后当年虽说算不得受宠,可仍是仗着养子身份一路升了尊位。可贪心不足妄图摄政,如今算是彻彻底底地失了人心。 裴婉是知道他的手段的 “元烈仁慈,他不敢做的事,朕敢。”果然,太上皇开了口,“老夫人既在,便给裴家三分薄面。传朕诏令:褫去太后尊位,贬为庶人,赐自尽。” 不知是在披云楼下久了,心性相对宽和了,这样简单的死法竟不像出自当年的太上皇之手。 若是当年的他,恐怕活活将人扒下一层皮也不算完! 第五百二十二章 翻篇 作为皇家第一狗腿,李遂意迅速地指了人来将裴太后押走。 显阳殿是裴太后作为皇后时曾经居住过几日的宫殿,只是如今看来怕是同她犯冲。 夏老夫人见裴太后又成了裴婉,心中那种积郁了几十年的怨气随着这道诏令散开,却没有想象中那种极为痛快的感觉。 “孙儿并不认为祖母这些年比她过的差。”裴慕凡搀着她道,“您有父亲、姨母、舅父,又有我们这些小辈。裴太后虽位极中宫,可她并未有亲生子,便是养子的位置也要争上一争,所以才落得这样下场。而您什么都有,这些年早就化解了心底那些不平,所以今日才未觉得特别畅快罢了。” 慕金枝 第346节 天子也道:“时时畅快,自然也不图这一刻畅快。” 夏老夫人同眼前这对父子密谈过后,放下一整颗心之后也发誓不将他们所说泄露出去。 “这些事儿,算是翻篇了。”夏老夫人又对天子道,“你去劝劝小四,她也是个别扭孩子,现在指不定怎么瞎猜……你快去寻她,省得一会儿连门都进不去。” “她不知后面这些事,恐怕不会轻易原谅朕。”拓跋渊头疼道,“老夫人,不如一起?” 太上皇见儿子不曾相邀,想来也是不愿意自己同儿媳走得过近,索性说自己想要休息,便由李遂意安排着回含章殿休息 都说含章殿风水一般,宣光殿风水最差,太上皇怀疑这是儿子故意捉弄自己。 不过,流水的皇帝铁打的皇座,现在坐着的人是谁,便要听谁的,纵然他是老子也无可奈何。 夏老夫人今日心情不错,便随天子一道前往徽音殿。 “她是个爱生气的,可心也大,不会记你的仇,只消多哄哄便是了。”夏老夫人在向天子传授哄陆四的技巧,“有时你看她拉着一张脸,其实心里是高兴的,就等你将台阶摞得高高的给她下……” “朕受教了。”拓跋渊苦笑,“可自打回来之后她便时冷时热,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朕邀老夫人一起,也是心里没个底儿。” 随侍在一旁的温鸯闻言一顿,拱手道:“陛下、老夫人,不如臣为二位引见一人,想必她能劝说贵妃一番。” “谁?”老夫人好奇道,“谁有这样的本事能劝得了那倔驴?” 温鸯笑道:“待会儿您见了便知。” 陆银屏还在收拾东西,便听到外间一阵喧闹声。 她咬了咬嘴唇,问舜英:“怎么?这是准备要拿我来了?” 舜英正在给拓跋珣烫晚间要换洗的衣物,听贵妃这么问,吓得险些将衣服烫皱。 “如今这天底下还有谁敢来拿您!”舜英觉得不太可能,又指示那只贵妃恶犬,“二楞子,快去瞧瞧。” 二楞子听得懂人话,汪汪叫了两声后撒丫子便向外跑。 片刻后一声闷响,陆银屏见二楞子打着圈儿地折了回来。 能让它这么害怕的还能有谁?根本不用多想。 陆银屏理了理新换上的衣服,从容地走了出去。 她对拓跋渊有自信 只是刁蛮如她总习惯问上一问,这是多数女子的通病罢了。 陆银屏如今更加通透 以后的日子那么长,说不准就有了转机呢?万事总是要提前做好准备,这样困境来临前便也不至于太过慌张。 她去了正殿,舜华为她推开门,便见他、外祖母、两位兄长以及其它宫人早已等着了。 “你入宫也不是一天两天,陛下有意将你册立为后,可再不能这样莽撞了。”夏老夫人端起了往日的架子,半是交待半是规劝地道,“待我这次走了,想再来便难了。从前教你的规矩你要记好了,人前可不能丢了你爹娘的脸。” 陆银屏心情复杂地看了天子一眼,见他依旧平静温和地望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要同他说自己要走,她便总觉得心口涩涩的,像是憋着一股难受的劲儿。 “裴太后已经由太上皇陛下处置了。”夏老夫人又道,“你也是,我常叫你提防她,偏偏落了一双鞋在她那,若不是皇帝有心,此时你怎么洗都不干净!你这般天真,日后可怎么做皇后?哪家皇后像你似的没有脑子?” 听着外祖母训斥,陆银屏心不在焉,偶尔才抬头噢上两声。 “祖母,您再说下去,当心咱们的小皇后第一道诏令便是将她外祖母的嘴巴缝上。”裴慕凡打趣道。 他见表妹一直闷闷不乐,像是有什么心思。 陆银屏抬头瞪了他一眼。 “瞪我做什么?看着模样,你还打算到时候派人拿了你大表哥不成?” 陆银屏快要被他气哭了。 表兄妹二人正要吵起来,听外间温鸯开了口。 “陛下,娘娘,人来了。” “谁来了?”陆银屏被短暂地吸引了过去。 殿门外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众人都熟悉了的上州刺史温鸯,另一人则是女子,双手交叉在腹上,缓慢地走进来。 这女子行走间不带风,能看得出是规矩极好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条腿有些跛。 她走到陆银屏跟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目含泪地望着她。 “四小姐!” 陆银屏望着她的脸 陆银屏渐渐睁大了眼睛。 “春夏?!” “是我……四小姐……”春夏猛点头,泣不成声地道,“我一直在,我就盼着见您……还不敢见您……” 陆瓒和夏老夫人也惊呆了好一阵儿。 “老夫人。”春夏朝向夏老夫人,俯身磕了个头。 “我派人四处寻你,差点将整座城都翻了个遍。”陆瓒道,“你怎么和温刺史一起来了?” “先前琢一告诉我你没了影儿,我还一直惦记你,时时着人留意着。”夏老夫人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拉着她的手细细打着她问,“好孩子,你怎么了……你这是受伤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姻缘 “那日四小姐被端王殿下的人劫持进宫,我中途借乘温大人的马车回府。”春夏含泪道,“我自觉未能照顾好四小姐,便想一死谢罪,是温大人将我救起……”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看了温鸯一眼,感激之余还有些其它情愫在其中。 “我投河时不慎触到河底碎瓷坑,一条腿险些便废了。这下更无颜回府。”春夏继续道,“是温大人倾心照料,为我治病,供我温饱。温大人表妹早夭,便让我顶了她户籍,改名「贺兰罗勒」。如今我已嫁予大人为妻……” “怪不得!怪不得!”刚忙活完的李遂意一拍大腿,“怪不得奴总觉得「春夏」这个名儿耳熟……原是从前刺史大人改户籍时见到过!” “当初威逼利诱都留不住你,原来还是要靠美人计。”天子看着温鸯皮笑肉不笑道,“朕以为你年过而立不娶是心中有惦记的,便没想到用这招……多少金银都不如这一个春夏姑娘。” “虽然无颜见四小姐,可我心底一直都惦记着您的。”春夏擦了擦泪,又道,“听说您有难,我便想着能在暗地里使些劲儿帮您……活着真好,还能帮到您,可比当初一死了之用处大!” 陆银屏备受感动,拽着她的手不放。 “你不知道你不在,我过得有多难受。”她吸着鼻子道,“没人管着我,我胖了好几斤……秋冬是个没脑子的,除了溜须拍马什么都不如你,我可操心死了!” 秋冬早在一旁哭开了,听到主子这么说她,顿时将泪憋了回去。 “四小姐别这样说,秋冬也是一心为您。她还小,还要多学学,过些年定然比我还要强。”春夏说着,却又跪去了地上。 “好端端地怎么又要跪?”陆银屏上前将她扶起,没想到她的膝盖像是在地上扎了根似的,怎么都不肯起来。 “我此次来不知道给自己鼓了多少的劲儿,若是放在从前,我是没有脸敢再见四小姐的。”春夏泪眼汪汪道,“如今一切算是安定下来,我也好来同您说……四小姐,您还愿意要我吗?” 她这话一说出口,温鸯登时便青了一张脸 温鸯想要将她拖走,却被陆银屏拦下了。 “温大人先等会儿。”她道,“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您这段时间劳苦,还救了我姐夫,这份恩情我记着,今天就还给你们。” 说罢她又看向春夏。 “你这话的意思,是还想来伺候我?”陆银屏问。 春夏咬着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她点了点头,又对温鸯道:“大人……对不住……” 温鸯气得直翻白眼 真是个白眼狼,白对她这么好了! 陆银屏将她拉了起来,道:“你现在有了新身份,有人疼你,这不比伺候我强得多?我这儿又不缺人,多你倒是多了一口吃饭的人,我可不要你……” 温鸯松了口气。 春夏知道她的脾气,转头又看向夏老夫人,想着让她替自己说说话。 夏老夫人忙举起那珍稀六道木手杖同天子显摆,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你看外祖母也没用。”陆银屏道,“你老想着为我,你怎么也不想想自己呢?温大人为了你前后操心,你一声不吭地说回来便回来,你让人家怎么办?” 春夏又回头看着温鸯,眼神中带着乞求。 “弟弟妹妹怎么办?”温鸯叹道,“孩子怎么办?” 陆银屏尾指一颤。 “你有孩子了?”她严肃地问。 春夏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你不顾着孩子不顾着自己的身子,还来我这里做什么?!”陆银屏突然甩开她的手,“我瞧你对他并非无意……你将孩子生下来,同温大人过日子不好么?” 春夏见她当真生了气,委屈道:“可我侍奉惯了您,总觉得旁人没有我照顾得好……” “我不是一辈子离不了你,而你的孩子却不行。”陆银屏沉下脸,“温大人是个好人,你今日跟他回去,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的缘分已经来了,我不能做那拆散鸳鸯的恶人,我还想积德呢!” 对于温鸯,春夏的确是动了真情,却亦有感激在心。如今听陆银屏半是斥责的开解,本就动摇的心底更加摇摇欲坠。 “春夏是我一手调教起来的,对你最忠诚不过。”夏老夫人凑过来道,“我从未想过你有这等造化,就如四丫头所说,你的缘分到了,好好地受着便是。老天爷该让你同温刺史结缘,你就不要想着再来侍奉四丫头了……这阵儿你跟在温刺史身边不照样出了不少的力?只要心诚,这不也同样是为了四丫头好?” 春夏垂首泣道:“只是觉得自己太不称职,浪费老夫人苦心培养了……” 夏老夫人该大方的时候倒也大方。 “怎么就是「浪费」?”她反道,“我家大业大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是我带出来的人,若还愿意听我的,就按着你主子的吩咐,同大人好好过日子,也不枉我当初一番栽培。” 春夏擦干了眼泪,再次伏地拜谢。 “你身边这么多人,当初我最看好春夏。”夏老夫人将她扶起来交到温鸯手上,“这是个好姑娘,务实能干,人也清白,她父亲自小便着我父亲的……看你是个明白人,我放心将她交给你,日后可得好好待她。” 温鸯握紧了春夏的手,笑道:“家中弟妹最喜欢她这个大嫂,家父也对春夏十分满意,晚辈……自然不用多说。还请娘娘、老夫人放心。” 陆银屏看着他们,心里直叹「真好」。 只是回头再看她的夫婿,又是一阵儿的心酸 慕金枝 第347节 春夏在众人的劝解下终于解开心结,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回了她的刺史夫人 天子卖了这个面子,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温鸯的确替他做了不少的事。 温鸯唯恐春夏反悔,迫不及待地将她带回了家。 而此时也已经不算早,再留下去也不好。夏老夫人便向天子与陆银屏告别,同陆瓒与裴慕凡等人一道出了宫。 将人送走之后,陆银屏走到廊下,望着不远处正在同二楞子戏耍的拓跋珣。 拓跋珣未看到她,正丢了一只小木棒出去。二楞子见了,起身一跃便衔住了它,又呼哧呼哧地叼了回来。 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透过拓跋珣,她好似看到了另一个孩子 她瞬间便下了决定。 第五百二十四章 分手 月上梢头后,拓跋渊慢步来到陆银屏的寝殿。 他想同她谈一谈。 李遂意打开殿门,等他进去之后又猫着腰合上 拓跋渊踩过绵软的毡毯,隔着纱幔还能看清榻上的那个模糊而娇柔的身影。 可不知为什么,他走得越近,却感觉越来越远。 他将帘幔拂开,同时也看到陆银屏正垂首啜泣。 若是在往常,他早已上去哄她,问谁欺负了她,要替她撑腰。 