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兄》 继兄 第1节 继兄 作者:飞雨千汀 文案: 三嫁被退的佩玖,被京城百姓的吐沫星子淹死了。 重活一世的她,开始卖力抱继兄穆景行的大腿,以求躲过这场危机。有了继兄的庇护,危机顺利消除,佩玖对这个继兄也开始敬而远之。因为她明白狐假虎威可以,与虎谋皮那就是找死。 然而此时,另一个危机又来了…… 穆景行:玖儿妹妹,过河拆桥不好吧。 佩玖:…… 内容标签: 女强 甜文 爽文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佩玖、穆景行 ┃ 配角:推荐完结文《嫁了个权臣》《穿成反派白月光》《王爷,好巧》 ┃ 其它:待开文《相思缚》 一句话简介:换一个身份宠你可好? 立意:人生贵相知,何用金与钱 第1章 彼留之子, 贻我佩玖。 佩玖始终相信, 在爹娘为她取名之时, 定是有着同声若鼓瑟的情谊, 不然不会给她一个如此美好的名字。 只是后来, 不知何故, 在佩玖尚未完全记事的四岁之际, 菁娘突然带着她离开了那个家,另投高门。自此娘再也不教导她所姓为何,只告诉她名叫佩玖。 佩玖无姓?偏偏后来她又有了许多的姓。 嫁予姓杜的, 便叫杜佩玖。嫁予姓姜的,便叫姜佩玖。嫁予姓冯的,便叫冯佩玖…… 是啊, 上辈子佩玖拢共嫁了三回, 冠了三回夫姓!都说这好女不二嫁,嫁过三回却仍不得圆满的女子, 可不就得死在吐沫星子之下么。 不过佩玖也不能完全算是被吐沫星子淹死的, 因为在那个意懒心灰的夜晚, 她本不欲寻死, 只是坐在自家后院儿的花池边对月饮酒。谁知饮着饮着低头一看, 蓦地发现池子里竟也落了一轮皓月! 佩玖忽地忆起, 在她四岁生辰时,爹娘尚未分开,她戆头戆脑的说要天上的月亮。菁娘告诉她月亮摘不下来, 只能远远的望着。可这时爹却端来一只盛着半满清水的铜洗, 告诉佩玖月亮已被他摘进了盆儿里,送她做生辰礼物…… 佩玖望着池中的那轮皓月,银波摇曳下它比挂于夜空时更添圣洁,就同爹爹当年送她的那轮一模一样!想起家人欢聚一堂的那段融乐时光,佩玖眸生向往,嘴角也不由得噙起一抹笑痕。 佩玖终是丢下酒壶,纵身跳入花池去捞那轮明月。那是爹爹曾送她的生辰之礼。 可佩玖忘记了,她不会游水的呀…… 不知是酒意借着寒气侵蚀了大脑产生幻像,还是真如人们所说,人之将死便会有如走马灯般,将此生知或不知的始末快速在眼前过一遍。反正佩玖在水里省去了无谓的挣扎,只静静的闭眼倒溯着这个曾予她欢愉、予她凄怆的尘世…… 她看到了爹。 爹一手抱着四岁大的佩玖,一手拿拨浪鼓逗弄。佩玖笑了,伸手想去抓拨浪鼓两侧不住甩摆的弹珠,可爹却在她脸蛋儿上亲了下,含泪将她放在地上,紧了紧自己肩膀上的背带,转身出了家门。 这时佩玖才看到,爹的背后背着一个大大的箱笼……原来十八年前,竟是爹率先离了家? 接着她看到了娘。 菁娘穿着一身儿水红色的嫁衣从屋里走出来,四岁半的佩玖被穆将军府的丫鬟牵着,哭哭啼啼的要娘!可炮竹声闹,加之菁娘面上还遮着红盖头,压根儿看不见女儿朝自己拼力伸出的小手,便兀自上了喜轿。 因着是二嫁,那日的菁娘未能穿正红。 之后她又看到了继父。 继父穆阎打了胜仗回来,拿着几只青萘果分给穆府的五个孩子,最大的那只给了佩玖。穆阎总是如此,自打佩玖跟着菁娘来了将军府,他待她便好过亲生的一子一女,更莫说弟妇的两个孩子。 只是他再好,也取代不了亲生父亲在佩玖心中的位置,是以多年,佩玖都未曾改口叫过一声爹。 最后,她看到了继兄。 大佩玖五岁的穆景行,打小便是个爱护幼弟幼妹的懂事孩子。不过,这只是在长辈眼里。 一但长辈转过脸去,他便会打落佩玖手中的果子,摔掉佩玖捧着的碗筷……佩玖哭,他骂她爱哭鬼。佩玖忍着不哭,他便扭起她的脸蛋儿,直到把她惹哭了,再骂她爱哭鬼。 穆家人……佩玖说不清待她到底是好是坏,反正那不是她真正的家人。故而一到及笄,佩玖便急着自己出去找私媒说亲,没旁的要求,就要求嫁个有钱有势的! 因为只有夫家与将军府旗鼓相当了,佩玖才能在扎稳脚跟儿后,将身为将军夫人的娘接离穆府,好好赡养。然后再花银子四处去打探她亲爹的下落。 重赏之下必有奇迹,如此一家人方团圆有望! 佩玖想的倒是美满呀,可自小便命蹇时乖的她,又岂能突然改运?有钱的待她不好,待她好的别有所图,对她无所图的心中又另有白月光…… 一次次的栽跟头,一次次的另起炉灶,接着继续栽跟头!七年多下来,佩玖也认了。她明白自己无法靠着嫁入高门这个捷径,在京城这块地界扎稳脚跟儿。 如今,整个人没入这寒凉透骨的池水里,佩玖才终于看清:这些年来,不过就是她一厢情愿的瞎折腾! 娘一直过得极好,穆府从不是什么火坑。继父穆阎虽有“沙场阎罗王”的名号在外,但私下里待娘却是温柔体贴,无微不至,更不曾因带娃填房的身份就轻茂半分。 而大哥穆景行,虽自小便有些苛待佩玖,但待继母却始终敬重有加。特别是在佩玖出嫁的这七年多,穆家上下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眼前闪过这些画面之初,佩玖心有不甘。她这一辈子都在为接娘出穆府而拼搏,到头来竟发现,她才是最不让人省心,最多余的那个! 但最终,佩玖释然了。娘过得安然,她才可以了无牵挂的走。连同这三嫁的恶名一并带走。 然,直到咽下最后一缕气儿,佩玖才明白,她活着时业已耗尽了一生的背运,死了反倒撞了大运…… 她竟重生了! *** 重生回及笄之年已数日的佩玖,在经历了震悚、质疑、困顿、茫然之后,日渐冷静下来,开始学着接受这不可思议的新生。 难得老天眷顾一回,光是接受还不成,她得驾驭!驾驭好这一辈子,不让自己再白活。 首先便是要从及笄这年的人生转折着手。上辈子她急于利用嫁人这个跳板儿让破家重圆,然行差踏错一步便祸患无穷,进入了和和离离的恶性循环,非但未能重拾和乐,反将一生搭了进去。这辈子,她定不能再指望这条不靠谱的歪路了。 佩玖决定这辈子要踏踏实实的呆在穆家。既然娘在这里呆的安适,与其急着将娘接出去,倒不如先将心思放在找寻亲爹上。以将军府的实力跟便利,留在这儿反倒更有利于她的计划。 念及此,佩玖也意识到自己应主动改善下与继父、继兄的关系。继父尚且好说,待她始终不错。可继兄穆景行…… 罢了,他狂任他狂,她自用心讨好便是!二十的人了,还能像小时候那般砸她饭碗儿不成? 正游思枉想之际,香筠推门进屋,看到仍在床上躺着的佩玖,香筠提醒道:“小姐,日上三竿了……” 佩玖转了个身儿,面朝外侧,端着颇显无语的香筠笑了笑。这是自她随娘进了将军府后,便被穆阎安排在她身边的小丫头。佩玖四岁半进府时香筠也才不到六岁,那时根本伺候不了她什么,只能算是陪着她一起玩儿大。 那时穆府之所以会有这么小的下人,是因着香筠的娘原也是府中下人。 当年香筠她娘不知怀了谁的孩子,一直以棉布裹腹,直到将孩子生下的那日,众人才知她不是长久谎称的涨腹,而是怀了身孕! 产子后的香筠她娘,未及开口说半个字儿,便因长期裹腹积聚下的症状造成血崩,走了。 奴籍的孩子仍是奴籍,香筠自然而然就成了将军府里最小的下人。 说起这事儿来,得亏自两年前原配夫人病逝后,穆阎将军便长年征战在外未回过府,不然难免无人疑心这孩子是他的种。 佩玖一脸懒怠的撑起些身子,想到上辈子香筠跟着自己陪嫁了三回,受尽白眼,她突然对这个敬终慎始的丫鬟有些负疚感。既而转头从枕后的二斗小柜里,取出一个朱漆洒金的雕花妆奁,将每层屉格打开,朝着香筠的方向递了递。 “喏,在里面挑两件自己喜欢的。”佩玖笑吟吟说道。这是她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善待方式。 饶是佩玖会因二人同不知亲爹是谁,偶尔生出几分同命之感,但香筠却片刻不敢忘却自己下人的身份,连忙上前双手接过妆奁,将屉格一一收回去,放回到小柜里。 并带着两分惶恐道:“小姐,您可别折煞奴婢了!这些东西都是宫里赏赐下来的价值连城之物,您敢赏,奴婢也不敢戴呀。” 说着,香筠已开始帮佩玖更衣。 佩玖虽觉扫兴,但细忖一番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便也未再坚持,只想着日常再寻机会好好犒劳香筠。 当今圣上看重穆家,赏赐时也兼顾着穆家女眷,名贵首饰这些年赐了不少。而将军府里年轻女孩只有佩玖和将军的亲生女儿穆樱雪,所以但凡明艳些的不适合长辈们戴的,就全部给她俩等分了。 再怎么也是皇家所赐之物,的确不应这般随意的转送她人。 更好衣,洗好脸,佩玖边用香筠递过来的干爽棉巾擦拭面庞,边问起:“早飨还有谁没用?” “小姐,大家都一早就用毕了,只剩您跟大公子还未用。听说这几日户部在整理归档全国地契,所以大公子回来的晚,这会儿也才刚刚起寝。” 佩玖心里咯噔一下,穆景行是整个穆家让她最怵独处的一个,同一桌上用饭,怕是她连半碗也吃不下! 正欲让香筠取些饭食回房里用,佩玖忽地转念一思,既然决定好好呆在将军府了,和大哥的关系必须缓和。她非但不能怵他躲他,还得主动讨好他……要让穆景行尽快拿自己当一家人看待才行! 念及此,佩玖瞥一眼铜镜中素淡的脸蛋儿,吩咐道:“香筠,帮我好好打扮一下。” 既然想让别人不讨厌自己,那总得先将自己收拾的讨人喜欢一些才好。 第2章 往膳堂去的廊道上, 佩玖和香筠主仆二人边走着, 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小姐, 您簪的这几支粉草錾花钿可真漂亮!”香筠眼中满是艳羡, 此言亦是由心而发。因为今日的小姐不但精心挑选了发饰, 还傅粉施朱, 本就出挑的玉肌花貌又添桃色, 更显娇柔旖旎。 “是吗?”佩玖得意的笑笑,加快了往膳堂去的步子。 佩玖眉眼生的流媚,又是随娘改嫁, 故而上辈子总爱素面朝天,不敢妆点自己,生怕落下什么不体面的口实。可是结果呢? 结果再天生丽质, 也敌不过狐媚子的脂香粉浓!三个男人她一个也没拴住, 最后还空落了个不检点的污名贻笑大方。 老天让她再活一世,那就是来弥补遗憾的, 她可不要再委曲自己分毫。 “对了, 今儿个做了什么好吃的?”佩玖忽地想起, 将军府的厨房个个手艺高超。 香筠娇俏一笑, 邀功似的回道:“今儿有小姐最爱吃的荷包糖酥肉!” “真的?”佩玖侧头看一眼香筠, 面上立时挂出抹喜色, 荷包糖酥肉……“七年没有吃过了!”能不激动么。 听她这话,香筠眉头不由得蹙了蹙,不是上月刚刚吃过么?不过也容不得香筠细究, 因为此时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瓷声! 主仆两人不由得顿了下脚步, 皆面上一怔,既而相视一眼。 声音好似是膳堂传过来的。佩玖加快几步拐过廊道,很快便来到膳堂门口。往里一瞧,布菜的丫鬟正蹲在地上捡拾碎片。佩玖的视线不禁往地上扫去。 她的糖酥肉…… 见小姐来用饭了,正蹲在地上捡拾碟子碎片的丫鬟忙停了手里动作,面色有些为难的跪地赔罪:“小姐,奴婢一时粗心,将您的东西放过界了……” 过界……佩玖的视线往布菜的小桌移去,她险些都要忘记那条楚河汉界了!紧接着她的视线又从小桌中间的那道线,往另一头坐着的人身上移去。 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好大哥,穆景行。 哎,大哥此时业已及冠……剑眉星目,银丝锦袍白玉冠,愈发将人衬得高贵清华。横端竖端,皆是一副俊极无俦的淑人君子相,怎奈行事竟还是这般的幼稚! 继兄 第2节 佩玖想起她刚来穆家时,因着不习惯军人府中日出便起的作息习惯,故而用早飨时总是慢人一拍。 后来继父看她总是一人可怜兮兮的抱着饭碗在小桌上用饭,便私下里嘱咐樱雪以后等着妹妹。 樱雪只比佩玖大两岁,那时也只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哪里顾得了照顾旁人?一到点儿就饿,一饿就自己先吃了,根本不等佩玖。 倒是穆景行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好差事,因为这样就可以免了晨练。是以主动将陪佩玖吃早饭的活儿揽了下来。自那后每日晚起半个时辰,等着妹妹一起在小桌上用饭。 穆阎自是高兴儿子懂事,反正他自小,心便不在武艺上,放弃晨练便放弃了。穆阎明白儿子未来是要走仕途的,不会接他的班儿带兵打仗。所幸便将一身好武艺传教给了弟弟的两个儿子穆济文,穆济武。 而穆景行表面上每日照顾佩玖,带她适应将军府的生活,实际上不过是借着这引子,教她规矩欺负她罢了! 比如用早飨时,穆景行在小桌中间画了一道中线,称之为楚河汉界,警告佩玖绝不可以让自己的东西过界。有时佩玖不小心过了,便会迎来大哥“霹雳啪嗒”毫不手软的摔砸。 哎…… 想起这些往事,佩玖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时的穆景行不足十岁,顽劣尚可。如今二十岁了,也做到了户部郎中,怎的还这般不可理喻?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穆景行一个眼神瞥过来,佩玖立马吓得敛了面上的恨铁不成钢之色,露出个粲然笑颜。 “罢了。”佩玖示意丫鬟不用再说了。 镇定片刻后,她便一脸若无其事的走进屋,在穆景行的对面位置坐了下来,既而冲穆景行笑笑,关切道:“大哥,前阵儿户部梳理田契存根,您受累了。” 说罢,佩玖又乖巧的笑笑,这才拿起玉箸,垂眸挑拣着眼前几个碟子里的菜肴,好似先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一样。 荷包糖酥肉虽然没了,但将军府的厨子做的任一道菜都可算得上精致美味。毕竟是皇帝亲赐的御厨。 而这厢穆景行却眉头轻蹙着,视线始终粘在对面的人身上。神色复杂,内心难以名状。 自上月起户部就忙,身为户部郎中的他只得搬去衙署暂住,算起来至昨夜已有两旬未归家。他走时佩玖尚是一副没长大的孩子相,怎么这才二十日不见,竟要刮目相看了? 不仅言行举止有了大家闺秀样,方才瞥过去那一眼,竟有种美撼凡尘之感…… 凝视片刻后,理智让穆景行掩下了所有念头,心中只余一个疑问:打扮的如此花里胡哨,这是要去做什么? “你这是要出府?” 佩玖正夹菜的玉箸顿了下,抬起眼帘对上穆景行,一脸莫名其妙的摇摇头,茫然应道:“不啊。” “那你……”穆景行话哽在了嘴边,但上下扫量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只奇物。 佩玖恍然意识到大哥所想为何,不由得嘴角抽了抽,露出个窘迫的笑容。心中暗忖着也难怪大哥会觉得怪骇,上辈子可是直至出嫁,她才上了头一回妆。 “那个——”边拖着长音儿,佩玖边在脑中飞快的想托辞,片刻后便道,“前些日子不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寿诞嘛,赏了许多的胭脂水粉。娘说这些东西总闲置着,也是对皇恩的一种辜负。” “那你娘可有要你吃饭时也涂着口脂?”穆景行冷言问道。 听闻此言佩玖停下了夹菜的动作,身后伺候的香筠忙将干净的帕子递了过来,佩玖接过帕子匆匆擦拭唇脂,颇觉狼狈。 就在佩玖将帕子递回给香筠时,传来一阵脚步声。佩玖侧头看,原来是娘身边的秋婆。 秋婆是自打菁娘嫁进将军府,便被穆阎安排给菁娘的贴身下人,算是看着佩玖长大的,故而佩玖待她也极亲。 “秋婆,可是娘找我有事?” 秋婆虽是府里下人,却是资历与辈分极高的,故而面对两位小辈主子,只颔了颔首示敬,没有屈膝。声音恭敬,且带着慈爱的笑容:“小姐,夫人房里来客人了,让您用完了早飨也过去一趟。” “客人?谁呀?”佩玖略微瞪大了些眼睛。她印象中娘是极少与外面走动的,自打改嫁后过去的那些亲戚也不怎么联络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往来过密的朋友。 秋婆犹豫了下,心还是向着佩玖的,便凑上前小声提点了几句:“是夫人舅父家的表妹,说是最近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品貌皆佳的官家公子,想着小姐也及笄了,便打算介绍介绍。” 佩玖闻言一怔。上辈子她甫一及笄便自己出去找私媒说亲,娘知道后还哭了许久,说女大不中留,才这么小就急着离开亲娘。 那这辈子她不想嫁了,娘怎么又急着打发她了呢? “我还小,不急着说亲!” 佩玖说这话时多少带着两分气,故而忘记拿捏声量,被对面的穆景行听了去。穆景行不禁嗤笑一声,既而冷言揶揄:“佩玖你今日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原来是要去相亲啊?” 闻言,佩玖惶惶的看向穆景行,心说不啊!她这辈子是要在穆家待许久的,一心要处理好兄妹关系,可不能上来就让穆景行以为她是穆家即将泼出去的水! 念及此,佩玖忙摇头急着解释:“不是不是,我也是刚刚听说。” 说罢,又转头看向秋婆,三分委屈两分撒娇的喃喃道:“秋婆~你跟娘说佩玖还小,不急着嫁人的~” 更何况她这位表姨母嘴里从来没有实话,说什么机缘巧合结识的,其实根本就是个做媒的! 佩玖想到上辈子自己每逢和离,表姨母必殷勤上门。饶是二嫁三嫁,背不住镇国将军府的名号响,故而那时的佩玖在她这位表姨母手里,依旧是个能赚大钱的绝好资源。 这撒娇的言语落进秋婆耳中,顿时拿佩玖没了办法,连连安慰道:“好好好,这事儿秋婆帮你推掉。” 说罢,秋婆退出了膳堂。 这几句奶声奶气的撒娇,秋婆受得,穆景行却受不得!只觉心里一阵儿麻痒,好似被万千蚂蚁爬过,烦的抓心挠肝儿!果然先前表现出的大家闺秀举止都只是暂时的。 他终是忍不住诘责道:“你都几岁了?日后说话能否字正腔圆的好好说?穆家规矩你又忘了!” 佩玖先是一惊,接着不服气的辩驳道:“佩玖今年十五了,大哥二十了,那大哥日后能否不因一些幼稚至极的理由,就摔佩玖的碟子碗筷?” 听罢,穆景行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只是很快便掩进眸底的幽暗深潭中,接着起身平静的出了膳堂。 佩玖望着消失在拐角处的大哥背影,一抹愁云渐渐漫上眉心。哎,是她沉不住气了。 这时先前布菜的那个丫鬟,脸上难色愈发明显,踌躇了片刻后终是解释道:“小姐,先前摔您碟子的不是大公子,是奴婢。” “你说什么?”佩玖回头带着几分羞恼的看她。 丫鬟见状跪在地上,娓娓道来:“先前小姐尚未来时,奴婢正给您布菜,一时粗心将碟子放过了界。想到大公子介意这些,奴婢便急着收回来,结果这一着急反倒手滑,才将原本端着的那碟糖酥肉给摔在了地上……” 听完,佩玖缓缓阖上双眼,气的牙关紧咬,青筋暴起。 难怪大哥方才那么生气,原来是吃了哑巴亏。看来这兄妹和睦的愿望又要落空了。 命,这都是命呐…… 第3章 接下来的几日, 穆景行回了户部衙署暂住, 佩玖只好趁机先笼络了穆济文和穆济武兄弟俩。每日拉着他们一起玩叶子戏或是打马吊, 兄妹感情倒是亲近了不少。 说起来这俩兄弟也是苦命的。他们是穆将军表弟兼副将的一双孪生子, 只是堪堪六岁时爹便战死在了沙场, 临死前将孤儿寡母的托付给了穆将军。自那后, 穆阎便接了穆庾氏进将军府, 一直照料。 将军府规模宏大,添上几口人原是影响不了分毫,可偏偏坊间多事, 渐渐起了些流言谣喙。穆阎最听不得这些,何况还是编排自己与为国战死的副将遗孀! 流言宜疏不宜堵,在试了多种澄清法子无效后, 穆阎终于做出了个决定:他要续弦。 于是在穆庾氏进府的半年之后, 菁娘便带着佩玖进府了。 而穆济文穆济武这兄弟俩,自六岁进将军府, 便得到穆将军的悉心栽培。原本父亲取名时是希望一双孪子能文武兼济, 结果他们双双选择了习武!因为只有刀剑方能痛快的斩杀敌寇, 为父报仇! 如今兄弟二人长到十七, 也跟着穆将军上了几回战场, 年纪轻轻就学了一身实战的本事, 朝中未授实职,却也是极为期待二人早日建功立业。 这日,北境报急。 穆阎看过送来的加急文书后, 将穆济文穆济武叫来。 因着敌方此次带军骚扰边境的乃是穆阎的老对手之子, 故而穆阎也有意让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上阵历练历练。 喝过壮行酒后,兄弟二人换好了戎装备好了马,准备上路。将军府大门口,穆庾氏抱着一双儿子一顿痛哭,想起多年前死于战场上的丈夫,不免担忧。 佩玖在一旁看着这幕,心下却是波澜不惊。 她知道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此行,非但不会遇到半点儿危险,还会因此役初立战功,得圣上赏识,双双封了定远将军。 因着并不担忧他们的安危,故而佩玖此时只担忧自己。 花了数日精心培养的这点儿兄妹情谊,才堪堪发芽,又要打水漂了。这兄弟俩一离府,她在同辈间可又没半点儿倚仗了…… 望着穆济文和穆济武骑马远去的背影,佩玖倚在大门边上复又想起了大哥穆景行,不由得发起愁来。改善兄妹关系,尚需多献殷勤,徐图缓进。 这时秋婆正好要出门,看到佩玖,疼惜道:“小姐,两位公子都走远了,您也快回屋去吧!这眼看就要入冬了,一天凉过一天的,别冻病了!” 佩玖神情恹恹的侧眸瞥一眼秋婆,见她手里提着食盒,不禁奇道:“婆婆这是要去给谁送饭?” 秋婆下意识的低头瞧一眼食盒,笑道:“是给大公子送的。两位公子突然上战场,夫人让我去给大公子知会一声,顺便捎几道家常小菜。” 闻言,佩玖眸中闪过一道精光!这么好的献殷勤机会,正好可以弥补前几日的冤枉。 便瞬间换了副娇嗲神态,双手拽着秋婆的一只胳膊摇晃:“秋婆~佩玖在府里待的憋闷死了~让佩玖去吧~” 秋婆嘴角不由得抽了抽,一脸为难:“小姐啊,这天儿这么凉……而且跑腿儿这种活怎么能让主子去代劳呢?” 佩玖拽着秋婆的胳膊摇晃的更厉害了,俨然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赖皮样儿,嘴里哼哼唧唧:“让香筠再给我拿件斗篷就是了~秋婆~” “好吧好吧。”秋婆终是拗她不过,转头吩咐香筠回房取件厚衣。 待佩玖披好了斗篷,秋婆才将食盒交到香筠手中,遂又不放心的叮嘱:“路上照顾好小姐,送完抓紧回来,不可由着小姐任性在外乱逛!” 香筠乖巧应下,然后扶着佩玖踏上步梯,主仆二人一同坐进了马车舆厢里,马车稳稳前行。 户部衙署位于皇城的外城,虽不同民间坊巷随意进出,但较之内城又容易进入。马夫给守门的禁卫出示了将军府令牌后,顺利将马车行驶到户部衙署的大门前。 佩玖让香筠在车里等,兀自提着食盒进了衙署大门。 此时穆景行正在偏堂,归纳整理着各地报往京城的户籍资料。听到叩门,便应了声:“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亲随恭六,恭六是跟随在穆景行身侧勤恳办事的心腹。穆阎之所以把恭六安排在儿子身边,是因为恭六身手极好,正好可以弥补穆景行的不擅武艺。 “大人,不如您先用午饭吧,府里刚刚来人送了食盒。”恭六请示道。 穆景行专心致志的写着什么东西,头也没抬便道:“过会儿再用。先将食盒留下,人打发回去。” 话说完有一会儿,穆景行却发现恭六还未退下。抬眼一看,见恭六正一脸难色。 “怎么了?” “大人,来送饭的是佩玖小姐……”恭六言下之意,自是他没资格打发,得需大人自己前去处理。 穆景行面上怔了怔,既而放下笔,起身往外走去。额间漫着费解,心中则忖着,佩玖那丫头大老远来给他送饭?她哪来这么闲这么好心! 进待客的外间后,穆景行见佩玖正老实的坐在椅子里,一见他来,便立马起来。 “大哥。”佩玖乖巧的唤了声。同时转身去拿方几上的食盒,边一层层的打开屉格取出菜碟,边邀功道:“大哥在衙署小住后,上次回去都明显的瘦了一圈儿!我猜定是这里的厨房不对大哥胃口,便送些家里的菜来。” 穆景行面色无波的看着佩玖摆弄碗盘,没多会儿她便将小桌上摆得像模像样。他接过筷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佩玖,问道:“你今日只是来送饭的?” 佩玖脸上怔了下,既而略带窘意的笑了笑:“那个,娘让我顺道给大哥说一声,济文济武他们去北境前线了。” “噢。” 穆景行这冷静的应声,让佩玖明白他这是早就知道了。也难怪,大哥在衙署任职,自然消息比外界更灵通一些。只是如此再想想她先前的卖弄殷勤,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于是佩玖又换了一个说法,略略低头示弱:“大哥,其实原本是娘让秋婆来的,但佩玖心中对大哥抱愧,才抢下了这差事……” 继兄 第3节 看她不再撒谎邀功,穆景行好似达到了目的,开始用筷子往米碗中夹菜,边用饭边问道:“你何来的愧意?” “我知道上回的糖酥肉不是大哥砸的。”说着,佩玖悄然抬起眼帘,像做错事似的怯生生盯着穆景行。 穆景行唇边露出个浅笑,但以佩玖的鉴别能力也分不出这个笑是真的高兴,还是嘲谑。她只附和的也跟着大哥笑笑。 接着穆景行道:“可你小时候的那些碗碟都是我砸的。” “嗨,大哥不也说了是小时候嘛!小时候男孩子总是顽劣一些,佩玖都不记得了,大哥何必还耿耿于怀?”说着,佩玖竟放肆的双手托着腮,将手肘拄在桌面上直勾勾看着穆景行用饭,并眨巴眨巴眼睛。 看着那纤长的睫羽,像蝶翅般忽闪了几下,穆景行突然停顿住手中动作,觉出一丝别扭。 他不喜欢被佩玖这样盯着用饭,于是放下碗筷打发道:“行了,饭也送了,结也解了,你该回去了。” 其实原本佩玖也想着再看大哥吃几口就走的,但他主动轰她,还是让她有些失望。悻悻的坐直身子提起空了的食盒,刚想走,却见一人抱着摞册子进来。 “郎中大人,这是沛县刚刚报上来的户籍明细。”那人恭敬的禀道。 穆景行取下最上面的一本随意翻开看了两眼,然后放回,命道:“放去户籍储房。” “是。” 看着那人退下,佩玖的眉心浅浅蹙起。方才大哥翻阅时,她无意瞥见那册子里将每户资料记录的清清楚楚。共有几口,各自姓名,年龄,宅址…… 那么,若是她能看到甜水镇的户籍明细,不就可以知道谁是她亲爹了吗?! “那个,大哥,那,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快趁热吃吧,不用送了。”佩玖看着穆景行支支吾吾的说道。 穆景行本也没打算送她,又不是小孩子会迷路。只是这会儿佩玖的紧张和语无伦次,他都看在了眼里。但他没说旁的,只“嗯”了一声,便低头继续用饭。 佩玖提上食盒匆忙离开。在拐出穆景行的视野后,她加快了步子悄悄跟上要去户籍储房的那个人。 所幸这里是皇城的外城,不似开在市井的衙署那般纷扰,故而院子里也无需什么衙役杂人。佩玖这一路藏躲的及时,并未被人发现。 跟到户籍储房门外,她躲在廊柱后看着那人打开枕锁进去,停了片刻,她便也尾随在后跟了进去。 储房很大很深,较之日头正盛的外面显得有些黯淡。一排排一人多高的巨大书架延展到尽头,粗略算一下也有三五十排!每个书架上面,堆放着许多同先前那人抱来的一样的户籍资料。 佩玖听到深处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又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因着书架的遮挡她看不到人,但显然是那人将东西摆好要出去了。 犹豫了片刻,佩玖心一横,还是藏到了书架的侧面! 她明白只要这人一离开,门便要被锁上,下次开启前她是出不去了。可是比起连自己亲爹都不知是谁来,在这里关上几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多久,果然响起关门上锁的动静。 第4章 储房的门关上后稍过了一会儿, 佩玖才小心翼翼的从书架后面出来, 仔细看了看这里的布局。 自门进来的中间这条路笔直通往储房尽头, 两侧各有长长的书架, 数十排之多! “哎——”望着那一格一格层层叠叠的户籍资料, 佩玖叹了口气。 全国的户籍皆汇集于此, 若是硬生生的找, 怕是就算饿死在这里也难找到甜水镇。 耐着性子翻了几个书架,佩玖终于发现一个规律:大梁北边城市的户籍皆在储房北面放着,南边城市的户籍则在储房南面放着, 毗邻的地区户籍也放得邻近。 这样再找就要容易许多!甜水镇在京城的近郊,如此只需在北侧的书架中找到京城户籍所在,便不远了。 “京城……京城……”边嘟念着, 佩玖边逐个书架的大致翻找。因着已总结出规律, 每个架上的册子只需翻开几本,便可知这片儿的大致囊括。 如此找了一个时辰左右, 佩玖便抱着一本册子小声惊呼起来!“是京城的!” 她接着往下找, 又过了几个架子, 终于见到了甜水镇的户址! 佩玖抱着一本册子开始逐页翻阅, 双眼用心盯着那些字, 生怕漏看错看一个人名!抱着册子和翻页的手都始终在颤抖。 只是这一本翻到底儿, 佩玖也没找到娘和自己的名字,于是将册子放回架上继续翻第二本,第三本…… 就在她将甜水镇的第九本备录册子放回书架时, 忽地瞥见那架子上的书好似动了一下!起初佩玖想着这里定无第二个人在, 许是字看多了眼花。可接下来那整整一摞册子,都被对侧的人抽走了! 便是那摞册子被抽走的同时,书架的空档处显露出一张冷傲孤清的俊美侧颜…… “大……大哥?”佩玖顿时慌了神儿,只一瞬脸蛋便红的好似滴血!她方才找名字太专注了,竟丝毫未留意开门声和脚步声。 如今被穆景行逮了个正着,那就好似做贼被人脏并获,通奸被堵在床上……简直是无以言表的窘蹙! 佩玖不由自主的向后挪了几步,死死靠在身后的书架上,低着头没脸抬起。任她平时再机灵,这会儿也想不出个能圆说的由头。 而穆景行却好似压根儿没将她放入眼里似的,脸上没半点儿或怒或讥的表情,只垂眸看着手中的册子。看了几页后,将其合死叠放在一旁。 这才倨傲的抬起下巴,给了这边一个正脸儿。缓缓开口,语调轻慢:“户部的户籍备录三年一造,六年一销。你四岁多时进府,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你想要查的东西已然查无可查了。” 之后便是一声不明显的冷嗤,语气带着讥谑:“难怪你最近反常,原来讨好人只是为了利用别人的职务之便。” 闻听此言,佩玖越发的将头埋得更低。大哥什么都猜到了,她的那点儿小算计在他面前,根本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是她太天真了,以为献献殷勤说几句软语就能将大哥搞定。她错了,大哥慧眼如炬,上辈子可是做过尚书令兼太子太傅,并力保太子登基之人! 还有,大哥方才说户籍备录六年一销,那么即便是全国的户籍造册放开任她查,她也查不到亲爹是谁了…… 一时间,窘迫与难过齐齐袭上心头,佩玖顿觉无力,背靠着书架缓缓下滑,最后蹲坐于地,双手抱膝,埋下头嘤嘤哭了起来。 若是以前,穆景行最开心看到的便是佩玖哭鼻子。可这次不知为何,他却不那么高兴。 绕过书架,穆景行走到佩玖身边,负手直立。这丫头这回哭的很是伤心,抽噎不断,全身都止不住的颤抖。 穆景行暗暗叹息,从怀中取出贴身放的帕子,往佩玖跟前递去:“行了,多大了还这么爱哭?” 见佩玖无动于衷,他又添了句:“放心好了,这事我不会告诉父亲。” 诚然,佩玖也是担心将军知晓此事的。毕竟打小穆阎便待她如亲闺女般,若是让他知道十多年过去了,她还在处心积虑的找寻生父,难保不会心寒。 故而穆景行这话,的确让佩玖稍稍好过了一点。她止了哭声,怯懦的抬起头,一双噙满眼泪的大眼睛望着穆景行,“真的?” “真的。”穆景行无奈的应道,同时将举了许久的帕子,强行扔至佩玖的膝上。 佩玖犹豫了下,捡起那帕子擦了擦眼泪,边擦着还抽噎声不断,一副委曲至极的小模样。 站在一旁好不容易等佩玖擦干泪,穆景行却发现她根本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还不起来?” “崴到脚了……” 穆景行:…… 方才她倚着书架明明是缓慢至极的蹲下去的,这也能扭到?人才啊。 顿了片刻,穆景行带着一丝不耐的问道:“哪只?” “两只……”佩玖边喃喃的答着,边小心的揉自己脚踝。 她这次真的不是无中生有卖可怜!方才看字时同一姿势站了几个时辰,腿脚早就僵麻了,蹲下时动作虽慢,但脚腕儿还是闯了一下,委实崴得不轻。 佩玖原以为大哥会扶自己一下,可等了良久,才听他说了一句:“那你就坐这儿歇一会儿吧。” “噢……”应完,佩玖继续用力揉捏自己的脚踝,期望早点儿恢复走路能力。而穆景行就在一旁翻阅书册等她。 其实佩玖心下想不通,大哥待自己不如樱雪,她自然是理解的。毕竟樱雪是他亲妹妹,同父同母旁人比不得。可是为何大哥待济文济武,也比待她好呢? 念及此,佩玖突然想问一问。反正坐在这儿一句话不说,气氛也显得很怪异。 佩玖抬头看着穆景行:“大哥,有个问题佩玖一直好奇,想问您行吗?” “我说不行你就不好奇了吗?”穆景行垂眸对上佩玖一双恳切的眼睛,既而合上手中书册。原本也只是为了缓解无声尴尬而随便翻的。 随后他明确道:“问吧。” 佩玖抿了抿唇,不由自主的咽了咽,有些怯生生的开口问道:“大哥到底……讨厌佩玖什么?” 接下来是良久的一段静默。 过了会儿,穆景行反问道:“你既进了穆家的门,便同为一家人,我何时说过讨厌你?” 听这话,佩玖有些委屈。上辈子若不是穆景行的自小欺凌,她兴许不会甫一及笄便急着将自己嫁出去。这样算起来,她上一世的悲剧成因,大哥也应分一杯羹…… “那大哥为何总对佩玖严厉?” “那是恨铁不成钢。” “那大哥又为何疏远佩玖?” “那是公务繁忙。” “那若是樱雪或是济文济武扭到了脚,大哥还会让他们一直在地上坐着吗? 穆景行:…… 迟疑了片刻,穆景行朝佩玖伸了伸胳膊,“来。” 而佩玖看着向自己伸出的这一双手,脑中浮现的却是六岁那年。 她和樱雪比赛爬树,结果两人双双摔落在地。大哥过来,朝樱雪伸出一双有力的手,樱雪便攀着那双手臂一下骑进了他的怀里! 佩玖就趴在地上看着大哥抱着樱雪离去,那个画面深深的印刻在她的脑中。也是自那起,她才头一次意识到有个哥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可惜上天总是这般不公,有的人既有英武神勇的亲生父亲,还有疼爱有加的亲大哥。可她…… 一个都没有。 胡思乱想着这些,当佩玖回过神儿来时,她竟已鬼使神差的攀上了穆景行的胳膊!下一刻,不及她反悔,人便已跳进了大哥的怀里…… 她大约是疯了! 穆景行怔怔的立在原地!得亏佩玖身材娇巧,加之他有武功底子傍身,才没被撞倒。可他原本只是想伸手扶佩玖一把,她竟如此的不客气? “你!”穆景行心里来气,想斥责佩玖些什么,却被她勾着脖颈,突然有些羞于启口。 佩玖也意识到气氛突然变尴尬,可跳都跳上来了,此时若再慌张逃窜下去,日后相见岂不是更觉别扭?想了想,她发出一声银铃般的笑声。 接着撒娇道:“以前樱雪从树上摔下来时,大哥就是这么抱樱雪的!既然大哥说了一视同仁,那也要公平待佩玖一回~” 说完这话,佩玖自己都打了个激灵!肉麻,太肉麻了。 可是怎么办呢?迷糊是她自己犯的呀。 僵持了一会儿,穆景行一脸的无奈,只得妥协将佩玖抱到储房入门之处的椅子上。 然后丢下一句:“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拿药酒。”便出了储房的门。 路上,穆景行想起方才佩玖那句无端由的撒娇,不禁气的阖眼深吸了口气!心说樱雪那时不过是堪堪六岁的小姑娘,哪有十五的大姑娘还要人抱的? 继兄 第4节 罢了…… 不多会儿,穆景行便拿着药酒回到储房,将瓷瓶往佩玖身上一丢:“拿去揉一揉,一会儿就好了。” 佩玖听话的照做。 涂药酒本身并不疼,可因着涂上后皮肤变滑,揉捏时力道容易偏离本意,故此佩玖还是时不时的哼唧上两声。 穆景行不愿意听她的无病口申口今,便故意说些别的分散她精力:“其实每个书架的上面,都标着所存储地域。” 闻言,佩玖茫然的抬起头,往最近的那排书架看去。仔细找了番,果然看到了几个小字的地名标刻。 而她此前竟花了几个时辰逐架翻书查找!是她太蠢了…… “大哥,”佩玖突然一副认错的态度看向穆景行。 “何事?” “佩玖的确是利用了大哥的职务之便进了储房,可那是突然开的窍,真不是蓄谋的!”她至少得解释清楚这一点,不然连今日跑腿儿送菜都成了心机。 “开窍?这是很荣光的事么。” “不是不是!”佩玖连连挥手。 “行了。你也得到教训了,我不会追究今日之事,你也趁早都忘干净吧。”说这话时,穆景行没看佩玖,而是将身子转向了一侧。 他这闪躲的样儿,让佩玖隐隐觉得他话中所指,不单单是她偷查户籍的事儿,似乎还包括方才…… “大哥一定要相信,佩玖是真心尊敬您和继父,也是真心想将穆府视为自己的家。” 突然听到这种表忠心的话,穆景行神色恍惚了下。 他气佩玖有外心,在穆家呆的不安份的同时,是否也该反醒一下自己?倘若这个家里人人待她如同一家,她又为何十年过去了,还记挂着那个抛妻弃子生而不养的爹? 幼时,他的确曾因她的娘抢占了他亡母的位置,而有些迁怒于她。那时,礼教让他不愿对着身为长辈的继母不敬,于是所有不满都集中在了佩玖身上,苛待她,挤兑她。 等大了,他渐渐明白大人世界的道理,对继母和佩玖再无半点儿怨愤。可自幼形成的那种隔阂感,却让他无法待佩玖如樱雪,亦或是济文济武那样。 就如那日丫鬟摔了个碟子,佩玖便会先入为主的计在他账上。两人之间这种日积月累的对立情绪,业已根深蒂固。 不过,她既如此说了,他还是该拿出个大哥的样子来,试着接纳这个妹妹。 想通这些后,穆景行转身朝佩玖释出一抹浅笑,关切道:“可觉好些了?” 佩玖点点头。心道大哥从未对她这么温柔的笑过,难道是方才那句话他信了? “那我扶你出去。”说着,穆景行伸手搀起佩玖的胳膊。 穆景行宽肩挺秀,身量高大,搀扶起佩玖来就如同把她整个架起,自然她的脚也无需使力。就这样,佩玖被大哥双手提着就出了户部衙署。 马车在外从日头正盛,等到日薄西山。香筠一见小姐出来,立马下车去扶,从穆景行手中接了过来。 佩玖原以为大哥将她送上马车,就要回衙署了,却未料大哥也跟着坐进了舆厢里。 并对马夫遣道:“回将军府。” 第5章 济文济武兄弟俩赴了北境, 穆樱雪也因着外祖母过寿, 暂住在冀州外祖母家。一时间将军府好似清静了不少。 晚饭时, 哭了一个白日的穆庾氏, 眼睛已肿的不像样。来膳堂与大家打过招呼后, 便让下人将饭菜拿去房里单用。 这样一来便只有穆阎、菁娘、穆景行、佩玖, 四口人一起用饭。 饭间穆阎同儿子聊起此次赴北境之事, 菁娘和佩玖则只吃菜,没多插言。 菁娘今年三十有三,想是这十来年在将军府保养得当, 步入中年,看上去却仍似个容色清丽的年轻女子。加之梳云掠月,珠围翠绕, 更是透着股子秀雅绝俗的韵调。 菁娘正安静用着饭, 蓦地眉心一蹙,将玉箸放下, 脸上显出一丝痛苦!饶是这不适的表情很快便被她强行掩下, 可还是落入了穆景行眼中。 同时穆阎也察觉到了这点, 原本还想与儿子再多聊几句, 见状便将碗筷一撂, 神态从容道:“好了, 用完饭了。菁娘你若是也用完了,便帮我回去上药吧?” “好。”菁娘侧头与将军对了一眼,眸带谢意。她自然知道将军是有意为她遮掩。 正低头喝粥的佩玖, 闻声抬头看向穆阎, 关切道:“穆伯伯您受伤了?” 这十多年来,佩玖始终如此称呼继父。穆阎也从不计较,相较于一个称谓,他更看重佩玖的真心关切。 穆阎笑笑,慈爱的安慰道:“玖儿不必担心,穆伯伯没受伤!是皇帝让太医送了些祛除旧疤的药来。” “噢,那就好。” 佩玖放心的冲穆阎说完,又看向菁娘:“娘,您快去帮穆伯伯上药吧!” 菁娘笑笑,随后同穆阎一起离开。这下,膳堂便仅剩穆景行和佩玖兄妹俩了。 佩玖这才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大哥的脸色就有些莫名其妙。她没敢问,低头继续喝粥,想着喝完这碗时,正好借着添粥,给大哥也再添一碗来。 然而穆景行却悠悠开了口:“玖儿,爹娘近日一直这样吗?” 穆景行指的是遮遮掩掩。他笃定二人定是有事瞒着他跟佩玖! 他清楚父亲的脾性,穆阎从来视那些刀疤剑痕为荣耀、勋章。怎么可能突然想抹平它们?更何况都是些沉年老伤,再好的药膏也断无可能。显然只是遮掩旁事的借口。 可佩玖只迷惑的抬头,“什么?什么样……” 看佩玖这茫然的眼神,穆景行便知她是一点儿异样也未察觉,问也是白问。无奈道:“没什么,你继续喝粥吧。” 说罢,穆景行也起身出了屋。只余佩玖一人痴瞪瞪的望着门外。 发生了什么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啊……不过,不过大哥方才唤她什么? 玖儿? 上辈子,大哥可是连‘佩玖’都懒得叫,她在大哥嘴里的名字只配是“哎”、“喂”、“你”。 想到这儿,佩玖不禁抱着粥碗淡出抹欣慰的笑意。看来她说的做的并没有白费,大哥还是在慢慢接受她了。 而且,今日偷看户籍也不能算是白看。虽然未能查到亲爹的名字,但佩玖却发现整个甜水镇的姓氏极少,基本被四大姓氏占据着。虽也有远嫁来的媳妇,和娶了当地媳妇在此安家的外镇男,但每户至少有一人是在四大姓氏之中的。 而菁娘并不在这四大姓氏中,这便意味着佩玖的爹极有可能是在的。佩玖想着若是能知道爹的姓氏,日后找起来也会方便许多,而且这样一来,她也终于有姓了! 有了如此定论,佩玖心下也打好了算盘…… *** 翌日,穆阎一早进宫上早朝,佩玖趁机来了菁娘房里。 菁娘刚刚盥洗完毕,这会儿正坐在梳妆镜前,看着秋婆为自己绾发。见佩玖来了,菁娘的眼神莫名显得有些不自在,问道:“玖儿,你今日怎的起这般早?” 佩玖自然不能说是为了挑继父不在府的时辰,便笑着搪塞:“昨日帮大哥送饭累到了,晚上睡的早,今日起的也就早。” “坐着马车送个饭都能累到?”菁娘和秋婆同时被佩玖逗笑了。 佩玖也跟着“呵呵”两声,心道这又不是重点。接着从腰封里取出个玉牌,放到梳妆台上。 “对了娘,这是佩玖昨晚在西院儿捡到的,也不知是谁掉的。”说着,佩玖将那玉牌又往菁娘眼前推了推。 菁娘拣起随便瞧了两眼,说道:“质地和手艺皆平平,应当不是特别珍贵的物件儿。这样吧,让秋婆过会着人下去问问,若是实在找不到主人也只能罢了。” 言毕,菁娘正欲将玉牌放下,佩玖却突然指着它道:“娘,您看这边上有个字!” 闻言菁娘仔细看去,果真看到玉牌的边角处刻着一个‘赵’字。 “赵?这应是玉牌主人的姓氏吧。”平淡的说着,菁娘微微侧头瞥了眼身后:“秋婆,府里可有赵姓下人?” “好像是没有。”秋婆含糊的答道,毕竟将军府里下人多,更迭勤,她也一时记不清。 其实秋婆怎么答业已不重要了,这东西不过是佩玖精心造来试探菁娘的。佩玖清楚娘有多忌讳提起她的姓氏,而‘赵’乃是甜水镇的四姓之一,倘若她真姓赵,娘是不会这般面色无波的。所以不是这个。 佩玖一把拿回玉牌,说道:“噢,我想起来了,府里的确有个小厮姓赵,我拿去问他便是。”说罢,佩玖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两日,佩玖以各种小手段,把另外三个姓氏展现在娘的面前。然而没有一个字,能让娘的脸上有一丝一毫动容。 最终佩玖也迷茫了,若四个姓氏都不是,那爹娘便不是土生土长的甜水镇人?那么她想知道爹的姓氏,岂不是又没了根据? 总不能叫她把天底下的所有姓氏,都拿去娘面前一一试探吧!这会儿纵是佩玖有再多的小手段,也不够折腾了。 愁了整整一个白日,佩玖终于开了窍!谁说不能把全天下的姓氏拿到娘面前呢? 这日晚饭毕,菁娘难得的坐在偏厅绣东西。佩玖端了一碟子酸角糕到娘跟前,然后笑嘻嘻道:“娘,近来佩玖在背书,娘可不可以检查下?” “你背书?”菁娘显露出一脸不可思议!但当她发现这种诧异打击到佩玖的自尊后,立马温柔的点点头,“好。玖儿你将书拿来,娘看着你背。” 佩玖从袖子里掏出一册书放到桌上,然后退后几步,板板正正的立好,开始朗朗念起:“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只听了个开头,菁娘便好似罩上了一头乌云!百家姓?这不是别家孩子三四岁时念的…… 罢了,总归是书,比整日里沉迷叶子戏和马吊强。念及此,菁娘平复了下心态,随手捏起颗酸角糕放进嘴里,继续专心听佩玖背书。 这本百家姓不长,可佩玖背的慢极了。她一字一顿,想看清每字之后娘的表情变化。可一本书眼看快要背完了,娘还是没有半点儿反应。 就在佩玖几乎要放弃,念至“呼延归海”的‘呼延’二字时,却见菁娘突然拿帕子捂着嘴跑出了偏厅! 佩玖愣在原地,如五雷轰顶!‘呼延’?她不会是叫‘呼延佩玖’吧?那么不悦耳的名字…… 何况回忆中,她爹眉清目秀,惊才风逸的,不像是匈奴人啊! 愣了许久后,佩玖才魂不守舍的回了房。想到亲爹兴许是异族人,这一夜她也没怎么睡。 翌日一早,香筠过来唤她起床,说是将军和夫人此刻都在正堂,有要事要宣布。 迷迷糊糊的简单梳洗过后,佩玖来到了正堂外。推门见爹、娘、穆庾氏、大哥,都已落座等她。佩玖不禁有些惶惶,赶紧坐到大哥一旁的空位上。 见到齐了,穆阎便开口,声音厚沉隆重,“今日叫大家来此,是要宣布一件喜事。” 佩玖脸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好奇! 而其它人却都平静的很,好似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穆阎终是继续宣布道:“菁娘有喜了。” “什么?!”佩玖一下从椅子里弹起,这会儿她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好端端的,娘怎么会突然有喜?上辈子明明没有这一出啊! 稍稍冷静后,佩玖想到了一种可能。难不成她家注定今年要有一喜,上辈子是她的婚事,这辈子因着她不嫁了,这喜便降到了娘的头上? 等等!这么说,昨日娘捂着嘴冲出屋,并不是因为她姓呼延?原来只是娘的孕期反应…… 整个穆家,佩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知道此消息的。 穆庾氏身为过来人,自然对妇人这些反应再清楚不过,从第一次看到菁娘干呕,就心中有数了。而穆景行,也是自打上回察觉了爹娘的不对劲儿后,便猜到了。 既然如今正式宣布,穆庾氏和穆景行便纷纷向他们道贺,只有佩玖呆呆的站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继兄 第5节 这消息带给佩玖的震撼,不亚于她重生醒来的那刻! 虽说继父待她千好万好,可终究他是穆景行和穆樱雪的爹,不是她的。佩玖始终还做着亲爹亲娘破镜重圆的梦!可如今娘怀了继父的孩子,她又该怎么办? 要说唯一的一点好,便是她知道自己不姓呼延。 喜讯宣布完,菁娘单独将佩玖带回房,安抚一番。佩玖表面自是过去了,可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穆夫人有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内外,翌日开始,不断有亲友上门探望道喜。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菁娘舅父家那个能说会道的表妹柳氏。 柳氏三十,既是做媒人的,最擅长的便是虚情假意,一进偏堂见到扶着榻椅站起的菁娘,便激动的眼闪泪花儿大步迎了过去,双手拍着,语调浮夸:“哎呦,我那苦尽甘来的姐姐哟!如今您可真是好事连连……怪我粗心,前几日来时愣是没能看出!” 说着,人已来到菁娘身前,热情的拥了拥,才扶着菁娘坐回榻椅里,并道:“这会儿姐姐身子分外贵重,娘家人都是自己人,这些客套的礼数能省即省。” 菁娘笑笑,早就听惯了柳氏这些过于热络的嘴皮子话。其实在菁娘嫁入将军府前,有段日子难熬,也曾带着佩玖去舅父家借米,当时的柳氏可不是这副好脸色。 不过都过去十多年了,也不值得一提。 “妹妹坐。”菁娘伸手让了让隔着榻几的榻椅另一端。柳氏不客气的坐下。 先是嘘寒问暖了半柱香,接下来柳氏才渐渐带入正题:“姐姐,佩玖对您这事儿……” 原本一脸喜庆的菁娘,脸上立时闪过一丝哀愁。不用她说什么,善于察言观色的柳氏便明白了。 柳氏遂轻叹了声,体恤道:“这也怪不得佩玖,原本在这诺大的将军府,她就只有姐姐这么一个亲人。如今您和将军又有了孩子,佩玖难免惘然若失。” “所以起初我也在犹豫这一胎值不值得要,一来是年纪在这儿了,再者也担忧玖儿接受不了,故而拖着迟迟未说。”菁娘眉间愁云汇聚,头微微垂下。 “后来是将军看出来,也猜透了我的心思,便说不如看天意吧。他求皇上赐太医来瞧,说若是太医觉得这一胎对我身子无害,便好好生下。若太医说这一胎可能危及我,便舍去。结果太医看过后,说这一胎对我有利无害……” 听着这话,柳氏嘴角勾起丝莫名的诡笑。但当菁娘的眼神扫过来时,柳氏脸上立马又转喜为忧:“姐姐,佩玖也及笄了,与其等她自己慢慢消化这些,倒不如给她说门亲,转移些心思。” 说这话时,柳氏的两眼死死盯在菁娘脸上,仔细观察着细微反应。 发现菁娘并没明显的排斥后,柳氏接着说道:“上回来时,我给姐姐提的那位杜公子,姐姐觉得可还行?” 第6章 菁娘眼神飘忽了下, 犹豫片刻还是与柳氏重新对上:“我记得那位杜公子, 是尚书右丞家的庶子?” “没错!”柳氏开心的一拍手应道。 心忖着菁娘若完全不上心, 也不至于记得这般清楚。接着也有意再推一把, 详加解释道:“其实杜家正房无所出, 杜公子就是杜大人唯一的儿子, 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哪还有嫡庶之分?” 菁娘垂眸细思了番, 从四品官员的庶子,配玖儿倒也说得过去。门楣比不得将军府,但说到底玖儿也不姓穆, 眼光不宜太高。只要这位杜公子人品好,这些虚衔倒也无妨。 念及此,菁娘笑笑:“杜家公子条件是好的, 只是有无缘分还得看他们自己。” 柳氏眼中精光一闪, 她等的可不就是这话!立马道:“姐姐放心,这相亲啊, 相的无非是容貌跟才情!这位杜公子我是亲眼见过的, 两样都极为出挑!即便不敢说什么人中龙凤, 也绝对称得上蕴藉风流!佩玖保准儿一眼就能相中!” 听了这话, 菁娘很是高兴。柳氏更是趁热打铁遣了丫鬟去她的马车里取画像。 菁娘不禁心道这是有备而来啊!其实她又何尝不知, 柳氏定是得了杜家好处才卖力奔波, 不过这位杜公子只要能有柳氏口中的七成好,那也能算得是个良人。 没多会儿丫鬟便将柳氏要的东西取来,柳氏信心满满的展开画卷给菁娘看。果不其然, 菁娘甚为满意的点点头。如今人品尚不得知, 但单论外貌,这位杜公子的确没得挑。 这厢,佩玖正在自己房里练字。大哥说过,人心绪不稳时宜练字平心静气。 妙翠叩门,得到允准后进入,先是冲着佩玖屈膝行了一礼,既而传话道:“小姐,夫人让您现在去偏厅一趟。” “听说表姨一早就来了?”佩玖头也没抬,只继续平气练书法。 “是。” “长辈们说话,娘叫我过去做什么?” “夫人想让小姐过去看一眼画像。” 闻言,佩玖的手突然一抖,字写歪了,抬头看着妙翠,“什么画像?” “奴婢也不知,只知好像是一位公子的……” 佩玖将手中的笔一丢,又将写坏的宣纸揉成一团儿,扔在一旁。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个表姨上次没牵成这根线儿,如今不死心又来。 若放平时,佩玖大约会没好气儿的拒绝,但这会儿许是练字练的果真心平气和一些,便笑着道:“妙翠啊,若是我让你对我娘说我不去,我娘定要怪你办事不利。那么你就说我没在房里,你找不到我好了!” “小姐……”妙翠闻言脸上显露难为之色,开口想劝,却见佩玖脸色已由晴转阴,只得收了口。但还是站在原处踌躇着不敢回去复命。 佩玖则温言说服她:“妙翠,我表姨再怎么也是客,若你直接去说我不肯去,显然是令我娘和客人双双难堪。” “好吧小姐……那您找个地方先藏会儿,免得夫人发现是奴婢撒谎。”妙翠也只得妥协。 佩玖笑着点头,并催促:“快回去吧。” 妙翠退下后,佩玖想了想去谁屋躲会儿呢?樱雪不在府里,穆济文穆济武也不在,那只有…… 大哥。 下一刻,佩玖便出现在大哥穆景行的门外,叩过门后推门进入。而穆景行见进屋的是佩玖,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佩玖,你……”穆景行的话说了一半儿,便哽在喉咙里。 这里是他的家,亦是佩玖的家,一家人之间串门走动再正常不过,他自然不该排斥。既然决定要接受这个妹妹了,就不能再表现出疏离态。 是以,原本的那句‘来我屋做什么’便改成了:“坐。” 佩玖应声坐下,解释道:“那个,我不是最近听大哥的话在练习书法么。但这几日府里在修葺水榭,吵的我静不下心来,便想来大哥屋里寻个清静。” 佩玖屋子的西窗正好向着西院儿的小湖,近几日也的确在修葺水榭,故而这理由倒算说得通。 穆景行并未起疑,反倒欣慰佩玖的上进。他转身走至书案前,将上好的宣纸铺陈开,声音清越的道:“那玖儿你就在这里练吧。” 佩玖唇角不自主的翘了翘,大哥又叫她小名。只是很快她便敛了那没出息的表情,走到书案前扫视一圈儿案上陈列,发现单是墨砚便摆置着四套。 “大哥,这里的东西佩玖都可以用吗?” 穆景行边往书案对侧的架几案走去,边随口应道:“你随便取用吧。” 说罢,他已从架几案上取下一卷书,拿着走到罗汉榻前,身子随意一斜,取了个安闲的姿势潜心研读起来。 罗汉榻就在书案的斜对过儿,佩玖好奇的抬头看了眼,刚好看到书封上写着《虎钤经》三个字。 这本书佩玖虽无多少了解,但毕竟是将军府里长大的孩子,知道这是一本兵书,可在她认知中这是一本不怎么出名的兵书。便边研墨边颇感好奇的问道:“大哥为何要习读冷门兵书?” 冷门?穆景行深感无言。不过对于外行人而言,《虎钤经》的名气的确不敌《孙子兵法》、《孙膑兵法》,著人吴郡也的确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将。 穆景行懒得给佩玖细细解释兵书的学问,只用她听得懂的道理答道:“《孙子兵法》、《孙膑兵法》那些书,已被太多外族人研习了个透彻,故而对垒双方常常已是知己知彼,经典计谋不再那般受用。” 佩玖研墨的手突然停顿了下,想起上一世。 大哥上一世能做上太子太傅是凭着学识出众,外加对太子的救命之恩。可在做上太子太傅之前,他便凭着对兵法的擅长多次立下战功。从不手刃一人,却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决定着万千人的生死。 想及此,佩玖觉得大哥还是喜欢打仗的,可他为何不肯听一下父亲的话,直接去领兵?若是他肯,想是功绩定不输他父亲,也能成为一代名将! 佩玖不禁更加好奇起来,望着对面的穆景行,怯生生的问道:“大哥,你当初为何……为何不肯听穆伯伯的话,去做名武将?” 只见穆景行面色微怔,眼睛无了聚焦,好似已然超脱至另一层天地。接着他合上书,眸底带着无声的叹息与不平:“项羽翘据无路,酒后难消一曲歌。霸王虞姬皆自刎,当本,便知儒士定风波。” 这原是戏文儿里的句子,且这出戏佩玖有印象。那时菁娘过寿,继父请了京城最好的班子来将军府搭台。原本继父一脸喜庆,可当听到台上戏子唱出这几句时,立马便黑了脸!若不是管家机灵打发的快,那些戏子再慢逃半刻八成要殒命在将军府了! 戏文儿里这几句说的是西楚霸王项羽,被儒士张良用计逼的走投无路,与爱妾虞姬在军帐中醉酒悲歌的哀壮画面。后来的文人便常以此来揶揄武将,连武将之光的西楚霸王都灭在了文人儒士手里,其它人还有什么资格叫嚣? 但这种话在穆家从来都是忌讳,佩玖听了也有些不舒服,忙劝道:“大哥私下与佩玖闲聊便罢了,切勿当着穆伯伯的面说,他听了定会伤心的!” 听佩玖这样说,穆景行心下倒也快慰。这丫头虽然嘴上倔,从不肯喊穆阎一声爹,但有时却比他这个亲儿子还关心穆阎。 穆景行不由得轻笑出声,看着佩玖煞有介事的握着笔,却连指法都错了。他起身回到书案旁,伸手纠正了佩玖的握笔姿势,然后握着她的手带她运笔,让她在书写中逐渐适应正确手法。 同时嘴角噙笑,柔声问道:“玖儿,你可知爹是如何当上镇国将军的?” 佩玖用心适应着那陌生的握笔姿势,也适应着背后缓缓传来的大哥的体温。 以前看着大哥抱樱雪,看着樱雪挽大哥的胳膊,佩玖便总盼着有一日也可以和大哥这样毫无芥蒂的相处。因为能这样自然的亲密接触,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佩玖回头看着大哥,桃腮带笑:“是当今圣上看重穆伯伯为大梁的付出,所以封他为镇国大将军。” 穆景行低眸与她四目相对,莫名的僵了一瞬后,嘴角晕开一个明媚的笑容:“的确,全天下的人都是这般以为的。” 这话中有话,趁着穆景行这会儿心情好,佩玖便打破砂锅问到底:“大哥的意思是,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 穆景行只淡淡应了声,可这一声却令佩玖有一丝丝感动。以前大哥都只拿她当小屁孩儿的,从不跟她讨论这些正事。如今,俨然已拿她当个大人看了。 佩玖没再开口追问,只是双眼目不转睛的粘在穆景行脸上,穆景行带她写了几个字后见她还不放弃,便说道:“圣上若是真的看重且信任爹,便会给他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不是给他一个虚名后逐渐分拨削弱了他的兵权。爹的这个‘镇国大将军’,是拿虎符换的。” 闻言,佩玖微怔,同时心下涌出一股子不平!她一女子从无渠道得知朝堂上的事,故而活了两辈子也不知这些。一直以为继父一生荣光,风光无两,却不知背后也有一部辛酸史。 从来武将抛头颅,却只文官治天下。武将的命,自古便生得轻贱呐! 马革裹尸,空留一名。侥幸凯旋,解甲归田…… 想通这些后,佩玖突觉伤感,也突然明白了大哥弃武从文的决定。她以略带崇拜的目光盯着穆景行,边看边笑,心下窃喜这辈子大哥是友非敌。 但被她这样无端盯着傻笑,穆景行心里有些发毛,写完这个字后便松了佩玖的手,“行了,你照我刚才教你的姿势,再多练习几遍。”说罢,人又回了对面的罗汉榻上去。 见大哥走了,佩玖甩甩一直被他紧紧攥着的手,终觉松泛了些。低头又看了看其它几方砚台,觉得造型有趣,便又选了两方,左右双手一同研磨。 待磨的差不多了,佩玖先选了左边的那个蘸取,落笔后色泽乌黑,自带金碎与花香,令佩玖很是惊奇! 接着佩玖又试了右边那个,这次却有些傻眼。明明蘸取和书写时墨汁是有色的,可当佩玖想将墨迹吹干时,轻轻一吹,那字迹便渐转透明,最后竟完全消失了! “大哥!你快来看!”佩玖惊呼。 穆景行还以为出何事了,急急过来,却见佩玖双手伸着一张空白宣纸。 佩玖急着解释:“刚才我明明写了字的,一吹就没了!” 就见穆景行脸色一沉,心道这丫头竟无意用了他平时给边境往来信函所用的隐形墨。不过既然已经被她发现了,骗她倒也没必要。毕竟这也算不得什么机密。 接着穆景行点了支蜡烛,从佩玖手中取过那张白纸靠近烛火烤了烤,字迹很快便显现了! 佩玖连连惊呼!穆景行却很淡然的给她讲解:“这是军营中常用的一种墨砚,吹出凉气时字迹会隐匿,温度上升时字迹便会复现。” 佩玖正惊讶之际,外面响起一阵叩门声。 “进来。”边准允着,穆景行将写过隐形字的那张纸撕掉,揉乱。 进来的是妙翠,给公子小姐行过礼后,她颇无奈的对着佩玖道:“小姐,夫人让奴婢逐个房间的寻您……” 佩玖明白,娘这回是铁了心了。罢了,寻到这儿了若是再不去,娘定是会生气的。 念及此,佩玖只得无可奈何妥协:“走吧。” 继兄 第6节 说完,又看一眼穆景行,悻悻道:“大哥,我先去娘那边了。” “嗯。”穆景行轻应一声,转身回了罗汉榻上拾起兵书,认真研读。 直到佩玖跟着妙翠离开,屋门重新阖上,穆景行才将兵书放下,眸色森沉。 第7章 廊腰缦回, 迤逦向前, 清晨才洒扫过的廊道, 如今又落了几片深秋未尽的败叶。 穿过前院儿的游廊, 佩玖跟着妙翠来到偏堂。 “娘, 表姨母。”佩玖朝着两位在座长辈微微颔首算是施礼。其实打从一进门她敛了一路的悻悻之色, 便算是给这位不讨喜的表姨最大的敬意了。 此时的佩玖, 脸上只余乖巧懂事的温柔笑容,黑眸清澈如水,看不出半点儿厌恶情绪。 柳氏忙起身迎过来, 双手握上佩玖的手,一脸热忱与惊叹:“这才多久未见,怎的佩玖这孩子竟好似修了仙下了凡?”上回登门时柳氏便未见着佩玖, 算起来至今也有快一年未见了。 “哎, 快别夸这孩子了,经不起夸的~”菁娘不敢当的笑笑。虽说心里明白这位是逢人便挑过年话说的主儿, 但其实佩玖的变化连她这个当娘的也意外。故而菁娘也信这话多半出自柳氏真心。 柳氏心喜的将佩玖上上下下看了许久, 才忽地想起正事儿来, 忙拉着佩玖往自己的座子前去, 边说道:“佩玖啊, 快来看看表姨母给你挑得一门好亲事!保准儿是个如意郎君。” 佩玖被动的跟着柳氏往前去, 心中也早做好打算:过会看过画像后,她在对方身上挑些瑕疵出来放大,然后婉拒。反正娘说了, 是尊重她自己意见的。 那画儿在柳氏的手中从下至上小心翼翼展开, 佩玖唇边挂着虚伪的甜笑,脑中飞快总结着婉转拒绝的说辞。当那副画像的脸终于露出来时,佩玖面上的表情僵住了…… 画上公子清风朗月,风姿迢迢。只是这副嘴脸,佩玖却看的有些够了! 杜茂远,她前世的第一任夫君。 怪不得古人说孽缘是劫,可渡不可躲。便是如今她再活一世,杜茂远这个阴魂也依旧不散。这辈子她不去找媒人,媒人却带着他的画像找到家里来了! 愤懑之下,佩玖一把夺过柳氏手中的画像将之卷起放在一旁,她委实不愿再看到这张可憎面目! 而看着这幕的菁娘,却有些不解佩玖的这个失态举止。毕竟只是相一幅画,若是喜欢便笑着点点头,若是不喜说两句托辞推拒便可,何故要将画儿抢过去? “玖儿,你觉得这位杜公子……”菁娘小心试探。 不等佩玖回过神儿来,柳氏忽地一拍巴掌叫起了好:“哎哟~我就说嘛!这位杜公子跟咱们佩玖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呐!”毕竟以柳氏多年的做媒经验来看,若是姑娘不喜欢人家公子,便不会如此激动,更不会失态夺下人家公子的画像。 夺下画像,这意思可不就是收下了? 经柳氏这么一说,佩玖蓦然醒魂过来,无语的看着表姨母。 她和杜茂远天造地设?呵呵。佩玖心中苦笑,别过头去,上一世的画面在脑中接连浮现…… 上辈子甫一及笄,佩玖便找了个私媒给自己说亲,那婆子得知她是将军府的小姐后,立马拿出了压箱底儿的好资源!其中家底与自身最出众的便是这个杜茂远。 杜茂远虽只是尚书右丞杜家的庶子,但正如柳氏先前所说,杜大人的正房夫人并无所出,出身高门的杜夫人允了老爷纳妾。这妾室倒也争气,进门儿堪堪一年便生下了个大胖小子!杜大人将这儿子宝贝的跟祖宗似的! 客观看来,杜茂远的确要门楣有门楣,要样貌有样貌,初接触时品性看似也不错。佩玖觉得于公于私这都是个顶好的良配,故而分外珍惜。 不久,两人便成亲了。 佩玖刚嫁去杜家时,一切也还好,杜茂远虽未与她如胶似漆,却也算得上相敬如宾。可这安生日子过了还不足半月,杜茂远便越来越不愿着家了! 起先是日出离府日落归,那时佩玖总算还能跟他一起用顿晚饭。后来便是不至夜半不归家,一日三餐佩玖独自用,有时熬灯点蜡的挨到他回来,换回的也只是一句:乏了,有话明日再说。 然而明日鸡叫,人便已不见了踪影。 佩玖几次试着与杜茂远沟通,想问问是不是进门儿后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然他待自己怎会与成亲之前宛若两人? 然而杜茂远从给不出任何解释。是以佩玖渐渐开始疑心相公是否在外头有了相好? 接下去,佩玖尾随了杜茂远数次,却发现杜茂远除了跟好兄弟品茗饮酒作画外,并未与任何女子有过过密接触。青楼妓坊之类的风月场所,他更是不屑沾染。 这下佩玖便想不通了…… 第8章 这种近乎守活寡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 佩玖终于没有气力再与杜茂远耗下去了。 那夜, 她等到三更才等回了杜茂远, 然后平静的同他说:和离吧。 夫妻情份已然疏淡至此, 佩玖原以为杜茂远该是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佩玖满心以为自己痛下决心说出这三个字后, 他们能痛快的放彼此自由。 然而她错了, 杜茂远不肯点头。然而他也没有好言挽留, 只是骂她蠢! 杜茂远说她不过就是个随娘改嫁的拖油瓶,放弃在杜府过少奶奶的日子,便只能回将军府继续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每日碍穆家人的眼而不自知。 如此,佩玖对杜茂远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原来他心中从未对她有过半分尊重, 更莫说是爱意。 杜茂远不同意和离, 她只能陪他慢慢耗,但她绝不愿再在杜家过一日。当夜佩玖便着手收拾东西, 天一亮雇上马车就回了将军府。 家人几番劝和, 然佩玖心中明白, 这并非一般夫妻闹别扭能床头打床尾和的问题, 而是杜茂远打从心里就根本不想要这个家!他娶她, 只好像在完成某种任务。 杜茂远几次上门试图挽回, 也皆吃了闭门羹,耗了半年,杜茂远深知挽回无望, 终是点头同意和离。 佩玖如愿拿到了放妻书, 只是直到死也不知杜茂远到底是为何那般待她,这个迷团困了她许多年。 “玖儿?玖儿?” 菁娘接连的两声呼唤,将佩玖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看看娘,又看看柳氏,突然眼珠子滴溜一转,似有精光闪现! 接着便露出个娇俏的笑脸儿,无比乖巧道:“娘、表姨母,这位公子看起来相貌堂堂,的确是位难得的良人。只是现如今只有佩玖看了公子的画像满意,却不知公子会否对佩玖也……” 说到这儿,佩玖低了低头,桃腮泛着红晕。 “哎呀,这可真是太妙了!”想到杜家许给自己的大笔酬金,柳氏激动的心都快要跳出来! 当然,她嘴上却不能说杜茂远一心与将军府结亲之事,便只宽慰道:“佩玖尽可放宽了心,以你的容貌啊,没有谁见了不觉赏心悦目的!你只管让丫鬟取幅画像来,表姨母今儿个便给杜公子送去!” 一旁的菁娘脸上似笑非笑的,说不清是该为女儿如此欣赏这位杜公子而高兴,还是该为女儿大了心便不在娘这儿了而难过。她只是接了柳氏的话,冲着一旁的香筠吩咐道:“去将小姐的画像取来。” 香筠正想领命退下,却听佩玖说道:“我随香筠一同去!”说罢,佩玖冲两位长辈笑了笑,转身拉着香筠一同出了偏堂。 依照大梁的习俗,成年男女皆要请画师为自己画上一幅像,以便相亲前让媒人先拿着画像试探一下各方意愿。故而在佩玖及笄之时,穆阎便请了京城最好的画师,为她画好了一幅。 半柱香后,香筠便带着这幅画回了偏堂,将画交到柳氏手中。 柳氏打开画卷赞叹一番,然后将画又收好,接着便向菁娘请辞离开。出了将军府后,柳氏命马夫直接往尚书右丞杜府驶去。 柳氏到时,杜茂远刚好不在府中,柳氏只好先将画像托付给下人。 晚上杜茂远回了府,下人将画像呈上,杜茂远便拿着画像去了书房。他从未见过佩玖,故而对此画像也甚是好奇。 当初选中佩玖时,那也是经了一番细细比对的。 以杜家的门楣若是娶得太低了,不只有失颜面,杜茂远的爹也定不会同意。可若是娶的太高了,杜茂远又担心日后对不住夫人时,娘家势利便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 是以,佩玖的尴尬出身对于杜茂远而言却是刚刚好!她既有将军府小姐的名号,又不是穆家嫡亲的女儿,娶回来面子上好看,若是日后撕破脸了,也不必担忧穆家会真心为她出头。 在此如意算盘下,佩玖具体长成何样,杜茂远倒也觉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反正这门亲事只是个形式而已,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将画像在书案前展开,眸色镇定的看着画中女子。娇柔旖旎,容色绝丽,若这画像没有特意美化,这副样貌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去请柳氏时便听她提过佩玖是个美人儿,当时杜茂远只当这是媒人惯用的伎俩,并未往心里去。但如今看来,倒真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捧着这画儿,杜茂远竟有些移不开眼。他将画像往烛台处靠近了些,那样貌就更加妙不可言!难怪古人说要灯下观美人儿…… 看着看着,杜茂远的神色蓦地一怔,画像空白处竟凭空显现了几行淡墨小字! 起初字迹太淡,杜茂远便将画离的烛台更近一些,那墨迹顿时鲜明起来,是女子所书的簪花小楷。 仔细辨认梳理后,杜茂远便明白佩玖的用意了。她这是要与他先书信往来。 大梁的贵女们素来注重体面,成亲之前不能被人撞见与男子单独谋面,不然便会坏了名声。故而亲事多由媒人互换画像后,定好确切的时日在东湖相面。相面时公子立于舟上,小姐乘于画舫,湖心相会。 若公子心悦小姐,便称口渴请求上船饮杯茶。若小姐也心悦公子,便备好茶准许他上自己的船。反之,则是不满意。 而这一盏茶的相会过后,各自上岸便要给媒人明确答复:都满意,那就开始操办婚事。一方不满意,则此事告吹。 这样的相亲习俗下,相的多半是脸和家境,而对品行方面的了解,则全是通过媒人的一张嘴。 杜茂远唇边溢出一抹笑意,将佩玖的画像放在书案上,自己则缓缓坐下。心道将军府这位小姐是不甘将婚事赌在媒人的嘴上,想要自己来了解他。 也罢,文字往来而已,又能显露多少真性情?她喜欢,便随意编撰几句好听的情诗哄了她去。 想及此,杜茂远从书案一旁取过一张花笺,盯着思忖了片刻,开始提笔写字。 翌日,杜茂远亲自将这张花笺送去将军府后门,照佩玖画中所说,浅浅的埋于系红带的腊梅树下。 就在杜茂远转身离开没多会儿,将军府的后门开了,香筠和一个平民布衣打扮的小厮一同出来。 “香筠姐,就是跟着这个人吗?”小厮指着杜茂远的背影问道。 香筠点点头,又叮嘱了遍:“小心些,宁可跟丢了,也不要让他怀疑你。” 小厮拇指抿了下鼻头,一脸自信的道:“放心吧香筠姐!”说罢,人便紧跟两步跟了过去。香筠则转身去将腊梅树下的花笺取出,回了门里。 接下来的几日,每日都重复此般操作。 五日后,坐在小书房里的佩玖,一边听着小厮禀报这几日跟踪杜茂远的成果,一边垂眸看着书案上铺开的五张花笺。 终是推翻了最后一种正面猜测。 第9章 上辈子佩玖跟杜茂远在一起时, 尚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所以确定杜茂远在外并无其它女人之后, 她便将问题根源揽到了自己身上, 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如今佩玖活了两世, 头脑与阅历自然不似当初那般单纯。今日的她, 知道夫妻不睦的原因可以有千百种, 就像她记得有一出戏是这么唱的: 一位公子在成亲之前曾有过青梅竹马,但因青梅竹马的姑娘身份过于卑微,过不了他爹娘那一关, 于是公子便与爹娘约定,他娶个门当户对的贵女为发妻,但爹娘也要同意他给青梅竹马的姑娘一个妾室身份。 公子的爹娘点头同意, 然而就在他成亲的当晚, 青梅竹马的姑娘伤心至极,投河自戕。成了公子心中再也抹不去的遗憾和痛。 最终, 那公子也冷落了他的结发妻子一世, 再也没有碰过她。 一念之差, 造成三方悲剧。这虽只是戏文儿, 可佩玖也开始怀疑, 会否在杜茂远的心中, 也有这么一个此生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不然,又如何解释他既外面无人,又对她无意? 佩玖随手拾起书案上的两个花笺, 复又扫视一遍上面字迹, 字字句句透着浓浓的爱慕之意。而这些字句,她明白只是杜茂远诱她进牢笼的哄骗之辞罢了。 饶是心中很想将这些破纸片撕烂!佩玖还是按下愤懑情绪将它们一一收好,这些小东西留着兴许还有用处。 继兄 第7节 她抬头看一眼小厮,“你先下去吧,自明日起不必再尾随了。”既然一连五日都没探查出什么,那也没有再跟踪下去的必要了。 行过告退礼正欲退下的小厮,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蓦地又躬下了腰,禀道:“对了小姐,小的今日尾随杜公子时,还听到他吩咐随从去雨竹轩酒楼订了明日的雅间。” “雨竹轩?”佩玖眉心一跳。 “是。”小厮确定道。 “行了,下去吧。”说着,佩玖看向一旁的香筠,香筠便带了小厮下去并打赏。 佩玖眉头蹙着从椅子里起来,心事重重的往门外走去。 雨竹轩,这个酒楼的名字佩玖有印象。 若她记得没错,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业已嫁入了杜家。前半月杜茂远待她尚算不错,他真正开始排斥她便是在半个月后的某夜晚归。 那夜,佩玖等杜茂远至三更,他一身酒气的归家,她便问他去了哪里?杜茂远只答了句‘雨竹轩’便一头扎在床上,再不理她。 佩玖想着会否是上一世在雨竹轩发生了什么,才成了她们婚姻的转折点? 想及此,佩玖这回想要亲自去看一看,杜茂远明日到底是宴请的何人。困扰了她一世的迷团儿,这一世她想看个明白! *** 翌日过午,佩玖早早的来了酒楼雅间。这是一早她遣人来订的,就在杜茂远所订那间的对面。 吃了几口菜后,门外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佩玖知道对面房间来人了。又等了一会儿,她起身走到门前,轻轻打开,然后走到对面的门前附耳倾听。 听到的是一个男子略显哀怨的声音:“茂远,你既已准备向穆将军府的小姐求亲,那你我日后便少来往吧。” “青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急于娶妻为的还不是遮掩你我的关系,从而保护你?” …… 接下去又听了几句,佩玖茫然的收回耳朵,满目骇然! 两,两个大男人,说了这么一大堆情话? 佩玖眨巴眨巴眼睛,仍是难以置信!随后她扶着墙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门关上,准备捊一捊先前听到的话。 那个叫青栀的想要同杜茂远断绝某种关系,而杜茂远说自己娶妻是为了保护他,不同意断。两人争执不下,都声称是为了对方好…… 佩玖突觉一阵反胃,右手撑着桌沿儿,左手用力拍了几下胸口,险些就要将刚刚用进去的晚饭吐出来! 此前她想过一百种可能,但就是没有想到这个杜茂远竟有龙阳之好! 那么上辈子杜茂远便是拿与她的亲事做丑行的遮掩?想到这儿,佩玖阖上双眼,撑在桌沿儿上的右手渐渐握起了拳头。 她上辈子竟做了杜茂远的遮羞布!她依稀记得上辈子那个叫青栀的多次出入杜家,而她不曾有半点儿怀疑,每逢他们在书房谈诗论画,她便安份的躲回房里不去打扰…… 咬牙切齿过后,待这阵儿急火稍稍平息,佩玖缓缓睁开双眼。好,上辈子她为这种人身败名裂,这辈子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离开雨竹轩,佩玖雇上马车回了将军府,之后便径直去了菁娘的房间。 所幸这会儿将军不在府内。看着未经叩门便不请自入的佩玖,菁娘扶着腰从榻上坐起,问道:“玖儿,这么急匆匆的,可是有何急事?” “娘,表姨母这几日不是总在催问何时与杜公子相面么?您现在就派人去跟她说,十五是个好日子,就十五见吧。” 菁娘面上怔了怔,心忖着今日都十三了,十五岂不就是后日?想来想去觉得不妥,便道:“玖儿,这是不是也太急了些?” 而佩玖万分笃定,没有半点儿肯推迟的意思:“娘,只是相个面而已,又不是定亲,有何不妥的?” 菁娘茫然的点点头,女儿既然热心此事,她也不想泼冷水,便妥协道:“好吧,那娘让人去知会你表姨母一声。” 佩玖心满意足的笑笑,离开了娘的房间后,转身又去了大哥的玉泽苑。 这回她沉住气先叩了两下门,待里面传出一声“进”,她才轻轻推门进入。 “大哥。”佩玖甜甜的唤了声。 此时穆景行正卧在那张罗汉榻上,斜倚着看书,就如佩玖那日在此练字时一般。这便是穆景行的常态,不在衙署处理公务,便在房里看兵书。 见进来的是佩玖,穆景行直起身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佩玖,眸中带着一丝暖意:“在外面用过饭了?” 说着,他拿起一只空杯倒了热茶,推向榻案的对侧,并示意佩玖坐下。 “恩。”佩玖略显窘迫的点点头,在榻椅另一头坐下,与大哥一几相隔。 今日出去她一个丫鬟也没带,未出阁的姑娘独自在外用饭的确有些失规矩,便急着略过此事,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大哥,佩玖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穆景行没急着答复,而是以审视的目光凝了佩玖一阵儿,接着才端起自己跟前的一杯茶轻啜一小口,漫不经心的问道:“噢?何事。” “那个,十五我想去游湖,大哥可不可以陪佩玖一同去?”说完,佩玖瞪大眼睛期待着答复。 “东湖?” “嗯。”佩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心道大哥怎会猜这么准? 接着便见穆景行不慌不忙的将茶杯放回榻案上,抬起眼帘看着佩玖,笃定道:“不去。” 佩玖显得有些慌了神儿,经过前几回,她本以为大哥已待她近乎待樱雪那般好,该是有求必应的。 她不死心的问道:“大哥可是那日有公务?” 穆景行唇角微微勾起,翘出抹温柔弧度:“那日刚好休沐。” “那大哥为何不肯陪佩玖去……”说这话时佩玖已然显露出几分怯懦,因为看穆景行的神态,好似已然看穿她了。 果不其然,穆景行发出一声淡淡的冷嗤,“东湖,玖儿你是去和那位杜公子相亲吧?” 第10章 佩玖不作声的微微垂着头, 有些羞于面对大哥。 原本佩玖是觉得柳氏只是娘这边的亲戚, 穆家人并无太多关注, 故而她以为穆景行不会知道相亲之事, 便想着先将大哥诓骗过去。却不料大哥早知道了。 顿了一会儿, 许是觉得话题卡在这儿更加尴尬, 佩玖只得点了点头, 轻应一声。 穆景行倒也没有责怪她方才撒谎的事,只是奇道:“这种事,为何要让我陪着?” 原本佩玖是想着在揭露杜茂远真面目的时刻, 让大哥做个见证,回来也好给娘和表姨交待。但这些真相她只能在当场设计揭露,却不能现在就表现出已提前知晓, 不然她要如何解释自己这么了解杜茂远的品性? 佩玖一时想不出如何向大哥解释, 只得再次陷入沉默苦思。 良久后,她缓缓抬起头, 嘴角不自禁的抽了抽:“那个, 选择夫君毕竟是终身大事, 我一人有些难以拿主意。加之佩玖又没有爹在身边, 别人都说长兄如父……” 原本她还打算卖一大段儿悲惨经历, 却不料话刚至此, 穆景行就温柔的打断了她:“好了,十五那日大哥陪你去便是。” “真的?”佩玖喜出望外! “嗯。”应声时,穆景行眼中还流露出一丝疼惜。只心道是自己总带着防人之心, 才害佩玖又想起了那些伤心往事。 想下去, 穆景行越发觉得愧对这丫头,便有心弥补,询道:“玖儿,你字练得如何了?” “啊?”佩玖茫然,这些日子她哪有功夫练字。 穆景行看她表情便知没什么进展,接着起身往书案走去,边说道:“过来,我教你。” 佩玖听话跟了过去,但心中隐隐有些说不出的负疚感。大哥待她如此诚心,她却将这把火往他身上引…… 穆景行身子略微前倾,持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继而侧过头来看着佩玖:“玖儿,你比着这几个字也写一遍。” “噢。”佩玖自大哥手中接过毛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才又垂下看向纸上的那几个字。 都说字如其人,果然大哥的字也同他的人一样,棱角分明,冷硬萧肃。 大哥毕竟是未来权倾朝野的穆太傅,她若想摆脱上辈子的那些魔障,抱紧大哥的大腿比抱紧继父的大腿还管用!更何况杜茂远在大哥的眼中,也不过就是小小一个火星子,引便引了,又伤不着他分毫。 这样想来,佩玖终觉心中好过了许多,安心落笔临摹起大哥的字来。 其实因着兼有上一世的记忆,佩玖练了多年的簪花小楷并不差,但她在大哥面前还是尽量装作懵懂一些,毕竟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合理亲近大哥的理由。 写了一会儿,许是实在看佩玖写的太过歪歪扭扭,穆景行便手把手亲自带着她写。 一边写着,他轻声问道:“玖儿,你对那位杜公子了解多少?” 大哥的话就响在佩玖的耳畔,又近又轻,挠痒痒般,佩玖不自在的晃晃头在大哥的袖子上蹭了蹭。这才违心的回道:“就见过画像。” “嗯。”穆景行的这声应声,好似夹着轻叹。接着又道:“我与他的父亲杜淼倒是见过几回,严于律己,堂堂正正,想是儿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这话听得佩玖险些噗嗤笑出声来!强掩下心中雀跃,只心道再过两日定要让大哥好好看看,杜茂远是如何的严于律己,堂堂正正。 方才险些失笑时,佩玖的肩膀本能的轻颤了两下。却因着穆景行带她握笔,胸前挨着她的背,故而察觉到了这点,不免好奇的低头看了看她:“怎么了?” 佩玖摇摇头,忍着笑,有点儿语无伦次:“没有……佩玖就是好喜欢大哥教佩玖写字……觉得好幸福……” 这原是随口敷衍的一句话,可在穆景行听来却有些动容。