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感觉莫名地心慌 他静静地等她先开口。 陆银屏早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他正一脸难过地看着自己。 他应当是猜到自己想要说什么了吧? 陆银屏这样想着。 他这样聪明的人,应当发现她这两日的态度不对 陆银屏没忍住,走上前撞进他怀里 如果说刚刚的啜泣是演戏,那么当下的泪便是真的了。 “元烈……”她搂着他的脖子泣不成声道,“让我走吧……” 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拓跋渊将她从自己怀中剥离,双手握着她的肩膀道,“四四,你知不知道刚刚说什么?” 陆银屏已经哭成了泪人。 “我要走了……”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声音稍微清晰一些,“我要离开这里……” 她还未说完,便感觉他握着自己双肩的手在颤抖。 “为什么要走?”他简直不敢置信 陆银屏难以面对他,更加难以解释,只能用手捂了自己的脸。 见她指缝中不断溢出眼泪,他第一次感受到无能为力。 “你明知我不愿放你走。”他道,“四四,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若我能改,必然不会让你难过……你是为白日里发生的事生气了?” 他说的是裴太后诬陷她一事。 “她到底是我养母,我刚得人心,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将她处死……”他慌忙解释道,“我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为的是请父皇回来亲自处置她……我没有不相信你……” 陆银屏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不断地摇头 “那是为什么呢……”他浑身发凉,心口闷闷钝钝地痛,努力思索着自己什么地方犯了错才惹她不开心。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 “你一直在找孔雀屏对不对?”他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泽,将她拉到寝殿内的一扇屏风前。 这扇翡翠屏风是她被接进宫的第二日赐下的,那日她十分困倦,便命秋冬她们将屏风移走。只是后来在他的不断追问之下才又挪了进来。 丈余长的屏风在灯光下泛着浓翠之色,正面是大魏疆土,背面则是一只开屏的雄孔雀。 “之前那副孔雀屏的确是我摔碎的。”他道,“我自小记忆过人,便按着印象中的模样重新打了一副。你父亲剩余四州兵力皆在此处。” 修长的食指停在一支孔雀翎上,与它对应的是另一面的 云山?! 陆银屏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既然愿意跟我,我又怎会让你受那些委屈?”他将她抱进怀中,自己尚未镇定下来却还要安抚着她的情绪,“你和佛奴的将来我早便考虑到……云山离你近些,我将几座山搬空,地下则有你父亲的人马,都是强兵良将……这些本就要留给你……” 陆银屏从未想到过,原来孔雀屏早便已经属于她了。 如此一来,她更加愧疚。 “你大哥的半块虎符在你那,孔雀屏也一直是你的。”他紧紧地搂着她,生怕一松手她便消失,“如今你才是手握重兵的第一人,连我都不及……” 陆银屏摇头往回缩。 他越这样对她好,她便越是愧疚。 “你别这样……”陆银屏哭得眼睛都睁不开,“我要走啊……你这样还叫我怎么走……” “我都做这么多了,为什么你还要走?”拓跋渊喘息不稳地问,“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他不信前些日子还与他浓情蜜意的人会突然间转变这样快。 “不关你的事……”陆银屏泣不成声地道,“你先放我走……日后若有机会我再回来好不好?” 他的情绪瞬间便炸开。 “你当我是什么?是你喜欢便爱一阵,不想要便丢弃的玩意儿?”他捏起她的下巴狠狠地质问,“当初你进宫是计,如今又要走……你到底将我看做什么?你说你只想要我一颗心,如今我把全部给你,你却不要,你同我说你想离开我?四四,你何时这样自私了?” 陆银屏委屈,却不能说。 “我一直自私……我哪儿都不好……”她哭求道,“疼……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他不打算放过她。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陆银屏发现自己被抱到榻上。 往日里体贴温柔的他今日却换了个人似的,倾身便压下来,将陆银屏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抽离。 俩人已不是第一次亲密,可眼下并不是个好时机。 陆银屏被吻得七荤八素,脑袋懵懵之际感觉襦裙下有有一只大手灵活探入。 她险些沉迷于欲望的深渊,情急之下向他伸出右手。 “啪!” 响亮的巴掌声倏然响起,让两个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陆银屏看着自己的手 而他也未料到她真的会打他。 陆银屏看着自己身上的他的眼神,失望与绝望交织之余还掺杂了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乌黑的发丝垂在自己耳边,在她这个角度下像是一座黑色囚笼。 陆银屏以为他终于要发怒,没想到他的眸子却渐渐褪去了暗沉之色。 他俯身在她眼睛上印下一吻。 “你既不愿,我又如何舍得强迫你?”他叹息道,“我放你走。” 第五百二十五章 伤情 他披衣而起,之后的整整一日,陆银屏都未再见到他。 拓跋珣似乎也察觉出了不妙,不停地追问陆银屏:“您跟父皇怎么了?今日他为什么没来找您?你们怎的不说话了?” 陆银屏还在收拾东西,闻言哀哀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做解释。 她平日里话多,拓跋珣对她的转变感到莫名恐慌。 如今的陆银屏也不想多看小呆头鹅一眼。 准确来说,是不敢。 他同他的父皇日益想象,陆银屏看着他便会想起他的父亲,想起两人一路走来的不易。 如果这次走了,日后说不定还有回来的机会。但如果不走,肚子里的小的便保不住。 她实在太喜欢他们的父亲了,她从头到尾都不曾对他失望过。 一切的磨砺于天子而言都是令他更为成熟且坚韧的助力,而自己却还依旧是那个不上进的陆四。 陆银屏咬牙对熙娘道:“将殿下带走!” 拓跋珣只是问了两句便要被带走,他终于感觉出来,这一次父母好像是真的生了嫌隙。 “您别赶我走……”拓跋珣拽着她的衣角道,“您说您从前不曾孕育过儿女,会将我当成您的儿子……如今我在梦里梦到娘亲的样子都是您,您为什么要赶我走?您不想要佛奴了吗?” 陆银屏偏过头去,猛喘了两口气后含泪斥道:“还不快将他带走?!” 熙娘和秋冬上前,二人一左一右将拓跋珣拖走。 陆银屏听着小呆头鹅的哭喊声,难过地又要掉眼泪。 慕金枝 第348节 她写了封信,又命人送去陆家,并叮嘱要亲手送到外祖母那儿。 夏老夫人接了信儿,一看是陆银屏写的,心底不禁纳闷儿。 “小四又出什么鬼点子了?”裴慕凡凑过来问。 夏老夫人将信看过,又放在烛上烧了。 “小四要和我一起回瀛州。”她叹道。 “回瀛州?”裴慕凡与陆瓒面面相觑,“什么意思?她想跟您走?不打算当皇后了?” 夏老夫人点头:“是……最奇怪的是,皇帝居然也答应了。” 陆瓒觉得十分奇怪。 “陛下对小四不像是假的,小四也不是那种喜新厌旧之人。”他道,“二人必定是生出什么误会,外祖母还是先不要答应,再进宫打探打探她的意思……” “离启程的日子不远了,再进宫怕是来不及。小四的意思是,今晚便来家里,明日一早再同咱们一起走……既然她想一起走,那将听她的便是……” 夏老夫人说着,却倏然睁开眼睛,“我知道了。” 裴慕凡忙问:“祖母知道什么了?” “有些事情只有做过女人才懂。”夏老夫人转而言其它,“早说你们男子不体贴,不懂女子所想所感。但凡你们稍稍站在她们的立场想想,便知道她们做了多大的取舍……” 裴慕凡与陆瓒皆摇头:“孙儿还是不懂。” 夏老夫人不再提这件事,只是督促他们:“快替小四准备准备吧!她一会儿便要来了!” 陆瓒与裴慕凡无奈对视一眼后起身告退。 陆银屏赶了小呆头鹅几次,小呆头鹅最后都有法子钻了宫人们的空子跑来她这儿。 见陆银屏大包小包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拓跋珣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恐慌」。 “您要走?!”拓跋珣意识到这个事实后,眼泪当即便掉了下来。 陆银屏瞧着他这般模样,难受得心肝都在抽搐。 “好儿子,为娘的只是……”她开口,然而声音却是掩饰不了的哽咽,“为娘只是出去游玩……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欺骗他。 小呆头鹅却不信。 “您骗人!您就是要走!”他一伸手,从陆银屏面上抹下一串泪来,“您要是真出去玩,为什么父皇不跟您一起去?佛奴可以守着魏宫,你们去玩,佛奴再也不擅自离宫了好不好?” 陆银屏偏过头去,眼泪擦干了又流。 “好。”她带着重重的鼻音道,“我不走,我留下来同你玩。” 拓跋珣狐疑地看着她,见她果然不再流泪,也稍稍放下心来。 他缠了她一整天,渐渐地有些累了,最后索性窝在陆银屏怀中沉沉睡去。 待他睡熟了,陆银屏才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平。 陆银屏抬头望天,见天色已经不早。而秋冬和苏婆、玉姹已收拾好了在等她。 徽音殿说来没什么可收拾的,她的衣物首饰多,都是天子赐下。 倒不是她贪,只是别的东西带不走 二楞子焦躁不安地蹭着她的脚面,似乎也想跟着她走。 “你留下。”陆银屏命令它道,“你多活几十年,你要陪着佛奴长大……” 二楞子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呜呜地哀嚎了两声。 舜华哭丧着脸走过来将狗抱走。 秋冬扶着陆银屏上了徽音殿外停着的那辆马车,熙娘等人前来送行。 “您真不打算同陛下说一声?”舜英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好歹也让陛下来送送您……进宫的时候他亲自将您接来,走的时候却……” “回去吧。”车帘内传出陆银屏的声音,“看好殿下……万一他醒了,千万拦着他些……若是他问起来,别说我已经走了……”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熙娘长叹道,“若是他亲自来,不知道又是怎样一副光景……您走吧,奴看着您走远了再回去看殿下。” “嗯……” 这是陆银屏说的最后一个字。 触景易生情,她端坐在车厢内紧紧闭上眼睛,忍着泪意不去看太极宫内的一草一木,唯恐伤情。 马车从永巷驶出,快到万岁门时听到拓跋珣的声音。 “母妃!母妃!娘!”拓跋珣撕心裂肺地喊,“娘……求你别走……别丢下我……” 陆银屏将头埋进膝盖中,双肩不住地颤抖。 稚童双腿到底不比双驾马车。 拓跋珣跑得筋疲力竭,最后被一块地砖绊倒在地上。纵然抬起脸时已经摔得头破血流,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渐行渐远。 第五百二十六章 前缘 就这样,陆银屏悄无声息地回了家。 裴慕凡见天子连玉姹都遣了回来,心底跟着痒痒起来,便和陆瓒一道来接她。 然而这位自己把自己从贵妃之位上薅下来的娘娘却掩了整张脸不给人看。 他俩问秋冬,秋冬也是一脸地难过:“别提了。殿下追着我们的车跑,后来又摔了一跤,四小姐就哭得跟猪头似的。” 哥俩自觉地没再追问。 陆银屏在自家度过了此生最难捱的一夜,初九一早天不亮便直接从床上爬起来,自己梳洗打扮一番后去寻夏老夫人。 夏老夫人将将起了,就见陆银屏来寻她,惊得下巴都拢不住 平时指望这小祖宗早起还不如指望来几个力气大的将她拖上车,今天头回见她这样早,算是开了眼了。 她细瞧陆银屏,见最疼爱的小外孙女眼睛到现在还是红的,便知是一夜没睡的缘故。 夏老夫人由着婢女伺候着,问:“跟那白虏断了?” 陆银屏替天子叫屈 “您别叫他白虏,他是皇帝,他有名有姓的……”陆银屏又抹了抹眼睛,“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他好,你怎的不跟着他?”夏老夫人嗤道,“做皇后多风光,不比跟着我这老太婆强?” “您不懂。”陆银屏偏过头不去看她,“感情上的事,各人有个人的想法。正因为他好,我才要走。若换了别的什么人,我一早便不会看上他。只是说到底我们没有缘分罢了……” 夏老夫人见她又在伤情,索性不说话,省得还没走便被洪水淹死了。 这边收拾好后,其余人也早候着了。 家里只留了陆珍,毕竟韩楚璧伤筋动骨要躺上一百天,不能没人照顾。 陆珍送别时也未多言,又不是此后见不到,她只当他们远途旅行罢了。 然而出乎陆银屏意料的是,崔旃檀居然也在。 崔旃檀见了她,平和的目光中依然盛着热情。 陆银屏再见他,心里却想起另一个人 陆银屏甩了甩脑袋,努力地将那个黑黑沉沉的身影从自己脑海中甩出,然而却越发清晰了起来。 崔旃檀想要同她叙旧,陆银屏却只给了他一个疏离的笑意,便同夏老夫人一道上了车。 夏老夫人排场十足,加上他们这队人马也不少,出行起来颇具规模。若非城门守卫那里早被打过招呼,恐怕这么一大家人难说能走掉。 他们出了广莫门一路向北,陆银屏撩开车帘时,却还能看得到华林苑、北芒山…… 心中有情,情人便无处不在。即便你睁开眼见不到他,可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同他一起踏足过,这样一来难免要想起他。 若闭上眼睛则更可怕,他之百态会在瞬间涌入你脑海,霸道地占据你整个身心,使你整个人成为记忆的奴隶,此生都难以脱身。 陆银屏叹了口气。 “若是舍不得,倒不如回去。”夏老夫人闭目道,“这一路上光叹气就叹了几十次。” 陆银屏丢下一句「您不懂」后,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她。 “我不懂?”夏老夫人眯起眼睛道,“你当我几个孩子是白生白养的,看不出来你有了身子?” 陆银屏骨碌一下从小榻上爬起来,瞪圆了眼睛问:“您瞧出来了?” 夏老夫人嗯了一声,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好听:“我劝你将孩子拿了 陆银屏吓得小脸惨白。 然而她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道:“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就算活剐我十次我也认了。” 夏老夫人知道她自小便怕痛,如今却有了这样的决心,不禁觉得稀奇。 “若想生下来,的确走的好。”夏老夫人又道,“只是那人却不一定想要你走。” 陆银屏正想问为什么,然而侧耳便听到一阵马蹄声。 她心跳骤然快了数拍,赶紧撩开车帘去瞧。 这一瞧却让她失望了。 李遂意骑着马远远而来,在马背上被颠得东倒西歪。 他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呕吐之意,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陛下让奴给您送这个来。” 李遂意小心地摊开手掌,只见上面赫然躺着半枚虎符。 “这……”陆银屏摇头,“我已经离宫了,这个你还是还给他。” 李遂意说不打紧:“陛下让奴带话,虎符和孔雀屏本就是为您留着的,只是另一样太大,不好运过来,等他重新打一扇小的再给您……” 陆银屏依然摇头:“我要这个做什么,他留着才有用……” 慕金枝 第349节 “这是陛下的命令,您还是不要难为奴了。”李遂意又问,“您这次是跟着老夫人回去?还是住云山吗?” 陆银屏想了想,好像跟在外祖母身边是最好的选择 “那便好,奴等也熟悉那处,少不得多照料些。”得了肯定的答案,李遂意松了口气,“只是陛下如今政务繁冗,恐怕不能像以前那样常去云山看您了。他既顾不得您,您也多留个心眼儿,别一个人去深山老林里头打猎,还是要多带些人……” 陆银屏猛然抬头。 “你说什么?!”她站在车與上揪住李遂意的领口质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他从前常去寻我?” 李遂意被她这番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却仍是答了。 “陛下从前常去云山,说是去寻人,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寻的是您。”他反问道,“您竟不知道么?” 陆银屏松了他的领口,自言自语似的喃喃:“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这下李遂意却不懂了。 “不是他还能是谁?”李遂意说着,一把将那半枚虎符塞进她手中,“他最后一次是一年多前,说在您跟前露了脸了,便不好再去了。” “他怎么没同我说……”陆银屏霎时泪如泉涌,“害我以为是……以为是别人……” 李遂意苦笑一下,道:“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陛下为您解决的麻烦事儿多了去,不差一件两件。您说,像他那样的人,能将每件事都告诉您,然后向您邀功么?” 陆银屏颤着手抹去眼泪,问:“他呢?他在哪儿?他怎么没亲自来?” 第五百二十七章 天神 “陛下昨夜未眠,今晨起身时另一只眼睛险些看不到了。”李遂意说罢,又惊觉自己像是说错了话,掌了下嘴后又道,“您瞧我,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陆银屏恼怒地道:“你别吞吞吐吐的恶心我!陛下的眼睛又如何了?!” 李遂意犹豫了一瞬后还是说了。 “您随陛下却霜时,被凌家堡的人掳走那日,陛下便伤了心神,自那之后一只眼睛便看不到了。 近日想是操劳过度,本就未怎么休息,现下另一只眼睛也出了问题,看东西有些瞧不清楚了。” 他的话缓缓地揦过陆银屏的心尖,简直教她生不如死。 她现在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可又有什么用呢?这样一来她更不敢回去,却更加难受了。 空中又飘起了细雪 她收起了虎符,对李遂意道:“东西我收着了……你回去,替我仔细照顾好他……还有佛奴。” “奴不是个傻子,能瞧出来您不愿意走。”李遂意望着她悲声道,“有什么不满您倒是说出来,天底下还有陛下解决不了的事儿吗?若是陛下的原因,奴也相信他会为了您去改的……您可想好了,真的非走不可吗?” “是我对不住他。”陆银屏已是悲不自胜,“你回去吧……千万记得照料好他。” 陆银屏说完便又钻回了车厢,只留李遂意一人在茫茫天地之间。 天子眼睛稍稍好一些后,便又去安慰拓跋珣。 因昨日陆银屏离宫,小呆头鹅哭了一夜,非要闹着出宫寻她。拓跋渊废了不少的劲儿,好不容易才将人哄睡着了。 他为儿子拭去眼角的泪,轻叹一口气。 陆银屏这女子忒心狠,竟一声不吭地丢下他们便走。 他非要狠狠地报复她一把才行。 熙娘从外间走进来,见拓跋珣睡熟了,便又走了出去。 天子慢步而出,看着庭院下的那棵移栽而来杏树,嘲弄地道:“人都走了,还留着这棵树做什么?想法儿给它铲了。” 说罢,一只眼底又泛起阵阵重影。 熙娘看着他青黑的眼底和瘦削的面容,心里直泛酸 “您就这样放娘娘走了?”她忍不住问,“您真就舍得?” 拓跋渊仰起头,见天上飘了细雪。 “贵妃和旁人不同。”他一只眼睛早已放空,只能用另一只眼睛去看,“她出身高门,自小有家人宠爱,而朕的出世却给母亲带来恐惧,只能靠易装躲过劫难……待再大一些的时候,个头和喉结已经突显,实在是瞒不住,不得已告知父皇,最后才去了崔煜那儿。” 雪落无声,只有他慢慢地述说着过去 “她常问我她哪里好,其实她不知道她有万般好 她在家人的善待下只会善待别人,这是对所有人提防了十数年的朕所不能及的。 而最好的一点便是她是陆四……你约摸听不懂朕说的话,因为朕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总之她是她,这便足够了。” “朕自亲政以来,一直是无我不能之人。朕既为天子,便该掌控江山乃至人心。独独在她面前,朕是自卑之人。” 他垂首看了看掌上瞬间消失的雪花,淡淡道,“朕倾慕她,她变成了朕唯一的破例,所以朕尊重她的选择,也是尊重这份唯一。” 熙娘内心越发煎熬起来。 “不早了,朕也该去式乾殿了。”他抬脚边走边道,“朝中官员皆换成新人,鲜卑贵族实在不济,竟没有几个能做事的。改日须得重新定一定规矩了……” 熙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起刚刚的话,顿时心跳如雷。 “陛下!”熙娘疾步前行,大声唤道,“陛下!” 天子停下脚步,宫人也纷纷向她望了过来。 “娘娘……娘娘没有移走杏树,她不能吃杏子……也不能乱吃旁的……”熙娘不敢说出口,只能拼命暗示,“她带走了您一样东西……极贵重的东西……” 对待聪明人,根本不需要说太多。 天子没有接过宫人递来的裘衣,寻了一匹马轻简而迅疾地出了宫。 端门……阊阖门…… 广莫门近在眼前。 夏老夫人见她哭得坐了又起,起了又坐,也心疼得不行。 “若是放在从前,我定不愿你同那白虏有往来。”夏老夫人道,“我母亲在世时,常说他们野蛮。可人生下来时不都是一样?汉人也有蛮横无礼的,白虏也有小皇帝这样的,说到底还是分人。” 陆银屏已然说不出话来,打了哭嗝儿便算是赞同了。 “他是念过书的人,学识不比旁人差,这点上来说,你倒配不上他了。”夏老夫人又道,“人靠念书涨学识,靠阅历长见识。同理,情爱不也一样?男女初初相处时并不体贴彼此,可总是要去学怎么待对方好,这样才算是一起长大…… 四丫头,你虽聪明,可并不是个会体贴人的人,更妄论为了不叫他为难自己偷偷去生养孩子。 你来京这一遭,算是脱胎换骨了。我从前守旧,若你怀了身子却要离开,我定逼你拿掉。 可是这次却不同 虽说女子一人将孩子抚养长大会很难,可外祖母一点都不担心你,因为你日后定然会是个好母亲。” “我不好……”陆银屏拼命地摇头,“我只是不想叫他为难……他走到现在太不容易了……而且也有佛奴……我怎么能因为这个孩子再绊着他,再让他劳心伤神呢……” 夏老夫人摸着她的头道:“我们四四真的长大了。从前净只会闯祸,现在也知道为别人想了……” 陆银屏难受得紧了,扑进她怀中放声大哭。 “可是……外祖母……”她咧着嘴开始嚎哭,“不能跟他在一块儿了……我好难受啊……” 夏老夫人再疼她,耳朵也起了老茧。 “要么你还是回去!”她举起手杖却舍不得打,只得吓唬吓唬她,“你同我嚎还不如同那白虏皇帝嚎!等他厌了你,再纳几个新嫔御,届时你再走便不难受!” 陆银屏怕的便是这个 退一步讲,她生完孩子就跟从前不一样了,到时候再来寻他恐怕就不会像今日这般受宠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同车队有着不一样的节奏。 陆银屏无端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好像定了下来。 她又去撩车帘,见天地大白之间有匹骏马正疾驰而来。 马上之人丰神无匹,同一年多之前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第五百二十八章 百乐 情如山洪般铺天盖地地将陆银屏冲出马车。 陆瓒命车队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们。 陆银屏跌跌撞撞地奔向那匹马 她带着近乎谋逆的力道冲撞进他怀里。 女子是水做的吧,不然流了这些眼泪之后怎的还有,且更加汹涌了呢?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间的震颤,像是也在压抑着各种情绪。 “你是来送我的吗?”陆银屏开口,因哭得太久,如今连音色都变得异常嘶哑难听。 他拥着她,一手抚着她的背,另一手抚着她的后脑,尽可能地给她更多的安全感。 他猜到了一切可能,甚至他有真一瞬间真的想到慕容擎 慕容擎的心思掩藏得很好,但却瞒不过他。可他依然知道,陆四即便真的有了别的想法,却绝对不会背叛他。 她这样的姑娘看似无才无德又无能,然而这却是她给自己筑起一道万仞冰墙。 这道冰墙看似坚不可摧,可只消用心去捂热它,她便送你墙后的这座盛着她所有纯粹、信任与情意的城池。 唯一的缺点便是,太傻了。 “你怎么这么傻……”他将她揉进怀中,却只觉得心疼,“怎么不告诉我……” 陆银屏当下便知道熙娘将她的秘密说出来了。 “不想跟你说,怕你难受……”陆银屏呜呜地道,“告诉你了,你会怎么办?让我将他拿掉吗?可这是咱们俩的孩子,是你给我的最好的一样东西……你让我怎么舍得?” 这的确是个惊喜 佛奴并不是个意外。 