果真是他此前待这丫头太苛刻了,不过是教她写个字,她竟如此容易满足。 在玉泽苑练了近一柱香的字,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丫鬟叩门进来点起蜡烛。 佩玖将笔搁置在笔山上,回头看了眼窗外,双手搓拍了下,自我感动的赞叹道:“哎呀,今日都练到天黑了!” 穆景行看着佩玖淡淡露出抹笑容,若放原先他定会斥她一句来时都是晚饭后了。可这会儿他却不想泼她冷水,只哄小孩子似的附和了句:“嗯,玖儿越来越勤奋了,值得夸奖。” 佩玖没羞没臊深表赞同的点点头,接着说道:“那大哥,佩玖也先回去了。” “好,那让她送你。”穆景行瞥了眼刚刚点完各处烛台,正欲退下的丫鬟。 丫鬟忙有眼色的转头看看佩玖,微微颔首恭敬道:“小姐,奴婢送您回汀兰阁。” “好。”佩玖冲大哥笑了笑,然后跟着丫鬟出了屋子。 回到自己的汀兰阁后,佩玖让香筠将杜茂远送来的那些花笺都取来。 佩玖将这些花笺展开并排在书案上,仔细研究了会儿,开始提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模仿起来。 一旁看着的香筠颇为不解,终是忍不住问道:“小姐,您这是要?” 没理会香筠,佩玖又写了几个字后,开始将自己方才所写,与那些花笺上的字做比较。似是对这效果比较满意,她转头看眼香筠,笑笑:“再去柜子里取一张新的花笺来。” “噢。” 不一会儿,香筠又取来一张新的花笺放到书案上。佩玖唇边带着一抹诡笑,低头在那花笺上写起来。所书字体正是完全比照杜茂远而来。 写完后,佩玖将那花笺折起递给香筠,骄矜得意的冲她吩咐道:“明日一早以杜府丫鬟的身份,将这东西送去城南支几石街的顾家。” 接过花笺,香筠仍是一脸的不解,想再问细些端由,却见佩玖转身回了寝室。 *** 这日正午之顷,一辆黑檀装裹紫绸的精致马车,自镇国将军府大门驶出,缓缓驶入街巷,接着便没入熙熙攘攘的车流。 继兄 第8节 因着今日是十五,上香还愿的好日子,故而京城各条通往东郊佛华寺的街道,皆是被马车、驴车、平板车拥堵的水泄不通!而恰巧佩玖要去的东湖亦是位处东郊,故而这一路马车行的缓慢。 出了城,官道终于没那么拥堵,马儿渐渐跑起些速度来。便也是这时,有辆同向的驴车不知何故失控突然并过来,与将军府的马车擦碰在一起! 车内剧烈颠簸!佩玖一下被甩离了厢椅,整个人朝着对侧的车壁撞去! 所幸坐于对面的穆景行眼疾手快,双臂一张便截住了她!佩玖狠狠的栽进了穆景行的怀抱中…… 第11章 猝不及防的擦碰过后, 马车和驴车皆停了下来。 佩玖也暂缓了惊慌抬起头, 正好对上穆景行如常冷肃的一双黑眸。她只看到了那眸中惯有的镇定, 却未看到先前她被甩离厢椅时, 那双眸中也有惊惶之色闪过。 只是在拥住她的同时, 那抹惊惶转瞬即逝。 “没事吧?”穆景行轻声关切了句。同时也架着佩久的胳膊, 将她安置回原处。 佩玖不自觉的咽了咽, 继而用力摇摇头,嗓音轻颤,仍有余悸:“大哥我没事。” 穆景行稍稍放了心, 转身撩起棉门帘看向辕门外,语中带着明显的不悦:“发生何事?!” “公子,是后面的驴车赶超太急, 撞的咱们。”马夫急慌慌解释, 生怕自己挨骂。 就在马夫回头给车里解释的同时,坐于驭座副手的恭六跳下车去, 向驴车挥了挥马鞭, 不客气的喝道:“没长眼啊!谁府上的马车你们就敢撞?!” “对不住对不住!是乘车的公子赶路急, 一个劲儿的催, 小的这才慌了神儿一个没注意……实在是对不住!”驴车的车夫边说着, 还不住的朝恭六鞠躬, 这致歉倒也算恳诚。 毕竟他只是个拉客的,一看马车这装裹和阵势,便知其上坐的是位贵人, 不宜招惹, 何况自己本就理亏。 双方你来我去僵持间,驴车上的那位公子已然跳下车来。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公子一身艾青长袍在正午的金光下显得格外清雅,越发趁出面色如霜。只见他双手一拱,身子微微弯下,分外有礼的对着马车舆厢道:“是在下太过心急的过失,还请阁下见谅。若有损失,在下定当如价赔偿。” 闻声,佩玖撩开自己这侧的窗帘,正巧看到那位公子直起身来。看清楚脸的那刻,佩玖不由得一惊!继而赶忙埋下头去,躲在了车窗下面。 居然是和顾青栀的车撞上了。 穆景行看着佩玖的怪异举止,不禁蹙了蹙眉:“玖儿,你怎么了?” “大哥我没事……”佩玖这才意识到,其实顾青栀这时并不认得她,其实她也没什么好躲的。 可又一想,一会儿便要正式碰面,眼下还是别有牵扯的好。就在佩玖想劝大哥赶路要紧,没必要和这种人多废话时,抬头一看,大哥已然下车去了! 佩玖看到大哥与顾青栀站在车下说了几句,顾青栀朝大哥鞠了两次躬,之后大哥便返回车内,命马夫继续上路。 路上佩玖又忍不住问:“大哥,你刚刚跟那个顾……雇马车的那人说什么了?” “那人是通政司参议顾大人家的幺子,看他道歉恳切,我便说不需他赔了。”穆景行随口道。 “噢。” 马车到达东湖北岸时,提前雇下的画舫早已在岸边候着了。佩玖同大哥登船,然后往湖中心缓缓行去。 佩玖的画舫驶至湖心岛附近时,杜茂远所乘的小船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杜茂远就立于船尾,他低头吩咐船夫划桨接近画舫,然后透过画舫的窗格看到佩玖的侧颜。不禁心下赞叹! 若说那画像上的女子倾国倾城,这坐于眼前的女子便是将那倾城之色,又溶了几许人间烟火气!美撼凡尘的同时,又丝毫不觉与这凡尘格格不入。 赏心悦目,却不突兀。饶是杜茂远有断袖之好,此时看着画舫上的佩玖,却也觉心中舒适万分。 他朝着佩玖毕恭毕敬的拱手躬身:“在下行至湖心有些口渴,可否请小姐赏在下一杯茶水?” 佩玖冷眼斜了杜茂远一下,既而一副看好戏的神色盯向了另一方。 那边也有一只小船正向湖心划来,而船头上立着的,正是她约来的顾青栀。准确的说并不是她约来的,而是她冒充了杜茂远的笔迹约来的。 见佩玖迟迟不答,杜茂远慢慢直起身子,顺着她视线方向看去。这一看不打紧,杜茂远脚下突觉站不稳,踉跄了两步蹲坐在船里! 船夫见状将杜茂远扶起,并帮他拍打了两下衣襟上的污迹。可眼下杜茂远完全顾不上衣裳脏不脏,他圆瞪着两眼看着越划越近的顾青栀,心道大事不妙! 难道是顾青栀得知他今日在此相亲,拈酸吃醋,来搅局儿的? 想及此,杜茂远将眼一阖气的咬紧了牙齿,宽袖内双手也攥成了拳。青栀竟不体谅他的一片苦心…… 那日他便说过,即便穆府小姐是天仙下凡,他此生也只心属他一人,这一切,原本就都是为了他! 唯有自己娶个佩玖这样的夫人,才可在真爱与爹娘之间寻得个平衡,各不相负。也唯有如此,他们才可走的长久! 佩玖又斜了眼杜茂远,见他神色难堪,差点儿笑出声。接着又佯作好心道:“公子既然想讨杯茶水喝,那就上船来吧。” 闻言杜茂远睁开眼,余光瞥见顾青栀的船已然到了跟前儿。他假装没有看到,举手谢过佩玖,从容的抬脚迈上画舫。 上了画舫,杜茂远才发现在里面还坐着一位公子!杜茂远盯着穆景行打量了一圈儿,渐渐一股子压抑感笼上心头。且不论穆景行此时坐在画舫中合不合规矩,单是这副样貌便令杜茂远深感不适。 高贵清华的气韵下,释出莫名的威压,这样一个男人总会让周遭人自然而然的感受到一种威胁。 “这位公子是……?”杜茂远的视线从穆景行身上,移至佩玖身上,有意请教。 穆景行不语,佩玖冲杜茂远嫣然一笑,也没接他的话,倒是转头看看外面的顾青栀:“这位公子是……?” 同时三束目光聚向顾青栀,顾青栀一脸茫然。他未猜到那张花笺是眼前姑娘写来骗他的,却大约猜到了这姑娘的身份,应当就是将军府的那位小姐。 很显然杜茂远是来此处相亲的,只是顾青栀想不通杜茂远为何要邀他来?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一种可能:杜茂远怕他再胡思乱想,故而干脆让他亲自跟着,亲眼看着! 想到这儿,顾青栀忽觉动容,含情凝睇的望了杜茂远一眼。心道他既欲在他面前毫无掩盖,那他也定不能拆了他的台! 顾青栀朝佩玖颔首,彬彬有礼道:“在下是随杜兄一同来的。小姐有所不知,在下这位好兄弟平时妙语连珠,一紧张了便不善言辞。许是怕姑娘觉得无趣,便拉着在下来……” “壮胆儿?”不待顾青栀的话说完,佩玖便接过来奚落了这么一句。说罢笑着看看杜茂远,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子里尽是嘲讽之意。 杜茂远虽被佩玖笑的有些不自在,但顾青栀的存在让他更加的不自在,他转头看向顾青栀,眼中带着深深的怨怼。 “咳咳——”坐在里侧的穆景行清了清嗓子,弄出两声动静。 佩玖知道这是大哥在提醒她太过失礼,只好敛了敛那明显不带善意的笑容,换上副客气些的态度:“那个,既然都来了,那就进来坐吧。” “谢过小姐。” 杜茂远与顾青栀齐声道谢,然后各自选了个空位落座。香筠进来添了两杯热茶,接着又退回到外面候命。 画舫中间是一长几,四人各守一边,这时穆景行启口道:“我是玖儿的大哥,玖儿自幼性子腼腆,故而家父让我陪她来一趟。” “噢,失敬失敬,原来是穆公子!”杜茂远向穆景行施一礼。穆景行微微颔首,算作回敬。 顾青栀看着穆景行的眼神却有些怔然,先前只顾着自己难堪,竟没留意一直坐在对面之人。这不正是先前被他撞了车,又没让他赔的公子? “原来是你……”顾青栀有些恍惚,心道竟有这般巧的事。 穆景行此前的注意力在佩玖今日的相亲对相身上,这会儿才正眼看了顾青栀一眼,噢,确实有几分眼熟。他冲顾青栀笑笑,没说什么。可顾青栀的目光却良久未移开。 看着这幕,杜茂远心下有些不舒服,将手藏在长几下戳了顾青栀一下,以示提点。顾青栀这才恍过神儿来,舔了舔嘴唇忙收回视线。 此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佩玖定不会多思,可放在顾青栀身上,她不免想得多些。以这人的品性跟喜好…… 佩玖仔细端了端杜茂远,又仔细端了端大哥,皆是清新俊逸的淑人君子相,但大哥却胜了杜茂远太多。 此时,佩玖已然可以笃定她的计谋定成。 简短聊过几句,待杯中香茗饮尽,杜茂远便知进退的起身告辞,顾青栀自然也跟着一同下了画舫。 杜茂远的小船先行离去,就在顾青栀也吩咐船夫划桨时,佩玖忽然唤了声:“顾公子请留步!” 顾青栀回头看,佩玖在丫鬟的搀扶下跳到了他的小船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递给他。说道:“顾公子,这是我大哥送你的礼物。大哥说先前两车相撞时,家奴出言不逊,多有得罪,以此赔礼。” 顾青栀自觉理亏,便推拒了两次,最后还是收了下来。 船划远些,顾青栀才将折扇打开,见上面题着一首小诗。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顾青栀眉心一跳,同道中人? 第12章 冬山如睡, 万物萧条。东湖上自游来去的船儿与岸边涌动的人群, 却为这个冬日添了抹温煦的色彩。 佩玖回到画舫上坐下, 穆景行看着她奇道:“你方才去跟顾青栀说了什么?” 以穆景行的角度, 也只看到佩玖出去唤住了顾青栀并上了他的船, 却没看到她交给他什么东西。只是穆景行觉得此举有些失仪。 “噢, 没什么, 我就是觉得先前只顾与杜公子讲话,有些冷落了人家。出去送送……”边说着,佩玖提起壶来给大哥和自己皆添满茶水, 以遮掩此时的心虚。 穆景行的目光在佩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似是不怎么相信她的话。接着便对外面命道:“回去吧。” 船夫领命开始撑船。 一柱香后,画舫靠岸。佩玖看着岸上往来人流较之先前少了许多, 便抬手一抓穆景行的袖襕, 有几分央求的意味:“大哥~十五的香最灵验了,要不咱们也去佛华寺上一柱?” 穆景行侧眸看着佩玖, 无奈的暗叹了声, 而后道:“你亲都相过了, 还有什么可求的?” 闻言佩玖面上微微一怔, 合着在大哥心里她上香就只能是为了自己姻缘? 佩玖心底蓦然冒出一股委曲, 反过来诘问道:“大哥, 你就没发现近来穆伯伯吃得也少,睡得也少?一定是身体哪儿出了问题!”是啊,她去为家人祈福求安康不可以吗? 可这话并未让穆景行这个做亲儿子的脸上掀起半分愧色, 反倒显露出一丝不屑的答道:“日前送济文济武上战场时, 爹也曾想再披战甲。可当他将在祠堂供了两年的盔甲再披上身时,发现穿不下了。” 佩玖:…… 沉默了半晌,佩玖又道:“就算穆伯伯只是有意减食,可佩玖身为后辈,想为他和娘祈福求安康有何不对?” 看佩玖一意坚持,穆景行最终妥协:“那就去吧。” 兄妹二人回了马车里,马车朝着不远处的佛华寺驶去,路上佩玖一脸满足。 如今大计将成,她要做的便是好好在穆伯伯面前‘尽尽孝’!今日她对穆伯伯和大哥所有的好,都将变成来日他们为她抱不平时攻向杜茂远的有力武器! 马车很快便到达了佛华寺,佩玖和大哥下车后入寺上香。 跪在蒲垫上,佩玖闭眼虔诚祈愿。只是旁人皆是于心中默念,她却有意将‘心里话’全嘟囔出了声。 “菩萨啊,信女佩玖在此求您庇佑我们穆家,保佑穆伯伯与娘皆身体安康,保佑最疼爱佩玖的大哥仕途无阻,也保佑佩玖与杜公子的亲事能诸方顺遂。良人难遇,佩玖有幸遇到杜公子定会珍之重之,不敢相负……” 女子的痴情,又何尝不是来日声讨负心人时的一把利剑? 穆景行在一旁听着佩玖的用心念叨,心中渐生伤怀与不舍。玖儿自小便来了将军府,可十多年来他从不是一个好兄长,非但未对幼妹呵护照料,反倒屡屡苛待。 每每念起这些往事,穆景行便觉心中有愧,如今听玖儿说他是‘最疼爱她的大哥’,更觉心里不是滋味儿!再一想到难得兄妹关系亲密至此,他却马上就要为这个妹妹送嫁…… 继兄 第9节 竟觉分外难舍。 又念叨了一会儿,佩玖觉得戏唱得差不多了,可以回了,便起身对早已等在一旁的穆景行笑道:“大哥,去那边给爹娘求个安康福,然后咱们就回家吧。” “好。玖儿我扶你。”见佩玖跪得腿麻了,站起时晃了几下,穆景行忙伸手扶上她去往她所指的方向。 兄妹两人相搀相携,言笑晏晏,任谁看了也是一幅血脉相连嫡亲有爱的画面。 *** 这厢顾青栀乘着小船靠了岸,见杜茂远已在岸边等他。 虽说他们与佩玖同是从湖心而归,但因着东湖东西长、南北短,故而在东边靠岸的他们,比北边靠岸的佩玖要慢上许多。 见顾青栀下了船,杜茂远急切迎上去诘责道:“青栀,你今日为何如此莽撞行事!可知你让我有多心寒?” 他所指自然是顾青栀不请自来,可顾青栀并不知自己是不请自来,听了这话不明所以。加之自己收了穆公子的扇子本就心虚,便自动默认杜茂远是在怨他画舫时对穆公子过于热络。 所以,他以为杜茂远吃醋了。 遂也怨道:“方才在画舫时你对佩玖姑娘百般殷勤,眼含贪慕,如今竟怪起我来?呵呵!今日亲眼见到了我竟才知佩玖姑娘花容雪肤,生得一幅好相貌,远不是你之前诓我的姿质平平!既是你处心积虑所寻的良配,不如你我就此了断,我也不敢再耽误兄台的前程!” 说罢,顾青栀扭头上了等在一旁的驴车,疾驶而去。只余杜茂远一人愣愣的立在原地,看着那辆车背影消逝的方向。 晚上,顾青栀在房中捧宝贝似的端着那把折扇,反复揣摩穆公子赠扇的用意。 阮籍的这首咏怀诗是赞叹男色与男风的,难不成穆公子早便看透了他与杜茂远的关系?那这首诗又是他何时写的?一早便备好的,还是撞车之后见过他才写的? 想来想去,乱麻一般,顾青栀觉得以自己的头脑也想不明白了,于是上榻睡觉了。 这晚,他做了个很特别的梦。 梦中是杜茂远与佩玖的大婚,他伤心绝望的背离喧闹的送亲人潮,独自来到东湖边。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好似蕴藏了世间最清透最纯净的一个世界,不知不觉,他缓缓抬脚…… 便是此时,一双有力的温热大手一把将他牵住!他转头看去,是一张足以融尽天下冰雪的笑颜。他顿觉如沐春风,生机盎然。 那不是旁人,正是穆家大公子——穆景行。 自这场荒唐的梦中惊醒后,顾青栀连夜在素扇上题诗一首,写的乃是一首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藆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翌日天亮,顾青栀命小厮将这把折扇送去给将军府大公子。 然而将军府的主子岂是随便一个小厮能求见的?门房将折扇拦下,小厮再三叮嘱务必送去大公子房里。 门房正欲去送,却见香筠过来。 “这是什么?”香筠明知故问的指了指那扇子。 “是顾家公子送给大公子的东西。” 香筠又道:“噢,大公子不是去早朝了吗?听说下了朝直接去衙署,今晚还指不定能否回府。这样吧,你把东西交给我,我们小姐中午会去给大公子送饭,正好顺手捎去!” 门房一听自然是好,便痛快的将折扇交到了香筠手上。转头香筠就将此呈给了佩玖。 小书记内,佩玖展开扇子看过后,不禁口中啧啧。心道这个顾青栀这么容易就上钩了? 枉她上辈子做了这二人‘旷世爱情’的牺牲品,还以为这爱情来得有多汹涌有多牢靠,想不到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佩玖越发为上辈子的自己感到不值。与杜茂远的一段孽缘前后拢共一年,却足足影响了她的一世! 想着想着,佩玖不知不觉的流起泪来,既哀悯自己的过去,同时也暗暗发狠!今后不论杜茂远有何苦果子吃,都怨不得她。 “吱嘎”一声,小书房的门开了。 这间小书房是穆阎专为佩玖和樱雪两个女娃准备的,故而佩玖有些意外谁会此时进来。所幸她背对房门,有足够的时间将扇子藏进袖内。 只是急慌慌的将折扇塞好后,脸上的泪痕却被佩玖忽略了。转过头时,佩玖先是望着来人一愣,接着便甜笑唤道:“娘,穆伯伯。” 穆阎看到佩玖那挂着泪珠儿的粉嘟嘟脸蛋先是怔了怔,接着侧头看看菁娘。有些话该当娘的先开口,才更妥帖些。 菁娘自然也发现了,急急往前走了几步,蛾眉微蹙着捧起佩玖的脸:“玖儿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 “是不是景行?!”穆阎眉头紧拧,厉声催问道。如今府里的五个孩子只余穆景行和佩玖,下人再怎么离谱也是不敢给主子气受的。他自然而然的只能怀疑穆景行了。 佩玖摇摇头,赶忙拿帕子擦了擦泪,岔开话题:“娘,穆伯伯,您们找玖儿可是有事?” 穆阎看看菁娘,示意由她来说。然后自己则走到多宝阁前,刻意离开娘俩一段儿距离。 “玖儿,你表姨母今日又遣人来问了,昨日你与杜公子相亲如何?”菁娘扶着女儿在圈椅里坐下,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刚刚哭过的佩玖,心一下一下被揪疼。 听娘问起杜茂远,佩玖先前逃避的问题立马便有了方向,答道:“娘,玖儿对杜公子印象颇佳……先前便是想到自己已至出嫁之龄,忽觉不舍娘和穆伯伯还有大哥,这才忍不住哭的。” 听闻此言,不只菁娘眼中微涩,一旁的穆阎也觉动容。 第13章 不过转念一想, 佩玖能遇到心仪之人, 实属良缘, 实乃喜事!一家人又何必哭哭啼啼将气氛搞至如此伤感?更何况菁娘还怀有身孕。 穆阎看着坐在一边各自抹泪的娘俩, 不欲继续沉默, 忽然走过去大笑道:“哎呀, 玖儿能遇到喜欢的人, 穆伯伯真是高兴!玖儿放心,穆伯伯定要给你准备一份丰厚无比的嫁妆,让京城的千金贵女们人人羡慕!哈哈哈哈——” 大笑着, 穆阎在背后拍了拍菁娘的肩膀,抚慰妻子。他此言倒是认真,京城人人皆知佩玖非他亲生, 便是他平日待佩玖再好, 旁人也只道表面功夫。 故而赶到佩玖出嫁的大日子,他定要用一份十足诚意的丰厚嫁妆, 堵住每个人的嘴!让他们明白, 在他心中, 佩玖是当真同亲生子一样宝贵! 得到将军安抚, 菁娘很快冷静下来, 开始细细为女儿打算起婚事:“玖儿, 娘这便去给你表姨母那边回信儿,让她通知杜家开始准备纳采问名之事。” 说到这儿,菁娘拉过佩玖的手来, 笑着安慰:“玖儿大可放宽心, 娘之前找人给你瞧过八字,是旺夫的好命格!” 听到这话,佩玖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 旺夫的好命?那怎么她上辈子波折成那样,莫说是旺别人,自己的小命儿都赔上了! “怎么了玖儿?”菁娘留意到佩玖的奇怪表情。 佩玖忙解释:“没事娘,玖儿就是刚才哭的有些累了。” 穆阎笑了笑,又拍了两下夫人的肩膀,提醒道:“既然这事问妥了,便早些去答复柳氏吧。” “好。” 将军扶着夫人出了屋,佩玖看着二人背影,心下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 穆伯伯哪里都好,可天底下又有哪个做子女的,不想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呢?哪怕记忆里那点儿父女亲情早已随时间而消融归化,可血浓于水的执念却依旧在。 事到如今,娘既然有了穆伯伯的骨肉,破镜不可再重圆。便是佩玖再怀念幼时的完满,也深知如今才是娘最好的归宿。 她可以不再执拗的要亲生爹娘,那么至少让她知道,当年那个美好的家,到底发生了什么?!爹如今又是死是活? *** 翌日正午,将军府一家在膳堂用饭。 菁娘用舀勺在汤盆儿里舀了些汤,分到佩玖面前的小碗儿中。边道:“玖儿,两日后杜家老爷和夫人要带着杜公子来府里议亲。” 这话看似是说给佩玖的,其实也是说给穆景行的。以菁娘的身份,自不好明说让他告假为妹妹撑场面。 果然穆景行一听便道:“后日我会休沐在家。”说罢,端起碗扒了几下。其实并不是想吃东西,只是有些莫名的情绪想要借此掩盖。 穆景行自认如今对佩玖的感情与对樱雪一样,可又多少有那么一点儿不同。他对樱雪没有愧疚,对佩玖却有。 故而佩玖出嫁,要比另一个妹妹出嫁更令让他不舍。他还尚未学会如何做一个好继兄! 原本正开开心心端着汤碗儿喝汤的佩玖,一听这话面上怔了怔,接着放下碗,并挤出个无比期待的笑脸儿来:“娘,到那日玖儿定打扮的得体端庄,尽量不让杜伯伯和杜伯母失望。” 说这话时,佩玖刻意用了装乖卖惨的语调。说完她便偷偷在穆伯伯和大哥的脸上扫了一圈儿,见他们二人脸上分明写着:何时轮到旁人来对穆家人失望了?从来都是穆家人不嫌弃别人便是别人的造化! 当然这话父子二人也就心里想想,表面还得兼顾着体面。虽未说什么,父子二人却隐隐有些心疼佩玖这丫头。 还没过门儿呢,便将自己位置摆得如此卑微。若那杜茂远日后胆敢辜负了佩玖……!! 饭毕,佩玖回小书房。没多会儿香筠便取了把素扇来,“小姐,您要的扇子。” 佩玖早便研好了墨,接过扇子比划了比划,便挥笔开始题字。写完让香筠拿下去找人送到顾家,给顾青栀。 当日傍晚,顾青栀便接到了这把作为邀请函的扇子。 穆家大公子邀他二日后去将军做客?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顾青栀满心雀跃,当晚迟迟不能入眠。 *** 转眼,两日之期便到。 这日杜家三口随柳氏一同来了镇国将军府。将军府门房的下人一早得了指令,客至时未做拦阻与通禀,直接热情的引着进门去了正院儿的正堂。 趁将军与夫人还没到,柳氏这个媒人拿出半个主人的架势,招呼杜家三位落座、喝茶。 没多会儿,穆阎便扶着菁娘先来到了正堂。杜家三人及柳氏忙起身施礼。虽说今日杜老爷杜夫人是以未来亲家的身份来的,可这官位悬殊,礼自然不可轻废。 穆阎让他们免礼,扶着菁娘先坐了下来。虽说菁娘如今尚未显怀多少,但年纪在此,总是疲累。 杜老爷和杜夫人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不禁窃喜。原本他们还有些担忧佩玖这个继女在将军府没地位,现下看来,菁娘如此受将军疼爱,爱屋及乌也该待佩玖不错。日后成了亲家朝堂上总会帮衬着些。 “都坐吧。”穆阎笑着招呼。杜家三位及柳氏便也一脸喜庆的安心再次落座。 菁娘转身吩咐妙翠:“快去将小姐请来。” “是。”妙翠下去。 正堂的四位长辈热络寒暄,妙翠刚出了正堂便见对面,佩玖带着香筠正跨过垂花门往这处来,同时大公子也从西院儿方向往这儿来。 佩玖看到大哥,唤了一声,兄妹二人一同往大堂去。 进门时,四位长辈还聊的起劲儿,并未留意他们兄妹来了。佩玖的第一眼便落在了坐于左侧座位的杜夫人身上。 这位老夫人,别看这会儿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上辈子可是跟她儿子唱了一手好双簧! 佩玖犹记得那时杜茂远不着家,婆婆从不劝他什么。可当佩玖尾随杜茂远连着三日早出晚归时,婆婆却请出家法来了!说什么男人天生就注定要在外奔波,女子就应老实待在家里恪守妇德。夫为妻纲,夫君说什么做妻子的便要无条件信任什么,不骄不躁,不疑不妒…… 说得大义凛然,若不是每回杜老爷回府晚了她便大吵大闹哭喊日子没法过了,佩玖都差点儿信了她的邪! 一见杜夫人便情不自禁翻出来这些不愉快的记忆,佩玖有些心酸,转而将视线移开,却落在了一旁的杜老爷身上。 杜淼,人人觉得他为人忠厚老实,刚正不阿,可只有进了杜家的门儿,才能看到这样的人也难掩护犊子的本性! 朝堂上摸爬滚打数十年,府宅里那点儿不值一提的事他又怎会看不通透?不过是修练成精的老狐狸,深藏不露罢了。 上辈子佩玖至死都未疑过公公,可如今思忖那些细处,公公根本就是打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儿子的腌臜之举!怂恿儿子娶妻回来,不过就是为了装点门面,掩盖丑行! 最后,佩玖轻蔑的扫了一眼杜茂远,竟发现不知何时起杜茂远便一直在盯着她笑! 视线触及那猥琐笑容,佩玖只觉喉头涌上一阵干呕…… 继兄 第10节 这时佩玖听到娘唤自己:“呀,玖儿来了。” 佩玖匆匆敛了面上的怪异表情,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大哥已然落座。佩玖堆出一脸笑意看向右侧的座位:“娘,穆伯伯,表姨母。” 此时的她,自然应当只认得这三位长辈,故而也只冲这三位长辈行礼。 “这就是佩玖?”坐于左侧的杜夫人瞪着一双精光闪灼的眼,自座子上起身,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柳氏这会儿总算有了点儿存在感,先前只听着他们四人聊,见佩玖朝自己行礼,便也起身,迎上前拉着佩玖的手,摊手指向杜老爷与杜夫人,笑着引介道:“这是杜公子的爹和娘,也是你日后的……” “哎,罢了,日后的话日后再说,现在还是先叫杜伯伯,杜伯母吧!” 柳氏故意说了句俏皮话儿来调节气氛,果然杜家二老笑的合不拢嘴。 “杜伯伯,杜伯母。”佩玖乖巧的屈膝行礼。 二老也连忙起身扶佩玖,特别是杜夫人,激动的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一副喜极无措貌! 原本杜夫人只是图儿媳个门楣荣光,不料长得还这般端庄标致!豪门大院儿的娶媳妇图个什么?不指她做活不指她养家的,图的便是个脸面和生养。 杜夫人攥着佩玖的手好一会儿才松开,柳氏见介绍完了,便也拉佩玖入座,开始谈正事。 与此同时,将军府大门处,顾青栀求见穆家大公子。 门房也是一早便得了香筠的嘱咐,直接引着顾青栀去了东院儿的梅园。梅园有石案石凳,可时值隆冬,哈气成冰,那石凳已是凉的坐不下屁股。 顾青栀裹着并不甚厚的披风,立在败萎落尽的园子里,瑟瑟发抖。他乘车而来,以为将军府有铜炉有地龙的,也没备太厚的衣服。 可这下露天站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那原本欺霜赛雪的白腻面庞,渐渐冻出了两坨高原红。 第14章 将军府正堂内, 四位长辈商议着亲事, 穆景行也时不时问杜茂远几句, 无非是关切佩玖嫁入杜家后, 安置方面的一些细锁之事。 只有佩玖, 眼睛时不时瞥一眼门口。她早便让香筠给门房的人吩咐好了, 姓顾的来后直接带去梅园, 晾他一柱香后再来禀报。 又过了一会,果然门房的人来了,他垫尾随着上茶点的丫鬟们鱼贯进入, 见将军与夫人皆在忙着招呼客人,便只溜到穆景行身边,小声道:“大公子, 有位姓顾的公子求见您。” 穆景行面上稍稍一怔, 接着眉头蹙起。姓顾的?难道是那天那个顾青栀? 想到这儿,穆景行斜了一眼身侧的杜茂远, 心忖着这兄弟感情竟如此亲密?上回东湖相亲跟着去, 这回来府里议亲又跟了来? 迟疑片刻, 穆景行起身直接出了大堂。除了等着看好戏的佩玖, 和被穆景行莫名其妙瞥了一眼的杜茂远外, 并无人留意。 来到东院儿的梅园, 穆景行隔着几棵树便看到了青绿袍衫粉斗篷的人影,不必看脸便确定是顾青栀没错了。 听到脚踩落叶的窣窣声,顾青栀转身看, 果真是穆家大公子来了!忙露出个温润的笑脸儿, 双手向前一拱,彬彬有礼道:“穆大人。” 上回见时太过匆忙,顾青栀并不清楚穆景行有官职在身,故而并未多礼。这回却是知了穆景行的身份,五品官自然值得他躬躬身子相敬。 “既是在内府,便免了这些俗礼吧。”穆景行右手一抬,顾青栀便恭敬不如从命的直起身来。 既然是在内府,顾青栀便也不再唤的如此生份,改口称道:“呃……穆公子……”支支吾吾间,顾青栀环视了圈儿凋零的梅园,之后又对上穆景行,面露窘迫道:“这梅花都落尽了?” 既然落尽了,为何扇子上说邀他来品茗赏梅? 穆景行莫名其妙的跟着扫了眼梅园,是落尽了,可为何要问这个?难道这个时节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最后他目光落在了顾青栀脸上,带着费解。 顾青栀嗅到一丝尴尬,立马转向书信来往时所聊话题,笑道:“原来穆公子也喜好阮籍的诗。” “阮籍的诗?”穆景行双眼微眯,越发察觉到此事的蹊跷。 顾青栀却丝毫未意识到身在局中,继续笑着侃侃而谈:“穆公子该不会不知那首‘咏怀诗’便是阮籍的吧?”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顾青栀将穆景行送他的那把扇子上的诗念了出来。 穆景行一听这诗,眉心忽地一跳,双眸眯得带出一丝狠厉!他虽不知这首诗乃是“他”所赠,却知这诗里写的是什么。顾青栀胆敢在他面前吟这种不成体统的诗,可见心思歪斜! “顾公子,你今日来我将军府,不是追随杜公子而来?” 听闻此言,顾青栀微微一怔,“杜……杜兄也在府上?” “嗯,”穆景行先是冷硬的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杜茂远今日是来向舍妹提亲。” “提……提亲?”顾青栀眼中显露一丝骇然! 杜茂远迟早要娶佩玖,这点顾青栀自是知道的,故而他并非意外杜茂远今日的提亲之举。他不明白的是为何穆公子要特意拣了这日,邀自己过府。 难道穆公子已然得知了他与杜茂远的关系?那今日邀他来,莫非是个‘鸿门宴’?! 想及此,顾青栀神色越发惶惶,心中渐生退意,双手一拱恭敬行了个礼,请辞道:“穆公子,既然府上今日有喜事要议,在下便先行告退了,改日再来求见。” 说罢,顾青栀微躬着身子退了几步,之后便逃也似的转身大步往外去。 而此时,背后却传来一声:“站住!” 完全命令式的口吻,不容顾青栀迟疑,他只得驻下脚步。然腿脚和身子却好似惯了冷铅,无法转过身去。 背后的声音悠悠传来,只是再没有先前的客气,冷的比他先前坐过的石凳还要寒气逼人! “顾青栀,你与杜茂远……”穆景行冷冷开了口,却又突然哽了下,似有些难以明言。 便也是他这一哽,让本就心虚不已的顾青栀彻底吓破了胆儿!猛地转过身对着穆景行,急于澄清道:“穆公子放心,在下与杜兄已然断交,绝不会影响到令妹!” 就见穆景行双眼闪过一道厉色。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便彻底确定了!杜茂远这样一个人,竟想娶佩玖来当自己丑行的遮羞布…… 简直是不想活了! 不待顾青栀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告辞,穆景行已大步先行离开。就在顾青栀心下暗松一口气,以为穆景行已无心管他,自己可以不辞而别时,却听到已走远的穆景行对着两个小厮吩咐。 “将后面那人给我绑了,押去正堂!” 第15章 大堂的几个角落皆摆放着鎏金炭盆, 其上罩着紫铜熏笼, 热雾源源不断的释出, 溢得满堂融暖。 听着长辈们商议亲事, 杜茂远的眉心却漫上了一层愁色。先前门房前来小声禀报时, 他虽听不确切, 但影影绰绰的好似听到了个“顾”字! 加之穆景行随后瞥向他的那一眼, 他更加疑惑此事与他有关!可仔细想来,顾青栀不至于像上回那样追着来拆他台吧?毕竟这里是将军府,顾青栀的父亲也在朝为官, 安能不顾及这些? 再说自打上回东湖闹了个不愉快,至今二人还冷着,谁也不肯率先放下面子来找对方, 顾青栀又何苦如此? 想清楚这些, 杜茂远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此事不可能与他有关。 佩玖乖巧的坐在娘的身旁, 除了偶尔扫一眼杜茂远和大门, 其它时间都在佯作羞涩的微微垂着头, 嘴角始终挂着礼貌的笑意, 俨然一派含蓄知礼的大家闺秀样子。 杜夫人跟将军夫人说着话, 眼睛也时不时的瞟向佩玖, 抿嘴笑着,似是对这未来的少夫人极为满意。 就在这样一个祥和的氛围下,忽地“哐当”一声!正堂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了。 室内温馨和气的谈话戛然而止,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向大门处, 两位夫人甚至还惊得瞪大了眼。 此时,也唯有佩玖心中有备,依旧唇角含笑,神色淡然的挑起精致的蛾眉往门外瞧去。 就见穆景行负手在左,剑眉凝起,神色忿忿!右边两个家丁押着顾青栀,顾青栀无颜面对众人,耷拉着脑袋,一副认罪伏法的狼狈相。 “景行,这是出何事了?”穆阎蹙眉站起,深知向来行事稳妥的儿子如此做,定是发生了大事。 刚说完又急着伸手指了指被押着的顾青栀,“这是何人?”他自是不认得。 穆景行没急着回答父亲的问话,而是眸色狠厉的瞪着杜茂远!出言时平静中夹着冷嗤:“这就要问问杜公子了。” 显然话中有话,听闻此言穆阎夫妇与杜大人夫妇又将目光投至杜茂远身上。 杜夫人奇道:“茂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的杜茂远早已将头深深埋下,不敢抬起。先前穆景行离开时他便有种不安的感觉,果真是出事了!杜茂远不傻,眼前的情景,他笃信定是自己与顾青栀的关系被穆家大公子看穿了。 看着自己亲手设计的这一幕,佩玖甚是满意,也极为期待接下来的事情。同时她也更加笃定之前的猜测,杜大人果真是知道一切的!他脸上没有杜夫人脸上的不解与好奇,只有惊惶。 佩玖眉间掠过一瞬的哀凄……杜家,果真没一个是值得原谅的。 呵呵。佩玖心下冷笑,启口时却是一副懵懂天真的样子。她冲着杜茂远问道:“杜公子,这不是您的知交好友顾公子么?” 闻言,穆阎与菁娘面上愈加费解,转头看看穆景行,既是杜茂远的好友,何故要绑起来? 不待父亲再开口问第二回 ,穆景行猛的一推顾青栀!将他推至堂中空地。同时厉喝道:“自己招!” 顾青栀本就反绑着双手,被穆景行这一推,身子瞬时失衡,趔趄了几步还是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堂中有足够的空地和聚焦,顾青栀突兀趴在地上,越发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周边。至今他尚未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若是此前送扇子与写诗皆为穆景行的有意诓哄,那穆景行既早知真相,又何故如此大费周折? 想不通啊想不通! 见顾青栀没脸招,穆景行只得亲自开口。往堂内走了几步,示意身后的两个家丁将大门关上。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既然事关穆家的准女婿,便要顾及到佩玖的颜面。 “父亲,这位是通政司参议顾大人的幺子,顾青栀。”说着,穆景行指了指仍趴在地上的顾青栀,垂眸看向他时带着明显的蔑视与厌弃。 “如佩玖先前所言,顾青栀乃是杜茂远的知交好友,二人志同道合,推心置腹,形影不离,情深似海……” 这层层递近的说词,使得大家好似开窍了点儿什么。可稍一深思,立马又觉得这推想过于荒缪! “景行,你这话到底是何意思?”穆阎急着问道。 穆景行俯下身子,在顾青栀的怀中强行掏出一把折扇,信手一捻,将之展开,以手执着给在座诸位呈现一番。 这把扇子,正是此前佩玖以大哥的身份,送与顾青栀的那把。而顾青栀先前在梅园念起这诗时,还特意取出此扇故作潇洒的扇了两下。穆景行便误会这扇子,乃是顾青栀与杜茂远女干情的凭证。 展示一圈儿后,穆景行将扇子收回,嗤笑道:“这扇子……”才刚开口,话便突然哽在了嘴边儿! 先前是没看细致,此时他亲手拿着扇子,却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字体…… 穆景行不由得眉头一皱,抬头一记眼刀甩向佩玖! 原本正幸灾乐祸的佩玖,这下也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涨红了脸缓缓将头垂下,不敢再直视大哥。 佩玖只会两种字体,一种是上辈子练下的簪花小楷,一种便是大哥教她的字。而她习大哥的字时,形似神不似,大哥自然一眼便能认出。 只怪她之前没有料到这顾青栀如此痴情,竟将这把扇子时时带在身上!如今竟成了令她无处狡辩的铁证。 佩玖心下打鼓,设了许久的局,眼看就要成了,却被大哥看出破绽。若是此时大哥此时说出真相,爹娘日后会如何看她?她还有何面目再留在将军府…… “这扇子,便是这一对儿‘好兄弟’的情深款款!”穆景行将先前哽住的话说出口。 佩玖蓦然一惊,红着脸抬起头来看向大哥,一脸的不可置信!大哥竟然为她遮掩? 继兄 第11节 穆阎是武将,不通文墨,说白了粗人一个,自然辨认不出那诗上有儿子笔迹的影子。菁娘更是鲜少有机会见到继子的墨宝,故而也辨认不出。 因此穆景行说这诗是出自杜茂远与顾青栀,别人也无半点儿怀疑。甚至就连杜大人都信了,毕竟他早知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喜好! 顾青栀趴在地上根本无颜面对,脑子只嗡嗡作响,压根儿也没听到穆景行说了一堆什么。可杜茂远却听得清清楚楚,也看的清清楚楚,那扇子上的诗哪是顾青栀的字迹?更不是他自己所书! 此事,还有转寰!只要佩玖不信,其它人说什么都不足以撼动这桩亲事。更何况事到如今,即便不要这桩亲事了,也得把杜家颜面保住! 是以杜茂远愤而站起,嗔目指着穆景行手中的那把扇子:“穆公子,我敬你是佩玖的兄长,故而可以不计较你今日无端的抹黑!但是这扇子上的诗并非出自我手,不信可以当场验证笔迹!” 杜茂远没敢将矛头直接指向穆景行揭露他与顾青栀的关系上,而是将重点引向那扇子上的字迹,在他看来,只要能证明这字迹并非出自他与顾青栀之手,便可模糊掉二人关系,留得清白。 穆景行沉着的看着杜茂远。扇子只是随手取来的一个佐证,顾青栀那边早已防线崩塌,彻底认栽了。无论杜茂远此时作何狡辩,都是徒劳,他自有办法让顾青栀如实招来! 正想去逼迫脚下的顾青栀,穆景行却见佩玖也走了过来。 佩玖蹲下,摸起顾青栀腰间所系的凤鸣半月佩,神色显得有些难过:“这玉佩上的鸟儿看似被花枝遮了半边身子,只露出左目与左翅。” 哽了下,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杜茂远,漂亮的一双桃花眼中瞬时噙了委屈的泪,带着质问的语气言道:“佩玖记得,杜公子上回也戴了一块玉佩,亦是看似并不完整,只露出右目与右翅。若是佩玖猜得没错,那块玉与顾公子身上这块,应是刚好凑成一对比翼鸟。比翼双飞,鹣鲽情深……” “我……我何时……”杜茂远正想狡辩,却见佩玖的视线移至他的下身,遂心虚闭口。 那块玉如今就系于他的中衣,隔着外袍亦能隐约透出其型,他无从抵赖。可是那块玉他始终佩于里衣,何曾外露过?佩玖只见过他一回,船上匆匆一盏茶的功夫,怎么可能见过他里衣所佩的这块玉! 佩玖脸上满是泪痕,心下却暗爽不已!上辈子她虽至死不知二人关系,却记得杜茂远确实有这么一块贴身佩戴的玉。那时想不明白,如今注意到顾青栀,方才明白过来。 原本难以置信,生怕错怪亲家的穆阎,这下彻底信了!他可做不到如夫人那般沉静,这爆脾气上来…… 就见穆阎五步并做三步来到杜茂远跟前,不待旁人反应过来,他便一拳打出,正中杜茂远的右颧骨! 沙场阎罗王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穆阎的拳头,曾硬生生的打死过敌军将领!如今打出的这一拳力道十足,虽不至于取人性命,却也将杜茂远打得跃过椅背,整个身子生生往后掀了过去! 杜茂远落地痛吟的同时,杜老爷与杜夫人亦是惊呼一声!但这些细锁声音转瞬便被穆阎那如钟的浑厚声音盖了过去! “胆敢诓骗我穆家女儿!” 第16章 一柱香之前, 将军府正堂内尚是霁风朗月, 一室生春。 一柱香之后的此时, 却已是拔刃张弩, 雾惨云愁! 许久以来, 大梁京城无人不知的一个铁律, 便是宁可得罪郡王爷、亲王爷, 也不可得罪阎王爷!而穆阎此时也笃信,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杜茂远,定是因着佩玖的继女身份, 而看轻了她在穆家的地位,才胆敢如此糟践! “杜淼,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竟敢拿我穆家的宝贝女儿为他遮掩丑事!”边说着, 穆阎已不知从哪儿取过一条粗长的马鞭, 朝着杜茂远的身上便用力抽了过去! “啊——”应着鞭子抽上身的声响,响起一声哀嚎! 愣了半晌不知所措的杜大人与杜夫人, 这下沉默不了了, 忙上前去拦, 杜大人更是苦苦哀求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啊……” “今日我定要好好代你管教管教这个畜牲!”话落, 又是一鞭子挥舞过去!杜家二老手上那点儿绵柔之力, 如何拦得住身经百战, 万夫难当的沙场阎罗王?! “啊——”杜茂远又是一声哀嚎! 穆阎虽是个粗人,却也久经战场,深谙心理之术。他深知若是此次轻易放过了杜茂远, 日后此事张扬出去, 佩玖定会成了这京师之地的笑话,人人都会坚信她在穆家并不得宠! 故而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樱雪身上,穆阎尚能冷静三分。可发生在佩玖身上,穆阎便要做好这个强势的娘家后盾!因他明白,若自己不给佩玖讨回这次的颜面,日后佩玖便更要被那些多舌之人诟病轻视。 菁娘跟了穆阎十几年,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彪悍的一面,毕竟她从未随他上过战场。此时菁娘吓的死死攥着帕子,秋婆将她小心的扶至墙边儿,菁娘眼睁睁看着自家夫君打杜茂远,心下五味杂陈。 解气自然有之。毕竟一想到杜茂远明明心怀龌龊,却还腆脸来求娶她家佩玖,她这做娘的就气不打一处来!特别再想到佩玖对这个杜茂远还动了心思,甚至上回为他落泪,菁娘便越发为女儿叫屈! 可是将军若这样没完没了的打下去,只怕是要闹出人命来…… 菁娘贴着粉墙边儿,小心挪到穆景行的身侧,劝道:“景行,快去拦一拦你爹!” 穆景行转头看了看继母,想到继母如今怀有身孕,自是不敢莽撞去拦。便应道:“好。” 说罢,穆景行便冲上去从背后抱住穆阎!穆景行虽说武艺不算精进,但年轻体壮,力气还是有的。 见将军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杜大人与杜夫人“噗通”一声,双双跪在了地上! “将军息怒啊!求您饶过孽子这回……” “茂远糊涂……可我这做娘的相信他这次定是诚心悔改,才虔诚求娶……” 杜大人与杜夫人纷纷跪于地上哭求。杜淼身为正四品的尚书右丞,此时理亏加上发怵,已然顾不得半点儿尊严,同夫人一起叩头赔罪! 眼见事态得控,穆阎的气也消了大半,佩玖却仍觉不甘。看看趴在地上“哎吆胡吆”揉着伤处的杜茂远,佩玖端着这些外伤顶多就够他在床上躺几日的。 不行,她虽无意置他于死地,但这点儿皮肉之苦显然不够他得教训的!佩玖四下里观望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在堂前供的一把宝剑上! 佩玖有些担忧的回头看了眼娘,见秋婆业已搀着娘出了正堂。这下她便彻底无所忌惮了! “呜呜呜——”佩玖取出事先抹了辣椒汁的帕子来,在眼周擦了几下,顿时泪于泉涌。接着悲悲切切的哭诉道:“杜公子,你既不喜女子,又何必以诓骗情感的方式折辱于人?你这般践踏佩玖的真心,佩玖实在无颜苟活下去……” 说这到儿,她大哭一声,捂着脸冲向墙上挂着的那把宝剑! 穆阎一下便看出佩玖的意图,立马大吼正拦着自己的儿子:“快去拦下你妹妹!” 穆景行明知佩玖是在玩儿把戏,可父亲既然张口,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若他不拦,佩玖拿着那把剑要如何收场?他只得两个箭步冲上前先去将佩玖拦下! 佩玖刚刚取下那把宝剑,剑身还未出鞘,就被穆景行整个夺了过去。她装模作样的哭着去夺,四只手同时握在那把剑上僵持不下。 这时穆景行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细小声音警告了句:“事可而止!再闹我真松手了。” 佩玖脸上怔了怔,立马敛了哭意。手仍握在那把剑上,但不敢再使半分力抢夺。只心道大哥早看穿她是火上浇油了,若大哥真一气之下松了手,这把剑她拿着要如何下台? 罢了,见好就收吧。 佩玖乖乖松开,又衔接式的哭了几腔,渐渐不再闹腾。穆阎终于松了口气。 杜家三人也稍稍放松下来,毕竟佩玖悲的真切,他们看不出她是作戏。只心忧着若真闹出人命来,杜家这罪过可就更大了!到时穆阎哪儿能饶了他们。 就在佩玖悻悻的以为这事儿只能如此收场时,却见穆景行拿着那把剑走到杜家二老面前。 他垂眸睥睨仍跪于地上的杜老爷与杜夫人,义正言辞的说道:“舍妹自小矜束守礼,最重闺誉,却不料人在家中坐,污糟之水泼上门!” “是老夫教子不严,教子不严,才出了这等丑事……都是老夫的错……”杜淼悲哭自责,他是真心自责。当初知道儿子的丑行,他只想着催他快些娶妻走上正途,却完全未想到别家女儿既将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穆景行面上未显露半分动容,继续冷硬的诘斥道:“穆家嫁女乃是大事,京城勋贵无人不知两府今日议亲!事已至此,若突然对外宣布婚事告吹,定会引来各种荒谬猜测,届时妄语成风,便难以弹压。” 穆景行深知,这种流言蜚语一但形成,最终名声受损的多是女子一方。 “那……那穆公子的意思是?”杜大人缓缓抬起头,仰脸望着穆景行。 穆景行微微侧眸瞥了一眼佩玖,见她也在痴痴的望着自己。佩玖的确是有些发懵,她未料自己如此闹腾,大哥竟还未她善后。 短暂的目光相交后,穆景行收回目光看向趴在一旁的杜茂远。穆景行虽暂未想透佩玖是何时开始耍这些心计的,但他心里始终认为妹妹是对杜茂远动过情的。 在穆景行看来,大约正是因着妹妹太过喜欢杜茂远,才私下查了他,得知他的腌臜之举,从而气不过。不然要如何解释她才见了杜茂远一面,便憎恨至此? 总之,佩玖即便是设局报复,那也必是深受情伤方才为之。 想及此,穆景行咬了咬牙,鬓边青筋显露。说道:“杜大人,你既育子不严,让舍妹受了如此委屈,那接下来的事,便理应由你们杜家一力承担!你们既有悔过赔罪之意,我们穆家也不欲赶尽杀绝。那便大事化小,让杜公子承下三拳,以平我穆家之怒。之后你们便可对外称病,婚事作罢。” 三拳?杜夫人转头看看杜大人,杜大人又转头看看杜茂远。心下估算儿子这体格可还能承受三拳之重? “三拳?太轻了!”穆阎不满的喝了句。 原本还在踌躇的杜家二老一听这话,立马不敢再迟疑,杜大人忙痛快点头:“穆公子说的极是,既是孽子有错在先,理应受此惩处!”只怕应的再慢些,这三拳还得翻倍! 见杜家答应,佩玖心下暗喜。虽说三拳不足以平她两世之恨,但如今捞回一点儿是一点儿,这还得多谢大哥帮衬呢! 穆景行走了两步,停在杜茂远身边,眼睛盯在他身上,对身后下人命道:“将他架起来。” 两个下人上前,将软趴趴没骨头似的杜茂远给架了起来。 要说一点儿不怕是不可能的,只是杜茂远和杜家二老心忖着,人人都知这穆家大公子不喜武艺,他的拳头也无非就是皮肉上几记吃痛,造成不了什么严重后果。 杜茂远也不欲再做争辩,将双眼阖上,静待穆景行的拳头。 可这时穆景行又命道:“恭六,你来。” “是,公子!”恭六领命上来,站在杜茂远身前,边恶狠狠的瞪着他,边活动了几下手腕儿,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 穆阎和佩玖见状,都有些意外。外人不知恭六的身手,可穆家人却清楚得紧。恭六便是因着一双铁拳练得厉害,赤手空拳便胜却兵器无数,穆阎才将他留在儿子身边保护。 吃恭六的三拳后还能不能活,那完全看恭六的心情。 动手前,恭六回头与大公子对了一眼,在公子眼中得了指示,便攥紧右拳,拉弓似的将右臂后撤一下,接着便狠狠向着对面之人的心口之处冲了过去! 第17章 铁锤般硬冷无情的拳头捶砸过来, 杜茂远那原本就不厚实的身板儿应势向后飞去! “啊——”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尖叫, 伴着重重砸落在汉白玉地面上的动静。 “茂儿!”杜夫人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 便爬起欲冲过去!奈何她在地上跪了这许久, 血脉早已不畅, 乍一起来便打了个软腿儿, 重又跌在了地上。 “夫人……”前一刻还在哭儿子的杜老爷, 这下又开始哭自己夫人。可偏偏想起也爬不起,生生跪在地板上才往前挪了几步,扶上杜夫人。 “我没事, 快去看看茂儿!”杜夫人忍住身上疼痛,满心只关切宝贝儿子。 待杜家夫妇二人好容易连爬带滚的挪到杜茂远跟前,才发现儿子的嘴角和鼻腔全是鲜血…… 拳头落在身上, 嘴却流血, 难不成这是受了内伤?杜夫人惊惶的抱着儿子,说不出话, 只发出些悲哀至极的呜咽声。 杜老爷在一旁, 亦是除了哭不知还能说何。顿了一会儿, 抬头看向恭六, 灌满眼泪的一双老眼满噙着着哀求之意。他在无声的祈求, 接下来的两拳能下手轻一些。 看着杜家三口凄凄惨惨的这一幕, 佩玖神色复杂。心下既有畅快,又有怜悯。 可恶。 佩玖暗骂一声,用力绞了两下手中的帕子。只心道, 大概这世上活得最累的便是良心未泯之人。 若是纯善, 便有足够肚量去宽宥伤害过自己的人。放过对方的同时,也放过了自己。 若是纯恶,坑害报复敌人时,绝不会有半分的心慈手软! 故此,活的最累的便是她这种人了。纯善已做不到,纯恶亦做不到,有强烈的复仇之心,却又良心未泯…… 罢了,饶是不能饶,但她可以选择让自己眼不见为净。 “血……”佩玖轻呼一声,便以手扶额,身子无力的渐渐软了下去。 所幸香筠就在一旁,便是素日里反应迟钝一点,佩玖那更加迟缓的晕倒动作也给了她足够的反应时间。香筠抬手准确的抱住佩玖,急道:“小姐?小姐!” “玖儿?”穆阎见状急急过去,伸手探了探佩玖的鼻息。 继兄 第12节 穆景行也回头看,见粉墙边儿丫鬟已抱着佩玖蹲在了地上,佩玖好似在丫鬟的怀中一点儿意识也没有。 “送小姐回房,找个大夫来看看。”穆景行命道。他虽不敢断定妹妹铁定是诈晕,但见她嘴唇红润,呼吸均匀,一点儿也不似虚弱的样子,至少不会有大碍。 就这样,佩玖被香筠和另外几个丫鬟抬着回了房,没再亲眼看那接下去的两拳。 晚上醒来时,佩玖躺在床上,香筠边给她一勺一勺的喂清粥,边说起杜茂远今日吃了恭六的三大铁拳之后,吐血不止,不醒人世。 佩玖知道,定是大哥让恭六拿捏好了分寸,在能留下杜茂远一条狗命的前提下,让他吃了最大的苦头。 想及此,佩玖双眼竟不知不觉的湿润起来。 头一次,头一次有人站在她的身边,为她讨回公道。若上辈子她便不那么执拗的一心挽回亲生爹娘,大约她也不会过的那样悲苦。 “小姐,您别难过了,那种人不值得的!往后定有真正的良人等着小姐。”香筠放下碗,掏出帕子来为佩玖擦拭腮边泪。 毕竟佩玖此前演的太好,连香筠都信了她是真的对杜茂远动了情。 佩玖也没纠结此事,只问道:“大哥呢?” “大公子处理完府上的事后,来房里看了小姐。当时小姐还昏迷着,听大夫说并无大碍后,大公子下午便去了衙署,说是晚些回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边问着,佩玖探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显黯淡。 “已是酉时下刻了。”香筠想着大约是小姐嫌这清粥清淡,想看是否过了晚饭的时辰,便又添了句:“夫人在这儿守了小姐整整半日,快天黑时才回房里和将军一同用饭。这会儿纵是有剩菜也凉了,小姐若是嫌这清粥寡淡,奴婢这就去给您准备几道爽口的小菜。” 迟疑了下,佩玖便道:“好,那你下去准备吧。顺便找人去穆伯伯和娘的房里说一声,我没事了。” “是。” 看着香筠退出房去,佩玖掀起锦被下了床。她本就没事,只是装晕睡了半日,这才不知大哥与娘来房里的事。 佩玖坐到铜镜前,自己简单梳妆了下。她饿倒也没什么,但大哥今日纵容了她许多,她自然应该表示表示。大哥如今尚未回府,等过会儿回来一定饿了。 两刻后,香筠端着个朱漆托盘回来,将之放在桌上,笑着说道:“小姐,奴婢给您备了两道小菜和一碟豌豆糕,您用点儿吧。” “嗯,”佩玖走到方桌前,看着桌上精致的糕点和小菜,露出个笑容。既而吩咐道:“香筠,你先退下吧。” “啊?”香筠脸上露出犹豫,毕竟小姐刚醒来,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没事,你下去吧,我不想有人吵。”佩玖再次命令后,香筠才点点头,退了出去。 佩玖将三个小碟子重新摆放回托盘里,端着走出屋,径直往玉泽苑去。 *** 直至黄昏,穆景行的马车才驶回将军府。 不管是衙署还是将军府,恭六基本是寸步不离的跟随在大公子身边。直至跟至玉泽苑前的长廊,穆景行才吩咐道:“你也回房休息去吧。” “是。”恭六行礼退下。 穆景行回到玉泽苑,隔着槛窗便见隐隐有烛光透出。不由得眉心一蹙。 抬脚迈进房里,穆景行便见外间的方桌旁,佩玖正乖巧的坐在那儿,面前摆着三只碟子。 “玖儿?” “大哥,你回来啦!”佩玖小雀似的笑着迎上前,双手温柔的挽住穆景行的一只胳膊,搀着他往桌前走去。 今日府里发生那种事,感动归感动,但佩玖也深知穆景行的脾气。上辈子便有类似的情形,在外人面前大哥维护樱雪,但回了府里还是大声斥责她!因此佩玖也料定了,大哥铁定也会找机会训斥自己。 故而她干脆主动送上门来,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这么殷殷切切的等在这儿,还带了这么多好吃的,就不信大哥还狠得下心来骂她。 “大哥,你饿了吧?这都是佩玖亲手做的,你快尝尝!”说着,佩玖将穆景行按进椅子里,并拿了一双玉箸塞进大哥手里。 不想挨骂,自然先要堵住别人的嘴。 穆景行自进门来便一直处于被动,那是因为他有些意外这丫头竟胆大到自己送上门来!如今玉箸拿在手里,穆景行有些看明白了佩玖的意图。她这是要奋力讨好于他,让他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啪”一声!穆景行将玉箸猛得一下拍在桌上。 佩玖应声打了个寒颤,心道好吃好喝加卖乖都不能过了这关么?怯生生的与大哥对了一眼后,佩玖仓皇的迅速将头低下。 大哥的脸色告诉她,这些伎俩不好使。 心知无法蒙混过关后,佩玖便准备开始第二个方案,‘如实’招来。 “大哥,佩玖知道您生气……”微垂着脑袋,一副充分悔过的可怜相儿,“但是大哥能不能先听佩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本以为要严厉逼供,却不想妹妹如此老实自己要招,穆景行的气消了小半,声音冰冷的命了声:“说。” 佩玖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大哥一眼,见面色还好,便放宽了心开始交待。“大哥,其实上回在东湖见过杜公子后,佩玖当真是心悦于杜公子的。” 这点穆景行是信的,因为不论是在船上时,还是在佛华寺时,他都亲眼看到了一个少女情窦初开的模样。 佩玖才十五岁,涉世未深,不经人事,若说那些羞怯与深情皆是她演出来的,打死他也不信。 然他没说什么,只静静的听佩玖继续讲下去。 “就在顾公子下船,佩玖出于待客之礼过船相送时,顾公子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劝佩玖莫要错付于人!” 听闻此言,穆景行眉心微微蹙起,顿时脑中生出唯一一种可能性:顾青栀不满杜茂远求娶佩玖,舍他而去。故而那日尾随上船,暗中提点佩玖,意图破坏这桩亲事! “你是那日便开始怀疑杜茂远的?”穆景行终于开了口,便是这一开口,使得佩玖明白他基本消了气。 于是佩玖更加大胆的杜撰起来,浅蹙蛾眉,漫上一缕忧愁:“不,佩玖愚钝,不似大哥聪明一点就透。当时顾公子的话虽让佩玖觉得意有所指,却也并未多想。直到后来收到杜公子的口信儿,他说每日都会在将军府的后门桃树下,埋一张花笺。” “花笺?”穆景行不禁眯起双眸,流露出深深的鄙夷之色。给未出阁的女子私递花笺,暗中传情,乃是高门大忌!说白了这是践踏贵女们的清誉之举。 想不到杜茂远为达成这桩亲事,竟私下这般撩挑妹妹。 真是下作! “嗯。”佩玖认真的点点头。 继续言道:“自那日起,香筠每日都会在后门的桃树下找到一张花笺,里面皆是些上不得台面儿的淫词艳语……如此一来,佩玖对杜公子的品行深感失望,心忧他是浪荡公子,便暗中派了人去调查。” 说到这儿,佩玖一低眉,一滴清泪适时的落在桌上,哀婉至极。“佩玖查到的,便是今日大哥知道那些脏事。” 第18章 看到佩玖掉泪, 穆景行默默的重新拿起玉箸, 夹了一筷青菜放入自己眼前的小碟子中。 妹妹设计杜家确实不应该, 作为大哥, 他无法说她做的没错。但杜茂远坑害在前, 妹妹也只是将计就计, 如今他也不想再指责佩玖什么了。 她既精心准备了菜等他回来, 他便吃上两口,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佩玖眼巴巴的看着穆景行将菜夹进口中,细嚼慢咽, 轻尝缓味。 “好吃吗,大哥?”佩玖孩子似的托着双腮,红菱小嘴儿咂了咂, 看得有些眼馋。而之前的伤愁好似雨过不留痕般, 一扫而过。 穆景行放下玉箸瞥她一眼,奇道:“你晚上不是用过饭了?”这个时辰她没理由还饿着, 又不似他公务繁忙。 却见佩玖显露出一丝委屈的低了低头, 嘴里喃喃道:“我才刚刚醒, 就去给大哥备吃的了。” 穆景行眼中闪过一瞬的疼惜, 这么说来佩玖昏倒竟不是作戏?那之后的事她便一无所知了。 想及此, 穆景行便提起:“今日你离开后, 杜茂远受完余下的两拳,不醒人世。杜老爷和杜夫人将他抬上马车,回府后找大夫看了, 又命人送信儿来。说是内伤不轻, 大概要在榻上躺足半年。他们便干脆对外谎称儿子忽得顽症,亲事作罢。” 听完这些,佩玖心下美快难当!上辈子他坑了她一年,这辈子她让他在榻上躺半年。如此,就算扯平了吧。 “大哥,你多吃点!” “这个也好吃!” …… 因着心情颇佳,佩玖不停的给穆景行让菜。可穆景行想起她也没用晚饭,于心不安。他看了一眼托盘内,并没有多余的碗碟玉箸,佩玖完全没算她自己那份儿。 既而他又看了看窗外,暮色苍茫,岑寂阒然。方才回府时,他吩咐了不用人伺候,这会儿下人们应该都已回房了。 最后穆景行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将玉箸仔细擦拭了番,随后递给佩玖,意调温柔的道:“你也在这儿用些吧。” “好!”应着,佩玖便毫不客气的接过玉箸,上来就夹了一筷先前见大哥吃的最香的金花菜! 如愿尝到后,她心满意足的念念了句:“香筠这丫头手艺还真不错!” 气氛瞬间转至尴尬…… 意识到说错话的佩玖,面上僵了片刻。接着放下玉箸缓缓抬起头,入目是面色略带阴鸷的大哥。佩玖的嘴角情不自禁的抽了两下,露出一抹窘态,似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既而强行解释道:“就这一个菜……是香筠做的……其它都是……我……”这话说出来支支吾吾的,显然是因为自己也心虚。 穆景行面色一缓,无所谓的笑笑,“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毕竟那么大的事在他这儿都过去了,这种小事又何需跟她计较?有心便好。 见大哥并未生气,佩玖瞬间放松,但也更想表现一下。于是立马夹了一筷子茭白,伸长胳膊送到穆景行嘴边儿,娇声让道:“大哥尝尝这个,这是佩玖做的!” 这突然送至嘴边儿的菜,让穆景行本能的向后缩了缩身子。穆家虽是武将之家,许多地方不拘小节,但毕竟是高门大院,规矩也不是全无。特别是用膳时的礼节,那是极其看重,哪有这样动手喂别人的? “玖儿我看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穆景行正想继续诘责下去,却很快被打断! “可是今天我病了呀,娘就是这么喂我的!大哥晌午为佩玖的事而忙,过午又为国家大事而忙,佩玖也心疼大哥的劳累。”说这话时,佩玖俨然一副小孩子撒娇的语气般,让人身心难以拒绝。 穆景行没有启口,只无措的咽了下。 佩玖则又添了句:“怎么,难不成大哥还嫌弃佩玖不成?可方才佩玖都没有嫌弃这是大哥用过的筷子呢~” 听完这话,穆景行再也端不住架子了。眉心一蹙眼一阖,往前一倾口一张,将那筷子菜含进了嘴里,仓皇咽下。 吃完这口菜,穆景行完成任务似的一身轻松,接着道:“好了,用完你也快些回去歇息吧。” “噢,好。”佩玖调皮的笑笑,然后将碟子收回托盘里,高高兴兴的出了大哥的玉泽苑。 自然是该高兴的,今日一切皆顺遂。白日里如愿给了杜茂远和顾青栀一顿教训,捎带着还给杜家二老上了一堂育儿课!晚上又成功讨好了大哥,让他不会因她的胡作非为而生气。 圆满。 *** 很快,镇国将军府继小姐婚事作罢的消息,便在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流传开来。 因着佩玖身份特殊又美名在外,满京城的贵女们都好奇她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家,故而此次与尚书右丞杜家的这门亲事,颇多人默默关注着。 亲事顺利进行时,大家只私下议论,而这一告吹,立马便掀起了不小的风波!甚至有说杜公子议亲回府便卧床不起,是因为佩玖的命格太硬,克了未婚夫婿! 几日下来,流言不断,大有愈传愈烈之势。 穆阎在家气的挠头,直后悔那日不该让杜家用卧病的理由!他更搞不懂的是平日里多谋善断、策无遗算的儿子,怎么会在这件事上阴沟翻船,弄坏了佩玖的名声! 女儿家最重要的便是名声,“克夫”之说不胫而走,那日后还有哪个好人家敢向佩玖提亲? 继兄 第13节 “哎——”一声长叹,穆阎坐回椅子里,眉间愁云弥漫。 菁娘边布着菜,看了眼唉声叹气的将军,心知他又在心忧佩玖的事。 菁娘一边心疼女儿,一边又感恩夫君。外人总说将军待佩玖好,那是流于表面而已。只有她这个为人妻、为人母的才明白,将军待佩玖,那是远远胜过生父的! 看着女儿每日没心没肺的笑逐颜开,将军却一连几日如此哀丧,菁娘转而心疼起将军来。递一双筷子给他,同时劝道:“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将军这把年纪了,却还看不开这点?佩玖还小,堪堪及笄,等再过个一两年,谁还记得这些流言?” 穆阎懒懒的挑眉看着夫人,心道这当娘的心也太大了。遂咂了咂嘴,略微不满的嘟囔一句:“还是不是玖儿亲娘?” 菁娘也不甘示弱,显怀明显的孕肚一挺:“那你还是不是樱雪亲爹?女儿在冀州外祖母家住了两月有余,如今回家的头一顿饭就要看你一脸愁云惨雾?” “噢……”穆阎略显理亏的闭上了嘴。 顿了片刻,他又起身扶着夫人按回椅子里,体贴道:“你说你别总干活儿,布菜让下人来便是!御医上回看时不是说了,这个年纪有孕要好生注意休养。” “噢……”菁娘这声应,让穆阎有种扳回一局的错觉。 夫妇二人相视一笑,便听到门外下人的请安声:“四小姐、五小姐好。”接着,便见佩玖和樱雪手牵着手进了膳堂的门来。 “爹!娘!大哥在后面,马上就到了。”甫一进门,樱雪就亲热的唤着穆阎与菁娘。 穆家的五个孩子里,穆景行最大,佩玖最小,穆樱雪和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虽是同年,却月份小上一些,故而排行第四。 穆景行身为老大,对亲娘记忆颇深,故而即便因着继母万般好而接纳了她,却也仍无法将她视为亲娘。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因着亲娘穆庾氏在身边,是以也只当菁娘是个普通长辈,并不多显亲近。而佩玖,因着死过一回,小时的经历走马灯般在脑中过了一遍,自此对生父有了许多深刻记忆。 故此,若要说这五个孩子里谁对父母最没芥蒂,那便是穆樱雪了!亲娘走时她才刚出生,继母来时她才刚记事,故而心中根本没有任何远亲近疏之分。 穆阎,是她唯一的爹。菁娘,便是她唯一记得的娘。 第19章 佩玖与樱雪落座后, 跟爹娘亲近了还没几句, 大哥穆景行便紧跟着进了膳堂。 因着樱雪两个多月没有回来, 今日菁娘特意吩咐厨房多添了许多好菜, 桌面儿排场甚至不输年节。 下人们将菜品一一布完, 菁娘便命她们退下。一家五口坐在一起不需外人打扰, 好好吃顿饭说说话。 长辈们忙着问这两个月的情形, 樱雪却只顾着吃,间歇着才答上一两句,佩玖不免奇道:“樱雪, 外祖母府上的菜不好吃么?” 谁让穆樱雪这如狼似虎的吃相,好似是从边疆逃回来似的! 穆樱雪点点头,边忙着往嘴里塞, 边道:“佩玖, 你若好奇我就下回带你一起去!没看我都瘦一圈儿了么?” “呵呵,不必了……”佩玖赶紧敷衍一句, 也拿起玉箸下筷赶紧堵上自己的嘴。 穆景行瞥了佩玖一眼, 见她吃过糖醋肉后流了一嘴的糖汁, 便下意识的掏出自己的帕子扔给她。 便是这个长辈没有察觉的细小动作, 落入了穆樱雪眼中, 让穆樱雪停下了手里和嘴里的一切动作, 呆呆的瞪大双眼望着大哥。 不在的这两个多月里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从小到大都以挤兑佩玖为乐的大哥,如今对她那么温柔? 樱雪开口欲问,穆景行却先一步注意到了她眼中的不对劲儿, 故而给佩玖解释时刻意将声量抬高, 把樱雪的声音给盖了过去:“玖儿未去过冀州,不知冀州菜系偏于轻淡,白水煮食居多,故而吃惯了京菜的人吃不上来也属寻常。再者,外祖母府中也不似咱们府上有圣上所赐的御厨,三餐自然没那么精致可口。” 话音儿将落时,穆景行转而瞪了樱雪一眼,带着明显的警告。樱雪立马意识到有些话不应在爹娘面前问,便端起饭碗扒了几口。 “噢……”佩玖有些受宠若惊于大哥的悉心讲解,原本她也只是随口一问。 低头喝了两口汤后,佩玖又问道:“对了樱雪,你前几日来信时,不是说要再过个把月才回来么,怎的突然就回来了?” 被佩玖一提醒,樱雪才好似忽地想起一桩要事来!急忙放下碗筷,略显激动的拽住穆阎的胳膊:“爹,三日前崇宁长公主在冀州别宫诞下了一位小公子!” 樱雪便是那日匆匆启程回京,如今她乘马车都回来了,快马加鞭的消息也该早已报进宫中了。几日的颠簸,竟令她忘了初衷。 “啪!”应着樱雪的话音儿落地,一只梅子青釉碗也一并落了地,碎成了三大片加一堆碎渣! 众人先是惊了下,佩玖的反应同大家一样,先是看看地上的碎碗,又抬头看看滑了手的娘,发现娘的脸上显露莫名的骇然。 穆阎附耳关切了两句后,菁娘神色稍缓。这时两名丫鬟闻声推门进来,请示的看了看正围桌用饭的主子们,不知要不要上前打扰。 穆景行催促道:“还不快收拾了!再给夫人取只新碗来。” 两个丫鬟得了令,一个立马上前将碎瓷片拾掇起来,一个忙回厨房去取碗。 不一会儿收拾妥当,下人们退出后,穆阎帮夫人盛了碗汤压惊,同时自然而然的续上先前的话题:“噢?长公主这么快就生了。” “嗯!”樱雪捣蒜似的连点了几下头。 穆阎侧头看向菁娘,武将此时的眼中噙着素日少见的温柔,声音变得细缓了许多:“夫人,圣上几回赐御医来府上为你搭脉,自然是清楚你如今的身子。一月之后这月份更大了,宫宴我就帮你推掉。” 圣上早便明示,长公主这胎尊贵无比,届时定要置办宫宴,在紫宸殿大宴群臣。 闻听将军此言,菁娘如释重负般展露出丝丝笑颜,无声的对视一眼道尽感谢后,便低头继续用饭。 一家人用过了饭,各自回房,只樱雪拉着佩玖回了自己房中。两月不见,樱雪一是有些想妹妹了,二也想问问妹妹与大哥是怎么回事。 姐妹二人在榻椅上坐下,中间隔着榻案,丫鬟上完茶水便被打发了下去。 “玖儿,我不在的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何事了?你与大哥怎么好似亲近了不少!”穆樱雪小孩儿脾性,直来直去,说话也很少绕弯子。 她和佩玖关系虽亲,却实在没个当姐姐的样儿,她也极有自知之明的不让佩玖唤她阿姐。故而佩玖开口亦是直呼名讳:“樱雪,这些过会儿再慢慢说,你先告诉我为何你们都如此在意崇宁长公主生子之事?” 在佩玖看来,大梁公主有十数位,从没见哪位公主生个娃儿能如此受人关注,更没有皇上出面大宴群臣的道理!上辈子她虽活到了近二十三岁,却因着早早出嫁,没怎么加入过这类场合,故而对这位长公主的事,也是知之甚少。 樱雪眨巴了眨巴眼睛,忖着从哪儿说起好呢?毕竟这位崇宁长公主的传奇故事实在太长,若不是她在冀州外祖母家住了这么久,她也不知道这么多。 啜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穆樱雪坐正了些身子,煞有介事的开始讲起。 “玖儿啊,你知道北境过去曾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吧?” 佩玖点点头。 樱雪便接着道:“北境以前还是一个国家时,屡犯大梁边境,使得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又因着北境位处高地,占尽天时地利,故而先皇多次出兵,都未能将之收服。” 佩玖又手托腮,听得认真,不插一语。 第20章 待穆樱雪将长长的一串儿故事讲完, 佩玖这边已打了两回瞌睡。 倒不是崇宁长公主的故事不够精彩, 相反这是一段真正的传奇。只是穆樱雪讲时总掺杂着个人情感, 冗赘非常, 佩玖听了后情忘前情。 反正到最后, 佩玖还是明白了个梗概: 当年十三岁的崇宁公主, 奉父命, 也就是先帝之命,以和亲的方式嫁去北境之国。崇宁公主在敌国枕戈饮胆整整六载,最终里应外合, 助当今圣上收服了北境。 回大梁时,年至十九的崇宁公主成为攻下北境的最大功臣,被她的哥哥, 也就是当今圣上封为崇宁长公主。长公主对社稷有功, 前朝后宫无不尊之敬之,便是圣上也对其敬让三分。 若要论整个大梁的第一传奇女子, 必不是太后, 也不是皇后, 而是崇宁长公主! 长公主重回大梁后, 圣上为其再择驸马。然而长公主那些年为防生下敌国后代, 偷偷服用了凉药, 以至于再婚后久久不能受孕。圣上愧疚,召集宫中御医及各路神医为其调理,直到去年, 二十八岁的崇宁长公主终于怀了孩子。 “所以说呢, 长公主这一胎的确是珍贵无比!怕是比普通妃嫔们所出的皇子还要有过之无不及呢!”穆樱雪终于将这个长长的故事收了尾。 佩玖不自主的打了个哈欠,一脸懒怠,听了半天只回了一句:“噢,崇宁长公主好厉害。” 见妹妹的兴致明显低于预计,穆樱雪显露出几分沮丧,但很快又恢复情绪,挑挑眉斜佩玖一眼:“那你想不想见啊?” 佩玖眨巴眨巴有点儿迷糊的一双杏眼,这种事她说不上期待,却也不排斥,便问道:“怎么见啊?” 见妹妹还是想见的,樱雪也提起了几分兴致,转过身儿来往榻几上趴了趴,“玖儿,小公子满月之时皇上要设宫宴与群臣同庆,长公主也会在公主府设宴专门款待女眷们。到时我们一起去呀?” 佩玖怔了怔,接着想起之前用饭时的一幕,便说道:“可是穆伯伯都说娘不必去了,那我们两……” “怕什么,爹只是说娘不去了,但那日全京城的命妇贵女都会云集于公主府,若是将军府无一人出席,也算薄了公主的面子。所以婶母一定会代表穆家去,咱们跟着婶母便是!” 樱雪口中的婶母便是穆庾氏,穆济文穆济武的娘。在穆庾氏的丈夫为国捐躯后,穆阎曾为穆庾氏求来一个三品诰命夫人的封授。 佩玖犹豫了,她所思虑的正是这阵子京中对她退亲之事的指摘。 按说这种风口上,她自己是不愿在公众视野露面的,可是想想上辈子,她就觉得极冤!上辈子因着外面风评不佳,佩玖成年累月的幽居深院,尽量减少人前露脸,便是出门也不会去那些人多口杂的地方。可是结果如何呢? 人人都看死了她是个怕事的缩头乌龟,话越传越难听,故事越编越离谱!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你退一步就一定能换来海阔天空。 想及此,佩玖用力点点头,带着几分发狠的意思:“好,那就去!” 听闻此话,穆樱雪自然是高兴不已!这些日子她不在京城,并没听到半句关于佩玖的编排,故而对于佩玖当前的窘境是全然不知,只单纯的想着带妹妹出去玩儿。 姐妹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佩玖实在是害困,便回汀兰阁去小憩了。 自从樱雪回来后,佩玖每日可玩儿也多了起来,姐妹俩时不时的借着去户部衙署给大哥送饭的由头,偷溜出去逛个街,吃个馆子,看个戏。 一晃一个月过去,崇宁长公主得来不易的宝贝儿子的满月宴便到了。 这日一早,佩玖打扮得当,与穆樱雪一同跟着婶母穆庾氏乘上马车,往公主府去。 路上樱雪对妹妹今日的妆扮赞叹不已!边拨弄把玩着妹妹鬓边的紫玉流苏,边夸道:“玖儿,你难得这么想得开,打扮成这样!” 佩玖笑笑没说什么。心想外面的人早已把她传成扫把星般,若是再打扮的如往常那般朴素,怕是那些人又要猜疑,是不是她退了亲后在将军府更加的不受待见? 故而佩玖昨晚便让香筠将压箱底儿的好东西都找出来了,从头到脚,华丽至极。 穆庾氏坐在对侧的厢椅上,看着姐妹两人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露出了个喜庆的笑脸儿。这可是从两个儿子离京后,她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啪嗒、啪嗒”两声,是车轮碾压在卸掉门槛的沟槽上的动静。佩玖知道她们已然驶入公主府了。 樱雪也意识到这点,激动的撩开窗帘往外看去。看到车身的前面和后面都有各府女眷所乘的精致马车。 女眷的鞋子多是厚跟儿,故而这种聚会便格外人性化,可以允许马车驶入,直达正院儿。 佩玖她们所乘坐的马车与其它马车一样,停在了正院儿。下车后,姐妹俩人紧紧跟在穆庾氏身后。 穆庾氏同菁娘一样都是甚少出门的人,故而许多贵妇看到她身边的下人是镇国将军府的人,又看到她身后跟着两位衣着华贵的姑娘,便纷纷主动上前与穆庾氏搭讪,将她误认成了将军夫人! 在相互介绍过后,那些人知道穆庾氏不是将军夫人了,脸瞬时便冷淡了下来,一个个目光又转向穆庾氏身后的小姑娘。既而三两人一堆儿,窃窃私语。 “快看快看,那个就是穆将军的继女,叫佩玖的!上个月刚刚跟杜家退了亲。” “长得倒是顶漂亮,可这丫头命也太硬了!听说杜家那位公子身体一直健健康康的,自打跟她议亲回府,便一病不起了,到现在还动弹不了呢!” …… 这些人的声量虽低,但女人的耳朵总是格外敏感,恨不得听到一个字儿便能脑补出整句意思。佩玖对于这些流言已能做到左耳进,右耳出,可刚刚听到这些的穆樱雪,显然就沉不住气了! “你们在这儿胡说什么呢?!一个个的也不怕闪了舌头!” 佩玖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转头时,见方才停下步子的姐姐,此时手里正拎着不知哪家千金的领褖! “樱雪……算了。”佩玖忙去拽开樱雪,她一边是感动姐姐为她出气,一边又担忧如此大喜的日子,在公主府闹事会给崇宁长公主添晦气,惹得公主不快。 继兄 第14节 第21章 “崇宁长公主驾到——”随着一声拖着尖细长腔的内臣声音, 所有人都瞬时安静了下来, 包括先前还在七嘴八舌指指点点的那些贵妇贵女们。 正厅内, 女眷们自然的分列两侧, 闪出中间的一条路来。崇宁长公主与驸马走过来, 身后跟着抱着小公子的嬷嬷, 还有四个伴驾的丫鬟。 佩玖与樱雪乖乖的站在穆庾氏身边, 这是佩玖两世以来头一次见崇宁长公主,特别是听过了这位公主的传奇经历后,佩玖此刻心中是既紧张又好奇。 她抬眼偷偷瞄向崇宁长公主, 见长公主身着一件碧霞云纹蜀锦袄,外披素绒狐毛斗篷,看起来捂得格外严实!如今虽已开春, 但冬日的余寒尚在, 加之公主又堪堪才出月子,故而穿的较旁人暖一些倒也应该。 长公主步履轻盈的走来, 佩玖悄悄看公主的容颜, 气若幽兰, 雍容闲雅, 全然不似个年近三十的妇人。若算起来, 穆庾氏与公主属同一辈人, 穆庾氏只比公主年长六岁,但这一经对比,却俨然两代。 见没有人发现自己的失礼, 佩玖便大着胆子又将视线移到长公主身旁的驸马身上。粗略打量一番, 这位驸马爷身量修长,品貌非凡。既不像书生那般文弱,也不似武将那般粗犷,刚中并柔,折中的恰到好处。 这时,佩玖隐约听到身后有两名贵女,带着艳羡至极的语气小声嘀咕: “原本只知驸马爷是状元之才,想不到样貌也是如此出挑!” “毕竟是长公主嘛,圣上亲自挑的驸马,自然是样样都超群拔俗。” …… 状元?这倒有些出乎佩玖的预料。她原本以为长公主位高权盛,附马则籍籍无名,那附马大约就如依附于长公主身边的男宠一般,该是个傅粉何郎的存在。 却想不到竟是个逸群之才! 佩玖的视线在附马爷身上逗留了片刻,才悄悄移开。心下不禁暗叹,这一对儿还真是传说中的郎才女貌。二人走在一起不只气场相合,还都保养得当,便说他们是对儿新婚的小夫妻,也是有人信的。 今日汇集于公主府的,虽说都是达官勋贵之妻之女,但在京城一应权贵当中,镇国将军府的地位还是超然于众的。故而在崇宁长公主经过穆庾氏这边时,特意驻了下步子,颔首笑笑。 穆庾氏忙欠身还礼,敬一声:“长公主。”虽说镇国将军府的名号响,但她毕竟不是将军府的女主子,也有些受不起长公主的如此礼遇。 崇宁长公主有意寒暄两句,便问起:“听说夫人的一双儿子已上战场,为国效力去了?” “有劳长公主挂心,臣妇的一双犬子能为国尽心,荣幸之至。”穆庾氏躬身答道。 崇宁长公主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宛若莲花绽放,释出圣洁光辉。眸中流露赞许之色,她的确感激每一位为国为民的勇士。 接着,崇宁长公主的视线移向穆庾氏身侧的两个丫头身上。先前的赞许立马转化为慈爱,笑着问道:“这两位,莫非就是将军的两位千金?” 穆庾氏点点头,私下里捏了捏紧挨着自己的佩玖的手,又丢给她个眼色。 佩玖面上怔了怔,求助的看看姐姐穆樱雪。樱雪领会其意,立马机灵的朝长公主行礼:“樱雪见过长公主。” 虽说佩玖活了两世该是经验不少,可上辈子活到二十多岁她也没见过真正的皇室,确实不怎么通晓礼仪。她分不清何时应该跪下行大礼,何时应该福福身子行常礼,何时又应颔首浅笑行虚礼。 但樱雪就不同了,将军府虽疏于贵女礼仪的教导,但外祖母府上不同,因而常去外祖母那边小住的樱雪,较为明白这些。 有姐姐珠玉在前,佩玖只要有样学样便是了,她照姐姐方才那样福了福身子:“佩玖也见过长公主。” “噗嗤”一声,崇宁长公主笑出声来!说不清为何,就是莫名觉得那个‘也’字有些可爱,配上那懵懂的面部表情,将依葫芦画瓢的意思诠释的格外到位。 自觉得有些失礼的长公主拿丝帕掩了掩唇,轻吐二字:“免礼。” 长公主转身给驸马个眼色,附马便接过下人手中的一条璎珞递给长公主。长公主接了过来,拿给佩玖,同时道:“樱雪两岁时本宫倒是见过,见面礼那时便给了。佩玖这丫头本宫今日头回见,自然也应给个见面礼。” 说罢,长公主又将手往佩玖跟前递了递,可佩玖还是有些不敢收。穆庾氏在一旁小声提点道:“玖儿,这是长辈的一片祝福,再不接反倒失礼了。” 听闻此言,佩玖赶紧接过来,毕恭毕敬的双手捧着璎珞,朝长公主躬身谢恩。长公主点点头,继续往里走去。 当佩玖意识到长公主一行已然离开数步了,才怯生生的抬起头来。而这抬眼的一望,却刚好与正回头瞥她的驸马爷四目相对! 佩玖心下一慌,不禁打了寒颤!驸马并非面目可憎之人,甚至看人时眼神温柔的似能滴出雨露。可不知为何,佩玖被他无端望了一眼,就觉得心下各种不安。 “玖儿,你怎么了?这珞子多好看啊,你怎么一副得赏不高兴的样子?”穆樱雪纳闷的看着妹妹,不理解她的怪异反应。 