慕金枝 第350节 他在坐上那个位置时,便知道自己避不开娶妻生子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为了某个人守节,并非是说出去会令人贻笑大方的原因,而是为了巩固祖辈基业,他必须要做出选择。 这是选择,并不是牺牲。在成为皇储之时便注定是选择。 他初见慕容樱时,最庆幸的是那张脸同她相似,这样一来便不用遮掩,仅仅看着便能够动情。 然而真正拥有她之后才知道,再相似的脸,也不及她在自己怀中的一颦一笑。 他将她的衣服紧了紧,唯恐一片雪花会钻进她领内。 “四四,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帝么?”他低声问。 陆银屏自然记得的。 “我记得。”她抽噎着道,“你说过,你想要一统所见山河,想要做八方万民朝拜的圣主。” “做圣主同造房子一样,总要先打地基。眼下我便是在忙这个。”他满心欣慰,又道,“元承杀了不少人,鲜卑大臣被打压得厉害。朝廷大部分官职便空出来。而各州郡推举而来的新人还未融入朝中,旧臣伤了元气却又坐不住,正缺一个机会讨好我。” 陆银屏歪着脑袋,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平日里看着机灵,怎么这个时候变蠢了?”拓跋渊亲昵地用自己的鼻尖描绘她的面颊,“若我这个时候提出废旧改制,你猜他们会不会同意?” 陆银屏嘴唇微张,一双泪水涟涟的杏眼也慢慢地睁大。 “能行吗……”她还是有些犹豫,“真不叫你为难?” 他本怀着欣喜的心情来的,即便是看着她哭泣也能强忍住泪意。 然而在听她说刚刚这句话之后,他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却险些落泪 这样的姑娘该有多难得,偏就让他碰上了。 “朕才是皇帝,谁敢让朕为难?”他咬牙道,“从头到尾也就一个你。” “那么说,我要生个小皇子的话就不用死了?”她依然有些惴惴。 “你不会死。”他承诺道,“朕发誓,你会长命百岁。” 陆银屏终于破涕为笑。 “我才不呢。”她百般不情愿地哼哼道,“说好了让我给你陪葬,帝王棺打个大的,里头就睡咱俩。” “那只狗怎么说?你之前不是还想让它也进来?” “还是算了吧……” 拓跋渊笑着将她抱到马背上,自己则牵着马步行。 陆银屏的双脚十分不老实,快要翘上了天,还时不时地偏头看他两眼。 李遂意说他已经有一只眼睛瞧不见了,是哪只呢? 她想起自打却霜回来之后,好像他的确有些小毛病 或者亲她眼睛的时候,偶尔会亲到她鼻梁上。 可她不会说出来 心里有彼此就好,其它好的坏的都不重要。 …… 陆瓒远远地看着雪地上的二人,敲了敲车门:“外祖母……” 片刻后,夏老夫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她不会走了,咱们走吧。” “是。”陆瓒微微躬身道。 秋冬欢快地下了马车,苏婆担心陆银屏生产没有个有经验的人照顾,也自请缨留下。 玉姹也拿了包袱跟着下车。 然而脚刚一落地,便见裴慕凡正坐在马上俯视着她。 “你之前不是说咱们不是一路人么?可我现在不想在天上了。”裴慕凡指着车队道,“祖母要回瀛州,表弟有梵天指路,家里有慕晗照应。我的商队月末启程下南洋,你现在要是愿意跟我走,你就是我正经媳妇儿,我一辈子都低你一头。 我在南洋买了座岛,种了一岛的芭蕉和椰子。你跟我一起走,咱们去打渔种地,再也不回来了行不行?” 他看着不在乎,可勒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尽起,还有些颤抖。 “你说什么?!”夏老夫人拿手杖撩开帘子,“你敢再说一遍?!” 裴慕凡没得到回应,头皮一麻准备受死。 有人拽着他的腰带上了马,随后腰间环上一双手臂。 裴慕凡握紧了她的手,笑着对陆瓒道:“表弟,剩下的路就由你代劳了。” 说罢扬起马鞭往地上一抽,带着佳人向远方疾驰而去。 “反了天了……都反了天了……”夏老夫人气得直翻白眼,“现在的年轻人……了不得……一个两个无媒而奔……把老祖宗的话都忘了!” 陆瓒笑道:“无媒却有情,外祖母能怎么办?” 说罢,他抬手示意车队继续前行。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上兵伐谋 因裴太后之故,慕容擎比原定时间晚了两日才出发。 他临走前被召入太极宫。 “前些日子,吐谷浑遣使来寻你。”天子道,“吐谷浑王病重,他膝下无子,而你的几位手足为争夺王位险些将他杀死,他在这个时候却想到了你。” 慕容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道:“我不会回去。” 像是早便知道他的选择似的,眼前这位同他越发疏离的好友淡淡地笑了。 天子走到他面前,二人平视着对方,几乎猜到对方内心所想。 “如果朕说,虎贲依然留给你呢?” 慕容擎眼中闪过一簇火光。 “阿擎。”拓跋渊正色道,“我将虎贲赠予你,足够你回吐谷浑牵制他们。” 慕容擎静静地等他说接下来的话。 “阿擎,你不是陆荆玉,也不是赫连遂。你实力太强,即便你辞官隐居,也会令我难安。”他道,“你在一个显眼的位置时时让我看到,我才能放心。” 慕容擎摇头:“你还是在提防我。” 拓跋渊听后却笑了。 “绝影日行八百,那晚你来寻我时慢了一刻。”他慢慢地敛了笑,“你在暗处窥视,若我身死,你便能堂而皇之地对抗元承。只可惜你没料到四四治好耳朵后怕声,銮驾行在最末,所以我没死。” 慕容擎垂下眼眸。 “你的确忠勇,但朕从不是你的君主。”他又道,“你是否也有冒死也想拼命一搏的心爱之物?” 慕容擎点头道是。 “那就回去吧,带着虎贲回吐谷浑。”拓跋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撑腮道,“朕如今元气大伤,你却是初生王者,我们现在是一样的。” 天子被皇座隐去了一半的面容,慕容擎只看到他嘴唇张阖,吐出最后一句话 “阿擎,朕给你五年,五年之后再行较量。” 新的虎贲调符躺在慕容擎手心,是金狮的模样。 他从来便不是鹰犬,他的一切隐忍只为最末一刻的伏击。 可惜对面一直不是任人宰割的猎物。 慕容擎从太极宫出来时,凌太一松了一口气。 “您没事儿吧?”凌太一检查着他的周身,唯恐他像赫连遂一样,被召入宫再出来时连建春门都走不出去。 “我无事。”慕容擎摇头,跨上绝影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问,“我要回吐谷浑,你是留下还是跟我走?” 这位立志为天子赶马车的少年犹豫了很久。 慕容擎见他摇摆不定,又道:“我这次回去打算拿回王位,说不定过上几年,慕容便会取拓跋而代之。” 墙头草登时喜上眉梢,点头哈腰地道:“自然是跟着大将军!” 说罢便翻身上马,跟在他的马后。 他们从西阳门出城,先去虎贲京郊大营。 西阳门外有一处冢,埋的尽是无归之人、无缘之物。 凌太一见他下了马走去冢内,不禁好奇问:“您埋了谁?” 慕容擎没有回答他,片刻后从土里扒出一个木盒来。 凌太一一看,这个盒子是他一直宝贝着的那个 慕容擎上了马,对他道:“走吧……” 凌太一并不好奇,继续跟在他马后絮叨。 “吐谷浑远吗?听说那里全是高山,咱们怎么去呢……大将军,您这么多年没回去,他们还认得您吗?您的兄弟长得跟您一样吗?是不是同阿四也很像呢……” 慕容擎没有说话,手指微动便将木盒打开。 木盒中是一片折叠过的莲叶,因挤压风干变成了薄薄的一片,却依然保留着当初的翠色。 还记得从凌家堡出来之后,迷失在九王山中。他因伤短暂昏迷,醒来时便看到那个人。 她头顶上罩着一片莲叶,双手用莲叶捧了一堆莲蓬。粉白的襦裙被系到膝上,绽出一片雪肤。整个人就像一朵俏丽的莲花,倏然间扎根在他心上。 自那日之后,人生便添一段新愁。 太上皇眼睛恢复之后,便不想留在魏宫。 同泰山宇文馥商议后,二人决定一起去大齐看看江南风光。 慕金枝 第351节 临走前,他来寻拓跋渊。 “老二什么时候生?”太上皇突然问道。 拓跋渊抬起眼皮:“不知道……” 听到他的答案后,太上皇却笑了。 “为了不碍你眼,我都要走了。”他笑道,“你连我都防?” 太上皇说罢,便见一向十分恭顺的儿子挺直了身子,嘴角噙笑地望着自己。 “既然坐了这个位置,便没有不防之人。”浓密修长的睫毛遮不住晶亮的双眼,看似清澈,然而人心从来便是一眼望不到底,“不过,父皇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做太子时便有改制的念头。”太上皇平和地道,“你重新启用宇文馥,因朝中已无外戚。待慕容擎上位后,你暗中打压宇文馥,扶持新人,只因必须要有鲜卑大臣坐镇朝堂,这个人可以是实权新贵,可以是无权旧臣,却不可以两者兼备。 同理,你要世家上位,却永远不会给他们太多。只有他们势均力敌,便不会对你有影响,亦方便你收残局。” “还是父皇懂我。”拓跋渊赞道,“还有呢?” 太上皇的脸却沉了下来。 “元叡退隐,元承身死,也是你一手促成。你这样谨慎,怎么会允许有人威胁到你?不仅如此,还将我软禁在披云楼。” 太上皇叹道,“温鸯来时我都未猜到是你,后来在光下看清了那侍女的脸才想起来……你还为了当年的事怨我?” 拓跋渊只是沉沉看着他。 “当年之事,已经在她进宫后便不想计较了。”拓跋渊终于开口,“我做什么总有我的用意 这个问题太上皇自然也考虑过。 “拓跋氏的确寿短。你祖父、曾祖从未有活过不惑之年的,而我在披云楼的这些年,只觉精神渐佳,如今已同常人无异。但是,这也是你的筹划之一。” 太上皇肯定地道,“因为你既防我,却要用我去处置裴婉 “原来父皇才是儿子的知己。”拓跋渊笑意深深道。 太上皇看着他,隐隐觉得他比自己当年更具帝王风范。 “你算计一生,难道就不觉得累?”太上皇又问,“或者说,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你不费心去算计的?” 他说罢,便见这已经成长得足以顶天立地的儿子望向窗外。 陆银屏正追着拓跋珣求他原谅自己,拓跋珣气呼呼地不愿意理她。 拓跋渊看着他们,眼神是难得的温柔。 “从前我时常想,为何有人爱江山却不爱美人,或为美人放弃江山。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懦夫的借口罢了。” 他缓缓道,“一个真正的帝王从来不会囿于两种选择之间。我既为天子,当该让别人做选择才是。 四四是世间难得纯粹之人,我珍之爱之;而泱泱大魏山河雄丽,万象无极,叫我如何放手只择其一?江山、美人,朕二者皆要。” 第五百三十章 完结番外——败亦有道 (一) 拓跋珣已经几日不曾理陆银屏了。 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好吃的好玩的流水似的送进偏殿,自己也整日堆着一张笑脸各种哄劝。 “佛奴……佛奴……好儿子……”陆银屏点头哈腰地道,“今日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呀?” 拓跋珣背过身去,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她。 陆银屏腆着脸又凑过去。 “别不理我嘛……”她轻轻揪着拓跋珣的衣摆,“你看我都求你几天了,我这么可怜,你就真的铁了心再也不想同我讲话了?” 拓跋珣连头都没回,将自己的衣摆从她手中抽走。 陆银屏不屈不挠,又凑上来摸他的小脸。 “来,让我看看咱们佛奴的伤好得如何了。” 拓跋珣偏头想要挣开她,无奈这狐狸精的力气实在是大,最后只能妥协,任由她摸自己的脸。 陆银屏看着他脸上磕出来的几处伤心疼得不行 “对不住。”陆银屏愧疚地道歉,严肃地发誓,“娘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拓跋珣听到这个「娘」的自称后,却突然发起狠来。 他挣脱了陆银屏的手,将她推了个踉跄。 “口口声声说是我娘,可哪个娘会将儿子丢下?!”他眼眶含泪道,“你就是看我不是亲生的罢了,你根本没将我当做你儿子!” 说罢,他飞快地跑了出去。 陆银屏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心里也空落落的。 苏婆走进来时便看到她正失神,叹气道:“殿下太喜欢你,你那一走想来是真的伤透了他的心。” 陆银屏坐在榻上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扶着额道:“他追在我们车后头的时候是我最难受的时候,就那一刻,我也不是没想过将佛奴带走……可又觉得陛下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了他了,这才狠心将他丢下…… 原就是我的错,我跟他曾约好了以后就是亲娘俩,关键时候却将他撇下,不怨他现在这么讨厌我……” “现在关系这样紧张,日后殿下若是知道您怀了小殿下,指不定又会多一层隔阂。”苏婆叹气道。 “这个,我也早就同他说好了的。”陆银屏摇头道,“从前我对他说,有几个孩子的娘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的,所以日后我要是多了几个碗,一定给他那碗多些…… 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是自己的孩子,可佛奴也是我的孩子。我对不住他在前,更得好好补偿他才是。” 苏婆又道:“殿下虽然聪慧,可毕竟隔了一层肚皮。那位同他连着肚脐的慕容夫人倒是亲的,可他一出生便想将他掐死,这能是生母做出来的事儿? 荒年的时候倒是有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被吃掉含泪掐死的,可宫里头哪有吃不上饭的?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没必要给自己太多负担,省得影响了肚子里这位小殿下。” 陆银屏扭过去。 “您不懂,我同佛奴不仅是母子,还是朋友。”她背着苏婆道,“我们是好朋友。” 天子提拔了不少新贵,在东堂一波一波地接见,又同老师李璞琮与太傅司马晦研究新法,子时还未曾回来。 这是陆银屏回宫后的第一个没有男人的晚上。 她刚钻进被窝里眯了一小会儿,便听到外头有动静。 陆银屏将眼睛睁开一道缝,见窗户上映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她差点笑出声。 “陛下不来,佛奴也不理我了。”陆银屏唉声叹气地道,“一个人睡可真叫人害怕。” 窗户上的脑袋动了动,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陆银屏在榻上寻觅一圈儿,最后瞧见自己的贵妃印,伸手捞过它后毫不犹豫地往地上一砸。 “唉哟!”她叫了一声,“疼死了!” 见窗户上贴着的脑袋一下窜没了影儿,陆银屏赶紧钻进被窝里哼哼。 过了好大一会儿都不见小呆头鹅来,她狐疑地钻出被窝瞧。 原来不是他没来,他早就进来了,正扒着门框看着她。 一双琥珀金的大眼正蓄满了泪,满目含怨带疼。 陆银屏当下便心软了,可又不确定自己过去了他会不会又跑开。 “佛奴……”她坐正了身子道,“你来找我……你愿意理我了?” 拓跋珣的嘴巴抿得紧紧,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她。 “佛奴,是我对不起你。”陆银屏又道,“我保证,以后真的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本以为他还会说自己是骗子,没想到小呆头鹅却让出了第一步。 “你发誓……” 陆银屏知道机会来了,赶紧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我发誓,若是以后再丢下我们佛奴,就叫我天打雷劈……” 她毒誓还未发完,小呆头鹅便跳上了榻,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 “你是怎么舍得丢下我的!”小呆头鹅哭着还要控诉她的行为,“我追了你好久……脸都磕破了……膝盖都磕肿了……你还是走了……呜呜……” 陆银屏紧紧地抱着他,难过得直掉泪。 “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她连连哄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佛奴……” 小呆头鹅毕竟是男孩儿,知道自己日后会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而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是不会哭的,所以他也没有哭多久。 只是实在没有安全感,依然像只八爪鱼一样粘在她身上。 “他们说,你肚子里有弟弟了?”小呆头鹅突然问。 陆银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你放心,无论以后有多少个弟弟妹妹,咱们佛奴才是我第一个孩子。”陆银屏道,“民间都是大的让着小的,这在我这儿可行不通!都是一样的孩子,日后出了大事儿都是大的先出来顶,凭什么让大的让着小的啊?就得让弟弟妹妹们让着咱们佛奴……” 她絮絮叨叨地讲,没有看到自己怀里的小呆头鹅露出了诡异的表情。 俩人算是和好了。又说了好一通的话,后半夜才睡去。 拓跋渊来时便见他们俩抱在一堆,心头却没了之前那种夹醋带酸的味儿。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将娘俩搂进怀里。 不论皇帝还是平民,再没有搂着媳妇儿子睡觉更踏实的。 (二) 开春时,趁着贵妃的肚子还能遮得住,天子正式将立后的事儿提上日程。 皇帝早先便将李氏抄了家,又提拔了本家另一支上来。其它世家战战兢兢,缩在高门之后不敢动弹。 贵妃家世显赫,做皇后变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至于纳妃 你不乐意,后头头有大把的名士正因新法的施立慕名来元京自荐,巴不得你让个位置出来。 慕金枝 第352节 新法的内容很晦涩,跟之前颁布但进程缓慢的田改和税改有关。 田改之前,贵族官绅自有土地却从不上报,并将田地以高价租给农户,最后还要良田产收分成,长此以往以致大魏穷人越穷,富人越富; 太祖与死而复生的太上皇制定的税法虽然无太大疏漏,可到底贵族与贫民皆缴税,对于富人而言了了,而穷人却难以负担。 新法不仅重新整理了户籍,还将土地重新分配,却不按势力,只按人头。 富人家中十口人,便是十口田,多一口便是瞒报,直接拉出去鞭笞并收回多余田地。 穷人有了地,本身就勤快不愁以后日子过不好。 然而这触及到了富人的利益,开始有人暗戳戳地打算造反。 几日后,当数个头颅挂在城墙上直到风干也无人敢收,便再也没有人想造反。 京内的新官员更是当今天子拥趸,对于新法全无异议。 外族人也有自己的规矩,那便是做大事前要占卜一番。 汉人的习俗是寻个高明的术士,几枚铜钱占一占,或者去庙里求个签问问吉凶。 鲜卑人的规矩是往模具里浇金水,铸个人形出来。若成,便可行。 工匠和内侍都是自己人,材料准备得齐全。陆银屏稀里糊涂地上了高台,也没看下头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人 旁人比她还紧张,因铸金人是大事,若不成像她便做不了皇后。 陆银屏却不觉得有什么 她将滚烫的金水注入模具之后,想到这个时甚至还笑了下。 待金水冷却之后,除去模具外壳,却是她的模样。 陆银屏皱眉,觉得这些工匠实在应付 “真丑。”她指着小金人道,“要不重新弄一个好看点儿的?”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众人山呼海啸的「拜见皇后」。 陆银屏心头一紧 同年二月中旬,拓跋渊挑了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将她册为了皇后。 前任贵妃现任皇后看着自己已经凸起的肚子,同皇帝据理力争说不应大办。此举博得了朝堂民间上下一致好评。 只有皇帝知道,她担心更多人瞧见她凸起的肚子会说她难看。 自小便臭美的陆四绝对不会容许别人说她难看。 但有一点儿她是同意的了,那便是皇后凤驾从陆家沿着铜驼街一路自端门进了太极宫 陆银屏美滋滋地想,外祖母知道后一定会高兴,毕竟她最讲究礼数,最在意的便是她不是正经进宫的这件事。 如今她算是给了外祖母安慰,也算是全了自己的心愿。 只是看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陆银屏不免开始焦虑。 拓跋渊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若说怀了身子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性情,她们需要什么,他是真的一句也讲不出来。 他去寻苏婆等人问询经验。 “好赖您都纵着她了,就像从前那样,什么事都由着她,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苏婆思忖一下后又加了句,“其实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然而陛下心焦,并没有将最后一句话听进去,只听到前面说一定要纵着她。 此时陆银屏的肚子已经是一个球了。 有天半夜她突然坐了起来,这让浅眠的拓跋渊紧张地跟着坐起来。 陆银屏盯着他幽幽地道:“外祖母说,你们鲜卑人个子大,孩子也大些,这胎恐怕是要活剐了我。” 拓跋渊看了看自己宽阔的胸腹和长手长腿,心下也凉了一半儿。 “不会有事。”他硬着头皮安慰道,“你要觉得疼咱不要他了。” 陆银屏摇头拒绝:“先头我梦见自己坐在一个玉辇上,还飘在空中,怀里有四颗珠子。从前好多皇后都梦见自己日月龙首入怀,我那时候觉得这是她们为了当皇后在胡扯,现在看来可能不是 他被这想法吸引了,问:“不是四个么?怎么是三个?” “佛奴是一个。”陆银屏掰着手指头数,“四个减一个,还有三个。” 天子想提醒她佛奴并非她所生,然而他牢牢记着苏婆的话 “是,是。”他附和道,“三个……” 陆银屏果然高兴些了。 “既然我生孩子疼,你却不疼,这让我心里头不舒坦。”她又道。 明明俩人欢好时都如在云端,产子却只有她一个人痛,的确是有些不公平。 “那你想怎么办?”他问。 陆银屏嘿嘿一笑,笑得他头皮一麻。 她跳下床,不知道从哪儿捣鼓出一些工具,有蜂蜜、蜡纸,还有几个小棒子。 他眼睁睁地见她将自己的袴裤解下,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陆银屏看着他的双腿赞叹:“真白呀!”随后朝他大腿上拍了一下。 天子不敢言语,心道这是打算要报复回来么。 然而他低估了皇后的魄力。 陆银屏揪起他一根腿毛,手下一使劲儿便拽了下来。 他吃痛,没敢吭声。 陆银屏又嘿嘿一笑,将罐子里蜂蜜似的东西用小棒均匀地涂抹满整张蜡纸,最后贴到了他那一对毛茸茸的小腿上。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您待会儿就知道了。”陆银屏诡异一笑。 贴上后,她甚至还时而适度地拍打时而轻柔地揉按,搞得天子以为皇后终于开了窍,知道用按摩伺候他了。 他担心她会累着,正要劝她停下,却被陆银屏吼了回去。 就这样过了一刻钟后,他又听她问:“陛下的新法进程如何了?” 每当他谈到这个时就尤为入迷。 果然,这次他也带着丝兴奋地开了口。 “新法推行以来的确反响很大,也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但朕目前还有一些难题,那便是北地荒芜之境人少地多,难以均分。 朕是这么琢磨的,以后若有人去北地居住,便多分些,也免去一些征税,这样一来他们便能……嘶!” 他吃痛直起身子,才知刚刚陆银屏趁他不注意,将那涂满蜜蜡的蜡纸猛地揭了下来。 蜡纸上满是天子胫毛。 拓跋渊看着自己缺了一块腿毛的小腿,白皙的皮肤正肉眼可见地变红,甚至有的地方已经渗出一滴血珠。 “我疼您也得疼。”陆银屏面无表情地道,“您这是有什么不满么?” 他咬着牙扯出一丝笑来:“没,四四开心就好。” 陆银屏心满意足地点头。 这一夜总算是熬过了。 六月时已有些酷热之意,北境来的鲜卑人有些难耐,选择去北地避暑。 皇后已经到了临盆的日期,越一日更比一日地焦虑。 天子夜间转醒,身边人却不见了,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然而起身去寻她时才发现,她正坐在廊下看月亮。 见是他来,她转过身幽幽地道:“我想好了,如果到时候只能二者择一,我希望元烈将咱们的孩子留下来。” 原来她还是怕这个。 拓跋渊坐在她旁边,将她拥进怀里。 “不怕。”他道,“朕安排的人可靠得很,接生过不为给鲜卑大臣生子的汉女,便是十斤的也有,从未出过纰漏的……你别怕……到时你要是嫌疼就咬朕胳膊……日后别说这种话了,朕会害怕……” 陆银屏感觉到他的手臂在颤,点点头将他拥得更紧了些。 