佩玖缓了缓神儿,硬硬挤出个笑脸看向穆樱雪,抵赖道:“谁说不高兴啦?!”说完,还不忘得瑟的拿璎珞在姐姐面前显摆显摆。 姐妹俩正小声嬉闹着,忽听到又一声通报:“国师到——” “国师?” “国师怎么会出山?” …… 安静了许久的人群瞬时噪杂了起来。纵是一个个只是不懂朝政的女眷,却也皆知本朝国师犹如虚衔,几年不曾露面一回。 可是这些人尽皆知的事,偏偏佩玖不知。见反响如此热烈,她凝眉看着穆樱雪奇道:“这个国师很厉害吗?” 穆樱雪眉心跳了跳,刚想抱怨佩玖怎可如此无知,但转念一想的确这些事她也是通过外祖母那边才知道的。父亲是武将,从不信这些批阴阳断五行之士,故而在家中也从不提这些。 念及此,穆樱雪便耐着性子给妹妹解释起来:“玖儿啊,据传当朝国师乃是袁天罡的再传弟子,圣上崇敬至极!圣上早便有言在先,非关乎国运之大事,谁也不可叨扰国师。所以国师鲜少露面,更莫说是这种女眷扎堆儿的场合。” 听明白这些,佩玖倒不难理解大家的惊骇反应了。 这时崇宁长公主业已同驸马走至正位,落座后冲身旁的刘公公点头示了下意。刘公公恭敬的躬了躬身子后,往前走两步,将浮沉一甩搭至右臂,清了清喉咙。 既而嗓音尖细,音调铿锵的说道:“长公主请各位夫人小姐入座——” 闻声大家谢过礼后,纷纷转头去找对应着自己身份的位子。而身份格外尊贵的,则由公主府安排的丫鬟过来引领。 “夫人,小姐,请随奴婢来。”一个丫鬟过来请穆庾氏的同时,也朝穆庾氏行了个礼。 穆庾氏冲那小丫鬟笑笑,然后拉着佩玖和樱雪跟她一同前往。 丫鬟将三位引领至离大堂基台最近的一席,这席上共有六人。既然能坐在离此次宴会主人最近的位子上,自然也是这一堂宾客中最尊贵的客人。就连下人对这一席的态度,都能明显看出区于他席的尊敬。 落座后,不待佩玖将同席的几人面孔扫视一圈儿,就见大门处已行来一队人。在满堂的女眷中,这队人格外醒目。 因为皆为男子。 领头的男子五十上下,头戴莲花冠,身着羽衣鹤氅,高高瘦瘦,自有仙风道骨。佩玖心下笃定,此人便是那位国师。 国师身后跟着四位小师傅,皆是衲衣加身,戴着偃月冠。一个个年纪不大,却早早显露出修道之人的慈眉善目之相。 即便是大庭广众之下,女眷也不宜盯着男子直勾勾的看。故而除了佩玖和樱雪这种无所顾忌的小丫头外,其它人大多微微垂头,只以余光判断着一行道人是否已行过眼前。 行至堂中,国师带着几个徒弟给长公主行礼。 长公主道免礼后,才与在座诸位解释道:“是皇兄有心,特意劳烦国师出山走这一趟,来为小公子择名。” 如此一说,大家终于明白了。纷纷称赞当今圣上对待长公主这个妹妹有多体贴。 长公主吩咐嬷嬷将小公子抱下去给国师看看,嬷嬷便仔细抱着襁褓中的小公子下了玉石基台,走至堂中。朝国师颔首行了个简单的礼,嬷嬷将小公子递给他。 国师仔细看了番小公子的面相,又看了看他的掌心,最终在长公主和驸马提前挑出的多个名字中,选了个“瑾”字。 “秦瑾?”崇宁长公主噙笑侧头看了眼驸马,有询问之意。 驸马极为满意的点点头,朗声言道:“瑾字好!怀瑾握瑜,心若芷萱。”说着,附马侧过头看向长公主,眼神忽变宠溺,用只有台上方能听清的细小音量说道:“后面还有三个字咱们先留着,若还是儿子便叫‘瑜’,若是女儿便叫‘芷’和‘萱’。” “驸马,你……”谁说要生那么多的? 崇宁长公主脸上掠过一道粉霞。如今虽是当娘的人了,却还是有些吃不消驸马时不时迸出的撩逗之语。 下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隐感觉到长公主与驸马之间的无声甜蜜。驸马方才对公主说了何话,旁人虽听不到,但离着玉台最近的佩玖却听到了。不知为何,佩玖眼睛盯着玉台之上,心中却蓦然想起了娘。 大约是因为长公主脸上那种又喜又羞的神情,娘也曾有过。 虽然佩玖记不得是何时看到的,但显然不是进了将军府之后。进了将军府后,佩玖从娘脸上看到的,多是扎扎实实的幸福与感恩。 穆伯伯虽不似附马这般风流倜傥,却也英勇神武,自带一身武将才有的浩气英风!继父虽不擅摇脣鼓舌,说不出什么撩人心弦的花言巧语,却句句真心诚意,让人踏实。 第22章 “玖儿?” “玖儿?” 樱雪连唤了两声, 佩玖方才恍过神儿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直勾勾的盯着驸马和长公主看了半晌, 以至于他们都发觉了, 此时也对望着她。 佩玖自觉失仪, 嘴角抽了抽, 露出副窘态, 赶忙低下头去面着桌案。同时她也察觉到, 同桌的妇人与贵女,皆在看着自己。 好在此时启菜了,公主府的婢女们端着精致的雕花托盘, 自侧门鱼贯而入。 佩玖看着一个婢女,将开胃的酒酿圆子,放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总觉得现在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不然气氛还总是陷于之前的尴尬中。于是她想也不想的拿起青玉赤金箸,夹起一粒圆子就填入口中! 真是病疾乱投, 原想借着吃东西来掩盖自己的张惶, 孰料那圆子刚刚出锅烫得狠, 内里所夹的汁馅更是滚烫!一下便将佩玖烫了个不设防, 她匆忙将那圆子吐出。 一旁的樱雪早便看出佩玖的慌张, 边问婢女要凉水, 边一脸急切的关切道:“玖儿,你没事吧?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问出口后,穆樱雪自己便好似想到了原由。心忖着难道佩玖还是因为退婚生出的那些流言而彷徨? 想及此, 樱雪突然又气起来!若是再让她看到先前多嘴的那两个死丫头, 她定不会再轻易放过!虽说今日前来的都是名媛贵女,但将军府的名号在哪儿都是叫得响的,便是她失态打了人,也自有父亲为她善后! 穆家人,怎能在外吃这些闲言碎语的哑巴亏! 这时婶母从婢女手中接过一杯水来,递给佩玖饮下,暂缓了唇舌火辣辣的炙痛。接着佩玖摇摇头,勉强看着婶母和姐姐笑笑,宽慰道:“我没事了。” 偏巧这时,同桌与佩玖樱雪正对的两位贵女咬了几句耳朵后,便讥笑起来。 樱雪和佩玖虽听不到她们说了什么,但从两人那充满嘲谑的眼神当中,便知她们定是在笑佩玖方才的狼狈之态。 穆樱雪这厢本就压着一团火没地儿发,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眉心一皱就想拍案质问!可身边儿的佩玖先一步察觉了姐姐的意图,一拽姐姐的胳膊,让她的手没能拍到桌子上。 而对面两个不知收敛的小姐则继续叽喳,这回樱雪和佩玖依稀听到了几个词,稍一串连,便可大约明白她们是在说佩玖的生父!她们说的是佩玖能克未婚的夫婿,指不定当初生父也是为她所克,才使得亲娘改嫁。 这回穆樱雪是真的忍不了了!正想爆发之际,佩玖猛的一下趴在樱雪的耳朵上,小声说道:“姐姐,咱们也笑。” 听闻此言的穆樱雪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明白过来佩玖的意思。人家是暗地儿里骂,又没指名道姓,若是自己硬贴上去质问岂不成了捡骂?且即便是真要动手,她们也得占着个“理”字。 对面坐着的两个贵女,是礼部尚书姜府上的两位千金,姐姐叫姜玉婉,妹妹叫姜明月。虽说姜府门楣没多高,但她俩今日是跟着身为王妃的外祖母来的。老王妃虽也不至于压将军府一头,但毕竟年老辈份高,圣上都要敬一声婶母。 于是穆樱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心道果然还是佩玖想的周道,即便要发火,也得激怒对方先发声才好,毕竟这种事谁先挑头儿谁丢人。 樱雪拿帕子掩上嘴,反过去趴在佩玖耳朵上又叽喳两句,姐妹俩都笑得乐不可支!边笑着,还边瞥一眼对面,接着笑得更加难以自控! 她俩这边笑得浮夸,把对面的姜玉婉和姜明月笑毛了! 姜玉婉和姜明月互相看看,一头雾水。她们今日衣着华贵,发饰繁丽,妆容精致,自打落坐后也没有出半点儿丑!那俩人为何要笑她们?还笑的那么骇人,好似见到了怪物一般! 见姜玉婉和姜明月明显的慌了,樱雪和佩玖就笑的更为夸张!拿帕子强掩着那随时好似可以彻底崩掉的表情…… 姐姐姜玉婉真的沉不住气了!她猛地站起身,不客气的指着樱雪和佩玖,厉声质问:“你们到底在笑我们什么?!” 姜玉婉这一吼不打紧,满堂的宾客将目光投向这边,就连玉台上的公主与驸马也看向了这桌。 穆樱雪则一脸不屑的冷嗤一声,既而反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笑你?!” 继兄 第15节 佩玖佯作错讹的扫视一圈在座宾客,最后目光落在国师怀中抱着的小公子身上,眨巴眨巴眼,“我们笑的是小公子刚刚连着吹了好几个泡泡,特别可爱!姜小姐为何要激动?今日大喜的日子,不笑难不成哭丧着个脸吗?” “那你们怎么会边笑边看向我们?!”姜明月也气的站了起来。 佩玖则一脸无辜的回应:“谁让你们就坐在我们的正对面?低头不见抬头见。” “就是!你们若不想被人看,可以学那些波斯舞娘,蒙上个面纱或是面具嘛!”樱雪立马附和。 “你们强词夺理!”姐姐姜玉婉已是气急败坏,随手拾起个碗来,就朝对面砸去!情急之下,她也不知瞄准的是樱雪还是佩玖,反正这两个都一样该死! 穆樱雪虽是女娃,打小不似大哥和济文济武那样被父亲寄予厚望,但穆家的孩子,多少也是学过一点拳脚的!那些花拳绣腿对付练家子占不着便宜,可对付京城里这些娇娇弱弱的贵女千金,那是绰绰有余。 就见那盛着一碗酒酿圆子的五彩碗,疾速朝着佩玖头上袭来!说时迟,那时快,穆樱雪一掌推在上面!推着那碗就又飞向了姜玉婉的头上! 这动作之快,以至于那碗中的酒酿还有大半!当那只五彩碗扣在姜玉婉的头上时,滚烫的酒酿圆子连同汤汁一起淌在姜玉婉的脸上!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后,便听到有人喊:“快传府医来!” 看着事态发展至此,佩玖也觉无措起来!原本只是想着小小教训一下姜家的两姐妹,却没想到会如此。 佩玖拽了拽穆樱雪的袖子,怯生生的问道:“她会不会毁容啊?” 穆樱雪神色也有些慌张,毕竟她只想打她们几拳,并没想到真的毁人一辈子。她转头看看佩玖:“你刚刚不是尝过,到底有多烫啊?” 佩玖面露难色,咂了咂嘴,仰头看着穹顶,脑中想象着方才烫口的那个圆子拍打在脸上的感觉…… 不禁打了个激灵。 没多会儿,府医便跟着几个丫鬟过来,手忙脚乱的给姜家小姐擦了擦头上脸上的东西,检查过伤情后,府医给长公主和老王妃保证姜小姐不会毁容,之后便抬人去了厢房诊治。 虽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但毕竟今日是连圣上都格外重视的大喜之日,宴会自然还得继续进行。 命下人们重新换了一桌菜后,长公主与驸马亲自来老王妃这桌安抚。因着多少占些亲,长公主拉着王妃去台上坐,一番温言安抚,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附马爷也屈尊坐来下面,安慰将军府的三位。 其实先前这一幕发生前,老王妃和穆庾氏便早早看出了苗头。 起先姜家两个丫头笑话佩玖时,穆庾氏是看在眼里的,虽气,自己身份却也尴尬。能坐在这桌上完全是仗着将军府的颜面,而她自己只是个没了夫君兀自守寡的三品诰命夫人,怎敢在王妃面前放肆? 后来看着佩玖和樱雪用自己的方式反击,穆庾氏心下也暗爽!她身份虽不高贵,穆家两个孩子却高贵的很!就算今日当真闯了祸,有将军府的名号保着,也不至于让人按于地上。 如今既然佩玖和樱雪占了便宜,穆庾氏自然也见好就收,驸马爷几句好话安抚下来,穆庾氏便点头称是,不欲再行计较。 而老王妃这边呢,明知自家孩子嘲笑穆家在先,可她有护犊子的心啊,懒得去管!却没料到穆家两个孩子都是鬼灵精!老王妃眼睁睁看着自家孩子中了圈套,落了下乘…… 老王妃心里急,却也不便那时再插手孩子们的事,毕竟此前自家占优时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起此事,老王妃自己心中也觉理亏。特别又想到对方是镇国将军府的人,便是禀奏到皇上跟前儿又能如何? 故而在长公主劝了几句后,老王妃也不想将事态闹大,便妥协道:“只要是玉婉无大碍,这事儿便算了。” 长公主自然连连保证:“王妃大可放心,本宫府上的府医曾是宫中的御医,玉婉脸上的这点儿烫伤,断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第23章 某间厢房外, 两个婢女在门口守着。房间内不时传出一声哀鸣, 那凄惨的声音, 听得两个小婢女都跟着打哆嗦! 府医正在厢房内为姜玉婉敷烫伤膏, 药膏冰凉, 敷在刚被烫过的脸上, 就好似冰火交锋一般让她难以忍受! 府医处理好姜玉婉的伤后, 准备去向长公主和驸马爷复命。出屋时,姜明月送他出来,顺道又在门口小声询问了几句姐姐的伤势, 生怕府医先前守着病人不敢说太直白,有所保留。 再三确定过姜玉婉的伤不会落下疤痕和其它问题后,姜明月这才稍稍放了些心。接下来府医又叮嘱了一些后续疗养的注意事项。 这时长公主身边的嬷嬷过来了。这位嬷嬷姜明月认得, 就是先前抱着小公子的那位桐嬷嬷。府医对其颇为敬重, 浅行一礼后借步说了说姜家大小姐的病情。 桐嬷嬷曾一路陪着长公主外嫁北境,处理密报, 也是大梁的功臣之一。如今莫说是在公主府地位颇高, 就是回到宫里也是受人尊敬的老嬷嬷。 桐嬷嬷听府医交待完姜大小姐的病情后, 也踏实了许多, 这才过来给姜明月说话:“姜二小姐, 既然姜大小姐并无大碍, 依长公主和王妃的意思,这件事就莫要再对外提了。案是姜大小姐先拍的,碗也是姜大小姐先砸的, 如今受了伤, 说起来总是有些理亏。回府后还请二小姐从中圆上几句,两府都好收场一些。” 闻言,姜明月怔了怔。心道就算长公主想息事宁人,怎么外祖母也默许让她姐姐吃下这个哑巴亏? 再一细思,姜明月便想通了。这事儿的确是姜家理亏,若是父母事后去将军府闹,非但占不回什么便宜,还有可能激怒穆将军,使得两府正式交恶,将孩子们的战争引至大人身上。 如此说来,瞒着父母倒是唯一的可行之计了。不然他们得知真相后,不去将军府讨说法,无颜面对一双受了委屈的女儿。去将军府讨说法,又因自家理亏无颜面对穆将军…… 想明白这些,姜明月只得隐忍,面色沉重的点点头,“桐嬷嬷放心,烦请您回禀长公主,明月定会与姐姐说清其中利害,回府后我们只会道是自己不留心被烫到了。” “二小姐是明世理的人,老奴这便回去复命。”说罢,桐嬷嬷满意的笑笑,转身往大堂方向走去。 送走桐嬷嬷与府医后,姜明月也掀开帘子回了厢房,去将长公主和王妃的意思传达给姐姐。 一直守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的那俩婢女,面面相觑。年纪略小的那个小声问另一个:“姐姐,听说这齐王妃可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可这回怎能如此忍让?上回还听说有位公子向姜家大小姐提了亲,因着不知品性,王妃就派人私下去查,结果逮到那位公子去逛青楼。王妃当晚便将人绑去了王府,直接将腿给打折了!” “呵呵,王妃的确是个隔辈儿疼的主儿!可上回欺负姜大小姐的只是个小角色,腿打断便打断了。这回却是镇国将军府的人,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了。”年纪略大的婢女回应道。 小婢女更不解了,凝眉带着一股子不服气:“齐王可是亲王,皇上的亲叔叔,怎么连个将军都不如?” “你懂什么!你才来公主府几日?”大婢女不屑道:“皇上的亲叔伯、亲兄弟多了去了!大梁的亲王爷郡王爷足有数十个之多,可阎王爷却只有穆家那一个!” 小婢女点点头似乎懂了。穆将军号称沙场阎罗王,据说敌军只闻其名便可溃不成军!边境多国更是曾许下重诺,只要穆将军健在一日,他们便永不犯梁。 可见在皇上的眼里,血统再尊贵,也敌不过可堪重用之才。 *** 正堂内,桐嬷嬷已将府医的话,还有姜家二小姐的保证,都回禀给了崇宁长公主。这会儿宴会正继续进行。 坐在这桌安抚穆家人的驸马爷,得了消息后也第一时间宽慰穆庾氏:“既然姜家愿化干戈为玉帛,也请穆夫人回府后勿再提及此事,以免将军及将军夫人心忧。” 穆庾氏忙向驸马爷欠了欠身子,恭敬应道:“臣妇定当守口如瓶。” 见穆庾氏这边打发好了,附马爷又看向穆樱雪和佩玖,温柔的笑着,试探道:“两位穆小姐可愿如此?” 虽说此事表面看是姜家吃了大亏,但穆家先前也是诸多退让,特别是姜玉婉拍案诘问穆樱雪与佩玖,又朝她们扔碗,确实也是嚣张至极。虽说最后姜玉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附马也真的担心穆家两个姑娘心气难平。 穆樱雪听到姜玉婉没有毁容后,顿时踏实下来。爽快的笑笑,保证道:“驸马爷放心,我回府一定不给父母提及此事!” 父亲那人阴晴不定的,万一她说后父亲骂她在外惹事生非怎么办?反正今日她已占了便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瞒着正好合她心意。 见穆樱雪也搞定了,驸马爷又将目光落在佩玖身上。 先前进大堂时他便留意了几眼这丫头,如今面对面的细端,更是觉得好看。白腻水润的脸蛋儿上妆容精致,似月生霞晕,似茉莉堆雪,还泛着一股子轻灵之气。 这丫头的确称得上容色绝丽,可他看她的眼神,却不似看到一般貌美女子。 “你叫佩玖?”驸马记得先前长公主赐璎珞时,她是这么自称的。 “是。”佩玖从容应道。 “那你可知这名字为何意?” 佩玖迟疑了下,她并不想对外人提起自己生父,于是随便搪塞道:“我娘没什么文化,翻书时正巧翻到了这句,便直接拿来安我头上了。” 驸马目光一滞,嘴角抽了抽,接着又平缓了神色回归到正题:“姜家小姐不欲再追究被伤之事,你可愿化干戈为玉帛?” 又踌躇了片刻,佩玖坦然道:“姜家小家砸碗那是纯心加害,姐姐却只是为了自救而挡回去,虽然最终受伤的是姜家小姐,但那也只是自食恶果。既然她是有心加害的一方,想化干戈至少得道歉并诲过吧?” “呃……”听闻此言后,驸马爷竟愣住了,想开口却又说不出什么。 这话说的好似条理分明,挺有道理!可是细想之下,让已经受伤躺在床上的姜玉婉再起来给穆家人道歉…… 似乎有点儿违背人道。 第24章 经佩玖的话一点拨, 穆樱雪这厢也转过弯儿来了!先前她只顾着窃喜今日得了便宜, 还不用回家挨骂, 却忽略了此次事件她原本就是被动的一方。 也就是说, 抛开最后谁惨谁得意来看, 率先发起攻击的姜玉婉是有心加害!而她, 活脱脱的一个受害者! 那么大的一个碗若是真砸在自己头上, 砸巧了可不就得赔上条小命么?不能因为自己有本事躲得掉,就活该被人蓄意算计啊! “哎,我说这事儿不对啊……”穆樱雪正想反悔先前的大度, 却被佩玖扯了扯袖口。樱雪知道佩玖另有算计,只好暂且收口在一旁看着。 佩玖上前两步站到附马爷的跟前儿,这会子神情像极了个纯真无害的小孩子, 就见她眨巴眨巴一双眼睛, 长长的睫羽似蝶翅般颤动几下,语调细缓的说道:“驸马爷若是觉得让姜家来道歉为难, 那也可以帮佩玖一个其它的小忙。” “那样你就不跟姜家小姐计较了?”莫名的, 驸马爷也是一副哄孩子似的语气问向佩玖。 佩玖甜甜的笑, 一脸人畜无害的诚实说道:“心里计较, 但回家不说。” 驸马一听这就够了!便低头问道:“好, 那你说来听听。” 佩玖鬼祟的瞥一眼玉台之上, 见长公主刚好背对着这边,便大着胆子凑到附马爷耳边叽喳了几句,然后赶紧撤回身子。 附马爷脸上没有显露任何表情, 只是目光久久的落在佩玖脸上。心中想着回京这几日所听到的关于穆家小姐退亲的流言, 渐渐明白了这丫头的用意。而后眸中满浸温柔的冲佩玖笑笑,轻道一句:“好,我这就去安排。” 目送着附马离席,佩玖先前还单纯无害的一双杏眼里,瞬时扫过一道精光。笑容依旧挂在唇边,脸上的表情也未变,却是整张脸看上去再也不似个天真的孩子。 “玖儿,你刚刚跟驸马爷说什么了?”穆樱雪见附马走远,便拽着佩玖的胳膊好奇问起。 佩玖敛了怪异的表情,自得的看着穆樱雪,骄傲道:“一会姐姐就知道啦!” 佩玖虽不知是谁在背后中伤于她,搅和的满京城里都是她命硬克夫的流言,但她不能任这流言继续下去,今日定要将这个流言掐死在公主府内! 回玉台之上抱了小公子,附马又走下基台来到国师身前。语气中带着应有的敬重,却也不卑不亢:“还请国师为这孩子再推一下生辰八字。” “好。”国师接过附马的长随呈上来的贴子,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八字,并伸出手指掐算一把。接着笑道:“好!好!好!” 接着国师详细说了一大堆命理之辞,其实在座的女眷宾客,压根儿没有几个能听懂国师具体说了些什么,但听到最后却大约明白了一个中心意思:小公子这是个绝世的好命! 附马与长公主闻之甚悦,当即赠银千两。 接着附马的长随又呈上了另一张贴子,拜托国师分析一二。国师刚刚收了赠银内心欢喜,毕竟传道授业也是需要本钱的,出家人有时也无法免俗。于是一脸喜气的打开这第二张贴子。 目光却是一滞。 这……这分明是个凤命啊! 国师抬眼望了望玉台之上端坐着的长公主,心道能让长公主和附马爷呈贴子来推八字的,自然是长公主的亲近之人!可长公主的亲近之人自然也与皇上占亲,且当朝皇后身体康健,若是他此时说出此女身系凤命…… 要被扣个诅咒皇后的罪名不说,弄不好若恰逢此女本就是皇室近亲,那岂不成了污蔑皇上违背伦常? 不可不可!那可是大不敬之罪!想及此,吓的国师两手抖了抖。 沉思了片刻后,国师便道出一堆恭维之辞,整体听下来大意就是此女极度旺夫!旺官运!旺财运!总之哪儿哪儿都旺! 长公主的人,他说命不好显然是公然下了长公主的面子。可如实说此女系凤命,又恐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故而,他也只能如此说了。 这时佩玖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大声问道:“请问国师,若是此女与一公子议亲,那公子事后便一病不起,又当何解?” 继兄 第16节 在座的众宾客闻听此问,心下渐渐有了猜度。难不成国师亲自认定的那个绝世好命女子,竟是之前传出命硬克夫的穆家二小姐?这不是跟前面的事儿矛盾了吗? 带着这些好奇,人们便越发关切起此事来,纷纷放下玉箸,也停了交头接耳,一个个竖起耳朵仔细听闻国师的解惑。 国师先前所言虽是信口胡诌,但总体来说也不能算是骗人。凤命可不就是旺夫命么?能娶了她的人,还能缺钱或是缺地位么? 故而对于佩玖的提问,国师亦是张口便轻巧举了个例: “人参鹿茸,皆为进补之上品!然有体气大亏者,必虚不受补,反倒受其所累,无福消受。人之运道,亦如这天赐补品,予包元履德的大雅君子,必是有如神助!予辜恩背义的狗彘小人,却是烂泥难扶!” “噗嗤~”一声,佩玖终是装不得正经,笑出了声来! 心说她早便料到今日国师只会捡着过年话儿说,所以她才敢将自己的八字拜托附马拿去问。佩玖猜到了自己会得来一番褒奖,却没料到这国师出奇的给力,最后还给杜茂远扣了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罪名!哈哈哈哈—— 这时崇宁长公主也走下台来,表情纳闷儿,语调缱绻的问自己附马:“不知这个绝好的命格,是何府千金所有?想来自明日起,怕是要被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儿了~”说着,长公主掩口笑了起来。 附马也不再打哑迷,将贴子收回缓步走至佩玖身前,笑着还给她。双眼还在佩玖的脸上驻了一会儿,好似带着莫名的祝福。 这下众人便笃定了,这个旺夫的绝世好命格,当真就是穆家这个继室之女的!如此所有人也都明白了,原来杜家公子议亲回去后一病不起,并不是因为人家小姐命硬克夫!而恰恰相反,是因为人家小姐的命太好,以至于命贱之人消受不起! 这场晚宴过后,京城里当日便传开了: 京城第一好命女,镇国将军府的二小姐!旺夫旺父旺自己,凡是能将她娶回家的人,必是家道旺!财道旺!运道旺! 此消息一传几日,经久不衰,茶余饭后总有人提起。且一提起穆家二小姐的好命来,自然就绕不过去那个扶不上墙的杜公子。 一时间,杜茂远便成了京城人人耻笑,并会随口道上句活该的主儿。 后来佩玖听说,原本前些日子杜茂远的身子有了些许起色,能在榻上坐起自己用些清粥了,结果那些传言一入耳,病情反复,又被气的卧床不起了! 不过凡事有利必然有弊。 这些日子以来,来将军府送贴子的人也是也数不胜数。虽说他们大多连门房那关都过不了,但拜帖还是如潮水一般涌来。尽管佩玖派人放了话出去,暂时无意招婿,可一个个还是如飞蛾扑火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似乎在他们眼中,将军府接不接下这拜帖、佩玖是否肯与他们相亲,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自他们敢于投拜帖之时起,便等同对外宣称了自己是个包元履德的大雅君子! 因为若是辜恩背义的狗彘小人,自是躲将军府躲得远远的,生怕落得个和杜家公子一样的下场。 如此一来,敢于向将军府的二小姐求亲,近乎成了一道品性俱佳的保证符般! 第25章 户部衙署前廊, 恭六正抱着一摞东西往郎中大人的书房去。 “大人?”恭六站在门前请示一声。依照规矩, 在将军府时他唤穆景行为大公子, 到了衙署便要改唤为大人。 很快他便得到回应:“进来吧。” 恭六用脚轻轻踢了下门, 因为双手都占用着腾挪不出。门敞开了条缝, 他便侧身而入, 将那摞东西放在大人的书案上。 边松泛着手脚, 恭六边禀报道:“大人,这些便是近几日送来府上的所有拜帖!有些是直言对二小姐一见倾心的,有些则是借着拜见将军或是您, 意图也是显而易见。” 穆景行懒懒的挑眉看那些东西一眼,脸上带着明显的厌弃。接着随手取过一封,将之打开, 念道:“刘浩元, 刘员外家的二公子?” “回大人,正是。”恭六边回话, 边又想起刘员外家的一桩闲事来, 便多了句嘴:“刘员外家这几日刚申请了一块儿京郊的地, 想要重修刘氏祠堂, 前日大人刚批了, 批文还没送下去。” 闻言, 穆景行将贴子一合,扔到地上,面色无波的吐了一句:“不批。” “啊?”恭六面上怔了怔, 心道说不批就不批了?不过他还是很快认清现实, 大人这是有心惩治,便顺从的应道:“是,属下一会儿便去将批文撤销。” 处理完这事,穆景行又打开一封拜帖,眉心一蹙:“礼部张侍郎的母亲?” 恭六马上回道:“是,大人。张侍郎已然娶妻,想来张老夫人去府上,是想为张侍郎的弟弟张罗婚事。” 穆景行沉思片刻,言道:“张侍郎家如今所居的五进大宅院,乃是他去年缴没有功圣上赐居。宅子虽是受赠,但契税不可少,马上通知张府的人来缴纳房屋契税,需以京城今年地价来计。” 恭六闻之再次傻眼!圣上赐了那么大一套宅子,以京城今时的地价儿,就张侍郎那点儿俸禄…… “咳咳~”恭六忍不住清了清喉咙,然后恭敬道:“是,属下稍后就派人去张府催办。” …… 整整一个下午,恭六一一记下大人的吩咐。反正这些日子来将军府送过拜帖的,一一逃不过假公济私的‘报复’。 恭六也是想不通了,明明这阵子看着大人和二小姐的兄妹关系有所缓和,怎么大人还是看不得二小姐有半点儿的好?连人家对二小姐有意,也得遭受这等打击。 哎。 *** 这日用过午饭,穆景行第一个离席,因为他下午便要启程去京城所辖各郊县巡查各地赋税情况。 见大哥走出膳堂,佩玖双手一捂肚子,眉头跟着一皱,显露出一脸的痛苦相,“哎呦~” 菁娘立马伸手扶上女儿的肩膀,急急问询道:“怎么了玖儿?” 穆阎与穆樱雪也纷纷表示关切。 佩玖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窘道:“没……没事,去下净房就好了。”说罢,人离开椅子,一溜烟儿的出了膳堂。 这一去许久,直到其它人都将饭用毕,也没见佩玖回来。穆阎扶起夫人准备先行回房,怕夫人月份儿大了受不起累。回房前,穆阎嘱咐了穆樱雪,让她过会儿去佩玖房里看看如何了,若是还不舒服就请个大夫来。 樱雪应下。可当她去到佩玖房里时,发现佩玖尚未回来,只看到香筠在洒扫屋子。 不知是被灰尘迷到了,还是真的困了,樱雪揉了揉眼,跟着打了个哈欠。哎,总是戒不掉吃饱了就犯困的毛病! 樱雪懒懒的说道:“香筠,过会玖儿回来若是还不舒服,你记得去请个大夫来瞧瞧!若是疼得厉害,就来叫我。” “是,奴婢记下了。”香筠恭敬应道。 穆樱雪便先回房去小憩。 半个时辰后,恭六提着大公子的行囊来到马车前,将东西一一放进去,排摆整齐。这趟出行只是环京郊各县巡视一圈儿,三两日的便可回来,故而所带的东西也没有多少。 又过了一会儿,穆景行过来了。踩着马凳上了车,坐好后,便命道:“走。” 精致的黑檀木小马车缓缓驶出将军府的大门,融入长街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之中。 将军府的马夫驭车,恭六坐于驭位之侧,车厢内只坐穆景行一人。因着就在京城周边逛荡,故而穆景行也不愿带那么多累赘。一辆马车,几件简单的行李,一个年轻力壮的马夫,加上恭六,就齐活儿了。 虽说路程没有多远,到第一站良县也要近两个时辰。穆景行想到下午抵达后还有诸多账目处理,便打算先在车里午憩一会儿。 就在他将头倚靠在柔软的绸垫上,双眼轻轻阖上的一瞬,蓦然听到几声微弱的轻咳! “咳咳——”咳嗖声极低,似是刻意隐忍。若非闭目静心去听,根本不会听到。 穆景行猛地睁开双眼,警觉的扫视着周遭,这咳嗖声分明是来自车内。 这辆小马的装潢虽奢华,却不繁复,内里东西扫一眼便能看个透彻。正对辕门的是仅能容两人坐的一张厢椅,两侧均是放行李的地方。若说藏身之处,那只有一个…… “啪”一声响!站起身的穆景行一脚踢开了先前自己所坐的厢椅盖子!同时抽出一把泛着萧萧寒光的长剑,向着里面指了过去! 果然有东西。 “什么人?!”低喝一声,穆景行将剑又往里面逼了逼。 那‘东西’仓皇举起双手告饶!惊慌失措的爬出半个身子,露出一张蹭的黑黢黢的小灰脸儿,穆景行这下怔住了。 “玖儿?” “大……大哥,不知……不知你此次巡查,是否……能带家眷?”原想着等出了城再出来,可既然瞒不下去了,佩玖也只能卖乖讨巧,生怕大哥中途将她给送回去! 穆景行先收了剑,很快便明白了过来怎么回事儿。面色一沉:“你是为了去甜水镇?” 甜水镇位处京郊,归京城管辖,故而确实在此次巡查的范围内。只是想到佩玖对过去的家抱有如此执着的念想,穆景行莫名觉得心头一阵酸涩。 大哥睿智,佩玖知道瞒他无用,故而也无意与他打哈哈,诚实的点了点头,同时闪落了几滴泪花儿。 她重生回来已有大半年了,其实过去那个‘家’在她印象里本就没有多少存在感,故而无人提及时她也没多少执念。可今日听到大哥要去,她心底就忽就冒出一股子强烈的念头!她想回去自己出生的地方看一眼,只一眼便好。 佩玖没有多说什么,突然的抽噎让她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可这些复杂的情绪却全写进一双春雨新洗的眸子里。 穆景行看着看着,便好似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似的,最终短叹一声,带着妥协意味的问了句:“你出来时,父母可知?” “不知。”佩玖喃喃的应着,但她也从大哥这话中听出了生机。 穆景行再次轻叹,然后将佩玖从厢椅里拽出,复又将铺着厚实绒垫的盖子合上,自己坐回厢椅上,同时说道:“等过会儿到了地方先写封家书。过来坐吧。” 所以大哥这是同意带她走了? 佩玖站着傻楞了片刻,正巧此时车身一个剧烈的晃动!她被甩倒在大哥的脚下…… 第26章 郊区的官道自然不似城中那般平坦, 自打马车过了城门, 便开始了一路的颠簸, 由轻微至愈发剧烈。 舆厢内, 一臂见宽的厢椅上, 并排坐着兄妹二人。 穆景行将缠在佩玖膝盖上的绷带打好了个结, 然后将她的腿放下。这是先前那一摔时, 她擦伤到的。 “谢谢大哥。”佩玖的声音乖巧中透中丝丝怯懦,看向大哥的眼神也有些发怵。毕竟如今大哥虽然同意她跟着去,脸色却依旧难堪。 对于她的这声道谢, 穆景行没给任何回应,冷着脸将头转向外侧,倚靠在一边的绸垫上闭目养神。这种冷, 与他先前看到佩玖摔倒, 膝盖流血时的关切反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佩玖也不气馁, 想着先前大哥给她上药包扎伤口时的温柔, 她笃定大哥此时的冷漠仅仅是因着还在生气, 而并非真的厌弃她。故而她不打算这样僵持下去, 而是想要在抵达良县前, 将大哥哄好! 佩玖相信亲情之间, 再完满的言语解释,也不及一个示好的亲密动作!就像她每次惹娘不开心了,便耍赖皮的往娘怀里一趴, 娘就会摸摸她的头, 笑了。 想及此,佩玖也不打算在乎什么脸皮了,小手一抄就塞进了穆景行的臂弯里!接着脑袋往他肩头上一靠,撒娇道:“大哥,玖儿知道错啦……” 穆景行完全没料到佩玖会突然使这一招儿,心头蓦地一紧!一时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推开吧,怕伤了小丫头的自尊。由着吧,又不想她恃宠而娇。 大哥虽没任何反应,佩玖却不自觉的将脸更加紧的贴敷在他的臂膀上,唇边流露出淡淡的笑。大哥平日里看上去冷傲孤清的难以亲近,可依附在他身边时,才发现他的肩膀宽厚结实,温热有力,让人不舍离开。 佩玖只自顾自的享受此刻温馨,丝毫不知大哥的袖襕下,一双手已渐渐握成了拳头! 穆景行将双眼阖上,默默忍受着左侧肩膀不断袭来的麻痒之感。佩玖趴在他肩头的每次微动,都似轻轻擦蹭着心弦般带来丝丝痒意。 “玖儿,”穆景行睁开眼,向左微垂下头看着佩玖,声音带着隐忍的低哑:“不要再使小孩性子了。” 佩玖委屈的眨巴眨巴一双杏眼儿,“那大哥能不气了吗?” “嗯。”穆景行略显为难的应了声。瞬时便看到有一抹明媚的色彩,在妹妹的脸上彻底绽开! 妹妹很在意他是否生气?穆景行蹙了蹙眉。 “好了,一会儿到了良县,有好吃的麻团儿和糯米粑粑。”穆景行哄孩子似的说道。 果然佩玖一听有好吃的,立马就松开了他的胳膊,无比兴奋的转过身去撩开帘子,往外看如今到哪儿了。 继兄 第17节 “大哥,还有多久?” “快了。” …… 又过了半个来时辰,马车终于不再颠簸,显然是已行至县城的官道上。 继续行了一柱香左右,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恭六的提醒声:“大人,良县的县衙门到了。属下先去叩门。” “嗯。”穆景行淡淡的应一声后,转过头来看了看佩玖,眉间漫上一层愁云。 “怎么了大哥?”佩玖怯生生的问道。大哥看她的眼神,让她心里发虚。 穆景行轻轻叹了一声气,说道:“玖儿,虽说过会儿大哥即便直言是带家妹而来,也无人会明着指摘什么,但公差之便携带家眷,总归有假公济私之嫌。” 佩玖面上怔了怔。心道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那她要给大哥带来麻烦了么?“大哥的意思是?” “刚刚一路行来,你可有看到那些难民?” “昂,看到了。他们都好可怜,可惜咱们带的粮食太少,也不够给他们分的。”佩玖认真的回答。 “那待会儿下了车,”穆景行稍作停顿,抿了抿唇后痛下决心般继续说道:“你就说你是路上被我救起的难民。反正这里的人,想来你也不会有机会见第二次了,不必担忧会被拆穿。” “大哥说什么?!”佩玖一脸错讹的盯着穆景行。 这时马车外有个小丫鬟来唤:“请郎中大人的马车走东门,直接驶入中院儿。” 良县的县令府是座三进的院子,前院儿为县衙们,作升堂处理公务之用。中院儿为正堂,日常起居待客之用。后院儿为私宅,供县令一家老小居住。 而这小丫鬟请马车走东门,便是为了东门未设门槛儿与石阶,马车可直接驶入,从而令贵客脚不沾地便可入府。 这丫鬟的声音清脆好听,且刚好是在佩玖邻近的这侧发出,佩玖便好奇的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眼。却不料那小丫鬟透过车窗看到佩玖,“啊”的一声惊呼! 佩玖惊慌之下放开帘子,然后坐在车里愣了半晌,最后才想明白。她之前钻厢椅钻的,的确是满头满脸满身皆是灰和黑泥!难怪人家小丫鬟一见她这幅尊容便吓了一跳。 从来都只有人夸自己漂亮,这还是头一回吓到了人。这猝不及防的打击,让佩玖突然有些受伤。 想到这儿,她蓦地转头看看穆景行。心道大哥方才说要她认下自己是难民…… 难道是嫌弃她给将军府丢人了? 仔细思忖一番,佩玖越发笃定,先前那些无可奈何的说辞不过就是借口!大哥根本就是嫌她丢人了。 “好!一会儿下了车,佩玖就说自己是被大哥搭救的难民。”气鼓鼓的说完这句,佩玖便扭过头去,再也不往右边看一眼。 穆景行微微垂头,淡淡噙笑。 她突发奇想的说跟便跟了出来,以为随便说两句好听的就糊弄过去了?不让她受点儿教训,以后怎么会改。 没多会儿,马车便再次驻下。这次恭六直接将辕门的帘子撩开,马夫也摆置好了步梯供主子下车之用。只是两人看向车内时,双双傻了眼! “二……” ‘小姐’二字还没说出口,佩玖就猛的扯了一把棉门帘子,气呼呼的抢先一步踩着步梯下了车。之后瞥了恭六与马夫一眼,忿忿道:“记住了,我只是你们沿途救助的难民!” “啊?”恭六与马夫二人面面相觑,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接着,穆景行也踩着步梯下了马车。这时一个干瘦黝黑的半大老头儿走了过来,双手客气的敬了敬:“穆大人一路辛苦了。鄙人姓周,乃是良县县令。” 穆景行赶忙回敬:“哪里。尚书大人突然要核对今年的税目,还劳烦周县令配合一二。” “应该的应该的,这是下官应尽的职责。穆大人这边请。”说着,周县令伸手向里让了让。 穆景行与周县令走在前头,佩玖和恭六紧随其后,马夫则牵着马随先前的小丫鬟去往马厩。 过回廊时,周县令驻了驻步子,回头看看跟在穆景行身后的脏丫头,“这位是?” 佩玖抬头看一眼周县令,可怜兮兮道:“县令大人,我无家可归,幸得穆大人爱民如子,伸手搭救……” “穆大人可真是个好官呐!”末了,佩玖又添了这么一句。同时也将目光移到穆景行身上,与大哥四目相对,暗中交锋。 “好说。”穆景行一双清寂的眸中满载慈悲,佩玖看着愈发来气,却也不好发作,只能暗显讥刺的朝他笑笑。 “原来是这样!”周县令捊一捊稀疏的花白胡须看向穆景行,干瘦的面庞上显露出敬仰之意。 之后,周县令一边请客人继续往里去,一边略带遗憾的聊起:“去年自仲秋至暮冬,小苍河一带涝灾频发,农家们的屯粮淹了不说,今春儿的庄稼也续不上了。他们大多是靠天吃饭,没存下什么积蓄,家中无粮了便只能来临县讨口饭吃。” 说到这儿,周县令又回头看了看佩玖,关切的问道:“小姑娘,你是什么地儿的?” 佩玖怔了怔,她……没想过周县令能问这么仔细。既然问到了,她便飞速的翻找着脑中的记忆…… 方才周县令说受灾的是小苍河一带,那小苍河沿岸有哪些地方?有哪些地方? 甜水镇。 这答案犹如一道霹雳袭来!佩玖猛地忆起,甜水镇不就是挨着小苍河么!这么说,她的家乡受灾了。 “我……我是甜水镇的。”佩玖颤颤巍巍的说出这话。比起怕被人拆穿谎言来,她更希望周县令能明确的反驳她一句:甜水镇没受灾啊。 然而这愿望落空了。周县令面带怜惜的点点头,语调沉重:“甜水镇可是今次受灾最重的地方。” 说罢,周县令回过身儿引着穆景行继续往前去。而佩玖愣在原地。 穆景行回头看了看佩玖,嘴上不便说什么,心中却在后悔!早知便不应拿难民之事与妹妹开玩笑,哪想到歪打正着。 恭六并不知发生何事,只私下提点了句二小姐,然后佩玖便跟了上去。 因着时间关系,他们要在良县住上一晚。周县令将最好的一间厢房分给了穆景行,并命人将所有税目资料送过去。之后又将较为普通的一间厢房分给了恭六和马夫。将最差的一间分给了佩玖,毕竟她是以难民的身份住进此处的。 良县县令府本就不怎么讲究,所谓最好的厢房也就只相当于将军府的下人房。那么最差的房间,可想而知。 在看过自己所居的厢房境况后,穆景行有些担心起妹妹来。同时也再一次的后悔自己竟与个小丫头置气! 她偷跑出来,他好好训她便是,何必以这样的方式欺负她?这与小时的处处刁难又有何不同! 说到底,没有长大的人,是他。 用晚饭时,穆景行让恭六将佩玖请来自己房中用,因为他担心这里连饭菜也是分为三六九等。佩玖原本并不想来,但又想问问大哥何时能到甜水镇,最后还是过来了。 进门后,佩玖刚想开口询问正事,穆景行却先打断了她。指了指外间的桌子,说道:“先吃饭。” 佩玖只得乖乖随大哥坐下,虽然这屋的饭食比送去她屋的好太多,但如今也没多少心思。随意扒了两口后便放下碗筷,问起:“大哥,咱们何时能到甜水镇?” 穆景行侧头瞥一眼书案上的那一摞账目,原本这些东西打算今晚看一半,明日起床再看一半的。但如今看来…… “明日天亮我们便离开良县,途径两个小镇后,约莫下午就能到达甜水镇。” “噢,知道了。”面无表情的说着,佩玖起身欲离开。 “等等。”穆景行唤住了她,暗自叹了一声后,说道:“听恭六说,你房里的榻是硬的,也不是暖榻。” “嗯。”佩玖喃喃应了声,没有回头。如今虽已开春儿,天却还是冷的,将军府的各屋仍要将床榻烧热才能睡。来到这里乍一睡冷塌,难免有些适应不来。 穆景行边往书案那边走去,边说道:“今晚我要在外间核对账目,你去里间睡吧。” 听闻此言后,佩玖站在原地踌躇了良久,再回头看看大哥,已经坐在了书案前翻起那一摞厚厚的册子。看着那些册子,佩玖知道大哥今晚恐怕是睡不成了。 “还是不了吧,大哥若是早些忙完躺一会儿也是好的……” “不会的。等这些看完,天就亮了。”穆景行头也没抬的看着手中税目册子,斩钉截铁的说道。 又踌躇了一会儿,佩玖想想若是回自己的屋,这一夜的确难挨。纵是她上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却也没有挨冻睡冷床板儿的境况! 罢了,好好的暖榻闲着也是闲着,何必死心眼儿去下等房里受罪呢! “噢。”佩玖带着三分不好意思的腔调应了声,然后转身往屏风后的里间去了。 这时穆景行才抬头看了眼妹妹的背影,肩窄如削,腰细如束。再怎么任性也还是个柔弱的小丫头,身为大哥,又怎么能因置气而苛待妹妹? 转眼看看自己面前那一摞高高的册子,穆景行默默在心中叹息。若是不熬夜看完这些,明早动不了身,那明晚便要在甜水镇的前一站住下。怕是佩玖到时又要失落了。 想罢这些,穆景行低下头,认真核实起来手中税目。 这一夜,佩玖在大哥的暖塌上睡的香甜。睡前她还心心念念的担忧着家乡的灾情,睡后却只记得小时一家三口生活在甜水镇的景象。 那皆是四岁之前的事了,按说那些东西她原是记不住的。可上辈子落入水中闭眼之前,她这一生的景像全都又在脑中过了一遍。那一刻,她对家乡的记忆,对生父的记忆,也全都掀了出来…… 佩玖两岁那年,镇上推选可造之才去县里考取童生,佩玖的爹想去。于是亭长来到佩玖的家里,问她爹:咱们镇子那么穷,许多人都指望着考科举来谋出路,然而生员名额是有限的,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应试机会若是给了他,他能做点儿什么贡献? 佩玖的爹说等他考上了秀才,定要再去考举人,考上了举人,还得再去考贡士,考上了贡士朝廷就会给他分派官位。到时他荣归故里,一定会报效镇子,镇上再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他一定搭粥棚,送棉衣,断不会让乡里乡亲们再为吃不饱穿不暖发愁! 然而亭长最终还是举荐了别人。因为那人许诺,只要得到这个机会,便将家里的田地全数赠予亭长。 佩玖的爹这才明白,原来亭长所问的那个‘贡献’,是对亭长,而不是对镇子。 佩玖三岁那年,镇上又得了生员名额,这回佩玖的爹直接将家中全部田地送予了亭长。之后他顺利拿到了去参加童生试的机会,然而家中却也再无口粮来源。 原本菁娘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时不时会去县里接些大户人家的帕子,鞋面儿来绣,贴补些家用。而自家中无田之后,菁娘便不只绣帕子鞋面儿了,镇上各家各户的棉被、旧袄……只要能给她家的米缸里添一把米,什么活儿她都肯接! 自那后,菁娘便是从早到晚的忙,有时夜里甚至要添两回灯油。 *** 一觉醒来,佩玖揉揉眼睛,这才想起自己正身处良县县令府。她理好衣裳下了暖榻,看一眼油纸窗,已有微光映入。看这天色,该是五更将过。 佩玖坐到铜镜前,拿起木梳梳了几下披散着的长发,这时才想起大哥还在外间处理公务,便轻轻放下木梳,起身走到屏风前。 隔着十来步远,佩玖看见趴在书案上睡着的穆景行。大哥旁边的烛台还亮着,佩玖走上前去一口将蜡烛吹熄,又从木施上取下一件狐皮的大氅给大哥披在肩上。 这动作轻柔至极,该是不易察觉,却因着穆景行本就睡不踏实,还是一下便惊醒了。 “玖儿?”穆景行的声音带着过度劳碌后的疲钝沙哑,令佩玖听了有些愧疚。昨日兄妹间的那点儿不愉快,瞬时便烟消云散。 “大哥,这会儿天还没有大亮,你去塌上再躺一会儿吧。”佩玖声音细缓,嘴角挂着淡淡的甜笑,亦在尽力表现自己乖巧懂事的一面。 穆景行拽了拽披在身上的狐皮大氅,直起身子眯眼看了看门外。果真天才蒙蒙亮,离能动身少说还有一个多时辰。 他伸手按了按头上穴位,似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同时问佩玖:“你怎么起这么早?” “昨晚我睡的早呀。”佩玖说的倒是实情,昨晚用过晚饭后才没多会儿她便回了里间,之后没多会儿竟睡着了!想是钻箱椅藏身的那会儿身体窝憋的太久,累着了。 见穆景行还是坐在椅子上不动弹,佩玖直接伸手搀上大哥的胳膊,边拉扯边强势劝道:“哎呦大哥,你快去睡会儿吧!” 佩玖虽是用了大力气去拽,可她拽不动穆景行。穆景行只是被她拉扯的身子晃动了几下,然后似有些不放心的翻了翻眼前那一摞册子,之后神色释然,噢,果真都核查完了。 接着便妥协的站起身来:“好,那我去睡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叫醒我。” “好!”佩玖满口答应。 之后目送着大哥转过屏风去,佩玖便出去打了水回自己房间。洗漱干净后,佩玖又将昨晚自己屋里没动的菜拿去热了热,用了一些。毕竟昨晚她心绪不佳,没怎么用饭,一早起来就饥肠辘辘的。 用完饭,有人叩门,佩玖开门见是先前去厨房热菜时帮她的小丫鬟。 “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佩玖纳闷儿的看着这那丫鬟。 “听说你是甜水镇出来的?”小丫鬟带着几分亲切的问道。 继兄 第18节 一听这话音儿,佩玖大约明白了,故而反问:“怎么,你也是甜水镇的?” 那小丫鬟顿时眼睛发亮,用力点点头,接着将抱来的一叠衣物往佩玖的怀里塞去:“姑娘,你的衣裳都脏了,若不嫌弃就借你一件我的旧衣穿吧。” 盛情难却,佩玖有些不好意思的接下那件衣裳。一件粗布衣裳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人家小丫鬟来说,却可能是半个月的工钱!就这么凭白送她了? “那个……”佩玖思忖着,正想说将自己随身带的什么贴身物件儿送人家,好当做交换。可还没想好拿什么给人家,就被人家将话截断了。 “姑娘,你放心回去吧!昨晚镇子上的同乡捎信儿来说,有京城来的大善人正在甜水镇设粥棚布施呢!你一姑娘家的,独自流浪在外总是不安全,不如早些回去讨些接济的米粮。” “真的?”这个消息无疑是当下最大的安慰。 若说上一世,佩玖的确对那个仅仅住到四岁半的小镇没有多少情感,可因着死过一回,那些街坊邻居的音容笑貌一一走马灯式的浮现于脑海。 有为她纳小虎鞋的隔壁奶奶。还有可怜她缺奶水吃,而将自己的奶省些给她吃的邻家大姨。还有为她打造木马骑的伯伯…… 佩玖突然觉得那些面孔,竟亲切无比起来。 “真的真的!我厨房里还有活儿呢,得快些回去了。”那小丫鬟说罢转身出屋,走几步又不放心的回头嘱咐一遍:“快些回去吧!” “嗯。”佩玖朝她点点头。见人走远了,低头看看手中抱的那件粗布裙子,唇边渐渐荡开一抹笑晕。 甜水镇的人,果真是为人热忱的。 就在佩玖笑着想要将门关上时,抬头却见门口又冒出来一个人影。她不禁感到疑惑,看着业已穿戴整齐,梳洗干净的穆景行,问道:“大哥?你怎么先起来了……” 不是说好一个时辰后叫醒他的么?而这才堪堪过去半个时辰。 穆景行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淡然的说了句:“收拾好东西早些启程吧,天快亮了。”说罢,便转身去唤恭六和马夫备车。 佩玖莫名其妙的回屋收拾了下,其实她出来的如此匆忙也没带什么行囊,只是将先前同乡送来的那件干净裙子换上,又将自己的脏衣包好带上。 马夫的动作很麻溜,昨夜便将马儿喂饱了料,如今牵回来套回车上便准备妥了。恭六也三两下就将行李装回车上。 穆景行先上了车,一个人坐在厢椅上等佩玖。不知为何,明明一夜未睡,他这会儿却觉得精神异常抖擞! 先前他困意正浓,暖榻也温暖柔软,可当他躺在上面时却如何也无法入睡!鼻尖儿始终萦绕着一缕女子特有的清香,特别是他将那棉被盖于身上时,整个人便好似被那香气包裹着…… 那一刻,他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被唤醒,再无半点儿困乏之感。 想起这些,穆景行猛地一下阖上双眼!有些不愿面对。玖儿不是别的女子,是他的妹妹,那些莫名冒出来的奇怪念头,皆是毒蛇。 “哒哒”两声踩击木板的声响,穆景行知道是佩玖正踏着步梯上来。他没有睁眼,而是将身子往右侧挪了挪,尽量将厢椅空出多一些的位置。 佩玖撩开绵布帘进了马车,见大哥始终闭着眼,便猜是大哥太过疲累,故而连唤都未敢唤他一声,悄悄坐在他的左边,然后轻声朝外吩咐一句:“可以了,上路吧。” 马车缓缓驶出良县县令府后,便在平坦的长街上疾驰起来。清晨的街道没有其它马车,连行人都是偶尔才见到一个,故而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原本穆景行的身上盖着一件玄狐大氅,因着一下小小的颠簸,那大氅滑落了些许。佩玖盯着看了许久,迟迟不敢伸手帮大哥重新披一下,生怕又像先前在房里时将他吵醒。 直到又一次小的颠簸后,那件大氅直接掉落在了地上。佩玖这才终于耐不住了,弯腰拾起来拍打了两下粘上的灰尘,然后抻开轻手往大哥的身上盖去。 穆景行是想继续装睡的,可偏偏那股清香再次绕上了鼻尖儿……他重重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 “对……对不起……”佩玖蚊呐似的说了句,果然笨手笨脚的自己又将大哥吵醒了。 穆景行扭过头来看着她,凝了许久,竟不知此时该对妹妹说点儿什么。 说‘没关系’?不,很有关系。妹妹如今的这些狎昵之举,他已做不到像过去那般耐受从容。可若是要妹妹不再这样,他也说不出口。他明明是喜欢这种感觉的不是吗? 被穆景行这样盯了许久,佩玖有些慌了,大哥这是不高兴了么?她知道困倦至极的人是最讨厌被人扰醒的,何况大哥是一夜未眠。 想及此,佩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懂事。来时的路上她累了,便无赖的往大哥肩膀上一靠,睡的无比惬意。而大哥却一路僵直着个身子,无依无靠。难道她只有被大哥照料的份儿,却不能反过来为大哥做点儿什么? 佩玖蓦地伸过手去揽了揽穆景行的脑袋,让他倚靠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怯懦懦的嘟囔了句:“肩膀借你下……” 穆景行:“……” 靠在那纤细柔软的肩膀上,穆景行虽觉窘迫,却莫名的不舍得将脑袋移开。其实妹妹的手劲儿能有多大?若是他自个儿不想,她又安能掰动? 缓缓阖上双眼,穆景行继续装睡。 马车行了半个多时辰后,保持同一姿势不敢变的佩玖,业已觉得浑身酸痛起来。甚至觉得压在肩头的东西越来越重! 可当她忍不住想要动一动时,垂眸看到了睡的正安稳的大哥,立马一股子执拗漫上小丫头的眉间。 罢了,再忍忍就到地儿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减慢了下来,佩玖猜是业已进了镇子了。又走了没多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大哥?大哥?”轻轻唤了几声,佩玖见穆景行缓缓睁开眼睛,然后他终于将头移开! 之前虽难挨,却有股坚定的信念撑在心头。如今大哥移开,那酸痛之感瞬时弥漫全身,佩玖的右胳膊就像坏死掉一般,久久不敢动一下…… 起身先一步下车的穆景行不是没有留意到佩玖的表情,只是他这会儿不知该对妹妹说什么。路上的前半段儿,他的确是在假寐,可到了后半段儿却是当真睡着了。他的确太疲惫了。 先行下车的穆景行停在原地接佩玖,知道她此时不舒坦,便连搀加抱的将妹妹接下了马车。 许是被穆景行搀扶时又扯到了右胳膊,佩玖不自禁的“哎呦”一声!这下穆景行再也不能装不知了,带着几分愧意的问道:“可是我压痛你了?” 闻声佩玖连忙摇摇头!说了句逞强的话:“怎么会?没有。” 见妹妹不肯认,穆景行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温柔的笑着看看她,然后将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解下来,披到佩玖的身上。初春并不比冬末强到哪里去,佩玖这一身粗布裙在室内穿尚可,在外面却显得太过单薄。 这个镇子比较小,事情没多久便顺利办妥。一个时辰后,佩玖业已跟随大哥返回了马车,马夫驾车继续赶往下一个镇子。 路上停了一回车,一行人简单在客栈用了午饭后继续上路。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抵达下一个镇子。 这个镇子虽较先前那个大了许多,穆景行也没用两个时辰便将公务处理妥当。在晚饭前,马车终于抵达了甜水镇。 穆景行原本命恭六放了许多吃食在车上,可在去往良县的路上,吃食便被一点儿不剩的分给了那些难民。良县县令府虽补给了一点,如今两个镇子跑下来,也已经所剩无几。 于是穆景行让恭六下车打听附近可以用晚饭的地儿,毕竟连百姓都缺吃少喝的,他们也不想再给里正家里添负担。 看着恭六失落而回,佩玖知道如今镇子上八成已没有可供人用饭的客栈或是酒肆了。 “怎么样?”穆景行问道。 恭六摇摇头:“公子,小姐,镇上受灾严重,已没有哪个营生可以正常做下去了,如今银子在这儿基本没什么用处。”说到这儿,恭六话锋一转:“不过晚饭倒也不是没有着落!百姓们都说那边儿的巷子里,有间院子已征为镇上的临时施粥点儿了。” 迟疑了片刻,穆景行转头带着几分不放心的看看佩玖:“只白粥,玖儿你吃得下去么?” 佩玖点点头,其实她并不饿,她只是想去看看施粥的地方,百姓们是否都能领到吃的。 于是马夫继续驾着车,朝不远处恭六所指的那条巷子驶了过去。入巷口十数丈远左拐之后,便可看到一条近百人排着的壮观队伍!佩玖这才明白,难怪自打进镇子以来只见到零星的街坊,原来除了窝在家里的,全在这儿了。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家伙什,有的是大碗,有的是陶罐子,还有的直接背了口锅来! 从得了米粥陆续往外出的人可以看出,不管他们带了什么家伙,都确保给他们盛满。如此便不难理解百姓们都尽可能的带大家伙来。 穆景行与佩玖虽然看到的同是这幕,心下所思却各不相同。 小苍河沿岸皆为受灾地区,甜水镇又离京城如此之近,却也不能将消息传往京城。穆景行不免心下生怒,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 而佩玖看到此景,却无比宽慰。看到灾民们如今有吃有喝,不会饿死街头,也无需外出讨饭了,她已觉得是万幸。她真想问问,在这儿施粥的是哪个大善人? 因着前面的路排着太多的人,故而马车已不适宜通行,穆景行命马夫将车暂停于巷口外,他要步行进施粥的院子里看看。佩玖与恭六自然紧紧跟在穆景行的身后。 沿着队伍一路向源头走去,是一座青墙环护的小院儿。院门看上去虽有些旧了,却明显有人将之仔细维护过。在迈进去之前,佩玖满心是对布施善人的期待,而迈进去之后,她却被院落里的景致惊呆了! 院子不大,正对着门的是北面,有一大两小三间屋并排而建。大的那间充作客厅,小的一间是房主夫妇所居,另一间更小些的是留待女儿长大。 西边是灶房和柴房,还并着一口老井,如今看来是枯了。 东边是茅厕。不远处还闲置着一只简易至极的小木马,上面斑驳的朱漆依稀可见。 佩玖就僵在甫一迈进门的地方,痴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后面有领粥的乡亲,无意撞了她一下,她才恍过神儿来。 这个院子,与她上辈子死前脑中所见的那个承载三口人欢笑的‘家’,一模一样! “玖儿?”穆景行回头见妹妹傻傻的表情,有些疑惑。旋即却又好似透过佩玖的眼睛,看到了一些答案。 “你,认得这里?”问出这句话时,穆景行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但佩玖点点头,跟着便有几滴泪顺下。 如此,无需再问,穆景行心中也多少有数。这里,八成就是妹妹过去的那个家。 咬了咬唇,佩玖抬眸看向穆景行。一双新洗过的水眸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大哥,你帮我查查是什么人在这里布施。” 佩玖犹记得,她爹曾对亭长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飞黄腾达,定不忘乡里乡亲,若遇天灾人祸,他定搭建粥棚让甜水镇的每一个百姓都能吃饱! 事隔如此之久,可莫名的,佩玖就是觉得能做此善事的应该是她爹。不然为何那么巧,正好在她的家中施粥? “好。我去查查看。”穆景行语调温柔的应下,又在怀中掏出了干净的棉帕,为妹妹擦拭腮边泪痕。 佩玖看着大哥,抿了抿唇,然后嘴角情不自禁的翘起…… 各自用了一碗白粥后,穆景行便带着佩玖去了甜水镇的里正府上。里正府里的下人先将一行人员安置了歇息,没多会儿里正便抱着一摞税目的册子来到穆景行的房里。 既然今年镇子受灾欠收,赋税也理应减免,穆景行打算回京后便借着为甜水镇申报减免赋税的引子,将此事捅出去!届时不论是何人想压此事,也无法怪他什么,反正他也只是恪尽职守罢了。 里正见佩玖也在,就简单寒暄过后将账本放到书案上,打算离开。这时穆景行唤住了他:“留步,我还有一事想要向里正打听。” “穆大人请讲。”里正恭敬问道。 穆景行扫了眼在一旁理包袱的佩玖,复又将视线落回里正身上,问道:“不知如今在镇上施粥放粮的是何人?” 听到大哥问起此事,佩玖手里的动作虽没停,耳朵却暗暗竖起来仔细恭听。同时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穆大人竟不知?”就见那里正看着穆景行,面色窘了下,接着又满带感激之情的笑笑,继续言道:“正是穆将军派人来的。只是将军不让我们张扬此事,若非正巧是穆大人问,我也不敢如实说出。” 什么?竟是穆伯伯? 佩玖眉心一蹙,抬头看向穆景行时,见大哥脸上是与她相同的错讹。 消化片刻,穆景行笑道:“噢,家父并未特意提及,故而我并不知。” 一听此言,里正更是崇敬起穆将军的品德来:“哎呀呀!穆将军定是平日里博恩广施惯了,才不与家中一一提及!将军功德无量啊!” 又寒暄几句过后,里正离开,房间只剩穆景行与佩玖兄妹俩人。 穆景行缓缓转身,直面着佩玖,面色无波,言语亦是和缓平静:“玖儿,这可是你愿意听到的答案?” 佩玖的脸上先是怔了怔,迟疑了一会儿才好似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接着唇畔微微绽开个笑容。 虽然这个答案并非她最初所料,但如今想来,以穆伯伯的乐善好施,做出此事并不奇怪。更何况甜水镇是娘的家乡,穆伯伯一心待娘,便连娘的家乡也一并关切着。 战场上的阎罗王,却也有铁骨柔情的一面。 而至于她的那个亲生父亲,或许早已死了。又或许即便是飞黄腾达了,也早已忘记考取功名之初的那些豪言壮语。 就如同忘了她们娘俩一样。 佩玖朝着大哥点点头,眼中湿润。 这十多年来,穆伯伯待娘的好,以及待她的好,她早便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若说十多年前娘刚进将军府的大门时,还算得上年华正好,姿色正佳。可十多年过去了,娘已是徐娘半老,穆伯伯却依旧视她如宝。 继兄 第19节 佩玖看得明白,穆伯伯是个真正长情之人。 第27章 如今的甜水镇, 虽说吃食成了稀罕物, 但住的地儿倒是不缺。 里正府上是座两进的院子, 外院可作待客之用, 内院为里正一家所居。既然如今户部来人查税, 里正便着人收拾出外院最好的三间房供穆景行他们住。 原本里正孝敬穆景行的最干净舒适的那一间, 被穆景行让给了佩玖。 晚上, 佩玖躺在暖烘烘的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踏实的阖上双眼。这夜, 她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佩玖看到穆伯伯一脸焦急的等候在一间屋外,来回踱着步子很是躁闷。 屋里不断传出女人痛苦的叫喊声, 即便那声音已撕裂的变了腔调, 佩玖还是一下便听出那是她娘! 佩玖夺门而入,迎面撞上一个正端着水盆儿慌张往外来的丫鬟!怪的是那丫鬟就好似穿过佩玖的身体一般, 完全不曾触碰到分毫。 佩玖低头看了眼, 那水盆儿里全是血水。 急急转过屏风后, 佩玖终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娘!娘虚弱无比, 一旁的婆婆还不停的冲她喊:“用力!用力!” 噢, 这是接生。佩玖恍然明白了过来, 难怪穆伯伯在门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却也不闯进来。 此时的佩玖似乎有一层意识是清醒的,她告诉自己, 这是梦境。但同时她也明白, 梦境也未必全是假的,有时还会有一定的先知作用。 就像许多女子有喜之前,身边至亲会做胎梦。 那么如今她梦到已身怀六甲的娘生孩子,是不是也有预示作用?比如说她梦里娘生了男娃,三个月后娘便真的会生出个男娃。梦里娘生了女娃,到时就会真的生出个女娃。 佩玖一边急切的想预先知道答案,回家后好给娘提前说说。一边又担心娘,毕竟娘如今已是三十有四的年纪。 可她眼下能做的,无非就是在床前不停的安慰娘,尽管她心里明白她的话娘是听不到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那接生的稳婆大笑一声,“生啦,生啦!夫人生啦!” 佩玖心疼又欣慰的看着娘,在眼眶转圈儿许久的泪珠终于滑落下来。 之后便见那稳婆抱着小娃娃仔细看了看,喜道:“是个女娃娃!” 佩玖看到娘笑了,娘最喜欢女娃娃。佩玖也跟着笑了,以后除了樱雪这个姐姐,她又多了个亲妹妹。 这时,佩玖听到已抱着娃娃出去给将军邀功的稳婆在外面说道:“将军,您看,是个五官极其标志的女娃娃呢!” 接着便是穆伯伯欣喜的声音:“女娃娃好,女娃娃好!” “将军可有提前备好名字?” “菁娘之前便喜欢念叨一句词‘彼留之子,贻我佩玖’。那这娃娃就叫佩玖吧!” 佩玖:“……” 呆呆的望着床上的娘,佩玖有些迷惑起来。先前只顾着担心,却没细看娘的面庞,如今细端,果真是与平日里不同,看起来要比平时年轻上许多。 所以娘方才生出来的那个女娃娃,不是什么妹妹,而根本就是她? 可她,怎么会是将军的孩子?她怎么能有这么好的命? 她怎么能有这么好的命…… 睁开双眼时,佩玖发现天已亮了起来。她伸手擦拭了下眼角,却无意触碰到枕头,这才发现枕头早已被濡湿了。 那个梦好长,好长,好似梦了一夜。可佩玖也是头一次这么不愿意醒来,她多希望那不是梦,而是现实。她做梦也想有个穆伯伯那样的亲生父亲。 娘怀这一胎时佩玖曾几度抑塞,她以为是自己不喜欢娘怀穆伯伯的孩子。直到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她不是不想娘和穆伯伯有孩子,而是恨那个孩子不能是她! 莫名的,她竟嫉妒上了那个娃娃。 起床简单收拾了下,便听到两声轻而缓的叩门声。佩玖去开门,见是穆景行。 “大哥……”佩玖喃喃的叫了声。才离家两晚,如今她想娘,想穆伯伯,想樱雪……就连看到每日都在一起的穆景行,她也觉得分外想念。 穆景行并未意识到妹妹的怪异,只淡然的说道:“今日早些用饭,早些启程,争取天黑之前……” 不待穆景行的话说完,佩玖已赖皮的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她此时想的是,只要自己多学学樱雪那样,不吝于对家人表达情感,不羞于对家人撒娇……那与家人也会更加亲厚吧? 可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却让穆景行怔住了!他的两只手无措了片刻后,情不自禁的抚到佩玖的头发上。 妹妹的长发尚未来及绾起,望之如漆似墨,触之如绸似缎。同样是自己的妹妹,可抱她,却与抱樱雪有着千差万别的感觉。 “怎么了玖儿?”穆景行的声音轻的,也就他怀中的佩玖听得见。 佩玖也不理他,手上复又使了几分力道,将大哥的腰死死箍紧!穆景行虽愕然,但细想之下,一大清早的这般反常能是怎么了?八成是做噩梦了呗。 “玖儿,你可是梦见什么了?”穆景行是想着,一般做了噩梦的人之所以怕,是因为独自处于那种恐惧中,无人理解。而一但说出来与人分享了,其实噩梦多半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这回,佩玖钻出头来微仰着,与穆景行四目相对,眉头微蹙,委屈至极:“梦见大哥成了佩玖的亲大哥。” 穆景行:“……”这是噩梦? 顿了顿,穆景行大约明白了佩玖的意思。看来她并非是因着做噩梦而恐惧,而是因着做了个相对温馨的梦,想要撒娇。真是个小丫头。 “大哥本来就是你的亲大哥!”穆景行劝慰了句,接着以命令似的口吻说道:“好了,快去用饭吧。” “嗯,”佩玖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大哥的怀抱,“那我洗把脸就去。” 说这话时,穆景行才看到妹妹的脸上不知何时挂了两串儿泪珠。睫羽上也挂着细碎的几颗,朝曦下晶莹剔透的,让人想去…… “嗯。”穆景行脸色突然变冷的应了声,身子也往后撤去,撤了半步便转头往膳堂走去。 他方才在胡思什么?!穆景行狠狠在自己的手掌上掐了一把! 简单用过早饭后,马夫将车备好,恭六将行李装好,穆景行和佩玖兄妹便上车准备动身。里正也特意早起送行。 这一日的时间,穆景行查访了余下了二县一镇,并顺利在城门落钥前赶回了京城。 马夫驾着马车满速往镇国将军府赶,可这会儿佩玖却又有些怯懦起来。她往右侧头看看穆景行,喃喃的唤了声:“大哥……” “怎么了?”穆景行侧眸看她。 “我害怕过会儿到家,娘和穆伯伯还在生气。”说着,佩玖微微垂下了头,又是抱愧又是胆怯。 原本穆景行还想怼她一句:现在才知道怕?不过看到妹妹已经此般可怜相,他便没忍心将这话说出口。 而是换了副温柔意调宽慰起来:“出城那日我便派了人捎信回去,说是你央求了许久,我才同意带你出来的。并未提你藏身厢椅,先斩后奏之举。” 听了这话,佩玖稍稍好过了那么一点儿。但她抬起头来看了眼大哥,带着半分不易察觉的鄙夷之色。当时大哥可不是这么给她说的,他那日骗她说如实禀报了父母,她回家就等着挨罚吧。 不过既然大哥这会儿给她说了实话,佩玖也不欲再计较过去了,只一心想着让大哥过会多帮着圆几句好话,好让她少受些骂。 想及此,佩玖伸手搀上大哥的胳膊,一副嬉皮笑脸的无赖样子:“大哥,不如这样?过会儿回家你就对娘和穆伯伯说我们在外面这几日受苦受累的,我有些生病了,让他们许我早些回房休息。” 穆景行没急着拒绝,而是垂眸细端了端佩玖的小脸儿。这粉面含春,桃腮带笑的,哪里似个生病不适的样子? 不过这一眼望的深了,穆景行竟鬼使神差的“嗯”了一声! 下一刻意识到自己着了魔障,他便转回头去不再看她,很快也改了口风,添了句道:“即便是我如此说,你认为他们又会信吗?” 才乐了片刻的佩玖,立马又被这下半句话给呛回去了。既而悻悻的松了手,不再挽着那个不肯为妹妹说话的人。 没多会儿,马车进了将军府,在院子里停下。 早便得了信儿的几个下人在前院儿接应着,这其中也包括佩玖的贴身丫鬟,香筠。 一见小姐下车了,香筠猛地扑上去将佩玖给抱住!早已顾不得尊卑之分,带着哭腔儿和怨意问道:“小姐,您怎么出门儿这么久也不带上香筠啊?!” 佩玖略显无措,只得胡乱拍拍香筠的背安慰上几句。她也没想到回府第一个要过的是香筠这关。 毕竟是下人身份,香筠哭了几腔后便匆匆收敛了,然后边擦着泪边说道:“大公子,小姐,你们直接去偏厅吧,将军和夫人都在那儿等着你们呢。” 闻言,佩玖眉心紧张的跳了跳,心道真正的难关来了。她推开香筠,问道:“樱雪呢?” 若是穆樱雪也在偏堂,想来气氛还会好上一点。 然而香筠为难的摇摇头:“知道大公子和小姐今晚回来,用过晚饭将军和夫人便让樱雪小姐先回房了。” 佩玖只道完了…… 就在佩玖心如死灰,抱着赴死的心情抬脚准备去往偏厅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越的声音说了句:“玖儿,你回房去歇息吧,我会给爹娘说你旅途受累,身子不适。” 这是亲大哥! 回头感恩的望了穆景行一眼,佩玖点点头往自己房间去了。 穆景行独自来到偏堂,甫一进门,便见原本端坐的父亲从椅子里弹起,面带焦急的问道:“玖儿呢?” 菁娘双手扶着肚子不便随意起身,但自从得了他们今晚回来的信儿后,便望眼欲穿。此时见佩玖没有跟着一起过来,亦是神色急切。 从父亲母亲的神情上,穆景行看得出他们对佩玖的担忧远胜过怪罪。便释出抹轻松笑意,解释道:“父亲母亲无需担忧,玖儿只是头回出远门,这一路旅途颠簸的有些乏累。孩儿看她气色不好,便让她先行回房休息了。” 说罢,穆景行见父亲脸上的担忧暂褪,生怕他又生佩玖的气,便又赶忙添了句解释:“玖儿这次的确是任性了,但也确实吃了些苦头。父亲母亲若是有话要斥责,不妨待明日。” “哎,”穆阎重重的叹了一声,坐回椅子里。看了看身旁的夫人,带着几分劝说的意思:“罢了,孩子既然在外吃了苦头,便也莫再罚了吧。” 见将军都如此说了,菁娘便也心软下来。佩玖在将军府角色尴尬,即便将军再宠爱有加,她这做娘的有时也心生为难。 就如今次,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一声不吭就偷跑去了外面!不罚不足以竖家风,罚了又会心疼。将军可以纵着佩玖,可她这个做娘的若也这么毫无底线的纵着,难免不在外落闲话。 见菁娘进退维谷的不做表态,穆阎知她一时难下这台阶,便赶忙岔了话题,朝穆景行问道:“这趟公务处理的可还顺利?” 提及公务,穆景行最先想到的便是甜水镇闹灾一事。他始终想不明白,既然此事爹早已知道,却又为何不在早朝时上奏,而只是拨米放粮私下里救济? 不过想到菁娘也在,穆景行没将这话问出口,而是敷衍着答道:“父亲放心,此行诸事顺利。” 闻听此言,穆阎的眼神忽闪了下。心道儿子此行不可能没有发现,却道诸事顺利?转头看了眼夫人,穆阎便笑呵呵起来:“顺利便好,顺利便好!我先扶你娘回屋休息,一会儿来书房见我。” “是。”穆景行目送二人离屋,然后回房去换了件衣裳,又提前去书房等父亲。 没多会儿穆阎便过来了。穆景行起身,穆阎刚一关上书房的门便径直问道:“景行,你可去了甜水镇?” “去了。” “那可都知道了?” “知道了。甜水镇及小苍河一带皆遭遇水灾,民不聊生,而此事竟无一人上报朝廷。父亲拨粮赈灾,却为何也瞒而不报?”穆景行终于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一声轻叹后,穆阎在榻椅上坐了下来,同时示意穆景行也在另一侧坐下。接着便说道:“在圣上眼里,武将只需保家卫国,征战沙场。而治国理政之事,还是应该交由你们文官。” 与父亲一案之隔,穆景行双眼眯了眯,觉得父亲此言话中有话,“父亲的意思是……” 穆阎侧头看着儿子,眸中释出老将特有的精明锋芒:“此事由你去揭发。” 继兄 第20节 穆景行先是一怔,随即了然,父亲这是要给他一次显露锋芒的立功机会。 之后父子二人又谈了许久,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穆景行写好奏疏,未交由户部,而是越级直接递去了梁帝手中!当然,是借着父亲上朝之便。 梁帝看过之后勃然大怒!当即派人下去彻查此事并放粮赈灾。 此案前前后后历经近两个月,最终查明,乃是负责治理小苍河的工部水司出了岔子。 上游开闸泄洪不当,造成下游沿岸被淹。浚河、修圩、置闸,修筑捍河堤坝本是恩泽后代之事,如今却闹出纰漏酿成人祸! 水司乃工部四司之一,工部尚书自然难脱罪责,故而只能包庇。为了将此事瞒住,工部尚书又收买多位官员,其中亦包括户部诸多官员。 穆景行这便明了,难怪当时送交来的税目账册对不上,他说要下去逐县逐镇的核查,而上面多方阻挠。若非他最后谁也没管,自己直接下去跑了这趟,怕是受灾之事就无人会揭开了。 这场风波过后,圣上下了道圣旨,嘉奖穆景行揭露此案,特将他升任为户部侍郎,官拜正三品。 而原户部侍郎则因包庇案受牵连,下了大牢。 这日过午,午憩醒来的佩玖正赖在床上游思。想着上辈子大哥当上户部侍郎时,可是二十有三了,而这一世,竟是提前了足足两年! 佩玖想到上辈子大哥接到升任的那道圣旨时,她十八岁,正做着姜翰采的妻子。姜翰采在书院听到这消息后,催着她抓紧回娘家走动,让她巴结好大哥。 可是那时的佩玖因着前次婚姻的变故,越来越不愿抛头露面,便不愿回娘家。为了此事,她与姜翰采没少吵架,甚至还挨了这辈子的唯一一个巴掌。 想到这儿,佩玖气的猛捶了床一下!老天保佑,不管前世今生亦或来世,永永远远都不要再让那个杂碎出现在她眼前了! 这厢正憋屈着,“哐当”一声!门被香筠推开了。 被吓了这一跳,佩玖正想开口说香筠越发没规矩了,却被香筠抢了先。 “小姐!快……快……夫人要生了!” 第28章 听闻娘要生了的消息, 佩玖哪还在床上躺得住!连滚带爬的下了床, 两脚往绣鞋里一蹚, 提都来不及提上, 就慌慌张张冲出了屋。 稍落她一步的香筠, 也早已激动得神志不清, 见小姐跑掉了, 二话不说她也跟着跑了出去!直跟着佩玖跑到产阁外时,香筠才恍然注意到小姐穿着寝衣便出来了,而自己也粗心大意的连件儿斗篷也没带过来! 如此, 香筠又立马调头回汀兰阁去取衣裳。可佩玖早已顾不得这些,径直就闯进了产阁的门。 这间产阁是穆阎特意备来供夫人生产之用,共分为内外两间。外间方正, 设些椅座, 乃家属陪产等候之用。内间狭长,又以屏风隔了分娩室与助备室。 分娩室内除了夫人外, 便只有稳婆与最贴心的秋婆、妙翠在, 其它伺候的丫鬟则除了向里递物外, 都需在助备室候着。宫里特意来伺产的御医此时也候在助备室, 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以防发生稳婆应付不了的情况。 佩玖进了外间, 见到父亲,大哥,还有穆樱雪皆等候在此。只扫了他们一眼, 佩玖立马又往里跑!因为她听到了娘的声音, 那声音比那时的梦境里还要撕裂! “玖儿!”穆景行见状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佩玖的胳膊,阻止她进去。 佩玖先是挣扎了几下,见实在推不动穆景行,才着急的喊起来:“大哥你放开我!我要进去陪我娘!” 见佩玖太过激动,穆景行只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可听到佩玖痛吟一声后,他又面色不忍的放开了佩玖的胳膊,改为抱着她,温柔的将她钳制住。 同时斥责道:“产阁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进的地方!” “唔——”佩玖被穆景行按头在怀里,话也说不出了,只剩下无声的挣扎。可那些挣扎在足足高她一头的穆景行跟前,显得是那般无力。 穆景行就随她折腾,她越折腾他就越使劲儿的将她往怀里揉,过了一会儿,佩玖终是放弃挣扎了。穆景行将手稍稍放松了些,佩玖抬起头来脸已憋得通红!她用力粗喘了几口,只觉嗓子好似冒了烟儿! 这时穆樱雪也过来了,轻抚妹妹的肩膀,关切道:“玖儿,你没事吧?” 不等佩玖说话,穆樱雪又有些埋怨的看向穆景行,嗔怪道:“大哥,你也太用力了!看把玖儿吓的!” 说着,穆樱雪就伸手想将妹妹从大哥怀里拽出来,换一种温柔的方式安抚她。可这时的佩玖忽然落下了两行泪,同时抽噎起来,整个人抖的说不出半个字儿! 穆景行始终没有撒开佩玖,佩玖也没有顺着姐姐的拉扯离开大哥的怀抱,反而又贴进穆景行的怀里,埋头“呜呜”哭了起来! 见状,穆樱雪怔怔的将拽着佩玖的手松开。心中有些发酸,妹妹什么时候开始,竟粘大哥多过于粘她这个姐姐? “好了,没事。让她哭会儿就好了。”穆景行边轻拍着怀里的佩玖,边看着穆樱雪说道。 穆樱雪呆愣愣的点头,然后走开。 分娩室内不断的传出菁娘痛嘶的声音,穆阎紧贴内间的门而站,紧握的拳头打在墙上久久不肯移开。他满心皆系于夫人的安危之上,根本未留意先前儿女们的一幕。 将军夫人痛苦的声音持续了许久,约莫一个时辰有余,穆阎曾担心有难产之兆。所幸在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的那刻,一声清脆响亮的婴儿啼哭,让他的心又稳稳落了回去! 又过了半柱香左右,稳婆抱着业已冲洗掉血污的婴儿来了外间,给将军请功:“哎呦哟,是位小公子!是位小公子哟!” 稳婆笑的一脸褶子好似绽开了花般,私心以为将军看到是个男娃,必是激动的不行!熟料穆阎只瞥了那娃娃一眼,便立马撩开门帘儿进了内间。 他不是不想仔细看看儿子,而是太想先看看夫人。 妇人生产之时不许旁人进去打扰,那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而生产完了则没这许多顾虑,亲近之人自然可以进去探望。 佩玖见穆伯伯冲了进去,立马也推开穆景行紧跟了进去。 而穆景行自然不便进去探望继母,便从稳婆的手中接过婴儿小心抱着,一边温柔的笑着逗弄,一边细端这小娃娃的眉眼。 这娃娃是父亲与继母所生,那自然能看到两分他的影子,也能看到两分佩玖的影子。 真是神奇。 穆樱雪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木纳,她看着大哥宝贝似的抱着新降临的弟弟,想着大哥先前也抱着佩玖,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个外人…… “樱雪,快来。”穆景行大约是留意到了妹妹的异样,特意唤她,“宝儿看着你笑呢!” “宝儿?”穆樱雪凑上前,看着那娃娃,果然那娃娃在冲着她笑。 “嗯,父亲说大名想请皇上来赐,便先取了个奶名。”说着,穆景行抬眼瞥了眼樱雪,见妹妹嘴角果然绽露出个笑容。 樱雪伸出手指,小心的在宝儿胖乎乎的脸蛋儿上戳了戳,姐弟俩同时“咯咯咯咯”的傻笑起来!宝儿笑的憨,樱雪笑的更憨。 先前的胡思乱想,穆樱雪早已抛之脑后。这么可爱的弟弟,这么纯净的笑脸,多么完满的一家人!此时穆樱雪觉得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久了,便不知这福的珍贵。 父亲威严,母亲慈爱,大哥博学,妹妹可爱,如今又添了个傻乎乎的弟弟,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醒悟到这些,穆樱雪的眼中噙起了两汪随时要溢出的泉。只暗暗怪罪自己太过小心眼儿,竟跟自家人也生起了醋劲儿。 与此同时,站在分娩室榻前的佩玖也眸中含泪。 菁娘正虚弱的躺在暖榻上,额前几缕发丝被汗水浸透,胡乱的粘贴在脸上。穆阎则坐在榻边儿握着夫人的手,不住的说着安慰的话,诸如宝儿如何如何的可爱,如何如何的康健…… 其实他方才也只匆匆看了那娃娃一眼便进来了,又如何知道的这般详细?无非是随口编来哄夫人放心罢了。 佩玖就站在一旁看着娘,看了一会儿,见娘身子并无异常反应后,便默默的退出了分娩室。此时娘更需要的似乎是穆伯伯,因为穆伯伯懂得娘想听些什么,不像她,吓得除了哭什么话也不会说。 转过屏风,佩玖见屋门敞开着,还没出内间,她便看到穆景行和樱雪在外面轮流抱着宝儿逗弄。她也心痒,往外走几步问道:“能让我抱抱吗?” 穆景行抬头见佩玖出来了,便从樱雪手中抱回宝儿,重点托着脑袋和屁股,将娃娃递向了佩玖。 佩玖接过,小心的将弟弟抱在怀里,穆景行还是不放心的虚撑着手臂,挡在佩玖的胳膊下,生怕她一不小心脱了手。 “咯咯咯咯”一见佩玖,宝儿又傻笑起来!佩玖见状也跟着笑了。 穆景行方才已看够了宝儿的笑,此时倒觉得佩玖的笑更有趣些。他目光温柔至极,久久的粘在妹妹脸上,看她笑魇如花,百媚丛生。 第29章 将军夫人提前半月诞子的消息, 被御医当日传进了宫里, 当晚梁帝的礼便到了。掐丝珐琅翡翠瓶、碧玉仙鹤玲珑灯、秘色瓷描金麒麟碗…… 总之, 尽是些吉祥的珍贵物件儿。 若说前阵子崇宁长公主生子, 皇上给了那位皇妹九分颜面, 那穆阎有子, 便是给足了十分!若问为何? 长公主协助大梁征服了北境之地, 的确于社稷有大功。可穆阎在外征战沙场近二十年,夺回亦或征服的土地,怕是五个北境之地也有了! 京城的王公勋贵们尤其擅长见风使舵, 圣上看重穆家,他们的厚礼便也插了翅膀似的飞速送进了将军府。 穆阎虽有几年未上战场,但两个侄儿穆济文和穆济武, 在战场上骁勇无比, 屡战屡胜!更莫说亲子穆景行二十出头,便当上了户部侍郎, 前途不可限量! 穆阎正值不惑之年, 宝刀未老, 下一代又这么争气的迎头赶上。穆家, 这二十年想是无哪家可与之媲美了。 老来得子, 的确人生大喜, 故而穆阎这回也没想低调。在收了各府的贺礼之后,他便开始命人筹备宝儿的满月宴。数日后,邀请贴便送去各府, 三公九卿, 各军将领均在邀请之例。 接下来的日子将军府忙得不亦乐乎,只佩玖和樱雪闲,姐妹俩天一亮便赖进爹娘的屋里,逗宝儿玩,一逗便是一天。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转眼满月宴这日到了。圣上体恤,能将爱将之子的满月宴,设为百官半休沐之日,也是前无古人之举。 这日百官上过早朝后,便无需再去衙署或是各处处理公务,而直接回府换了便袍,带着家眷,往镇国将军府来。 巳时刚过,便已陆续来了十数位大人及家眷。 穆景行帮着父亲招待来客,这会儿正迎了两位大人准备带去正堂用茶。路过前院儿时,他无意瞥见佩玖和樱雪两丫头挨着屁股挤在角落的秋千上。两人窃窃私语来回咬耳朵,好似在密谋着什么。 穆景行不由得眉心一跳,心道这两丫头可别挑今日生乱子。即便是不生乱子,哪有两位高门千金坐在秋千上待客的? 要么就大大方方的过来喊人,要么就乖乖的躲回闺房去,等开饭时再出来。这样坐在一边儿不声不响的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算什么? 穆景行连着使了两个眼色给她们,可她们却都视而不见,一对上他的眼便低下头去……穆景行只得放弃,继续摆出一副客气的笑脸,带着客人往正堂去。 佩玖和穆樱雪挑的这个位置不太打眼,却又刚好能瞧见大门。其实她们嘀嘀咕咕的,是在赌姜玉婉和姜明月姐妹俩会不会来! 毕竟姜家两姐妹的父亲是礼部尚书姜大人,按照正常是应该来的。可又因着上回在公主府的不愉快,来不来便成了未知。 见大哥走远了,穆樱雪以戏谑的语气笑着道:“我就猜姜玉婉肯定会来!她那么爱出风头的性子,便是龙潭虎穴也得去卖一把骚!” “噫——”佩玖抓着秋千绳,呲着嘴将上半身往外游了游,对姐姐摆出一副嫌弃疏远状:“樱雪,你说话越来越没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切!”穆樱雪也对佩玖深感不屑,冷眼瞥着妹妹:“别岔开话题,你可是一直赌她不会来的。过会儿输了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小嘴儿一撅,佩玖反问道。 穆樱雪认真想了想,突然眸中一亮,诡计便来:“谁若是输了,谁便要想法子在大哥头上拍两巴掌,怎么样?” 佩玖:“……” 见妹妹迟迟不肯点头,只骇然的望着自己,穆樱雪便伸出右手在妹妹的脑门儿上轻抚了两下,像哄只小宠,接着怂恿道:“赌的小了没意思嘛!” 佩玖:“……” 这时又听见门房的下人高声喊道:“礼部尚书姜大人府上到——” 穆樱雪与佩玖齐齐向大门处望去!两人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咽了口,穆樱雪嘟囔道:“玖儿你刚刚可是默认了昂,不许抵赖的。” 便是樱雪这话落地的同时,就见姜大人携夫人及两个女儿,一齐迈步进来。佩玖甚至来不及质疑姐姐的自作主张。 继兄 第21节 穆樱雪激动不已!转头看向佩玖时的眼神,堪比今科状元睥睨落地秀才:“玖儿,你好好想想要怎么做到吧!” 说罢,穆樱雪起身一脸得意的往后院儿走去。 喜欢妹妹不假,但这阵子因着妹妹与大哥更亲厚而吃醋也是真!故而穆樱雪在出这个鬼点子时,便悄悄动了私心。倒也称不上是离间,反正她就是想让兄妹三人的关系回到过去: 她可以对妹妹好,但大哥不能也这么喜欢妹妹! 穆樱雪早就分析过了,大哥之所以突然对佩玖那么好,无非是发现了佩玖的乖巧。以他那么骄矜的性子,一但佩玖拍了他的头,看他日后还有没有心情宠那丫头?! 想及此,穆樱雪回头看一眼仍坐在秋千上发愣的佩玖,不由得失笑出声。接着便趾高气昂的回了自己房间。 佩玖坐在秋千上,两脚尖儿点着地,一动不动。再看脸上,也是一样的僵。 她此时想的是,照穆景行头上拍两巴掌?那穆景行又不傻,能不发怒?搞不好再拍她两巴掌! 哎,好不容易才抱紧的大腿,现在要亲自上去踹一脚么?那岂不是蚍蜉撼树…… “哎……”随着一声无语的叹息,佩玖耷拉下了脑袋。 原本一双眼睛正无聊的盯在自己的绣鞋上,可听到好似有脚步声临近,佩玖将视线往前面的地上移了移,入目的是一双干净的皂靴。 顺着那皂靴再往上移,映入眼帘的是一截茶白色滚着银边儿的袍角……她大约知道是谁了。 蓦地抬起头来,佩玖懒懒的唤了一声:“大哥。”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樱雪呢?”穆景行负手立在秋千架前,随便扫了眼四周,落空后视线又回落在佩玖的脸上。 佩玖与穆景行四目相对着,却丝毫没有在思考他问的问题,而是满心在想如何能在他不发怒的情况下拍他两巴掌…… 此时的大哥是和蔼可亲的,可也不能因着这会儿的柔和,就直言问他,能不能当着穆樱雪的面儿往他头上抽两巴掌。 被妹妹这样无端盯了良久,穆景行眉心蹙了蹙:“怎么了?” “没……没怎么。”忙收敛了那怪异神情,佩玖微微垂下头。抓着秋千绳的两只手也不由得握的紧了些。 过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佩玖见穆景行的视线投向了远处。她跟着转头往那边看,见穆樱雪已然换好了一身蔷薇吐艳云缎裙往这来。 见姐姐走到跟前,佩玖有些纳闷:“樱雪,你先前穿的那条粉黄裙子不是特意为今日备的?”怎么好端端的说换就换掉了。 穆樱雪倨傲的看了眼正堂的方向,不满道:“谁要跟姜玉婉穿一样的色!” 佩玖这才想起,方才姜玉婉也是着了一条粉黄色的如意月裙。她再仔细瞧瞧穆樱雪现在身上这件,委实是艳!将那粉黄压的妥妥儿的。 这时穆樱雪看看大哥,看看佩玖,然后凑到佩玖的耳边提醒道:“玖儿,你还不快点?!要做赖皮狗么?” 佩玖转头看着樱雪露出一丝难色,要她如何下手啊? 见樱雪已回来,想着佩玖不必落单了,穆景行便有要离去的意思,刚抬脚想走,却见佩玖下了秋千架走到他跟前儿。 佩玖将小手往穆景行的胳膊上一挽,这动作如今也是做的习惯。既而腆着笑颜:“大哥,秋千可好玩儿了,你也来坐坐!” 先是面上怔了一下,接着穆景行便毫不犹豫的甩开佩玖:“胡闹!”他一大男人,坐的哪门子秋千? 佩玖却是不死心,继续往穆景行的身上粘,娇嗔道:“干麻凶人家?不就是坐个秋千喽,昨日穆伯伯还坐了呢!”边说着,边将大哥往秋千架前拉拽。 穆景行起初还拒绝的笃定,可佩玖死活就是赖定了他!最后他实在拗不过妹妹,只得半推半就的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站在穆景行的身后,佩玖终于有了身高上的优势。之前她一直在想,就算她不怕惹怒大哥,可也得够得到他的脑袋啊!如今他坐在秋千上了,倒是刚好矮她半头。 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穆樱雪起先并未猜到佩玖的意思,但看到穆景行坐下后佩玖得逞的笑笑,她便心中了然。看来佩玖是打算借推秋千的引子来下手。 “就五下。”穆景行不耐烦的说着,俨然一副赶鸭子上架的架势。 佩玖笑着应了绳,然后便上手去推。第一下,她推的很规矩,毕竟此时穆景行还是静止的,她若打偏也太诡异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佩玖依旧老实的推,只是劲儿越使越猛,将穆景行推的老高! 荡得高了,自然回落的速度也飞快,眼见正是下手的好时机,佩玖将心一横咬了咬唇,朝着穆景行的头便一掌推了过去! 然而秋千荡起落回的差距,让佩玖判断失误了。她的手掌擦着穆景行的耳畔推空了,可冲力却是极大,因着手没了着力之处,人也失衡的向前栽了过去! 穆樱雪在一旁看着这幕,又惊又无语,以手扶额,眉头一皱,低喃了句:“笨蛋!” 说时迟那时快,穆景行右胳膊一揽,将朝着自己摔过来的佩玖夹在臂弯里,抱上了秋千!借着那秋千的惯力,两人又一齐被荡得老高! 就听佩玖“啊——”一声尖叫!穆景行抱着她已飞出了秋千,在半空旋了一圈儿后稳稳的落在地上。 所幸他还学了点儿三角猫的轻功傍身。 落地许久,佩玖才怯怯的睁开眼睛,此时只觉头也胀眼也花…… 佩玖一时站不住,穆景行半揽她在怀,她的头则歪向一侧,恰巧对着大门。而此时大门处正好走进来一位大人和一位公子,那公子一身精白色的锦袍加身,清风朗月的。 再仔细看,佩玖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使劲闭了闭复又睁开。看来她没有看错,来的果真是尚书右丞杜淼,和他那个好儿子杜茂远。 这冲击,令佩玖瞬时清醒过来!她扶着大哥的胳膊站好,同时给大哥和旁边的穆樱雪使了个眼色。二人看去,脸上也是不由得一怔。 “这个杜茂远可真够厚颜无耻的!上回被大哥命人打了出去,如今竟还死皮赖脸的巴巴儿往这儿凑!”穆樱雪不是个能沉住气的性子,若不是佩玖在一旁拉着她,怕是她得冲上去点着杜茂远的鼻子骂。 看着杜家父子被家丁请去正堂,穆景行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笃信杜家这是想要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 可樱雪和佩玖却皆是一副想不通的样子。只是她们两人的想不通又有所不同:穆樱雪那是真的没动什么脑子,而佩玖却是因着上辈子与杜淼公媳一场,了解他的脾性。 上辈子佩玖与杜茂远和离,穆阎可远比这一世来气!杜淼却没有为了平息穆阎的怒火,上赶着来将军府送人头。所以说杜淼这人,是极看重脸面的。 只是他这回却是为何要来将军府自找没脸?佩玖百思不得其解,只笃定此事必有蹊跷。 正堂内,看到杜家父子来了,不只穆阎意想不到,连在座的一众王孙显贵们也是出乎意料。毕竟穆家小家和杜家公子的那些事儿,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穆阎素来不是个喜欢逢场作戏的,便是作戏那也得依着自己心情。遇到自己看不顺眼的,他可笑不出来!若只是杜淼一人来,他兴许还能冲他点个头,居然还带来了那个臭小子!这给穆阎气的…… 没有主人给安排席位,杜家父子只能先在大堂站着,在一室围席而坐抱着香茗轻刮慢饮的宾客之中,这对儿父子显得有些窘迫。 旁人可以当笑话般看着这幕,然尚书令李大人却得想法子从中斡旋。毕竟杜淼是尚书右丞,他的左右手,身为上峰不闻不问也有些说不过去。 此时穆阎正在向管家询问过会儿上菜的事宜,眼中完全没有杜家父子。李大人走了过去,先是笑着拱了拱双手:“方才客人多,还没好好向穆将军道喜啊!” 穆阎见是道贺的,立马笑开了花:“同喜同喜,李大人争取明年也再抱上个!” 闻言,李大人忙摆手:“将军说笑了,说笑了。老夫明年都五十有二了……” “那就抱孙子!”穆阎伸手拍拍李大人的肩膀,送去一个来自武将的祝福。只是这没轻没重的手劲儿,将干瘦的李大人拍的身子连晃了两晃。 管家见自家将军与李大人热聊起来,便躬了躬身退下去准备宴席的事儿了。 见身边没有旁人在,李大人便笑着敷衍两句:“呵呵,那自然好,那自然好。”接着话峰一转,带入正题:“将军,杜大人既然大老远来了,来者是客,不若……” “我可没有给杜家送请柬!”不待李大人的意思表明完全,穆阎便一句话将之堵了回去。 李大人叹了声,接着道:“将军这是人逢喜事,变得健忘了。” 穆阎纳闷的看他,李大人便说道:“将军可记得除了给各府送去请柬外,还特意送了几份不具名的请柬给老夫?” 经李大人这一提,穆阎倒是想起来了。当时他命家丁给有交情的各府送罢请柬后,生怕有思虑不周之处怠慢了谁,于是又送了几份不具名的请柬给尚书令。 尚书省的官员最多,穆阎的意思是若有哪位大人也愿意来凑个热闹的,他来者不拒。 想及此,穆阎竟觉得有些不占理儿了。杜家是脸皮厚,可他送贴子时也确实声称的来者皆欢迎。 李大人从穆阎脸上看出动摇之意,便仗着较为亲厚的交情卖了个老脸,明着劝道:“不过就是因着杜家公子的身子不争气,一病不起才将这么好的姻缘给断送了,既而惹得将军大怒。说起来这也算不上是什么深仇大恨,如何不能一笑泯恩仇?将军今日权当是看老夫个薄面,就留他们父子用顿饭!” 穆阎将头扭向一边,似在作挣扎。外人自然不知当初穆杜两家发生了什么,那种丑事不提也罢,杜家不嫌丢人,他都替他们臊得上! 不过再一想,那个兔崽子也算是得了教训。想到这儿,穆阎就得在心里暗暗夸一夸他的好儿子,得亏当初穆景行让恭六打那兔崽子三拳,生生让那兔崽子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好利索! 如今气归气,至少不憋屈。 想完这些,穆阎回过头来,突然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成,就当赏他们顿饭!” “哎,这就好了。”李大人捊着花白的胡须,露出一个满足的表情。 接着穆阎又唤了管家过来,让管家随便给杜家父子安排个位置坐下。管家自然清楚杜家父子在将军府并不受欢迎,便故意给安排在了最末的一席。 杜淼也不计较,今日既然腆脸来了,便已做好即便负荆请罪,也要与穆阎解了心结的准备。谁让穆家握着他儿的小辫子呢? 想及此,杜淼转头看了眼杜茂远,眼底似显露出无声叹息,不急气的东西! 自从那事捅破后,杜茂远在家人面前总是一副抬不起头来的样子,如今被父亲这般鄙夷,他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父子俩在管家安排的末席落了座,既然是末席,自然是职位最不吃重的官员,杜淼与他们简单寒暄几句,便不再没话找话。只一心等着宴席过半时,挑个穆阎不那么忙碌的机会,借步说上几句。 没多会儿,将军府的丫鬟们端着精致的菜肴,自侧门鱼贯而入。五色的佳肴摆上桌案,刚刚开坛的瓮头春酒香溢得满堂皆是! 一时间各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身处末席的杜茂远坐在这桌最不好的位置上,背对着一众宾客,想看其它席的情况时,需要朝后回头才能看到。如此若是频频回头,便显得有些不敬。 故而在丫鬟们上菜的当口,他才借势往身后瞟一眼,正巧他往身后看时,姜玉婉也朝他看了过来。四目对上,姜家小姐立马将视线移开,微垂着头,桃腮带笑。 杜茂远这一眼如了愿,便也踏实的转回头去拿起筷子吃菜。 穆阎和穆景行分别坐在两桌主要的席上,负责招呼客人吃好喝好。将军夫人尚在月子,不能出来见客。佩玖和穆樱雪虽也算将军府的主人,但这种场合上自认没多少份量,于是姗姗来迟。 席都开了,姐妹俩才牵着手悠哉悠哉的从侧门进来。 一见两位小姐来了,管家立马迎上去,伸手指了指边儿上屏风半遮的一席:“小姐,您二位去那桌吧。” 这种宴席自然如此,诸位大人们安置于一起议议政局,套套交情;夫人女眷们安置于一起,聊聊家长里短;各府的千金贵女们再专设一席。 落坐后,佩玖才发现正对面儿坐的恰巧又是姜玉婉和姜明月姐妹俩。像上回在公主府一样,四人不偏不倚的面对面坐着,一举一动自然都落入对方眼帘。佩玖和樱雪相视一眼,不由心下同时暗道,冤家路窄! 席间各自动筷,不经意的瞥了对面几眼后,佩玖悄声对姐姐说道:“樱雪,你有没有发现姜玉婉今日有点儿反常?” 穆樱雪窃笑:“你是想说她这么爱出风头的人,这种场合居然没有傅粉施朱就来了?” 佩玖忙点点头。 虽只与姜家小姐见过一面,但上次的姜玉婉可是衣着华贵至极,妆容精致招摇,足可见是个爱显露锋芒之人。而这次却是素着一张脸便来了,看上去脸面黑了不少,整个人也失了许多光彩。 就见穆樱雪幸灾乐祸的掩唇而乐,乐了一会儿后才给佩玖悄声说道:“方才我听见姜家丫鬟说,上回那碗滚烫的酒酿圆子,虽没令姜玉婉的脸上落下灼伤疤痕,脸面却是娇气起来了呢!再好的胭脂水粉一敷上去,立马起些红色的疹子,自那后吓得她再也不敢打扮了!” “咯咯咯咯——”说罢,穆樱雪又不能自已的笑了起来,这回直接捂上了小肚子!引得旁边的几位贵女纳闷的往这处看。 “噢。”佩玖怔怔的应了声,便伸出玉箸去夹菜,仿佛也没太放在心上。这种笑话听过后,的确有种恶人有恶报的爽快感觉,但也不至于幸灾乐祸到乐不可支。 不过佩玖心里明白,对于一个爱极了出风头的贵女而言,不能打扮,无异于毁容级的灾难…… 吃了两口菜后,佩玖状似无意的抬头看一眼对面,恰巧看到姜玉婉也在凝望着她这边。再仔细看,姜玉婉的眼里可不是她,那殷切的目光擦过佩玖的耳廓,径直投向远方。 好奇之下,佩玖也转头往身后看,想看看是什么东西能如此吸引姜大小姐的眼光。这一看不打紧,佩玖刚刚好与杜茂远撞了个对眼儿!原来是杜茂远看姜大小姐的同时,也捎带着扫了一眼她。 佩玖:…… 姜玉婉什么时候和杜茂远勾搭上了? 继兄 第22节 第30章 回过头来的佩玖放下手中玉箸, 愣愣的眨巴眨巴眼睛, 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回她看的是杜茂远身旁的杜淼和礼部尚书姜大人。 姜玉婉的父亲姜尚书, 此时正坐在杜淼的身旁, 二人攀谈的极为热络!而佩玖清楚的记得, 方才她进来时姜尚书还不是坐在末席的, 显然是开席之后特意换了位子。 难道杜姜两家竟有意攀亲家? 想及此, 佩玖看向杜淼的眼神眯了眯,显露出一丝不耻。上辈子佩玖以为杜家唯一的忠厚之人便是公公,现今看来杜淼也不过就是长了一副老实人的样貌, 心却一点儿也不安分!明知亲儿子有龙阳之好,却默许他祸害一个又一个的姑娘。 这下佩玖也总算想通杜淼为何今日要来了,八成是担心穆家知道杜茂远的底细, 会坏了这门亲事, 这才上赶着卖老脸来求和示好。 这厢,杜淼正端起一杯酒来敬姜尚书, 之后一饮而尽。酒入肚腹与苦水相交, 掀起一番五味杂陈。 他如何不苦?儿子不争气, 失掉了将军府这么好的一门亲, 且还落了小辫子在人家手中。 儿子现今是外人眼中的‘体弱多病’, 加之长公主摆满月酒时国师的几句话, 算是彻底坏了名声。想再找个好人家的千金那是难如登天。 所幸儿子桃花入命,运道极佳!上月身子大好后去游湖散心,恰巧遇上姜家两位小姐也在游湖。好巧不巧, 两只船儿还偏就撞了个正着! 姜大小姐落了水, 原以为这是惹了个麻烦,孰料竟促成了一桩好姻缘。素来心高气傲的姜大小姐,这回也不挑不拣,就对杜茂远一见钟情! 杜淼喜出望外,日前和夫人一同带着儿子上门去向姜家提亲,姜尚书没挑旁的,只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想让杜茂远与姜玉婉订亲,必须先处理好杜穆两家的纠葛。 对于这个要求,杜淼是理解的。穆家如今得势,姜大人又是个左右逢源的性子,怕招个女婿招来了麻烦。 是以杜淼才不得不低头,厚着脸皮来将军府讨杯喜酒喝,只求穆阎人逢喜事精神爽,能一并宽宥了那些过往。 哎——想到这些,杜淼心下默叹一声,立马又端起了酒盏,眉欢眼笑的敬向身旁的姜尚书。 见爹与姜尚书把酒言欢,杜茂远也赶忙端起酒盏陪饮一把。 美酒入喉,杜茂远又回头瞥一眼姜玉婉,冲她笑笑,眸带深情,似有繁星万千。只是那眸中深情并非是对着姜玉婉的,而是对着他自己的,他佩服极了自己的精于算计! 从见面,到让姜玉婉对他对情,皆是他的精心布局。为的便是杜家能结一门好亲,摆脱之前的窘境。杜茂远还是懂得一个‘孝’字的,不然也不会明明不喜女子,却还要为了父母百般取悦。 父亲杜淼既是在尚书省为官,那他挑一位尚书府上的千金结亲,自是最好。恰巧前阵子传出礼部尚书姜家的两位小姐去公主府赴宴时,姜大小姐灼伤了脸,杜茂远便将目光瞄准了姜玉婉。 杜茂远原以为姜玉婉的脸上多少会留下点儿疤,故而觉得此时拿下她最为容易,于是打听到她的行踪,巧作设计。 唯一的意外之喜是,人拿下了,且姜玉婉的脸还完好无损的。至少未来带出门去,不会太丢杜家的脸面。 出于得意,杜茂远又满饮了一杯。 许是因着酒下的太快,杜茂远突然想要去趟净房,于是起身出了正堂。将军府他之前来过,还算是熟门熟路。 见杜茂远离席,姜玉婉脸上莫名一红…… 他起身前还对着她频抛媚眼,难道是在暗示她院中私会?迟疑了下,姜玉婉也起身。 “姐姐,你去哪儿?”姜明月仰着脸纳闷的问道。 “我……我手上沾了油,想去清洗一下。” “那正好我也去!”说着,姜明月便不解风情的跟着起身。 姜玉婉虽想一把按下妹妹,但看看周遭的人,也不敢将话明说,便只好先带着她一起出门。 然而就在先前姜明月站起身来正面着佩玖时,佩玖恍然一怔。姜明月腰间系着一条凤鸣半月佩,这玉佩怎么那么像杜茂远的那块儿? 可是杜茂远都快要做她姐夫了,又怎么会有妻妹戴着姐夫的贴身玉佩? 佩玖眉头深蹙着,细细思忖这其中原由。 她对这块玉佩印象颇深,断不会认错,何况上回在双方父母面前拆穿杜茂远,便是凭着这块玉。这玉佩上的鸟儿看似被花枝遮了半边身子,只露出独目与单翅。实则这玉本身便是不完整的,要两块凑成一对儿,方可比翼。 望着姜家姐妹的背影转出正堂门口,佩玖心下唏嘘不已。她大约已猜到了杜茂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家姐妹的确张扬跋扈,但对于这种傲娇无脑之人,佩玖觉得让她们吃些苦头得些教训便可以了,真要眼睁睁看着她们往火坑里跳么? 正游思之际,忽然被穆樱雪推了一下。佩玖转头看樱雪。 “玖儿,快看!” 顺着穆樱雪所指的方向看去,轩廊一侧是不知何时过去的杜淼,还有穆伯伯。 两人面对面站着,起初是杜淼神情恳切的在说,好似急着解释什么。穆阎先是对其爱搭不理,最后被杜淼一把老泪给说服了,拍拍杜淼的肩膀,像是冰释前嫌了。 穆樱雪叫佩玖看时,只是出于猎奇心思,想不通父亲怎么会和那个杜淼借步说话。自然她不知杜家如今攀上了谁,又打的是何算盘。而佩玖清楚这些,也清楚杜淼此时找穆伯伯所为何事。 杜淼一介文官,凭那三寸不烂之舌再加一把心酸老泪,想要说服极易感情用事的穆伯伯,简直不要太容易!杜淼想要的,无非是让穆伯伯原谅杜家的同时,也对过去的事守口如瓶。 可这种事帮瞒,无异于纵容,纵容杜茂远再去祸害下一家姑娘。 “樱雪,我去一下净房。”佩玖悄声说句,便起身往门外走去。 正与宾客们饮酒寒暄的穆景行,无意瞥见妹妹风风火火的出了正堂,不由得眉心一跳,隐约觉得她又要不乖。 佩玖追去后院时,见姜家两位小姐正并排趴在水榭前的白玉栏杆上聊天。这条沿湖的小路,是通往净房的必经,佩玖算准了她们是在此处等杜茂远回来。 朝着姜家姐妹的背影白了一眼,佩玖淡淡的叹息了声,带着对烂摊子不想管却又不得不管的抱怨。之后便大步上前,故作巧遇:“咦?你们也嫌屋里的暖炉太热,出来透透气?” 姜玉婉和姜明月原是趴在栏杆上的,听到声音便转头看,见是佩玖,姐妹俩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先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你……要你管。”姜玉婉不咸不淡的呛了声,毕竟眼下是在将军府,她见了佩玖再气,也不敢太过放肆。 佩玖不理会姜玉婉的呛话,反倒讥笑起来,伸手极失礼的指着姜玉婉的脸:“姜大小姐,来我家赴这等盛宴,却连打扮下都懒得,是瞧不起我们将军府吗?” “你!”姜玉婉被佩玖气的说不出话,只脸涨得通红!一边想要解释自己的脸如今上不得妆,一边又吝于被人看笑话去。一时间如哑巴吃了黄连般,有苦难言。 “算了姐姐,咱们先回去吧!”一旁的姜明月也是为难,眼见着这回是穆家人先欺负姐姐,却又不敢帮腔,生怕再惹事端。只得拼力拉着姜玉婉往回拽。 姜玉婉也自从上次受教训后便收敛了脾气,不敢再对着穆家人耍横,被妹妹这么拉扯几下,便乖乖顺势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成功气走姜家两姐妹后,佩玖也趴在白玉栏杆上,看着小湖里游来游去的鱼儿打发时间。不一会儿,便听到有脚步声。转头看去,果真是杜茂远回来了。 隔着十数步远,杜茂远也看见了佩玖,当即驻下脚步顿了顿。经过上回一番较量,他见识过了佩玖擅于作戏的手段,他是当真怵这个丫头! 但既然是随着父亲来将军府和解,他也不宜绕道,想了想,只得坦然面对。于是复又迈开步子,迎着佩玖走来。 “佩玖姑娘,许久不见,近来可好?”杜茂远看似从容的言语中,隐隐透着几丝怯意。 见他眸色恍惚,惧意明显,佩玖心下便有几分得意。倨傲的抬了抬下巴,一脸轻蔑:“比你好!” 她这半年来每日活蹦乱跳的,杜茂远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可不是要比他好?! 在佩玖面前杜茂远早已没了脸面,此时也无意捡起,被她呛两句便呛两句吧。杜茂远不计较的笑笑,摆出一副不与女子一般见识的开阔心胸:“那便好。姑娘过的如意,杜某便可少些愧疚。” “呵。”佩玖面无表情的冷笑一声,这人还知道愧疚呢?不过罢了,她不是来与他翻旧账的。 佩玖转了个身不愿再看那张脸,像之前那样面着小湖,将胳膊拄在白玉栏杆上,冷声问道:“杜茂远,你可是要与姜玉婉订亲了?” 杜茂远脸上怔了怔,心道她怎么会知道?爹今日虽有意来向穆将军求和,却不准备提及与姜家订亲之事。 不过既然佩玖知道了,他也不好再否认,便点点头,夹有几分心虚的小声应道:“是有此打算。” 佩玖笑笑,果然渣男动作快。一个骗不成立马换另一个,目标明确,毫不含糊。 第31章 轻风淡然扫过, 佩玖伸手捊了捊额前飘浮的青丝, 随即斜一眼杜茂远:“你就不怕姜玉婉有一日知道了真相, 扒了你的皮?” 姜玉婉这性子, 想来成亲后也必是个泼辣的。 杜茂远却从这话中嗅出了几许威胁的意味, 恐佩玖是想坏他好事, 立马说些软话以图和解:“佩玖姑娘, 杜某曾有负于你,如今再见,委实惭愧。杜某这半年幽闭于家中常思己过, 如今只一心向好,不敢再生二心!” “噢?言下之意,杜公子这是对姜家大小姐动了真情?”说罢这话, 佩玖眉间故作一抹暗伤。 见状, 杜茂远疑是佩玖心生醋意,开始后悔先前表忠心的话说的有些过了。毕竟哪个姑娘愿意看到当初欺骗自己的男子, 如今却对旁人真心一片?便是没有多少情份在, 也会觉得己不如人, 自然不会高兴。 念及此, 杜茂远立马又转了转话锋:“佩玖姑娘, 其实这半年以来, 杜某始终后悔不已!哪怕还有一丝挽回余地,杜某都不会再寻旁人。奈何当初四老皆已撕破脸面,如今覆水难收, 只得退而求其次。还请姑娘成全。” “哼~”佩玖抽了抽嘴角, 发出一声冷嗤。方才还信誓旦旦对姜玉婉绝无二心,如今没两句话便又套出另一番不得已的说辞。 既已拆穿杜茂远,佩玖也无心再作戏,彻底冷下来不再给他半分好颜色。转过身来,佩玖轻佻的看着眼前衣冠楚楚的杜茂远,眼底带着明显的不耻:“杜茂远,你若是真心悔过找个姑娘成家,我自然也懒得管这破事儿!可你真的和顾青栀分道扬镳了吗?” 听闻此言,杜茂远虽心下彷徨,但还是嘴倔的斩钉截铁道:“那是自然!这半年来杜某业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也请佩玖姑娘高抬贵手,给杜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要再拿过往的成见看人。” “呵呵,是吗?”佩玖冷笑,眼神笃定且自信的看着杜茂远,厉声诘问:“那姜明月身上的凤鸣半月佩是怎么一回事!” 闻之,杜茂远身子失衡一晃,稍稍倒退了半步。他不甘心,欲再开口解释,可嘴刚张了张,又被对面的声音堵了过来。 “杜茂远,你可真是会打如意算盘啊!想来这半年在家没少受你爹娘的唠叨,为了让他们安心,同时也为了你和顾青栀永不分离,你们居然想出了这种损招儿!” 听佩玖笃定的语气,杜茂远猜测她已然捊清了事情的脉络,顿觉头晕脑胀,无路可退。他双手扶在白玉栏杆上才勉强撑住身子不倒,额前冷汗涔涔,恨不得跳入眼前的小湖。 面对这副惨样的杜茂远,佩玖可是一点儿怜悯之心都不会有,想想他做的那事,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杜茂远,姜家两位姑娘即便品性差些,终归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由不得你们这般糟蹋!你和顾青栀为了能合情合理的在一起,居然一个去向姜玉婉提亲,另一个又与姜明月私相授受,你们是打算巧作连襟,将这姐妹俩玩弄于股掌,成为你们女干情的遮羞布?” 的确,这样还有谁能拆散他们?成了连襟,成了一家人,此后再频繁往来又有谁能说什么?便是杜淼与杜夫人也难再开口说什么了吧! 杜茂远又连着倒退了两步,反手撑在玉石栏杆上,仰天粗喘。他大病初愈,动不得气,如今被佩玖这样一刺激,便觉胸口憋闷,头晕目眩。 佩玖猜的全中。 原本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他与顾青栀分别去引诱姜家两位小姐,再先后成为姜家的女婿,如此一来,再无阻碍。甚至连成亲后的宅子他们都提前看好了,南北对院儿,门各朝一方,不易引人注目,只需在书房掏一个短短的暗道…… 杜茂远为了先让父亲母亲相信他确实已与顾青栀一刀两断,命人将那块半月佩还了回去。孰料顾青栀不忍心将其搁置,左右各佩一块,被姜明月看到了,喜欢的不得了,生生要了去。 一个细枝末节,全盘尽毁。 便在此时,杜茂远体力不支,忽地往身后的小湖歪去…… “别弄脏我家湖!”佩玖往前一冲,扯着杜茂远的袖子将他往前拉了一把! 而杜茂远也不知是当真无意,还是看到了正往此处来的姜玉婉,有心挑拨。反正他身子一歪,没顺着佩玖的力道往地上趴去,而是栽向了佩玖的怀里! 佩玖眉头一皱,本能的伸出双手想将人给推出去,可晕倒的人重量极大,她又怎能凭手推动。眼睁睁看着杜茂远贴进她的怀中。 “贱人!你们背着我在干什么?!” 佩玖听到身后有人叫骂,可她业已顾不上回头亦或解释,因为此刻她正被杜茂远砸得往地上仰去! “哐当——”两人终于一起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佩玖在下,杜茂远压在上面,像头死猪一样,佩玖推了几下都推他不开。 推不开身上的重物,佩玖只好先将手垫在后脑勺下。她眉头紧皱,摔的生疼!同时心里气的直骂,真是个扫把星、业障! 这时姜玉婉已跑了过来,与姜明月联手将杜茂远扶起,杜茂远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佩玖忿忿的自行爬起,看着昏昏沉沉的杜茂远,一时也不知应该骂谁! 继兄 第23节 而她不骂,姜玉婉却率先开了口,毫不客气的伸手指着她,骂道:“佩玖,再怎么说你也是将军府的继小姐,这回可真是把镇国将军府的颜面给丢尽了!杜茂远如今是我的未婚夫婿,你竟光天化日之下与他拉拉扯扯!暧昧不清!” “你听我说,方才明明是他……” 佩玖才一开口,又被姜玉婉的声音压下。姜玉婉此时业已气疯了,音量高的吓人:“你还有脸说?要说就当着你的娘亲说!这回我倒要看看,将军府还怎么护犊子!” 说着,姜玉婉就伸手箍上佩玖的手腕儿,强行拉着她往正堂的方向去!一旁的姜明月看着姐姐这回当真是急了,便也插不上话,就任之放肆。 佩玖也急,可眼下姜玉婉疯成这样,她一句半句也无法将经过讲清,只得拼力挣脱手腕儿。 若单论力量,两个姑娘倒是半斤八两,但佩玖的冷静占优,很快便挣脱出来。 姜玉婉停下脚步回头剜她一眼,戏谑的讥刺道:“我倒是差点儿给忘了,你那个娘可不是个能说通道理的人。她自己都嫁了又嫁的,一个填房的又能教出什么识礼的货来?我还真是高看她了!” 这话音儿堪堪一落地,“啪”一声清脆的响声紧随着而起! 是佩玖伸手打在了姜玉婉的脸上。 “你?!”姜玉婉单手捂着被打的那半边儿脸抬起来,怒瞪着佩玖。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这回佩玖打在了姜玉婉的另半边儿脸上。 “有理说理,你居然动手打人?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将军府请来的客人!”一旁的姜明月这回沉默不下去了,忙过来扶姐姐。双手搀着姜玉婉,姜明月眼底虽恨意无限,却也只敢怒瞪几眼佩玖,不敢上前讨回来。 佩玖看起来是个软萌性子,可毕竟活了两世,如何还能是个吃气的主儿?说她便也罢了,还捎带上了她娘,那可真是讨打。 只姜明月还是个理智些的,佩玖也愿与她理论上几句,便道:“姜明月,先前你同你姐姐一同往这处来,我就不信你们没有看到我为何去拉杜茂远!” 姜明月却也不服气,“我们在你身后过来,根本看不到姐夫如何,只看到你扑上前去一把将姐夫拉进自己怀里!” “我拉他进我怀里?!”听了这话后佩玖愈发觉得恶心,终是不愿再瞒,有意兜了杜茂远的底儿:“姜明月,你可知你如今口口声声的这个姐夫,是个什么货色?” “我告诉你,他杜茂远根本就是个……” “婉婉!你没事吧!”湖边儿清醒过来的杜茂远跑了过来,他带着无尽关切高喊的这一句,刚好盖过了佩玖的后半句。 此时的姜玉婉,两手各捂着一边儿脸,火辣辣的疼!加之又流下了几滴泪,更是疼! 杜茂远张开双臂环住姜玉婉,挡在她与佩玖的中间,扭头冲佩玖吼了起来。 “当初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是杜某有负姑娘一片痴心!可杜某为顾全将军府颜面,已然自称卧病,委曲求全!如今杜某终遇心仪之人,姑娘嫉恨,冲着杜某一人来便是!” “杜某认打认骂,但绝不容许你们将军府碰我的婉婉一下!” 第32章 错讹的望着杜茂远, 佩玖心道这人果真善于作戏, 居然能当着她的面儿睁眼说瞎话! 气归气, 佩玖深知此刻自己说什么姜玉婉也不会信了。 而被杜茂远保护着的姜玉婉, 此时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了, 一副终于搞懂一切的样子, 恶狠狠的看向佩玖:“噢,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原来这半年来杜公子并非抱病在床,而是为了躲避你这个扫把星的纠缠?!” 姜玉婉如此泼辣的性子,又岂是个安于被人保护的角色?她伸手一把将杜茂远推开, 直面着佩玖,中间再无任何阻碍。 杜茂远被她这一推,便正好躲出了乱战区。反正表忠心都只是作戏而已, 他又怎会真的在乎姜家大小姐的安危。只靠在栏凳上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姜玉婉伸手指着佩玖, 指尖轻颤,声音尖锐, 心中斗志彻底燃起:“上回你们害的我脸被热汤灼伤, 险些留了疤!我大度原谅了你们, 可如今你明知我与杜公子将要订亲, 却还勾引于他!被我识破了你不仅不知羞耻, 居然还动手打我?!” 越说越激动, 此时的姜玉婉已完全失了心智般! “你脸被灼伤,是拜你自己乱砸东西所赐。先前拉杜茂远,是看他险些晕倒落水。动手打你, 是因为你侮辱我娘!” 佩玖企图将误会澄清, 可眼下姜玉婉根本听不进去,只继续大声吼道:“你们穆家简直欺人太甚!若我姜玉婉此时还再忍着不吭声,那真是枉为人了!” 说罢,姜玉婉整个儿扑向了佩玖!这猝不及防的一个生扑显然出乎了佩玖的意料,她躲闪不及被姜玉婉死死拽住胳膊,推倒在地! 佩玖仰摔的同时,姜玉婉自己也扑倒在地上,所幸与佩玖刚好错开了身儿。佩玖趁机爬起想溜,可姜玉婉又紧紧箍住了她的脚踝! 刚刚抬起的脚就这样被人给扯了回去,佩玖身子失衡,再次向前跌去!然而就在脸眼看要啪在地面上时,佩玖被人拦着腋窝抱住了…… 惊惶之中,佩玖抬起头来看,竟是大哥穆景行不知何时冲到了她的身前。 接着穆景行将妹妹扶好,看一眼仍在死命抓着佩玖脚踝的姜玉婉,姜玉婉立马便松了手。 姜玉婉也不知自己怎的就突然冷静了下来,一看到穆景行那张脸,她便莫名的发怵。那张脸明明清隽非常,可一但肃穆起来又显得万分狠厉。 穆景行俊美又有才华,是一众京城贵女心中高不可攀的贵公子,她又何尝没肖想过?可如今他睥睨于她,只如同对待杂草蝼蚁,让她顿觉卑微。 “你们这是在闹什么?!长公主与景王如今就在前堂,一个个的就算是自己脑袋不想要了,也为你们父亲想想未来前程!”穆景行的音量不高,显然刻意压低了。只是那股子威严却丝毫不减。 先前躲于白玉栏杆旁的杜茂远见状,知道没他好果子吃,立马手一扶额,又晕了过去,半死不活的倚在栏凳上。 尚在地上趴着的姜玉婉也有些怕了,爬起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泥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看着穆景行,声音又委屈又娇嗲:“穆大哥,是佩玖方才打了我两记耳光。” 听闻此言,穆景行垂眸看向身前的佩玖,眸带厉色,无声质问。 佩玖赶忙解释道:“大哥,是姜玉婉出言侮辱我娘。”话没说完,两颗泪珠已然滑落,无需多言便将委屈之意充分表达。 这一刻,穆景行有种伸手帮妹妹拭泪的冲动,但他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理尚未辨清,不能让人觉得将军府不分青红皂白的护犊子。 他又瞥向姜玉婉,冷声质问:“姜大小姐,此言可属实?” 姜玉婉不正面回答,又是扯出了另一桩:“穆大哥,先前佩玖当着我的面儿,勾引我未婚夫君杜茂远,对他投怀送抱!” 穆景行没看佩玖,而是眼神瞟向杜茂远,因他相信佩玖是做不出来这等事的。姜玉婉看到的‘投怀送抱’,大约只是拉扯罢了。 杜茂远斜在栏凳上,好死不死的,如摊烂泥般,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杜公子既然晕倒了,恭六,”穆景行转头给身后的恭六使了个眼色:“去将杜公子救醒。” 恭六随即领会,走到杜茂远身旁,咬牙使出大力在他的人中处狠掐了一把! “啊——”如受了酷刑般,杜茂远睁开了双眼。 “这……这是……哪儿?”杜茂远开始装傻,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突然被弄来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穆景行又岂会识不破他这点儿把戏,冷眼睨他,似在看个跳梁小丑:“杜公子,方才佩玖可有对你投怀送抱?” 杜茂远眼神忽闪了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先前自然是装晕,姜玉婉的话他自然也都听见了。他此时若不帮姜玉婉,姜玉婉必会生气。可他若帮了姜玉婉,穆景行会不会直接兜了他的底儿?佩玖说的话姜玉婉尚不会信,可要是换成穆景行说,姜玉婉必定会信。 所以他不能赌。惹急了姜玉婉他可以私下再哄,惹急了穆景行却当场就要露原形! 权衡利弊后,杜茂远紧张的咽了咽,然后否认道:“佩玖姑娘并没有对杜某投怀送抱。是杜某久病初愈,头昏脑胀,先前倚在栏杆上险些晕倒过去。幸得佩玖姑娘施以援手,拉杜某一把,杜某才免于落湖。” “杜公子,你!”姜玉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幕若只是误会,杜茂远为何先前不说?还说出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刻意引导于她,让她彻底失了智出了这么大的丑! 委屈加之羞愤,姜玉婉顿时落下两行泪来,哽咽出声,手掩着嘴便转身跑开了。 姜明月见状也赶忙追了上去,眼见姜玉婉疾步如飞,落下了十数步,姜明月边跑边担忧的喊道:“姐姐,姐姐……” 既然姜家两位小姐都走了,杜茂远也没有再作戏的必要了,便拉下脸来朝着佩玖拱手敬了敬:“佩玖姑娘,先前的确是杜某处事不当,才造成姜家小姐对您的误会。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再宽宥杜某一回。” 说罢,杜茂远抬头望了一眼穆景行,有几分请示是否满意之意。倒好似先前那些话是受了威慑才说的,并非出自真心。 不过佩玖也不在意他是不是真心,反正他这人原本就没什么真心。然后她淡然的说道:“杜茂远,你大可放心,经起一闹,你的事我会永永远远都会帮你保密。” 这话虽是杜茂远想要的,却是有些费解,他凝眉看着佩玖,想问为何却又不知是否该问。 佩玖莞尔一笑,甜的好似内心无邪:“因为我发现,你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有成全了你们,才不会让你们去祸害旁人。” 说罢,佩玖抬脚离去。穆景行紧随其后,走出十来步后,他温言嘱咐道:“先回房去换件衣裳。” 佩玖低头,这才想起自己已是一身污垢。旋即一笑,显然大哥并未生她的气。便赖皮的小手往他胳膊下一抄,小嘴儿抹了蜜似的:“谢谢大哥。” 穆景行不愿看她这副得瑟相儿,故意扭头不看她:“别碰脏了我的衣裳。” “可是想谢谢大哥嘛!”佩玖娇嗔一句,便将整个身子贴在了穆景行的身上…… “告诉你了别碰!” “不嘛!” …… 第33章 佩玖换完衣裳回到正堂时, 见姜玉婉和姜明月姐妹俩仍旧坐在对面, 身上已然收拾干净。原本看姜玉婉跑开时的羞愤模样, 佩玖还以为她要直接跑回姜家了。 果真是高看她了。 “玖儿, 你怎么去个净房用那么久?”佩玖刚一落坐, 穆樱雪就一脸急切的问道。 佩玖怔了怔, 一时想不到合理的说辞, 拖着长腔道:“我……” “怎么还换衣裳了!”穆樱雪更加费解的撩了撩妹妹的裙摆。先前穿的还是件紫绡绮罗月裙,这会儿却成了胭脂翠纹裙。 “那个……我不想跟姜明月穿一个色的。”佩玖终于想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虽觉得说不上的怪,但穆樱雪还是点点头, 接着手一遮,小声附耳道:“你走后,景王殿下和长公主来了。” 佩玖明白, 姐姐是在提醒她举止端庄着些。不过她还是好奇的四下里张望找寻了圈儿, 想看看那两位真正的贵客坐在了哪儿。 长公主上回见过了,如今她好奇的是景王殿下。毕竟这位景王是当今圣上最为看重的幼弟, 自太子被废后, 私下里大家都觉得景王迟早会继承大统, 成为大梁的下一任皇帝。 扫视了一圈儿后, 佩玖发现在对面的屏风后, 新摆了一桌。 屏风似琉璃般透明, 其实遮与不遮也没多少区别。只是大梁的规矩如此,皇子不可与外臣同堂而饮,故而一般会架上一道屏风, 以彰显尊卑。 那桌上, 佩玖看到穆伯伯与穆景行相挨而坐,对过坐的则是长公主与一名陌生男子。那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头戴金丝玉冠,两侧垂缨上串着精致的金珠,垂在脸侧。 无需怀疑,那便是传说中的下一任君主,当今圣上小二十岁的幼弟,景王。 而佩玖知道,传言终归只是传言,圣意朝夕万变,又岂是那些人可以妄加揣测的?这位景王别看此时风光,未来却是狼狈至极。 穆景行端起眼前杯盏,敬向景王,景王笑笑遂饮下。眼前这幕看上去和谐无比,而佩玖却觉不可思议。 景王未来的狼狈下场,有一大半是穆景行的功劳。穆景行得势后,一手扶持了废太子,助他夺回太子位。自那后太子认了穆景行为师,穆景行成为了太子太傅。后又居太傅,掌佐天子,位居三公,官拜一品,并暗中处置了景王。 而此时二人竟能谈笑风生,同桌共饮…… “玖儿,你太失礼了!”穆樱雪推了推妹妹的胳膊,佩玖才回过神儿来,发现自己盯着景王看了许久,以至于景王都回视她了。 佩玖忙移开视线,慌乱的拿起眼前杯盏,也没空管里面装的是什么,仰头就饮尽。不管未来的景王如何凄凉,眼下他还是正得势的主儿,招惹不得。 咽下片刻后,佩玖才意识到她方才所饮的是酒! “这……什么时候换成酒了?”佩玖端着空杯朝向穆樱雪,神色痛苦。她明明记得,自己走前杯里装的还是石榴汁。 樱雪急急又端来一杯石榴汁给她,“快,快饮下这杯冲淡一些!方才那是葡萄美酒,景王来时特意带的,穆家每人都赏了一杯。” 继兄 第24节 抓过石榴汁,佩玖饮下,这才觉得嗓子稍稍缓和了一些,不像先前那么烧。 轻拍了拍颈下,这时佩玖耳边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景王殿下有谕,既然穆家姑娘如此喜爱这西域来的葡萄美酒,那便再赏姑娘一杯。” 佩玖扭头看向桌旁,是一位公公,好像就是之前随侍于景王殿下侧的那位。只怪先前她和樱雪都忙着被酒呛了一口的事,完全没留意到有人过来。 “姑娘,快接吧。”公公挑了挑眉毛,将手中的朱漆托盘往前奉了奉。 佩玖没急着接,视线穿过公公身侧,看到屏风后面正冲她微微笑的景王殿下。心道若是平日多饮一杯酒倒也不算什么,但这种场合下男宾女眷本就分席而坐,特别是未出阁的贵女更是忌讳过多交流。殿下当众单独赐酒给她,这酒若是接了,难保明日京城不会传出什么笑话来。 说的轻了,那就是穆家的继女贪嘴,向景王讨酒喝。说的重了,指不定又说她当众引诱景王殿下…… 佩玖环视一圈儿,果然所有人的目光皆已投向自己。每个人都在看她会如何做。 不成,这酒接不得。 佩玖起身,朝着景王的方向拜了拜,高声且恭敬的说道:“佩玖谢过景王殿下赐酒!” 见姑娘如此大声的公然谢恩,景王也不矜束,端起手中酒盏隔空向着佩玖让了让,然后仰头便一饮而尽! 先前景王便发现这丫头一直盯着他看,甚至看的出了神儿!好奇之下一问才知,原来这是穆将军的继女。而穆景行与景王同桌,自然怕佩玖的失礼引发景王的多想,于是便将事情圆了一下,只道是妹妹平日喜好临摹名人字贴,喜欢景王殿下的字,心生敬仰这才多看了两眼。 听闻此言后,景王甚是开心。想着方才见佩玖将那葡萄美酒一口饮尽,必是万分喜爱,这才又赐了一杯。 放下手中酒盏时,景王满以为已是给了这丫头莫大的颜面,她早该同饮了。却不料看到那酒盏还稳稳的放在公公端着的托盘上。 那丫头没接。 景王脸色刷一下变白,这丫头竟不领他的情?那先所谓的敬仰,也只是糊弄之辞吧!景王忽地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愤然起身:“怎么,佩玖姑娘这是不喜本王赐的葡萄美酒?” 佩玖不慌,躬身后缓声解释道:“七宝杯酌葡萄酒,金花纸写清平词。自然都是快事,佩玖如何会不喜?只是这葡萄酒清爽甜美,寓意最好,佩玖斗胆想借花献佛,转敬他人。” 听闻这话,景王先前的一丝不悦便消逝了,隔着屏风玩味的盯着这个有趣的丫头:“噢?你要转敬何人?” 佩玖转头看向姜玉婉,冲她笑了笑。姜玉婉先前还一副看热闹的幸灾乐祸表情,被佩玖这一笑,顿时心中发颤。 佩玖轻巧的言道:“姜尚书府上的大小姐姜玉婉,与杜府的公子杜茂远两情相悦,情比金坚,听闻两府又堪堪订了亲。佩玖便想借此良机,将景王殿下所赐美酒赠予二人,那这段良缘便算是得过殿下的祝福,日后也定得殿下庇佑。” “呵呵,果真有这等喜事?”景王饶有兴致的看向杜淼和姜尚书,似在询问。 第34章 两位大人赶忙起身恭敬的点头承认, 景王朝他们按了按手示意请坐。姜尚书一脸忐忑的坐下, 杜淼坐下时面露意外之喜般的笑意。 心道今次当着景王的面儿公然这么一说, 两个孩子的婚事便算板上钉钉了, 明日再去姜府提亲, 姜家至少不会继续端着, 提这样亦或那样的要求刁难。 景王笑笑, 一派成人之美的好意言道:“好,那便分别再赐一杯葡萄美酒,给杜公子和姜姑娘。” 很快公公便端着两杯葡萄美酒送去杜茂远和姜玉婉身边, 二人毕恭毕敬的接过杯盏谢恩。姜玉婉忐忑着饮下,猜不透佩玖到底安得是什么心。 杜茂远也一仰头将杯中之物饮尽,放下杯盏时已面带红光。他清楚佩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分明就是被姜玉婉给气到了, 如今懒得管他们的事儿。如此说来,他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见事情搞定, 佩玖也满意的坐下, 其实她的心思很简单。一来不想自己接下景王的赐酒, 才有意将赏赐分散开来。二来早早将杜姜两家结亲之事捅出去, 那京城百姓日后再提起杜茂远来, 想起的便是姜玉婉, 而不再是她了。 经此一事,席间气氛可就更加热闹了!纷纷开始给杜家姜家敬酒,预祝杜茂远和姜玉婉百年好合。杜淼自是乐得如此, 姜尚书脸色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原本因着杜茂远的那些传言, 姜尚书并不看好这门亲事,奈何女儿一意坚持,为了不使女儿寻死觅活,他才勉强答应考虑考虑。今日这场宴,是他强迫杜淼来的,原本以为是场让杜淼知难而退了鸿门宴,孰料竟成了半个订亲宴! 无意参与了一桩美事的景王殿下,夹菜吃酒时脸上始终挂着愉悦。得知自己的墨宝有姑娘欣赏,每日临摹,放哪个男人身上也不会无动于衷。 又转头瞥了一眼佩玖,景王心中渐萌主义。 “景行,”景王端起一杯酒来朝穆景行让了让,穆景行忙也端起一杯回敬。二人满饮此杯后,景王则接着道:“不知令妹可有许了人家?” 穆景行眉心一跳,一旁听闻此言的穆阎也眉头皱了皱。景王心意不言自明,可是景王虽无正妃,却已有多位妾室,即便日后他肯迎娶佩玖为正妃,这也不是他们想给佩玖筹划的未来。 他们想给予佩玖的,就如同想给予樱雪的一样,寻个家风良好的书香门第,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舒心日子。 穆阎不是个说话爱兜圈子的,更不是个爱看人脸色的,便是在圣上面前也是直言不讳,何况是景王? “殿下,实不相瞒……” 穆阎才一开口,话便被儿子截了过去:“实不相瞒,舍妹已许人家。” “这么快?”景王心中之话脱口而出,毕竟在他记忆中,佩玖与杜家公子的事才闹完不久。 穆景行笑笑,没再说什么,只执起酒壶亲自给景王和自己的杯中满了酒,又端起杯盏敬上一杯。 景王也是笑笑,只余光斜一眼佩玖,似心有不甘。这丫头确实轻灵,也能言善道,明明是拒绝人的话,却让人听了不动气,还挺舒坦…… 饮下杯中酒,景王只心道,可惜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穆景行有意岔开话题,对着崇宁长公主颔了颔首,“不知为何附马爷未与长公主一同前来?” 问这话时,穆景行有意垂下眼帘,尽量不去直视长公主。虽说长公主因着与景王同父同母格外亲厚,又将穆将军视为大梁第一功臣倍加敬重,故而未介意与大家同席。但毕竟男女有别,尊卑有序,便是同席而坐,也不可太过僭越,乱了规矩。 闻言,只见长公主眸中闪过一抹担忧之意:“不知何故,附马今起莫名头痛,御医给看过了也说不出个原由,只开了几副宁神的补药让驸马睡下了。” 说至此,崇宁长公主语气中又带一丝歉意:“故而今日本宫才与景王姗姗来迟,险些错过道贺良机。” “无妨,无妨!”穆阎推推手,笑道:“长公主何时来,何时便是良机!” 就在穆阎与长公主及景王相谈甚欢之际,穆景行侧眸瞟一眼佩玖的方向,目光逡巡阴郁。这丫头如今是越发的惹人注目,连一面之缘的景王都起了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欢闹尽兴的午宴结束后,穆景行陪着父亲送走一众宾客,这才命门房下人关上了大门。 穆阎转头看向身边的穆景行,一改之前的笑脸迎人,面色倏地肃穆起来,“景行,先前席间,为何诓骗景王殿下?” 穆景行明白父亲所指正是佩玖订亲之事。其实穆阎也是打算回了景王之意的,但他并不赞成刻意的诓骗。景王是未来的储君,最有可能登上龙椅之人!如今诓骗于他虽不至等同欺君,但难保他日后不心怀芥蒂。 低了低头,穆景行失笑,既而抬起从容的看着穆阎:“父亲,儿子何时诓骗过景王殿下?殿下问的是‘令妹’,又不是佩玖。” 先是脸上怔了怔,片刻后穆阎才醒悟过来,对啊,他不只佩玖一个女儿,穆景行也不只佩玖一个妹妹。这个‘令妹’自然可以指的是樱雪,刚好樱雪又订了亲。 “哈哈哈哈——”穆阎用力拍了两下儿子的后背,很是高兴!当然他所高兴的并非是这等小事,而是儿子的善辩。 身为为大梁开疆扩土的一代名将,他穆阎从不喜那些朝堂上只会耍弄嘴皮子的文臣!可如今自己儿子也走了仕途,他倒是可以暂抛弃对文官的偏见,看到儿子的进步。 若是旁人咬文嚼字,斗唇合舌,他是不会喜欢的。可儿子这样,他却觉得莫名骄傲…… 父子俩正笑着往回走,身后门房又来禀报道:“大公子,外头有人求见您。” “何人?”穆景行随意问道。 门房的脸上露出一抹难色,嘴角抽了抽:“那个……那人也没说姓谁名谁,就说给公子您提一句‘德海茶肆’,您就知道了。” 听闻此言,穆景行脸上突然一僵。但这神情转瞬即逝,很快他又笑着对穆阎道:“噢,是前些日子去品茗时,钱袋被小贼扒了,故而未结茶钱。” “还有这等事?京城治安真是越来越乱了!”穆阎凝眉,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愁闷:“我定要好好嘱咐嘱咐京兆尹,让他严加整治京城治安!” “多谢父亲……” 就在穆景行以为穆阎是在为他担忧时,又听到穆阎说了句:“所幸这回扒的是你,若是寻常百姓,丢了这么多钱这个年节要如何过?!” 穆景行:“……” 说罢,穆阎抬腿走了,回房去看夫人和小儿子去了。只剩穆景行风中驻足了会儿。 哎,父亲果真是心系万民,是他想多了。 此时恰巧穆樱雪从垂花门出来,远远看到大哥站在大门前,开口正想唤他,可“哎”字才发出,便见大哥抬脚出了大门。 这厢,穆景行出门便兀自往左侧的胡同口走去。德海茶肆的赵老板早已恭候在那里。 胡同并非笔直,走得略深一些便因着弧度不被外面一目了然。见穆景行过来了,赵老板立马双膝跪地。 这位赵老板,二十五六的年纪,却是打扮的略显老成。一张熟谙世道的脸,也显尽了江湖阅历。 穆景行大步上前,“咣”一巴掌赏在赵老板的脸上! 这一巴掌赵老板受的是无怨无悔,脸上火辣辣的疼,却也不伸手去捂,只恭恭敬敬的跪着,任主子打骂。谁让他犯了这么大的错呢。 穆景行没有再赏第二巴掌的意思,却是气道:“你还有脸来见我!让你去散播杜茂远无福消受美人恩的消息,你竟给我传成了那个样子!几次召你皆不见人影,以至于流言大肆扩散,无挽回余地!” 德海茶肆是京城最为热闹的茶肆,有古今名茶,也有说书先生。每日品着香茗听听京城最新的八卦,乃纨绔子弟及京中闲人们最爱的消遣。故而也可以说,德海茶肆便是京城绝大部分流言的起源之地。 “属下那日接了公子下达的任务,未与下面人交待清楚,便因家中生变连夜赶回了肃州。昨日回来后才得知因属下的失职,舆论失控,令将军府颜面大失,属下自知罪无可恕……还请公子从重处罚!”在外人面前,赵老板是个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的性子,但在主子面前,他却半点儿不敢狡辩,乖乖领罚。 见他这般恳切认罪,穆景行倒是稍稍消了些气。得亏后来形势被佩玖在公主府上扭转了,不然他真是杀了眼前人都不解恨! 平静些许,穆景行随口关切一句:“老家那边的事可处理完了?” 赵老板沉重的点点头,“家父走的急,没等到我回去……将丧事处理完后,母亲也终不支,卧病在床。故而属下在家照料了几个月,待母亲身子好了,将其送去曹州的妹妹家。这才赶了回来。” 闻听后,穆景行眸中显露出一丝哀伤,再无半点儿余怒。说起来,倒是他有愧于这些手下。 为了保住穆家的声望,这些年他培植心腹,安插于市井三教九流之地,搜集各方情报,把握京中舆情…… 若非是这些人抛家舍业的为他效命,民间还有几人记得这大梁江山是穆家人拿命搏来的?又有几人知道他父亲战场负过几回伤,阵前斩过多少敌军将领?! 太平本是将军造,哪有将军享太平?这世上,再好的酒也需有人吆喝,再深的恩也怕被人遗忘。 第35章 “起来吧。”穆景行一改先前的冷厉, 言语蓦然温和起来。 赵老板却是愧不敢当, 低头犟着不肯起。 “起来。”边说着, 这回穆景行直接伸手将赵老板扶起。 站起身的赵老板依旧一脸抱愧, “公子, 属下办事不利, 害佩玖小姐受苦了……” “罢了, 多亏玖儿机灵,自己将危机解除了。”穆景行看一眼赵老板,又宽慰了句:“你也无需过多自责, 有这功夫将功补过吧。” “是!”一听这话,赵老板明白自己又有用武之地,急切问道:“公子可是有新任务指示?” “嗯。”穆景行应了声, 既而附耳小声交待几句。 大意是北境前线传来捷报, 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击退敌寇,频立战功, 不日便将班师回京。而有素来与穆家不两立的官员联名上书, 贬低此役成果。说什么以多敌少, 谁带军都一样能赢, 直指这个军功是穆家白捡的! 身为穆家人, 不便自己当朝邀功, 故而需借用百姓之力。穆景行的意思,便是要在民间煽动百姓,将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捧上神坛, 成为深入人心的英雄! 届时朝堂上那些人再说什么换谁都能赢的话, 便需掂量掂量他们在百姓心中的份量了。同时皇帝若不重赏兄弟二人,亦是大大失了民心。 回府后,穆景行刚走至前院儿便被一个声音给唤住了。 “大哥。” 穆景行回头,见是妹妹穆樱雪。可是她的脸色和声音是怎么一回事?又冷又疏离。 继兄 第25节 迟疑了下,穆景行走了过去。宴席刚散,他猜不透穆樱雪因何事不开心,但樱雪绝不是个无病口申口吟的性子。 穆樱雪坐在秋千上,走至她身前,穆景行温言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 “这话倒是樱雪想问大哥呢,大哥这是怎么了?” 穆樱雪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儿,话里也明显透着怪异,穆景行眯了眯眼:“你此话何解?” “呵呵。”穆樱雪冷笑一声,仿佛并非是对着自家人的语气,“大哥表面上待玖儿比过去好了太多,有时连我这个亲妹妹都忍不住心生醋意呢!” 穆樱雪稍作停顿,目光冽冽的望着穆景行。她这话显然还有后文儿,穆景行也是有些来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可是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前些日子京中污蔑玖儿的流言,竟是大哥指使人去做的!”穆樱雪终是将先前在巷子里偷听来的,说了出来。 没错,就在她想唤住穆景行时,穆景行出了大门,于是她跟了出去,结果却看见了穆景行与赵老板的那一幕。 只可惜当时她藏身太远,二人对话听不真切,只在抑扬顿挫的高音量时,才勉强听见几个关键词。而这几个关键词串联起来,她便理解出了这个意思。至于前因后果那些旁的,她是一概没有听到。 穆景行与妹妹就这般冷着僵持了片刻后,他终是眉头一皱,用命令式的语气言道:“这些话,不许对玖儿讲!” 他知道穆樱雪这是没有听完全,不过这些暗里的事她听到的越少越好,误会便误会了,他不会详加解释。 “呵呵,”穆樱雪再次冷笑,笑着笑着,眸中便噙起一汪泪泉:“大哥,你若真的讨厌玖儿,便还像过去那样背着父亲母亲斥责她,欺负她,都可!可你为何要这样?表面待她如亲妹妹般,背后又去败坏她名声……你可有想过她知道了会多难受?” “噢,对了,”樱雪苦笑,“你当然不会在意玖儿有多难受,你想看到的便是她如此。” 穆景行无意多做解释,一副前所未有的冷面孔对着穆樱雪:“你既知道她会难受,便守着这个秘密吧。” 说罢,穆景行转身朝自己的玉泽苑走去。 回了玉泽苑,恭六已在房中等候多时,一见大公子回来,便乐呵呵的说道:“公子,圣上今日赐下的贺礼中,除了给老爷夫人和小公子的,还有一份儿是特意给您的!您猜猜是何物?” 穆景行肃着一张脸,此时哪儿有心思管这些,只强压着内心冲动,保持着最后的冷静说了句:“下去。” 恭六却是个不善于察言观色的,只当公子是猜不出心烦,便也不敢卖关子,立马转身将先前端详了半天的一方宝砚抱了过来,往公子眼前呈了呈:“您瞧,是金砚哎!圣上说上回去御书房时,您盯着他的墨宝看了半天,赞叹那墨迹里竟有星星闪耀。这回圣上便体贴的赐您一块!” 本以为穆景行会感念圣恩,却不料他猛的自恭六手中夺下那块金砚,使尽全力往地上一摔!那玉石托底儿连同砚台本身,顿时碎了个满地! 纵是恭六阅事无数,此时也惊的说不出话来。御赐之物,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公子竟然摔了!且不论这东西有多珍贵,即便是个废物,它是御赐的,那就得当宝物供着。 就在恭六还没恍过神儿来时,穆景行又朝着他脸吼了一遍:“下去!” “是……”这回恭六不敢再嚒叽半刻,转身便退了出去,捎带着将门也带上。毕竟公子此时在气头上,谁闯进来那都是往枪口上撞。 穆景行抬脚往里间书房走去,脚踩在那些碎玉和墨渣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可他此时也只如半个行尸走肉般,听不见这些。 樱雪对某些事虽只一知半解,却也间接点醒了他。 他怎会讨厌玖儿?正如樱雪所言,他已待玖儿好过亲妹妹。 可他真的是全心全意对玖儿好吗?若是真的为了她好,如何会放任她身败名裂!即便赵老板那边出了岔子,他也不是真没别的法子补救。 而他没有去做。 为何? 穆景行的左手撑在书案上,右手则捂在胸口处,神色狼狈。摸着良心拷问自己,到底是为何?! 他不敢相信,但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回答他:‘因为不想再有人向玖儿求亲。’ 猛地一下阖上双眼,他不想接受这个答案!玖儿是他的妹妹,若能嫁个好人家该是一个当哥哥的深感欣慰之事,就如有人向樱雪求亲时! 为何玖儿不一样?为何他不忍看这个妹妹出嫁…… *** 转眼,到了穆济文与穆济武回京的日子。这日一早,京城的百姓们自发来城门处迎接。 说是自发,自然少不了德海茶肆的功劳! 这些日子茶肆里的说书人,没日没夜的讲着北境战场上的故事,原本就是些战士们骁勇厮杀的场面,可经说书人声情并茂外加润饰的这么一说,顿时让京城这些闲人们感激不尽! 这才纷纷感悟到,原来他们遛鸟逗狗的闲适日子,都是靠穆家英雄们挥洒热血换来的!果然没有和平的年代,只有将他们守护在和平环境下的英雄们! 英雄们在战场上为守护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又能为英雄们做点儿什么呢?想来想去,似乎除了热烈欢迎英雄们班师回京外,其它也做不了什么了。 于是这一天,半个京城的人都来了!从布衣到贵族,从贩夫走卒到纨绔子弟,皆整整齐齐的分列于官道两旁。有捧着新采来的鲜花的,有耍着大红绸子的,还有举着穆家旗拼命挥舞的! 场面感天动地。 快至中午,穆济文和穆济武两兄弟分别骑着一匹枣红马和一匹乌锥马,过了城门,看见眼前十里长街的情景,兄弟俩都傻了眼…… 这,这不能是欢迎他们的吧?可一面面鲜红的“穆”家迎风飘扬,除了欢迎他们还能是欢迎谁呢?可这也太夸张了! “哥,咱们这回立了这么大的功吗?”穆济武激动的声音发颤。 穆济文也有点茫然,但已然如此了,也不能辜负了百姓们的一片热情吧!于是坚定的看看弟弟,伸手握了握弟弟因过度紧张而攥成拳头的手,鼓气道:“济武,经此一役,咱们日后就是大梁的英雄了!” 穆济武咽了咽,点点头。兄弟两相互鼓着劲儿,夹了两下马肚子,齐头并进。在百姓们的热烈欢呼声中,往镇国将军府的方向缓慢骑去。 将军府的大门早早敞开,门楣上结了红绸喜迎凯旋的英雄,喜炮隔一炷香便放一回,好不热闹! 远远看到有队伍往这来后,门房便进正堂去禀报。接着穆阎和抱着宝儿的菁娘,还有穆庾氏便急急迎了出来!佩玖和樱雪则早早的就守在了大门口,等着半年多未见的两兄弟。 当大家看到穆济文和穆济武的身侧和身后,追随着成千上万的百姓时,都有些意外。 只有此时仍在玉泽苑品着杯中香茗的穆景行,一脸淡然。 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却早早了然一切。 第36章 将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迎进将军府后, 气派的朱漆大门关上。可门外迎接两位将军的京城百姓们, 却久久不肯散去, 仍在镇国将军府门外跳舞狂欢。 穆庾氏太过思念两个儿子, 这下终于回来了, 抱着两个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半天不舍得撒手。最后还是哭得有些虚脱了, 才被丫鬟搀扶回屋去躺会儿。 兄弟俩原本也想跟去,菁娘劝他们不如先去好好洗个澡,换身儿衣裳, 再去看娘。从战场上穿回来的盔甲煞气过重,菁娘是怕穆庾氏有些受不住。 于是兄弟俩和樱雪佩玖一起往后院去。 “吆呵!别说你们兄弟俩穿上战甲,还真是人五人六的!”穆樱雪用力拍了济武的背一下, 笑着调侃道。 穆济武也不示弱, 反过来捉弄道:“樱雪姐,你的如意郎君何时带出来让我们瞧瞧?” “哟~上了趟战场回来胆儿肥了, 都敢奚落起我来了!”说着, 穆樱雪便追着穆济武打! 穆济文趁机问身旁的佩玖:“玖儿, 怎么没见大哥?” “大哥……”佩玖这也才发现一早上都没见着穆景行, 迟疑了下, 回道:“大哥许是还在玉泽苑。” “我们兄弟二人得先去好好谢谢大哥!”穆济文看着玉泽苑的方向, 满目感激。 佩玖有些不解,奇道:“为何要谢大哥?” “玖儿你不知道,以前我们虽也带过兵, 但那都是有穆伯伯坐阵营中, 在危险时候会给出指示。而独自上战场,这还是头一次!当时我和济武也是忐忑不已,怕不能胜任,幸亏大哥鼓励我们,并给了我们一个锦囊!” “什么锦囊?”佩玖倒是知晓大哥虽不爱习武,却是熟读兵法。 穆济文带着一脸对大哥的崇敬之意看向佩玖,“这回与我们对阵的是吴国的季家军,而大哥的锦囊中将季家军的各种阵型及应对策略都写的明明白白!还有他们惯用的战略,诈术,无不详尽!” 说到这儿,济文窃喜的笑笑:“所以每回他们一撅屁股,我们就知道要拉什么屎!这几声仗打得那叫一个痛快!” “呵呵……”对于济文做的这个比喻,佩玖尴尬的笑笑。心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能不痛快? 佩玖和穆樱雪与济文济武兄弟聊了会儿,便让他们先去洗澡。洗完澡后兄弟俩又去了玉泽苑向大哥道谢及汇报详细的战况。 待用过午饭,除了先回衙署的穆景行外,一家人坐在偏堂聊着这半年来的家常时。 这时管家来报:“将军,夫人,有人送来牌匾一块,这会儿还在大门外候着,不知收还是不收?” “什么牌匾?何人所送?”穆阎纳闷问道。 “回将军的话,他们自报家门,说是,说是什么京城四仙……诗社的。”提到这名,管家也不由得失笑,接着肃了肃脸,继续说道:“那牌匾上盖着大红绸布,门房的下人也没看见写的是什么,只指名送给二公子三公子的。” “噢?送给济文济武的。”踌躇了下,穆阎想着此时能送匾来的,定是为他们贺功的,这是喜事,不能往外推。便道:“好,那快将那个什么……京城四仙的,一并请进府来吧!” “是!”管家退下,前去吩咐门房。 穆阎笑着看向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高兴的伸手点了点:“你们哥俩儿,这回真是为你爹挣脸了!” 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笑笑,自己也是无比欣慰。他们压根儿对爹没什么印象,故而听了穆伯伯此话只觉高兴,不会难受。 “这些个文人,整日就会弄这些把戏!”穆济文边语带不屑的说着,边又眼中向往,不住的往门外瞅去。 佩玖私下里戳戳穆樱雪的腰窝,小声问道:“姐夫不会也在这个什么京城四仙里面吧?” 佩玖记得,樱雪订亲的那位公子也是个喜好作诗的。只可惜来府上议亲那日,娘不让佩玖出闺房的门半步,故而她未曾见过。 而至于上辈子,樱雪嫁人时佩玖已与杜茂远和离,依俗礼是不适宜出现在姐姐喜宴上的。之后两个姑娘各自有了家,能回娘家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故而佩玖最终也没看过姐夫一个正脸儿。 “瞎说什么!他怎么会进这么傻不楞登的诗社?”穆樱雪语中带着几分嗔怪之意。 佩玖扭回头去小嘴儿一撅,低低抱怨了句:“女大不中留……” 樱雪知道妹妹这是在怪自己还没嫁人呢,就胳膊肘儿往外拐,为了未来夫君怪责于她。便也意识到自己先前语重了,又伸手扯了扯佩玖的袖口,嗲道:“哎呀,怪我。怪我不该凶你,下次不这样了好不好?” 佩玖斜穆樱雪一眼,带着一丝委屈,但还是大度道:“算了,不跟你计较。” 说话间,就见管家引着三位公子进了偏堂,身后的两个家丁高高架着那牌匾,也送入了堂内。 “京城四仙见过穆将军!还有两位穆少将军!”四位公子齐齐跪地,朝着穆阎和其它几人拜了拜。 “无需多礼,都起来吧!”穆阎这会儿心情好,说话也爽快,但看了看眼前这三人,眉头微微皱起:“你们不是四仙吗,怎么才来三个?” 着粉袍的公子上前半步,微微躬身回道:“噢,回穆将军,还有一位诗友因着在府外等的有些久,腹痛难忍,去了五谷轮回之所。” “五谷轮回之所?”穆济武双手扶着椅子扶手,眉头深蹙。心道听这些文人说话真是累得上!茅厕不说茅厕,非得整出这么多花样儿来。 “少一个就少一个吧!快掀开你们送的那牌匾来,给本将军看看匾上写的什么!”穆济文急着道。 穆济武也忙附和:“对啊,送都送来了,为何还遮着藏着?!” 闻听此言,三仙相视一眼,似乎有些被这武将的爽直惊到。毕竟客人送礼来,主人都是一推再推,哪有主人急着让揭礼看是何物的?这在文人眼中简直就是没出息! 不过也无妨,反正他们也不是冲着敬仰此二人送的这匾。送,仅仅是因为他们兄弟二人正得民心。说白了,也就是来蹭蹭热度。 “呵呵,穆少将军果真都是直爽之人,那咱们也别含蓄了,揭开让少将军看看庐山真容吧!”粉袍公子冲其它二位诗友说道。 于是两人去揭那红布,粉袍那人则继续说着些恭维的话。就在这一切进行之时,又有一人走了进来。 原本盯着那牌匾看的穆樱雪,被新来的这人吸引过目光去。那公子沈腰潘鬓,风姿俊雅,像片柳叶儿似的飘了进来,步履轻盈的不似在用两条腿走路。 “玖儿,快看那人!”穆樱雪略显激动的戳了戳妹妹的胳膊。 继兄 第26节 这位公子的确五官精致非常,但穆樱雪倒也不是被此人魅惑住。只是头回看到一个男儿能清秀成这副样子!若是换上红妆,怕是雌雄莫辨了。 眼见那牌匾揭开,寓意平平,字迹平平。佩玖这才失望的移开视线,照穆樱雪所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心中不禁一颤! 姜翰采…… 那个为了自己能顺利填补上官位空缺,而逼她回娘家活动关系的人! 那个娶前口口声声说着不介意她二嫁,成亲后却视为耻辱,慢待苛责她的人! 那个为了与姘妇光明正大而设计休妻,将一盆凭空捏造的淫妇脏水泼到她身上的人! …… 比起杜茂远那种骗婚的来,姜翰采这种实打实的人渣,才更为她所恨。 第37章 佩玖蓦地起身, “穆伯伯、娘, 我吃撑了先出去逛逛。”说罢, 佩玖绕着屏风出了偏堂大门, 离开时选了离姜翰采最远的那一侧走。 穆阎不明所以, 转头看看菁娘:“夫人, 玖儿这是怎么了?要不你跟去看看。” “爹, 还是我去吧!”说着,穆樱雪先一步起身,不由分说的便追了出去。 樱雪再单纯也知这其中必定有事, 不然佩玖怎会前一刻还是好好的,见到那个面首似的公子后,立马变了个脸色? 穆樱雪追出来时, 穆景行正巧回府, 看着妹妹没头苍蝇似的这瞧瞧那探探,便问道:“在找什么?” “大哥, 你看到玖儿没?” 穆景行脸上一怔:“玖儿怎么了?” “我, 我也不知道。好好的, 突然就气呼呼的走了。爹娘不放心, 让我追出来看看。” 望着汀兰阁的方向思忖了片刻, 穆景行拍拍妹妹的肩膀, 安抚道:“放心吧,没事。你回去跟爹娘说玖儿就是屋里待的闷了,去花园逛逛。” “噢……”穆樱雪愣愣的应了声, 显然大哥的意思是让她别管这事了, 可是大哥对玖儿…… 想起上回听到的那些,穆樱雪不安的凝眉看看大哥,突然劝道:“大哥,其实玖儿现在特别依赖你,她是真的像我一样拿你当亲大哥!上回你给父亲说钱袋被小贼给扒了,玖儿得知后就亲手帮你绣了个。” 原本听着前面的话时,穆景行的脸上毫无波澜。在听到佩玖给他亲手绣了个钱袋后,蓦然动容,眸中一亮看向樱雪:“她真绣了?” 可怎么没给他呢? 穆樱雪笃定的点点头,信誓旦旦道:“我亲自陪她选的布!她还特意问我,是白色更配你,还是蓝色更配你。我说蓝色,因为大哥的衣裳白色居多,配饰自然分明些好!可佩玖最后还是选了白色,她说钱袋还是不招眼了才好。” 在樱雪的心中,虽然会因大哥与佩玖的骤然亲厚而吃醋,但若一家人真的不和了,才是她最怕的。故而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尝试感化大哥,让大哥真心实意的接纳佩玖,不再背地儿里加害于她。 穆景行侧了侧头,眼帘垂下,穆樱雪看出大哥这是真的被打动了。于是露出个释然的笑容:“好了,那我先回去了,大哥若是得空,就去看看玖儿。” 说罢,穆樱雪放心的往偏堂走去。 *** 房间内,一座十二扇的霓彩琉璃屏,将屋子分成两片天地。 外面,是融融暖暖;里面,是水气弥漫。 一头青丝如黑瀑般泄入水中,像晕染开的墨汁般,与热水交融,与花瓣共舞。佩玖甩了甩头,让发丝均匀的浸在澡桶里。 沐浴不仅可以解乏,还可以解郁。加之先前抱过穿着战甲的穆济文穆济武,此时佩玖特别想好好泡一个花瓣浴,去去身上的煞气和晦气。 舒服的将头倚靠在桶沿儿上,她想要享受片刻的宁静,可偏偏记忆中的那些片段却不容许她得到宁静。 姜翰采,终于不似杜茂远有断袖之癖偏好男色了,可毁就毁在他太喜欢女人上! 上辈子因着佩玖十五便离开了将军府,故而结识姜翰采时并非在将军府中。那时她与杜茂远刚刚和离,无颜久居穆家,便在外头租了个小院子住,带着香筠一起。 媒人上门,把姜翰采的画像拿给佩玖看,佩玖嫌他偏女相,推了。也不知那媒人回去后怎么跟姜翰采回的,第二日姜翰采竟直接找上了门! 他想证明自己只是长了个弱不经风的脸,其实骨子里可靠的很。佩玖不信,他也不气馁,一连半月都来院子前做些劈柴之类的粗活,轰都轰不走! 好在姜翰采还算守礼,就买了柴来在院门外面劈好,然后堆到墙根儿上,人便直接走了。每回香筠开门,都能看到一堆新劈好的柴。 虽只是些小活儿,可日复一日的如此,佩玖渐渐被感化了。她求什么?一副皮囊么?自然不是。女相又如何?一个家境殷实的读书人,肯为了照料她而放下手中的笔,每日执斧劈柴。她还求什么呢? 于是不久后,佩玖便应下了这门亲。 起初穆家并不看好姜翰采的出身,虽不至穷酸,却也只是商贾之家。可既然佩玖一心下嫁,他们最终还是点头了。 若论文才,姜翰采倒也算出息,会试中了榜眼,为佩玖长了回脸。可接下来问题便显现了。 那时户部有个美差的空缺,新及第的三甲最有望填补,姜翰采自然也是削尖了脑袋往上挤。当时穆景行已任户部侍郎,姜翰采便让佩玖回娘家走动走动,疏通下关系。 佩玖起初不愿,后来被催的紧了只得敷衍着回去一趟,但却未对大哥提及此事。一来她知道穆伯伯从来反感这种事。二来她知道即便是说了,以大哥与她的情份,也不会卖她这个面子。 最终那个美差落在了探花的头顶上,姜翰采便不服了!凭什么一个区区第三名的探花,生生掠过了金科状元和榜眼? 打听之下才得知,原来探花的岳丈是礼部的员外郎。官职虽低,可员外郎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奉若至宝。故而对贤婿的仕途,可谓是倾家荡产的去搏! 这下姜翰采便明白自己输在哪儿了。当初他一心想要攀附如雷贯耳的镇国将军府,费尽心机赢得了佩玖的芳心,然佩玖却只是穆阎的继女。除了名头尊贵外,其实在穆阎眼里并不算什么。所以即便是穆阎勾勾手指便能做到的事,他也懒得为继女去做。 如此看来,他与其找个这样徒有虚名的靠山,倒不如找个小土丘来得实在。 开了窍的姜翰采,很快便搭上了明威将军的独女,季芙菱。然论及婚嫁之时,季芙菱却怕了。她知道父亲有多敬重穆将军,明白若是姜翰采无原无故休了佩玖,她爹也定不会同意她跟姜翰采。 于是两人便密谋,将佩玖灌醉,又买通了一人装作女干夫。最终上演了一出捉奸在床的戏码! 如此一来,是佩玖不守妇道对不起姜翰采在先,那么姜翰采休掉犯了七出之条的佩玖便是合情合理,将军府也说不了什么。 最终,佩玖就带着这一身洗不净的污名,离开了姜家。而姜翰采还佯作老实人,跑去穆阎面前负荆请罪,说什么都怪捉女干之时众人在场,才使得他连给佩玖悔过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此处,佩玖缓缓睁开眼,将澡桶里的热水往肩膀和脸颊上撩了撩。她突然觉得好冷…… 而此时,她忽地听到一声门响!接着便是脚步声。 “谁?” 第38章 先前情不自禁的游思上一世的事时, 佩玖没有听到那持续了许久的叩门声。而穆景行明明听到屋里有动静, 屋里的人却偏偏不肯回应他, 便以为佩玖是真的不开心。 遂将门轻轻推了下, 推开一条缝儿, 唤了声:“玖儿?你没事吧。”仍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可屏风上映着佩玖的侧影, 忽而双手掩面似在垂泣, 忽而紧紧抱着自己像是极度无助…… 穆景行眉头蹙起,心莫名的疼了下,好似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无情的揪起!她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如此想着, 脚已不知不觉的朝屏风那儿走去。 佩玖的一声“谁?”让穆景行恍然回过神儿来!他在霓彩琉璃屏前顿住脚步。 “玖儿,是大哥。” 闻声,佩玖蓦地一慌!第一时间将身子尽数没入桶中, 同时大喊道:“大哥你别进来!” 穆景行脸上一怔, 佩玖的慌张答复让他意识到有所不便。可毕竟这间屋子不是寝室,他原本未想这么多。不过如今细想, 是了, 十六的姑娘了, 的确不似小时可以自由来去的串屋。 就在穆景行转身欲出去之际, 却看到那琉璃屏上的影子动了起来。不知怎的, 他竟鬼使神差的留恋了片刻…… 这厢佩玖从澡桶起爬起, 伸直胳膊去够那木施上的衣衫,却丝毫未料到自己的侧影正完完全全的印在那座琉璃屏上。 女子曼妙的身姿凹凸有致,玉峰挺拔…… 无意撞到这幕的穆景行慌忙扭过头去回避, 可惜迟了。那水墨画儿般的剪影已深印于脑中, 挥之不散。他用力攥了攥拳,近乎将掌心掐破,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慌张换好衣裳的佩玖转过屏风来看了看,见大哥已然走了,不禁松了口气。 回到玉泽苑的穆景行,直奔梳洗架上的铜洗。伸手掬起一捧凉凉的清水拍打在脸上,随后又往脸上撩了数下后,才双手撑在盆沿儿上重重的喘着粗气。 他定是疯魔了!当哥哥的看到自己妹妹那些,非但不觉羞耻,反倒心生奇想与贪慕…… 穆景行狠狠的皱着眉头,有些憎恨起自己的无耻!可稍稍冷静下来,他知道只憎恨是无用的,他得找明原因,彻底打消那些可怕的念头!那么到底是何原因呢? 是他已至娶妻年纪,却迟迟未娶妻的原故?所以才将对异性的所有幻想与憧憬,全投在了自己妹妹身上。而樱雪因着是嫡亲的妹妹,所以他本能的将其排除,从而所有邪念便全附在了玖儿身上。 穆景行眸中一亮,心中笃定道:对,一定就是这个原故!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女人,来满足他对异性的占有欲!只要得到这么一个女人,便会打消他心中的所有邪念! “恭六!” 随着穆景行一声唤,守候在门外的恭六推门进入,“公子,有何吩咐?” “你过会儿去一趟德海茶肆,”说完这句,穆景行勾了勾手指。恭六凑上去侧耳倾听,穆景行又小声吩咐了几句。 听完,恭六撤回身子,眼睛圆瞪着不可思议般望着穆景行。穆景行双眼微眯了下,透出一股子狠厉:“还不快去?!” 恭六错讹的点点头,“是……是,小的即刻就去……”说罢,面色怪骇的退了下去。 晚上,穆家人围在膳堂的桌案上准备用晚饭,佩玖总是微垂着脑袋,在想过会儿见了大哥该怎样面对。虽说她并不知穆景行看到了什么,只今日下午那气氛便是足够尴尬了。 所幸,没多会儿玉泽苑伺候的下人便来报,说大公子临时有事出去了,今晚就不在府里用饭了。 