天子将皇后的焦虑说给苏婆。 “奴觉得没事儿。”苏婆却道,“四小姐不是梦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四个珠子么?如果生一个出了事儿,那后头的几个是怎么来的?” 见他神采飞扬地离开,苏婆不禁感叹 生产时进行得无比顺利,几个稳婆都是经验老道之人,自打皇后还是贵妃时便跟着住进了徽音殿的。 有福气的人总是一直有福气的。 孩子动时在两更,生下来时却是在清晨。皇后没有费多大劲儿,全赖稳婆催得好。 大魏自此迎来了小皇子。 陆银屏看着襁褓中的小肉肉,心里嫌弃得不行 她自己嫌弃,旁边人却是一通夸。 “咱们就没见过比小殿下还漂亮的孩子!”那些接生的稳婆见了便赞。 “朕也是 其实他很想抱,只是稳婆将孩子递给他时,这小东西的头偏了一下,他才知道刚出世的孩子的头和脖子都是软的。 他如临大敌,唯恐自己力气大了伤到孩子,颤声指挥人将孩子放到他母后身边。 陆银屏瘪瘪嘴,想起小呆头鹅来 拓跋珣时常来看弟弟,陆银屏总见他偷偷摸摸地对弟弟说话。 她耳力很好,细听时只听到几个字 后来几个月,老二已经长开了,渐渐没有了小老头的模样,眉目间初见可爱。 慕金枝 第353节 他学会了爬行之后,整日抱着哥哥不撒手。小呆头鹅更是高兴,每天都会抱着弟弟玩耍,还介绍了二楞子同他认识。 然而有一日,陆银屏却见小呆头鹅鬼鬼祟祟地拿了个东西给老二,老二抱着啃了几口,啊啊地叫好。 那时陆银屏正在做产后练习,见哥俩玩得好,没顾得上他们。 直到后来才知道了答案。 老二长到一岁的时候,天子按民间的办法试儿抓周。摆的都是好玩意儿,图个吉利罢了。 因不曾立东宫,所以意思意思加了一块玉玺。但这块玉玺据传是始皇所造,流传至今已有数百年,且各处有玷,在一众稀奇古怪的亮晶晶的玩意儿下丝毫不起眼。 然而二皇子殿下刚被他父皇抱在地上,旁的瞧也没瞧,直奔着玉玺而去,抱住就是一通乱啃。 天子大笑,当即便出门去寻太傅等人商议立皇储一事。 陆银屏望向小呆头鹅,见他又露出了那个诡异却欢喜的笑容。 她气得直翻白眼,也终于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老大蛊惑着老二做了什么。 原是有了弟弟他便不用做太子,怪不得老二出生时他比谁都高兴。 她过去将老二嘴里的玉玺抢过来,骂骂咧咧地训斥老大,口干舌燥后才后知后觉后悔 可惜自己实在愚笨,毕竟无才无德,最后只能甘拜下风。 不过还是那句话,男女相处一道着实复杂,赢的不一定赢,输的也不一定输。 双方主将要么你死我活、同归于尽,要么相思有寄、风月情浓。 第五百三十一章 完结番外——大梦不寂寥 贵妃成为皇后,住处也该从徽音殿搬去了显阳殿。只是封后又产子,折腾了两年才搬。 她贪慕徽音殿后的清凉池,天子说不打紧,想来随时能回来。 陆银屏担心两个皇子玩水危险,想了想后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搬离了徽音殿。 新宫入住前总要燃上许久的爆竹,意为驱邪避灾。陆银屏耳朵极为敏感,听不得这种声音,便去陆家小住上一日。 这日晚间,天子处理完政事来陆家寻她。 因姻亲之故,倒省了那些繁缛省亲的流程,只当是连襟之间走动。 陆银屏见天子有些疲惫,便将他赶去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他推门而入,慢慢地打量着这间房,最后脱了履入榻闭眼浅眠。 然而眯了会儿后依然没能真正入眠,恰好见床头的小几上有个玲珑可爱的紫铜狻猊香炉。 看这精巧的造型便知是她的东西,他放心地燃了香。 点燃之后,一缕异色香烟缓缓升起。 伴着这缕异香,他渐渐入梦。 再次睁开眼时,他却处在一座熟悉的院落内。 此时已入了夜,空中飘着的细雨不停地打在院内的几株古树上,浇湿的地面因院内通明的灯火而泛着粼粼水光。 雨水本应打湿他身上,不知为何却穿过他滴向地面。 别人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虚无缥缈的人。 不远处有一男一女两名家仆正在讲话,他依稀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其他人还好,只是又买了两个鲜卑女奴。”那男仆道,“不如放进大公子房内。” “鲜卑人?”那老婢厌恶地看向他这处。 天子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开,然而身边却有两个人穿过他的身体向前一步。 天子怔怔地望着其中一名穿着粉白衣物的少年。 那是从前的自己。 “咱们大公子最恨鲜卑人,你不知道?”老婢恶狠狠地拂袖便要走,“你是故意的不成?” “怎么会!”男仆急忙拉住了她,“你瞧瞧,这俩人长得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尤其是那个个高的……” 那老婢走到他身旁,捻起了另一人的脸。 “果然是好模样。”她端详了一番后问,“你会说汉话么?你叫什么?” 身侧的姑娘颤着声道:“檀奴……” 那老婢笑了:“他们鲜卑人可真有意思,明明是北地来的野人,非要跟着咱们拜佛,连名字都是什么「檀」、「佛」「菩萨」的……你叫什么?抬起头来。” 天子见少年时的自己抬起了头,在几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听到了自己尚还未变声的音调 「秀奴」。 从那之后,檀奴和秀奴一道去了大公子崔煜房中做使婢。 他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来此地是要做什么,可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见檀奴和秀奴一道端着托盘走着,秀奴却突然停了下来。 檀奴见秀奴抱着头,忙上来问:“你还好吧?” 秀奴摇了摇头,将托盘一道端去送到崔煜的房中。 天子也跟了上去。 房内有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气,不难得知刚刚发生过什么。 崔煜性情暴虐,以鞭杀人为乐。然而他们二人已经来了有些日子,也慢慢变得习以为常。 崔煜看到他们二人进来,刚刚消失的火气蹭地一下又上来,二话不说捻起一旁的鞭子又要抽打。 天子见秀奴抱着头护着檀奴,即便明知这鞭落不到他们身上,也不禁攥紧了拳头。 崔煜还未下手,便听到外间有人缓步走来,立马收起鞭子,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对着来人揖道:“父亲……” 那个年岁大些的长者看了他们一眼,蹙眉道:“你们下去吧。” 他们离开时,天子听到那人对崔煜道:“李璞琮正在收徒,你这两日便起身去瀛州……” 一阵天旋地转,他来到了瀛州。 瀛州李璞琮乃天下第一大儒,他觉得崔煜能拜入此人门下完全是靠着家里的缘故。 天子又见到曾经的自己在崔煜折磨下艰难求生。 只是那一日,崔煜领来了一个浑身上下香喷喷的小姑娘。 天子第一眼便认出了他的皇后。 此时她看上去尚还稚嫩,没有后来同他在一起后日渐养成的韵致,可那双大眼睛委实灵动得紧,透着与旁人不一样的狡黠。 偏偏崔煜将陆四骗来后,看到秀奴便来寻衅,一下将人踹翻在地。 天子见他后来的皇后,此时的小姑娘尖叫着上前推开了崔煜。 他想对她说,其实那时的他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的小姑娘却推开了崔煜,一嗓子吼来所有人。 李璞琮来后问明了缘由,此后便不准崔煜随意虐待仆婢。自那之后,秀奴与檀奴二人的处境便好上不少。 他的小姑娘自小便不好相与,可只要接触久了之后便能发现她十分聪慧。如果非说有什么缺点,那便是口音重、脾气也差。 可这些放在陆四身上,便也不算什么缺点 自那以后,小姑娘便时不时地过来挑事,多数时候是来找崔煜的茬。 这让秀奴和檀奴轻松了不少,毕竟崔煜分了心便再也顾不得他们。 秀奴与檀奴偶尔也会收到些东西,吃的用的都有,精致得不难看出是谁的手笔。 他每每遇到秀奴同陆四撞见,她总会用一对鼻孔来看秀奴,嘴角也会耷拉下来,像是并不待见曾经的他一样。 “外祖母不让我同鲜卑人讲话。”她叉腰道,“白虏,你得离本小姐远些。” 他见年少的自己依着她,不说话。 陆四又问:“白虏,你是哪里人?” 秀奴没说话。 陆四推了秀奴一把:“问你话呢!” “元京人。”秀奴又道,“四小姐不是不与鲜卑人讲话么?” “你这白虏还挺猖。”陆四气得脸都红了,“我愿意同谁讲就同谁讲,用得着你提醒么?!” 他觉得好笑 过了些时日,崔煜的手足崔旃檀也来拜李璞琮为师。 陆四眼皮儿浅得很,望见崔旃檀后整个人都粘上去,一口一个「旃檀哥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瞧上别人的脸。 她也不再来找秀奴了。 天子恨得牙痒痒,可自己同她说话,她又是听不见的。 李璞琮发现秀奴有博闻强识之能,将秀奴收作关门弟子。 与此同时,秀奴也在想方设法寻找崔煜身世的最后一个证据。 崔煜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同几代凉主均是一样。崔夫人从前也是位豆腐西施,同之前探子所报无二。 不过只此两项并不能证明崔煜便是凉主之后,若想要最后确定身份,还需要看一下他的腰后是否有块三角形胎记。 崔煜极为多疑,实在难以近身,秀奴潜伏日久也不曾得见。 这夜下了暴雨,是个极好的时机。 他看着秀奴夜探崔煜卧房,将人的衣服扯了下来。 他早便知结果如何,心下暗道不好,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崔煜实在机警,在秀奴动手的那一刻便翻身喊人。 慕金枝 第354节 双拳到底难敌四手,不消数下秀奴便被崔煜拿下。 崔煜上来便给了他一巴掌。 “你知道得不少,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崔煜逼问道。 见秀奴不出声,崔煜狞笑:“将这白虏绑起来。” 秀奴被人绑缚了腿脚,而崔煜则拿了根烧红了烙铁来,不由分说地在秀奴腰间烫出一块疤。 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腰间那块疤,如今却已经对它没有什么感觉了 他又看向少年时的自己。 “不吭声?还挺有骨气。”崔煜望着他,眼神却渐渐变得奇异起来。 崔煜让家仆下去,自己却贴了上来,轻抚着秀奴血肉模糊的腰间低声道:“鲜卑人个个都白,也不知道你们女人身上也是不是这么白……”说着便上下其手。 天子在一旁看得几欲作呕,恨不得上去将崔煜撕碎。 房门被人踹开,如预料中一样,檀奴请来了陆四。 崔煜未能得手,眼下见陆四又带了人来,面上变得十分难看。 “不知死活的丫头!”崔煜骂道,“将她们都留下,今夜一个都别想走!” 外间暴雨倾盆,他们这处的动静并未惊扰到别人。几人扭打之间,秀奴挣开了绳索,欲带她逃离此处。 拓跋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伸手去抓陆银屏。 他的手掌穿过了她细小的胳膊,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她。 而她也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稍稍向他的方向偏了偏头。 他瞬间燃起希望,以为她是看到他了,又追了上去。 然而下一秒,他的小姑娘却在厮打之间落入湖中。 众人见有人落水,还是那位不好惹的夏老夫人最疼宠的外孙,担心惹火上身便四散而走。 他来到岸边,见秀奴正准备跳下水。 “殿下!”姗姗来迟的护卫死死地抓住秀奴,“陛下命您马上回京,您不能下去!” 鲜卑人水性并不好,并没有人下水。为隐藏他的身份,也没有人去寻李璞琮。 “四四……四……”秀奴不顾护卫阻拦,拼了命地要去救她。 而那名曾经在生母跟前伺候的侍女举着木棍站在秀奴身后,将人打晕了直接带走。 他明知崔煜会担心裴家人找上门,一会儿便将李璞琮请来将人救上岸。可眼下他的小姑娘已经伤了耳窍,自打这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了。 天子正为自己无力回天而愤懑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竟来到了云山。 陆四听不见后,胆子更大了些,不惧山中兽鸣,敢进群山深处打猎。 他像一块云朵一样飘在她旁边,偶尔也会见到已登上太子之位的自己偷偷摸摸来云山,提前割伤了猛兽的腿,让它们出没在她打猎的地方。 