大家开始动筷,佩玖的脸色也略见好转,像是逃过一劫。 *** 一辆紫绸装裹的精致黑檀木马车,在行至琵琶巷后速度放缓了下来。持续又行进了一段儿路后,马车停在了门庭最为热闹的德海酒肆门前。 琵琶巷里数“德海”的招牌最响,茶肆、酒肆、棋社,应有尽有。德海茶肆都是些纨绔闲散品品香茗听听说书的,而德海酒肆这边不似茶肆风雅幽静,甫一进门,便是红飞翠舞,笙歌鼎沸,一派热火朝天的喧闹景象! 知道主子今晚要来,赵德海赵老板早早便在酒肆大堂的近门处候着,门外也有小厮盯着。这厢将军府的马车一停,小厮便急急推门进来唤:“东家,那位来了!” 闻声,赵老板起身出门迎接,在穆景行下马车前,他人已然在马车外候着了。 踏着步梯了马车,穆景行看也没看赵老板一眼,便径直往门前去。走至门前顿下脚步来:“这么多客人?” 透过门缝,穆景行看到大堂内满满登登的全是人,不禁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来此有些不太恰当。毕竟穆家门风严谨,从不涉猎风月场所。 赵老板躬着身子请示:“不然还是清场吧?”其实在接到恭六的知会后,他便想着提前清场,可恭六又特意交待了句,说主子要求一切如常。 “不必了,有没有后门?”穆景行问道。 “有,公子这边请。”说着,赵老板伸出胳膊作了个请的姿势。穆景行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跟着他从后院儿的小门上了二楼厢房。 赵老板开门的时候,穆景行小声问了句:“都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赵老板急忙回答,带着一丝邀功之意笑道:“公子放心,是个规规矩矩的清官人。能被公子宠幸,也算她的造化了。” 继兄 第27节 门打开,穆景行进去。恭六刚想跟,却被赵老板一手给挡了回来,赵老板笑面虎似的劝道:“我说兄弟,既然来了这种地方,就让公子一个人寻点儿乐子吧!” 恭六正踌躇着是进还是不进,赵老板忽地一下将门带上,彻底断了他的选择。之后便拉着恭六去前面饮酒了。 酒肆的厢房亦是分为上中下房,以便为三六九等的客人服务。穆景行所入的这间,自然是整个德海酒肆里最为雅致的一间,专为德海真正的主子而备。 厢房分为内外两间。内间置着暖榻,周遭粉帐环护,榻边摆着掐丝珐琅龙凤熏炉,不断释出香风袅袅。外间分别有琴几、棋桌、书案、文房四宝。可供人在此或弹奏,或对弈,或写字画画。 中间貂绒拼接的毯垫儿上,还摆置着一个花梨木三弯脚矮方桌。桌前跪着一个十八九岁姑娘,柔腴清丽,毕恭毕敬。长发只在肩后用精白的丝绦松松一系,未戴任何首饰与头饰。 这便是赵老板为主子备下的女人,不让她戴任何饰品一是怕伤到主子,二是怕主子行事时嫌罗嗦。 “见过公子。”姑娘柔声行礼。 穆景行缓步走至她面前,面色无波的说一句:“抬起头来。” 姑娘将头缓缓抬起,脸上带着敬畏和胆怯。因着穆景行身量高大,加之离得太近,她将头整个仰向天,才堪堪能看到他的脸。 她不知此人是谁,但听赵老板说这是德海背后真正的主子,豁出命去也要将他给伺候好喽。原本她心怀忐忑与不安,但看到公子的样貌,她便安了。 怯自然还是怯的,只是公子相貌堂堂,一身正气,把自己交托于这种人,是她的福份。 “公子,先坐吧……”姑娘仰着脸怯生生的说道,说话时还讨好的伸手拽了下穆景行的袍襟角,小心翼翼的。 穆景行侧身绕过她,在方桌一侧的绒垫上坐了下来。端起面前早早斟好的酒盏一饮而尽,“啪”一下放下杯子,说了句:“起来吧。” 姑娘闻声跪着转过身来,往桌旁爬了两步,就跪在穆景行身边,执起银壶帮他再满上酒。之后才跪坐在一旁。 穆景行又饮一杯,姑娘再斟满。再饮,再斟。 姑娘看出穆景行是一心求醉,便在三杯后顿了顿,未再斟酒,而是柔声劝道:“公子用些菜再饮酒吧,免得伤身。” 穆景行没理会她的好心建议,伸手一把夺过银壶,然后顾自满上,饮下。 姑娘面色一惊,却不敢再乱说什么,随后低头看了看藏在桌下的手,正在流血。是他先前夺壶时太过粗暴划伤的,不过她不敢再说什么,只使劲按了按,将血止住。 “赵德海给你说过今晚来此要做何了?”穆景行边再倒酒,边冷声问道。 姑娘点点头,乖巧中透着几分羞怯的回道:“东家说过了。公子放心,奴家虽姿容弊陋,但身子是清白的。”这话,也是赵老板预先交待过的,一定先要自证清白,好让公子心中踏实。 带着丝厌烦的语气,穆景行说道:“既然都知道了,就少说些废话。待我再饮几杯,便开始吧。” “是。”姑娘继续跪在一边服侍着斟酒,不敢再劝半句,也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直到又有七八杯入了腹,穆景行没再端起重又被斟满的杯盏,而是右手扶着额拄在桌案上。双眼轻阖。 没有用任何饭菜,酒劲儿的确是来的快!可有些事若是不醉,便耻于去做。 姑娘看穆景行不饮了,觉得到了时候。想起赵老板反复交待过的,一定要主动取悦,不能等着主子来招呼她。遂主动褪下了外衫,露出一对儿凝脂似的香肩,和白腻的手臂。 她面带羞赧之色,将轻颤的手落在穆景行的衣袖上,接着整个身子往那处挨了挨,柔柔的依偎上去。 穆景行撑着额头缓缓睁开眼帘,这角度刚好看到女子身前的隆起,鼓鼓囊囊的,被绣着嫩荷的抹胸兜着。 不知怎的,他脑中迅速将此画画与今日屏风上的灰白剪影联系起来,仿佛透过那扇琉璃屏,看穿了屏风后那活色生香的一幕! 玖儿…… 第39章 一个声音在脑中盘旋, 穆景行不由得咽了咽。才刚刚饮下那么多酒, 此时喉咙竟干的难受。 为何眼里明明看得是别人, 脑中心中却还是她?穆景行收回视线再次阖上双眼, 暗暗紧咬牙关, 两额青筋暴起。 那姑娘见状不解, 蛾眉微蹙, 猜想着是否自己太过矜持,没学会楼里那些姐姐们撩人心弦的娇嗲? 想及此,姑娘先是将脸轻轻靠在穆景行的肩膀上, 看他还没反应,便水蛇似的翻了个身儿,直接倒在他的大腿上! 嗲一声:“大哥……” 大哥?穆景行心下倏忽一颤!睁眼的同时抽出下身, 将那姑娘猛地按在绒毯上, 自己则翻身一跃,覆上了她的身! “玖儿?”穆景行重重的喘息着, 细端身下的女子。 自欺欺人了片刻后, 他的意识逐渐恢复, 喘息也渐渐趋于平稳。随后眸中显露出极度的失望, 既而移开身子, 满是厌弃的将那姑娘推开。 “出去!” “可是, 公子……” “滚!”穆景行怒瞪着她,厉喝一声。 那姑娘知道再多说也无用,吓得抽泣着拾起外衫, 掩嘴跑了出去。 穆景行坐在桌前沉默了一会儿, 双目失神。之后拳头一攥,遽然拿起桌上的酒壶拔去壶盖儿,对着口中就是一顿猛灌! 壶空了,他怒砸到对面远处的墙上!那银壶发生“叮当”一声清脆的响,之后弹开摔落在地上。 而此时的穆景行,双目发红,透着肃杀之气,全然不似平日的温文儒雅。 如今他彻底看明白了!对佩玖,他没有一日是将自己摆在哥哥的位置上的。 幼时的她,那般可爱。他想要好好对待这个继妹,可她竟只与樱雪和济文济武亲近。他气,明明是她娘占据了他娘的位置,他都原谅她了,她居然还如此不受抬举! 长大后的佩玖,出落的越发娇媠。而且转了性似的,开始粘他,讨好他。一下便令他将心中压抑已久的亲好之意释放了出来!他戴着“大哥”这顶高帽子,可以方便的照料她,亲近她。 然,试问每一次搂她时,当真是哥哥搂妹妹的心思吗? 若是,又岂会令那些邪念如滋养了春露似的疯狂生长…… 离开德海酒肆时,穆景行已是副醉玉颓山状。恭六与赵德海架着他,送上了马车,然后恭六坐回驭位副手,冲身旁的马夫命道:“走吧,路上驶稳一些。” 他怕公子醉成这样,会晕车呕吐。 这一路上马车驶的极稳,穆景行倒是没吐,但嘴里始终嘟囔着“玖儿”“妹妹”之类的话。恭六虽坐在外头,却也时不时的撩开门帘看看。听到公子念叨这些时,不免皱起眉头,隐隐意识到一丝不妙。 马车自偏门驶入,径直行到玉泽苑前才停下。恭六搀扶公子下了马车,直接送去寝室。将穆景行扶到床上,恭六拿湿巾给他擦了擦脸,然后便盖好薄毯退下了。 恭六刚带过门去,穆景行便从床上起来了。 原本他的确已失去大半的意识,但下车后吹了风,方才又被湿巾一擦,突然清醒了不少。他披了件斗篷,想去花园里坐坐。不知为何,此时睡意全无。 来到花园,穆景行情不自禁的往东看去。一墙之隔,便是佩玖所居的汀兰阁。 亥时了,她睡了么? 回过神儿来时,穆景行发现自己的脚竟已自作主张的往东走了两步!他先是怔了下,既而自嘲的笑笑,干脆正大光明的往东走去。 走过月拱门,他看到对面的窗子暗着,眼中的神采顿时散去,只余无边的落寞。她睡了。 就在穆景行准备转身回去时,眼前蓦地掠过一道粉影。回廊的栏凳上坐着的,正是佩玖! 他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儿。 “玖儿?” 听到有人唤自己,佩玖回头看,见站在月拱门下的是大哥穆景行。蓦地脸一红,吞吞吐吐的应道:“大……大哥。”想到下午那幕,她还是感到有些窘迫。 穆景行大步朝她走来,佩玖也从栏凳上起来,拽了拽斗篷的前襟,“大哥刚刚回来?” 她知道穆景行今晚回的很晚,因为直到大家准备回房休息时,门房来回禀说大公子还未回府,请示要不要晚些落锁。 穆景行没回答,却是径直走到她跟前,带着两分责备的意思说道:“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头吹风?” “呃,那个……”佩玖含含糊糊没说出什么理由,倒是脸微微泛红的将头垂下了。其实她只是睡不着,可因着下午的小插曲现今对着大哥说话,总觉有些尴尬,话就在嘴边儿却说不利索。 “瞧,脸都冻红了!”穆景行诘斥一句,伸手摸了摸佩玖的脸蛋儿,正微微发烫。 佩玖向后撤退半步,猛地躲开穆景行的手。其实这些小动作放在平时都极正常的,可今晚就莫名的别扭。不只是下午那幕,还有她闻到了大哥身上的酒气。 但意识到这个抽离动作有些伤人后,佩玖又忙笑笑,打算化解这个尴尬:“大哥,你在这儿等下!”说罢便转身回了闺房。 穆景行透过窗子看到佩玖房里的烛台亮起,接着听到一小阵儿翻箱倒柜的声音,之后便见佩玖笑嘻嘻的拿着什么东西出来。 看着佩玖刻意藏在背后的胳膊,穆景行笑道:“你拿了什么?”他已在尽力保持平时的温润样子。 “大哥自己猜!”佩玖调皮的看着穆景行。她觉得自己摆出副玩闹的性子来,便像个孩子,可以很轻松的化解今日下午的那场尴尬。 穆景行迟疑了下,“是香囊?” “不对!” “玉牌?” “也不对!” “那是……钱袋?” 闻言,佩玖脸上一僵,好似有些失望这个关子没卖成功。然后便将拿着钱袋的手放回身前。 见她这样,穆景行也有些后悔,早知就再多兜会儿圈子了。 他接过那个钱袋,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绣花,又里外翻了翻,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同时问道:“玖儿为何选白色的?” 见大哥问起,佩玖突然又高兴起来,邀功似的详加说明:“樱雪说大哥的衣裳白色居多,我就想着钱袋不同于一般配饰,安全最为重要,故而便选了最不打眼的白色。大哥可喜欢?” “喜欢。”穆景行削薄的唇角勾起。这理由他早听樱雪说过了,可就是还想听佩玖再说一遍。 这话说完,气氛又沉寂下来。佩玖为难了下,然后抬头看看穆景行,不期然撞上他那双幽如深潭的黑眸,立马又逃开。 “哈——啊——”佩玖伸手捂捂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个哈欠来的及时,给了她逃脱的理由。 “大哥,你忙一晚上也乏了吧?不如早些回去睡?”佩玖小小伸个懒腰,疲怠的建议道。 平日里大多是穆景行来去匆匆的,所以辞别的主动权总是在他那儿。今晚他却宁可静默着让气氛尴尬起来,也不说走,或是让佩玖回去。 穆景行看着佩玖在他面前打哈欠,伸懒腰……那动作可爱至极,引得他想要伸手勾住她的腰枝,将她紧紧揉进怀里,然后让她就这样子睡去。 好在他克制住了。 “嗯。”穆景行只淡淡的应了声。 佩玖双眼一眯,小嘴儿一抿,朝大哥挤出一个可人儿的笑脸,“那我去睡了。”说罢,转身往房间走去。 “等等!”穆景行喊了声。 佩玖没有转身只回过头来,纳闷的看着大哥,一脸不解。 穆景行将右手抬起,握着钱袋的手摊开,“玖儿,这个你用心了,大哥还没谢谢你。” “不用……”佩玖正笑着想说不用客气,只是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来,便见穆景行往自己靠过来,猝不及防的一把将她拥住! “大哥?”佩玖被箍得紧,呐呐的疑了声。 继兄 第28节 大哥边抚着她如缎的长发,边感慨道:“玖儿,再过几个月樱雪便要离开将军府了。这些日子大哥在想此事的同时,也想起儿时的你。过去是大哥亏待了你……” 佩玖眸中的怔然,渐渐化为一片动容。可惜自己重活一世,却也享受不了多久兄弟姐妹聚在一起的好时光。 大哥之前任户部郎中时几日才回府一回,之后济文济武又去了前线,再过两月樱雪也要出嫁了,嫁人后自然得搬出将军府。 再聚,便不知是何时了。 淡淡的酒香之气萦绕鼻尖儿,佩玖知道今晚是大哥喝醉了才说得出这种话来。若是平时,他会将对兄妹的这些情感都放在心里,吝于表达。 想及此,佩玖轻拍几下大哥的后背,“大哥,还有玖儿和济文济武在。” “嗯。”穆景行将头低了低,下巴偎贴在妹妹的颈窝,享受着这片刻的得到。 就让他腌臜一回,当是安抚心魔也好。 第40章 目送佩玖回了房间, 直至亲眼见到那烛台吹熄, 穆景行才缓缓转身离去。 过了月拱门, 穆景行背靠在自己院中的花墙上, 面色狼狈。他将右手轻轻抬至鼻尖儿, 闭上双眼。 那淡雅的茉莉花香萦绕鼻前, 是她发丝上的味道, 令他沉醉。 回房后,穆景行躺在帐内暖榻上,心底渐渐萌生出一股子绝望。他无法再逃避自己的内心, 无法再抑制那些日渐强烈的渴望! 违背世俗伦常也好,会让父亲母亲乃至弟弟妹妹失望也罢,他都想要得到她! *** 翌日一早, 佩玖来樱雪房里, 对姐姐提起昨晚大哥醉酒后所说的那些心里话。樱雪却是有些不买账。 穆樱雪是个爽直性子,做事很少考虑后果, 原本那日听来的事她就犹豫要不要告诉佩玖, 如今佩玖主动来念叨大哥的重情重义, 她便不忍再瞒她。 “玖儿, 大哥这人我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他表面待你犹如亲妹妹, 有时甚至好到连我都要吃醋!可是他背地里却又……”说到这儿, 穆樱雪眉头一皱,突然又有些说不出口。 不说吧,她怕自己出嫁后佩玖会继续被大哥欺负, 可怕的是她被人卖了还在为人数钱!说吧, 又怕原本能修复的兄妹情谊彻底走向敌对。 只是听了这明显有下文儿的话后,佩玖按耐不住了,追问道:“樱雪,大哥背地里做了什么?” 踌躇良久,穆樱雪抓起妹妹的手:“玖儿,你答应我,今日不管我给你说了什么,你只私心里防着些便好,千万不可真当大哥是敌人。也许……也许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越来越听得出事态的严峻,佩玖点点头,只想哄着樱雪先把话说清楚,再作打算。 见佩玖答应了,樱雪便将心一横,叹了声,“玖儿,你可知前些日子京城里,那些关于你克夫的传言,是从哪儿来的?” 佩玖眸中一顿,心忖此事竟真有幕后搅局之人?难怪当时她觉得此事透着股子蹊跷。“从哪儿来的?” 穆樱雪低了低头,似有些难以启齿,“是大哥。” 佩玖:“……” 怎么会是大哥?佩玖神色张惶的左右看看,也不知在看什么,只是镇定不下来。 “樱雪,你,你确定?”问这话时,佩玖的眸中已噙了泪花儿,她有些不敢相信。 都说酒后吐真言,大哥城府如此深的人,是吝于表达情感的。也只有在酒后才能说出昨晚那种话,所以她相信那些话是真的,她相信大哥是真的舍不得她和樱雪…… 若连这点都可以推翻,那这世间除了娘,还有什么可信之人? 穆樱雪笃定的点点头,之后又宽慰道:“玖儿,姐姐给你提及此事,是想你心里有个底儿。虽说我与大哥是同父如母,可这些年来,却不如我与你的姐妹情亲厚。若是你与大哥有什么心结,便早日解开。或许他那样做,真的是有什么苦衷。” 苦衷?“呵呵。”佩玖冷笑一声。穆樱雪是不可能骗她的,那么就真的是大哥骗了她。让她以为他真的拿她当亲妹妹了,却暗暗在背后捅刀子。 只是佩玖想不通一点,她又有何价值?值得穆景行阳奉阴违。他若讨厌她,大可像过去那样直截了当的欺负她,何必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离开姐姐的房间后,佩玖回了自己房里,午饭也让香筠取来自己房里用。 过午,佩玖午憩醒来,刚蹚上鞋子,就听到香筠叩门进来。 香筠疾步走到床前,神秘兮兮的小声禀道:“小姐,樱雪小姐的未婚夫婿来了!” “噢?真的?!”佩玖一下从床上弹起,上午的失落情绪一扫而过,仿佛没有发生什么一样。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世间的善恶美丑没有看过?若是大哥真不曾拿她当妹妹,大不了就不抱这个大腿了。 香筠捣蒜似的点点头,“真的!方才奴婢替前院儿的丫头奉茶时,在偏堂看到了!” “长的如何?”佩玖饶有兴致的问道。 “长的虽说不上多好看,但宽肩挺秀,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听香筠大致描述一番,佩玖还是不死心,便披了件外衣出屋,想着在窗外偷偷瞄一眼这个两世未见成的姐夫。 刚出屋,香筠看懂了她的意思,便提点道:“小姐,您不用偷偷摸摸的,将军正好唤您呐!” 佩玖蓦地驻下脚步,回头看香筠,万分不解:“唤我作什么?”毕竟上回姐夫来时,娘都不让她出闺房的门。如今虽说订完亲了没那么多忌讳,但也犯不上特意唤她过去看吧。 香筠摇摇头,茫然道:“奴婢不知……” “罢了。”佩玖又调头回屋,去换了件翠纹云缎衣。既然是正式见客,便得穿的成体统些,先前那种薄透的烟罗衫太过轻浮。 换好衣裳来到偏堂,佩玖进门便见到一张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的脸。 姜翰采?他怎么会在这儿。 斜了姜翰采一眼,佩玖朝穆伯伯和娘行礼。穆伯伯说了,这些礼数只自家人时能免则免,外人面前还是得装装样子。 “玖儿,快坐。”穆阎指了指樱雪的旁边空椅。佩玖便过去落座。 穆阎继续和未来的贤婿聊先前的话题,佩玖倾了倾身子靠到姐姐身边,笑着调侃了句:“姐夫不错。哈哈哈哈——” “哎呀玖儿你……”樱雪羞的红了脸,嗔了佩玖一眼。 佩玖便不再瞎闹,又附过去小声问道:“对面坐着的那个姓姜的,是来做什么的?” 见她不再瞎起哄,樱雪便敛了羞赧之色,好生答道:“姜公子不仅作得一手好诗,还擅长画人物像。今日是特意来为我与柳公子作画的。” “噢。”佩玖了然了。说起这个姜翰采的确是诗画皆拿手,尤其擅长画人物像。上辈子便有不少新人在成亲前,找他画幅合像,留住最美光景。 “不过穆伯伯唤我来又是作什么?”佩玖眨巴眨巴眼,不解的问。 “玖儿,你的上一幅画像还是刚及笄时画的。如今十六了,也变得更漂亮了,的确应该再好好画一幅,好找个好婆家!哈哈哈哈——” “樱雪你……”佩玖气乎乎的转过头去,知道姐姐是故意回敬她先前的调侃。她白了眼对面坐着的姜翰采,心道给这个人机会帮她画像,说不定会像上辈子一样,又黏黏胶似的缠上,甩都甩不掉。 这时穆伯伯与未来贤婿的谈话也差不多了,便道:“好了,趁着这会儿日头好,你们快些去作画吧。” 说罢,又看了看佩玖,特意叮嘱了句:“玖儿也让姜公子给画一幅。” “穆伯伯……我……” 佩玖正想申说,那边姜翰采却截过话去:“穆将军放心,小人定当为两位小姐尽心尽力,画好画像。” 穆阎满意的笑着,先众人一步出屋。 柳公子过来给樱雪和佩玖分别见礼,然后问起:“不知在何处作画方便?” 与他正面对着,樱雪的双颊莫名就飞上了抹粉霞。微微垂眸,淡噙笑意,伸手指了指西院儿的方向:“小花园的白玉兰花正开着,且无高墙遮挡,采光充足,不如就去那儿吧。” 说罢,樱雪拉着佩玖,先一步往堂外走去。 “那好。” 柳公子回头对姜翰采做了个请的动作:“姜兄,有劳了。” 姜翰采忙拱手作揖:“哪里哪里,能为柳兄及二位穆家小姐效劳,是姜某的福气。” 二人客气一番,便跟在两位穆家小姐的身后,去往西院的小花园儿。 姜翰采给穆樱雪及柳公子画的合像,用了一个时辰便画好。给佩玖一个人画时,却用了一个时辰还未画完。 穆樱雪在一旁站了足足两个时辰,有些闷了,便问道:“姜公子,怎的玖儿一个人比我们两个人画得还慢?莫不是你先前轻怠了我们?” 姜翰采不慌不忙的转身回道:“柳兄与樱雪小姐皆是单色衣衫,故而着墨重点皆在面容、饰品上。而佩玖小姐的云锦衣色彩繁复,耗时一些也是难免。” 听他如此解释倒也合情合理,穆樱雪便看向柳公子,说道:“我想先回房一下。” 柳公子低头看了看樱雪的脚,虽遮在衣裙下看不分明,但显然是穿了双厚底履。随即意会到她八成是想回去换双鞋子,不便明说。 “好,我陪你。”说罢,柳公子搀扶上穆樱雪的胳膊,扶着她往回走。 二人一走,西院儿便只余佩玖和姜翰采,还有香筠和几个随侍的丫鬟。 姜翰采拿起刚刚画好的画像,上下仔细看了看,既而摇摇头,自作主张的将那画像揉成一团儿丢掉了! 看着这幕的佩玖,意外之余,气也随之而来!起身怒指着姜翰采:“姓姜的,你这是想做何?!”她在这儿白白耗费了两个时辰。 姜翰采双手一拱,弯了弯身子,极恭敬的言道:“小姐息怒,是在下技艺拙劣,不能将小姐的这身云锦衣着好色。” 佩玖愤慨的喘了几息粗气,既而道:“那正好,便不用你画了!”说罢,人便欲走。 “小姐留步!”姜翰采上前几步,远远的离着佩玖拦了下。 “还有何事?!” “穆将军交待在下为小姐好好作一幅画像,在下不敢不遵。还请小姐再给姜某一炷香的机会。” “一炷香?刚刚整整一个时辰你都画不好!”佩玖愤怒的指着地上的那团儿废纸,低喝道。 姜翰采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语气,再朝着佩玖作一揖:“故而要劳烦小姐的丫鬟,回房去取件斗篷披上。” 闻言,佩玖转头看看香筠,犹豫不决。穆伯伯一片好心,她也确实不想辜负,可姜翰采这人实在是看着就讨厌,况且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玩儿花样? “小姐放心,姜某发誓,只要小姐披上件斗篷不再画那云锦衣,一炷香内姜某定将画作完成。”说着,姜翰采三指向天,信誓旦旦。 叹了口气,佩玖妥协:“好,就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毕竟院子里有这么多下人在,量他也玩儿不出什么花样。 香筠回去取斗篷,姜翰采则着手开始重新勾勒面部。画至眉眼时,姜翰采的唇边溢出抹由心的笑容,低声说道:“在为小姐作画之前,姜某并不敢多贪一眼。此前也不知何为眉如翠羽,眸似煙水。如今将这些映于画纸上,却是全然懂了。” 这话太过轻佻,却也声量极低,除了直面着他的佩玖外,远处站着的丫鬟们并未听到。 第41章 于姜翰采而言, 此时的佩玖, 比上一世的佩玖更加能吸引他。一未曾嫁过, 二也深得穆家人喜爱, 与真正的穆家嫡小姐近乎无异。 但于佩玖而言, 她有着上一世的记忆, 记得姜翰采的真实面目, 故而他的花言巧语非但不会掳获芳心,反倒更令她厌恶! 佩玖没有动怒,也没有换姿势, 坐在石台上轻飘飘的奚落道:“怕是姜公子平日在府上,以铜为鉴的多了,尽是见了些粗陋的东西。故而才对世间的美好之物一无所知, 大惊小怪。” “呵呵……”姜翰采不气反笑, 被美人骂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总好过端着一副架子,束之高阁。 继兄 第29节 佩玖骂他, 他反倒有了些许底气, 停下手中画笔, 腆颜问道:“小姐可好听戏?” “怎么, 你还会唱戏啊?”佩玖一副冷腔冷调, 抬眼看着姜翰采全然像看一只小丑, 眼中除了鄙夷没有半点儿其它色彩。 姜翰采不去管这些,依旧厚颜笑着:“小姐说笑了。前日皇后寿诞,江洲最好的戏台班子被召进宫献艺。祝完寿后这几日他们在京中戏楼登台。难得的机会, 在下是想请小姐去看一出戏。” “呵呵, ”佩玖拿团扇轻轻一掩唇,既而起身,走到姜翰采面前,“原来姜公子喜欢看戏呐?那不知姜公子喜欢看人脸色吗?你猜本小姐会不会与你去?” 说罢,佩玖错过身子,欲离去。这破画儿,她也不屑画了。 姜翰采的脸上终是显露出一丝着急,转身带着两分激动的言道:“小姐定能看得出在下心意!还求小姐成全,至少给姜某一次机会。” “哼,机会是不会给了,但可以给你两个字。”佩玖稍稍侧过头去,轻蔑笑言:“贱……”第二字尚未出口,佩玖突然瞥见穆景行正朝这边走来! 穆樱雪早上所说的那些话,迅速在脑中翻出。佩玖不由得颤抖着喘了两下,眸中之色是委屈也是愤怒!当即便改了话锋:“贱……拣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说罢,疾步离开。 穆景行见佩玖走的急,知道她是刻意回避自己,只得驻下步子。心道是昨晚自己的举动吓到她了么?他明明已尽力掩饰。 垂下眼眸,穆景行突然不知自己该走去哪儿。原本听说佩玖在此画像,他才特意过来寻她,却不料她如此不想见他。 欲调头回去时,穆景行无意瞥了一眼画师,蓦地双眼眯起,透着股子阴鸷。他看到那个画师将画了一半的画像悄悄卷起,藏入袖中。穆景行这才疑起玖儿先前的那句‘就今日吧’。 难道并非是指作画,而是别的什么约定? 回到玉泽苑,穆景行唤来恭六,恭六朝他行过礼后,他便吩咐道:“找个外面的人,跟上那个画师,查查是何底细。” 恭六领命照着去办。他知道公子口中‘外面的人’,是指将军府以外效忠他们的人。这些年来这种人他们招募了许多,有负责收集各方情报的,有安插在重要人物身边的,有武艺高强的,也有八面玲珑的。可以说将军府内虽已人才济济,但府外的能人,还要数倍于府内。 这厢佩玖回了房,气乎乎的将门用力一摔!她开始后悔起先前所说的话来。那话本是一气之下脑子犯浑,故意说给穆景行听的。可冷静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蠢! 既然她已信了穆景行是背后中伤她之人,那又为何还会觉得自己的随便,可以气到亦或刺痛到他?呵呵,平日里的那些好,既然只是佯装出来的,他又怎会真的疼惜她。 罢了,不去了。 佩玖倚在门上,眸中渐渐聚起水气…… 她真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强么?重生一回,真的就可摒弃七情六欲,刀枪不入了么? 显然并不是。 上辈子为爱情所伤,这辈子为亲情所伤,她佩玖是命里犯煞么?怎么信谁便要被谁践踏! “玖儿?”一个清越的声音穿门而入。 佩玖立马抬起胳膊拿袖子抹了两把脸,将不争气掉落的泪擦拭干净,转头开门,又往屋里走了几步,与门外的人间隔开。 为不至让那人起疑,她还是不情愿的唤了声:“大哥。” 穆景行又是何人,岂会辨不出面色?一看佩玖的脸,便知是刚刚哭过,遂眉心深蹙,“这是怎么了?玖儿可是有人欺负你?”说话时,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拽住佩玖的胳膊,问询的急切。 听穆景行说这种话,佩玖反倒更觉来气!抬起头来凝着穆景行,佩玖险些要将心里话说出。 如此清隽的一张脸……如此关切的一张脸……如此虚伪的一张脸。 “若是有人欺负玖儿,大哥会如何?”她孩童似天真的仰起一张小脸儿望他,眼尾淡噙着笑意,而那眸底深处,却是旁人轻易看不到的鄙夷。 旁人看不到,穆景行偏偏不是旁人。佩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都了若指掌。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儿了,他一眼便能看透。 穆景行被勾了魂儿般一动不动,手也无力的松开,最后只淡淡的吐出两个字来:“是谁。” 佩玖望着他的眼神,让他意识到了什么。那是失望,是愤怒,是蔑视!而能让佩玖如此对他的,显然不是他之前以为的昨晚的失态。 能让佩玖有如此转变的,大约只有那一桩事了。看来他高估了亲妹妹对自己的忠诚。 佩玖莞尔一笑,如平日般乖巧的言道:“大哥放心好了,没有谁会欺负玖儿。若是有,玖儿一定告诉大哥!” 看着佩玖如此,穆景行只觉自己体内涌动着的并非是热血,而是千年寒潭里的冰水,将那彻骨的凉意染满全身。 若是一个误会,会让他失去佩玖对他的信任,那他可以不再隐瞒那些东西,全部让她知道。可她为何不问也不气?为何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顿了顿,穆景行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门外香筠的声音:“小姐,姜公子问您可有换好衣裳?他说再有半个时辰便要开台了,他在府门外等着您。” 佩玖眸中一慌,既而镇定下来,回道:“噢,你去告诉姜公子,我马上就来。” 穆景行眉心蹙起:“你要跟那个画师去看戏?” 佩玖则一脸的没心没肺的笑着:“是啊大哥,江州最好的戏班子呢!听说前日还进宫去御前唱了呢。” “玖儿你……” “要来不急了,大哥你快先出去吧,我要换衣裳了!”说着,佩玖伸手将穆景行推出了门。 如今屋里仅剩下佩玖自己。她阖上双眼,暗暗作了个决定。 第42章 换了身适宜外出的衣裳, 又披了件斗篷, 佩玖出房门往府外走去。 边走她边暗暗忖着, 樱雪不会骗她, 但樱雪也是偷听而来, 难保不会错听漏听, 断章取意。这种可能性虽低, 却也并非毫无可能。 故而佩玖不打算因一面之词,就断定大哥是那样的人。 她要和姜翰采去看戏。倘若大哥真是那么厌恶她,想要败坏她的名声, 那么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大哥又岂会放过? 出了府门,门外听着一辆小马车, 姜翰采就站在马车旁恭候。见佩玖出来, 立马上前迎了两步,拱手作了一揖:“佩玖小姐。” 哼, 佩玖心下冷嗤, 脸上倒也还算和气, “姜公子无需多礼, 再说这礼, 今日业已行过一回了。” “呵呵, 小姐请。”姜翰采温润的笑着,伸出胳膊供佩玖扶。可佩玖没有扶他,只两手拎起裙摆, 兀自踏上步梯, 上了马车。 舆厢内两排厢椅对着,佩玖特意寻了左边那侧的中间位置坐下,又将斗篷撩开铺展在身侧,一下便将整条厢椅占了大半。 跟着佩玖上车的姜翰采,原本还想与她坐在同侧亲近亲近,见状也只得坐到了佩玖的对面。之后略觉失望的吩咐马夫:“好了,走吧。” 伴着鞭子挥落,马儿发出一声长嘶,拉着马车在平坦的大路上行驶起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马车便在戏园子对过儿停了下来。姜翰采伸手想去搀扶佩玖下车,佩玖却将手放在斗篷前襟的狐毛镶边儿上,裹了裹,绕开姜翰采下了车。 姜翰采轻抬眼帘,望着佩玖的后身儿暗示笑了笑。他不气馁,他自然知晓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是那么好到手的。虽说只是个将军的一个继女,可镇国将军府的名号在这儿,便是继室带来的小姐,也高贵过一般的高门贵女。 姜翰采跟在佩玖身后下了车,然后紧走两步在前面带路。毕竟戏园子这种地方他熟,而佩玖未必常来。 戏园子分为上下两层,戏台搭的高,一层二层都方便观看。不同的是二层有独立的雅间,看戏时不必受往来的闲人搅扰。 园子里打杂的小厮过来招呼,见是姜翰采,便直接将他们引去了阁楼预订好的雅间。 佩玖与姜翰采朝着戏台的方向并排而坐,中间隔一小方几,上面放着茶水和六碟子小吃,多是水果糕点之类。 二人落坐没多会儿戏便开台,今日唱的是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江洲戏子们的功底的确了得,唱、念、做、打皆属上乘,将那崔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故事表演的鲜明生动,引人入胜。 借着给佩玖添茶的机会,姜翰采又蹭话道:“不知小姐觉得今日的唱段儿如何?” “不错。”佩玖随口敷衍道。西厢记她上辈子便看滥了,如今便是台上几位唱的再好,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老调重弹,没什么新意。 姜翰采浅笑着低头将茶壶放好,又厚着脸皮说道:“那不知小姐,可也向往这戏中的缠绵情谊?” “不。”佩玖看着戏台,面无表情的答道。 姜翰采正想再问为何,恰巧听到台上的张生此时唱道:“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 听到此处,姜翰采忽来感想,叹了一声说道:“不日前与小姐匆匆一面后,在下竟也有了张生之感慨。恹恹瘦损,早是伤神……如此痴情深种,相思入骨,若不能得小姐垂爱,小生又能再消几度黄昏?” 闻言,佩玖果真转过头来对着姜翰采,眸中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姜公子自比张生,那不知公子对张生此人,又了解多少?” 见佩玖终愿与自己探讨,姜翰采喜出望外,眼中幻化神彩,趁机卖弄起学问:“张生此人,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好学,才华横溢。在与佳人相遇后,更是一举中了金科状元,自此不仅抱得美人归,且仕途一帆风顺!” “噢,”佩玖轻蔑了应了声,语带嘲笑之意,又道:“如此说来,姜公子还当真是希望成为张生那样的人?” 见机会来了,姜翰采便直言道:“张生在落魄失意之际,得了莺莺小姐的真情谊,故而一心向学,如愿考取功名。若姜某也有幸能得心仪之人垂爱,定也不负所望!” 佩玖拿团扇一遮脸,失笑道:“那佩玖便祝姜公子早日寻得此人。” “在遇到佩玖小姐之后,姜某便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多感人至深的诗啊!若非是对这位元稹大诗人的生平之事略有了解,我倒真是要被他感动了呢。”佩玖轻蔑的说着,显然话中有话。 果然姜翰采问道:“噢?小姐不妨说来听听。” 文人多是读死书,故而书本儿之外的事,往往还不如闲人知晓的多。姜翰采亦只知解诗背诗,却不知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故而佩玖便娓娓道来。 “元稹自幼丧父,孤儿寡母,家境贫困。寓居蒲州之时,他恋慕上了崔家千金崔小迎,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引之诱之,口口声声不得她便命不久矣。崔小迎终委身于他,而他却始乱终弃,另择高门,娶了能助仕途一臂之力的韦府小姐。事后,又与友人道:崔小迎是个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令他整日沉沦房中,无心正事。故而这种女人是祸害,娶不得。” “而这之后,元稹便将自己与崔小迎的故事写成了《莺莺传》,里面的张生原型,便是元稹自己。本是一本始乱终弃的悲剧,搬上戏台后却成了人人乐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到这儿,佩玖挑了挑眉,玩味的看着姜翰采:“原来姜公子,竟是将这种人渣视为研习榜样?” 此言听罢,姜翰采忙挥着手摆摆!“不不不……小姐切勿误会,姜某并非此等人,姜某只是不知……” “这也不知?姜公子这么多年的书,竟是读的如此浅薄?”佩玖依旧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不是不是,姜某每日勤学苦读……”几句对阵下来,姜翰采已是急了一头冷汗!想说无知,又怕佩玖对其未来前途没了信心,一时不知如何圆圜。 佩玖端起茶杯轻啜一小口,讲得多了她也累。算算时辰,出来也快有一个时辰了,该达的目的也都达到了。遂扲了扲披风起身,道一句:“不早了,戏也看的差不多了,回吧。” 说罢,人便顾自抬了脚,往楼下走去。 姜翰采不知还能说什么亦或挽留什么,只得跟着起了身付了银子,然后也急急追下楼去。 原是想送佩玖回将军府,等姜翰采出了戏园子后,却见佩玖已雇好了马车兀自进去了。他来不及再说句什么,就见那门帘儿落下,马夫一扬鞭子,马车缓缓驶走。 愣愣在站在原地,姜翰采茫然起来。穆家小姐到底是对他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无意,怎会轻易便答应了随他一同来看戏?可若是有意,又怎会半道舍他而去? 想来想去,姜翰采只得出一个结论:穆家小姐这是生气了。 想及此,姜翰采不由得捶胸顿足!悔恨自己先前的失言。 自官居四品的父亲亡故后,他与寡母已没了庇护,正如那《西厢记》里的张生一般,他如今只是个破落户!以姜家如今的境况,只配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可他又自觉满腹经纶,前途无限,故而不甘找个平庸的妻子! 放眼满京城的千金贵女,既要门第高,又要肯下嫁,算来算去,也只有穆将军的这个继女了。毕竟她的出身不比嫡小姐。 说起来,姜翰采那日去将军府送牌匾,便是冲着看一眼佩玖去的。这一面,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谋划。因为除了之前算计到的那些,还有个意外之喜。佩玖是真的美,美到让他意乱情迷,美到即便抛开镇国将军府继小姐的名头,他都想要得到她! 可他好不容易寻来的独处机会,竟就这么失败了,还将人给气跑了…… 姜翰采失魂儿的盯着那马车后身,直至马车没入长街尽头,连个黑点儿也看不到了。他落寞的往戏园子对过儿走去,先前马车所驻之地。 就这么魂不守舍的垂头走着,目视地面。蓦地,姜翰采听到几声杂乱的脚步声临近!他猛地抬头,还未看到人影,便被一个布袋迎头套下! 接着便是一阵雨点儿般密集的拳头落下…… “什么人?!光天化日……你们就……就不怕我去报官……“ 继兄 第30节 起初姜翰采还意图反抗逃脱,可拳打脚踢下他根本无力招架,没几下便站立不住,跪在了地上!又几下后便连跪也跪不住了,整个人像一摊烂泥般滚在了地上! 这顿拳头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姜翰采已是被打的浑浑噩噩,快没了意识。他只记得,最后有个人冲着他的下身狠命踹了一脚!然后说了句:“撤吧。”之后那个人便走了。 姜翰采手脚已无力,费了好久才终于将那布袋拽离了脑袋。他蜷缩在地上,像骨头全打碎了似的,一身瘫软。 “哎?园子外头怎么有人倒在地上了?”姜翰采听到一个声音说着。之后昏昏沉沉间,他感觉到有几个人将他抬走,他只知道这些人不是先前打他的那些。 之后,便再无意识。 晚饭过了,佩玖才乘着马车停在了将军府大门外。付了银钱后,自行进府。 而此时的玉泽苑,恭六叩响书房的门,之后错身进去。朝着正伏案批改户部文书的穆景行禀道: “公子,已照您吩咐,给了那人一点教训。” 第43章 放置下手中毛笔, 穆景行缓缓抬起头来, 一张俊极的脸此时却是冷肃的可怕:“玖儿可回府了?” “回公子, 属下来禀时, 小姐堪堪进府。” “嗯, 下去吧。” 恭六浅行一礼, 转身退出书房。穆景行也从楠木椅上起身, 绕过书案走至窗前,负手立定,透过半掩的窗桕向外望着。 他向东望去, 视线穿过那道月拱门,凝视着汀兰阁。 即便是佩玖听樱雪说了那些话,她可以冷淡他, 骂他, 甚至可以恨他。可她为何要作贱自己的闺誉,与叫不上门楣来的男子同进同出, 惹出闲话? 她这是在……存心气他? 念及此, 穆景行猛地阖上双眼, 阻隔了那久久留恋于汀兰阁的视线。 这丫头当是懂得怎么最能刺痛他。 蓦地睁开眼, 穆景行抬脚出了屋。她存心也好, 无心也罢, 只要她还一日是他穆景行的妹妹,他便有权利管教于她! 穆景行负气来到汀兰阁时,佩玖也刚刚进院子, 隔着十数步看见穆景行, 她立马想改道走。孰料穆景行这回却是毫不纵容,疾步上前一把箍住佩玖的腕子! “将军府的颜面,在你眼中是为何物?!”他低声喝问,眸带厉色。 佩玖显然被穆景行这举动吓到了!小时穆景行虽常欺负她,却也只是摔个盘子砸个碗,不曾近身霸凌。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穆景行真正暴怒的模样。 “大哥……你……你弄痛我了……”边娇娇的嘟念着,佩玖边用另一只手去掰,企图掰开穆景行的手。 而穆景行的那只大手孔武有力,与之抗衡,佩玖却是荏弱的那方,最终竭尽气力也没能掰开一个指头。 许是被她挠的不耐烦了,穆景行干脆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捉住,两手分别箍着佩玖的双手,面对面的架在半空,让她再也反抗不得。 同时又恶狠狠的道:“回答我的话!” 佩玖怔怔的望着穆景行,漂亮的杏眼中渐渐聚起了水气,委屈至极。心道,大哥这是连伪装也不需要了么?果然已按耐不住那颗早已厌烦她的心。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装作什么都不知? “大哥,佩玖做错了什么?”泪水滚落眼眶的同时,佩玖问出这话来。 穆景行未意识到佩玖此言的深意,只以为她还不知错在哪里,便直截了当的诘责出来:“自你四岁半进镇国将军府的那日起,便有人教导你淑女礼仪。非亲非故,不得与男子共乘一车,不得与男子独自出行,更不得未禀告父母便擅自进出戏园、酒肆等下九流之所!这些规矩你都忘了吗?!” “佩玖没忘。”说这话时,佩玖神色已显淡定,全然不似先前那般惊惶。说罢,用力抿抿唇,带着一丝倔强。 见她这副誓死不肯服软儿认错的样子,穆景行越发来气,冷冷嗤笑:“没忘?” 佩玖神色从容的与穆景行四目相对,毫不怯懦,反倒渐渐显□□人锋芒:“佩玖不过是与人去听了出戏,大哥便觉得是玷污将军府的颜面。那大哥让人在外散播佩玖克夫的言论时呢?那时可曾顾及过将军府的颜面?” 穆景行眉心跳了跳,眼底神色复杂难道。她终于是说出来了…… 冷静片刻,穆景行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没有做那些。” 脸上虽带着不置信,可此时佩玖的心底却是掀起了一丝暗喜。心底深处,她又何尝不曾希望大哥没有做过那些? 上一世,她天真的以为把爹找回来,家就重圆了。傻是傻些,可至少那时的她,对“家”还有些许憧憬。 这一世,她踏踏实实的将心放在穆家,将穆伯伯当作亲人,也将穆景行当做亲大哥。在得知又是空寄托一场时,最失落最无措的难道不是她?哪怕有一线的希望,她也想那只是个误会。 “大哥当真没有做过那些?”佩玖傻傻的问,却也不知如何来佐证。只不解:“可是……”可是樱雪明明听到了。偏偏她还不能将樱雪出卖。 无需佩玖言明,穆景行也知是穆樱雪说的。他不提,却也不避讳,只道一句:“你跟我来。” 说罢,松开佩玖的双手,抬脚往外走去。佩玖站在原地揉了揉手腕儿,眉头蹙着,似是有些不愿跟。 这时穆景行驻步回头,盯了她一眼。佩玖立时一吓,乖乖跟了上去。 直跟着穆景行来到府门外的拐角巷子里,走了十数步后,穆景行骤然停下,扭头说道:“你站在这儿别动。” 说罢,他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在离佩玖不近的一段儿距离后停下,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她。 穆景行的嘴张了张,抑扬顿挫的向着佩玖说了几句。因着远,佩玖没能听清几个词儿,频频蹙眉。 过了一会儿,穆景行走回来,问她:“方才可有听到我所言?” 佩玖茫然的摇摇头,迟疑了下,又略微点点头,拿不准的答道:“听是听到了一些,但听不真切。” “听到了什么?”穆景行神色严肃。 佩玖想了想,试着答道:“大哥方才好像是说,张三偷了李四家的芦花鸡,李四要报官……” “我方才说的明明是:张三听赵六说,赵六家的芦花鸡被偷了。张三便告诉赵六,他昨晚去李四家时,看到李四的院子里多了一只芦花鸡。于是张三劝赵六去报官。” 说到这儿,穆景行满意的笑笑,接着道:“玖儿,你只是在别人高低不同的话音中,听到了几个词,便自行组合出一层意思,而完全扭曲了别人的本意。” 佩玖认真听着穆景行的言说,心底渐渐照进了光亮。这么说,真的如她之前所期待的,大哥的话只是被樱雪断章取意曲解了? 不自知的,佩玖唇角微微翘起,眸中复又显露温山软水。穆景行看着她,也不自觉的笑起。 见大哥也笑了,佩玖便不再矜着,将唇边的含蓄转为粲然,猝不及防的栽进穆景行的怀里,小手儿往他腰间一攀,撒娇道:“玖儿信大哥说的!” 这么说,大哥,还是她的亲大哥。不曾有过背叛。 穆景行的心猛然跃了几下!身上先是一阵儿僵冷,接着将手也抚上妹妹的肩,瞬时便暖了起来,直至炙热。 “玖儿要答应大哥,日后再有此等误会,切不可自作聪明,使些小性子。玖儿已然长大了,不可再任性。”说这话时,穆景行能感觉到自己的声色发颤。他抑制不下内心的悸动。 佩玖才不管大哥口中的那些道理,只顾自己随意,娇声辩驳:“没有长大,可以任性。” 她如此不讲理,穆景行却也再说不出什么。 搂着妹妹的那双大手,想要再用力些……终也未敢。 夜阑人静,门窗紧闭。穆景行平躺在床上,身上没有盖多余的被衾。 寝室内被下人特意调暗的蜡烛,泛着莹莹点点的昏黄微光,映不多远,只在周遭晕开小小的一片,显得温馨又浪漫。 他将一只手抬至眼前,认真的凝着。 那只手白皙清癯,骨节分明,有力又不失精致。而穆景行此时凝着的,却是中指指端上的一枚淡淡齿痕。 先前送佩玖回汀兰阁时,她突然让他伸出右手来,他莫名其妙的伸了,佩玖上去就是一口!小狼狗似的,咬完了人转身就跑了。 不说他也知道,她这是嫌他之前把她的手腕儿给箍疼了。 报仇雪恨呢。 看着那枚小小的齿痕,穆景行不由得失笑。这丫头,果真哪里都好,牙口也好,咬人还挺疼。 脸上笑意落下,穆景行鬼使深差的将手覆到唇畔,阖眼,轻轻吻了吻指尖那个小小伤痕。 这一夜,他脸上带着难以平息的满足感睡去。 这厢,佩玖还未睡。大哥这边的问题解决了,那么眼下她也只惦记一桩事了。 姜翰采。 这个人,她不想见归不想见,可既然见了,就意难平!上辈子虽遇到了三个人渣,却数在姜家吃的苦头最多! 张生对不起崔家小姐,崔家小姐至少还可以谢谢张生的不娶之恩。一时之痛易过,三年之痛却是折磨。整整三年,佩玖不是被姜翰采催着回娘家抱大哥的大腿,就是看他的冷眼。甚至还挨了他的巴掌…… 念及此,佩玖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当个软柿子。姜翰采再约她时,她还去!她得想法子折腾折腾。 然而几日过去了,姜翰采并没有再来将军府纠缠佩玖。这不禁让佩玖有点儿失望。 第44章 朝堂上, 梁文帝坐于玉台之上的至尊宝座里, 座后及两侧是展陈的屏风, 其上真龙翱翔于空, 蔚为壮观。 梁文帝四十有五的年纪, 仍值壮年。此时他眉头浅蹙着, 圆胖的一张脸上尽是愁容。 直到下面几位臣子的争执告一段落了, 梁文帝才懒懒的扫一眼百官,面色不豫道:“吵完了?” 这句落下,接着又是一声变了天色的怒喝:“你们一个个的, 眼里可还有朕了?!” “微臣不敢!” “臣惶恐!” “陛下息怒啊!” …… 先前争执的几人纷纷上前跪地,以图息圣怒。不过此时的梁文帝也不欲与他们多作计较,今日穆阎不在, 正是君臣间商议如何给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封赏的良机。 “起来吧。”暴怒过后, 梁文帝的脸色复又恢复懒怠样儿。真真儿是天威难测。 众臣子战战兢兢的起身,恭敬站好, 再不敢随便多言。 穆家兄弟如今在京中深得百姓拥护,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故而不论是与将军府交好的一方, 还是看不过将军府得势的一方, 都明白封赏是必须的。如今大家所争议的, 只是封至几品的问题。 与将军府交好的大臣们, 提议将兄弟两人分别封为从四品上的宜威将军和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以慰民心。而不喜穆阎的人,则主张莫因孤功定英名, 将二人先封个昭武校尉即可, 再观后效。 一方建议封四品,一方建议封六品,两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如今听了半个多时辰,梁文帝也乏了,最终折了个中,退朝了。 过午圣旨便送到了镇国将军府,除了纹银及绫罗绸缎的嘉赏,圣上还封了穆济文定远将军,穆济武宁远将军。 一个正五品上,一下正五品下,也算是平衡了朝中百官的意见。 送走宣旨的公公后,穆阎便不再掩饰那激动的情绪,立马吩咐下去,晚上备桌好酒好菜,一府人好好庆祝庆祝! 武将在外拿命拼来的功名,封赏自是受之无愧,只是以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此次的功劳,一下便封至正五品,平心而论,是圣上体恤了。 继兄 第31节 晚上一家人围桌用饭时,穆阎特意命人请出了表弟的牌位。 痛饮下几杯后,穆阎心下美快难当,端着酒盏朝翘头案上的牌位敬了敬,喜道:“表弟在天有灵,看到济文济武有今日,也该欣慰了!” 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见状,也忙端着酒从椅上起身,朝着北面的牌位跪下,敬爹爹一杯,同时也说了几句悼念的话。 看着这一幕,菁娘与穆庾氏不禁低头抹泪。只是边掉着泪,脸上却还挂着喜悦。 寻常日子穆庾氏碍着自己孤孀的身份,都是命人将饭菜送去自己的小院儿里用。今日若不是有如此大喜,她也断不会来膳堂与大家一同用饭。 菁娘怜她孤寂,再次劝说她以后多来前院儿走动,穆庾氏只敷衍的应着。 见这好好的气氛突转伤感,穆景行有意调节,便指指穆济文穆济武,大声道:“今日你们兄弟俩荣升将军之位,咱们定要不醉不罢休!” “好好好!我亲自给三位哥哥满酒!坐好坐好。”佩玖也适时附和,说着便起身执起酒壶。 被这么一闹,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瞬时便从先前的沉郁心情中缓和下来。坐回椅子里,穆济文笑着挑衅道:“喝就喝!大哥是不知,这半年来我们兄弟可不是只长了力气,酒量也是长进了不少呢!” “是啊是啊,玖儿快来给哥哥们满上!”穆济武也吆喝道。 佩玖忙得不亦乐乎,穆景行只笑笑没再说什么,目光却随着佩玖的步伐而动。 佩玖先为穆家两位新晋的“功臣”满好酒,这时看到穆伯伯的杯子又空了,于是又去帮穆伯伯满,最后才来到穆景行身边。 穆景行手里握着那只空杯,佩玖翘起唇角伸手就去他手心儿里取。不知是有意还是失神儿,穆景行竟没松手。佩玖捏着杯沿夺了两下没从他手中夺出来。 蛾眉微蹙,佩玖将酒壶往穆景行的手边一镇,镇得那架在碟子上的玉箸都跳了跳。既而气呼呼的道:“大哥自己倒吧!”说罢便回了自己的位子坐下。 穆景行淡噙笑意瞥她一眼,却也未说什么,只顾自拾起酒壶往自己杯中倒去。他倒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莫名喜欢逗弄她,惹她生气了,事后再慢慢哄回来。 “玖儿!不可没规矩。”菁娘瞪了佩玖一眼,表面是有些气,内心却又暗暗高兴。 妹妹敢在大哥面前肆无忌惮的使性子,这恰恰表明了兄妹感情不错。其实孩子们小时的那些玩闹,她这当娘的又怎会看不出?好在如今都长大懂事了,兄妹之间也日渐亲厚起来。 见夫人诘责佩玖,穆阎笑着劝道:“不要对孩子们太过苛刻。” 这话却被菁娘淡笑着截了去:“孩子?妾身看呐,将军这是过糊涂了!景行去年便及冠了,如今都是户部侍郎了!济文济武也当了将军,樱雪再有个把月就要出嫁了,” 说到这儿,菁娘看看亲女儿,笑嗔一眼:“玖儿去年也及笄了,如今碧玉年华,也要留心着择个好人家了。他们哪里还是什么孩子?” “这么说来……倒是我老了?”穆阎笑笑,自嘲一句,接着又饮一杯。 席间兄妹或畅快或羞怯,嘻笑调侃。只穆景行的脸,在先前那句时就蓦地阴郁了下来。 穆阎放下空杯,恍然想起夫人先前提及为佩玖找人家之事,便道:“夫人放心,樱雪嫁出去了,自然就到玖儿了。我定会留意身边,若有合适人选……” 话未说完,穆景行插言道:“父亲,此事不如交由儿子去办。父亲挑人是以长辈身份去交流,自然难以深交将人看透彻。儿子与同辈中人往来频繁,更易辨别品行。” 穆阎转头看向儿子,虽认同儿子的提议,但也不免有些意外。穆景行可从来不是个爱揽事儿的,当初为樱雪挑人时,他便让儿子留意着些身边,可儿子根本不理这档子事。 “大哥也这么急着想将玖儿嫁出去?” 穆景行闻声转头,对上佩玖一双漂亮的杏眼,显然她有些不满。可他无法向她解释,他正是不想,才会如此说。 若他不主动揽下来,怕是不出几日,父亲又要将择婿消息放出去,京城人尽皆知了。就如樱雪那时。 饭毕,佩玖回了汀兰阁。回屋没多久,门房便通过香筠传话,说是上回姓姜的那位画师求见。 佩玖毫不犹豫的便吩咐:“让门房将人给打发了吧。” “是。”香筠领命退下。 要说头些日子,佩玖确实想教训教训姜翰采。可自从听到他被人打了的消息后,她便爽快了。天道好轮回,何需她出手?恶人自有天收。 没多会儿,香筠又回来复命。 “小姐,奴婢原是想亲自去将人给打发了,可谁知那个姜公子听到小姐不肯见他后,立马又改口去求见樱雪小姐了!” 佩玖:“……” 她早该想到这个姜翰采是个难缠的,上辈子便是为了亲近于她,花样层出不穷!只可惜上辈子的她一念天真,吃了这套。 “香筠,你去樱雪那边探探,看看这个姜翰采想玩儿什么花样!” “是。”香筠再次领命退下。 佩玖坐在茶案前饮茶解腻,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香筠推门进来,“小姐,樱雪小姐来了。” 说罢话,香筠让了让,身后的穆樱雪便迈进门来。 “玖儿,方才姜公子来过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知于你!”穆樱雪甫一进门,便激动的说道。随后坐在佩玖对面,顾自拿过一只空杯,自己满上,润了润喉咙。 看着姐姐如此,佩玖深感不妙。姐姐这是被姜翰采的花言巧语蒙逼了,有意作他说客? “是何好消息?”佩玖试探道。 果不其然,穆樱雪眼中一亮,说道:“再过五日,京郊便有个诗会,届时不仅许多超群拔俗的才子会去,还有名门贵女也会去凑热闹。故而姜公子想邀上你我,一同去郊外玩乐。” 说至此,穆樱雪伸出兰花指掩唇笑笑,揶揄道:“正巧母亲不是想要给你挑个良人?” 再过五日?佩玖手握着茶盏却不举起,只微微垂下眼帘思忖。 仲春之月,梨桃始华,的确京城的才子佳人们喜好这套。青春男女聚众玩乐,明为会诗,实则更似相亲。 可见再严厉的贵族家礼,亦是挡不下食色男女躁动的内心。 念及此,佩玖面色无波,冷言感慨:“礼记说,非亲男女不杂坐,不亲授,不同巾栉,不同器而食。可每年仲春之时,却有大波的公子贵女背着家族,公然于郊区私会,不顾男女大防。” 说着,佩玖抬起眼皮瞥一眼姐姐:“樱雪,你可是待嫁之人,也欲去趟这浑水?” 被妹妹这么严肃的一问,穆樱雪顿时怔然。其实她没说,她也是有私心的。想了想,为免被妹妹误会,樱雪只得抛了羞怯,如实说来。 “玖儿,实不相瞒,这回……柳公子也去。”言罢,樱雪脸颊已是红云浸染,头微垂。 闻之,佩玖先是愣了下,既而暗骂姜翰采那个龟孙! 显然姜翰采是为了逼她去,而对樱雪说了柳公子也去。如此一来,即便樱雪对这种场合不感兴趣,却也会忧心未婚夫婿抵不住诱惑,另结红颜。 这招儿当真下作! 第45章 想了想, 佩玖还是不愿妥协。 便道:“樱雪, 你若想去, 我不拦着, 也会想法子帮你在穆伯伯那儿瞒下。只是那种地方鱼龙混杂, 你定要多带几个贴身丫鬟和小厮, 切勿被浪荡子讨了便宜去。” 见佩玖如此说, 穆樱雪已顾不上先前的羞涩,她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妹妹。语气显露出些许心寒:“玖儿, 你是说让我独自去?” 穆樱雪此时想的是,从小到大,每回佩玖想要偷溜出去吃吃喝喝, 她可都是仗义相陪, 为此也挨了父亲不少戒尺。而这回如此混乱的场合,佩玖竟要她独自去? 姐姐这么问, 佩玖也觉愧疚, 不由得逃开樱雪的视线。喃喃解释道:“姐姐, 玖儿是想陪你去, 只是……” “姐姐?”樱雪将话截住, 唇角扬了扬, 无声笑笑。“玖儿,你不做错事时,是从不会唤我姐姐。看来无需我细说, 你自己也知心虚了?” 抬起头来, 佩玖略显茫然的看着樱雪,不解道:“这话是何意?玖儿只是抱愧此次不便与姐姐同去。” “只是这一次么?”穆樱雪以咄咄逼人的语气反问,“上回我唤你一同去璃郡王府上听曲儿,你却推说要去衙署给大哥送饭食。前几日我又唤你去布庄瞧些新货,你又推说大哥教你背书练字……” “玖儿啊玖儿,还记得刚来将军府时,你只敢与我亲近,吃喝玩乐皆是步步不离。可不知何时起,你竟粘大哥多过于粘我了。” 穆樱雪一股气说出了许多心理话,这些话在心底压抑已久,如今倾倒出来,倒觉松泛许多。可佩玖听了这些,却觉心中五味杂陈! 怪她。 上辈子数大哥待佩玖最不友善,故而再活一回,她便将心思全用在改善与大哥的关系上,从而忽略了一真以来待她如亲妹妹的穆樱雪。若非今日穆樱雪气极了说出来,她尚不知姐姐心中芥蒂已如此深了。 姜翰采可真是会给她出难题! “樱雪~”佩玖拖着长腔娇娇的唤了声,然后伸长胳膊够着穆樱雪的手,拽上后左右晃了晃,拿出小时候惹烦对方时的讨好手段。 同时说道:“好樱雪了,我怎么会跟大哥比跟你还亲呢?还不是因为过去大哥总欺负我,自小落了阴影,怕他罢了!故而才凡事先紧着他那边……” “那这次你又是何借口?”穆樱雪似是消了些气,略掉了头两回,只说这回。 佩玖迟疑了下,不敢再惹樱雪心寒,立马巧找了个借口:“哎呦,哪有什么借口嘛~就是气你呀,气你也跟着他们一起瞎起哄,说什么让我去那里找个如意郎君!” 说罢,佩玖撤回胳膊,还真撅起了小嘴儿。 听妹妹如此说,穆樱雪突然懊悔起来!悔先前的较真儿,还那些伤人的话。原来妹妹竟只是为这个来气,闹她玩儿的。 樱雪立时缓和了脸色,反过来哄了几句佩玖。各自退让后,姐妹俩复又和好如初。 自然而然的,佩玖也只得在去诗会的事上妥协,答应五日后陪同姐姐一道去。 樱雪离开前,佩玖特意拉着她的手,不放心的嘱咐:“樱雪,去诗会的事,千万不可让旁人知道。特别是大哥身边的人!” 佩玖是当真怕了穆景行的管教。上回只是偷偷出去看个戏,就被他好一通教训,若这回被他知道去那种聚众玩乐的场合,岂不是要扒了她的皮? “那是自然!”樱雪应着,满心欢喜的离开汀兰阁。 接下来的几日,穆景行忙着户部造册之事,一早离府,日落才归。 将军府的厨子是圣上当年体恤穆阎久经沙场,风餐露宿,特意赐下的御厨。故而也得府中善待,做完晚饭便允其回自家府院去陪伴家人。 如此一来,过了饭时,便无御厨,只余些专门给府里下人烧菜的粗使婆子。穆景行嫌她们手艺差,吃不惯,便提前吩咐佩玖晚饭时给他留出一些。 于是佩玖每晚算着大哥快要回府,便将预留出来的饭菜让小厨房给热热,她再送去玉泽苑。 如此是折腾佩玖一些,却也是穆景行所能想到的唯一法子。至少每日,他得见她一面,哪怕只坐下来一起吃几口饭也成。 转眼五日便到。 这日一早,姜翰采按照那日与穆樱雪的约定,将自家的马车停在将军府旁的巷子里,等着穆家姐妹出来。 穆樱雪也昨晚便给父亲母亲打好招呼,说今日璃郡王的府上招了个不错的班子开戏,王妃邀了她们姐俩过去。因着两府邻近,时常走动,故而穆阎与菁娘倒也未有起疑,痛快便允了。 姜翰采等在马车里,一只手始终撩着窗帘观望着外面,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终于看到穆樱雪转过巷口往这来了!他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儿,圆瞪着眼紧盯穆樱雪的身后,他是生怕佩玖不来! 毕竟那日他见穆樱雪,权作是一片好心提醒她柳公子会去,却未敢明着提及让穆樱雪也带上佩玖。此事全凭一个赌,赌的是外人皆道穆家姐妹形影不离。 在看到一抹粉影在穆樱雪之后也拐进巷子时,姜翰采抓着窗帘的那只手简直要将帘布抓烂了!他险些按耐不住情绪,欢呼出来! 穆樱雪与佩玖手拉着手上了马车,三人出于基本礼貌相互见过礼后,姜翰采吩咐马夫快些赶路。此去郊外,约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 路上原本姜翰采想与两位穆家小姐聊上几句,增近些感情,可佩玖却是出乎他意料的会找话题!一路佩玖拉着穆樱雪聊个没完,一桩聊完,另一桩又起,害他一路半句话也没能插上。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姜翰采觉得,佩玖一人便能唱全场了。 姐妹俩聊着,很快便到了郊外。马车驻下时,樱雪已透过掀起帘子的车窗看到了外面的情形。 男男女女的,数人一波,树前树后、亭子里亭子外、溪边或是石台上,共有十数波。大家似乎聊的很是畅快,与寻常场合大有不同。 姜翰采率先跳下车,穆樱雪边踩着步梯下车,边双眼盯在人群中细细找寻。她要找她的柳公子。 继兄 第32节 没多会儿,穆樱雪便在一棵梨树下看到了柳公子。树下铺着草席,六个人席地而坐,三男三女,好似配好的对儿是的,看着真是让人不舒服! 穆樱雪直性子,甩开佩玖就大步迎上去!平日在柳公子面前她虽会害羞,可这种情形下却是没什么好顾虑的。 “柳郎!”樱雪一声并不算轻柔的唤。 柳公子闻声抬头,见是穆樱雪,不由得心下一慌。他倒并未做何对不住她之事,只是他没料到她会来这种地方。 佩玖跟在穆樱雪身后过来,姜翰采自然也跟在佩玖身后。柳公子一见姜翰采,心中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柳兄……”姜翰采自觉惭愧,脸上窘了窘。 柳公子心下有气,未答理姜翰采,而是站起来拉着穆樱雪去一旁说话。说的什么佩玖听不到,只透过梨花的间隙,看到穆樱雪一会儿气,一会笑,最后在柳公子胸前锤了几下,二人竟是甜蜜如初了。 其实这种场合,不过是以诗为媒罢了,说白了都是各怀鬼胎而来,大家也只是心照不宣。穆樱雪是为柳公子而来,而柳公子却是当真自己想来。那他又是揣的什么心思? 上辈子佩玖对这个姐夫没什么印象,可这辈子,单凭此一事,便对他大失所望。 第46章 佩玖站在一棵梨树下等着穆樱雪, 尽量与旁人疏离着些, 生怕被他们也拉去闲扯。 原本姜翰采跟着她, 所幸先前那个“京城四仙”的三兄弟来唤他, 他本还想继续留, 佩玖硬生生将他给轰走了。这会儿她一个人站在树下孤调调的, 却至少得了个清静。 奈何好景不长, 才没多会儿,那个讨嫌的东西便又回来了。 姜翰采拱手敬了敬,“是姜某招呼不周, 让小姐孤身无伴。” “呵呵,”佩玖轻蔑一笑,扭过头去懒得看他, 只轻飘飘的道了句:“这可是讲笑话了, 公众之地,又不是到你姜家作客, 何来的你招呼不周?” 言下之意, 自是你我各不相干, 各忙各的便好。只是姜翰采似乎并未听出这层意思, 释然的笑笑:“小姐不怪罪便好。” “对了, 那边正欲组局儿玩接诗的, 小姐可有兴趣?” 顺着姜翰采的所指,佩玖随意扫了眼,确实已有几波人聚到了一起。佩玖又转头看了看穆樱雪那边, 正打情骂俏的情意绵绵, 想是一时半刻不会回来。 原本对于接诗这种游戏佩玖并无兴趣,可眼下姜翰采死粘她不放,与其听他一人念经,倒不如掺和到人多的地方去,混个热闹。 念及此,佩玖转过身看着姜翰采,爽快道:“好!”说罢,便抬脚往那人堆儿处去了。姜翰采自然赶忙跟上。 二人加入后,随意与大家见了见礼,诗局便开始了。 这对诗的小游戏是这般玩儿的:先选出一人出句诗,然后以他为起点,顺时针方向依次接他的尾字。要求下家所吟的诗句中必须含上家的尾字,但不必是句头。如此反复,直至有人接不上来,便算栽了。 栽了自然要受罚,可选认打与认罚其一。若认打,便是你的上家想要打哪儿皆可。若认罚,便是上家要你做何,你便要做何。 这种游戏,男女穿插而坐,多伴姑娘家是要吃些亏的。故而姜翰采主动坐在佩玖的上家,如此,旁人便责难不着佩玖。 佩玖虽说讨厌姜翰采这人,但也知他此时正铆劲儿表现,应当不至当众为难于她。故而坐在姜翰采的下家,还是比旁人安全些。 诗局开始之初,每人取了一片梨树叶,以拔老根儿的方式决定出谁是出诗之人。 拔到最后而树叶不断的,是一位公子,大家纷纷回位置围圈坐好。那位公子想了想,不急着出诗,倒是先卖弄一番:“今日京郊好风光,柳枝抽芽,梨花始华,诸位得以缘聚于此,还要承天公之美!那我的第一句诗,自然少不了这梨花。” 说罢感慨,公子才念起正题:“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话音刚落,身边有人又明确提醒了遍:“是个‘城’字!” 公子看向坐于自己下家的小姐,笑着点点头,示意到她了。那小姐想了想,便张口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这接是接上了,只是意境不免有些悲壮。大家未多称好,很快又看向下一位。 如此轮了七八位后,终于到了姜翰采。前头中断过两回,栽了两位姑娘,一位被上家的公子打了手心,一位被罚脱下绣鞋给人看。直羞得二位姑娘不敢再抬起头,却还是坐在人群中不忍弃局。 到姜翰采这儿,上家留给他的是个“船”字。姜翰采低头踌躇了一会儿,才接道:“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听完,佩玖扭头白了姜翰采一眼。看来她真是高估他了,还以为他至少会装装什么淑人君子,想不到竟是如此下作! 这首《琵琶引》中,拢共有四句带“船”字的诗句,其它三句分别是以“白”“弦”“寒”为尾,若是这三个字,可以说是张口即可接上! 可姜翰采偏偏选了“宴”字为尾的这句,并不如其它三字常见,一时就有些棘手。可见姜翰采先前的踌躇,并非是因着想不到句子为难,而是在衡量哪句最能刁难住她。 想到先前两位姑娘所受的羞辱,佩玖料着姜翰采也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可诗她委实是想不起来,这会儿再恨诗背的少也是无用了。 思忖了一会儿,佩玖神色自诺的念道:“粉荷拂翠蟠桃宴,疑是仙宫辞旧年。” 听她吟完,众人怔住。稍顿了会儿,有位公子质疑起来:“有这首诗吗?在下怎么从未听闻。” 见此人不服,佩玖矜傲的看向他,言辞也颇为高慢:“这位公子看起来风流缊藉,似个当世才度。可竟连诗仙的诗也未读全了,尚不如我一闺中女子,可惜了……”说着,佩玖显露遗憾的摇摇头,以示惋惜。 “小姐是说这竟是李白的诗?!”那位公子丝毫不气佩玖的言语轻蔑,只是深感不可思议。难道他十年苦读,竟不如一介女子! 佩玖继续从容的道:“可不就是诗仙李白的《醉梦吟》吗。”说罢,又轻蔑一笑,扫一圈儿众人,问道:“怎么?该不会因着此诗略小众些,在座诸位便都没有听过吧?” 众人闻言,先是迟疑一瞬,而后立马有人道:“自然是读过的!” “是啊是啊,启蒙时便念过了此诗了!” …… 众人附和,只余先前质疑的那位张公子挠头冥思,心说李白的诗集他收集的最全,怎么大家都读过的《醉梦吟》,他竟不知?他这十年到底学来了些个什么! 这时有同窗指着他嘲笑道:“张兄,你平日一副满腹经纶的模样,原来竟连李白的诗也未读全?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姑娘!哈哈哈哈——” 很快便有更多的人开始嘲笑张公子,甚至连姜翰采也加入了这调侃阵营。 佩玖斜睨姜翰采一眼,又扫一圈儿众人,不由得心下冷嗤。这些个读书人,一个个的都因害怕被人耻笑见识少,而睁眼说瞎话。她随口胡诌的一句诗,竟也能有这么多人信以为真。 真是虚伪。 待众人笑话完唯一说了真话的张公子后,游戏继续,佩玖的下家便接着那个“年”字对了下去。佩玖瞥一眼张公子,见他神色落寞,她心中只觉抱愧。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便是耍赖,她也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体面。毕竟在外人面前,她的体面代表着将军府,也代表着穆伯伯。 想及此,佩玖又瞥姜翰采一眼,心道这一切都是怪他心术不正!上回打他的也不知是什么人,简直可恶! 终归是下手太轻了。 游戏又进行了完整一圈儿后,佩玖提议倒个方向,逆时针为序。大家赞同。如此一来,佩玖便成了姜翰采的上家。 有道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 佩玖毕竟活了两世,便是再懒,这两辈子加起来书也读了不少,玩儿这种游戏基本不会太吃亏。加上她又有信口胡诌的能耐,更是没哪个字能奈她何。 如此转了两圈儿后,终于她把姜翰采给难住了!姜翰采甘愿认打。 旁人打时,男子大多赤手,姑娘家大多捡个小竹竿儿。而到了佩玖这儿,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戒尺,毫不客气的在姜翰采手掌上狠抽了两下! 不仅姜翰采错讹,众人也错讹!哪个姑娘家出门儿还随身带着把戒尺的?防身用的么? 许是姜翰采被打时动静闹的大了些,穆樱雪和柳公子终于回来这边。樱雪蹲在佩玖身后,看了看她手中的那把戒尺,纳闷道:“玖儿,你什么时候把戒尺给带出来了?” 佩玖转头附耳说道:“我不是怕今晚回去兜不住么,就提前给偷出来了。”说罢,望着樱雪笑笑,眼中精光闪现。 樱雪也笑,戳了下佩玖的脑袋:“机灵!” 穆樱雪和佩玖这么大的姑娘了,自然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做错了事被打屁股。故而遇到错的离谱的,穆阎最多就是拿戒尺教训教训,小惩大诫。 可若是戒尺被佩玖提前偷走了,穆阎总不至于为了教训她俩再去买一把?再说到时那么晚了,买都没地儿买去,等到天亮气也早消了。 佩玖这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既然樱雪回来,佩玖便也弃了诗局儿。见她离开,也陆续有人弃局儿,最终便散了。之后又间歇着进行了几个小游戏,便到了这次诗会的尾声。 尾声还有一件最为关键的游戏,那就是递花笺。 所谓递花笺,便是公子们对姑娘们做的。经过这大半日的了解,他们心里最属意谁,便将写好心意的花笺,悄悄放于那位姑娘身后的花篮中。姑娘若也对公子有意,便会选择花笺赴约。 柳公子的,自然是放进了穆樱雪的花篮里。姜翰采的,自然也放进了佩玖的花篮里。 当大家都递完后,姑娘们转过身来,这时才发现,竟有近一半的花笺全在佩玖的篮子里! 第47章 各种奇怪的目光向佩玖投来, 有艳羡的, 有嫉恨的, 还有蔑视的。 佩玖也不愿看到这一幕。她并不想为了一堆不相干的人士, 成了京中贵女们的眼中钉, 肉中刺。可奈何这结局她左右不了。 想来, 大约是先前在对诗时胡诌的那几句太过招眼儿, 可是即便再来一回,她还是只能那样。 为免继续接受那些怪异眼光的审视,佩玖一刻也不愿多待, 拉着穆樱雪上了马车,准备早些回府。 依先前所定的,回府时她们借用姜家的这辆马车, 而姜翰采则坐柳公子的马车回去。 见穆樱雪和佩玖要走, 柳公子追上来,又拉着穆樱雪下车说了几句。姜翰采也趁机跳上车粘上了佩玖, 为先前的事情开脱。 从先前佩玖拿戒尺打他时, 他便看得出佩玖在生他的气, 他自然也知所为何故。他拼命解释, 说自己没有害她的心思, 那句诗只是一时心急随口说的。 佩玖就由着姜翰采说, 但一个字儿也不理。直到穆樱雪回来了,姜翰采只得下车。车行前,他又忽地想起一事, 问佩玖:“对了, 敢问小姐那首《醉梦吟》是在哪本诗集中读到的?” 说完,又怕佩玖发现他没读过,故而急急添了句:“噢,那首诗在下幼时读过,喜欢的很。后来却如何也找不到原册了,很是遗憾。” 佩玖失笑,坐在厢椅高处睥睨着车下的姜翰采,冷冷回道:“大约是在梦中吧。” 闻言,姜翰采脸上的笑意僵住,一脸茫然。 看着那车帘放下,马车行远,姜翰采方才迟钝的意识到,自己竟是被那丫头给戏耍了! 舆厢内,佩玖撩开窗帘赏着郊外的夕晖美景,穆樱雪则兴致盎然的一封封拆着佩玖篮子里的那些花笺。 佩玖要穆樱雪撕掉,而每撕之前,樱雪却都要念上一念,尽管佩玖充耳不闻。只在穆樱雪念到张公子那封时,佩玖的眼底才略有一丝动容。 不为旁的,只因愧疚。 她愚弄了众人,众人却因受她愚弄而去讥笑张公子。佩玖原以为张公子定是厌恶于她的,却不料他竟将花笺送予她。 “这个留下吧。”佩玖扭头看着穆樱雪说道。 樱雪眸中一亮,“怎么,今日竟遇到了个心动的?”樱雪那时还在与柳郎亲亲我我,并不知那些来龙去脉,只以为妹妹是因喜欢才对这位张公子另眼看待。 佩玖懒得解释,只嗔了姐姐一眼,接着又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樱雪接着看下去,看到姜翰采的,她便问道:“玖儿,姜公子的也留下吧!” “不留!”佩玖笃定。 樱雪却觉得妹妹只是佯作嘴硬,不愿在她面前露怯,便故意逗弄道:“这张我可不撕!别看你这会儿嘴硬,说不定明日想起又觉不舍,再来找我拼命!” 佩玖凭空翻了个白眼,彻底无语。 继兄 第33节 便在此时,马车忽地停了。 “出什么事了?”穆樱雪边问着,边撩起窗帘看了看,却发现看不到前面。但心中猜测着是这条乡间小路太过狭仄,被倒伏的树木拦了路去。 马夫回道:“禀二位小姐,是前面的马车掉了东西,正停下来捡拾呢,咱们这会儿过不去。” “掉东西?”穆樱雪不解的看看佩玖,佩玖也觉奇怪,姐妹俩便相扶着下了马车,往前头去看看。 就在她们马车的前面不远处,听着一辆枣红色的小马车,看装裹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却也不是什么真正的高门。车后一个小丫头正弯着腰,在地上捡拾一些首饰发饰小件儿。 车上坐着一位小姐打扮的,一边骂着那丫鬟无用,一边还抬起脚来踹她!那丫鬟被小姐踹倒在地,还得乖乖爬起来继续捡,小姐骂几句又抬了一脚直踹她脸上去!顿时流下了鼻血,着实让人看了心生怜悯。 穆樱雪认得,这小姐也去了先前的诗会。而佩玖就更认得她了,不是旁人,正是在她上辈子嫁给姜翰采三年后,出现的那个姘妇! 她叫季芙菱,父亲为从四品的明威将军,是个独女,自小既娇惯又霸道。上辈子姜翰采便是为与她长相厮守,而给佩玖下了迷药,安排了女干夫,扣了个终身洗不去的“淫·妇”罪名! 这一世再见面,想不到还是如此悍戾。 “玖儿,走吧,回车里去等。”穆樱雪边说着,边拉佩玖回去。 佩玖跟着姐姐回了马车里,毕竟那丫鬟眼看着就快要捡拾完了,没必要再多生事。看不过归看不过,但若是上去管了,指不定那丫鬟回去得挨更多打骂。 只是姐妹俩在车里等了良久,还不见前面的马车走,且那打骂声越演越烈!佩玖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再次跳下车去。 “玖儿!”穆樱雪想要阻止,却未能拉住佩玖。若换作平常,她穆樱雪路见不平也不是没有出手相助过,只是这回她们可是偷遛出来的,她生怕惹了事瞒不住! 下了车的佩玖径直朝前面马车走去,扶起那丫鬟,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让她擦拭唇鼻间的污血。 然后扭头朝着季芙菱问道:“这位小姐,不知你家奴婢这是犯了何事,惹你发这么大脾气?”说这话时,佩玖的语气既不高慢,也不卑微。 季芙菱先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既而看看后面的马车,方意识到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 佩玖樱雪所乘马车是姜府的,虽不比将军府的气派,却也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故而季芙菱也没太嚣张,语气平和的说道:“这蠢货,让她帮我卸下几支珠钗放回妆奁里,竟给我甩了出去!” 闻言,佩玖看看那丫鬟,有求证之意,可那丫鬟自是一个字儿不敢辩驳。佩玖再看看这路段儿,坑洼不平,恰巧还有块大石头硌在中间。 这下佩玖便大体明白了。看来是这季芙菱瞒着家人盛装参加诗会,却怕回家后被父母猜疑,故而路上匆匆卸下首饰,简装回府。而行至此处,被这大石头一硌,马车颠簸,丫鬟便将捧在手里的妆奁给甩了出去。 “呵呵,原来是这么件小事儿!”笑着,佩玖弯身将地上最后一个小珠簪捡起,放回到季芙菱的妆奁里。放时,借着宽袖的遮挡,佩玖顺手塞了个东西进去。 而季芙菱只顾生气,便是就在眼皮子里下发生,也根本未留意。 “行了行了,为这么点儿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劝罢,佩玖转身回了自己马车里。 没多会儿,季芙菱的马车便走了。 穆樱雪和佩玖和马车也跟在后面回城,路上穆樱雪小憩了一会儿,佩玖冥思一路。 上辈子姜翰采和季芙菱相遇的那么晚,以至于害了无辜的她,若是这辈子他俩能早早相遇,是不是就不会累及旁人了? 待季芙菱回到季家,坐于铜镜前正式卸妆时,才恍然发现妆奁里竟有个花笺!这不禁让诗会上未收到一张花笺的她,喜出望外。 赶忙打开那花笺看了看署名,是位姓姜的公子。再看内容,除了一首赞美她美貌的小诗外,便是邀她明晚在东湖赏月。 先是一阵窃喜,接着季芙菱又疑惑了起来。旁人皆是将花笺送进篮子里,为何她的花笺会在妆奁里? 仔细想想,她的确是在投花笺之前悄悄补了补胭脂,回过头去时,妆奁就放在篮子旁边。难道是那时有公子放了进去? 想及此,季芙菱的脸上飞了两抹粉霞。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路上那蠢丫头摔了妆奁时,没将这东西丢了! 第48章 仲春的昼, 尚不长。才刚至酉时下刻, 外面的天便是黑黢黢一片了。先前油星子似的落了几滴春露, 这会儿起了风, 倒是夹着丝丝冷峭之意。 镇国将军府大门外, 佩玖和穆樱雪轻飘飘的点着脚尖儿下了马车, 生怕哪个门房的耳朵好使, 隔门便听到了动静。 佩玖转头摆了摆手,打发马车走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回过头时姐姐冲她笑笑, 带着几分窃喜之意。姜家的马车若是被自家府里看到了,那可是要坏事的。 目送着马车走远,如今既然“物证”不在了, 穆樱雪便恢复了胆识, 大步上前抓起铜狮口中的衔环想要叩门。可这声儿还没叩响呢,门却自己开了! 穆樱雪冷不丁被诓了进去, 好在使劲儿没过猛, 趔趄两步自己站住了。 正想骂是哪个耳尖手勤的诓她, 结果穆樱雪抬头看到的却是母亲端坐于院中。母亲所坐的铁梨木玫瑰椅两旁, 各站着两个婆子和丫鬟, 她们一个个眉间凝重, 面色肃穆。 手里,还抱着家法。 看着这幕,穆樱雪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佩玖却已反应过来了。她乖乖的跟进门, 转身将大门带上。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两位小姐,这是打哪儿回啊?”母亲身旁的秋婆问道。 “当然是璃王府啊!” 穆樱雪尚心存侥幸,企图狡辩。可佩玖心里明白,定是今日之事彻底败露了,母亲十拿九稳,才会摆出如此阵仗。故而眼下垂死挣扎,倒不如端正了态度,坦白从宽的好。 是以,她面向母亲双膝落地,老实跪了下来,“娘,玖儿和姐姐没去璃王府听曲儿,而是偷溜出去踏青了。” 闻言,穆樱雪偷偷斜了妹妹一眼,心下有些气她的自作主张。明明事先说好了要统一口径,打死都得说一直在璃王府!家中又不会特意遣人去隔壁求证,毕竟越是不信越问不得,不然便成将丑事自己张扬出去了。 但不管怎样,既然佩玖已然招了,穆樱雪也只得先陪妹妹一同跪下。 看着佩玖和樱雪跪在自己面前,菁娘微微别过脸去不忍去看,生怕看多了过会儿便狠不下心肠。 将军把府里的大小事务皆交由她管,她便得担起这管理后院儿和教导子女的重责!古来慈母多败儿,平日里再怎么温和相待,一但子女做了出格之事,她也不能纵容。 “不用自家马夫,不带贴身家仆,这整整一日,你们到底是去哪儿了?”菁娘声音冷淡,不敢露出半分仁慈神色,免得让她们生了抵赖的念头。 樱雪只跪着不吭声,先前已然与佩玖说去了两岔儿,她落得个没实话的印象,如今便只看佩玖想怎么招吧。 顿了片刻,佩玖似是经过一番迅捷的思忖,然后答道:“近来时气和暖,春风骀荡,玖儿一时兴起,便约了姐姐去郊外踏青……” 听了这话,穆樱雪心下稍稍舒服些。一来妹妹没傻到如实全招,二来还把大半责任揽了去。 许是出于抱愧,又许是出于自己责轻方便劝慰,穆樱雪终于又开口帮腔儿道:“是啊母亲,樱雪与玖儿只是想去郊外赏赏风景。冬日里父亲便说开春儿后一家人出去走走,可如今梨花都开了,父亲还是没有履诺。” 为了脱责,穆樱雪将父亲也扯了进来。若在平时听了这话,菁娘定会感到惭愧,做父母的答应孩子的事未做到,竟逼得她们自己去做! 可今日,菁娘却是半分也不惭愧,且一个字也不信。 京城的纨绔公子哥儿们带头搞的那些个玩意儿,她身居高门十多年,也不是没有过见闻。往年每至仲春,菁娘便会多加留意着些,生怕自家两位姑娘不知深浅也掺和了进去。 所幸孩子们往年都安分守己的很,没让她在这方面操过心。今年樱雪定了亲,菁娘就更加踏实起来,便没再疑那些有的没的。 可樱雪今日同佩玖去隔壁府上,菁娘见过午了还没回,知两个孩子是在人家府上用饭了,想来想去太过叨扰,便遣人送了些稀罕果子过去。结果这一去,才得知两个孩子根本不在郡王府,且郡王也压根儿没请什么唱曲儿的来! 这下菁娘便又起了疑,立马着人去打听,果真打听到今日在京郊有仲春诗会。 此事既然关乎着将军府的颜面,菁娘便下了狠心,决心要好好教导教导这俩孩子!可想到将军在府上可能会阻拦,又觉不妥。故而晚饭时,菁娘有意提及景行昨夜未知会便留宿衙署之事,撺掇将军去衙署看看,这才成功将穆阎支开。 如今这俩丫头还在这儿避重就轻死鸭子嘴硬,菁娘真的动了气。瞥一眼秋婆,示意可以动家法了。 穆家的家法有两套,一套严律对男,一套轻律对女。秋婆从妙翠的手中接过刺藤,往两位小姐跟前走去。 “二位小姐,老奴得罪了。”秋婆虽有不忍,但知这回二位姑娘错的离谱,一顿打是逃不掉了。 秋婆给几个丫鬟使了眼色,她们便两两缠住二位小姐的手,硬生生的将手掌掰开,让手心朝上。 在秋婆下手前,菁娘还是心软了一半儿。说道:“玖儿,你若肯如实招来,娘便只打你十杖。可你若是倔强到底,便要挨够二十杖。” 事已至此,佩玖确定娘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了。然而那么多下人面前,要她将那些话一一说出,她宁可死倔到底。 “娘,您想打多少就打多少吧。”佩玖一脸从容。 “好。”菁娘听了这话,最后一点儿软心肠也没了,直气的讥刺道:“你若是个男儿,倒应当跟着将军上阵杀敌。便是不当心被敌军掳了去,也是个骨头硬撬不出话儿的!” “动手吧秋婆。” 夫人说罢,秋婆心一狠,便执着那刺藤挥了下去! “啊——”伴着声不能自抑的尖叫,只一下,便刺翻了那皮肉,带出血来。剧烈的疼痛让那双纤细的手瞬间变麻,不由自主的虚蜷起来,看上去有些扭曲。 不及佩玖细细体会那痛感,又一杖落下!“啊——” “母亲,求您饶了玖了吧!”穆樱雪跪着爬到菁娘身边,扯着母亲的衣角痛哭流涕的苦苦哀求!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待十杖毕了,佩玖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歇息。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剧烈抖动着,被两个丫鬟架着胳膊,无法放下。 此时她的手心皮已绽开了几处,腥红的鲜血从里面流淌而出,滴落在鸭卵青的花砖上,顺着纹路蔓延开来,开花儿似的。 不时伴着鲜血滴落于地板的,还有眼泪。各种人的眼泪。 佩玖哭,樱雪哭,秋婆也哭,就连丫鬟们也纷纷落了泪。 “玖儿,娘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招还是不招?”菁娘厉声问着。将军夫人今晚的这副脸色,是众人从未曾见过的。 佩玖低头不肯说话。 若像先前那样一腔孤勇将错全揽下,承认去了仲春诗会,且是自己想去,硬拉上樱雪的。那娘对她该有多失望?穆伯伯明日又会如何看她? 可若全部如实招来,便是樱雪主谋,她陪绑。那么娘打她尚且十杖,樱雪又当多少? 娘打她,她是亲生女,疼过便可不记仇。可娘若是打了樱雪…… 但凡亲子,便是打死了,旁人也只会道一句教子太过。可若是继子亦或养子,打一巴掌,便可能换来一辈子的芥蒂,及毒妇的名声! 故而事到如今,不论全招,还是真假掺半的招,佩玖都做不得。可若叫她再像先前那般豪勇,说什么想打多少便打多少,她也是说不出口了。 怕是再来十杖,她当真会提不上这口气来。 “秋婆!”菁娘厉喝一声,示意秋婆无需手软,继续打下去。 可这时的穆樱雪,当真过不了自己内心这关,眼见如何哭求都无用,终于招道:“别打了!都别打玖儿了!我招……” 穆樱雪哭至抽噎,含混着说道:“是我……母亲是我!我听人说……柳公子会去今日京郊的诗会……故而也想去看看……我便硬拉着玖儿去了……” 听到姐姐主动招认,佩玖抬起头来看娘的脸色,担忧着娘要如何处理这个难题。 娘已打了她,如今樱雪说自己才是主谋。娘若不打樱雪,便视为不公。可娘若打了樱雪,便会被人说成是恶毒继母。 佩玖这厢正为娘担忧着,樱雪却给大家上演了幕意外的。 她哭着哭着,哭厥过去了…… 第49章 甭管这错有多大, 总也大不过人命。 穆樱雪这一哭晕, 哪有谁还想着教训不教训的事儿, 所有人都惊慌起来!菁娘蹲下将她抱在怀里, 秋婆给她掐人中, 还有人赶紧出府去找大夫…… 继兄 第34节 整个穆家, 忙作一团。 好在穆樱雪应是问题不大, 秋婆掐了下人中,她便缓缓睁开眼。虽说看上去很是虚弱,可也不至于有何危险。 穆家与隔壁郡王府合养了个大夫, 就在两府正对面的小院子里,十几步便到。很快丫鬟便将人给请来,在院子里搭了脉, 大夫说没什么大碍, 众人才敢将樱雪移往闺房。 菁娘与大夫同跟了过去,佩玖原也是想跟的, 可秋婆唤住她, 让她快些回屋止血, 一会儿完事了也让大夫过去瞧瞧。佩玖只得先回汀兰阁。 佩玖浑浑噩噩的往自己闺房走去, 如今不只手疼, 脑子也嗡嗡的。 “小姐, 小姐……”香筠躲在拐角处唤佩玖,可她声音跟蚊呐似的,佩玖本就脑子嗡嗡响, 根本听不见, 就径直进了屋。 香筠急得满头都是汗,原是想在小姐进屋前给些提醒,可小姐听不见她,她又不敢声量高了…… 这厢佩玖进了屋,屋外有石灯笼照路,而屋里却没半点光亮,乍一进来只看到黑黢黢一片。 她随手带过门去,倚在门上发怔。直到眼睛渐渐适应了,想去点上灯时,才恍然注意到屋正央的桌子前,坐着个人! “谁……”她颤颤巍巍的问了声,毫无底气,转头想逃。经过先前的一番折腾,她那点儿胆量早被吓破了。 而那原本坐着的黑影几步便逼了上来,一伸胳膊将那扇刚开了道缝儿的门又给按了回去! 佩玖吓的腿软,瘫软的滑到了地上!没有光亮,故而看不到她那张已吓至惨白的脸。 “是大哥!”穆景行声色虽严厉,但显然是因着不想吓到妹妹,才急急报了身份。 一听是大哥,佩玖的脸色立马和缓了些,只余纳闷:“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 “你想说我怎么不顾及兄妹之防?!”穆景行没好气儿的截了她的话。 佩玖不说什么,但显然是默认了这个意思。她蹲在门前的角落里,门扇下半部分厚实的木板儿遮下一道阴影,堪堪将她整个儿罩在里面。 而她抬头,有月色穿过门扇上半部分的镂空,她能看清大哥那严厉的面容,和阴郁的眼神。 大哥这是生气了。 “你连与外男间的男女大防都不当回事了,这会儿却在乎起了自家兄妹之防?”穆景行冰冷的语调,似是将那走了才没多久的冬日严寒又带了回来。 佩玖打了个寒颤。显然,大哥什么都知道了。 “大哥……”佩玖支支吾吾的想要解释,可她确实理亏,没得解释。 不得私下与外男攀聊,她聊了。不得与外男共乘一车,她乘了。不得与外男同坐,她也坐了…… 见佩玖连解释都没脸解释,穆景行便确定了她未受冤枉。伸手钳上她的小臂,一把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动作似有些粗蛮,怕是只这一下便要在佩玖的胳膊上烙了印子。 可他难以平息面上愠色,将佩玖的胳膊按到身后的粉墙上,厉声喝问道:“父亲母亲平日里的教导,你都抛至九霄云外了吗?!不是与外男私自出去听戏,就是溜出去掺和什么不知廉耻的仲春诗会!玖儿,你何时竟变的如此轻浮了?” 看着大哥严厉的样子,佩玖虽心下害怕,却也萌生出个万分疑惑的问题…… “大哥,玖儿知道错了……”她先战战兢兢的认错。顿了顿,又怯生生问道:“可是大哥……知道樱雪也去了吗?” 佩玖心下有些迷糊。她与樱雪同时犯此大错,那么娘因着是她的亲娘,是樱雪的继母,故而在做罚时紧着她来,只杀鸡敬猴的吓吓樱雪,这道理她懂。 可是大哥呢?大哥是樱雪的亲大哥,是她的继兄,照逻辑,大哥应该先去训斥樱雪才对。可为何却堵在了汀兰阁呢?毕竟大哥早堵在此,并不知晓樱雪哭晕。 总不会因着大哥的玉泽苑就在她的汀兰阁旁边,来找她撒气更近便些? 再不然就是她三生有幸,摊了个不护犊子娘,又摊了个极护犊子的哥。所以一出事,不管亲的还是继的,全都照着她发狠。 脑子里想了许多,佩玖回过神儿来时,才发现大哥也已沉默了许久。显然穆景行是被她给问住了,渐渐松开了她的手。 看大哥窘迫的样子,佩玖猜想着这是因自己护犊子而感到惭仄吗?不过说起来,毕竟他与樱雪才是血脉相亲的,遇事更护着亲妹,倒也不算什么意外。只是他护亲妹可以,也别逮着她这个继妹欺负呀! 佩玖在穆景行面前轻轻摊开双手,想说她已经很惨了,也得到教训了。 借着凄淡的月光,穆景行看到佩玖的手心中密布着伤痕,几处皮肉外翻着,小汩的鲜血仍在向外流淌,将那双纤细煞白的小手,浸染得惨不忍睹! 穆景行的两手情不自禁的抬起,捧着妹妹的一双小手。上面虽染着许多血,可空白的皮肉上却是没有半丝血色,惨白惨白的。 “玖儿……这是……”穆景行一时语塞,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问她谁打的么?显然能打她的只会是她娘。问她疼不疼么?简直是废话! 不由分说的,穆景行一把将妹妹打横抱起!抬脚一踢那门,错身冲了出去,往一墙之隔的玉泽苑大步走去! “大哥?”佩玖莫名其妙的就躺进了穆景行的怀里,根本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人就来到了玉泽苑。 穆景行将妹妹放在榻椅上,下面铺了软垫儿,她坐的舒服。他没理她什么,而是急急放了她转身去柜子里翻药箱。 翻找着,人渐渐冷静,突然又懊恼起来!自若如他,竟也犯了糊涂。 先前也不知怎的,他突然头脑一热就把佩玖抱了起来。其实现在才想明白,她受伤的是手,又不是脚,本无需这样。 不过如今抱也抱了,便莫再提这些了。 找到佩玖适用的药具,穆景行将它们拿到榻案上,开始为妹妹处理手上的伤口。 佩玖见大哥神色肃穆,便不敢多问什么,只暗暗咬牙,隐忍着不叫出声。她眼睁睁看着大哥取过一瓶又一瓶的药水,往她满是伤的手心里倒。 清理伤口往往是最疼的一关,忍了一会儿后,佩玖已是满额冷汗。见她哆嗦的厉害,穆景行停下手里动作,抬起头看她。 “玖儿,若是疼,便无需忍。” 大哥开口,隐忍了许久的佩玖便一发不可收拾,委屈的抽泣起来…… 见她疼成这样,穆景行有些下不去手了。 这些药原是为济文济文备着的,兄弟俩习武,三天两头的身上带伤。这些药,穆景行帮他们上过两回,没见他们喊疼。 不过佩玖毕竟是女儿家,难免娇气些。只是良药苦口,再疼也不能不管那些伤。穆景行向前倾了倾身子,将佩玖拉进怀中,拍了拍她的背,大有为她鼓气之意。 安抚一会儿后,穆景行便放开佩玖,拿过一旁的干净棉帕卷了卷,递到妹妹嘴边:“玖儿,咬着它。” 佩玖一双泪眸惨兮兮的望着穆景行,持续抽噎。 一双杏眼似被春雨新洗过,烟水迷濛,穆景行看着便觉心口一疼!跟着蹙了蹙眉,笃定的朝她点点头,示意让她信他。 第50章 这厢, 佩玖一边委屈的哭着, 一边哆哆嗦嗦的将嘴张开。那张往日里樱红无比的小嘴儿, 此刻却无多少血色。 穆景行将那帕子轻轻塞入妹妹口中, 再次朝她点点头为她鼓气, 之后便又垂下眼帘, 继续为她清洗伤口。 这种乱刺割伤, 清洗起来最为麻烦!但若清洗不净,即便涂抹上再好的药膏,也会感染溃烂。 虽说奇痛难忍, 但这回有了东西可咬,佩玖至少不觉得无处施泄。她手上有多疼,便有多用力的咬着那帕子! 待伤口清理好了, 穆景行将佩玖口中的帕子取下, 发现那厚厚的绵布卷儿已快被她咬穿了。穆景行将那帕子扔至一旁,安慰道:“玖儿, 上药不怎么疼的, 不需要这些了。” 佩玖梨花带雨的点点头, 又央求道:“大哥你再轻点儿……” 为免佩玖时刻处于极度紧张中, 穆景行冲她笑笑, 伸出手温柔的抹了抹她脸蛋儿上的泪, 然后起身去拿棉布。 上药的确不怎么疼,甚至凉丝丝的还有些清爽感。之后穆景行拿干净的棉布条缠好佩玖的手,嘱咐道:“回去不可碰水, 让香筠她们伺候你漱洗。每隔三日我帮你换一回药, 差不多四五回便能落痂了,到时就可不再缠这棉布。” “噢,谢谢大哥。”说罢,见伤痛稍缓,佩玖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黑黢黢一片,连引路的石灯笼都熄了,早已到了安寝的时辰。 她准备回去了。 “大哥,若没旁的事,玖儿先回房了。” 听佩玖说这话时,穆景行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但那抹情绪很快便被温暖的笑意掩盖,他只淡然吐出一个字:“好。” 先前抱佩玖过来时,已是失态至极。这会儿穆景行也不敢再矫情的说什么送她回去,生怕妹妹会对他起了疑。再说从这到汀兰阁拢共没几步,她脚也好好的。 佩玖福了福身子,转身往屋门走去。走了没几步,蓦地驻下,缓缓回身,带着几丝怯懦之意支支吾吾的问道:“大哥……不知……” “不会留疤,放心好了。”穆景行自以为是的笃定回道。 佩玖面上怔了怔,继而道:“我不是想问这个。” “那是想问何?”穆景行疑惑的端着她。 “我是想问……不知大哥的气,这会儿可消了?”说着,佩玖垂下眼帘,自觉羞贱。 原本穆景行已全心放在佩玖的伤上,近乎忘了因由。经佩玖这一提,他蓦然又想起今日之事!只是如今不能再训斥她了。 一来她已受了教训,他不忍了。二来她之前那句话也问住了他,他也理亏。 再计较下去,只会让佩玖开始疑心他的动机。 “日后可改了?”穆景行看着佩玖,不痛不痒的问了这么一句。 佩玖点点头,乖顺的回道:“再也不敢了。” 穆景行短叹一声,“罢了,知错便好。回去早些休息,明日不可太早起寝。” “遵命~”佩玖终是露出个笑脸儿,恢复一丝调皮气,然后转身出了门。 望着妹妹离去的方向,穆景行的视线久久收不回来。怅然良久,才一脸落寞的低下头。这一低,却意外看到了地上的那条棉帕子,佩玖先前咬过的那条。 方才穆景行只顾关切佩玖的伤势,根本无心贪恋遐思,故而取下后便将这帕子直接丢在了一边。 眼下看来,扔了……倒是有些糟践。 毕竟是新的,他尚未用过的,母亲在世时便常说,穆家再不缺银子,也不可轻易浪费…… 如此唬弄着自己的良心,穆景行俯身将那方帕子捡起,悄无声息的揣进怀里,往寝室走去。 这边佩玖也回了房,香筠帮她洗过脸后,她便乖乖的上了床。熄了屋里的大烛台,只留了一盏床头的小灯。 她趴在床上,下巴颏垫在绣枕上,背上盖着床薄被。将一双缠着白布条的手展在眼前,细细端着,心下默默算着这笔账。 她打了姜翰采两戒尺,又被娘打了十刺藤…… 哎,怎么算,都是赔了。 算着算着,人便睡过去了。 *** 翌日早上,香筠听了大公子的吩咐,不敢叫小姐起寝太早,故而只自己先忙着手里的活儿。 穆樱雪来时,佩玖的屋里没人。她推了推佩玖,佩玖睁开眼。 “樱雪?”迟钝了下,佩玖立马钻出被窝,圆瞪着一双眼细端樱雪的脸色,同时问道:“樱雪你现在如何?昨晚可吓死我们了!” 昨晚大夫说樱雪并无大碍,秋婆没让佩玖跟去樱雪的房里。佩玖原是想今日一早去探问下,却不料自己还未起,樱雪倒先来看她了。 樱雪不仅看上去面色红润,还略显得意,骄矜的抬了抬下巴:“哼,昨晚要不是我想出晕倒这一招儿,你指不定还要再挨十杖呢!” “你是装的?”佩玖怔住。不过细想,昨日那种场面也无理可说,樱雪这招儿倒也算聪明! 继兄 第35节 想及此,佩玖窃喜失笑,伸手指点穆樱雪:“机灵!” 她这一伸手,穆樱雪才注意到妹妹手上缠着许多布条。忙握住,眉头蹙起:“玖儿,对不起,这回都是为了我才……” “罢了罢了,打都打了,总会好的。”佩玖反过来安慰樱雪。 的确,手上的伤总会愈合,只有心中的伤才难愈。得亏昨晚樱雪用了这招儿,不然若是娘打了樱雪,日后这继母继女的关系可如何再处? 想到这些,佩玖心下倒真有一丝窃幸。 穆樱雪又安慰了几句,突然掏出一张花笺来给佩玖看,“玖儿,这是柳郎昨日给我的。” “那我可不看!”佩玖忙将花笺往外推去,心想着姐夫对姐姐说的悄悄话,她如何看得! 樱雪却有些着急的又将花笺塞回佩玖手里,央浼道:“你看嘛~看嘛~看完了才好帮我出出主意,该如何回他。” 见姐姐如此说,佩玖只得拆开扫了两眼。 其上内容拢共分为两层意思。一层是表达爱意,大有非卿不娶之意。另一层无非是为昨日去那种场合的辨白说辞。 佩玖心想着这位柳公子也是个厉害的,竟敢说自己只以为那是个寻常的诗会,并不晓得还有那么多京中贵女会去。 想着姐姐也不会因这点儿事便心生退亲之意,故而佩玖不敢将话说的太过。但又怕那柳公子见姐姐这回好打发,日后变本加厉,更无顾及! 再三权衡后,佩玖便建议道:“樱雪,你若回信,便需表明三层意。一来,你言辞中要笃定他诓骗了你,不然日后他便会觉得你好唬弄!再来,又要给他诚心悔过的机会,让他看到你的大度,早日痛下决心断了那些花花心肠!最后,要表明只需他悔改,你便愿意与他共度此生。” 顿了顿,佩玖接着嘱咐道:“樱雪你要记得,“大度”需有“智慧”的相随,那才是大度。不然便成了人人可欺的软柿子!这回你如此恩威并施后,相信柳公子日后再生邪念,定会好好掂量掂量了。” 听完这些头头是道的谋划,穆樱雪的两眼都发直了。佩玖比她还小上两岁,莫说出闺阁了,就连外男都没怎么接触过!可她竟有这般见识与手段?! 错讹之后,穆樱雪摇摇头,一脸惋惜:“玖儿……你,你若是个男娃,就该随着父亲上阵!无需提刀杀一敌,只需做个帐中军师,便可决胜千里啊!” “瞎说什么呢!”佩玖玩闹着伸手推了下穆樱雪的肩,却忽略了自己手上还有伤,立马“哎呦”一声皱起了眉。 穆樱雪的注意力转瞬便被分散,又去关切佩玖的伤口。而佩玖低垂着头,心下暗暗自嘲。 人的手段自然是随着经验而长的!可经验又岂是凭空砸进脑袋里的?还不是上当吃亏的多了,见识过各路神仙与妖魔鬼怪之后,再蠢也开窍了。 姐妹俩在闺中聊了一会儿,离开前,穆樱雪又说道:“玖儿你说的对,这信呐,不能回的太快!得多抻他几日!待我过几日写好后,再拿来给你看看,你若瞧着没什么问题了,我再让人拿去给他!” “好。”佩玖笑笑,起身送姐姐出门。送走她后,佩玖心下也觉宽慰。 穆樱雪在□□上虽不是个有多少头脑的,可所幸她愿意听人建议!这世上不怕蠢人,就怕又蠢又自负,蠢而不自知! 大约……大约就似姜玉婉那个样子。 想到姜玉婉,佩玖便想起昨日在诗会上听来的一个笑话儿。 第51章 想着当初宝儿满月酒时, 姜家才与杜家有了亲好之意。如今宝儿四个月大了, 姜玉婉已嫁进杜家两个多月了。连妹妹姜明月, 也已嫁至顾家半月有余。 说是姜家女儿外嫁, 其实两个女婿住的却是姜尚书陪嫁的府宅! 顾家耕读传家, 本没多少家底儿。杜家虽是官家, 杜淼却也不在油水儿丰沛的要位。故而两家比起姜家来, 皆是实打实的高攀。 姜尚书无儿,只此两女,家大业大又怎忍苦了女儿?故而每个女儿出嫁时, 他皆添了一套府宅充嫁妆!据闻唯一的要求便是,姜家女婿不许纳妾。 旁人觉得姜尚书这岳丈当的跋扈,拿钱压人。只有佩玖明白两个女婿听到此话的心中窃喜!他们从来不好女色, 又何需纳什么美妾? 昨日那些人便是拿了姜家的事作了笑话。说是当初姜尚书特意买两套邻近的府宅让女儿住, 本意是想她们姐俩有个照应。却不料杜顾两位姑爷的连襟关系处的妙。 常常是兄弟二人帐中饮酒论诗,姜家姐妹却被轰出了房。 听到这些时, 佩玖心下真是既觉好笑, 又觉同情。不过再细想后, 便只余活该。 她自己上辈子可是没招谁惹谁的, 就凭白摊了那货, 自是无辜。而姜家姐妹嚣张惯了, 连她一番不计前嫌的好心阻止,都阻不下她们飞蛾扑火的决心! 兴许也真是欠着天收。 罢了。佩玖抬起一双手看了看,不由得小嘴儿撅起……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 *** 天边晚霞渐消渐融, 为平静无波的东湖添了一丝惆怅, 也添了一丝浪漫。 姜翰采负手面着东湖而立,在等佳人赴约。 没多会儿,他便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渐行渐近,步履轻盈,定是她没错了!姜翰采喜出望外的过身,脸上按耐不住的露出狂喜之色! 昨日的花笺上他已将心迹表明,只要佩玖今晚肯来,便意味着应了他! 然而在看清来人之后,姜翰采脸上的狂喜渐渐僵了,逐渐扭曲成一种难以置信的狰狞。 再之后,他沉静下来,不悲不喜,只问道:“这位小姐,不知你是?” 就见季芙菱面上一羞,顿时红云浮上。心道人家递花笺时竟还不知她是明威将军季家的独女,也便是说,人家真真儿是冲着她这个人来的,而非家境。 季芙菱暂掩确幸,屈了屈膝见了个淑礼,既而介绍道:“我叫季芙菱,家父是明威将军季刚。”说到这儿,她羞怯的抬头看姜翰采一眼,又迅速低下,面带羞赧的问道:“那公子是?” 明威将军府上的千金?姜翰采迟疑了下,心想她父亲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四品官员,不是他一平头百姓得罪得起的,客气着些总没坏处。 想及此,姜翰采双手一拱,朝着季家小姐作了一揖,之后客气回道:“在下姜翰采,是个读书之人,尚无功名傍身。若非家父早亡,也应是五品官宦之家。” 听闻此言,季芙菱的眼中先是划过一丝失望,接着再看看眼前公子的脸……眼中又噙上了抹惜怜之色。 这人呐,若是身世可怜,再长的寒碜,便让人本能的瞧不起。可偏偏这位姜公子,姿容俊逸,谈吐清雅,眉眼精致的不比个画儿上的差! 倒是让人凭空生出了些许心疼。 “想来姜公子与令堂,这些年日子过的不易。”季芙菱也不知自己这是怎的,竟对一面之缘的人怜香惜玉了起来。 姜翰采也不想听这些,转头看了看湖面,接着又转回来,言辞小心的试探道:“不知小姐来此……” 季芙菱从袖中掏出一张花笺,伸手递给姜翰采。姜翰采接过展开,不由得一惊!这花笺,正是他昨日诗会上给佩玖的那封! 怎么会落到这姑娘手中?姜翰采蓦地抬起,惊异的看着季芙菱。 季芙菱被他看懵了,眨眨眼,不自在道:“可是有什么不对?姜公子这张花笺,不是昨日诗会上塞进芙菱妆奁的么?” “难不成……难不成竟是公子塞错了?”说出这话时,季芙菱已显慌张,似是极怕此言成真。 姜翰采越听越迷糊,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有人故意弄错,还是风吹的恰巧吹进了季姑娘的妆奁里。不过误会已然造成,人家姑娘都亲自来赴约了,他此时再说不是给人家的,那这姑娘得多失望。 毕竟先前看这姑娘的面色,是对他动了心的。他既是君子,怎可薄了姑娘颜面? 想及此,姜翰采薄唇一抿,笑的略显轻佻。他将花笺重新折好,轻轻塞回季芙菱因紧张而虚蜷起的手心里:“怎会塞错?” 与姜公子四目相对之下,他又这般言辞浮滑,加之不问便将东西塞入她的手中,如此轻薄…… 季芙菱有些招架不住,慌乱的垂下眼睑,脸色羞红,心如鹿撞。 见季姑娘如此羞涩,姜翰采不由得失笑。 他家境不如旁人,是坏事亦是好事。正是因着如此,他才从小便知,这辈子靠不上爹娘,只能靠自己!若是还有些别的念想,那便是靠靠未来岳丈。故而自懂事起,他便学着怎样取悦贵女。 越是知书识礼的千金小姐,越是拘于体面,世面儿见的越少。故而若有机会让她们选,她们大多不爱君子,却爱浪子。 君子守礼,越礼之言不说,越轨之举不做,自然不如浪子的花言巧语动听。更莫说那些胆子大的撩拨之举,轻易便可让那些小姐们脸红心跳,不能自抑! 也正是自凭拿住贵女们的这些弱点,姜翰采那时才敢去招惹佩玖。只是他没料到,那丫头是真的不肯上他的钩。 姜翰采看着眼前粉面含春的季家小姐,心道既然佩玖迟迟不肯上钩,若能拿下个明威将军的独女先备着,也是妙的!日后得到佩玖自是好,得不到,也不至孤家寡人的过活。 想通这些,姜翰采开始找些女儿家喜好的话题,与季家小姐先探讨着。 聊了一会儿后,许是季芙菱发现姜公子总在迎合她的所好,便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主动关切起他的事来。 “姜公子方才说,眼下正在准备廷试之事?” 姜翰采并未猜到季小姐问及此事的原由,只当她是想拷问他的前程,便自信满满的言说了自己的目标,绝非中试即可,而是要跻身一甲,进士及第! 见姜翰采如此笃定,季芙菱亦是露出倾拜目光。既而便提起些自己所知的,想要于他鼓气:“其实家父的明威将军,也只是个武散官,常闲赋于家。蒙圣上信任,此次特命家父担纲出题官的保驾之责。那些出题官,我昨日给父亲送饭时大多见了,都和善可亲的很,想来在题上也不会太过刁难你们这届考生。” 闻言后,姜翰采眸中精光一闪,这可真真儿是意外之获!不过他也不免好奇道:“往年廷试,不是皆由圣上出题?” 季芙菱拿帕子轻掩唇边,笑道:“圣上日理万机,朝堂之事已够头疼,哪里还有功夫给你们出题?不过是出题官们给出范围,再由圣上择选一二,亲自主理,以示重视。” 姜翰采对此倒也不觉奇怪,却又问起:“出题官们理应与外界隔绝,你只是军监官眷,又怎会轻易见到?” “若是临近出题封卷的日子,自然不成,那时怕是连只蝇虫都飞不进了。而眼下他们尚在备书选题,我若想见,还是见得的。” 听罢这些,姜翰采心中突生一狂想…… 第52章 姜翰采这才仔细瞧了瞧季家小姐。初看之下平平, 看多几眼后倒也算个耐看的。不过以他此时与季芙菱的关系, 自然还不到提出那事的火候。 还得再进一步。 “姜公子?你这是……”被姜翰采这么目不转睛的盯着, 季芙菱又有些局促起来, 低了低头, 泛起羞赧。 姜翰采伸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 也不知是因那指尖冰凉, 还是这动作太过挑逗,季芙菱被迫对上姜翰采的双眼时,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接着便听姜翰采温柔多情的说道:“芙菱, 昨日见你站在那梨树下,眼睛盯着那梨花儿。你可知,你却比那梨花还要轻灵?当时姜某看着那幕, 便偷偷写下了那张花笺, 且心中……” “还生出一个快要抑制不下的冲动……” 听着这些,季芙菱心下又惊又羞, 逃开视线不敢再听下去!然顿了片刻后, 她竟情难自抑的张了口:“是何冲动?”不知耻的问出这句后, 季芙菱将头垂的更低了些。 就见姜翰采向前俯了俯身子, 将唇覆于她的耳畔, 轻声念道:“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念字间,一团团热雾袭上季家小姐的耳根儿,她的双眼不由自主的紧紧阖上。 姜翰采的唇适时烙下, 在她脸颊划着炙热的弧儿, 缓慢移至她的唇瓣间,贪吮着…… 昨日他满眼满心都放在佩玖那丫头身上,哪里还有闲功夫去看什么季家小姐?不过是情场浪子成了精,谎话信口诌来罢了! 什么见她站于梨树下……昨日哪家小姐不曾站过树下,不曾赏过梨花? 只是这些浅显的道理,正沉醉其中的季芙菱是想不通了。 良久后,季家小姐尚双眼迷离,姜翰采却将唇轻轻移开。只搂着怀里的人儿,问道:“可后悔?” 失去他炙热的亲吻,季芙菱只觉浑身泛冷。她往他怀里钻了钻,面泛春色,没有回话,用力摇了摇头。 见关系大致有了定数,姜翰采心中也有了底儿。轻柔的将季家小姐扶离自身,佯作关切般嘱咐:“芙菱,你记着,你私下见过出题官们的事,切不可对外人道。” 季芙菱敛了春色,眉头淡淡蹙起:“为何?”她又没有看到什么不应看的东西。 继兄 第36节 “芙菱,你是女儿家,不知这其中利害。”姜翰采扶她坐在湖边的石台上,自己也贴她坐着,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向自己,然后细细讲起:“我私下听闻,已有考生买到今年廷试的出题范围了。” “你说什么?”季芙菱先是一怔,既而万般不解的看着姜翰采:“这……这怎么可能……” 她细细盘算:“那些出题官自打进了院子,便无一人再出去过。白日里他们凑在一个房里研究题目,酉时一至,他们便要离开那间房,回各自的寝屋,吃喝皆在自己屋中解决。即便要出哪些题目他们心中已定,可又如何将这些传给外面的人?” 心下虽觉得不太可能,但季芙菱还是不免担忧的看着姜翰采:“姜郎,若是真有人买到题,岂不是对你很不公正?!” “你方才唤我作什么?”姜翰采又勾了勾季芙菱的下巴,这回季芙菱却立马将头低了下去。为自己先前的脱口而出感到羞愧不已。 姜翰采笑笑,重又搂上她道:“傻丫头,那些老家伙都是成了精了,若想泄题总有法子。再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正不公正的?旁人享受着爹爹疼娘亲爱时,我已被迫成为了家中的顶梁柱!旁人遛鸟逗狗混迹秦楼楚馆时,我夙夜不懈的在窗前熬灯苦读!如今,也不过就是旁人吃喝玩乐之余背背买来的考题,而我需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呵,”苦笑一声,姜翰采感慨道:“有权有势之人,与我们这些平民之间,自是没有什么公正可言的。” 听完这些,季芙菱蓦地从姜翰采的怀中挣出,坐的笔直的对着他,一脸忿忿不平:“姜郎,你这是说的些个什么泄气话?那些人有权有势,我们季家又岂会不如他们!爹爹既担纲此次军监之任,又岂能让自家人吃了这等亏去?!” “自家人?”姜翰采笑望着季芙菱,拨弄两下她耳边的碎发。季芙菱的反应自然在他意料之中,他早算准了这种人最吃的便是激将法。 此时季芙菱自是满腹忿然,直气道:“顾郎,你别打岔。这事儿你等我消息!” “芙菱,你,你该不会是想要帮我偷考题?万万不可!”嘴上如此劝阻,他心下却暗暗盼着季芙菱说是。 季芙菱道:“明日,明日晚上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中等我的消息!” 说罢,季芙菱抬头看了看天色,既而起身,一脸不舍:“我今日是好不容易才偷溜出来的,丫鬟只能将门给我留一个时辰。如今怕是得回去了……” 姜翰采也起身,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季芙菱身上。 季芙菱伸手阻着他系那带子,说道:“姜郎,这衣服断不可被我父亲看到。若他知我晚上偷溜出来,只会迁怒于你。” 说着,季芙菱想要将那披风脱下。可姜翰采一把按住她的手。“那就到府门外,偷偷丢了。即便只能暖你这一路,这件衣裳也算有其意义了。” 说罢,他不由分说的帮季芙菱系好那带子,然后又搂了搂,这才放她离去。 回了马车里,季芙菱撩开窗帘向外看,看着那个站在原地久久望着她而不动的修长身影,不知不觉间就落了两行泪。 见季家马车走远,应是看不见自己了,姜翰采赶忙钻进自家马车,搓搓手抱起小暖炉,吩咐马夫快些回府。自上回受伤以来,也是身子不如从前。 翌日晚上,姜翰采果然哪都不敢去,就在家中等着季小姐的消息。 直至亥时,季家的马车终于停在姜家门家。马夫叩门后,早早守在旁的姜翰采亲自来开门。 季芙菱撩开窗帘对他唤了声:“姜郎,快上车!” 未加迟疑,姜翰采赶忙上了车。马车向前驶去。 车里,季芙菱拿出一件季府下人的衣裳给姜翰采,让他换上。 并简单介绍了下过会儿的安排:“姜郎,这个时辰出题官们都睡下了,我借着给爹爹送宵食的由头带你进去,并想法子偷了内院儿的钥匙,将你放入内院。虽说如今考卷尚未成型,但那屋子里的书上皆圈画了此次廷试要点,你只需一一记好,定会大有助益!” 听完这话,姜翰采强忍下心中雀跃,淡定的说了句:“好。”然后便匆匆解开长袍去换季府下人的衣裳。 季芙菱娇羞的将头别过去,听到耳边褪衣穿衣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由得又脸羞心臊。 没多会儿那些动静停了,猜是换妥了,可季芙菱还是不敢轻易转过头去。直到她的脸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捧上,她才顺着那力道回身儿,对上姜翰采的一双黑眸。那眸中似有云雾涌动。 “芙菱,若是没遇到你,我定会坚守本心,不做那昧良心之事。可如今我既有了你,迟早要向你爹提亲……便是昧着良心去做这些读书人所不耻的事,我也愿意!” 一番大义凛然的言辞,令季芙菱感动的快要落下泪来,丝毫未意识到姜翰采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待过会儿马车停下,姜翰采便随季芙菱进了那座重重把守的府院。守门人看到季芙菱,拦都没敢拦,只微微颔首行礼。 进季刚的房间前,季芙菱让姜翰采在门外拐角处等着她独自提食盒进去。姜翰采等在不远处,依稀听到季刚担忧女儿这么晚还出来的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便见季芙菱出来了。她转过拐角,打开空食盒,从里面取出偷来的内院钥匙。之后便带着他避过巡查的士兵,进了内院儿。 一但进了内院儿,便再无人能干扰他们。出题官们这个时辰早回房睡了,便是睡不着,也是门窗落锁,看不到外面的情形。 接下来,姜翰采和季芙菱悄悄溜进正堂,姜翰采动作迅速的将所圈命题重点一一记下。只消半个时辰,便将一切搞妥。 出去时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回季府的马车上,二人先是说了几句庆功的窃喜话,之后姜翰采便抱愧道:“芙菱,一连两日让你这么晚偷溜出来,都怪我不好。” 季芙菱低了低头,安慰道:“没什么的,我爹不在家,我娘睡的早。我让丫鬟留好后门,没人能发现的。” 姜翰采又关切了几句后,马车便在季府的后门外停了下来。 依依惜别后,姜翰采看着季芙菱去开门。然而她推了两下,那门却纹丝不动…… 季芙菱一脸为难的回头看他:“遭了,定是丫鬟为我留的门被其它下人看到了,误以为是门房粗心,又落了锁!” “那如何是好……”姜翰采茫然,一时也想不出法子。 眼见季芙菱急的快要哭了,姜翰采便更急着想办法。他抬头看看季家的院墙,眉头皱起:“这院墙也太高了,莫说你一姑娘家,便是我去爬,也断无可能。” 这下季芙菱真哭了。 姜翰采赶忙将人揽进怀中,劝慰道:“芙菱,你且先别急。你的贴身丫鬟既知你偷溜出去,定会三不五时的过来探看一下是否回府。一但她发现门落锁了,且你尚未回府,她定会再帮你开开。” 听了这话,季芙菱稍稍安心了些,转头看看那门,又愁道:“那咱们就一直在这儿等着?”说着,她搓搓手,夜里寒气正浓。 姜翰采四下里看看,只见季府斜对过不远处,挂着“锦福客栈”商号的灯笼。便指着问道:“不如去对面的客栈暖暖身子歇歇脚?” “客……客栈?”季芙菱说话时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冷,还是畏怯。 姜翰采回过头来捧起季芙菱的一双手,暖在手心里,笑道:“傻丫头,进客栈只是为了取暖,又不是安寝。我们只需坐在客栈里等着,让马夫时不时的下车看看门开了没有,若是开了,便随时来告禀我们。” “若是怕有人认出你,过会儿进门时便戴上这个。”说着,姜翰采回马车取出一个幂篱。 接过幂篱,季芙菱迟疑了片刻,便羞答答的将之戴于头上。无需回应,姜翰采便明白她这是同意了。 二人一同进了锦福客栈,开了间上房。进屋后姜翰采关了门,季芙菱便将幂篱摘下。二人坐于房中,久久不言。 莫说是季芙菱,就是姜翰采自进了房后也很是拘谨。 这厢,被许了重金的马夫,果真隔两刻便去试试门开了没有。大约至四更时,那门真的开了! 马夫赶忙去对过儿的客栈唤人,讨赏。然而小二将他带到二楼的房门外时,马夫抬起手刚想叩门,却听到门内传出一阵女子娇吟的声音…… 马夫与小二两两相望,顿觉尴尬。默契的转过身去,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楼。 既然同是干的伺候人的活儿,小二也体谅马夫的不易,便许他在一楼的矮凳上临时歇歇脚,喝多杯热茶。客栈内风吹不着,总比车上暖些。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马夫等的快要睡着时,终于等到那两位下楼。 见马夫等在此处,二人有些意外,姜翰采旋即意识到什么,上前几步问道:“可是门开了?” 马夫点点头,“开了。” 姜翰采打赏了马夫银子,命人回车里等。他又回头搀上季芙菱出门,体贴道:“娘子,慢着些走。” 就见那幂篱的薄纱抖了抖,显然是季芙菱又害羞的低了头。 第53章 将季芙菱送回季家后, 姜翰采又回了马车, 驶向姜家。 一个人坐在舆厢内, 没有季芙菱在身边, 姜翰采自然也没了作戏的必要。屏弃深情凝视与温柔笑意, 他神色骤然复杂起来。 既有刚刚得到一件东西的畅快, 又有将要失去一件东西的惆怅。 过了今晚, 佩玖,他便再无机会了。 如今季芙菱已然成为他的人,季家门楣摆在这儿, 季家女儿岂是他利用完便可弃之如敝屣的?想起佩玖的那张脸,姜翰采有些懊悔起来! 应该再等等的……等佩玖那边彻底无望了,他再对季芙菱好。 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只怪他没能把持住, 取快一时,却彻底失了最想要的。 回姜府后, 姜翰采久久睡不下, 便干脆起床, 连夜写了一封绝别信。翌日一早, 他命人送去镇国将军府。 他给佩玖写下这封信, 有两重目的。 一来是让自己心中做个了断, 绝了日后一切贪慕念头。二来也是想探探佩玖的心,看看她是否真的一点儿都不会难受! 将军府的门房收了这封信,门房的人不便去小姐闺阁, 便托了别院儿的丫鬟代为送至汀兰阁。 这会儿, 佩玖正在房里练“穆”字。大哥说过,好字非一朝一夕可练就的,故而与其四下里使力不见成效,倒不若先将最常用的名字练好了,也免得外人笑话。 之前佩玖只练了自己的名字,可近日,她却想要练练这个“穆”字。只是写了数十张了,却总是难以写好,甚至连结构都驾驭不了。 这时丫鬟叩门,佩玖应声许人进来,那丫鬟将信呈上。佩玖正执笔伏案,无心多看,只道:“放这儿吧。” 丫鬟将信放下后,便退出去了。 写完手里的这张,佩玖两手架起那宣纸仔细瞧了瞧,蹙眉叹一声,很是不满。接着将纸一团,又扔里了篓子里。 抿了抿唇,佩玖心知自己这样闭门造车的练下去也不是办法,想了想后,她决定去隔壁的玉泽苑偷一张! 毕竟她私下里练“穆”字不想让旁人知道,且大哥这会儿又在衙署,去他书房里取一张字贴来练应是不难。 如此,佩玖便窃笑着准备出屋。刚走两步,又想起刚刚那封信,于是调头回来拿起看了眼。 见署名是姜翰采,佩玖顿觉厌恶,随手将那信丢进了篓子里,转身出屋。 过月拱门时,佩玖听到身后的香筠唤她:“小姐,大公子白日又不在,您去隔壁做什么?” 佩玖转身,见香筠正两手端着一盆新浆洗过的衣裳。她懒得跟她解释,只岔开话题:“对了香筠,刚刚那个姓姜的画师又派人送来一封信。你忙完去门外看看送信那人还在吗,若是在,便将信还他,告诉他若敢再送这些来,我便去告诉穆伯伯!” “噢……”香筠茫然应道。 自觉心虚的瞥了香筠一眼,佩玖改道儿,绕了个路往穆樱雪那边去了。 将盆里的衣裳晾好后,香筠回小姐的房里取信。见桌上刚好有一封,拿起便往将军府大门去。 果然送信那小厮还在门外候着回话儿,香筠上前将那信往他手里一塞,没好气儿道:“告诉你们家公子,我们小姐说了,若再敢送这些无聊的东西来,我们小姐便要去告诉将军了!到时候怕是你们家公子哭都来不及呢!” 放完这些狠话,香筠转身回将军府。那小厮嘴角抽了抽,也灰溜溜的离开了。 这厢佩玖来了穆樱雪房里,本是因着去大哥那儿被香筠撞见,掩人耳目随便找个地儿凑合一会儿的。孰料穆樱雪一见她,却是双眼泛光的迎上来! “玖儿,那花笺你可是看过了?” 佩玖怔了怔,一脸的莫名其妙。“什么花笺?” 樱雪蛾眉轻蹙,面色显得有些不悦,轻轻跺脚:“那日不是说好了,照你说的写好后,我再拿给你掌掌眼?” 佩玖这才恍然想起,前几日樱雪说要给柳公子回信的事儿来。便忙笑着解释道:“噢,那个啊,自然是记得的,只是你刚刚突然一问把我问懵了。” 樱雪拉佩玖的手去榻椅坐下,边往空杯中倒茶,边说道:“刚刚拿去你屋时,见你不在房里,想着兴许是去净房了,便放在你的小书案上了。” “噢……我,我刚刚出去了下,便直接来你这儿了,没看到。” 继兄 第37节 “无妨,一会儿你回去再看。反正我依你说的,尽量多拖上几日再回他,好好拿拿乔!”说这话时,樱雪挑了挑眉,显出几分得意。 佩玖端起茶杯慢慢饮,敷衍的应着:“好。” 闲聊几句,用完半盏茶,佩玖便起身离开,说是想回去早些看看那花笺。穆樱雪将她送至门口。 离开穆樱雪那儿,佩玖便去了玉泽苑。 穆景行的书房敞开着门,平日里隔三差五的便会如此,趁日头好,晒晒书架子上的书。 佩玖悄悄进去,将门掩了,走到架几案前蹲下找寻。这个地方一般会放些大哥随手写的字贴。 小心翻弄了几下后,佩玖终于如愿找到一张带大哥署名的字贴。于是她将之前移开的那些名人法贴放回原位,如获至宝般捧着那张字贴回了汀兰阁。 回到房里时,佩玖已将樱雪那张花笺的事儿忘记了,只重亲将生宣铺好,照着那字贴练起来。 这厢,姜家的小厮将信拿回府交还给姜翰采,却没敢将穆府丫鬟的那些狠话转述。他想着既然穆家小姐已将信退回了,那公子总该心中有数了。又何需他再说那些会让公子下不来台的难堪之语? 小厮粗心分辨不出那花笺的不同,可姜翰采自然分辨得出。 那花笺折好塞在缄札里,缄札粗看之下大多相同,但细处却又有少许不同。比如姜家的缄札缠着灰线,而将军府的缄札缠着的却是银丝。 迟疑了下,姜翰采才忐忑着将那缄札拆开。 他很怕,很怕那信中只是寥寥数字,诸如“祝好”之类。即便是了结,他也期冀着能从中看到一星半点儿的怪责之意,好让他明白佩玖并非全然无视他! 花笺展开时,姜翰采眼中流露出窃喜之色!他委实没有料到,这封信竟会有这么长,足足近百字。 他捧信的双手略微发颤,瞪大着眼睛仔细拜读,生怕看漏一字便会曲解了意思。随后,就见姜翰采的脸上,由懊悔,至狂喜,再至惆怅…… 佩玖信中所书,有三层深意。一来是笃定自己受了他的诓骗!二来又大度给了他悔过机会!三来表明愿与他共度此生! 看完信后,姜翰采蓦地瘫坐在椅子里,手中的信纸轻飘飘滑落到地上。如今他悔的是自己一时冲动,与季芙菱生米煮成熟饭,回头已难。喜的是佩玖竟对他如此情深,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愁的是他该如何择弃。 既已明了佩玖心意,姜翰采自是不甘心就这样娶了季芙菱。可若是甩了季芙菱,只怕她不是个好打发的。如今他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啊! 这一整日,姜翰采都在闭门苦思此事,就连昨晚百般难得记下来的那些应试重点,他都无心看了。可直至熄灯之时,他心中仍无个决断。 *** 户部籍册,三年一造,而最近正是每隔三年最忙的时候。特别如今穆景行已身居户部侍郎,所以操劳之事也就更加繁杂。 待他回到玉泽苑时,又至暮色深沉。天色虽晚,却还是有些杂务要处理,故而穆景行回房换下朝服,便直接去了书房。 恭六先一步为大公子掌了灯,之后退下。穆景行进书房时,房内已是一片通明。 他径直走到架几案前,俯身取了几本书册。手伸向另一侧的书格取用时,动作蓦地止在这一刻。 那些书册……被人动了位置! 穆景行的双眼微眯,透出一股子阴厉之色。虽说这间小书房里并没什么太过重要的东西,但玉泽苑的下人们都清楚一个规矩,主子的东西是不能碰的。 若只是这些个书册,穆景行倒也不会如此敏感了。可偏偏…… 他慌忙移开外层书册,取出中间摆置的一个小锦盒,将之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条棉帕子,上面还有几处稀稀疏疏的孔洞,看上去有些不堪。 穆景行稍稍松一口气。只是如今东西虽在,却不知有没有人看到过。毕竟比起这东西本身来,见不得光才是更为关键的。 “恭六!”穆景行高高的朝着门外唤了一声,很快恭六便推门进来。 “公子,有何吩咐?” “去,将白日负责书房的人叫来。” 恭六面上迟疑片刻,立马道了声:“是!”便转身出了屋。 没多会儿,就见恭六带回一个家丁。行过礼后,家丁恭恭敬敬垂首而立,恭候大公子问话。 “今日你可碰过这架几案?”穆景行声色平常,不愠不怒。 家丁忙摇摇头,急急解释道:“回大公子,小的只在晌午时见日头盛,便将书房门敞开了两个时辰。小的并未进屋,更未敢碰任何东西啊!” “嗯。”穆景行并不怀疑,能在玉泽苑伺候的人,都是跟了他十来年的。他们懂他的规矩,况且这屋子里也没有值得他们僭越这规矩的物件儿。 “那可见有其它什么人进来过?”穆景行又问了句。 “回公子,绝没有!”家丁笃定的摇摇头。心想因着前几日落了雨,春风一吹那杂草便是一通疯长!今日用过午饭后,玉泽苑除他之外的所有下人都都去了后院儿除草,直忙到晚饭。 顿了顿,他脸上突然又显露一丝为难,怯生生问道:“不知小姐算吗?” 第54章 穆景行双眼一眯, 脱口而出:“你是说佩玖?” “是啊, 小的路过时见书房的门掩上了, 便凑近看了看, 见佩玖小姐在里面, 小的就退下了。” 不自觉的, 穆景行的手抓在那锦盒里的帕子上, 将那叠得平整的帕子攥成一团儿,紧紧握在手心里! 一时私心,他将这玩意儿留下, 如今怕是要惹出乱子了!若是佩玖当真看到了,她会如何想? 想及此,穆景行的牙齿紧紧咬起, 甚至发出些细微的“咯吱”声! 恭六见状, 不由得将心提起,吩咐那家丁退下, 而后上前关切道:“公子, 出何事了?” 穆景行没答, 只持续紧咬着牙齿, 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出去。” 恭六虽然担忧, 却也不敢忤逆, 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穆景行手中紧紧攥着那帕子,无声驻立良久,也往外走去。他去了隔壁的汀兰阁。 他站在院子里, 看到佩玖房里的床头小灯尚点着, 知她还未睡。他在门前驻下脚步,不敢再往前去,也不敢叩响那扇门。 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到底有没有对他起疑?穆景行的两只拳头因不安而紧紧攥着! 他与佩玖,是名义上的兄妹。即便要得到她,也需慎思之,缓行之,徐图之。若在此事筹谋之初,便被佩玖看穿心思,那不只是无法得到她,就连这层‘兄妹之情’他也要失去了。 想及此,穆景行缓缓阖上双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此时,“吱嘎”一声,那扇门开了! “大哥?”佩玖只着寝衣,外披一件斗篷,显然是躺下了又匆匆过来开的门。 穆景行猛地睁开眼,神色在短短的一瞬便恢复寻常,声音亦是发出的沉稳:“玖儿,你还没睡?” “我睡下了,看到门前突然笼了道影子,一时有些害怕,就大着胆子过来看看了。想不到是大哥……”紧了紧身上斗篷,佩玖伸手拍了拍小嘴儿,打了个哈欠。 打完哈欠,她又添问了句:“大哥找玖儿可是有事?” 余光瞥了眼身旁的石灯笼,穆景行这才恍悟,屋内熄了大半的灯,屋外却是灯火通明,难怪佩玖会看到他的身影。 “今日你去我书房了?”事到如今,他必然得说出个来由。 就见佩玖脸上一粉,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去。原以为是不会被发现的,却不料还是瞒不过大哥的火眼金睛。 “嗯。”以几不可闻的声量,佩玖应了声。头低低垂着,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偷张字贴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可越是偷偷摸摸的做了,便越是将小事推至尴尬境地。 “你拿了什么?”穆景行追问。显然,佩玖定不会是冲着帕子去的,不管她看没看到那东西,定有原本的目的。 “我……我就是想去找张大哥的字贴,比着练练……” “只是这样?”穆景行冷冷发问,言语间透着不信任。而言语间的冷,更多的则是一种掩盖:“那你总低着头又是为何?” 经他一提,佩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虚之举,慌忙将头抬起。就在抬起眼帘时对上大哥的双眼那刻,她也看到大哥的手朝她伸了过来! 穆景行以指背在妹妹的脸上轻轻一蹭,顺着那通红的脸颊划了个弧儿。他指间浸染的寒气,旋即过到佩玖那滚烫的脸蛋儿上,佩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同时人也往后小退了半步,眸中透着些许怯懦,看着大哥。 接着,她便听到穆景行那咄咄逼人的问语:“忸怩傀怍成这样,怎会只是为了这般正当的原由?” 佩玖复又将头垂下。她的确是窘迫。 当初随着娘亲进将军府时,娘说她太小八字又弱,不宜去拜祭穆氏宗祠,故而穆伯伯就允她及笄了再去正式拜祭。 佩玖知道,一但拜祭过穆氏先祖,便意味着自己的名字要写入穆家族谱,自此随了穆姓,改口唤穆伯伯为父! 故而上辈子甫一及笄,她便急着嫁人,找各种借口推脱行此仪式。毕竟那时的她,尚对亲爹心存执念。 这辈子,重生回来便是那之后的事了,佩玖知道这辈子的她也已推脱过此事了。想来穆家人定是以为她不想随穆姓的,不然穆伯伯不会这一年间未再提起拜祭宗祠之事。 尽管佩玖心里,已百般殷切的盼着能有穆伯伯这样的爹。可穆伯伯不提,她一晚辈也提不得。 此时若被大哥发现她在练“佩玖”二字的同时,又偷偷练了“穆”字,她岂不是要羞死…… 想到这些,佩玖如何敢认。 她默默转身回去将穆景行的那张字贴取回,双手呈给穆景行,口中喃喃道:“大哥如若不信,自己看看便是。” 接过那张字贴,穆景行随意扫了眼,的确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练字贴。之后穆景行又抬眼看佩玖,不由得心下不解,就只是取了张普通字帖来练,她为何羞成这般? 难道,她真的看到了那帕子,且猜到了他的心意? 穆景行眉头一皱,径直试探道:“玖儿,你可还翻到别的了?比如书册中间还有一个放置闲物的锦盒。” 佩玖莫名其妙的抬头看大哥,“没啊。” 穆景行不说话,就仔细观察着佩玖的反应,见她顿了顿,突然有些慌张的又问道:“难道大哥是找不见什么东西了,才这么晚来问玖儿?” 她问这话时,那一脸担忧,绝不是装出来的。如此穆景行便断定,她没看到那东西。 深深呼了团气,穆景行便借坡下驴:“罢了,左右不是值钱的东西。你早些回去睡吧。”转身离开前,他又将那张字贴塞回给佩玖。 佩玖怔怔的目送大哥跨过月拱门,才将自己房门关了,心中还在猜想着大哥到底是丢了什么东西,才急得半夜来问? *** 翌日天未大亮,姜翰采猛地从床上坐起!一脸惊惶,显然昨晚这一觉是被梦魇给缠了! 坐在床上,他冷汗涔涔,心下默默回想起他梦中所看到的一切。 他先是做了一个美梦,梦到自己娶了佩玖,做了穆家的乘龙快婿! 在朝堂他是一路仕途坦荡,被各路前辈照拂。在家中每日有娇妻相伴,对他知冷知热,夫妻琴瑟和鸣,惹得满京城无数才子艳羡! 之后,他又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娶了季芙菱。 成亲前几月尚算和谐,可之后不久他对季芙菱失去了新鲜感,加之眼见佩玖嫁予他人,他便开始日日花楼饮酒,苦中作乐,再无前途可言。 最终,季芙菱不满他的作为,对他恨意累增,终有一日,竟提起刀来杀了他…… 明知只是个梦,可回想一遍,姜翰采额前的汗又多了几许。他抬起胳膊用袖口擦拭几下,下床,又写了一封决别信。 这回,是写给季芙菱的。 继兄 第38节 信中,他提及自己对穆家小姐的爱慕之情,称对佩玖已情定三生。并悔恨自己因一时糊涂对季芙菱做了不可饶恕之事,再三赔罪后奉上了自己所能承受的一份儿赔罪厚礼。 姜翰采如此做,亦是有意拿镇国将军府的名号来暗压季家,使得季芙菱不敢将事情闹大。 命人将信送去季府后,姜翰采自认为已将此事做了妥善了结,便只身前去镇国将军府求见佩玖。 镇国将军府的门房报给香筠,香筠又将此事报给佩玖。而佩玖一听是姜翰采要求见,便坚定的推了。 佩玖的确是为上一世的自己鸣不平,想让姜翰采付出些代价。而他莫名挨了一顿揍,那日又挨了她两戒尺,如此,佩玖觉得差不多了。与这种人再纠缠下去也是无聊,惩前毖后便好。 而这厢姜翰采,却以为佩玖是因着那封绝别信伤心,才不愿见他。他便下定决心,要拿出滴水穿石,日雕月琢的精神坚持下去!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姜翰采每日都日头刚出,便守候在镇国将军府门外。直至日落,才回姜家。他书也不读了,偷来的题也不看了,就一门心思要挽回佩玖的信任。 这日,隔壁璃郡王府上着人来请,说是院子里新移来的几株绿梅开了,煞是好看,请将军府的夫人小姐们过去一观。 菁娘本就不好走动这些场合,有了宝儿后更是日日连后院儿都懒得出。但又怕薄了郡王妃的一番好意,便让佩玖和樱雪去走一趟。 樱雪当即便随那来请的嬷嬷一同过去,佩玖则因着手上还缠着棉布条,便先回屋去换了身袖子略长些的衣裳,以便遮挡。 待佩玖换好了出来,香筠已备好些许糕点。香筠提着重重的两个大食盒,跟在佩玖身后往府门走去。 将军府与璃郡王府只一条六尺巷之隔,自然没必要备什么马车。出了府门,佩玖回头看看香筠费劲的样子,伸手想要接过一只食盒来帮她分担。 却也在这时,突然有一道黑影从巷子里蹿出!一下便将香筠撞倒在地上! 第55章 这状况来的猝不及防, 以至于香筠根本未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故意袭倒! 她满心满眼所关注的, 尚且只是那被撞撒了一地的糕点。心下惧着, 夫人让她带给郡王妃的点心全没了, 这可怎么是好。 而佩玖只匆匆看了一眼倒于地上的香筠, 便将目光移至袭向她们的那个黑影身上, 旋即意识到了危险。 那是个高大壮硕的男人, 一身黑衣,脸上还有道骇人的长疤,穷凶极恶的, 看着便不是个善茬儿。 佩玖看向那人的同时,那人也看向了佩玖,一双牛眼恶狠狠的带着杀意!只匆匆对了这一眼, 佩玖转身就要逃!很显然, 这人的目标不是地上的香筠,而是她。 然而与歹徒距离如此之近, 佩玖反应快, 歹徒反应也快!她转身的同时就被那人给扯住了胳膊! 眼见逃脱无力, 佩玖便冲着将军府刚刚关上的大门用力吼叫:“开门!快开门!救……” ‘命’字未及喊出口, 那歹徒的手已箍上了她的脖颈!一个字儿也发不出了。 那人一手箍在佩玖的脖子上, 另一只手则用力一叩, 好似是将一个小罐儿上的塞子叩开丢了。顿时一股刺鼻气味儿袭上鼻尖,佩玖立马意识到罐子里装的是伤人之物。 趁那人注意力分散之际,香筠拾起食盒的一扇屉格, 用镶着铜片的位置用力往那人的膝窝处砍了下! 那男人随即打了个软腿儿。 见是机会, 佩玖将身子往下猛的坠去,而后在男人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便听“啊——”一声痛呼,那男人的手松了,佩玖顺利挣脱。 此时将军府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儿,门房的人还以为是香筠粗心落了东西,懒懒探出头来看。这一看不打紧,门房下人的眼睛立马瞪圆,转头就朝着府内大声呼喊! “快来人!快来人!有歹徒挟持了小姐——” 趁那歹徒迟疑之机,佩玖拉上香筠的手喊了一声:“跑!” 奈何二人跑出三四步后,身后的歹徒端起了那个罐子,朝着佩玖的头上怒泼了去! 佩玖背对着,并未看到这一幕,她只是没命的往大门里逃!而那罐子里不知为何的水,径直朝着她袭来! 却也在这同时,佩玖被一个重物砸倒了…… 佩玖莫名其妙的趴在了地上,她惊惶爬起来回头看时,竟发现先前砸在她身上的是一个人!而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姜翰采。 此时姜翰采就躺在她的脚下,口中不住的痛吟,表情异常扭曲! 先是怔然,接着佩玖便发现了姜翰采的衣袖上被泼了许多水渍,而那些水渍似在腐蚀他的衣料和皮肤,不时蒸腾出缕缕白烟! “这……这是绿矾油……”佩玖圆瞪着双眼,一时不知如何上手帮他。绿矾油这种东西腐蚀性极强,手自是碰不得的,也不可用水去清洗。 便在佩玖迟疑的这刻,那个歹徒眼见将军府的下人持着棍棒从里面杀出,自知逃已难逃,便在绑腿上拔出一把小刀,往前一跃,架到了佩玖的脖子上! “你们敢再过来,老子就杀了她!”歹徒一副凶狠貌,对着冲出来的人吼道。 与那些家丁一同出来的,还有穆景行和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 穆济武见状,拔出刀来指向歹徒,狠骂道:“你个鳖孙!长的五大三粗,却只敢冲着个小丫头使劲儿!有种你就放了她,和你爷爷我单打独斗一场!” 他的话显然不能激到歹徒,那歹徒虽亡命,却也只会为了钱卖命!并非什么绿林好汉,哪里会在意这些。 只不屑一顾的大笑道:“跟你单打独斗?没银子赚的事儿老子为何要打!” 穆济文与穆济武则继续轮番叫骂,拿出战场上叫阵的气势,与那歹徒你来我去的僵持不下。 穆景行负手站在二兄弟身后,关切了佩玖一眼后,便开始暗中观察与判断形势。 他双眼微眯,释出精明与狠厉,低头瞥一眼地上的姜翰采,穆景行猜测此事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再看他为佩玖挡下的那些绿矾油,显然这歹徒并非是想杀了佩玖,而是要毁她的容貌。 联想姜翰采素日里的作风,穆景行料定此事与争风吃醋有关。加之这歹徒口口声声不离银钱,想来也是个被雇的。 如此,穆景行便推敲出了个大概:姜翰采招惹了别家姑娘,却又暴露出对佩玖的心意,故而那姑娘便雇凶毁了佩玖的容貌,以求姜翰采回心转意。 穆景行分析明白这些的时候,那个歹徒也已显露出不耐烦来,他对着穆济文穆济武兄弟吼道:“你们别再骂了!不就是想让我放了这丫头吗?成!我只要在她的脸上划上七八道儿,就放她一条生路!” “你敢!”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同时脱口而出。 歹徒则继续威胁道:“人在我手里,有什么敢不敢的?!老子再问你们最后一句,你们到底是想要活的还是死的?若是要死的,老子省事了,一刀就完活儿!若是要活的,就老老实实的让老子划她七八道儿,过会儿还你们个喘气儿的!” 说着,那歹徒就将刀尖儿往佩玖的脸蛋儿上移去,似是这一刀随时就要落下!佩玖是半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只绝望的凝着对面一言不发的穆景行。 不知为何,此时的大哥,是她心里最后的勇气跟活路。 “要死的!” 对面人群中蹿出一个高亢厚沉的声音,歹徒闻声眉间一皱,“谁?刚才是谁在说话!你做得了这家的主吗!” 歹徒看眼一直与他叫骂的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他始终以为此二人是这家的主子。可先前的话,分明不是出自此二人之口。 就在歹徒四下找寻之时,穆景行大步自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中间走了出来,倨傲的昂着下巴,侃然正色,不恶而严。 说来也怪,那歹徒嚣张的气焰瞬时便被压下去不少,语气中带着几丝怂意:“你,你方才说让我杀了她?” “是啊!”穆景行言辞笃定。这回,就连穆济文穆济武兄弟,及将军府的下人们也不解的朝他看去。 “哼,”穆景行冷嗤一声,“你被人雇来毁她容貌,怕是根本未问清她的身世吧?” 那歹徒眉间深蹙,更添错讹:“什么身世?” 穆景行则以不屑的语气,不疾不徐的说起:“这丫头,原是我父亲续弦带来的拖油瓶儿,说起来,倒算是我们穆家的一个累赘。她好胳膊好腿儿时,穆家尚可赏她口饭吃,毕竟家大业大的,不缺一双筷子几口饭食。” 说至此,穆景行话锋一转:“可若是今日她被你毁了容貌,你认为我们穆家,还愿在府里养着这么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儿?故此,与其我们动手落个外界的骂名,倒不如劳你的手,直接在这儿将她了结吧。” 听到这里,那歹徒已感茫然无措。 他原就不想杀这丫头,他只是收了别人的十两银子来将这丫头容貌毁了的!况且他心里也清楚,只有人质活着,他才能活。若他真把这丫头杀了,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可先前那人的话意,一但毁了这丫头的容貌,他们便也不在乎这丫头的死活了。那到时,他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如今是杀她不得,也伤她不得。 这……这不成了无解的死局么? 佩玖感觉得到,歹徒攥着小刀的手开始发抖。同时她的心,也是跌到了谷底…… 大哥的话,佩玖明白应该是为了救她。可是即便明白,还是觉得字字刺耳!就如周瑜打黄盖,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却也并不代表那些板子打在身上不疼! 耳边翻来覆去的回荡着那几句话,什么“拖油瓶儿”,什么“累赘”,什么“赏口饭吃”,还有那句最让人发恨的“不人不鬼的玩意儿”! 想着这些,佩玖基本已经忘了刀子还架在自己脖上,也忘了对生死的恐惧。 眼见那歹徒已进退两难,眼中涣散不知如何是好,穆景行则趁机再添一把火。 “你既被人雇了来,且不论那人许给你的是百两还是千两,须得有命花,那银子才是你的。若是为此赔了命去,黄金白银的再多,也不如冥币来得有用。” 对,对!是这么个理儿。心中不自觉认同着对方说法的同时,那歹徒也暗暗叫屈!百两?千两?京城雇凶竟是这么个价吗?亏他竟觉得要十两已是狮子大开口。 如今想想,为了十两赔上条命去,真是不值!何况那十两,他若死了也拿不到。 “你……”歹徒张了张口,突然又闭上了。他若此时讨价还价,便是率先露了怯。 见歹徒的心中防线已彻底溃决,穆景行干脆“热心”给他指了条明路:“你若放了那丫头,我们穆家定既往不咎,放你安然离去,且赠纹银百两,慰你迷途知返。” 说罢,穆景行给身后的恭六使了个眼色,恭六当即返回府中取银子。 穆景行则继续与歹人周旋,指了指恭六的背影,说道:“我的长随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你胁着他让他为你驾车,一路往城外去。待出了城,他将银子给你,你便将他放了。” 听完这话,歹徒越发心动。放他逃走,还给他纹银,给他马车……连后路都给他想的这般稳妥,似乎他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不过想了想,歹徒还是想多为自己捞些胜算,便强硬起来:“其它都成,但我得胁着这个丫头走!” “那你便走不了了!”穆景行也是异常的强硬,双眼狠眯了一下,笃定道:“你若单独胁着这丫头出城,这丫头便成了日后豪门勋贵口中的笑话!” 那歹徒迟疑了下,想想也有道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他胁迫走了再放回来,有哪个还往好里想?既然穆家本就视她为累赘,再把个名声毁了,更是不愿管她死活了。那她也就没有什么要挟的价值了。 这时恭六取了百两纹银出来,穆景行让他将银子给歹徒验验可为真。恭六上前一步退半步的挪着步子,佯作一副畏畏缩缩的鼠胆儿相。他听到先前公子所言,故而便装装公子口中‘手无缚鸡之力’的那型。 那歹徒看了恭六这副胆小怕事的样子,眼中是鄙视,心下却是踏实。终的妥协道:“成!就照你说的,胁着这个走!” 一听此言,恭六顿时吓的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直惹得那歹徒大笑不已。 第56章 恭六虽是个练家子, 自小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肌肉, 但只看脸却也是白白净净的, 看不出什么名堂。如今装个胆小如鼠的鳖孙, 倒也不违和。 大笑过后, 歹徒一把将抱头蹲在地上的恭六给提了起来!夺过他手中的银元宝放在嘴里咬了咬, 是真货! “哈哈!”满意的大笑一声, 歹徒便用力箍住恭六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松开了佩玖。也将原本架在佩玖脖子上的那把小刀,抵在了恭六的脖子上。 他冲着穆景行大吼一声:“这丫头我给你放了, 快备马车来!” 说罢,歹徒猛推了佩玖一下!将佩玖推向穆景行的方向。 佩玖被他那拙力推得向前栽去,踉跄了数步后栽进穆景行的怀里!穆景行敞开双手抱住她, 然后迅速抱着她绕了半圈儿, 藏到自己身后。 佩玖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委屈的,竟没对大哥说半个字儿。 继兄 第39节 穆景行这便回过头来看着那歹徒, 而此时他的眼神已变!比起先前的恨中透着隐忍来, 这会儿便是没了半分的顾虑, 眸中只有浓浓的杀意。 看到公子的这个眼神, 恭六已无需公子再示意, 便知下的是何命令。 就见恭六将双拳暗暗一攥, 猛地抬起右拳来,就锤在了胁他之人的手腕儿上!犹如铁锤般,发出一声响!那歹徒应声掉了手中的刀, 只觉手上的骨头也好似断了…… 恭六没有半分手软, 转身又往歹徒的下颌上猛砸一拳!歹徒那壮硕的身体当即便如飞似的,硬生生被铁拳掀起了个高度! 这一拳,只觉下颌也脱了…… 然而恭六还不罢休,趁着那歹人向上飞起,又是一拳砸着他的裆部,将他又向上托了一把! 那歹徒受力往上蹿了一个高度,然后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再看,下身已是顺着裤管儿流出了些或红或浑的东西。 哀嚎声,说是震彻云宵,怕也不为过。 见状,穆济文与穆济武对看一眼,不禁觉得遗憾。原本他们也想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敢与他们对骂的货,可恭六三拳就给解决了,也不给他们兄弟留两下玩儿玩儿。 哎,扫兴! 不甘的看了眼,穆济文跟穆济武悻悻的转身准备先带佩玖回去,却正巧看到佩玖在大哥身后跳啊跳的…… “小玖儿,你跳啊跳的这是干麻呢?” “玖儿莫不是方才真给吓着了?别怕别怕,有哥哥们呢!哪个敢欺负你!” 佩玖停下来不跳了。她原是听前头闹腾的厉害,却被众人挡着看不到,有些好奇。这会儿听到二位哥哥说些事后诸葛亮的大话,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有点儿感动,至少二位哥哥也与那歹徒叫骂了许久,看得出是真的关心她。 这时穆景行也转过身来看向佩玖,知道她是想要偷看,可这种血腥场面岂是她个小丫头能看的!他便夹起她的两只胳膊强行将她调了个方向,然后吩咐两个弟弟:“先带玖儿回去!” 穆济文拉着妹妹的胳膊想把她带回去,可佩玖急着挣脱开,“不行!还得去对面请大夫来,快些救姜公子才行!” 先前自己也被坏人挟持吓懵了,佩玖忘了姜翰采的事儿。如今想起来也是急的不行!平日里厌弃归厌弃,可姜翰采这回是为她挡了灾,她又安能见死不救。 “我这就派人去请大夫,他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府。”穆景行再命一遍。 佩玖自始至终没看穆景行一眼,听完这话放了心,扭头毫不迟疑的回了府。 看她那儿决绝的样儿,穆景行眼底突然一慌,心知妹妹这是计较起了他先前唬弄歹徒的说辞。那些说辞确实是过份了,可总好过那歹徒真在她脸上划上几道。不将她说的毫无价值,如何能让那人放弃伤她? 哎—— 穆景行暗自叹气,转身给恭六递了个眼色。恭六自是立即会意,上前开始翻找那歹徒的身上,想看看有没什么指向。 又瞥了眼路旁的姜翰采,穆景行一方面命人去请大夫,一方面也让人将姜翰采先抬回将军府。 之所以不送姜翰采回姜家,明面儿是因为姜翰采为救佩玖而伤,于情将军府该尽一份心力。再者此事本就与姜翰采有关,弄不好还是佩玖受了他牵连,需得在将军府审问明白,不然回头姜家怨上玖儿,这黄连可是吃的苦。 恭六这厢搜完了身前来回禀,“大公子,那歹徒身上除了些许碎银外,没半点儿线索。” “将他送去府衙,务必要审出幕后主使。” 闻言恭六一愣,既而嘴角抽了抽,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刚才……刚才属下一时手快,他就断气儿了……属下也没料到那么大个块儿头,一点儿不经打。” 穆景行瞟他一眼,不由得失笑:“莫说他这块儿头,就是一头牛,怕是也难挨过你的三拳。” 恭六伸手挠挠头,一时也不知公子这是夸他呢还是怪他呢,之后才为难的问了句:“那现在怎么办啊?” 叹了一声,穆景行转身朝向府门,侧对着恭六,吩咐道:“将他先拉去老宅子扔进废柴房,对外放消息别说人死了,就说将军府要私审一日,明日过午送去官府。” “是!”恭六痛快应了声,其实尚未明白过来公子的用意。 回府后,穆景行先去安置姜翰采的厢房找大夫问了几句,之后便去了汀兰阁。 “砰砰砰”叩门三声。 无回应。 “砰砰砰”再叩三声。 仍是等不来任何回应。 “玖儿?”穆景行朝着门里唤了声,他知道佩玖在房里。她是为先前的那些话生气了,才不理他。 “玖儿,你开开门,大哥有话和你说。” 佩玖就趴在床上,扯过春日里盖的薄被,折了两层严严实实的盖在头上! 她知道大哥刚刚救了她一命,也知道那些话只是为了让歹徒不伤害她才说的。可是若异地而处,今日被挟持的是大哥,便是她能想出能用践踏大哥的方式来打消歹徒伤他的念头,她也想不出说辞啊! 为何?因为她平日里没有想过那些,故而事态紧急下,就算逼着她去说大哥的坏处,她也说不出来! 可大哥却能侃侃而谈…… 是,身世那些东西皆是明于表面的,人人都知的,或许大哥也不必如何去细想,脑子里便可轻易冒出一堆轻贱她的话来! 便也是如此,佩玖才更来气。她将被子在耳边捂得更严实了些,不想听见半点儿大哥的动静。 捂了许久,佩玖觉得大哥应是走了,因为没有叩门声,也没有大哥唤她的声音了。佩玖撩开被子,爬起来,掀开床帐,顿时傻了眼。 穆景行就直立立的站在她床前! 顿时惊得佩玖往床里面缩去,同时本能的将被子又拽了过来,团在身上。哆哆嗦嗦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穆景行侧了侧头,瞥了眼窗户。 佩玖跟着看去,看到那窗户敞着,顿时明白过来,蹙眉急道:“大哥你!爬窗可是君子所为?再说你就不怕被这屋里‘不人不鬼的玩意儿’给吓着?!” “我是你兄长!”穆景行义正言辞道。 佩玖却也不退让,辩驳道:“莫说是兄长,便是父母也要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若是事事以德服人,对歹徒也去讲些大道理,你认为你的这张脸蛋儿还能保住?如今还有力气跟我在这里使性子?” “我……”佩玖一下语塞。对刚刚救了自己的恩人这般无礼,似乎的确是有些说不过去。可是要她现在对大哥感恩戴德,她也委实难做到。 垂下头去,佩玖不再犟嘴,算是在大哥面前服了个软儿。 穆景行也自知先前说话难听,这会儿也不是来让妹妹道谢的,只想哄了她别再置气。想了想,便提起:“那位姜公子,我留在府上了,方才大夫给他看过了。” “怎么样?”佩玖猛的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大哥。 就见穆景行略微低了低头,似有些惋惜:“于性命倒是无碍,只是胳膊手的不行了,怕是这辈子也握不了笔了。原本想要问问他可知泼绿矾油的是什么人,只可惜他口中也入了那东西,大夫说嗓子烧了,以后有口难言。” 听完这些,佩玖一言不发,只呆愣愣的坐在床上,脸色比平时还要白些,没有血色。 对于姜翰采,她的确怨过,恨过,也想要让他吃些苦头出出气。可是她没有想到,有一日姜翰采竟会为了救她,而失去嗓子和手。 他本应是这届科考的榜眼,如今却手不能提笔,口不能念诗。对于文人而言,无法执笔写字,无法辩论言语,无异于死去。 “玖儿?”看妹妹这副愧疚万分的样子,穆景行不禁担忧起来。 佩玖抬起眼帘看看大哥,两颗泪珠子立时滚落。她向大哥跟前爬了几步,坐在床沿儿上拽住大哥的前襟,求道:“大哥,咱们得把幕后的那个人找出来……” 穆景行握上佩玖的手,顿时掌心里攥进了一股子冰凉!他也在床边儿坐下,免她跪对着他。温言安抚:“玖儿放心,大哥一定会为你、为姜公子,将这个人找出来!” 便是无需佩玖求,穆景行也是定要揪出此人的。不为姜翰采报仇,也得为自家妹妹考虑,毕竟那人是冲着佩玖来的。雇来的人便是死了,也还可以再雇第二个,第三个。 有这样一个背后掌舵的人在,叫穆景行如何能心安。 况且姜家,总是要给个交待的。不然这怨恨,便要加诸在佩玖身上了。 这时香筠叩门进来,手里端着穆景行让大夫开的安神汤。接过药来,穆景行亲自给佩玖喂下了,又塞了她几个蜜饯清口。 宽慰上几句后,见佩玖已是昏昏欲睡,穆景行便起身离开,嘱她好好睡上一觉。 *** 夜幕带来的湿气渐渐浸润了天空,密而繁多的星星,好似被人胡乱洒下的一把碎金,璀璨闪耀且布罗随意。 一座老宅院孤调调的笼在夜色下,显得有些冷清。 这原是穆家的旧宅,祖辈儿几世寓居,对穆家人而言很是重要。故而在穆阎官至镇国大将军,圣上赐了现在所居的府邸后,穆阎也未舍得将这座旧宅变卖或是拆除。而是将这诺大的宅子,改成了祠堂,供奉着穆家几代先祖。 “喀嚓——喀嚓——”静谧的夜里,突闻几声金属擦撞声。 原来是几个飞虎爪勾在了院墙上! 墙外的三个黑影相互递了个眼神儿,又用力拽了拽那链条,确定勾结实了,便攀着那绳索蹬墙而上! 第57章 月色凄淡, 院中静寂。 三个黑衣人轻手轻脚的走过前院儿时, 手中长刀映出萧萧寒光, 好不刺目。 没多会儿, 他们便来到一间最为破旧的独立屋舍前, 这是个废弃的柴房。油灯的微光自小窗透出, 一个黑衣人先爬上树透过那小窗往里看了看。 柴房里一个粗壮的大汉被绑着胳膊腿儿, 斜在地上,像是睡着了。门旁放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个看管的人, 看打扮该是个普通的小厮。耷拉着脑袋,像是也睡了过去。 再看看四下,全是不知扔了多少年的枯柴, 并无第三个人在。 黑衣人从树上跳下, 先是朝另两个同伙点了点头,表示要找的人就在里头!之后又竖了一根手指, 意思是就一个看管的。 如此, 另两人也放了心, 相视一眼, 从对方露出的眉眼中看出了笑意。皆心道:这趟买卖, 接的容易。 三人来到柴房门前, 不再像先前那般轻手轻脚的。既知里面只有一个人,那他们便是闭着眼也能干成了! 一人上手推了推那扇破门,原本没想着如此顺利, 可偏偏真就一下推开了, 而后两人侧身挤了进去,留下一人在门外放风。 进去的两人,一人过去帮那倒在地上的歹徒松绑,另一人则驻步在那看守的小厮身后,以防他随时醒过来。 歹徒被黑衣人松着绑,忐忑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见歹徒发出声音,那驻步于小厮身后的黑衣人猜测小厮可能会醒,干脆举起了手中大刀,先发制人,一下劈在那小厮脖颈上!小厮当即倒地。 闻声,那个正在帮歹徒解绑的黑衣人回头看了眼倒地的小厮,心道唯一的看管人都死了,他也不必这么小心翼翼了,便干脆边解边应道:“我们是季家小姐派来救你出去的,放心吧!只要你出去了,明日将军府的人就没法送你去府衙受审了!” “噢,那快点快点。”歹徒急声催促着正给自己解绑的黑衣人。 “行了!”那黑衣人将最后一个死扣解开,扔了麻绳,站起身来准备调头往外撤。 偏就在他转过身去的一瞬,“梆”一声,他应声倒地了…… 先前杀小厮的那个黑衣人顿时傻眼,看到竟是刚被他们救下的那个歹徒拾了地上的刀,用刀背将为他解绑的黑衣人敲晕了! “你!”黑衣人嘴巴动了动,刚想骂那歹徒句什么,旋即意识到多说无用! 况且见那歹徒耍刀的样子也像个高手,当前局势突然生变,黑衣人也是心下打鼓,便想着先退出去与外面的同伙汇合为妙。 黑衣人转身往门外跑去!跑出柴房,却不见放风的那同伙人影! 再仔细一找,那同伙竟不知何时被吊着脖子悬在了一棵大树上!那粗粗的绳索卡在他的脖子上,他两手拼力挣扯着,只能容自己间歇喘息上几口不至被勒死。却是一点儿多余的呼救声也没办法发,难怪他们在柴房里竟不知外头出了状况。 继兄 第40节 黑衣人仰望着树上的同伙怔然之际,前后已被人堵了去路和退路。后面是他们刚救的那个“歹徒”,而前面,则是将他同伙吊上了树的恭六。 黑衣人回头看看那个歹徒,气愤不已:“我们是来救你的!你竟帮着他们来害我们?” 那“歹徒”笑笑,将假胡子随手扯下,以一种戏谑的语气问道:“你们想救的,是那人吧?”说着,他指了指柴房里倒地的那个小厮。 黑衣人先是面上怔了怔,接着便明白过来!他们中计了。 他就是再蠢,如今也看明白了整件事。原来被绑着的“歹徒”,是将军府的人假扮。而睡在椅子上的“小厮”,才是真正的歹徒。 显然,那被换上小厮衣服的歹徒不是睡下了,而是早就没气儿了。难怪先前他砍那一刀时,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这些人刚刚说,他们是被季家派来的!”扮作歹徒的那人向恭六禀道。 恭六眉头一蹙:“季家?哪个季家?”他看向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咬着牙别过头去,心中还存有侥幸。做他们这行的不能出卖雇主,若是出卖了,便是讨了活命,也无法再吃这碗饭了。他们方才只说了季家,并没具体指名,京城姓季的也非一家两家,也不能算是出卖。 “不知道!雇主只说是姓季,其它我们一概不知!” “噢,这样……”恭六冷冷应了句,也不急。接着慢吞吞从袖袋里掏出一把苦无,背着身儿极随意的往身后一丢! “啊——”就听树上的人一声惨叫,划破了寂静的夜。 恭六玩笑似的喃了句:“中哪儿了?”说罢,猜疑着回头去看。却见那把苦无是刺穿了树上那黑衣人的□□。 夜里显黑红的血,顺着那树杆淋漓而下,染出一片污秽。那苦主的惨叫声也是弥久不衰,想是痛苦至极。 “大哥!”站在地上那黑衣人发出一声哀鸣。 恭六又慢吞吞从袖里掏出一把苦无,边在手中摆弄方向,边喃道:“再试一回。” “别……别别!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眼前的黑衣人已腿软的跪在了地上,彻底吓破了胆儿。 他们兄弟几人接的多是些以多欺少,以强敌弱的便宜买卖,并不似那些死士般真豁了命去拼。故而恭六的这点儿教训,于他们很是受用。 那黑衣人老老实实的交待了他们被季芙菱雇佣的经过。 原来季家小姐打小脾气爆,受不得半点儿憋屈,有时为了出气又怕落把柄,便私下去雇些泼皮无赖暗了。一来二去的,也和黑市上熟了。这回恨上佩玖,便玩儿了一把大的。 天亮后,恭六回将军府将一切禀报给大公子。 这桩事的来龙去脉,倒与穆景行此前判断的无二。既已查出幕后之人是官眷,穆家也不便动用私刑,于是命恭六带着三人的供词,绑着他们去了府衙。 同时也将这罪状誊抄了一份,随姜翰采一同送去姜家。如此,姜家人既怨不上佩玖,佩玖也承不着姜翰采的救命之恩。 论起来,倒是佩玖受了姜翰采的牵连险些遇险,穆家不去兴师问罪,已是大度。 被送回姜府的当晚,姜翰采苏醒过来。 他下床想找铜镜,却发现家中的铜镜全被收了起来。最后他只得打了盆儿水来,看着那平静的水面渐渐映出自己的脸庞。 他伸手摸了摸唇边,还有脖颈……凹凸不平。慌张下,他解开了缠在手上的棉布条,看到更为狰狞的一幕! 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姜翰采只默默的流着泪,没敢叫喊出声。因为他不想引来下人看自己这副惨不忍睹的样子。 哭了一会儿,姜翰采又意识到一些不对劲儿!先前他是怕下人发现他醒来,而不敢哭叫出声。可如今他觉得喉咙火辣,想要清清嗓子,却还是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呃——咳——”姜翰采捂着脖颈,很用力的去发声,却像个哑巴似的只发出些不成调儿的动静! 难道他连嗓子也烧了?他哑了?姜翰采眼底显露出更加绝望的惊恐状! 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一是写得一手好文章,二是长了一张讨姑娘喜欢的俊脸。仕途与情途,两相助益。 可如今他手不能提笔,口不能言语,脸也毁了! 那他还如何……活? 姜翰采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坐回到床上,将自己缩进被窝儿里,干瞪着两眼。 