他不必担心她会发现,因为即便崔家送来了那几块小石头,她的耳力也大不如前。 他见秀奴数年间往返于元京与瀛州之间,由雌雄难辨的少年渐渐成长为沉稳的青年。最后闭着眼睛也能在山中行走。 此时他已御极,第一件事便是将他的父亲秘密送入披云楼。 因当年阻碍他救陆四的缘由,又命那位把自己打晕的先太后侍女自毁容貌,终身不得出披云楼。 而让他放在心上的小姑娘闯祸闯了不知多少次,也不知道一直有人为她收拾残局。 他也见到她独自进山打猎时碰上了一队亡命天涯的柔然人,便是这次,一直以来隐秘极好的行踪终于暴露。 “我往后再也不来了,你一个人要小心。”他听到自己这样说,“若云山待不下去,就来元京。” 陆四缩在他的袍子底下,也不知道听见了没。 “如果你真的来了……”他听到那个自己又开了口,“不妨试试将自己交给我,以后由我来保护你。” 恰巧夏老夫人派来的人已经执了灯火走进,而这个自卑久了的人丢下这句话后,便仓皇而逃。 他望着自己的背影淡淡一笑,再一转身,却见她已经回了家,正泡在药桶中。 “这药水酸得我骨头都疼……”陆四泪眼汪汪地道,“还要泡多久?” “还要一个时辰,您当宫里头的女人个个跟您似的天天骑马打猎,弄得自己皮糙肉厚的?想做宠妃,须得将自己养成个女人才行。” 苏婆在一旁边加热水边道,“老夫人说了,若您坚持要去,须得帮她办一件事。” 陆银屏疼得掉泪,却仍是咬着牙问了:“什么事儿呀?” “拿回老夫人当年的嫁妆。”苏婆说罢,又好奇地问,“老夫人还说,崔二公子人就不错,您怎么非要去找那白虏皇帝呢?” 陆银屏整个儿地浸在药水中,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说:“我就是喜欢他,我想给他生孩子!” 他听到后,终于露出了笑容。 “陛下……” “元烈……” 拓跋渊猛然睁开眼睛,见陆银屏正坐在他身边晃着他。 月光打在窗上,看着和入睡前的方向一样。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睡了多久?”他坐直了身子,顺势也将陆银屏揽进怀中。 “我刚跟二姐三姐她们说完话。”陆银屏搂着他的腰笑呵呵地道,“睡了大概不到一刻钟?” 他点点头 他轻轻地揉着她的发,想起她刚刚说的话,又反问道:“你三姐?她回京了?” “什么回京了?”陆银屏奇怪地道,“她从未离开过京中半步,怎的说是回京呢?” 他面上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不对……这不对……”他扶起陆银屏的双肩摇头道,“你三姐同我大哥去了薄骨律,诏书是我亲自写的,他们不可能回来……” “你睡迷糊了吧?”陆银屏用自己的手探向他的额头,感觉并不热之后便用像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三姐夫还在王府照看金金呐,去薄骨律做什么?” 他听得又是一怔。 明明元叡三口都在薄骨律,什么时候回了京,而他却不知道? 可看她的神情却并不像是在说假话。 “元承呢?”他忙又问,“元承他……还在吗?” “您还想起小叔来了?”陆银屏锤了他一下,不满地道,“那姑娘不就出身次了些嘛,您非要将他俩禁足做什么?不如干脆放他们一马吧……”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吐谷浑王明日便要抵达元京,咱们可不能一直在这儿住。”陆银屏又道,“不如明早便回宫吧?” 他愣了下:“吐谷浑王?” “对呀。好像叫什么……慕容……擎?” 拓跋渊又坐了起来。 “阿擎如今是吐谷浑王?”他不敢置信地道,“那他的妹妹慕容樱呢?” 陆银屏看他的眼神越发奇怪。 “慕容擎可没有什么弟弟妹妹。”她说罢,又高声唤了李遂意进来。 李遂意点头哈腰地走进来,谄媚地问:“陛下、娘娘可有吩咐?” 陆银屏冷笑道:“可不敢担这声「娘娘」,你们陛下如今怕是要有别的宠妃,本宫这皇后怕是要做不成了。” 李遂意觑了一眼天子,唉哟了一声道:“您瞧您说的什么话。这宫里头莫说旁的嫔御,便是连一只母苍蝇都飞不进来,更不要说一个大活人了……” 天子暗暗使眼色递给李遂意,示意他快走。 李遂意点头哈腰地进来,卑躬屈膝地离开,心道就知道来回折腾他。 拓跋渊将陆银屏又好一阵儿哄,这才慢慢将人哄好了。 “刚刚我做了一个梦。”他道,“我梦到慕容樱生下佛奴后被我赐死,然后孩子过继给你……” 像是做了一个长达二十多年的跌宕起伏的梦,梦到手足因他或自尽或离开,梦到自己踩着无数人的鲜血达成毕生改革夙愿。 “您说什么呐?!”陆银屏又不高兴了,“佛奴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是别人的孩子呢……” 他又要讲,而陆银屏却用指尖抵住他的唇。 “嘘。”她又指了指窗外,“天还黑着,不能谈梦中事。” “好吧。”他无奈地道。 同时,他的心中也庆幸,庆幸眼下尚有一丝回旋余地,可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温和地处理一些事。 然而他一转头,之前床头上放置着的紫铜狻猊香炉却已经消失不见。 “原先放这儿的香炉呢?”他问。 陆银屏看了看床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道:“哪儿有在床头放香炉的,不怕打翻了弄脏床榻?” “可是我刚刚明明将它点燃,还烫了下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腹,发现并未有过烫伤痕迹。 陆银屏握了他的手又重新窝进他怀里,打了个哈欠道:“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您是这几日忙累了吧?不然快睡吧……” 他点了点头,拥着她一起睡去。 卧房外侧,当年先帝赐下的那扇雄孔雀屏正立在墙边。 如若细看,便能发现那扇孔雀屏右下角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紫铜狻猊香炉。 异烟袅袅升上半空,映出了似有若无的一行字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第五百三十二章 完结番外——炉饼外传 慕金枝 第355节 虽说汉人研制出的美食天下第一,可北地来的鲜卑人也不是个个都生啃牛羊肉的。 北方作物少,成长缓慢。可有句老话叫慢工出细活,在这种环境之下,北境中少有的作物变得很香。 将面揉搓醒发上半日,涂上一层酥油,少沾些盐水,再将秘制的酱料包裹其中,摊成剂子揉成饼的形状,再撒一层胡麻,最后将它放入土坯筑成的炉中烤制片刻,揭下来时便成了香掉牙的饼。 这种饼因是胡人常食用,原先还叫做「胡饼」,仅一字便将胡汉分隔开来。 想要融合,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于是胡饼变成了炉饼。 这天,几个小孩儿围着一只大炉子,快馋哭了。 “大叔,您介炉饼多钱一个?”小孩儿问道。 陆荆玉转过身,一张俊脸无比狰狞。 “「大叔」?”他咬牙切齿地问,“小小年纪就瞎了眼,连大哥大叔都分不清?” 小孩儿们被他吓了一跳,当下便轰然散开。 “你吓唬孩子揍嘛?!”旁边妇人见了骂道,“亏你长这么大个儿,你日后就不娶新妇生孩子?” 陆荆玉用自己那双刚刨了炉饼的不干不净的双手去揉搓面团,嘴里不高兴地嘟囔:“女人都是母老虎,老子才不娶媳妇儿。” 他一边做饼,一边时不时地偷觑那座半山腰上的宅子。 “山上住的是什么人,怎那样气派?”他状似不经意地向旁边卖汤饼的摊主打听道。 卖汤饼的本来生意一般,又见旁边来了个卖炉饼的,起先还十分愁闷,担心自己的生意会变得更差。 哪知两天过去,卖汤饼的发现周边不少姑娘来买炉饼时因供不应求又想留下来多看会儿,便顺带也买了自己的汤饼坐在一边吃,久而久之生意反而被带得蒸蒸日上。 他搭眼一瞧,便瞧见半山腰被葱葱林木掩映之下的青阶碧瓦。 “哦,内家啊。”卖汤饼的解释道,“内家是前朝大冢宰女儿的宅邸,她原是嫁进了裴氏做主母,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同夫婿散伙了,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在这儿住了十几年。这位夫人有才有貌,一直未再醮……” 卖汤饼的摊主说着,狐疑地打量了陆荆玉几眼。 “小兄弟有想法?”卖汤饼的又道,“不瞒你说,哥哥当年也动过你这种念头。可天上的老天鹅也瞧不上咱们介这样的癞蛤蟆啊……” “你才是癞蛤蟆!”陆荆玉一铲将他铲去了一边儿。 话音刚落,摊子前又来了一名侍女模样的人。 “哥哥,买俩炉饼。”婢女羞羞答答地看着他道。 “妹妹等着。”陆荆玉扯出一个温柔的假笑来。 只见他沉吟片刻,从身边那口不干不净的盆中揭开覆着的脏布,指甲缝里尚还嵌着黑泥的大手深深地插入面团中,将它掏出一大块来。 “这招叫「恶虎掏心」。”陆荆玉自豪地道。 那婢女一张脸由红转绿,本想说不要,可看着眼前青年英俊的脸便觉得不吃也罢,好歹图个接近他的机会。 卖汤饼的看着他那双今日挠过痒痒还未洗过的双手,五官都拧成了包子。 “怪不得人说「秀色可餐」。”汤饼摊主一脸嫌弃地道,“你要是跟我一样丑,早就饿死了。” 陆荆玉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出摊却在清洁上不讲究。 “大哥何必拘在这上面。”他笑了笑道,“若您是在家中,饿了想要弄些吃食填饱肚子,做好饭之后发现里面有根头发,您觉得恶心不恶心?” 卖汤饼的想了想,摇头道:“自己的头发恶心什么?” “那便是了。”陆荆玉一边做饼一边道,“按理说给自己吃的东西应更上心才是,可人毕竟是人,掉进去根头发什么的咱又看不到。若自己都不觉得恶心,那别人觉得恶心不恶心又干你何事呢?” 卖汤饼的觉得他这话不对,但是又琢磨不出来什么不对 自己啃自己头发的确不会恶心,可啃别人的就有点儿恶心; 话又说回来,既然自己的不恶心,那别人觉得恶心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明明不是这样的,可卖汤饼的觉得自己已经成功地被他带跑偏,打算明日出摊时也不洗手了。 那来买炉饼的婢女呆了呆,竟也觉得他说得的确有道理。 陆荆玉娴熟地将炉饼贴在炉内,到这步便只用等它们被烤熟了。 他大马金刀地往长凳上一坐,旋即将粗布上衣往头上一撩,将满头的汗擦了擦。 这个动作让他肌肉遒劲的胸腹一览无余。 不仅那婢女,整条街上女子的眼光都被吸引而来。 卖汤饼的养的那条小土狗也是母的,正被绳子绊着冲陆荆玉汪汪地叫唤。 始作俑者犹自不觉,衣服放下来后依旧是那副呆头呆脑的模样。 他将炉饼铲出来,用纸包好了递给那婢女,客气道:“姑娘拿好。” 那婢女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红着脸点点头便走了。 她一周,四周候了许久的人一涌而上,纷纷来买他的炉饼。 “别挤别挤!”陆荆玉一边装饼一边道,“当心挤坏了!” 他忙碌之余又觉得奇怪 卖汤饼的摊主看出他的疑惑,指着婢女远去的身影道:“那可不是一般人家的使婢 陆荆玉用炉饼打发走了人,擦了擦汗反问:“难不成是那家的?” “不错。”汤饼摊主道,“那家有钱有势,连婢女都能横着走。” 陆荆玉淡淡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用他那双不干不净的手继续揉搓炉饼。 刚刚的婢女慢步离开此地,却拐角进了街角。 她掀开自己的襦裙,亮出绑在腿间的兜,将炉饼放进去的那一瞬间烫得倒吸一口气,最后快步走出街道,在不远处一驾镶金缀玉的马车前停下。 婢女上了车,恭敬地道:“小姐,买回来了。” 她将裙内的炉饼取出,还未递过去,便被对面那人的纤手一把夺过。 婢女望着她狼吞虎咽的主子,想起刚刚做饼的那摊主不干不净的手,一肚子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儿。 两个炉饼五口下了肚,少女终于感觉到了满足。 “如果再来点儿酸豇豆夹着吃便更好了……嗝儿……”她揉了揉肚子,见婢女还在看她,顿时又换上另一张脸,“不准告诉夫人,否则就卖了你!” 婢女小鸡啄米般猛点头。 “胡饼我吃过,可旁人做的都不如这家好吃。”少女意犹未尽地道,“肉桂、豆蔻、茴香籽入味,再加一味丁香,如此一来香与味便全了,但还不够妙。最妙的是这人胆子大,居然敢添一味花椒进去 婢女终于忍不住:“您是没瞧见,他那双手又大又糙,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呢就开始做饼了……” “你瞧见了,恶心的是你,可你又不吃。”