他在想,他还能以什么样的方式继续下去。可想了整整一夜,眼看着天色一点儿点儿亮起,却还是没有找到一条活路。 之后,他两眼一阖,那泪水不断流下,流经烧伤的唇边及脖颈时,带出一阵儿阵儿火辣…… *** 天色大亮。 下朝后的穆景行径直回了户部衙署。而没多会儿,恭六便叩门进来,带着一脸说不清是哀伤还是怜悯的怪异神情。 “出何事了?”穆景行抬头瞟他一眼,便意识到定有事发生。 恭六短叹了一声,既而如实禀道:“大人,姜家公子自缢了。” “什么时候的事?!”穆景行停了手下动作,合上书册,认真看着恭六。 “听说是今日一早发生的。”顿了顿,恭六又继续禀道:“姜家公子只有一位孤母,得知儿子死后,便只身去了府衙门外,拿头撞那登闻鼓!听闻撞的是头破血流,几个衙役都拉不开!一直哭喊着让季家偿命!” “尝命?如何尝?”反问着,穆景行起身绕过书案,往前踱了几步停下。又道:“依律法,也仅能治季家那女人买凶泼绿矾油伤人之罪。便是姜家主母一头撞死在那登闻鼓上,也不会有人为她和她的儿子赔命。” 听大公子一番分析,恭六越发不畅快:“虽说这姜家公子跟咱们府上也没什么交情,但再怎么说他是为小姐挡灾出的事。若是季家小姐当真被轻判了,这心里还真是莫名有些憋闷。” 穆景行侧眸瞥了恭六一眼,心道恭六只是觉得憋闷,而他却是难以安睡! 季家那女的,怎么也是个闺阁贵女,竟能做出毁人容颜之事,想来定是痴情于姜翰采的。那么她得知姜翰采为佩玖挡了灾祸,又因此自缢后,岂不是更要恨佩玖恨至除之后快? 且不说她知道自己难逃罪责后,又会不会生出同归于尽的蠢念?! 想到有这么一个人还活在世上,叫穆景行如何能睡得安稳。 第58章 穆景行明白, 危机四伏之下, 便是派再多的人守在佩玖身边, 也难保没个疏漏让人钻空子的时候。 沉思片刻, 解决这问题还得寻源头。 他斜恭六一眼, 命道:“在府衙正式缉拿季家那女人之前, 你不必来衙署了。暗中跟着她, 看看是否还跟黑市上的人来往。” “是!”恭六领命退下,便去明威将军府外盯梢了。 这一盯便是一整日,只见明威将军季刚进进出出了几回, 显然是四下里送礼疏通此事。却不见季芙菱出府半步。 入了亥时,眼见夜色已深,恭六算着季家不会再有人出来了, 便准备先行回府, 天亮再来。 他溜着树杈准备跳下去时,却听到“吱嘎”一声, 竟是季府的侧门开了。 恭六忙又在树上藏身好, 暗中看着季芙菱披一件斗篷出来, 没有任何人跟随。恭六眉头微蹙, 忖着便是想逃跑, 也不应连个丫鬟都不跟着, 更莫说马车都没有。 可这么晚了,不是逃跑,还能去干什么呢? 季芙菱在前头走, 恭六就悄悄跟在后头。晚上街道本也没什么车流人影的, 便是离的远着些,人也是跟不丢的。 就这样跟着季芙菱走了许久,直至进了一片小树林儿。恭六更感疑惑,心想难不成是白日里太过瞩目,趁入夜才敢来这儿跟什么人接头? 又一路跟着往里走了一段路,终于见季芙菱停下来了。恭六也随之藏身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 季芙菱撩起斗篷,恭六这才发现她的胳膊上还挎着个小篮子。她蹲下,将篮子里的东西取出放在地上,又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了吹,吹出明火来,便将那些东西点燃。 恭六这才看出,原来那篮子里放的是些纸钱。 接着便听到季芙菱的哭啼声,凄凄惨惨,真情实意。边哭边还念叨些她要对姜翰采说的心里话,有怨的,有恨的,有爱的,有愧疚的…… 那火纸烧的正旺,就见季芙菱站了起来,从篮子里又取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抱着走到一棵低矮些的树下,她将那团白物向上一丢! 竟是一条白绫。 恭六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季芙菱一姑娘家的,这么晚走夜路也不带怕的。原来竟是要寻死的! 那难怪了,命都不要了,还怕什么黑。 救还是不救?恭六心下暗暗思忖一番。季芙菱若不死,姜家主母怕是活不下去了,佩玖小姐也始终生活在忐忑之中。 季芙菱这人,不是祸害别人就是祸害自己,与其让她活着去祸害别人,倒不如让她祸害自己算了! 想及此,恭六决定不救。她死了,也算是个交待。 就见那季芙菱将白绫这端系好,踩在一块大石头上,将脑袋套了进去。之后将石头一脚踢开…… 哎,也是个好年纪的姑娘呢。恭六心下暗暗惋惜,然后转身准备离开。然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哐!”一声响! 恭六回身儿,居然看到季芙菱摔在地上!再看那白绫,竟是断了。 这是发生了什么?恭六扫视一圈儿周遭,并没有旁人在。难道是那白绫系的不结实? 心下正纳闷着,恭六见季芙菱从地上爬了起来,边抽泣,边喃喃道:“姜郎……我对不起你,想要去下面陪你,奈何……奈何自缢实在太难受了!呜呜呜——” 恭六这才发现,季芙菱的手上拿着一把剪刀…… 原来她这是没勇气死,想给自己一个随时反悔的机会! 暗暗白了季芙菱一眼,恭六更加厌恶这个女人了。 “姜郎……你虽对我始乱终弃,我却要与你生死相随!你放心,自缢我做不到,大不了再换个死法儿……” 哭罢,季芙菱扔下篮子,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去。 恭六又跟着她来到一个崖边,藏身巨石后,听到季芙菱再次哭诉起来。 “姜郎……你等着,我马上就来陪你。这回,我一定不会再反悔!”哭罢,季芙菱往崖边儿又挪了小半步,一只脚的鞋底儿都探出去了一半儿。 恭六暗中看着,心道这悬崖那么高,既便是她又想中途反悔,也没法子了!这回总该死成了吧? 这个恶毒的女人一死,多少人可以松泛下来。 看着季芙菱一寸寸的向前挪去,恭六心下开始不由自主的为她鼓劲儿!就差将“加油”二字喊出口来。 “吧嗒”一声!季芙菱脚下一块儿石头碎裂,她眼睁睁看着那块碎石落入悬崖,一路霹雳啪嗒的摔打在凸起的崖壁上,碎成几个部分…… 吓的季芙菱赶忙将脚收了回去! 天呐!若先前落下去的是她,那岂不是这会儿已然断成了几截儿?便是不断,那腰骨,膝骨,脖颈等处撞在凸起的崖壁上,也是瞬间骨头便要碎成渣了吧! “不不不……”季芙菱吓的瘫坐到悬崖边儿,边坐在地上,还边撑着手往后缩。 “姜郎……我想要快些下去陪你,可若是断成了几截儿的去见你,怕是你也认不出我来了……” 恭六不由得紧闭上双眼,以手扶额,心下无言以对! 就见季芙菱哭上了句,又爬起来,再寻他法。 这一夜,恭六小心翼翼的跟在季芙菱身后,随着她又去了几处地方,都没死成。 最终,季芙菱来到了一口井边。 继兄 第41节 她坐在井台上,腿搭在井口里,身上剧烈的颤抖。边颤着,边哭姜郎。她嘴里念念叨叨,眼看着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便哭道:“姜郎……天不从人愿呐!我一片痴心错付,为你几番寻死,竟是想死都难。呜——你昨日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你教教我啊姜郎……” “你去了,我如今度日如年,多活一日便是多受一日的罪……” 哭着哭着,突然落起了雨来。涷雨如泣,更添愁绪,季芙菱就哭的越发厉害! “姜郎……你走的翌日便落了雨,定是上天也随我哭你……” 又哭了许久后,雨也停了。晓雨初霁,天很快便亮了起来,路上依稀有了行人出没。恭六意识到这一夜算是白等了,心下已然放弃。 偏巧这时,有个路过的书生惊呼起:“姑娘!你如何能坐于井沿之上?!”说这话的同时,书生背着书箧朝那口老井狂奔而去! 闻声,季芙菱边回头看,边抬起胳膊用衣袖抹了抹腮边的泪。见那书生朝她跑来,她想着既已有人发现了她,她便不能在此寻死了。于是,她想要爬起来。 然那堪堪润了雨的泥路,正是滑不可陟。书生只顾着奔去救下那姑娘,却没留意自己脚下,脚踏下时,刚好踩在一小摊雨水中,猝不及防的摔了个大马趴! 他这一摔,身后背的那书箧瞬时甩了出去。内里书卷沉重,且又是朝着奔跑的方向,是以书箧径直砸向了季芙菱的头上! 刚刚提出一条腿的季芙菱,被这突来的一记重击,砸的整个人向后仰去! 不偏不倚的,就摔进了那口井里。 “姑娘——”那书生刚抬起头来,就看到了这一幕,一只胳膊凭空伸着,似想够那根本够不着的人。 随后那书生爬起,趴在井沿儿上往下看,黑黢黢一片,不知这口老井有多深。人掉下去,想也知道没救了。 书生万分愧疚,朝着那口井落泪:“姑娘,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都怪小生,小生迟了一步……” 是啊,他那会儿正趴在地上,并没看到是自己的书箧将季芙菱砸下去的。只当是那姑娘看到他来救她,更加着急的跳了井。 书生拾起散落的书卷,放回书箧中,重又背回身上。临行前又望了一眼那口井,恭恭敬敬的拱手拜了拜:“小生冯卿臣,初来京城,连姑娘姓谁名谁都不知。纵是有心想为姑娘回家报个丧,却也不知姑娘家在何方……” “小生也只能先去前面府衙帮姑娘报一声了,哎……只愿姑娘若有来世,定要学会惜命的道理,莫再做此等傻事。哎……”接连短叹两声,书生转身继续赶路去了。 在墙边看着这一幕的恭六,看呆了。直愣愣的立在原地,半晌未动。 良久后,他才抿了抿嘴,咽了咽,心下暗暗称奇!之后便抬脚急急往将军府回禀去了。 穆景行得知了季芙菱坠井身亡的消息,心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季芙菱罪该万死也好,罪不至死也罢,总之她的死能解除佩玖的危机,那便是死得其所了。 “姜家公子和季家小姐双双身亡的事,暂且先瞒着玖儿。”穆景行斜一眼恭六,吩咐道。 恭六先是点点头,旋即又露出一抹为难:“大公子,咱们虽然可以瞒着不说,但官府很快便会查明死者身份。到时候府里下人进进出出的,定是瞒不住的。姜家公子那事更是已经闹的满城风雨,怕是小姐很快就会知道。” 叹了一声,穆景行眸中也黯淡下来,无奈道:“瞒一时算一时吧。前日刚经历了被歹人胁持的事,玖儿到现在还不肯正经理我。若再得知这两桩事,她定觉一切因她而起,钻进死牛角尖儿里出不来,偏偏这会儿又听不进去我的话!” 大公子如此一说,恭六就明白了。大公子这是想先等小姐对他的气消了再说,到时便是小姐难过,至少大公子可以劝她安慰她。毕竟平日里小姐最听大公子的话。 “大公子放心,属下知道了。定会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在小姐面前多嘴!” “下去吧。”穆景行声音懒怠的吩咐了句,便自行转身往里屋走去。 这几日他无心公务,满脑子想的皆是自己那时说的那些胡话!也难怪玖儿不肯原谅,的确是太过伤人。 可是比起她被旁人真刀真枪的伤,穆景行又宁愿佩玖是被他所伤。她气也好,她不理他也好,至少她好胳膊好腿儿的,他可以慢慢将功补过。 往日佩玖和樱雪都喜欢去隔壁璃郡王府上听曲儿看戏,因为将军府皆是武将,素来不喜好这些玩意儿,所以自己府里从来没请过。可如今为了哄好她,唱的跳的穆景行都请了。 然而院子里唱的舞的再热闹,佩玖就是紧闭着门户,不理不睬。倒是把个樱雪逗的每日乐颠儿乐颠儿的,跟过年似的。 总不能让他一户部侍郎,又是个当大哥的,回回都爬窗吧?! 这厢,汀兰阁的那位,倒也不是日日关门闭窗的一事无成。 佩玖坐在小书案后,面前的书案上摊着两张花笺。 两张花笺同时摆在面前,整个乌龙就被她捊明白了! 第59章 一封, 是佩玖让香筠找回来的扔进纸篓的那封。也就是姜翰采写给她的那封绝别信。 另一封, 是樱雪那日送来的, 被香筠错还给姜家小厮的那封。原信虽不在了, 佩玖又让樱雪照原样重写了一遍。 两相对照, 事情便极其明了。 是姜翰采见她这边求娶无门, 于是又将目光投向了季芙菱。拿下季芙菱后, 姜翰采便给她写了这封绝别信。 而姜翰采与季芙菱的姻缘,显然是从她将姜翰采诗会上的那张花笺,塞进季芙菱的妆奁开始的。果然他们都赴了约, 结了缘。 佩玖叹了一声,心下可惜,可惜的是这封绝别信她那时看都没看一眼。若她知道这是一封绝别信, 天怜见, 她定会真心祝福他们二人的!祝他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也永不祸及旁人。 可惜啊, 可惜, 她非但没看, 还让香筠还了姜翰采一封错的信! 樱雪那封信, 正如她所教导的, 前半部分极力斥责, 之后又诉尽相思,最终又真心盼好。 可想而知,姜翰采收了这样一封信, 会如何想?又会如何做?他定是误会她对他情谊深种, 才匆匆与季芙菱断了,酿成了这场悲剧! 佩玖久坐案前,不声不语,面无表情。直到外面的日头升至正中了,金光刺目,她才似醒了过来。 将两封花笺折好,佩玖起身走到窗前。透过油纸窗,看着窗外半清不明的花花世界。这时正巧看到一抹红影掠过窗前,佩玖知道,是穆樱雪来了。 很快,便响起了几声略显急促的叩门声。 佩玖移步将门打开,让姐姐进来。这些日子她虽不见大哥,也不愿出去走动,但若是娘亲和姐姐来了,她也都是正常招待的。 樱雪进屋便自顾自的坐到桌前的椅子里,直嚷嚷着:“渴死我了,渴死我了!” 佩玖边给姐姐倒茶,边说道:“樱雪,这几日我身子不怎么好,吃着大夫开的药呢。怕过了病气给你,你还是先少着些往这边跑为好。” 说罢,生怕樱雪多想,佩玖拿帕子掩口咳了两声。 “玖儿,要我说,你这分明就是被这几日的事给吓的!”边说着,樱雪端起茶盏来饮下一大口。 润完了喉咙,接着又建议道:“玖儿啊,要不然你还是依我那日所说,到庙里找位得道的,去给破破这霉运?” “哪有那么玄乎,不过就是遇了个歹人。年节之前歹人总是要比平日里多的,日后再出门时多防着些便是。”佩玖一脸无所谓的笑笑,给姐姐又添满了茶。 佩玖的心下虽也怕季芙菱会再搞第二次这种事,但还是决定先不将查出的这些告诉樱雪,免得她整日里瞎担忧,偏偏又使不上什么力。 “只是遇了个歹人?”穆樱雪蛾眉微蹙,急道:“整整四条人命呐!多晦气!” 佩玖脸上微微一怔,心想那歹徒死了她倒是知道,可哪里又添了三条人命? “樱雪,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四条人命?”佩玖一度以为是樱雪迷糊说错了,亦或是自己听错了。 就见穆樱雪好似生起气来,斜睨着佩玖道:“玖儿,你别以为你们都瞒着我,我就不知道那日想泼你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歹人!他是受了明威将军府,季刚的女儿季芙菱的指使!” 见樱雪已然知晓,佩玖便也不再瞒,只圆道:“樱雪,我不是想瞒你,是怕你这不吃气儿的脾气,又为我找了季家去,凭生事端!如今大哥报了官府,便一切交由官府依律处置吧。” “呵呵,”穆樱雪无奈的笑笑,“找去季家?我去找谁啊!找什么事也不知的季刚,还是找季芙菱的牌位?” “什……什么意思?”佩玖的脸色‘唰’一下变白,从樱雪的话里已然听出些不好的意思。 就见穆樱雪挑了挑眉:“傻丫头,你这一天天不出门的,怕是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吧?” 佩玖怔然,只安静的等着。 穆樱雪继续说道:“季芙菱今早就坠井死了!听说是一早有个书生去府衙报案,亲眼见她投的井。之后府衙派人去打捞,真的就在那口井里将尸体捞上来了。” “季芙菱死了?!”佩玖一下从椅子里弹起。 那女人上辈子的确没少折磨她。泼水栽赃,雇了泼皮无赖制造与她通女干的假象,又让市井混混满京城里散布她不守妇道,当场被捉女干的谣言。 季芙菱常与黑市上的下三烂打交道,手段自然也是腌臜龌龊,为人不耻。 如今听到这女人死的消息,佩玖既高兴不起来,也同情不起来,只是单纯的震惊。 “她,为何要投井?是见大哥报了官,怕东窗事发吗?”说完,佩玖便觉得这说不通。怕坐牢,却不怕死?这是何道理。 樱雪轻啜一口茶水,轻飘飘的道了句:“许是因着那个姓姜的情郎前日死了,一时想不开吧。” 佩玖茫然片刻,颤颤巍巍的问道:“你说的是……姜翰采?” 樱雪勾着丝笑意点点头,“不然还有谁?他们两个啊,一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是心如蛇蝎般恶毒,还真真儿是天生的一对儿呢!这下好了,两个都死了,玖儿你日后眼帘子耳根子都清静了!” 倏忽间,佩玖突觉眼前一阵光影交叠,摇摇欲坠…… 樱雪却未发觉这些异常,只端着热茶,抿下一口,又想起一出:“只是可怜了姜家那个主母,听说是个老实的。新婚时丧夫,白发时又丧子。昨日拿头去撞了那登文鼓,头破血流的,听说今早天未亮,也跟着儿子去了。” 佩玖两手撑在桌子上,强忍着晕眩,自己缓缓坐回椅子里。而后有气无力的道:“樱雪,我突然有些累,想去床上躺会儿。” “成,那玖儿你好好休息会儿吧,我知道你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如今既然问题都已迎刃而解,你也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往后再也没人会害你了。”说罢,穆樱雪起身出门。 见她过了汀兰阁的月拱门后,佩玖将房门落了锁,站回到窗前。将那花窗支上根木棍儿,让外面的空气透些进来。 她不只晕,还觉呼吸困难! 乱牵红线的是她,造成误会的也是她,似乎这整场悲剧都是因她而起。 姜翰采和季芙菱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姜家婆婆却是个十足的好人。上辈子佩玖能在姜家撑过两年之久,便是因着这位婆婆。 婆婆气自己儿子不懂善待贤妻,一边训诫儿子,一边加倍的待佩玖好。家中的下人没两个,干不了的活儿也从不让佩玖碰,婆婆自己抢着做完。 就连那时佩玖被栽赃了,除了父母外,也只有婆婆信她。然而那时的婆婆已然卧病在床月余,管不得什么事了。 她只流着泪握着佩玖的手,忏悔:“孩子,是娘错了!娘不该一次次的留你在姜家,让你受下更大的委屈……孩子,你这辈子毁在了我们姜家,姜家欠你命啊……若有来世,娘宁可拿命去换你一世顺遂……” 想着这些,不知不觉间佩玖脸上也挂满泪痕。原本凭着前世的教训,她可轻松躲过那些灾祸。然而因着她不甘,因着她或有意、或无意的作弄,才生成了这等悲剧! 想及此,佩玖不自主的抬起一双手来,举在眼前,久久凝视着。 这双手,没有再缠着棉布条了,被刺藤打出的那些伤,也都渐渐愈合了。可不知为何,佩玖此时竟看到这双手上,依旧沾满了鲜血…… 戴了个幂篱,佩玖出了门。 她雇了辆马车,行了许久后,在一条热闹的长街停下。她找了一间酒馆,寻了个不起眼儿的角落,要了一壶女儿红。 平日里穆济文和穆济武常说,酒是个好东西,酒入愁肠百恨消。佩玖从不信这些浑话,可今日,她却也没旁的消解法子,只得试上一试。 不一会儿,小二便拎着酒壶走过来,原本一路笑着,走到跟前儿一看佩玖的脸,那笑容便僵在了一边。 虽是隔着幂篱朦朦胧胧的,但也不难辨认出这里坐着的,是个十多岁的小丫头。虽觉得似有不妥,可酒馆毕竟是卖酒的地方,哪儿能将客人往外头推? 故此小二放下酒壶时,也只劝了句:“这女儿红入口绵,后劲儿猛,姑娘悠着些喝。” 佩玖没心思理会这些劝诫,随意点了点头,便将小二打发走了。她执起那酒壶往杯盏中斟满,然后放下酒壶,捏起杯盏从幂篱的下方递至唇边。 轻啜了一小口,“啊——”佩玖轻咧着嘴发出一声低低的动静,眉头深深蹙起。 继兄 第42节 太辣了! 寻常佩玖极少饮酒,便是遇到年节亦或盛宴,也只饮点儿果酒之类偏甜的。这般烈的白酒,尚是头一回。 顿了顿,她一仰头,学着宴席上的那些男子般,豪爽的将一整杯酒灌入口中! “啊——啊——”佩玖一边不受控的发出些动静,一边将手伸进幂篱中猛扇!想到辣,没想到这么辣! 也不知那些男人们到底是为何喜欢这玩意儿? 待那唇舌间的刺激稍缓和后,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悯恸之情复又袭上心头,佩玖低头再斟满一杯,又痛快饮下! 因着有所设防,这回似是轻车熟路了不少。如此几杯下去,佩玖竟也慢慢适应了这感觉。很快,一小壶酒就见底儿了。 “小二,再来一壶女儿红!”佩玖饮得快,酒意不及上脑,唤小二时尚算清醒。 酒馆儿本也没多大点儿,佩玖的这一声唤,小二自然是听到了。只是想到一小姑娘家的独自在外饮酒,小二便有意抻着,先听别桌的使唤,想着慢吞吞的多耗一会儿,她兴许也就走了。 佩玖坐了一会儿,酒意渐渐上脑,看着小二忙来忙去的就是不肯给她拿酒,便有些坐不住!边手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边道:“你的酒在哪儿?我自己去拿……” 小二见状,赶忙过来安抚,边扶她安稳坐下,边说着:“姑娘别急,别急。小店客人多,就小的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您先坐会儿,您的酒啊一会儿就来了!” “一个人?”佩玖迷迷糊糊的伸手比划了下,眼前明明站着两个小二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醉了?佩玖老实的坐回椅子里,点头道:“好,那你们快点儿。” 看着小二成双成对儿的离开,又去别桌忙和,佩玖用力揉了揉眼。再看,那人影又合二为一。果然是只有一个小二。 第60章 想是先前这桌闹的动静大了些, 佩玖再抬头时, 便见眼前站着两个人, 看着像是别桌的客人。 “你们……”佩玖嘟囔了句, 突又不自信的用手揉了揉眼。 睁眼再看, 还是两个人。她又仔细分辨了二人的眉眼、胡须, 最终笃信不是自己醉眼看人, 而是她面前站的,真的就是两个人。 “你们有事吗?”佩玖这才放心的问出这句。 就见那个大胡子的咧嘴笑笑,然后将手上提的酒坛子往桌上一镇!说道:“姑娘, 哥哥这里有酒啊!今日不如让哥哥与你共饮一番?” 都说酒醉三分醒,佩玖如今便是已难数清物什,心里却也拎得清好坏。顿了顿, 没好气儿的回道:“又不认识, 我为何要与你们共饮?!” “哎~哪里话!相逢便是两分缘,你看京城那么大, 你我能同在一家小酒馆儿里饮酒, 那还不是天大的缘分?必须得饮上一杯!”说罢, 那大胡子便抢过佩玖的杯子来, 端起酒坛往里倒满, 递到佩玖跟前儿。 佩玖接过那杯酒来, 看了一眼杯中微粼的水色,上面甚至还荡着零星未摇匀的药粉渣沫。 大胡子旁边那人也适时附和:“的确是有缘!不过姑娘,你这兰花指哪里是端酒杯的样子, 倒像是捻花儿。来来来, 让哥哥教教你这酒杯该如何握……”说着,那人便上手去抓! 未待他的脏手碰上,佩玖便猛地抬手往对面一扬! 气道:“莫不是那猪啰子得了道,想蠢出升天?这么卑劣的伎俩使到我头上来!这馆子里那么多客人,既觉得有缘便一一请了!” 这几句佩玖倒是骂得极利索,一眨眼功夫便骂完往酒馆外跑去了! 大胡子抹一把脸上的酒,给同伴儿递了个眼神儿,二人拔腿追了出去。 “哎哎哎……姑娘您还没结酒钱呢……”小二无力的唤了句,也只当是念给掌柜听的。 换作平时他便是追出去也得讨回酒钱,可这会儿,却只盼着那小姑娘能腿脚利落些,别落了坏人手里。 这厢佩玖跑出酒馆,径直往最热闹的地方奔去!经先前那一吓,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如今倒是酒醒了一半。 跑了几步后,佩玖便将头上所戴的幂篱摘下,扔到路上。 之前被那幂篱遮着脸和半身衣裳,如今一摘,便是站到那大胡子眼皮底下,他们也根本认不出了。气急败坏的转了几圈儿后,大胡子两人也只得放弃,调头又回去喝酒去了。 松了口气,佩玖回想起先前醉了酒的感觉。轻飘飘的,晕乎乎的,当真是所有烦心事儿都暂时甩掉了。 可这酒劲儿一去,回到大街上,她又想起了姜翰采的死,季芙菱的死,姜婆婆的死…… 看来还是醉了舒服。 酒馆那种地方断是去不得了。想了想,佩玖找了间酒坊买了一坛子秋露白,又雇了辆马车,命车夫一路向南。 从此处到南城门有一个多时辰,来回便是近三个时辰,足够她痛痛快快的在车里大喝一场了! 马车沿着官道疾驰,一路轻微颠簸,更助酒兴。佩玖在车里哭哭唱唱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南城门,秋露白也下去了半坛子。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马夫大声言道:“姑娘,咱不能再往南了!再往南出了城门,就到甜水镇的地界了!” 原本佩玖是想让马车再原路返回的,可一听“甜水镇”几个字,突然又有些动容。 想到上回随大哥去时,回到自家的老宅子里,看到那里的陈列一切如初。她突然又想再回去看上一眼。 “那就去甜水镇吧!”鬼使深差的,佩玖就这么决定了。 当真是酒壮怂人胆。往日里越是不敢作为的,这会儿便越是不管不顾,想到一出是一出。就这样,佩玖一路对酒高歌,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甜水镇。 佩玖本就对老宅子记忆不深,加之如今又饮了酒。她或许能凭着依稀记忆慢慢找回去,但若是坐在车子里,脑筋却是跟不上的。 故而她付了银钱,下车换至步行,准备慢慢找寻。 *** 眼看着日头将落,京城的镇国将军府,这会儿已是乱作了一团! 原本小姐偷溜出去玩儿倒也不至如此,可联想到近几日发生的这些事,不论是穆阎夫妇,还是穆景行和济文济武兄弟,都担心的不得了! 佩玖已是多日未出房门,今日突然出府了,且听门房说她是头戴着幂篱出去的,此事便更显反常。 穆景行心下认定佩玖的外出,定与那几人的死有关。于是他招来全府下人,逐一审问他们可曾在小姐面前胡言,结果没人肯认。 甚至除了门房的人曾在佩玖出门时见过一眼外,今日便只有香筠和樱雪见过她。 于是这审问的重点,自然也就落在了樱雪和香筠二人身上。 “大公子,奴婢今日真的就只给小姐送过一回饭食。小姐这几日心情不好,不喜奴婢在房里多待,故而奴婢都是将饭食放下就退出去,等小姐唤时再去取回碗碟。”香筠心急的解释着。一边是为自己被怀疑着急,一边更为小姐不知去了哪儿而急。 “今日早上送饭时,奴婢也只说了一句雨后天气不错,劝小姐去院子里走动走动。其它真的什么都没有说了。” 香筠说话时,穆景行的一双眼就紧紧盯在她的脸上,这是他不曾给过任何下人的礼遇。他看着香筠的每个微小动作及反应,最终断定,香筠没有撒谎。 于是穆景行将眼神又移到妹妹穆樱雪的身上:“樱雪,你今日去找玖儿时,都说了什么?” “大哥,我刚刚给父亲都说过一回了!”穆樱雪有些委屈,大哥这分明是审犯人的神色,这种神色她从小到大都未在大哥脸上见过! “再说一遍!”言语间,穆景行的脸色和语气,看不出半点儿对亲妹妹该有的温和。 见拗不过,樱雪只得再说一遍:“我就是着急这些日子来佩玖对大哥的怨气,所以劝她别计较大哥说的那些骗坏人的话,让她快些想明白,大哥只是为了救她……” 说罢,穆樱雪低头抹了两滴泪,“你说这玖儿,到底是去了哪里啊?!” 穆景行眉毛一挑,心道樱雪先前说的还是劝玖儿找个寺庙烧烧香,去去路遇歹人的晦气。这会儿又成了劝她原谅他。 谎言总是经不起推敲,一遍遍的追问必露马脚。 “所有人都出去吧,樱雪留下来。”穆景行冷冷的吩咐道。 如今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带着人满京城找寻,父亲也为了此事亲自去京兆府卖官威了,继母在家中坐不住,也跟了去。只穆景行留在府里,欲先将此事因由查问清楚。 所有下人依命退下,只穆樱雪留下。门被关上后,穆樱雪一下便哭出了声来。 上前扯着穆景行的袖口,哭问:“大哥,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妹妹昂?若是的话,你为什么不信你亲妹妹的话,还单独将我留下来审问!若是审不出个满意答案来,你是不是还想着对我动刑?!” “再者,今日离家的若是我,大哥会不会也像现在一样着急?!” 穆景行用力甩开樱雪的手,低声喝道:“你是亲妹妹,玖儿就不是了吗?玖儿不只是我的亲妹妹,还是你的亲妹妹!你现在可有半点儿做人亲姐姐的样子?!” “我……”穆樱雪一下哽住,想了想现在若计较起亲疏来,的确是显得不尽人情,便立马转了话锋,继续哭道:“我当然担心玖儿!若不是大哥疑我、审我,我现在早跟着济文济武他们去街上找玖儿了!” “樱雪,”穆景行敛了先前的怒容,看着自己的亲妹妹,以极认真的语气说道:“京城就那么大,且母亲还在将军府,你应该明白佩玖迟早会回来。” 听了这话,穆樱雪突然眼底慌了下。是啊,佩玖总会回来的,她们间的谈话并不会成为死无对证的东西。 先前她是被大家给吓住了,知道自己一时嘴快惹了祸,故而不敢认,只能抵赖。可是不管她如何抵赖,佩玖回来的时候还是会拆穿,而那时的拆穿将比现在自己认下更显窘迫。 想及此,穆樱雪垂下了脑袋,并着几滴泪也垂落下去。 “大哥,是樱雪多嘴……”她颤颤巍巍的坦诚:“是我,我给玖儿说了姜翰采季芙菱还有姜婆婆的死……” 说罢,穆樱雪便不再矜着,放声呜呜哭了起来。 而此时,穆景行的眼中亦是一片慌乱。他猜到佩玖定是听了什么才会如此,可他也抱了丝侥幸。如今既知佩玖什么都知道了,他不禁悔恨起来! 若是平时,便是玖儿遇到了难事,也会首先找他这个大哥来哭诉。可因着如今她在他这儿也受了伤,便只得自己跑开,兀自承受熬煎。 紧紧攥着双拳,不知不觉间,穆景行已走出了将军府大门。 *** 甜水镇多的是纵横交错的小巷子,迷宫似的,开头走错,便一路错到了底儿去。 佩玖走路摇摇晃晃的不利索,扶着墙折来返去,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时,找到了自家的老院子。 同上回来时一样,虽然那扇门上的木板已是破烂不堪,但却似有人仔细维护过,擦的明净,手摸上去也未沾半点儿的灰。 推门而入,佩玖毫不迟疑的走向对面那间小屋。那是爹娘为她长大所备的,只可惜她还没长成人,这个家就散了。 这间小屋,她一日也未住过。 第61章 这间小屋, 当初是作为佩玖长大后的闺房之用, 故而入门便是一道薄薄的粉墙, 阻隔了外面的视线。 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应是门前一道影壁, 挡住外男。入门后再一道屏风, 隔出两步的小空间来, 一来丫鬟候在此处也阻一下视线,二来若有访客,便可在软毯上蹭蹭鞋底上的灰。 而佩玖小时, 家境虽贫寒,却也重这些闺誉说道,故而便在入门处隔了这么一道粉墙。 如今墙上的色彩早已斑驳, 爹爹亲笔题的诗, 字迹也都凋落了。佩玖伸手摸了摸,却没有什么灰尘沾手。 拐过粉墙, 里面是一间长屋。原本这屋子中间应当隔开一道屏风, 外间作起居用, 内间作休憩用。现今没有屏风, 便只余一间长而空荡的屋子。 佩玖摸着黑往里走去, 越是往深处去, 便越是半点儿月光也借不进来。 突然,佩玖摸到了一张小床。她唇角不由得微微翘起,这张小木床居然还在!这张小床, 是她娘亲自为她打的。 四岁的事, 佩玖不记得,但却知道。上辈子落水后,她走马灯般的看完了自己所经历的一生,就连幼时一些记不起的片段也都看到了。 佩玖摸着小木床坐下,依旧没有半点儿积灰。她抱起剩下的那半坛子秋露白,继续喝。 继兄 第43节 此处清静,再无人可打扰她。 就着视线可及的一点儿月光,佩玖默默的对月饮着。说来也怪,这酒初喝之时是辣口且难喝的,可喝到现在,竟觉得甘甜无比,好似仙露一般! 不出半个时辰,剩下的这半坛也见底儿了。到最后连一滴也倒不出来时,佩玖有些不开心了。她将那空了的酒坛子往远处的地上一扔! 顿时碎成了无数片。 这脆亮刺耳的动静,划破夜的静谧,就连佩玖自己也被吓的打了个哆嗦。接着她便往床上缩了缩,蜷曲起膝盖,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呜呜的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佩玖好似听到了些别的动静。她瞬时止了哭声,屏息听着…… 果然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由远及近,好似是脚步声! 这里……不应有人呐。佩玖只是这般纳闷着,心下并没多少惧意。此情此景,她不敢想像若是没有这坛子酒壮胆,她这会儿得吓成什么样。 “什么人?”佩玖竟大胆的问了出来。 那脚步声顿时也停住,好似就停在入门的那道粉墙之后。 顿了顿,便听到一个清越的男子声音,温和的穿破静寂夜幕:“你又是何人?” 佩玖眉心蹙了蹙。这声音清越是清越,却夹着一丝沧桑之感。说陌生吧,好似在哪儿听过。说熟悉吧,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过。 “你……”佩玖嘴巴动了动,酒意上头,突然又不知从何问起。 打了个酒嗝儿,她又断断续续说道:“这宅子我……我虽没住,却是我家的老宅。从来……从来没变卖!”醉是醉了,人还是不傻的,她言下之意是对方私闯民宅了。 那男子也稍沉默,之后便客客气气的解释道:“那还请姑娘恕罪。这宅子空置许久,也未曾落锁,我便当是无主的。我家院子小,今日又来了客,便过来借住一宿。” “噢,那你是……是甜水镇的?”佩玖突然觉出两分亲切,毕竟是过去的乡里乡亲。 “是。”那男子应完,又带着几分关切的意思问道:“不知姑娘为何突然一个人回来了?” “我……”正愁着该如何解释,突然“咯”一声,佩玖又打了个酒嗝儿。打完这个酒嗝儿佩玖自己也觉得在老乡面前不成样子,便笑着挥挥手解释起来:“不……不好意思哈!我心情不好喝……喝多了……” 说完不忘又添一句:“我平常……平常不喝……” “噢?那姑娘是为何事心情不好?不妨说来听听,兴许可以开解开解。” 佩玖没答,沉默片刻后,下了逐客令:“你不是……不是借宿么!那就去睡吧……” 接着便听到两声清脆的笑,笑的很是温柔,那男子丢下句“姑娘且稍等片刻。”便转身出了门。 佩玖怔了下,一时没明白那人的意思。旋即又被那酒意牵着,打了个哈欠,她也懒得明白了。 哎,喝得正过瘾呢,可这一没了酒,突然就有些害困了!佩玖往背后的墙上靠了靠,坐在床上倚着墙,昏昏欲睡。慢慢了,她阖上了双眼。 悠忽,一缕惑人心肠的香气萦绕上鼻尖儿,佩玖猛然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先前那刻她竟是真的睡着了。 醒来,佩玖意识到身边有人,就与她同坐在床上,且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她眼前晃悠! “你有酒?”佩玖惊奇的问道。 那男人又发出一声清脆温柔的笑,随即将一个小酒坛子塞到佩玖手里,“嗯,你不是想要酒吗?” 先是欣喜,接着佩玖又想起今日在酒馆儿遇到的那两坏人。遂意识到这酒不能乱喝,谁知道会不会被下了东西? 她将酒坛子往床上一放,精明道:“我只喝自己买……买来的酒。” “呵呵,”那男子明白佩玖担心的是什么,但他还是拾起那坛酒重新塞回佩玖手中,并道:“这酒是我夫人为我生下女儿时,我亲手埋下的女儿红。原想着等她及笄了,便挖出来一家人同饮。” 男子这话说的情真意切,话尾甚至夹了无尽的遗憾,莫名的就让人想要相信。佩玖摸了摸那坛子口儿,并非是以活塞封的,而是以泥坯。这果真是一坛埋了多年的好酒! “好,这酒我喝!谢了!”说罢,佩玖抱着那小坛子往墙上轻轻撞了几下,噼里啪啦的有些泥块儿碎落。 将那泥封去掉,露出里面的木塞,佩玖将它拔开,对口直接饮了一大口! “果真是陈年的好酒!你可真是个热忱的人,竟将珍藏这么多年的好酒拿给我喝!”佩玖豪爽的拿袖子抹了抹小嘴儿,发出这感慨时嘴巴倒是出奇的利索。 “呵呵”那男子发出欣慰的笑,而后又问道:“那你现在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可愿将你的事情说给我听?” “哎——”无奈的叹了一声,佩玖又抱起那坛子递到嘴边儿,饮下一口。犹豫了下,“成!” 说罢,又反提了个条件:“不过你得拿……拿你的故事,来给我交换。” “好。”那男子也爽快应下。 佩玖恋恋不舍的放下酒坛子,将一双手伸到那男子眼前晃了晃,“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那男子盯着佩玖的一双手仔细端了几眼后,不禁纳闷道。这屋子里月色疏淡,便是坐久适应了这黯淡光线,也仅仅能看出个轮廓,看不分明色彩。 佩玖将手收回,语气骤然转冷:“血。” “你受伤了?”那男子蓦地紧张起来,伸手想去再拉回佩玖的手看看。可伸了一半儿,却又收了回来。 “我杀人了。”佩玖依旧声色冰冷,不带一丝热乎气儿。 “什么?!”那男子惊站起。佩玖明显感觉到小木床晃了晃。 她转头看看那男子,突然又笑了笑,“呵呵,你别怕,我不是……不是亲手去杀的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却因我而死……”说罢这句,佩玖“呜呜”哭了起来。 那男子似是稍稍明白了些,于是重又坐了下来,继续关切道:“到底发生何事?” 抽噎几下后,佩玖断断续续的,将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她便不说。比如各方身份,比如涉及重生的记忆,她都遮掩着带过。 听完她说的,那男子也觉松一口气。便宽慰道:“原来只是如此。那些人只是因着你的一些作弄,而使得生活起了些许变化,但最终酿成悲剧,还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并与你无关。” “呵~”苦笑一声,带着自嘲。佩玖抱起坛子来满饮了一口,笑道:“你只是安慰我罢了。” 那男子也笑笑,“呵呵,你既一心要往那牛角尖儿里钻,便是我的话再有道理,你也听不进去。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也正因着这层善良,你才容不得自己犯半点儿错。正如你给了他们相遇的机会,却没有让他们相爱相杀。” “便是你还错了信,引发了误会,那位公子若真心护你,又怎会刻意漏出你的姓名,给你招来灾祸?故而,他并非如你口中所言,是为你“挡灾”而死。恰恰相反,他是为你“招祸”而死!” 听了这话,佩玖眉心突然跳了跳!好似乎是有几分道理…… 只是旋即,她又摇了摇头,“可那位婆婆总不应死的!” “自古妇人生子,便如进鬼门关里走一遭。有的欢天喜地,有的就此罢了,从无什么道理可讲。然即便是当时欢天喜地的,未来亦是难料。就如那位婆婆,看似是个无辜受牵连的,然生子、养子,本身就是祸福难料。养出个好儿,光耀没门。养出个逆子,祸及爹娘!她便是受牵连,也是受了逆子牵连,与你又有何干?” “我……”佩玖张了张口,竟然无言以对。这人的说辞她竟寻不出半点儿破绽来,可她又不能承认自己真的一点责任也没有。 沉默消化了良久,佩玖终是问起:“那你的故事呢?”就凭着手里这坛女儿红,佩玖就相信眼前这人是个有故事的。 那男子自嘲的笑笑,“我,我与你不同。你是心怀太过良善,才会将旁人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而我,我是当真有罪。” 男子断断续续讲起,讲的比佩玖还慢。佩玖不插言也不催促,就认认真真的或听着,或等着,不时的抱起酒坛子轻啜上一小口。 当听那男子讲到曾舍弃了家人另娶高门,现在却又无限想念家人时,佩玖终于沉默不住了。 “你说你……花好时赏花,月圆时赏月,可你为何偏要等到阴天了,才想起抬头找太阳?” “你当初既能弃了糟糠之妻和总角小儿,显然是换取了你想要的前程。可你……你偏还不满足,依旧在这儿自怜自艾的!倒好似你才是个苦主……” 男子自嘲的笑笑,“是啊,是啊……” 附和罢,他突然转头看着佩玖的身影,低低的问道:“若是……若是你的父亲也做了如我这般之事,你可会……原谅他?” “呵呵,我父亲自然不会如你这般!”佩玖笃信的笑笑。 闻言,男子眼中突然焕出一抹神采,似是对她眼中的为父形象有所期冀。 接着,便听佩玖言道:“我的父亲……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最好的父亲!在我与我娘落魄无依时,他亲手将我们捧至高台,呵护如宝……” 拎着最后的清醒,佩玖利利索索的说了这么几句,之后就开始逐渐迷糊起来。 果真如小二所说,女儿红,入口绵甜,后劲儿却是来得猛烈!没多会儿,佩玖便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那男子认认真真的看着佩玖,将一只手伸向了她…… 就在那只手快要碰上佩玖的脸蛋儿时,他停了下来。眸中现出一丝可望不可及的哀婉,接着便将手收回,只露出个温柔的笑颜,继续着自己的故事和感慨。 “故而,做人还是黑白分明的好!若选了良善,便贯彻始终。若选了黑心,便莫再感旧之哀……最可悲的便是如我,良心被畜牲吞噬,却偏偏只吞了一半儿。抗不起当前,放不下过去,日复一日被心魔纠缠,苦苦挣扎!” “可笑,可笑……” 第62章 此番感慨过后, 男子拾起佩玖松了手的酒坛子, 兀自饮了一大口!放下酒坛时, 那漏洒的水酒顺着脖颈淌下, 也伴着滚烫的泪水。 那男子失声呜咽了几许, 之后便挥袖拭了把泪, 继续讲下去。 “我十七成亲, 十八得女,妻贤子孝,便也激发我更加奋进, 一心读书科考。天不负苦读之人,终于在我二十二岁那年,殿试夺魁, 中了状元!” “这本是又一种幸福的开端, 奈何当年的我是给亭长送田,顶人的名额, 才夺来的童生资格。故而一路用他人姓名, 报他人户籍。户部呈于圣上的册子里, 金科状元从未曾娶亲。” “那年崇宁长公主刚回大梁半载, 正是圣上一心弥补之际, 早早便定了说法, 要在一甲前三里为长公主择选附马。我是状元,又未娶妻,赐婚的圣旨几乎是伴着金科喜报一同送入到了我的手里!” “那时, 我若从实招来, 便是欺君之罪,祸及满门!若是将错就错,至少可留妻女一条活路……” 说罢,男子又抱起酒坛子痛饮一番!最后实在饮不下的,便通通泼在了脸上…… 哭过疯过,又冷静了许久之后,男子取过之前放在一旁的织锦皮毛大氅,轻手盖在佩玖的身上。 然后转身出了屋。 *** 三更天,镇国将军府内灯火如昼,依旧是乱作一团。 子时前,不管是主子还是奴仆,都在外没头苍蝇似的找寻。过了子时,穆阎带着夫人先回了府,只余穆济文穆济武他们带着将军府的下人,以及京兆府的衙役们,继续找寻。 穆景行未与他们一同,而是单独带了几个人专找京城内的小巷子,还有小树林。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佩玖是想将自己藏在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去对面的巷子也看看!”穆景行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的走街串巷。 这时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边跑着,边唤他:“大公子!大公子!别找了,佩玖小姐回府了——” 穆景行猛的驻步转身,果然见府上一小厮正气喘吁吁的向他跑来,穆景行不敢置信的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那小厮终是追上了他,停在跟前半弯着身子,双手撑在膝上,粗喘了几口,才再说一遍:“大公子不必再找了,小姐……佩玖小姐回府了!” 穆景行双眼瞪大,这回他是听得真真切切,真的是佩玖回去了! “回府!”他急喝一声,抬脚便往栓马的地儿奔去。 将军府大门外,穆景行翻身下马,不等身后的人跟上来,便亲自叩了门。门房开门,见是大公子回来,不待公子问,便抢先报喜:“大公子,佩玖小姐回来了!” “在偏堂?”边匆匆问着,穆景行已迈进大门往偏堂方向走。在他看来,出了这档子事,佩玖回来定要先去偏堂受训。 身后的门房却急急追上去纠正:“回大公子,小姐不在偏堂啊!小姐睡着了,便直接被送回了汀兰阁!” 继兄 第44节 睡着了?穆景行心中慌乱的同时,脚下也改了方向,往汀兰阁疾步走去。毕竟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在外头睡着?除非是着了那些下三烂的道儿,被迷晕了! 心下想着这些,穆景行的脚步越发疾,最后竟是一路狂奔着到了汀兰阁。 佩玖的房里点着灯,穆景行猜着许是继母在,便敛了面上的焦急与匆匆行色,平缓了喘息,才轻叩了两下房门。 “谁?”屋里果真传出继母的声音。 穆景行声色沉着的回道:“母亲,是我。” “噢,是景行啊。玖儿睡下了,你不必担心,明日再来看她吧。” 抬头望了眼天,早已过了子时,穆景行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关心则乱了。这个时辰,便是亲生父亲也不该再进女儿的闺房了,又何况他一个继兄。 “好。”沉稳的应着,又夹了丝不甘。穆景行别过头去想回玉泽苑,突然又转了回来:“母亲,玖儿……她可还好?” 想到先前的那些猜疑,穆景行也顾不得逾礼不逾礼,若不问清,定是睡不下了。 菁娘自是听出这话外之音,景行是担心妹妹在外受了欺负。她心头一暖,便走到门前将门打开,脸上挂着慈母笑容:“景行,放心吧,玖儿无碍,只是醉了酒,被女掌柜亲自送回了府。帮她更衣时我也又仔细检查过了,没有半点儿不好。” 从继母的神色上,穆景行看得出,佩玖是真的无甚大碍。他便踏实的点了点头,向后撤了一小步,微微颔首:“那母亲也早些休息吧。” 说吧,人便踏踏实实的回了玉泽苑。 菁娘重又将门关上,回屋继续照看女儿。佩玖长这么大了,还是头一回醉到不醒人世。大夫开了醒酒汤,说明日醒来便会大好,可菁娘还是不能安心,担心夜里佩玖会呕或是会找水喝。 菁娘便像照顾宝儿一样的,坐在佩玖的床边,守着她,看着她。 直至四更,算着佩玖不会再闹腾了,菁娘才起身悄悄出了屋。就在她的身影转出汀兰阁的大门时,对面与玉泽苑相接的月拱门后,闪出了一道人影。 穆景行已在此等候了多时,不亲眼看看佩玖,他如何也放不下心。继母能四更走,已是意外之喜,他原以为继母会守佩玖到天亮。 轻轻推开房门,穆景行侧身进入,复又将门轻轻关上。他没敢点灯,生怕窗子透了光亮出去,惹了猜疑。 就着凄清的月色走至床边,穆景行坐在继母刚刚坐过的半月凳上。看到佩玖的一只手落在被子外面,便伸手想给她送进去,可握上了又不舍得松,便干脆握在双手的掌心中帮她暖着。 握着佩玖的手,穆景行细细端着她的面容。 看来酒是当真饮了不少,脸色看上去比往常还要虚白一些。看着看着,穆景行竟情不自禁的腾出右手,去碰了碰佩玖的脸蛋儿…… 温软细腻,显然是继母为她仔细擦洗过,又涂了护肤的膏脂。 原本只是指背轻轻蹭了蹭,莫名的竟觉有些心痒,穆景行将手翻过,指腹小心翼翼的沿着佩玖的脸颊细细描摹,好似是在触摸一幅传世的名画。 “玖儿,待你醒来,就不要再气了好不好?”说这话时,穆景行的左手不自禁的握得紧了几分,将佩玖那只纤细的小手有力的包住。 “大哥再也不会欺负你,也不会容许任何人来欺负你。你不要再生大哥的气了,玖儿?” …… 这些话她听不到,却也正因如此,他才敢说。 不知为何,在佩玖的屋里,时间便过的飞快。穆景行转头看一眼更漏,竟是五更末了。他又看眼窗外,已有淡淡红云浮起,怕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天就能亮起来。 穆景行起身,自知不能多待下去,但握着佩玖的手,又如何都不忍撒开。最后他俯了俯身,脸与佩玖靠近。 他想要亲亲妹妹的脸蛋儿…… 悬空迟疑了片刻,穆景行闭上眼似是有意克制,睁开时便将目标上移,最终温热的薄唇落在了佩玖的眉心。 深深印了一下,他便抬起头来,恋恋不舍的转身出了屋。 天大亮时,佩玖仍是没有醒酒。 担心小姐伤了胃,香筠推了推佩玖,有意将她唤醒:“小姐?” “小姐?” “小姐,您先醒醒。奴婢喂您吃几口米粥,再继续睡。” 被吵的有些烦了,佩玖眉头蹙起,“哼唧”了几声,抻着被子往头上一蒙,翻了个身儿继续睡。 香筠没办法,只好由着她。起身将米粥放了一旁,出去洗昨晚小姐回府后换下的衣裳。 应着一声屋门被关上的动静,侧身朝里的佩玖缓缓睁开了眼。她不是没醒,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有太多东西需要消化。 昨晚她真的是醉的不醒人世了,然而酒醉三分醒,好似总有个相对清醒的她,在她醉倒后游离出身外,在一旁冷静且睿智的看着。 昨晚那个男人,是秦纶。是崇宁长公主的附马!昨晚她不知,可如今,她却是对起来了。 附马爷出现在甜水镇,出现在她家老宅子里,且还能变戏法儿似的挖出一坛子女儿红给她喝!他对那个家,竟是比她还要摸的清楚。 他为何要撒谎说自己是甜水镇人?还说什么宅子小来了客,故而来此借住一晚?呵呵,多么敷衍人的谎话。 细细想来,驸马爷所说的那个故事,和佩玖的童年不谋而合。 难道……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中闪现,佩玖眉头蹙起,没有勇气承认。她又将尚记得的那些话捊了捊,而后起身换了衣裳,去找娘。 这个时辰,穆伯伯该是上朝还未归。佩玖想着房里只有娘和宝儿,便直接叩门了。 菁娘过来开门,见是女儿,又惊又喜,立马握上她的双手,将她拉进屋去,“玖儿,怎么起这么早?头还晕吗?”说话间,菁娘已将女儿拉到床边坐下,并往她膝上盖了层薄被。 佩玖摇摇头,“不晕。” 菁娘不信,又起身去倒了些热水,端给佩玖:“大夫说了,多饮些清水亦是解酒的!” 为使娘不再担心自己的身体,佩玖端起杯盏乖乖的饮了几口,然后将杯盏放到床畔的小案子上。 晕肯定是晕的,便也正因着倒醉的后劲儿在此,佩玖才敢来找娘问及此事。若非这种状态,怕是她即便有了十足的证据,也不敢找娘来对质。 “娘,玖儿有事想问您,您答应玖儿不可动气。”佩玖软软的铺了个垫。 第63章 见女儿以如此正式的口吻开了头, 菁娘先是怔了怔, 既而想着佩玖应当是问与姜家季家有关之事, 便又握上她的手, 点点头, 鼓励道:“玖儿想问什么便问, 慢慢说, 娘听着,娘不气。” 她不怕女儿问,就怕女儿憋在心里什么都不与她道, 像昨日那样一个人跑出去犯傻! 然而佩玖开口,却也给了菁娘一个意外:“娘,我亲爹可是姓秦?” 菁娘原本握在女儿手上的一双手, 顿时惊慌的撒开!蹙眉凝视着佩玖:“你……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事?” “娘, 他是不是叫秦纶?”佩玖追问道。 就见菁娘的脸已变了色,她别过头去不看佩玖, 脸上既有怒意, 也有惧意。埋藏十多年的秘密, 难道就要这样揭开了吗?菁娘不想如此! “不是!你不姓秦!”菁娘语气笃定, 她并没有诓骗女儿, 佩玖的确不姓秦。毕竟“秦纶”这个名字, 也只是他为得童生名额冒用来的。 “那……”见娘矢口否认,佩玖一时有些乱了方寸,不知再如何问下去。捊了捊, 佩玖更加贴近的问道:“那娘可认得附马爷?崇宁长公主的附马!” 菁娘虚了下, 但还是矢口否认:“不认得!” “那上回崇宁长公主得子,全京城的勋贵官眷皆去了,娘却为何不去?” “你见娘什么时候喜欢掺和那种场合!”菁娘气的站起,怒目瞪着自己女儿。 借着那残留的些许酒劲儿,佩玖也不退让,跟着娘起身,继续辩驳:“那婶母呢?婶母独自带养着济文济武长大,门出的比娘还少。可那日就连婶母也去了!” “那时娘身怀六甲,怀了宝儿!”菁娘义正言辞。 见娘真的动了气,佩玖苦笑着低了低头,语气跟着低矮了几分,却也没有放弃:“娘从不是娇气之人,怀着宝儿七个多月时,尚登过山礼佛。又岂会连个宴席吃不得?” 她并非有意与娘争论这些,只是她太了解自己的亲娘了。若非是心虚,娘是不会被气到用这副语气的。显然,一切都被她说中了,附马秦纶,就是她亲爹。 佩玖突然跪了下来,直面着母亲:“娘,玖儿不该惹您动气,但是玖儿只想确定自己的身世。事到如今,即便是娘不肯承认,玖儿心里也明白了。” 女儿跪在自己脚下,菁娘心疼她,想要伸手去扶,却终未能伸出那双手去。她静静的落泪,看着女儿这副态度,她明白是真的瞒不住了。 菁娘忽地阖眼,仰面朝天,声泪俱下:“罢了,你既想知,娘就告诉你。” 见娘终于不再否认,佩玖眸中悠忽一亮,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娘亲,她哭她也哭。 就听菁娘缓缓将那段往事道来…… “你爹一介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一心通过考科举来让我们娘俩过上好日子。奈何甜水镇是个不入流的小地方,每年能送去隔壁县里读童生的只有那么一两个。眼睁睁看着那些文才不如你爹的,给亭长送了礼夺下名额,你爹便也有样学样,将家里仅有的良田送予亭长,顶了旁人的名去了县里,开始了他的科考之路。” “你爹他果真是个才华横溢的,一路顺利通过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在你四岁那年,正值阳春三月,他背上箱笼,赴京参加会试。” “你爹走时,娘知道他这一去便要在京城待上两月。那时的甜水镇连条通往京城的官道都没有,一路步行着翻山越岭方能到达,一但过了会试,你爹自然要住在京城等待一个月后的殿试。” “只是两个多月过去了,你爹还是没有回来,甚至连个信都没有让人捎回。一日半夜,有人砸门,娘以为是你爹回来,便兴冲冲的去开门!结果却见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扑倒了进来,让我救他。” “娘后来才知他是一位将军,在出征途中被忌恨他的人设计诓骗,误以为儿子病重,只身急赶回京,却在路过这片山头时中了埋伏,眼里进了石灰粉,什么也看不见了。” “救了他后,他感恩娘救他一命,许了千金,可娘没要,只要他回京后帮忙打听你爹的消息。几日后,他派人送了封信来,说你爹已做了当朝驸马,若我自揭身份,则有可能给全家带来杀身之祸。他劝我隐忍,忘掉你爹,只当从未认识过。” “那段时日,娘不知是如何撑过的。然而即便已隐忍至此,有一晚,家中还是来了刺客想取我们娘俩儿的命!”说至此,菁娘已是悲愤交加,声音颤抖。 佩玖早已泪流满面,跪在娘跟前儿伸手拽拽娘的袖口,想给她些许安慰。 缓了缓,菁娘则继续:“所幸那时你出痘子,娘夜里睡的迟,警觉的早,先一步带你藏进了地窖。直至天亮隔壁大姐过来串门,娘才敢带着你爬出来!当时娘六神无主,想找个能出主意的人,便将你暂寄在那大姐家,然后独自进京,去找那位将军。” “那位将军……就是穆伯伯?”佩玖恍然意识到这点。她一直不知娘与穆伯伯的缘起,竟是这般。 菁娘点点头,“是,你穆伯伯说,既然有人杀上了门去,便表示长公主可能知晓了我们娘俩的存在,为了保她与附马的新家,只得将咱们这个旧家抹干净。当时我跪下来求你穆伯伯给我们指条生路,你穆伯伯最终想到接我们娘俩进将军府这条路。一但成为了镇国将军夫人,便是权势滔天如崇宁长公主,也不敢轻易再起杀意。” “所以……所以穆伯伯是为了救我们,才娶了娘?”扯着娘的衣角,佩玖哭的愈加厉害。她知道穆伯伯是真心待她娘俩儿好,可她不知,竟连当年迎她们进门,都是为了救她们的命! 菁娘边落着泪,边点了点头,又道:“你穆伯伯给了娘将军夫人的尊位,却无趁人之危的心思,故而娘来将军府十年,你穆伯伯都是在外间睡的。直至你去年及笄时,他想让你拜穆氏宗祠,成为他真正的女儿,而你不肯。那晚娘头一回见你穆伯伯红了眼圈儿,那日娘才……” 后面的话菁娘没有说下去,但佩玖听到这儿已然明了。娘是想说,直到那晚看到穆伯伯哭了,她才心生疼惜,与他做了真正的夫妻。 佩玖恍然明白为何娘嫁来将军府十多年,却直到去年才得了宝儿。 穆伯伯虽是名武将,却是位十足的君子! 佩玖松开扯着娘衣角的两手,扶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为何她上辈子竟那般不懂事,一而再伤了穆伯伯的心! “娘,若是……若是穆伯伯还愿意,玖儿愿做他的亲女儿……”抽噎着,佩玖断断续续将心里压藏了许多的话说了出来。 “当真?”猝不及防切入的这个男人声音,粗犷的扰乱了母女二人的哭啼声。 菁娘与佩玖齐齐转头看向门口,竟是不知何时穆阎回来了! “将军,您这是……”菁娘望着穆阎怔了怔,想问什么又没问出口。接着又低头去看女儿,果然佩玖已羞怯的缩成了一团儿。 菁娘忙扯着佩玖的两条胳膊将她拉起,这么大的姑娘了,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真是不好看。可这一站起来,佩玖就显得更加张惶不知所措。 她耷拉着脑袋,不敢看穆阎也不敢看娘,顿了顿,只蚊呐似的哼唧了句:“穆伯伯,娘,玖儿先出去了。”说罢,便一溜烟儿的往外跑去! 偏巧她错身路过穆阎时,穆阎笑了句:“穆伯伯这就让人去挑个黄道吉日,将玖儿的名字录入穆家族谱!” 继兄 第45节 穆阎这声音厚沉洪亮,如钟如磬,纵使佩玖两脚生风似的快,耳朵还是没能逃过。顿时一抹羞赧浮上面颊,只觉炙热滚烫。 从穆伯伯和娘的房里跑回汀兰阁时,恰巧可路过玉泽苑。佩玖小兔似的跑着,就听到旁边一声唤。 “玖儿!” 佩玖回头,见是穆景行,只得驻下了步子,转身快速在脸上抹了几下,生怕先前哭过的样子被穆景行看出。 听到穆景行的脚步走至跟前儿了,佩玖也笑嘻嘻的转回头来,唤了声:“大哥。” 听到这声“大哥”,穆景行不由得发怔。这么好听的话,他已好几日未听到过了,佩玖这是当真不生他的气了? “玖儿,你……”穆景行想问她是否真的不气了,可又觉得问了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转了个话锋,问道:“你这是去做什么,跑的这么快?” 这问题,佩玖有些不想答,便笑着反问:“大哥又是站在院子里做什么?”毕竟他先前若在屋里,也不会看到她了。 穆景行脸上冷了下,他也不想答这问题。他总不能如实相告,他是去看她了,发现她不在房里,便只好一直在这等着她回来,佯作巧合。 见大哥不说话,佩玖也不想细究,倒是突然想起另一件要事来。便紧张的咽了咽,极认真的看着穆景行,问道:“大哥,玖儿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清楚了再回答好吗?” 她这般郑重,穆景行突然有些看不透了,好奇道:“你想问什么?” 迟疑片刻,佩玖重又捊了捊话意,才谨慎又羞怯的问出了口:“若是玖儿与大哥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大哥可乐意?” 是的,她想到了穆伯伯方才说的,要寻个日子将她录入穆家族谱之事。 之前总是她在拒绝,并不知大哥与樱雪是否欢迎,所以她想旁敲侧击的探一探他们心意。 第64章 春风骀荡, 吹拂着佩玖鬓边的碎发飘摇。 那柔顺的青丝时而拂上眼帘, 与长长的睫羽交合。时而拂至腮边, 在白腻的肌肤上撩出一小朵粉云。时而又拂到唇上, 贪慕的流连在红菱似的唇瓣儿间…… 惹得人妒媢丛生。 就痴痴的凝着这幕, 穆景行良久未回话。 “大哥?” 佩玖又唤了声, 穆景行才好似幡然醒来。接着便不自禁的咽了口, 不知何来的回甘生津之意。 她突然问他这种话,显然是听到了他昨夜的那些念叨。不过在穆景行看来,佩玖非但没有畏怯之意, 似乎……似乎还对此有所期待? 若真如此,穆景行倒很是庆幸。庆幸佩玖昨日醉酒,庆幸自己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更庆幸佩玖听到了。 “玖儿, 你……你可是知道了什么?”穆景行小心翼翼的试探。 佩玖眼中一怔,大哥说这话, 倒好似他也知道了什么是的。她素来知道许多事都逃不过大哥的法眼, 却也未料到果真凡事如此。 这样一来, 佩玖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心忖着穆伯伯也只是堪堪才说挑个吉日, 并没定好具体日子。再说还是笑着说的, 谁又知是不是打趣逗她的话呢? 她不该如此就急着当真的, 还认认真真的来问大哥…… 想到这儿,佩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蠢,略显羞涩的低了低头, “没, 没什么,还是等日后再说吧。玖儿先回去了。”说罢,佩玖便抬脚往隔壁去了,始终没有再抬起头来看大哥一眼。 望着那个荏弱的身影轻轻跑开,穆景行的眉心骤然跳了下。 她真的听到了。 回了房,穆景行将床前的帐幔拉上,端坐于床前,静静冥思。 厚厚的锦缎帐幔恰到好处的隔绝了正盛的金阳,帐子内黯淡无光,最适宜将没头绪的事情捊扯个明白。 佩玖已至十六,正是碧玉年华,父亲与继母之前一直在尽心为她物色良人,张罗亲事。自从那日他将这担子挑了过来,他们才稍稍消停了些。 可是他能拖一月、两月,却绝非长久之计。 之前他不敢对父亲与继母提及心事,除了怕他们不同意外,更多的还是怕吓到佩玖。他原是想着徐图缓进,先加深佩玖对他的依赖,再谋其它。 而如今,佩玖竟意外听到了他的心意,且并不抗拒! 如此,是否到了该向父亲提及的时候? 说起来,佩玖虽打四岁半就跟着继母进了将军府的门,但一未拜祭过穆家先祖,二未将名字录入穆氏族谱,三未改口喊穆阎为父亲。 这“继妹”也不过就是个口头上的说辞,从未正式入了穆家的门。 如此,他与佩玖之事,便也算不得什么违背伦常。 想及此,穆景行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削薄的唇角微微翘起,明媚的似能照亮帐子里的黯淡。 他蓦地将手伸入软枕下摸了摸,摸出一方帕子,正是佩玖那日用过的那块儿。即便后来放在书房险些被佩玖发现,可他还是没忍心将它扔了。 穆景行一手握着那帕子,一手在上面轻抚。绵绵软软,好似那晚握着玖儿的手。他突然摇摇头,自嘲的笑笑,将帕子又放了回去。 他这是痴傻了么?竟对着一个死物视若珍宝。 可笑,可笑。 穆景行起身,撩开帐幔,顿时被那耀眼的金光刺了下!他伸手遮挡在眼前,那金线从指缝儿间穿过。 他缓缓将手移开,逐渐适应了那光,那亮。他笑笑,未来的路,他终于看清了。 他明日同父亲一同下早朝后,便要向父亲提及此事。成败在此一举,然而他没有败的余地。 他的底限是玖儿,他的命也是玖儿。 *** 翌日早朝,梁文帝端坐于龙椅上,百官下跪,山呼万岁。 梁文帝着众卿免礼。 如每日早朝一样,臣子们依官阶纷纷上奏自己所掌之事,或需批复的,或需示下的,有序进行。 轮到兵部尚书曹衍时,曹衍神色凝重的将夜半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呈上。 梁文帝阅过后,竟是双手微微发颤。他将手中文书放下,神色略显惶惶:“北境又起动荡,且这回羯人勾结了鲜卑、匈奴,三方联手,来势汹汹……” 说罢,他求助般扫一眼台下,“众卿可有何良策应对?” 圣上面庞圆润且保养得当,故而四十有六的年纪也看不出半点儿衰颓之相。倒是今日一着急,额前眼尾沟壑丛生,显露出些许苍老之态。 穆阎眉头深蹙,心道胡人尤擅骑射,若非他那年膝部落了伤,太医嘱咐他切不可再骑快马,他倒是真想再披战甲,再握战刀,亲自上阵教训一下那些宵小! 伤痛事小,他可以不在意。然而却总有人替他在意着。 “臣愿为陛下效劳!”穆阎出列,拱手跪地。 果不其然,曹衍见状立马也跪了地:“陛下!穆将军虽战功彪炳,能征惯战,但自将军膝骨受伤,便不适宜再骑马带兵!” 穆阎心下笑笑,面上却是未表现出来。这个老东西,整日里拿他这点儿伤作话头,就是不想看着穆家频立汗马功绩,成为举国军事上的唯一倚仗罢了! “是啊,穆将军忠君爱国一片赤诚之心,朕是明白的,可也还是要兼顾着自个儿身体。”梁文帝虚伸着手指,点了点穆阎,显露出对爱将的关切疼惜之情。他虽比穆阎年长五载,但穆阎这二十年在战场上,身体糟的厉害。 穆阎谢恩后默默退回原位,面上毫无波澜。头几年遇到类似状况他还辩驳几句,心下不甘,现在也倒觉得还好。家有美眷,又有众多子女,如今还添了宝儿,正是惜命惜福的大好时候。 既然有人爱给他使绊子,不想让他再披战甲,那他也乐得个清闲。况且下一代也起来了,自有能人接他的班儿。 梁文帝再扫视一圈台下,似有不豫之色:“难道满朝文武,就只有穆将军一人愿意为朕分忧吗?” 说罢,梁文帝的视线落在曹衍身上。每回曹衍拦阻旁人倒是拦的利索,可他兵部又不见有何良将举荐! 曹衍抬头与圣上对了眼,立马躬身禀道:“陛下,穆将军身体不宜骑马带兵,明威将军季刚又痛失爱女,其它几位将军或老或久伤未愈……微臣倒觉得,不如此次还是让穆济文与穆济武两位将军带兵。” “当初二位将军初捷,便获封了定远将军和宁远将军,使得朝中老将多有不服。如今国防有难,恰恰也是他们展露拳脚,奠定功勋的良机!” 说完这话,曹衍侧头瞥了眼穆阎,果真见穆阎蹙起了眉头。不由得窃笑。 穆阎的确是愁。一来是为两个侄儿担忧,毕竟他们上回带兵只是对阵一方,此次却是三方联手,他们应付起来怕是不容易。二来也是琢磨不透曹衍这老匹夫的心思,明明不喜看他们穆家矜功负胜的脸嘴,这会儿怎么又殷勤举荐起了穆家儿郎? 圣上捊了把胡子,心下觉得此提议甚是有理,便也看向穆阎。“穆将军,你的两位侄儿如今不在朝上,你意下如何?” 自古以来,从无哪位武将是先打退堂鼓的,故而穆阎痛快出列,拱手回禀:“蒙圣上信赖,臣笃信臣的两位侄儿定能堪此重任,不负圣恩!” 听闻此言,梁文帝终是额间愁云散去,捊着胡子启口大笑,“好好好!朕这便拟旨,着穆家两位小将军再赴北境!” 之后又议了几桩小事,便退了朝。退朝时众臣亦是以官阶高低依序出午门,一出午门,穆景行便疾走几步追上父亲。 “父亲,此事定有蹊跷。”穆景行贴在父亲身旁边走边道,同时也与其它大臣们拉开些距离,脸上佯作若无其事。 穆阎也未侧头看儿子,好似寻常唠家常般并行走着,口中却放低声量骂道:“曹衍那老东西,能安好心思就奇了!” 兵部尚书曹衍,与穆阎称得上是十多年的宿敌。便是十年前穆阎那次被骗回京险些丢命,亦是脱不了此人的设局。若非菁娘仗义相救,怕是换个胆小的早将他卖了。 这恩,穆阎能记一辈子。这仇,穆阎也能记上一辈子。 穆景行自也听父亲提过那些旧事,知父亲定又想起自己当年受诓,便宽慰道:“父亲大可放心,儿子定会叮嘱好济文济武,不管旁人如何唆摆,他们只需一心盯于战事,其它一概不管即可。穆家不怕真刀真枪,也不怕暗剑伤人,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听儿子如此一说,穆阎也宽下心来笑笑,一脸春风。 顿了顿,眼看快走到停放马车之处了,穆景行才又提道:“对了父亲,儿子还有一事想与您商议。” “何事?”穆阎侧头看一眼儿子,多少有些意外他言辞间的拘谨。 “父亲,此事事关重大,且又说来话长,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故而不宜在此处道,也不宜在家中道。” 穆阎的脚下不由得放慢了些,眉间更添疑惑,审视的打量了眼穆景行,最后笑笑:“好!你我父子也许久未曾举杯同饮了,过会儿回府换下朝服,咱们爷俩儿去望江楼吃酒去!” 见父亲如此安排,穆景行的脸上也瞬间绽出一抹明媚,忙道:“好!” 他想着有些话的确不适宜干巴巴的说,不尴尬也变的尴尬了。若是先与父亲饮上几杯,待氛围融洽,再慢慢提起,胜算便要大上许多。 父子二人各自上了马车,一前一后行在长街上。 回到将军府后,穆阎先叫来穆济文穆济武兄弟,将今日朝堂上的事说给二人听。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加之民间威望莫名的高,更增了二人对功名的向往。一听此事,便高兴的不得了! 穆景行这厢回玉泽苑去换下朝服,路过花窗时情不自禁的就往隔壁的汀兰阁望去。果真看到佩玖正在园子里莳花弄草。 如今春风和暖,汀兰阁的园子里正是蕃庑茂密,奇花烂漫,一片旖旎从风。隔着花窗赏花,便好似水中赏月,朦胧意境更添唯美。 且花窗那头又岂止花团锦簇?环姿艳逸,人比花娇。 “见过大公子。” 正恍神儿间,穆景行看到香筠隔着花窗给自己行礼。嘴角不由得抽了抽,心下暗自窘迫。 转瞬,他便掩下那抹不自在,大方的绕过月拱门来到汀兰阁,笑着道:“玖儿,你新移来的那几株牡丹竟也开了?” 继兄 第46节 第65章 回头见是穆景行, 佩玖便甜甜唤一声:“大哥来了。” 这两日她的确心情是好, 似是多年穿不透的迷雾, 终于等来雾散云敛, 万物清明的一刻。 “这株二乔, 开的好。”说着, 穆景行便将手伸向那株紫粉双色的洛阳锦牡丹。 “哎, 大哥!”佩玖急急伸手去拦,未等穆景行的手触碰到那花瓣,她的手便先一步握上了大哥的手。 意识到自己行为有些鲁莽, 佩玖抬头朝着穆景行解释:“大哥,二乔娇气的很,香筠费了好大力气在它身上。手若一碰, 它就蔫儿了。” “噢?”穆景行凝着佩玖佯作不知的笑笑, 一脸风清云淡的懵懂。 玖儿的手握在他的手上,这与他偷偷去握她的手不同。感受着对方的主动, 才可心里更加有底。 就在佩玖的手松离开准备抽回时, 穆景行反手将她握了回去, 关切道:“可是还不大舒服?手这么凉。” 佩玖知道大哥所指是她前日大醉, 提及此, 不免有些愧疚的低了低头。她也是事后才听说, 那日将军府和京兆府兴师动众,近乎翻遍了整个京城。 她摇摇头,“没, 没有不舒服, 谢谢大哥挂怀。” 穆景行久久握着,不舍撒开。而这会儿佩玖也只顾着自己心里抱愧,完全没去多想。只是玉泽苑那边,穆阎已换好了便服过来唤儿子去望江楼吃酒,却隔着月拱门,远远望见了这一幕。 穆阎一介武将,并非好凭空揣度之人。起初他也未觉兄妹间的亲厚有何不妥,可站了一会儿,眼见着佩玖将手往回抽,穆景行却迟疑了片刻后才犹豫着松开,穆阎这才蹙起了眉头。 他转身出了玉泽苑,在外头撞上恭六时,吩咐道:“叫你家公子快些出来,马车业已备好。” “是,将军。”恭六赶忙紧跑两步,回玉泽苑去禀报。 *** 浩渺江面,泛着粼粼波光,其上倒映山型塔影。坐在望江楼的顶阁向下望去,宛若一条青色丝带,飘然而去。 穆阎在此坐了半盏茶的功夫,穆景行便来了。 “父亲。”穆景行先是朝他行一礼,再坐至对面。 望江楼的生意红火,但既知镇国将军府的人要来,掌柜也是知死活的将顶楼宾客请去了下面几层。 如此,整个顶楼,便只有穆阎父子二人赏着江景,吃着美酒。穆景行这厢也不着急说,而是先有的没的与父亲聊些朝中之事。 聊至此次兵部尚书曹衍,举荐了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之时,穆阎不放心的道:“景行,上回你赠他们兄弟锦囊,将敌寇软肋写的清清楚楚,使得他们兄弟二人顺利退了敌。可这次敌寇多方勾结,敌军复杂,你的知己知彼便不起作用了。” 父亲的顾虑又何尝不是穆景行的担忧所在?他短叹一声:“济文济武的确骁勇,但带兵经验尚且不足。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需得灵活应对,并非单一计策可成。上回敌军单一,弊端明显,故而一个锦囊便足够。这回,即便我给他们再多的锦囊,最终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融会贯通才行。” “哎,战场上的事尚且好说,为父更为担心的是外患并着内忧……” “父亲是怕曹衍不顾大梁国运,为一己私利使出阴招儿?” 穆阎点点头,“那老匹夫的势利集中于甘、宿两州,我担忧的是他们兄弟尚未出宿州,便会遇到拦路虎使绊子!” 听父亲如此一说,穆景行也不禁忧心起来,便道:“父亲放心,粮草今日已先行,济文济武明日也要上路,今晚回去,我定会再好好叮嘱他们二人,行至甘、宿两州时务必要加倍小心。” 穆阎却依旧愁的摇摇头,饮下一杯酒,说道:“诡计从来都是多变且戳人心肝,当年为父百般小心了尚会中招儿,何况他们兄弟二人?所谓阴招儿,就是即便你起疑,也不得不入那虎穴一探!就如当年我听闻你……” 说到这儿,穆阎顿住了,端起酒杯再饮一杯,眼中冒着火气。 穆景行知道,父亲当年听说他突生重病,熬不过两日,这才冒着明知可能是坑的危险,连夜往京赶。 “那父亲的意思是?”穆景行隐约觉得,父亲话至此,是心中已有了盘算。 果不其然,穆阎放下杯子,郑重的看着儿子,“景行,为父是想让你送济文济武一趟,为父信得过你的智慧。” 穆景行脸上先是怔了下,既而笑笑:“这倒不是何难事,儿子明日便派人去户部告假,往返宿州,只消四五日便可。” 见儿子如此痛快的应下,穆阎终于露出一丝满意。既而又与儿子共饮了一杯,便笑问道:“景行啊,你不是有事要与为父商议?”说罢,他便抬起眼皮看着儿子。 就见穆景行脸上慌了一瞬,接着笑道:“噢,其实儿子也只是想与父亲商议济文济武之事。”说罢,他也忙低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那事儿,眼下是说不得了。 他明日一早便要送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离京,一去就是五日。若今日说了,他明早一走了之,岂不是所有的风风雨雨都转嫁到玖儿一人身上? 面对父亲母亲的斥责,她一小丫头如何承受得住。 罢了,只得待回京后再提。这么久他都等过来了,还差这屈屈五日么! 之后,便是父子二人单纯的吃了一顿酒,闲聊些家常。待吃饱喝足了,便各自乘上马车回府去了。 翌日一早,一家人送穆景行和穆济文穆济武兄弟出了大门。 穆景行骑着一匹高头青马行在队伍最前头,甩开众人十数步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棉布帕子来,轻轻在脸上蹭了下。 兀自低语了句:“等我回来。” 穆景行这一队,仅有百人。大批队伍已于昨日跟着粮草先行,而这余下的百人,主要是护送将领之用。且大家皆可骑马,行军速度自然是要快他们许多,算着抵达甘州之时,便正好可以汇合。 一日半后,小队与大队人马果然汇合于甘州。穆景行也记得,甘州正是曹衍的势利范围,故而一路堤防再三,还特意将驻扎营地临时改了。 然而晚上,还是出岔子了。 帐内,穆景行正与穆济文穆济武兄弟查看舆图。这时恭六来报:“大公子,刚刚厩长来说,说马不肯吃草。” “马不吃草?”穆景行放下手中舆图,纳闷的看向恭六。 穆济文和穆济武也觉这是怪事,穆济武哈哈一笑说道:“居然还有马儿只管跑路,却不吃草的好事?哈哈哈哈——” 穆景行转头剜了穆济武一眼,穆济文也拉拉他的袖子,穆济武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又犯蠢了。马儿跑马儿不吃草,早晚有一刻那马儿会趴下! “我去看看。”穆景行边说着,出了帐子。 其中一处马厩场就在营帐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围着栅栏,周遭放置着饲马槽。穆景行站在栅栏外观察了一会儿,近百匹马,竟是无一匹上前享用那饲马槽里的草料! 穆景行眉头蹙了下,意识到事态的严峻。他上前随手抓起一把草料捏了捏,并没有湿,可为何马儿不肯吃呢? 许是他这一翻弄,有马儿又留意到了那些草料,便凑上前来。穆景行盼着它能吃一口,却见那马儿只是闻了闻,旋即又跑开了。 穆济文上前一步,语气焦急道:“大哥,可见这些马儿是想吃草料的!”是啊,它们跑了这么久的路,若是不想吃,便不会总凑上前来闻,可就是每回闻过还是走了。 先前去一旁打听的穆济武也凑了过来,挠挠头万分不解:“大哥,我刚刚问过了,这些马在之前几站时还好好的,能吃能喝的,怎么来了甘州突然就茶饭不思了呢?” 穆景行回头瞥一眼穆济武,方才他让他去打听前几站的状况,便是想辨清这些草料到底是从出京时就有问题,还是来了甘州才被人动了手脚。 如今看来,果真是到了甘州才被动了手脚。 他又俯下身去仔细闻了闻那草料,闻不出一丝问题。不过人的嗅觉,又怎能跟畜牲们比。他闻不出什么,并不代表这些草料当真无事。 穆景行将手里的那把草扔到地上,回头命道:“将各马厩场的饲马之人、沿途护送草料之人,全部集合至此处!”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马厩场前的空地上,已整整齐齐站了数十人。这时众人才发现,这里不只有人有马,还有一只犬。 穆景行将那些草料让犬闻了几下,然后撒开栓绳,许它自己跑。就见那畜牲在人群里蹿来蹿去,最后紧紧咬着一个人的袖子死扯着不放!直到将那人咬出了列队,才肯罢休。 “大……大人,小的冤枉啊!”那人噗通跪到地上,大呼其冤。 “哼,”穆景行冷嗤一声,“那畜牲嗅觉最为灵敏,一但闻出怪异气味儿,便本能的会去找寻源头。你说你冤枉,难不成你还开罪过一头畜牲?它诚心栽赃你不成!” 那人辩白不出,只哭天喊地的趴在地上。穆济文便命一声:“搜搜他身上!” 立马便有两人上前搜身。 果真,很快便在那人身上找到一个小瓷瓶。穆济武立马上前夺下,不由分说的将塞子打开!顿时一股子骚味儿溢出,直惹得众人掩鼻! “这他娘的什么玩意儿?!可熏死老子了!”穆济武气的将瓶子往被搜那人的身上一扔,顺带踹了他一脚。 那人被踹翻在地上,如今也不敢喊冤了,只瑟缩的看看众人,不知接下来会被如何处置。 “将他带来我的营帐!”边喝一句,穆景行转身回了自己帐内。 恭六随后将那人押去,穆济文穆济武自然也跟了去。营帐内,便只有穆家三兄弟,恭六,还有下毒的那人。 穆景行一进帐子便取下佩剑,扔到恭六手中,然后坐回椅子里,冲着跪于地上的那人冷冷言道:“我这人,懒于玩儿一问一答的游戏,自现在起,但凡你知道的便全说出来,一柱香内有半刻冷场,这把剑便会让你再也开不了口。” 说这话时,穆景行不急不气,甚至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只是语气出奇的冷,冷的让人听一个字儿便想打寒颤。 那人先是怔了怔,还心存一丝侥幸,可恭六的那把剑却未给他半分犹疑之机,忽地就刺向他的肩膀! “啊——” “怎么,想以身殉主,做个忠奴?”恭六讥刺了句,既而笑笑:“我数三下,再不招,下一剑可就刺你心窝子上了!” “一,二……” “招!我招!” 第66章 那人一边捂着肩膀上的伤口, 止血, 一边开始老实交待。 他记得穆景行的话, 故而这一张口, 他就不敢再停顿半刻!整整一柱香的时辰, 他知道的说了, 知道的不确切的也说些自己的臆测。反正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因着不能停,也没时间思考筛选,故而半点儿未曾隐瞒遮掩。 直到那柱线香烧完了, 他才终于住了口,然后朝着穆景行叩了个头,哭道:“求大人饶命啊……” 穆景行满意, 基本此人说的, 与他猜测的不谋而合,果真有甘州刺史的插手。他冷冷的道一声:“拖下去吧。” 恭六便押上那人, 回头请示一眼如何处置。 犹豫了下, 穆景行道:“看在他全招了的份儿上, 给他个痛快吧。” “大人?大人饶命啊……”边哭喊着, 那人便被拖出了营帐, 哭声越来越远。 没多会儿, 恭六便回来复命,执行完了。 穆济武气道:“一刀真是便宜那家伙了!居然为了这么点儿银子,就敢与外人勾结, 给马料下毒药!” “那不是毒药, 那是老虎尿。”穆景行边说着,起身踱了几步。 “老虎尿?”穆济文与穆济武齐齐震惊,恭六也意外的狠。 穆景行撩开布窗,往外看了看:“嗯,马儿天生最怕老虎尿的气味儿,只需在每垛上面滴上一两滴,整垛草马儿便不敢吃了。而且只一两滴,人是根本闻不见的,便是拿银针来验毒,也查不出什么。” “那……那现在如何是好?”说完穆济武挠头想了想,自己又答道:“咱们就拿着这些草料找甘州刺史要说法去!” 穆景行斜他一眼:“你可有逮到他的人?做手脚的是咱们自己人,这种事他既然敢做,那便是抹净一切痕迹。就连与刚刚那人接头的,不也只称自己是卖粮草的?若非是那人偷偷看了他的腰牌,又怎会知他底细?” “那腰牌就是物证啊!”穆济武不解道。 穆景行无奈的笑笑,转过头去没再说话。穆济文拽拽弟弟的胳膊,提点道:“在咱们手里握着的,那才叫物证。” 穆济武恍然大悟,想通了,也就更绝望了:“那,那还能怎么办?现在这些粮草堆放在眼前,可跟烧干净了又有什么区别?!哎!” “烧干净了?”穆景行突然又扭头看一眼穆济武,眸中精光一闪,既而在穆济武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笑中带着赞许之意:“好啊,那咱们就烧干净了!” 继兄 第47节 闻听此言,穆济文,穆济武,恭六几人皆一脸茫然,满头雾水。 半个时辰后,穆景行等人便出现在甘州刺史府。穆景行让门房以户部侍郎之名,去报给甘州刺史。 大梁各州依人口、经济等划分为上中下三等,甘州属中州等级,中州刺史系正四品。故而若以穆济文和穆济武的五品官阶去报,便需在门外等候通传。而以户部侍郎的三品官阶去报,则可径直入前院先接受奉茶。 门房的下人看过令牌后,恭恭敬敬的将来人引至正堂,并奉上好茶及糕点。 穆济文和穆济武一时猜不透大哥是如何安排的,但心里笃信跟着大哥就没什么好愁的,于是就痛快吃喝起来。 