少女闭了闭眼,“我瞧不见,我不嫌恶心,最后难受的还是你。” 婢女瞠目结舌,不知道她这歪理都是从哪儿想来的。 婢女跳过这个话题,又道:“那位卖炉饼的摊主模样俊俏得很,一身的腱子肉,可结实了呢……” “粗俗!”少女正色道,“闺中女子可不能这般没脸没皮!” 婢女噢了一声,不敢再讲话。 马车缓缓前行,恰巧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将薄雾般的窗纱撩开。 刚卖完炉饼正蹲在一旁避暑的陆荆玉便瞧见了窗边的那张芙蓉面。 他的一张脸一点一点地慢慢涨得通红,直到车走远了,红潮还未褪去。 “那是谁?”他喃喃道。 汤饼摊主也看直了眼,旋即摇头叹道:“那是山上那户人家的小女儿,名唤「阿娇」,因在家中排行第五,都叫她裴五娘。” 陆荆玉依然觉得头昏脑涨,满脑子全是刚刚裴五娘的那张脸。 “没有人不想娶裴五娘的,你呀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卖你的炉饼吧。”汤饼摊主打击他,“没准儿卖上两年那老天鹅能看上你,到时候你进去做老天鹅的面首,还能喜做五娘她后爹……” 陆荆玉压根就听不进去,依然是一脸馋透了的模样。 “哟,之前谁说女人都是母老虎来着?”之前骂他的大婶揶揄他,“还不是见着人漂亮姑娘就思春了?” “她不一样……她不光漂亮……”陆荆玉依然恍恍惚惚,“她还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 “什么感觉?” “「宿命」。”陆荆玉说罢,头脑稍微清晰了些,收拾了炉饼摊子回了家。 回到家后,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得自己既得了风寒又得了风热,脑子里全是刚刚车里的那个姑娘。 是夜,他换上一身软甲,从后院牵出一匹通体雪白的汗血马来直奔秘密驻扎在瀛州郊外的一处营地。 卫士们见到这匹马后向主帐传话:“大都督回来了!” 拓跋钦披衣出涨亲迎。 陆荆玉翻身下马,跪地道:“陛下,臣已打听到那位夏夫人住处,便是在云山之上。” 拓跋钦将他扶起,点头道:“营中都是鲜卑人,实在难以接近城镇……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陆荆玉想起那张俏脸,「嘿嘿」一笑道,“臣还想……还想……” 成年男子间只消一个眼神便能明白意思。 “怪不得半夜来此,原来是寤寐思服。”拓跋钦道,“怎么,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陆荆玉抿了抿唇,有些害羞地道:“那位夫人的女儿正值妙龄,臣今日一见满心满眼都是她……” “朕想要她钱财做饷,你想要她女儿做妻,她不恨死咱们才怪。”拓跋钦哈哈大笑,“那姑娘究竟是如何吸引到咱们向来不近女色的大都督了?” “不知道……”陆荆玉看着天上的月亮,砸吧着嘴道,“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前二十年活得糊涂,瞬间就醒了;再看第二眼,就想跟她生几个孩子……先生一个儿子,再生几个女儿,让儿子护着几个女儿,女儿们个个随她,个个都漂亮……就是让我少活三十年都值了……”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拓跋钦之后便允了他的请求,“去吧,若是能同夏老夫人搭上线,还要凭自己的本事将人娶到手。” 陆荆玉得了令,美滋滋地谢过,又翻身上了那匹白马离开了大营。 他驰骋在月光下,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远远地看到云山上豪宅通明的灯火,他长啸一声,朝着山脚奔去。 后记 慕金枝 第356节 致手机前的你们: 这是一篇对本文创作进行说明的后记。 (一)关于本文的背景: 本文虽为架空文,但制度地名及衣食住行风俗等均尊重历史。 制度参考:《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赵超著)、《魏书》(北齐魏收著)、《晋书》(唐房玄龄等著) 服饰参考:造像参考敦煌莫高窟广阳王礼佛织绣、巩县石窟帝后礼佛图、龙门石窟古阳洞长乐王夫人龛等;书籍参考《中国历代服饰》(周汛著) 饮食、地名参考:《魏书》(北齐魏收著)、《洛阳伽蓝记》(北魏杨衒之著)。其中,地名按照《洛阳伽蓝记》还原出大致版图(若有误还请指正)。 本文中有一项设定很重要,便是男主信仰。作者赶鸭子上架临时做了准备,涉及到多部大小乘以及各流派佛教著作:《地藏菩萨本愿经》、《妙法莲华经》、《楞严经》、《长阿含经》、《杂阿含经》、《佛说转女心经》等。 其中为符合语境,多在原文上做了修改,已经在「作者有话说」中做特别标注。 文中还有许多出处,但大部分都在「作者有话说」中标出,在此亦不多做赘述。 有几处不算是bug的bug: 1在汉魏宫廷中没有提到对嫔御称「娘娘」的称谓,但据我查阅资料所得出结论,唐宋已经有了称呼,那便证明在此之前是有的,所以这个界定依然十分模糊。但为了便于称呼,我依然沿用了大众比较习惯的「娘娘」去称呼四四。 2因架空北魏,后妃制度复杂,于是去左右昭仪替换成贵妃贵嫔。 四四的位置本应是「昭仪」,但昭仪在不同朝代位份不同,所以用了更便于理解的「贵妃」。 3因为我笔下女主一定要满十八(不满总感觉像是在犯罪),所以选秀年龄也会相应拉长一下。 不光本文,我所有作品中女主均满十八岁(柴明月18、李星仪19),以后也会是,所以不要纠结为什么选秀年龄这样大。 4因构思时我刚入写网文这个行业,尚还不明白大纲细纲的重要性,所以文中有几处明显逻辑剧情bug。 我想了想还是不改了,就当做是彩蛋。 (二)文中有一项制度和其它古言不同,那便是「去母留子」…… 有很多读者不喜欢这点,因为不想女主养别人的孩子,觉得她受了委屈。 但请理智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这个设定,便没有拓跋珣、慕容樱存在的必要,与之有关联的长孙明慧、慕容擎等人亦不会出现,势必会影响所有主角配角的行动,或许本篇会变成一篇女主有简单心机的,缺少了不少障碍,一路扶摇直上坐镇中宫,然后完结…… 这样的故事固然甜些,但那又与其它何异?一部接着一部皆是同样套路的文章,读者们看了我的这篇文后依然感觉看开头便能猜到结尾,索然无味,最后划走……或许也会有人看,但这好像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先来简说一下关于此制度的说法。 崔广彬先生发表的《北魏「立子杀母」制度考证》(《北方文物》1997年第1期),其中一段是这样说的:“在我国历史长河中,特别是秦朝以后,中央集权政治制度不断加强,皇权越来越成为至高无上的象征。 与此同时,皇后、太后等利用与皇帝的特殊关系,经常听政、参政、摄政,乃至临朝称制即执政。 这种历史政治现象,可以称为「后妃政治」。听政、参政可算是一般的后妃政治,摄政、执政可算是深层次的后妃政治,一般情况下,后妃干政常常在下面两种情况下发生:一是在新老皇帝递嬗之际,为了不使皇权旁落,后妃常利用皇帝年幼或缺少;二是后妃乘皇帝多病或 能力低下的机会,执掌大权。 后妃一旦掌权,必然面临许多问题,其难度自然大于男性皇帝,这主要是由于传统文化中对女性歧视的因素。 执政后妃为摆脱上述困境,就急需扩大自身力量,常常起用娘家人即外戚为心腹。 于是其势力逐渐坐大,也就萌发凯觑皇位的心理,对皇权构成威胁。 这一点两汉时期最为明显,如吕后专政,几倾汉统; 王莽篡位,移国改姓。皇权与外戚的矛盾斗争不但不可避免,而且会长期持续下去,在这个斗争过程中,皇权常常依靠传统力量战胜外戚。 虽然如此,但国家正常秩序遭到破坏,社会生产受到影响,使人民遭殃,国家损失,外戚招祸。 从西汉建立至汉平帝,外戚20余家,保全者仅4家。后妃当政外戚势力坐大-皇权与外戚斗争-外戚失败被诛,似成为两汉时期带有规律性的社会政治现象,皇权与外戚的斗争成为必须从政治上给与解决的重要问题。” 因为言情读者们或许极少甚至从未接触过这项设定,也给本文的阅读增加了难度,让人难以有代入感,继而有了「你既然是皇帝为什么不废了这项传统」等类似问题。参考资料可以让大家对此制度稍做了解,才能理解男主的不易。 (三)关于本文创作过程; 鲜卑历史上分属异族,而天生刚勇好战,尤其北魏拓跋鲜卑皇室更是多出政治、军事家,天子常自命为主将亲征,加之鲜卑人五官立体、皮肤白皙,按现在的审美而言是比较英俊的,这样的人设实在是现成的男主人选。又联想到北魏皇室传统,于是有了这一篇文。 1人设; 女主陆银屏:名字取自汉末三国时期名将关羽女关银屏,没有特殊含义,只因为我比较喜欢三国。 因为我比较想写一个方言的女孩子,所以特意看了大量的视频,最终敲定天津话(参考植物椿、沉雁人体说明书等)。同时四四也是会官话的,且她十分聪明,所以后来仍然以官话为准。 她是个异类,首先她很任性,但因为一直以来收到的都是周围人的善意,所以是个知足之人; 她很任性,因为出身的原因向来是被纵容的,这也是为数不多的缺点之一。 而她的最特别之处在于会思考。这么个傲娇的姑娘在接受了所有的好意之后,会思考为什么,从而得出一个别人对她好她也要对别人更好的结论。 她念书念得不透彻,又十分任性地想要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善待别人,于是就有了这样一长串的故事。 男主拓跋渊:名字取得很随意,因为小公鸡点到谁就是谁,然后点到汉末三国时期辽东军阀公孙渊。当然,男主和公孙渊只有一个字的关系。 我极力将他塑造成一个正常的皇帝,少时在泥淖中挣扎,有阴暗面和复仇心理。 所以一旦接触权利之后,他将父亲囚入披云楼下,将阻碍自己救女主的侍女毁容(她见过男主使刀一绝,所以误将带刀的慕容擎认成男主,并乞求他原谅,如果仔细些便能看出我在细节上已经披露过)。 同时他又是敬畏父亲的,所以不曾杀死他,命人日日送吃喝。 这其中自然也有他自己的用意,便是他想要长寿,想利用一个人做试验,想看看通过饮食调节之后的父亲会不会有些好转,换句话来说是「食疗」。 如果可行,那么他也会这样做。在通过短暂的观察后,惊奇地发现父亲并没有死,反而状态好了一些,于是便有了他不爱吃荤腥的一个设定。 2关于「洁」与「不洁」。 经过分析,绝大多数读者并不能够接受主角不洁,而本文不仅不洁,男主还有个孩子,毫不客气地说,上来踩雷的操作对新人作者而言无疑是自取灭亡…… 但是我依旧满足于现在的成绩(我是个容易满足之人,对本文目前的数据感到七分满意),并且可能今后写文时会按照大纲和人设来确定主配角洁或者不洁,而并非是为了迎合多数读者的需求来硬写洁或者不洁。 试想:执政数年的二十五岁皇帝,面容俊秀,后宫嫔御众多,却依然洁身自好…… 对不起,我试想不下去,我写不出来。或者写出来,但绝不会是《慕金枝》。且上面有史料在前,为了尊重我的创作背景,男主是不可能「洁」的。 首先他是一位皇帝,皇权对他而言至高无上,是他用隐忍换来的最珍贵的东西。 只有权利在手时他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在与女主重逢之前,他首先要做一个皇帝。 皇帝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我写出来的东西或许只有百分之一,随便将哪个皇帝拉出来都比我写的聪明(蜀汉怀帝、晋惠帝之流除外)。 但我依然在努力构思,尽最大可能让他成为一位真正的皇帝,然后再让他去宠爱女主。 3关于本文番外; 对于几位或死或离开的配角,实际上我也十分难过,但这已经是我能给予的最佳结局,所以正文中不会出现已经死或者离开的人。 有读者建议我写番外甚至重开一篇(靖王与陆三、大表哥与玉姹),可这段故事已经就此终止了,这是我能所给的最好的结局。没必要继续贩卖他们的人气,剩下的就让各位自己想象就好。 有人看到男主番外(大梦不寂寥)那篇,问究竟是不是男主的一个梦。 其实对比两种结局,是不是梦还重要吗?逝者如斯,不管人经历过多少的事,还是要向前看。 最后; 我写作至今恰好一年整,这部却是我的 《慕金枝》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在此阿長再次感谢大家十个月来的陪伴。 202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