恭六则一直站在穆景行身后,四下里观望,时刻保持警觉。 甘州刺史桐禹,一听是姓穆的来了,心里便打了鼓。原打算若是两位小将军上门求见,他便干脆称病不见了,可偏偏穆景行也跟来了!于是刚刚睡下的他,只得又换上官服,赶去正堂待客。 进正堂后,桐禹客客气气的与三位来客见了礼,并请穆景行上座。这便佯作关切的问道:“穆侍郎,下官知晓二位将军正在赶赴北境的途中,不知连夜来我府上,可是有何要事?” 桐禹明知故问,他自是知晓几人为何而来,也早就想好了说辞。 只要穆景行提找他借粮草,他便推说自己府衙没养几匹马,所备草料也不多,便是都拿出来,也不够塞牙缝的。 要是穆景行说让他牵头儿找官绅们募捐,他就推说前几日甘州最大的草仓走了水,如今草料紧缺,比粮食还贵!反正这也是事实。 总之就是二个字:不借! 然而桐禹笑嘻嘻的看着穆景行,等来的却是一句:“噢,本官送二位弟弟路过甘州扎营,恰巧想起甘州还有几笔税目没有核查,便顺道过来处理下公务。职责所在,怕是今晚要叨扰府上了,还请桐刺史多多配合。” 听闻此言,桐禹先是愣了片刻,接着抽抽嘴角难堪的笑笑:“噢呵呵……既然是这样,那下官理当配合,理当配合。” “对了,本官还有一事要麻烦桐刺史。” “侍郎大人请讲。” “方才来的路上,本官见到几朵阴云压下,担心夜里会起雨淋了厩草,故而想借刺史府上的空粮仓一用。” “这……”桐禹迟疑了下,委实是想不到什么推脱之辞。 一来,武将出征,沿途地方官需尽帮持之责。二来,穆景行直言借‘空粮仓’一用,显然是刚刚向下人打听过了,知晓府上粮仓已空了出来。 可他心里明知那厩草有问题,避嫌都避嫌不及,居然还得帮穆景行保管一夜!这些厩草在他刺史府存上一夜,日后的问题他如何脱责? “怎么,难道桐刺史不想借?”穆景行的腔调立马冷了下来。 吓的桐禹连忙挥手:“不不不,将军们为国出征,下官自当全力配合!”说罢,桐禹端起方几上的热茶来,匆匆递到嘴边儿,掩饰慌张。 “哎呀!”痛呼一声,桐禹自椅子上弹起!饮的太急,竟忘了这茶是新添的,险些将杯子也甩了出去。 “桐刺史慢些着……呵呵。”穆景行失笑。穆济文穆济武他们也笑出了声。 “无碍,无碍。”桐禹放下茶杯,命人进来打扫,顺道带几位贵客去厢房先看看。 看完厢房后,见几人满意,桐禹便与穆景行道:“穆侍郎,几位明日还要行军,不如先让两位将军休息。下官这就命人将账目送来侍郎大人的房里,大人核查完也好早些歇息。” “好,有劳桐刺史。” 穆景行刚想转身进屋,又听到桐禹添了一句:“侍郎大人,厩草事关出征大事,府内人多也杂,下官生怕有什么疏忽。故而特意将整个西院空出,撤走所有下人,单独落锁。供诸位休息,也供存放厩草。” “呵呵,桐刺史费心了。”穆景行笑笑,转身进了屋。 桐禹打的是何算盘他自然看得出,桐禹这是明知厩草被动了手脚,才特意躲的远远的。 这也是桐禹唯一能想到的避嫌法子了。 入夜后,西院因着没什么闲杂人等,格外静谧。只是四更的一片通天红光,将人惊醒! “走水啦!走水啦!” “西院儿走水啦!” “快救火——” …… 一番折腾,西院的火彻底扑灭时,天也已然大亮。 桐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心避嫌,对方却碰瓷儿碰到了这份儿上! 如今一把火将草料烧了个干干净净,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总不能自个儿先捅出那些草料早就被动了手脚,是一堆废料? 可不说出这些,草是在自家府上烧的,自己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责啊!如今已不是借也不借的问题,而是得赔,他得赔人家的! 便是赔了,他还得落个延误军机之责。 在正堂奉了茶,桐禹试图为自己开脱:“侍郎大人,这把火起的不明不白的,依下官看,定是有人刻意纵火!” 穆景行尚且崩得住,可穆济文和穆济武却失笑。那自然是刻意纵火,说起来还得谢谢桐刺史撤走所有下人,让他们动手时连夜行衣和蒙面都省了。 “噢?刻意纵火?”穆景行微微挑眉看着桐禹,奇道:“桐刺史是想说,甘州自你治理以来,治安便不怎么好?连刺史府都有人敢来纵火。” “不不不……”桐禹连忙摆摆手否认,“甘州治安一直良好,一直良好……” “一直良好?”穆景行又作不解状,问道:“那我怎么听说甘州最大的草仓,前几日也走了水?一连两场大火,这是巧合?” 桐禹脸上一慌,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那个草仓自然是他派人放的火,为的便是穆家这批厩草出问题后,让他们连自己掏银子买都买不来! 顿了半晌,桐禹终是想了个合理的说辞:“侍郎大人有所不知,甘州地处偏北,春干秋燥,所以走水之事频发。” 穆景行不由得失笑:“那桐刺史这是找到原因了?” 桐禹先是怔了怔,既而恍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中套儿了!原是想细究这把莫名而来的火,结果被穆景行这一绕,他竟自己为人家找好了托辞! 哎…… 暗暗咬牙,桐禹起身对着穆景行躬身行了一礼,身上不由自主的打着哆嗦。他要被眼前这人气死了,可还不得不低头! “侍郎大人、两位将军,都是我桐禹疏忽才造成了此等后果!还请三位稍安勿躁,在此多休整半日,我这就想法子去凑齐厩草。到时还请三位往京城奏报时,多多美言几句……”别再治他个延误军机之罪了。 “哼——”穆济武白他一眼,低嗤了声,既觉得此事可气,又觉得此事办得解气! 穆济文转头看看大哥,见他正神色自若的品着香茗,没有显露半点儿意外的愉悦。显然此事的结果,大哥早便料定了。 应对之初,大哥便成竹在胸了。 第67章 一日的时间, 穆景行和穆济文穆济武兄弟, 便带着队伍过了宿州。 如今已是踏在冀州的地界上, 穆景行勒住手中的马缰绳, 回头喊道:“济文济武, 大哥就送你们至此, 后面的路, 你们兄弟可要走的小心着些!” 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追平大哥的马后,也停了下来,穆济文笑道:“大哥, 宿州咱们就这么平平顺顺的过了,想是那宿州刺史听闻了甘州的事情,怕了咱们, 不敢再生事了!大哥放心, 后面的路我们兄弟定当倍加小心!” “哈哈哈哈,有了桐禹那档子事儿, 我就不信后面还有谁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穆济武大笑着附和。 穆景行一直严肃的脸上, 终于化出了抹笑容, “回京后, 我定会好好参奏甘州刺史一本。延误军机, 他的仕途也算是到头儿了。以后曹尚书手里, 又少了一枚棋子。” 说罢,他又左右看看穆济文穆济武,突又郑重的提点道:“别以为出了甘州宿州, 就是平坦大道了。你们的真正考验, 还是在这次对阵三胡的战场上!” “是,大哥。我们明白,定不敢掉以轻心。”穆济文拱手恭恭敬敬给大哥拜了拜。 穆济武也拱手与大哥拜别,边夹了下马肚子起跑,边回头喊道:“大哥和穆伯伯就在家中等我们兄弟的捷报吧!” “马到成功!”穆景行高喊了一句,既而笑着调转马头,往回行去。恭六及另外四名长随也紧紧跟上。 去程三日,回程只用了两日。 原本昨晚应该在前面的县里住一宿,但那样就要翌日傍晚才能进城了。故而穆景行昨夜未投客栈,只中途停顿歇息两回,喂了喂马。 因此这日一早,城门堪堪开启,穆景行便带着随从骑马进了城。自打回到京城的那刻起,他的嘴角便不由自主的噙着丝笑意,掩都掩不下。 五日了,整整五日未见佩玖了。 不知从何时起,佩玖在他心里竟是扎根如此之深!父母兄妹五日不见,虽也挂怀,但远不至矫情到有思之如狂的感觉。 又半个时辰的快马加鞭,穆景行终于到了将军府门外。他利索的翻身下马,头也不回的吩咐身后随从一句:“将马好好喂饱!”便亲自叩响了门。 门房的人开门,一见是穆景行,面带喜色的躬身行礼:“大公子回来啦!” 穆景行迈进门,疾步往汀兰阁走去。当然,在下人眼里只当他是急着回自己的玉泽苑更衣,一墙之隔,便是有此便利。 一进汀兰阁的院门,穆景行便径直朝着妹妹的闺房走去,然而叩门几下无人回应。 “玖儿?”他轻轻推了推门,竟是没有落锁的,只是推开后扫视了眼,屋内空无一人, “玖儿?”穆景行又朝着屏风后唤了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只得先退出来,关好门。 他原是想着先见见佩玖,再去找父亲汇报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既然这会儿佩玖不在,他不妨先去见父亲。 边往父亲寝室的方向走着,穆景行不由得嘴角挂笑。这一路上他事办的漂亮,想来父亲过会儿定是称赞有加,那时,他便可趁机提出佩玖的事来。 然而伸手叩门后,无人回应。不只父亲不在房里,就连继母也不在。穆景行不由得眉头微蹙,隐隐觉得有些反常。 这时继母的贴身大丫鬟妙翠恰巧过来,手中抱着刚刚晾晒好的衣物,见穆景行连忙屈膝行礼:“大公子。” “老爷和夫人呢?”穆景行正好问道。 就见妙翠抬起头来回话,脸上挂着一抹过年似的喜庆:“回大公子,老爷、夫人、还有两位小姐,这会儿都还在老宅子呢。” “老宅子?”穆景行眼底是万分的不解,老宅子如今又没什么好看的,除了用作祠堂外…… 不待穆景行细细推想下去,妙翠便笑道:“是啊大公子,今日是佩玖小姐拜祭穆氏先祖,正式入穆家族谱的日子呢!” “你说什么?!”问这话的同时,穆景行的手已然抓上了妙翠的领褖。 妙翠顿时被吓的脸色煞白!可看着大公子那罕见的暴怒眼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只带着哭腔哀哀求饶道:“大公子……大公子息怒啊……奴婢只是说,今日是佩玖小姐正式成为穆家人的日子啊……”哪里就值得动怒了? 穆景行猛的一下扔开妙翠的领褖!那抛掷的力道令得妙翠向后踉跄了数步,直至靠在墙上,才站定了下来。她浑身微微颤抖着,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而此时的穆景行,已然疾步离去。 偏院儿的马厩里,刚刚随着大公子回京的随从,正俯着身子在给马儿喂食草料。 抬头间,他突见一人影在眼前闪过!不及细看,那人已翻上了马背,猛地一扯缰绳驾马而去! 看背影,那随从才认出,骑在马背上之人竟是大公子! 堪堪半柱香的功夫,穆景行已驾马到了穆家的老宅子,也就是穆氏祠堂所在。穆景行匆匆跳下马背,栓都没有栓,人便冲进了院子里。 穆家的老宅子有五进,而祠堂便是安置在较靠深处的正房里。狂奔着跨过垂花门时,穆景行竟在青石台阶上绊了一下,幸而手撑在门扇上,人才不至跌倒,他驻也没驻脚的继续往里跑去! 跨进穆氏祠堂所在正院儿时,穆景行迎面撞上了穆阎。他抬头颤颤巍巍的唤了一声:“父亲……”接着便往穆阎的身后看去。 见佩玖正挎着母亲的手,从祠堂里出来,娘俩儿开心的笑着边走边聊些什么。 穆景行怔在原地,痴痴的望着,气也不由觉的屏住。 继兄 第48节 “景行回来了?!”穆阎伸手在儿子肩上拍了两下,挂着满面喜色。 见儿子的目光只粘在他身后,他便也回过头去看看佩玖娘俩,笑着低声说道:“日后玖儿也姓穆了,她是真正的穆家人,就同樱雪一样,是你的亲妹妹了。”最后这句时,穆阎是盯着儿子的眼睛说的。 穆景行微微颤着倒吸一口凉气,只觉那寒意瞬间便浸染至全身! 看着佩玖满面笑意的往这儿走来,忽地穆景行就想起那日她问他的,若可关系更进一步,他可乐意? 不,不乐意!他此时才醒悟到这个误会,是多么的荒诞! 菁娘与佩玖手挽手的来到父子跟前,菁娘笑看着继子,关切道:“景行回来的这么快?这一路可是吃苦了?” 穆景行微垂着头,不看继母,也不看佩玖。更对继母的话无理会之意。 “景行?!”穆阎带着诘斥语气的提点他句。 菁娘也是头回见继子如此失礼的样子,但她了解他的品性,定非有意。便笑着拉拉穆阎的胳膊,劝道:“景行定是骑了几日几夜的马,太累了,让他早些回去休息休息。” “父亲,母亲,我想同玖儿说几句话。”穆景行终是开了口,只是眼睛仍旧盯向一旁,不看任何人。 菁娘自是没有半点儿多想,笑着推开女儿挽着她的手,同意她留下来陪大哥说说话。而穆阎却是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 看儿子的脸色,他便知道穆景行是大受打击。 可兄妹同住一个府内,二人的院子又是相邻,总不能不叫他们说话。便是拦住了此刻,回府后又能拦住吗? 再说这种事全凭个人心意,又岂是旁人挡能挡住的?如今佩玖已是他的亲女儿了,他能做的已然都做了。 “好,那你们聊几句便早些回府吧。别忘了,你还得给为父报这一路之事。”穆阎语重心长的说了句,便短叹一声扶着夫人先行离开了。 见父亲母亲走远了,佩玖才纳闷的问道:“大哥,你想说什么?” 穆景行依旧没敢转头看妹妹。他只是凭着心意将她留下,可要如何面对,他自己也是没主意的。事到如今,便是他一鼓作气的将心里话全说个痛快,不也是什么都迟了? 偏偏佩玖猜不出穆景行是为何悲伤。她知道大哥这会儿神色怪异,所以她心下也纳闷!大哥又要留她说话,又不肯给她好脸色,这不是难为她么? 迟疑了下,佩玖便移开半步冒到穆景行的眼皮子底下,微仰着小脸儿哄问:“大哥到底是为何事不高兴?” 如此,穆景行即便是微垂着头,也与她四目相对。看着看着,一阵酸意袭上心头! 佩玖明显察觉到大哥的眼框微微泛红,她心下也有些慌了。 今早来此拜祭前,穆伯伯并没有提前对大家说是为何。直到进了穆氏祠堂,穆伯伯才说了这事。对佩玖与菁娘来说,自然是又惊又喜。可对穆樱雪来说,怕是只惊不喜。 因为穆樱雪一听,便莫名的哭了起来,然后扭头就跑了。穆伯伯追上去也没能将人带回,独自回来后,只圆说是樱雪突然意识到自己快要嫁人了,有些难受先回去了。 而这个说辞,佩玖自然是不信的。 只是佩玖没有料到,大哥也与樱雪一样,会如此不欢迎她。那么这段时日以来,她自以为很亲厚的兄妹情谊,难道都只是假的么?他们打心底里,还是觉得她配不上“穆”姓。 这样想着,佩玖突然就毫无底气了。她灰溜溜的撤回一步,然后错身离开。 然就在她的肩膀擦过穆景行的手臂时,穆景行蓦地转身,自背后一把将佩玖给抱住!命令般口吻低喃了句:“等等!” 佩玖愕然…… 大哥的胸膛极其炙热,她的背如火烤般,被他拥着、捂着。短暂的愕然后,佩玖感觉到自己的心,已跳的无法自抑! 第68章 穆家的这处老宅院, 冬末了才有人来打理过。可如今春风一吹, 诺大而空旷的院子里又是杂草丛生, 一片粉花翠浪。 佩玖呆呆的望着眼前, 直至香筠过来唤她了, 她才醒过来, 问了一句:“大哥可走远了?” 香筠点点头:“大公子已骑马走了。” “好, 那咱们也回去吧。”佩玖怔怔的抬脚往外走去,心下却还因先前的事忐忑着。 她原以为大哥是在外遇到了什么事,才会举止如此反常。可大哥只抱了她一会儿, 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时香筠忽地又想起来,说道:“对了小姐, 刚刚大公子走时, 还要小姐带话儿回去,今晚他住在衙署不回府了。” 迟疑了下, 佩玖便应一声:“噢, 知道了。” 大哥为了送穆济文跟穆济武, 告假五日未去户部衙署, 想来各种册子已是堆积成山了, 不回府倒是没什么奇怪的。 这般想着, 佩玖便不再刻意放慢脚下步子。先前还多少有些忐忑,这会儿听到大哥不回府了,她倒觉莫名踏实了许多。 只是眼下也还有一个人让她犯愁的。 乘着马车回府后, 佩玖迟疑了下要不要去看看穆樱雪。先前拜祭宗祠时, 穆樱雪算是给了她个没脸,可拜祭完后,母亲再三叮嘱她回府去看看樱雪。 佩玖也明白母亲的苦心,樱雪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她如今也姓了穆,与樱雪关系若是就此僵了,最终为难的还是父亲。况且樱雪在穆家也呆不了多少日子,何必此时再生乱子。 站在分叉路口犹豫了下,佩玖还是先回了汀兰阁。就算去哄,她也打算先回去捊捊今早的事再去。 佩玖推门,意外的是竟见穆樱雪坐在她屋里等着她。 “樱雪,你……”佩玖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见穆樱雪起身奔了几步,抱住妹妹! “对不起玖儿!”穆樱雪说话时,已带了些许哭腔儿。 佩玖有些茫然,但还是伸手在姐姐背上轻轻拍了拍:“怎么了?慢慢儿说。” “我……是我太小心眼儿了。”穆樱雪将头趴在妹妹肩上,轻轻啜泣着道:“父亲什么也没说,就带我们去祠堂,到了才说今日要将你的名字添进穆家族谱里。当时不知怎的我就想到自己没多少日子就要嫁去柳家了,以后你能每日看到父亲和大哥他们,而我却不知多久才能再看他们一回……” “然后我就莫名的心生嫉妒……” 听樱雪说完,佩玖眼底也是无奈。她尤记得跟着娘亲初来将军府时,听到樱雪喊她娘母亲,她也是心生嫉妒的。明明娘之前只有她一个女儿,可突然间就多了旁人来和她分享这份母爱。 樱雪的那种感受,她自然是懂的。 佩玖又在姐姐背上轻轻拍了拍,“我知道,我知道,这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是我分享了你的爹和大哥,可你也分享了我的娘,这样一来非但扯平了,而且我们还都有了一个完满的家!”说到这儿,佩玖将穆樱雪扶开,调皮的冲她笑笑:“那不是我们都赚了么?” 穆樱雪先是一怔,既而破涕为笑,刮了下佩玖的鼻尖儿:“就你会算!” “嘿嘿嘿——” *** 定昏时分,夜幕笼垂,旁处是更阑人静,琵琶巷的勾栏瓦舍里却是笙歌鼎沸! 最热闹的自然还是赵德海赵老板的德海酒肆。这里非但酒好,歌姬舞姬们也属上乘。一个个歌甜人美,倩影勾魂儿的,正是京城纨绔子弟与骚人词客们最爱流连之处。 一楼大堂莺莺燕燕,二楼厢房你侬我侬,却独有那么一间,正是安静非常。 穆景行坐在软垫上,手里执着酒壶,整个人看起来已是不怎么清醒。 自然,从晌午至现在,已是喝了整整一个白日,人如何还能不醉?然他不摔不砸,就只是抱着个酒壶静静的坐在那儿,浑沌的脑子里还在思索着今日之事。 可想了一整日,他知道没有出路了,佩玖已然成为他同族同姓的亲妹妹。 穆景行执起酒壶又送到嘴边儿,直接从壶口往嘴里灌去!灌饮的同时,他也发出低低的悲鸣,那悲鸣声,是对绝望的隐忍。 终于手中的这一壶又空了,穆景行从桌上的一堆酒壶里又挑起几个晃了晃,全是空的。 最终他愤然的一挥胳膊!将一桌子的空酒壶全挥到了地上。 “吱嘎”一声,上房的门开了,进来的男人长着一张圆滑世故的脸,正是这间酒肆的老板,赵德海。 “大公子,别再喝了……”赵德海跪在桌前,深蹙着眉头看着穆景行。他是穆景行的下属,平日只有听令的份儿,从不敢管主子什么,可这会儿也不得不开口相劝了。 “呵。”穆景行垂眸看他一眼,也不想令他为难,便两手撑着桌子想要起来。 可起了两下都没能爬起,赵德海见状赶忙上前去扶,“大公子,小心。” 他将穆景行扶起,心下总算松了口气,看样子是不准备再继续喝了。穆景行腿脚蹒跚的往门口走去,赵德海便仔细搀着,同时又劝道:“大公子,属下给您备好了马车,直接送您回将军府吧。” “不要马车!”穆景行一把将他推开,两手撑在门上,稳了稳身子,又回头瞪他一眼。 赵德海原是想继续上前扶的,可被这一瞪,便顿住了。之后眼睁睁看着穆景行扶着门和墙,兀自摇摇晃晃的下了楼。 劝也不敢劝,扶也不敢扶,赵德海只能在穆景行身后跟着,两手虚张,生怕穆景行哪会儿歪了。 穆景行下了楼,一时间手里没有东西可扶,一下便栽了个半倒!之所以是半倒,那是因为他倒在别人的椅子上了。 而被穆景行无端砸了一下那位公子,自然不乐意了,气的从椅子上弹起来,怒目戟指的骂道:“走路不长眼啊!” 穆景行虽是醉得厉害,可这种刺耳的话也不需什么脑力来分辨,他抬手一拳就打在了那人的脸上! “哎呦——”那公子疼的当即大叫出声!转头就招呼同桌的几个狐朋狗友:“给我上啊!” 闻声,在座三人动作麻溜的蹿了过来,刚想朝着穆景行举拳,就被几个酒肆里豢养的打手架住了胳膊。 这时赵德海发话:“几位公子喝多了,请他们去二楼坐坐。”说罢,那几个打手便架着三人上了楼。 赵德海再回头时,却见穆景行已不见了踪影。他立马追出门去,左右眺了眺,仍是找寻不见。只得回屋唤了人手,吩咐他们分两头去找,务必要将人找到。 大公子饮了那么多壶酒,如今连路都走不成了,若由着他大街上逛荡,实在不敢想像会如何! 赵德海如此想着,眉头深深蹙起,抬脚上了先前给穆景行备好的马车,吩咐马夫驶得慢些,一路仔细找寻。 这厢穆景行出了琵笆巷,一路扶着墙见弯儿就拐,也不知是怎么走的,最后竟来了一条小河边。 河水浅,最深之处也不过刚没大腿,然眼下这股子的冰凉却是他最想要的!他将那河水大把大把的往身上撩,最后还放低了身子将头也埋进去凉个痛快! 清醒时悲切,酒醉后又燥热,如今他满心满脑子里想的还是佩玖。 她调皮时挑眉撅嘴气他,乖巧时钻进他的怀里撒娇,疼痛难忍时咬着他的帕子吧嗒吧嗒掉眼泪…… 一颦一笑,都是他心头绽开的情花。一举一动,都撩拨着他的心弦。每一滴泪,也都能轻易的将他灼伤。 而这一切,都是此刻他燥热的源头。他想要她,想要她的好,想要她的坏,他只是发疯一般的想要她! 而她却祭祖归宗成了名正言顺的穆家女儿! “啊——” “啊————” 那声音发泄着发泄着,渐渐也就转成了悲鸣。 *** 晨曦耀目,半梦半醒间,穆景行感觉自己轻轻张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已躺在了自家的床上,当他想起时,却又发觉身子异常的疲怠笨重,难以撑起。 他艰难的向里转了个身儿,竟见自己身侧还躺着一个姑娘!而那姑娘似乎被他醒来的一番折腾搅醒,缓缓转过身来,睁眼看他。 穆景行立时面色骇然!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佩玖。 继兄 第49节 她胸前搭着床薄薄的被衾,一对儿香肩露在外头,白腻腻的,宛若脂玉。 一张娇媠的粉脸上,镀着层金红的春晖,好似圣女一般模样。 “玖儿……”穆景行伸出胳膊将她搂住,原以为她在他怀里终会化做梦中一缕烟尘,然而他的指间,却真真儿的感受到了她的温度…… 第69章 那丝温软的暖意在指间绽开, 好似心尖儿都开了花般美妙。 陶醉片刻, 穆景行睁开眼, 凝着怀里的人儿笑。抬头间, 他竟发现自己可游目远眺, 甚至视线能穿越帐后的粉墙! 粉墙那头, 是坐在地上悲痛欲绝的继母。秋婆与妙翠哀丧着脸, 由着她呕心抽肠的嚎哭,却也根本不知如何去劝。 “作孽……作孽啊!”只见继母狠狠捶地,趁二人不备, 一头撞到偏堂的朱漆石柱上!顿时血溅四处! “不要——”穆景行吼了一声,可离的如此之远,他伸手也拦阻不到。这一声吼, 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穆景行阖上双眼, 将头扭向一边不忍去看,他希望这是一场恶梦, 能快些醒来。 然而当他再度睁眼之时, 却又看到了另一端墙后的朝堂。 朝堂之上, 兵部尚书曹衍正站在父亲穆阎的面前, 嘲谑的笑, 言语更是充满讥刺:“穆将军啊, 我说你还有心思来上朝?你那儿子如此色令智昏,你不如早早辞官,回家教导儿子去吧?” 另一个大人跟风揶揄:“哎~曹尚书此言差矣。这亲生儿子跟继室带来的继女好上了, 也算是亲上加亲吧?哈哈哈哈——” “有理有理, 哈哈哈哈——” …… 很快便有更多的人附和起来,近乎是满朝堂的大臣们,都围了过来,对着穆阎指手画脚,肆意侮辱。 就见穆阎的脸上红一时,白一时,黑一时……窘迫至极! 终于,他吐出一口鲜血,倒下了! 穆景行再次阖眼,悲痛不能自抑。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可或许有一日,这些也会成为真的。 “救……救命……”女子的声音凄婉可怜,穆景行睁开眼看。 原来是怀里的佩玖,正双手紧紧扯在自己的脖子上!不知扯些什么。就好似有双无形的手在掐着她,而她在拼命的挣扎! “玖儿?你怎么了!”穆景行赶忙伸手去帮她掰开,却根本抓不住那双无形的手。无论他如何着急,可他就是帮不了她分毫! 最终,他眼睁睁看着佩玖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在他的怀里停止了挣扎…… “啊——”伴着一声哀鸣,穆景行从床上惊坐起! 这次睁眼,他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房间。那些帐子和墙,他的双眼穿不透。他知道,这回是真的醒来了。 “大哥,你没事吧……” 闻声,穆景行转头看,见是佩玖坐在床边,正紧张无比的望着他。他这才意识到,他手还抓在佩玖的手上,显然她来了有一会儿了。 其实在穆景行最初梦到佩玖时,她已然在了。她原本只是想来看一眼彻夜未归,又喝得酩酊烂醉被人送回来的大哥,可穆景行突然抓住她的手,她就走不成了。 穆景行眼睛闭着,眉头却紧紧蹙着,佩玖知道他是被缠上了,于是开始唤他,可唤了几声,也推了几下,始终无法将其弄醒。 这会儿佩玖的左手还被穆景行紧紧抓着,但好在他醒来了,佩玖也放心了些。她右手举起帕子伸过去想给大哥拭拭额头,他的额上吓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可她的帕子刚够到穆景行,穆景行就一把箍住她的手腕儿! 他想将人拉进怀里,可他明白他不能。 不能了。 “父亲可曾来过?”穆景行松开妹妹的一双手,边问着,边掀开被子下床来。 佩玖也跟着起身,摇摇头,乖巧道:“德海酒肆的人将你送回时已近天亮,大哥放心,父亲那时去上朝了,并不知你醉酒之事。” 正从木施上取下外袍的穆景行突然顿了手中动作,回头看佩玖一眼,眸底更添黯淡。 是啊,她已改口了,不再叫穆伯伯了。 “玖儿,再有几日就是樱雪出嫁的日子。” “嗯,我知道。”佩玖显露出一丝茫然,不知大哥突然提及此事是何意。 穆景行边穿着外袍,边面色无波的说道:“你虽是老幺,但樱雪出嫁了,你也是大姑娘了。日后便是自家兄妹,也应注意着些男女大防。” “大哥是怪佩玖来你房中探望么?”佩玖终是听懂了。 穆景行手下的动作顿了顿,眸中显出一丝哀伤。他的确是想做此提醒,可佩玖这么直白的问,他突然又心疼起来。 佩玖退后两步,屈膝行了个礼:“大哥放心,玖儿以后知道了。”说罢,人便转身出去。 心下又是委屈又是憋气。 那晚石灯笼都熄了还坐屋里等她的是谁?生气时她锁了房门还要爬窗不请自进的是谁?昨日老宅子里抱她的又是谁? 高兴时恨不得兄妹情份越亲厚了才好,不高兴时又说的好似她不晓矜束一般…… 越想越觉得委屈,一进自己屋里关上门,佩玖竟不自持的掉了泪。 “小姐,怎么了这是?”刚转出屏风的香筠看到眼前这幕,不由得紧张起来,边问着边凑去小姐身边。 佩玖才发现香筠也在房里,顿觉窘迫,匆匆在脸上抹了两把,然后打开门,将香筠往外推:“你先出去,我想自己静会儿……” “啪——”一声,门关上了,香筠被丢到了外头。 可小姐越是这样,香筠心里便越担忧起来,站在门外关切的拍门劝道:“小姐,您到底怎么了这是……若是有哪个刁奴胆敢把您气哭了,奴婢这就去帮您教训她!” 毕竟香筠想来想去,小姐左右没出将军府,除了不长脑子的下人气到她,还有谁敢? 拍了几下,见佩玖是铁了心不理会,香筠这才不得不放弃。转身离开时,正巧看到月拱门那侧的穆景行,香筠便行礼,“大公子。” “下去吧。” “是。” 见香筠走远了,穆景行才将视线移回佩玖的房门上,那眼中是道不尽的哀伤。 他知道,她哭了,她又一次被他惹哭。 幼时,他总喜欢欺负这个继妹,她哭起来梨花带雨委屈吧啦的,煞是可爱。每回看她哭,都是一种道不清的享受。 可如今,她落下的每一滴泪,都如刺在他心口上的利刃般!她流泪,他滴血。 穆景行转身离开院子,去见父亲。 穆阎刚刚下了朝回府,这会儿正依着平日里的习惯,在膳堂补早飨。恰巧穆景行也没用早飨,便径直去往膳堂与父亲同用。 落座后,下人添了碗筷,穆景行便吩咐他们全都下去。 穆阎停下用饭,看着儿子略显反常的举止,冷脸问道:“听说你快天亮时才回来?” “嗯,”穆景行边从容应着,边夹起一块肉糜酥来放入眼前碟子里,这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护送济文济武出京,连告了五日假,户部近来本就忙于户籍造册之事,故而昨夜便在衙署睡下了。” “那为何早朝也未去?”穆阎审视着自己儿子。 穆景行低头咬一口肉糜酥,嘴角泛起个似有似无的笑,细嚼慢咽后,才道:“昨夜着凉,称病告假了。” 这倒也是实情,穆景行昨夜醉酒后又去河中冲了凉,再壮的身子也是受不得的。 听闻是这个原因,穆阎的眼中也显露出一些关怀,脸色亦是温和了许多:“怎么不好?可请大夫瞧过了?” “父亲,儿子这点儿伤风不算什么。”穆景行蓦地抬头,与父亲正面对上,神色和语气皆郑重起来:“倒是济文和济武,这场仗怕是要受挫。” 穆阎眉头一皱,突然聊起国之大事,他也心下一紧,“若是寻常的小役,他俩受些挫倒也算是个历练!可偏偏此战大有意义,若我军应对的吃力……边境各宵小本就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父亲,既然您如此想,想来圣上也正在担忧这些。不若这样,儿子明早上朝前便去请命,自愿前往北境,助他们一臂之力。” “景行,你……”穆阎面色一骇,想说什么,突然又哽了下。在他眼中,儿子素来对军务不感兴趣,不然怎会放着武将传家的本事不学,偏偏去读那么多圣贤之书? 可这回儿子竟然愿意亲赴战场!这可谓是穆阎多年的愿望。 见父亲此般大惊小怪,穆景行不由得笑了笑,淡然道:“父亲,儿子又不是去带兵打仗,只是做一回弟弟们的帐中幕僚罢了。” “够了,够了,这便足已!”穆阎双眼冒光,心下满意,不由得大笑起来。 如此已是让他抹了心中最大的一个遗憾!武将大家,他一生征战沙场,战功赫赫,亲儿子却连个战场都没上过,说出去简直是笑话! 穆阎望着儿子乐得开怀,却悠忽发现穆景行嘴上虽挂着笑意,眼底却流露诉不清的落寞。穆阎蓦地也止了那笑,他好似有些明白了。 穆景行这哪里是为了两个弟弟,更不是什么为君分忧,他分明只是为了躲开这家中的某个人罢了。 第70章 看明白这些, 穆阎心下非但不气, 反倒生出些心疼。 他素来笃信穆景行是个能成大气的, 在许多时候, 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儿子虽一时迷失了心性, 但好在他迷途知返, 未铸成大错。圣人也道食色性也, 景行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府上又住着个柳亸花娇的继妹,抬头不见低头见, 日子久了难免…… 若论起来,倒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未料到这一点提前防范。 念及此, 穆阎真的有些自责起来。旋即又看着儿子笑笑, 心道出去多历练历练也好,世面见得多了, 心思也就不拘在自家院子里了。 “呵呵, 景行, 明日为父与你一同去面圣!”说罢, 穆阎笑着继续吃起菜来。吃了两口, 突又想起另一桩事来, 便提了句:“若你这回立了功,待你回来,为父便求圣上亲自为你赐一桩好姻缘!哈哈哈哈——” 穆景行正用着饭, 蓦地一撂手中玉箸,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既而笃定道:“父亲,孩儿如今已成年,也已有了自己的根基,婚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另外弟弟妹妹们的前途,我也另有打算,父亲不必再急着为他们张罗。” 说罢,穆景行起身行了个晚辈礼,便离开了膳堂。 穆阎举着玉箸,迟迟悬停在半空,面色怔然的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先前的好心情似乎也一扫而空。 只不可置信的低喃了句:“这是翅膀硬了?” 走在轩廊上,春风拂过,却拂不去穆景行眉间的那抹凝重。 拜宗祠,入族谱,改口为父……这一切,他又怎会看不出是父亲猜中了他的心思,才刻意去做的。 *** 翌日,穆阎着人提前递回府里信儿来,说是与穆景行一并留在宫中陪皇上用御膳。 菁娘便带着佩玖与樱雪一起在府里用了午饭。 佩玖心下倒是觉得轻松。昨日被大哥气哭之后,她为了避开他晚饭便在自己房里用了。今日若再托辞身体不适,娘也未必信,于是她只得出来用。 继兄 第50节 起初还担心见了大哥别扭,这下倒好,穆景行去吃御膳了,她也落得个自在。 轻轻松松用完了饭,佩玖想回房,樱雪却偏要拉着她和母亲去偏堂饮茶消食。佩玖不想去,樱雪便说自己没几日便要离开将军府了,怕是日后想姐妹一起吃个茶都难了。佩玖只得答应。 而穆樱雪的目的倒也简单,她就是想听听父亲和大哥回来怎么说。 因为她揣度着圣上这会儿留下他们用饭,会不会是因着知道爱将的女儿快要出嫁了,有心犒劳? 指不定圣上会赐什么稀罕玩意儿,便是不赐东西也保不齐会提到她一两句!若是她不拉着母亲和佩玖在此正正式式的等着,怕是父亲和大哥回来也懒得单独与她道这些。 就这样,娘仨在偏堂饮了大半个时辰的茶,终于等回了穆阎和穆景行父子。 父子俩堪堪一回府,便听到下人禀夫人小姐们都在偏堂。穆阎想着分别去说也费事,正好这会儿人齐一并说了,便带着儿子一同去了偏堂。 这厢,娘仨见穆阎和穆景行回来了,便起身。 菁娘尚未来及开口,穆樱雪已小雀儿似的迎了上去。一手扯着穆阎的胳膊,一手扯着穆景行的胳膊,急急问起:“父亲,大哥,圣上今日为何留你们在宫里用膳?” 穆景行原本进屋时面色就冷,被樱雪扯了两下袖子,有些恼的将她挥开。别开眼时无意掠过了佩玖,眼底不自觉的现出一丝温柔,可他还是很快便移开了。 如今既然父亲已猜中了他的心思,他反而得更加避嫌才是。他可一走了之上战场,佩玖呢? 穆樱雪被大哥甩开手时撅了下嘴,可很快心思又被先前的事引了去,没多介意的两手搀着穆阎往榻椅走去,又问一回:“父亲,到底为何今日用了御宴?” 穆阎坐在夫人旁边,与夫人一几之隔。菁娘刚刚为他添好了茶,推至他身边,他便端起吹了吹浮叶,说道:“景行,明日也要去北境了,圣上是惜才,为他践行。” “什么?”菁娘面上一怔,既而抬头看看穆景行,眉间泛起愁色:“景行一户部侍郎,好好儿的做文臣,去什么北境?” “夫人,你看你这话!什么叫好好儿的文臣,你意思武将就不好了?”穆阎带着一丝怨怼的侧头看向菁娘。 当然,他怎会动气,只是与夫人调侃逗乐罢了。 菁娘果真被他逗笑了,又气又笑的回怼道:“你一武将,就别学酸夫子抠字眼儿的那套!” 两句简单的打趣后,气氛很快又沉寂下来。 穆景行坐在父亲对面,他是一句也不想说。只在父亲侧头与继母说话时,才敢余光瞟一眼旁边的佩玖。 而佩玖只是微低着头,似乎对什么都没多大的反应,穆景行看不出她听了他要走的消息后,是喜是忧。 佩玖心下自然是不怎么高兴的。她原以为大哥只是昨日醉酒醒来情绪不佳,才揶了她几句,却想不到大哥竟要去北境。 主意来的这般快,他甚至从未对她提起过,好似就是一夜之间作的决定。 若是平时大哥爱去哪儿去哪儿就是了,可偏偏是她刚入了穆家族谱的时候。要她如何不多想? 这厢穆樱雪亦是深感失望,看来圣上是根本没在意她出嫁的事,也根本不会给什么赏赐了。不过更为让她失望的还是大哥! 垂着脑袋忍了忍,樱雪还是忍不住了!突然转过头去看着穆景行,委屈道:“大哥,再有十二日便是我出嫁的日子了!大哥竟然选在明日出京,那是不打算吃亲妹妹的喜酒了吗?” 问完这话,穆樱雪的眼圈儿蓦地就红了,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儿,犹豫着要不要落下。女儿家出嫁何等重要之事,大哥竟在这时候抛下她,不为她撑腰。 穆景行转头,略显愧疚的看着妹妹穆樱雪。可不自持的,他的眼神又被穆樱雪身后的佩玖吸引了去。 他委实没有勇气留下来,哪怕留多一日都是对他极大的考验。 最终,他的视线又落回在樱雪的身上,同时也恢复了冷淡。非但没有一丝要哄,甚至还带着诘斥之意:“家事国事岂能混为一谈?你嫁人自是我穆家的大事,但如何能与国防之事相提并论?” “呵呵,”穆樱雪觉得既委屈又好笑,一时头脑发热,竟当着父亲母亲的面揶了句:“那上回玖儿醉酒时,大哥却为何却向户部告了假,弃国家政务于不顾,而选择先顾小家?!” 此言一落,菁娘与穆阎同时变了脸色,佩玖亦是脸蛋儿瞬间滚烫起来。被樱雪当面指出大哥偏心于她,她的确是有些承受不来。 却也在众人变脸色的同时,穆景行随手抓起身边方几上的杯盏,朝着穆樱雪的脚下就砸了过去! 并喝上一句:“住口!” 他气的自然不只是樱雪吃佩玖的飞醋,更是因着她口无遮拦的在父亲母亲面前说这话!他做出那么大牺牲想要换来家宅安宁,穆樱雪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茶盏应声碎成了十数片儿,有几片儿碎瓷飞得高些,还划在了穆樱雪的裙子上,顿时划破几道口子。 穆樱雪“啊”一声从椅子上弹起,继而转头看向大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大哥,你竟然……” 这时又一声“哐当”,恰巧打断了穆樱雪的话。穆樱雪侧头看去,见是佩玖也惊得站起了身,显然也是被砸过来的杯子吓到了,毕竟佩玖与樱雪就贴着而坐。 然佩玖许是起的急了,膝盖在身前的案撑上磕了下,随即打了个软腿儿一下又给坐了回去! 见并无什么事,穆樱雪回头重又看向大哥,偏巧发现大哥此时眼中关切的只有佩玖。樱雪心中更添委屈,那打转儿了许久的泪珠终是簌簌落下,跟着抽泣了两声,便哭着跑出了偏堂。 眼看着孩子们闹了别扭,穆阎和菁娘却一句话也没能插上。 遇到这种事,做父母的自然都是先说自家孩子,可偏偏这事儿佩玖一点儿也没错,菁娘便是想说她两句都起不了话头。而穆阎这边更是还没来得及说樱雪呢,她自己就先哭着跑了。 “樱雪这丫头,真是从小宠她太过!”穆阎也只能对着菁娘抱怨上一句。 菁娘忙劝道:“不是樱雪的错,是我们近来对她疏忽了,她才会生出委屈跟不平。我去劝劝她。”说着,菁娘便起身。 “娘,还是我去吧!”佩玖趁机也起来,想起那日拜祭宗祠后还是穆樱雪先来给她道的歉,便觉得这回该换她去哄哄穆樱雪了。 “也好。”穆阎冲着佩玖点点头,转而拉了拉夫人,小声道:“孩子们的事终是让孩子们自己解决的好。” 菁娘迟疑了下,又不放心的看看佩玖,嘱咐道:“那就好好哄哄你姐姐,她若心里有气你就让她说两句,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知道了。”应下娘的话,佩玖转身往屋外走去。 穆景行的目光跟着佩玖走了很远,才收敛回来,接着便起身道:“父亲母亲,孩儿明早便要起程了,先回去收拾行李了。” 穆阎抬起眼皮子看看儿子,也不知这种局面下还能说什么,只叹了声,摆摆手,示意他去忙吧。 这厢佩玖追在穆樱雪后面,一路唤着她,她不肯停。回了房,穆樱雪将房门一关,佩玖便被挡在了外面。 唤了几声见穆樱雪铁了声一句不吭,佩玖只得先回汀兰阁。 就在她灰心丧气的打开房门时,却意外的看到大哥坐在她房里。 “大哥为何在这儿?”佩玖蛾眉微蹙,想起大哥之前刚说过的那句,自家兄妹也要顾及着男女大防。 穆景行却好似未听到她的疑问一般,只起身缓步朝她走来:“是大哥让你受委屈了。” 第71章 见穆景行朝自己走来, 佩玖下意识的后退小半步, 略有结巴的说道:“这不关……不关大哥的事。” 走到佩玖一臂距离时, 穆景行停了下来, 神色淡然的凝着她, 缓缓道来:“听说女儿家临嫁前, 总是心绪复杂, 时而欢天喜地,时而又患得患失。想来樱雪也是如此,才无端挑起了自家人的不是。” 说到这儿, 穆景行背过手去,俨然一副长兄开导小弟小妹的姿态:“她那性子,转眼便又好了, 你莫怪她, 她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佩玖听完这话,顿了一会儿见穆景行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便乖巧的点点头。接着又怯生生的问了句:“大哥说完了?” 穆景行微微一怔, 旋即便明白过来她这是赶客的意思。略显自嘲的“呵呵”了声, 他便抬脚出了佩玖的闺房。后脚刚一迈出, 身后传来关门声。 他回头瞥了眼, 想怨, 又觉纯是自讨没趣儿。‘亲兄妹间也应注意些男女大防’这话可不是他说的么?他又怪得了谁。 只是时移世易,那时的他尚在作苦苦挣扎,多与她见一面都会加重了那份不舍!而如今走已成定数, 便觉再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倚靠在门扇上, 佩玖心下亦是五味杂陈。她舍不得大哥走,可想到姐姐先前所说的那话,她就觉自己好似是那抢了别人口中糖块儿的坏小孩! *** 翌日天朦朦亮,穆景行已整好行装准备上路。镇国将军府大门外,业已集结好此次护送他的五百余兵士。 在大梁,士人入幕本就属常事,大夫公卿更是十之八九幕府出身,参议过军机,身经过大战。更何况穆景行本已位居从三品,是圣上心中认可的贤能之臣,却自愿请命亲赴北境,为国涉险,更是一桩美谈! 故而圣上此次给足了穆景行颜面,护送仪仗甚至不逊于亲王督军。 站在大门前,穆景行与父亲继母道别了几句,往他们身后看时,却还是不见佩玖和樱雪来送行。 他移回视线时,穆阎早已看出他眼中的失落,便不等他问,主动提起:“噢,济文济武赴北境时,你婶母便一直想去南山寺为他们求平安。可当时你婶母身子不好,便拦着没让她去。这回你也要去战场,你婶母便说什么也等不得了,坚持今日一早去为你们三人上香祈福。樱雪和佩玖也跟着去了。” 说罢,穆阎又笑着添了一嘴:“你婶母还有你两个妹妹,她们都是希望你此行平安,且能大获全胜!” 听父亲说完,穆景行眼底的最后一丝光彩也黯淡下来,他没得盼了。接着他便点了点头,以示心中明了,既而转身出门,利索的翻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马腹,毫不迟疑的向着前路奔去! 他既已请了圣命亲赴北境,便是对自己下了狠心!难道他还能在最后一刻反悔不成?可父亲还是有意支开了佩玖,连他走前的最后一眼都如此吝啬。 这到底是想让他走的无牵无挂,还是更加的牵肠挂肚…… 望着儿子策马奔去的背影,穆阎一双零布着皱纹的眼,也不由得涌动起了云雾。他又何尝愿意做的如此绝,可他得知儿子昨日又去了佩玖的房里,让他如何不绷着一颗心!他生怕儿子好不容易做出的决断,又当断不断了。 “哎,回去吧。”穆阎转身挎上夫人的胳膊,与夫人回房。 菁娘眼中噙着泪,先前在孩子面前便一直憋着,眼下继子走了,那泪便不再受缚的落下。 *** 去往南山寺的山间官道上,四名骑高头青马的将军府护卫,正两前两后的伴着一辆马车前行。 马车里坐的正是穆庾氏,穆樱雪,还有佩玖。 因着昨日的一场不愉快,穆樱雪至今不愿和佩玖说话,佩玖也很识时务的不去吵她。姐妹俩就这样各坐一侧厢椅,还一东一西的靠着头儿,在舆厢内呈对角势。 穆庾氏就坐在正对后辕门的主位,由着那两丫头沉默,她干脆装睡,也躲了这尴尬。 马车又疾行了一段儿路,忽地停下,车内三人被这骤然的急刹车颠了下,既而便听到穆樱雪极为不满的斥责:“怎么驭车的?是不想再吃将军府的这碗饭了吗!” 佩玖也心下疑惑,撩开窗帘往外看去,语气相对穆樱雪要客气许多:“可是出什么事情了?”依她的判断,不是马车坏了,就是前面的路被挡了。 “夫人小姐……咱们……咱们看来得调头了!” 马夫颤颤巍巍说出这话的同时,佩玖听到四护卫的那个小首领也吼了一句:“跑!” 车内三人顿时慌了起来,知道定是有大事发生,可一时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穆樱雪急着扒窗口去看,可偏偏马车调转头时她的那侧是向里拐的,只看得到来时路。 马车调头甩横的那瞬,佩玖在自己这侧的窗牖看到前面大约十数丈外,正有一辆马车被十数个骑马的劫匪洗劫! 那些劫匪人人手中握着大刀,非但劫财还害命!佩玖眼睁睁看着他们从马车里拽出一个小男孩儿来,一刀就劈了过去! “啊——”佩玖本能的双手捂住嘴,却还是发出一声闷闷的哀鸣。 “怎么了怎么了?”穆樱雪这会儿也顾不得再与佩玖置气。她看不到窗外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佩玖的反应就知定是极可怕的事情。 “有劫匪……在杀人……”佩玖哆哆嗦嗦的小声说了出来。 穆庾氏与樱雪闻言,也赶紧去掀开后辕门上的棉门帘儿,忐忑的往外看去。这会儿马车已调转了头疾驰着原路返回,故而后辕门刚好对着被洗劫的那辆马车。 只看了一眼,穆樱雪便将那门帘子放下,双眼圆瞪着,只觉得毛骨悚然! “快——快跑!”穆庾氏大声喊给马夫。因为就在刚才掀开帘子向外看时,她看到那些匪徒已然上了马朝她们追来! 穆樱雪吓的不知如何是好,两手抓着穆庾氏,颤颤巍巍问道:“婶母……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穆庾氏也吓的说不出话来,瑟瑟发抖,眼中失神。 穆樱雪这才想起穆庾氏虽是个长辈,却也只是个早年丧夫的命苦女人,除了比她多吃二十多年饭外,根本一无所长。 继兄 第51节 想及此,穆樱雪知道是指望不上婶母了。忽地又调头过来握上佩玖的手,激动道:“玖儿,咱们怎么办?”她知道佩玖虽是这里最小的,脑子却是比一般人机灵,总能想出破解困局的法子。 这厢佩玖也是吓的哆嗦,这是身涉险境的本能反应,便是重活几世也控制不了。但她心下已在飞快的盘算着。 “咱们这方主仆加起来共计八人,对方看着却有十数人之多,且只多不少!何况若真打起来,咱们三人与马夫只是拖后腿儿的,只凭四名护卫,又要拼杀,又要护我们,根本毫无胜算。故而不管怎样,我们都要放弃抵抗的侥幸,只能拼着逃这一条路。” “玖儿说的对……”穆庾氏点头附和。 穆樱雪也捣蒜似的点点头,好似心中稍稍清明了些,可没多会儿又绝望起来:“可是咱们是车,他们是马,迟早会被追上!” “对!”佩玖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转头一把将马车上的窗帘扯掉,瞪大一双杏眼望着窗外:“所以咱们不能指望着一路逃回城中,而是要在沿途找寻有利的地势。” “有利的地势?”穆樱雪脑子本就不多好使,这会儿一吓更是只余一团子浆糊,根本听不明白佩玖的话,急着又问一遍:“什么叫有利的地势?” 佩玖起身将樱雪那侧的窗帘也用力扯掉,如此坐在车内,便可将道路两方都看得明明白白。 “平原!”佩玖笃定道:“我们来时的路上路过了一座大山,山根儿下没有小丘绵延,是空旷的平原!我们在那儿下车,然后分别乘上护卫的马,分四路逃散,便有生机!何况我们直接将马车留下,说不定那些劫匪也懒得再去追我们。” 懵懵懂懂的,穆樱雪急忙扒去窗根儿看,这才发现道路两侧的确是绵延不断的小山丘,便是此处下了车换乘护卫的马,也根本无处可逃。 “我懂了!”穆樱雪两手紧紧扒在窗户上,瞪大了双眼看着窗外,“我盯这一边!玖儿你盯好自己那一边!” “嗯。”佩玖应声,也微微发颤。 看着孩子们在此谋算生机,穆庾氏深感自己的无力与蠢笨,簌簌的落着泪,她只觉眼前一片迷蒙,连想帮孩子们盯下路,都看不清了。 “停!在这儿停!就在这儿!”佩玖朝着窗外大声喝道。 马夫急刹住了车,佩玖三人匆匆自马车上跳下,又各自跃上护卫们的马。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就连穆庾氏也动作迅速,没耽搁半刻!她一早就准备好了随时跳车,生怕自己既没有谋划的本事,还腿脚不利索拖了大家后腿儿。 三名侍卫护着主子,驾马往不同的方向疾驰! 佩玖回头看一眼劫匪,估摸着离她们还有百步左右的距离,她心下稍稍庆幸,转回头来看着前方,手中则紧紧抓着马鞍。 而就在佩玖自以为胜算颇大的时候,突然马失前蹄,往前一栽,将她与护卫齐齐甩了出去! “中箭了!”佩玖正麻溜着爬起,忽听得侍卫喊了这么一句。 佩玖回头看向马儿,果然见马儿的前腿上插着一支羽箭! 第72章 佩玖又看向其它两个方向, 竟发现婶母与穆樱雪的马, 亦是遭遇了同等待遇! 深知眼下连喊声疼的时间都没有, 佩玖爬起就拼命往婶母的方向跑去!当她搀起婶母来, 再看穆樱雪时, 发现樱雪已然跑到了另一个侍卫的马下。 四名侍卫骑着四匹马, 而先前她们只上了三匹, 故而有一名侍卫的马未被劫匪盯上,这会儿还是好好的。 穆樱雪这厢飞快的上马,回头朝着侍卫大吼一声:“快带我跑!” 那侍卫迟疑一瞬, 将手中的剑往地上一扔,双手握起缰绳,一声“驾——”便疾驰而去! 原本他是见另外三匹马都跑不掉了, 便干脆放弃了逃跑, 拔出腰中宝剑准备与敌人拼死一战的!可如今小姐上了他的马,那他也只能救出一个算一个了。 看着穆樱雪毫不犹豫的自顾自逃走, 穆庾氏不由得眉心一蹙, 心下有些酸涩。 毕竟起初商定逃跑时, 是娘仨皆有马乘。如今只剩下一匹好马, 依着穆庾氏的心思, 定是大家携手共度难关。四名将军府的侍卫对阵十几个劫匪, 也不能说半点儿生机没有。可如今只余三名侍卫,才当真是半点儿生机也无。 且穆庾氏相信佩玖也与她心意相通,不然先前佩玖第一个摔落下马, 又是离第四匹马儿最近的, 若佩玖有自己先逃的心思,自然谁也快不过她。 但穆庾氏也明白,大难当前,各自飞才是常态。佩玖这样的傻丫头,她看着就心疼。 “好,逃走一个是一个!”看着穆樱雪的马儿狂奔的方向,佩玖嘴上这样说着,眼中却也噙起了水气。但理智告诉她,这还不是认命等死的时候。 佩玖拉着穆庾氏的手就往前跑,边喊着:“婶母,快点!” 两人没命的往前跑,三名侍卫拔刀挡在她们的后面,做出最后的抵抗。 穆庾氏平日里是慢吞吞柔弱弱的性子,可这会儿她就是跑死在路上,也不想连累了佩玖!故而穆庾氏这两条腿竟也跑的飞快,因为她知道一但自己有了放弃的念头,佩玖定也不会扔下她。那就是她拖累着佩玖陪她一起等死了。 人的求生本能,往往能迫使自己做出许多突破极限之事。就如眼下的佩玖与穆庾氏,她们一路往大山狂奔而去,竟没比身后那几匹四条腿的畜生慢上多少! 佩玖心里明白,三名护卫根本无法拖延多久,那些人很快便会追上了。若是她们往空旷的地方跑,便是跑得再拼命,也迟早会被追上。故而唯有往山中跑,才有一分生还的可能。 原本的十数名劫匪,除去两人骑马去追穆樱雪,剩下的全部留在原处与三名护卫厮杀。 镇国将军府的普通护卫,虽说算不上什么高手,但以一敌二、敌三的本身还是有的。他们阵亡前,也捎了六七个垫背的。如今紧追着佩玖和穆庾氏的,便是剩下的那十来人。 原本这些劫匪主要是冲着钱财来的,杀人只是捎带,可如今牺牲了这么多的同伙,这些劫匪便是杀急了眼!一个个骑在马上高举着大刀,杀气腾腾的狂奔而来! 山脚下,劫匪们不得不勒住马,一个带头的四下里扫视了圈儿,双眼狠狠一眯,命道:“那俩娘们儿定是上山去了!留下两个人守在这儿,其余的人都跟我上山!” 说罢,便有七人跟着带头的上了山,两人守在山脚下。 荒山怪石嶙峋,地上到处是凸起的碎石,坑洼难走。没走出多远,他们就发现骑马还没有走着快,便将马栓了,改为步行。 很快他们追至一处柱石林立的分岔路口,这片石林委实不小,那带头的伸出只大手来,示意后面的兄弟都驻步。他仔细看了看脚下的土地,发现脚印儿到此便消失了,两条分叉路上都没有。 带头的劫匪又四下环顾了圈儿,一双牛眼中透出股子狠辣的精明:“每个石头和树后,都给我仔细搜!” 说罢,几个劫匪便散开,四处开始找起。 石林的某块巨石后,躲着的正是佩玖和穆庾氏,两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拼命压低了发出的动静。佩玖不是不知脚印在此消失会引来麻烦,只是追得太紧,她委实抽不时半刻功夫去做手脚,而身边的婶母也的确是跑不动了。 “玖儿,他们迟早会搜到这儿的。”穆庾氏从石缝儿里偷偷看着前方,眼见那些人越逼越近,脸上尽是担忧之色。若只是她搭上条命还不算什么,可佩玖这么年轻,怎能就此葬送! 佩玖则根本不去看那些劫匪,她背靠在巨石上观察着两边的岔路,心下飞快的筹划着。 大约估算好后,她蹲下捡起两粒石子,然后回头对着穆庾氏说道:“婶母,过会儿我会把这些人引到两条分岔路上,你等他们走远了就抓紧另寻一条路下山,千万别走来时的旧路。” 说着,佩玖看看正往这儿逼近的劫匪,又道:“他们人比之前少了,应当是派了人守在山脚。” “玖儿,你意思是拿自己当饵将这些人引开?”穆庾氏惊恐问道。 “婶母放心,我腿脚跑的快,他们不骑马未必追的上我。”说到这儿,佩玖抬头看一眼太阳,又道:“这会儿天已快大亮,官道上定会有车路过,婶母只要快些下山搬救兵,指不定咱们都能活!” “不行!”穆庾氏斩钉截铁的抓住佩玖的手,纵是情绪激动,声量却是压的极低:“既然你腿脚快,那你下山去搬救兵,我去引开他们!” 佩玖心下领情,但眉头一蹙,佯作不屑的给穆庾氏泼上一头冷水:“婶母,就你那速度如何能引开那些劫匪?还没跑上几步就被人给抓住了,根本也没办法帮我争取到下山的机会,到时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闻听此言,穆庾氏再无话可说,默默流泪。只心下暗暗恨着,都怪她腿脚不争气,想以命易命换活佩玖都做不到! 僵持间,劫匪已与这处不足二十步距离,佩玖移开婶母抓在她胳膊上的手。她将肩后松松束着的头发散开,取出那绒花下的鹿脊筋丝,在指间缠了缠,便好似一支简易的小弹弓。 她以石子撑着那鹿筋拉满,然后猛地松手!那不起眼的小小石子,掠着那些人的头顶高处飞过,直击到对面岔路很远很远的崖壁上。 “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几个劫匪同时回头,看向远处的那条岔路。 “那边有人,追!”一个劫匪带头喊道。石子落下的地方正贴近拐角,故而这动静让大家误以为拐角的后方有人。 先前已然逼近佩玖她们的那几人全都调头回去,那一瞬,穆庾氏眼中闪过精光,以为真的就可以凭着一个小石子将所有人引开,使得她和佩玖都不必当诱饵。 然而她的想法太过简单。 一直站在一旁的那个带头的,见手底下的人一窝蜂的朝那条岔路追去,当即喝止:“别都过去!先去四个人探探!” 穆庾氏的双眼跟着这句话黯淡下来,而佩玖却是不意外的。侥幸心理她不是没有过,她选择藏在此处时,也曾盼着那些人会往岔路上追去,那样她们就可以摆脱了。然而那个带头的没有瞎追乱跑,佩玖便知道这人还是有点儿头脑的。 如今,只有她也去当饵了。 佩玖握了握穆庾氏的手,给了婶母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便抬腿往自己身边的一条斜岔路跑去! “那边也有人!”立马便有人发现了佩玖。 佩玖听到自己身后有重而纷乱的脚步声追来,然而她没有时间回头看,只拼了命的往山上狂奔!依着那脚步声和喊话声,佩玖猜着是余下的四人都追上来了。 如此,婶母便可安全了。 若要论速度,佩玖的确不敌那些人。但好在她占了足够的先机,加之逃命之人的持久力,是不会输于劫匪的。故而你追我赶了许久后,佩玖成功在过几条岔路时甩掉了两个劫匪。 此时,追在她身后的只余二人,而这二人,也是跟她死磕上了! 眼看自己也将体力耗尽,佩玖边跑边开始想些办法。她慌乱的将自己胸前所挂的长命金锁解下,在过岔路时用力扔到另一条路上! “金的!”她边跑边扭回头朝着后面的人大声提点。 之后果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变的单薄了。佩玖再扭头看时,见其中一人跑去了岔路捡那条金锁。 第73章 佩玖听到仍紧追她不放的那个劫匪, 回头骂同伙道:“蠢货!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东西扔在那儿又不会长腿儿跑了!” 听到这个声音, 佩玖辨别出追着自己的正是那个带头的小头目。不禁心下暗暗发愁, 这人多少是有点儿脑子的, 甩他可没这么容易。 又疯跑了一小段儿路, 原本二人有着三四十步的距离, 可如今却被追逼到只余二十来步。佩玖心知自己体力再难撑下去,且越是往山上去,越是路歧难行, 怕是离无路可走的境地也不远了。 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没命的跑着,一边开始撸下金器玉镯, 将它们匆匆包在帕子里, 然后系成个小包袱,挥过头顶, 给追着她的人看。 身后的那个小头目自然明白这丫头的用意, 是想着抛扔这些值钱的玩意儿, 让他放她一马。小头目不禁心下冷哼, 依旧奋力追赶! 想他能占山为王这么多年不被朝廷清缴, 很大一部分原由便是他心狠手辣, 从不留活口!一桩桩的无头公案,苦主连走失家人的尸体都遍寻不见,官府又从何处着手盘查? 加之他贪墨有度, 一年只捡着肥羊做两三笔买卖, 故而这十年来从也落不下什么麻烦。若不是因着这回运气差,刚劫下一辆就被紧随而来的后车发现,他本也无意连打两家。然而事已至此,又死了这么多兄弟,他断无再心软的道理。这一车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而他追着追着,突然见前面的丫头停下了! 佩玖这厢急刹了脚步,拼着这二十来步的先机优势,将打好贵重之物的那个小包袱挂在了脚下崖边的一个细枝桠上。接着起身继续往前跑! 那小头目见此良机,心道这下便能将她给抓住了!可当他咧着嘴跑过挂包袱的那地儿时,低头看了一眼,竟看到那小包袱只勾在一枝细如丝的枯腐枝桠上,山风吹得它摇摇欲坠的,仿佛下一瞬就要坠断! 小头目迟疑了下,心道显然那丫头的身上已没什么油水,所有的贴身贵物皆在此,若是没了,这趟活儿近乎白干了。再说前面很快将要没路,便是这丫头快上这几步也一样难逃被他捉住的命运。 只眨眼功夫小头目便想通了其中利弊,猛地驻下步子,蹲身去够脚下崖壁上的小包袱。就在他的手一把将那小包袱攥住之际,突觉头上袭来一记重击!随即便两眼发黑,浑浑噩噩的倒下,握着那个小包袱坠下了山崖! 崖边,佩玖正双手合抱着一块大石头,脸青唇白,惶惶的望着那悬崖,旋即她也一阵儿腿软蹲在了地上。这是她第一回 亲手杀人,且不论对方是个多么十恶不赦的东西,夺人性命时的那种惶恐惊骇都是难免的。 佩玖坐在地上,扔下手中石头,双手撑着地往后挪了挪,生怕自己也一不小心坠落下去。毕竟上辈子她在池边饮酒时,就是这么的倒霉。 坐了一会儿,稍稍平复了心中恐慌和那粗喘,佩玖便撑着地站起,看看前面的路,再看看后面的路,她开始重新打算起来。 先前被她引去岔路的几个人,不定何时又会重新追上来,故而她明白安全只是暂时的。如今她是退无可退,因为那些人都在追来的路上,她若返回,随便碰上一个便是死路。 这个山上植被并不多,除了怪石外便是荒芜一片,一眼了然,故而青天白日的想下山不被人发现,不太可能。为今之计,也只有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等着日头落了天将黑时,再想法子摸下山去。 想及此,佩玖继续往山上跑去,只是这回她仔细留心了周围地势,看哪处可堪藏身。 终于,在走了约莫半柱香后,佩玖发现一个小山洞!偏偏这个小山洞的洞口还极其隐蔽,若只在经过的路上看,便是难以发现,只有变换着角度看才能看到。她顿时激动不已,心忖着定是上天怜悯,不愿看着她这一世又稀里糊涂的死去。 继兄 第52节 佩玖急急钻进小山洞,这洞口小,只容侧身进入,可里面却是阔达许多,便是张开双臂也是能容下的。佩玖不禁欣喜,这真是个躲避的好地方! 只是这份欣喜也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佩玖便发现这处洞穴是漏水的,且漏水点密集不止一处,无论她站到哪个角落,摆着怎个姿势,都至少有两三处漏水点儿朝着她。 更为不幸的是这滴落的水还带着透骨的凉!想来不是囤积下的雨水,而是山里的冰泉之类。 微微郁闷了下,佩玖便认了。比起挨刀子捅来,挨点儿冰水淋怎么了?了不起病一场,至少能活。想及此,佩玖便连避也懒得再避,就坐在角落里擎着淋那冰水。 洞中黑暗,本就有冰泉滴落,加之那石头缝间还有阵阵阴风穿堂,本是片刻难挨的,可说来也怪,佩玖竟能睡着。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自己好似又落了一回寒潭,那些前世的记忆,也走马灯般的再呈现一遍。许多之前模糊了的,这回便好似重新唤起般又添了印象。 *** 山间湫窄的小道上,两百余骑兵的队伍声势浩大的前行着。 在队伍最前面,骑在一匹高大碧骢驹上的正是穆景行,他的后方紧紧相随的,是贴身护卫恭六,和护卫队的小首领。 穆景行夹踢着马腹加速,与后面的人渐渐拉开了几步距离,趁着这空档,那揣着疑惑许久的小首领便轻声问恭六:“此去北境直走北面出城便可,大人却为何要绕路走南山?” 恭六侧头瞥那小首领一眼,然后腾出手来竖于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又转回头去猛驾了几下,追上大公子,紧紧伴随在侧。 小首领嘴角抽了抽,越发觉得此惑无解,便干脆埋了心思不再去想,反正定是不能与他这等下属道的。接着他也赶忙扬鞭抽了马屁股几下,追上去,伴随在大人身侧。恭六隔着穆景行眺那小首领一眼,露出几分众人迷惑唯他了然的自得。 这种事,自然只有他这个贴身心腹才知道。大公子显然是不甘出行前没得到某人的‘一路平安’,所以特意绕路南山寺,从南边出京,好见上临行前的最后一眼。 恭六正得意间,忽然听到那小首领的一声喊:“大人小心!前面有搏斗过的痕迹!” 闻言,恭六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有搏斗过的痕迹么,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尸体呢。他不敢自作主张,回头看大公子有何打算。却见大公子双眼狠眯着,关切至极,不似看闲事的样子。 这厢,穆景行一眼便看到倒于地上的几具尸体里,有三人是穿着银领青衫的。这是穆家人出行时,为掩盖身份不显招摇,惯让护卫们换的便装。 穆景行猛地勒了下手中的马缰绳,既而调转了方向往那块空地上奔去!恭六自然赶紧跟上,伴行在后的小首领见状也将右臂高高举起,示意后面的队伍停下,之后带了几人也忙跟上前去。 *** 随着一阵哆嗦,佩玖猛然醒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仍身处于五指难见的洞中,甫一睁眼,跟着又打了个寒颤。自己是淋着水睡的,如今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襦裙,早已湿哒哒一片,说是刚从水里捞出的也不为过。 如此看来,她是睡了不短的时辰。 佩玖轻手轻脚的扶着石壁爬起,因着脚下的泥石长期浸泡着山泉,故而滑不可陟,佩玖刚刚扶着快要站起旋即便摔了一跤!再次站起时她更加的小心,这才站稳了脚跟儿,往前摸去。 摸至拐角处,便可见洞口,洞外仍是白光刺眼,显然这一觉并未挨至天黑。佩玖不禁有些失望,如今洞内寒气太重,哆嗦尚在其次,她已觉手脚发木,怕是一会儿想要逃下山都会碍着事。 佩玖小心翼翼的摸到洞口处,人没敢露出去,只看了看天色,约莫着离太阳落山还有个把时辰。她再摸回洞中,坐在一旁开始搓手搓脚,尽量让自己暖和一些,免得待会儿腿脚木着跑起来受阻。 搓着搓着,佩玖不知不觉的就落了泪。早上这祸事来的太过突然,她一心只想着如何逃命避祸,根本没功夫哭。找到洞后松泛下来,又是只顾着庆幸和思虑夜里逃命的事,便也忘了哭。 如今这会儿,自觉是暂时安全的,可也明白洞外仍是危机四伏,加之不知婶母和樱雪如何了,她就真的崩不住了。哭是哭,也只敢捂着嘴默默落泪。 想想那些劫匪,佩玖觉得他们此刻应是还在山上搜寻着的。原本找不到她们,他们兴许搜累了会放弃,可如今他们的头目也找不到了,他们怎会放弃?如此想来,便是挨到天黑了,想要一路摸下山去也是险中求生。更莫说下了山也是身处荒郊野外,她要如何回京城…… 就在佩玖愁这些的时候,洞外突然传来些动静!佩玖一下便止了哭,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瞪大着双眼,屏息侧耳听着。 那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佩玖笃信是有什么东西进了洞里来! 她此刻只恨,恨自己可以掩得住哭声、呼吸声,却掩不住那心跳声!此刻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鼓,而每一下跳动仿佛都成了对自己安危的威胁,它“砰——砰——砰——”的在招唤那东西过来,拼命提醒着它,这里有个活物! 果然,那东西就来到了她的身前。 第74章 佩玖知道自己定是被发现了, 她已不存任何侥幸。这山上不只有杀人如麻的劫匪, 还会有各种野兽, 而此刻来到她身前的不论是个什么东西, 都是来索命的。 想及此, 佩玖也不再屏气宁息了, 她搬起早就放在身边的一块大石头, 准备与对方做最后一搏!她不再憋屈着自己,抽噎出声,同时那双手也抱着石块朝对面砸去! “玖儿?” 佩玖那将要落下的双手顿时悬在了半空中, 这声音是…… “大哥……”就在佩玖将这两个字颤颤巍巍叫出口的同时,一双温热有力的胳膊将她揽进了怀里! 那双臂膀像缠蛇一般用力的钳紧了她的肩和腰,她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按着后脑勺死命的往胸膛揉去!仿佛要将她揉成对方的一部分骨血! “嗯——唔——”佩玖饶是激动的有千言万语想说, 此刻却也半个字儿说不出来, 只有老实听着对方说话的份儿。 可穆景行偏还关切的问她:“身上如何,有没有哪里伤到?!” 佩玖想答, 可她被他的胸口捂着说不出话, 她又挣扎着“唔——嗯——”了几声, 穆景行才恍悟过来, 将手放开。 才放开, 佩玖大喘了几口气, 又什么委屈也不想说了。这会儿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趴在哥哥的怀里好好哭上一场! 见佩玖不说话,就钻在自己怀里哭, 穆景行便干脆将妹妹打横抱了起来, 然后带着她出洞。毕竟这洞中阴湿,刚才抱她时就发现她身上的衣裳全湿透了。 被大哥抱着侧身出了洞口,佩玖见洞外天色已渐暗,突又想起来穆庾氏与樱雪,便一脸急切的问道:“大哥可见婶母与姐姐了?” 穆景行神色也凝重起来,刚刚只沉浸在找回佩玖的喜悦中,另两人尚是未知。 “我已然命了所有人搜山,只要她们也在这座山上,定是……能找到的。”说最后这几字时,穆景行语气带出些许哀伤,他的意思是,人自然是能找到,但是死是活就难说了。毕竟以这座山的情况而言,怕是没有第二处能如佩玖所藏身的山洞这般隐蔽了。 闻听此言,佩玖挣脱了几下让大哥放下自己。脚落地时,穆景行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披在佩玖身上,佩玖则急着说道:“大哥,樱雪是朝着道路的东面跑的!有个侍卫骑马载着她,当时有两个劫匪骑马追去,想是即便追上了那侍卫也能应对。只是他们跑得深了,位处荒原定会迷路,需要多派些人去找他们!至于婶母,她是同我一起上山的,我让她藏在初上山的一块大石头后面,不知现在是不是已经逃掉了,但我们还是先回那处看看!” “好。”穆景行只赞同的应了声,接着便给身边的小首领下了令,重新安排了搜寻方向。之后他便带着佩玖往山下走,路上让佩玖如实仔细讲了事件的经过。 穆景行几次侧眸看佩玖,一边是担忧,一边又庆幸,这丫头竟是头脑越发清明了,此次若非她的临危不乱,怕是三人都要葬送在这段路上了。如今看来,她为婶母与樱雪争取来的生机还是颇大的。 回到初上山的那片石林时,他们仔细找过,穆庾氏已不在此处了。查看过脚印后,也没得出什么线索,如此,只得继续满山搜寻。同时也有近百人去了东面搜寻樱雪的下落。所幸此次人手足够,便是不回京报官府搬救兵,也足够四下撒网的。 安排好一切后,穆景行本欲命人将佩玖先行护送回府,而佩玖执意不肯一人先走,定要留下来一起找寻。最终穆景行拗她不过,只得妥协,并命人下山将他所带的换洗衣衫取来。 佩玖原是想跟着兵士们上山,四处找找,却被穆景行拦了下来。他分析道:“此处既是你安置婶母藏身的地方,也是离山脚最近的一处空旷之地,与其满山去搜,倒不如在这安个定点儿,起个火堆。” 说到这儿,他抬头伸手指了指四周,又道:“这山路越往上去,越是陡峭,你当初既已引走了所有劫匪,婶母断不至于越攀越高,她应当是以此为点,四下里探寻可下山之路。若她此时尚未逃下山去,指不定还会再回此处。生上火堆,指不定倒能将她给引来。” 佩玖眼中掠过一道精光,顿时开窍般惊喜的望着大哥,附和道:“对对对!大哥,那咱们快些生火!”说罢,她便低头在脚下找起可作柴用的干树枝。 虽是带了两百余人的强大帮手,但穆景行明白即便人手再够,佩玖也必须得亲自做点儿什么才能安心。就如他那时也不安于在山脚下等回报,坚持跟上山来搜寻,而且果然就让他亲自找到了一人。 只是如今已快天黑,和白日里寻找不同,且已找到佩玖得知了婶母与樱雪的大致范围,故而在打眼的地方起上一堆火,的确比摸黑没头苍蝇式的乱撞要有效。 等佩玖找来许多树枝,穆景行也用杂草将明火引起后,一个小火堆便成型了。这时先前派去取衣裳的兵士也取了包袱回到此处。 坐在火堆旁,穆景行从中挑出一件柔软绸料的里衣,和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崭新袍子,扔到佩玖身上:“把湿衣裳换下来。” 抱着那两件衣裳,佩玖愣住了。且不说这里衣是大哥贴身穿过的,就算是未穿过的,她穿着被人看到了会如何想?况且待得回府,被父亲母亲看到了,这还了得? “大哥,我披着你的斗篷呢,不冷。”说着,佩玖将两件衣裳又扔回穆景行身上。 穆景行拿起那衣裳显露一丝不豫,他知道佩玖是顾虑什么,遂夹带三两分斥责之意,道:“今日命都险些丢了,还顾及这些愚礼做什么?!你定是要湿着身上吹一夜山风病出个好歹来,也要全了闺誉?” 被大哥一顿诘斥,佩玖微微埋下了头,大哥既是为了她好,她自无话可辩驳,可想到父亲母亲平日里的严厉教导,她也不敢接了那衣裳。 见她可怜兮兮的低头不语,穆景行也敛了愠色,改为温言相劝:“放心,湿衣裳一会儿便可烤干,回去时你定还是穿着自己衣裳的。” 听闻这话,佩玖才有些动心的抬头看看穆景行,带着一脸妥协的表情。这小表情旋即便令穆景行勾了勾唇角,他再次将衣裳递过去。 这回佩玖痛快接了那衣裳,然后爬起抱着衣裳四下里看看,忖度着哪处适合更衣。 穆景行也跟着站起,拉上妹妹的袖子,道一声:“来。”佩玖便紧紧跟了去。 二人带到石林浅处,穆景行寻了两块一人高的柱石前停下脚步,转身便去解佩玖身上的斗篷。佩玖不自然的向后一躲,手紧紧攥上系带!虽是自家兄长,可这下意识的害羞也是本能反应。 “要借披风一用。”穆景行解释道。 佩玖迟疑了下,转过身去自行解了系带,然后背对着伸手将披风还予大哥。她身上湿透,春日的裙料本又轻薄,佩玖自知此刻形象窘迫,便不敢回过身儿去。 等了一会儿,便听得身后穆景行唤她:“好了,进去换吧。” 佩玖双手抱着自己前身,侧转过头,见两根一人粗一人高的柱石间,被大哥围上了披风。披风的两处系绳各自缠在一块小石头上,压放到两根柱石的顶端,如此,便形成了三面合围,可从后方进入的一个小空间。 佩玖绕到披风后面,因着她身型纤细,左右两侧的柱石足够遮挡住她的小身板儿,而唯一一方露着的,亦是朝向崖壁,很是安全。如此,佩玖便放心了。 “大哥且先回吧。”她小声嘟囔了句。 穆景行看眼火堆,离此处倒也不远,不至于让佩玖落了危险,便抬脚要先回去。却也在此刻,响起一个动物的叫声! “嗷——呜——” “啊!”佩玖吓的失声叫了出来,那声音听着就在不远处! “是狼嚎。”穆景行笃定道。 佩玖听他的语气,觉得大哥对此并不感意外。也是,这种荒山野岭的莫说是狼,怕是虎跟熊都有的。 “那……那怎么办?”佩玖颤颤巍巍的问。 穆景行声色却沉着的多,只淡然回道:“你自去更你的衣,我在这儿守着你。” 这话落定,佩玖便听到清亮的金属声,接着见一抹寒光自穆景行的腰间绽出。是大哥拔出了腰间佩剑。 第75章 狼叫声此起彼伏, 各方都能听到, 穆景行只一双眼睛兼顾不了所有方位, 只能先紧着佩玖的这边盯。故而此刻他提剑面朝着那条披风, 而披风那头便是正在更衣的佩玖。 一面是只隔着披风逾礼守候的继兄, 一面是月黑风高下的骇人狼嚎, 无论是因着哪方, 都容不得佩玖慢条斯理的更衣。 可这人呐,越是心急之时,便也越容易手忙脚乱的出岔子。就在佩玖匆匆忙忙的往身上套那衫子时, 胳膊一晃出了界,将那披风捅了下! 那披风原只是被两头的系带缠着小石头压在柱石上,她这一捅就将那小石头给扯了下去, 登时那披风的一侧坠地…… “啊——”佩玖惊得失声, 胡乱抱着一团衣物挡在身前急急蹲了下去。 闻得那声尖叫的同时,穆景行骤见眼前好似闪过一道莹白之光, 当即反应过来, 扭头向外, 身子也跟着避了开去。 佩玖咬着唇蹲在地上, 羞得直掉泪, 见大哥转过身去, 便赶忙伸手扯起披风挡在身前,然后慢慢站起,重新将那系绳缠绕在小石头上, 压回柱石上面。 许是听到妹妹压抑着的抽噎声, 穆景行想哄她稍稍宽心些,便道:“玖儿你小心着些,方才那阵风急掀起不少沙子,我这儿也迷了眼。” 佩玖明白,大哥是故意将她先前笨拙造成的窘态推给了风沙,又间接表示他迷了眼什么也未看到。这话虽是有些欲盖弥彰,但总算是给了她块遮羞布,不禁心下稍稍好受一点,赶紧继续换衣裳。 没多会儿,佩玖便掀了那披风出来,并将披风叠好还给穆景行。穆景行单手接过,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只甩了个背影给佩玖,兀自朝着火堆走去。他知道眼下越是话多,越是会令她难堪,倒不若冷漠着些。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回到火堆旁,佩玖忙着将替换下的湿衣裳架在火堆旁烘烤,穆景行则从一旁的干柴堆里又抱一些添在火堆里,使火烧得更旺一些。 两人都手里各自忙着时,好似不说什么也不显怪。然过会儿衣裳也架好了,火也添旺了,穆景行与佩玖坐回火堆旁,气氛开始尴尬了。 佩玖心里别扭,那是因着她始终将穆景行当做亲大哥,也始终以为穆景行拿她当樱雪一样的亲妹妹,故而觉得自己这番不小心,简直是辱没了双方!自感羞耻的同时也感愧疚,好好的兄妹感情竟因着她的蠢笨,而添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继兄 第53节 而穆景行心里的别扭,则是出于一种挣扎。他既已下定决心赴北境,便明白自己不应在这时再招惹什么。可是这会儿,无论他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是那个白花花的画面…… 朝思暮想之人,如此直白的坦露于眼前,这种冲击足以令人冲昏了头脑,再不被任何礼教与理智缠缚!何况她此刻里里外外穿的都是他的衣衫,他每看一眼,都更添莫名的亲密感。 想及此,穆景行不自觉的暗暗握紧了拳头。若是可以,他真的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如今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当穆景行满心满眼被邪火烧灼着看向佩玖时,却看到了她悄悄抹泪,他旋即又醒了过来。越是情之深种,便越是顾虑良多。他可逞一时之快,却要将一个姑娘家推进万丈深渊,令她万劫不复!更何况还是他赌誓发愿要守护、要疼爱的姑娘。 就见那青筋暴起的拳头,渐渐放松开来,舒展的垂在身侧。 “待得过会儿衣裳烤干,我便与你先回京城禀报父亲母亲,留这两百人继续在此搜寻,同时也回京再调拨一些人手来搜远一些。” 佩玖闻言抬头看了看穆景行,见他神色笃定,便乖巧的应了声:“嗯。”再低头时,她复又紧张起来,想到过会儿怕是还得更一回衣。 因着佩玖所乘的马车已被洗劫时砍坏,军中又无马车,故而回京时佩玖也只得与旁人一样乘马。 下了山,穆景行率先翻身上马,骑到他的那匹碧骢驹上等佩玖。佩玖自行去隐蔽处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回来时,站在马下将那件外袍递还给大哥。 穆景行接过衣服准备亲手放回衣厢内,却发现只有一件,随口问了句:“还有一件呢?”说话同时,他垂眸看向马下的佩玖。 他原也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妹妹觉得那里衣贴身穿过了,便不适合再还回来,于是随手给扔了。可他话问完,却见佩玖不自觉的伸手握紧了自己领褖,眼神慌张。 穆景行旋即明白了些什么,将佩玖上下打量一番,心下便有了定论。佩玖这是被在野外更衣的意外状况吓着了,故而未敢再如先前那样全部更换,面是保留了里衣又套上了她自己的裙子。因着她身姿荏弱纤细,这才不易被人察觉。 “行了,上马吧。”穆景行不忍看到妹妹再露窘态,打断了问话伸手拉她。 佩玖被大哥拽上马去,老实拘谨的坐在前头。就见大哥双臂环在她的身侧紧紧拽住缰绳,然后她耳边炸起一句:“驾!”那马儿便奔腾起来! 大梁的女子们是极少有骑马的,虽佩玖身在镇国将军府这等武将之家,却也自小守了贵女礼仪,出门只坐香车软轿,从不曾骑马,更莫说是与人同骑。白日逃命之时,佩玖是头一回上了府里侍卫的马,而当时因着追兵就在身后,加之没跑出两步就被打落下来,故而并未有何深刻体会。这会儿,却是人坐在如此高大的马背上,一路猛颠着奔驰起来!不禁心下又觉刺激,又觉紧张。 似乎是感觉到佩玖的害怕,穆景行稍将马速放缓,使得颠簸轻了许多。这行进速度一放慢下来,穆景行便时不时的走个神儿,比如那绸滑的长发撩在他脸上时,比如看到那男子的里衣领边儿从裙中露出时,都能让他无法自抑的心乱一瞬。 子夜时分,穆景行带着佩玖回到了京城,随行只有恭六护驾。穆景行勒住马,命恭六想法子去找辆马车来。 时已至深夜,马车自是不好找的,但辗转了几条街后恭六终于找到了一辆送完远程客正回家的。付了重金,那马夫便拉上佩玖往镇国将军府送去,穆景行则与恭六骑着马在一侧伴行。 恭六不蠢,不必问也知大公子这是用心良苦。将军既已明了大公子的心事,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是在这种要命的关口,也是能避嫌着些就尽量避嫌。 到地方后,恭六唤了门房来开门,直到府中有多个下人看到小姐是乘坐马车回来的后,他才打发了马夫离开。 府里正是灯火通明,穆庾氏带着两个丫头一早便去南山上香,至深夜都未归,穆阎自然知道出了事,早已命人沿途追去,可惜那些人粗心大意的,只顾着往南山寺去问,却不知沿途多留意着些异样。故而几番查找下来,也是没有个眉目。 这会儿穆阎正与夫人在正堂等着一波又一波的回报,每每等来毫无进展的回报后,便失望的直叹,穆家今年是流年不顺啊!接二连三的出事。 菁娘这厢偶尔劝上几句,也是心急的不住向外张望。这会儿远远眺见穆景行和佩玖往这儿走,登时提醒穆阎道:“景行和玖儿回来了!” 正负手面壁的穆阎闻声惊转过头,果然见到一双儿女往这处走来,便急急迎上去,不待二人进屋便眼中放光的问道:“樱雪和你们婶母呢?” 佩玖正想从头到尾的复述一遍,却被穆景行抢一步道:“父亲,玖儿已是受了极大惊吓,不若让她先回房洗漱更衣,孩儿先将事情经过讲与您听。” 佩玖闻言先是一怔,心想大家生死未卜的,她哪还顾得上更衣洗漱这些。不过看到大哥扫量她身上的眼神,旋即便明白过来,大哥这是让她先回房换下他的里衣去。 穆阎与菁娘也点头,佩玖便不多言,匆匆行了个礼回汀兰阁去。等她将里里外外都换好,又简单梳拢了几下头发后,便急着又返回正堂。而此时大哥已然将事情的所有经过,都与父亲母亲禀告完毕。 穆阎与菁娘人在家中虽早猜到了她们遭遇不测,但眼下听完事件事,更觉凶险与后怕。菁娘两眼含泪的过来握上佩玖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就默默的望着女儿流泪。 眼下她也的确不适宜说什么,一不能庆幸二不能感怀,因着穆庾氏与穆樱雪尚生死未卜。 父子二人在一旁规划搜寻方案,菁娘就抱着女儿哭,哭着哭着,菁娘听到穆阎说要去报官,再多调度些人手。她便止了哭声,回头提点道:“将军,玖儿既然说那些劫匪是光天化日的杀人越货,且手法老道,相信定不是干了一回两回这等买卖!之前京中也有不少富户家中走失过人口,多是指向南山方向,而官府多年来却根本破不了案,想来那帮人也暗中给了孝敬钱!” 妇道人家虽是大门少出,但因着心思缜密精打细算,也时常能有些独道的见解。被菁娘这一提醒,穆景行当即赞同道:“母亲说的极是!” 他又回头看着穆阎,继续道:“父亲,此事若假手于人,倒不知找来的是帮手还是信使。若真是黑白勾结,官府指不定会先去给那些人通风。届时樱雪与婶母的处境更加危险。” 第76章 夫人与儿子皆有此一虑, 穆阎也感觉有理, 只是想到在茫茫南山搜寻两个人, 如同大海捞针! 一时急道:“你的两百余人手, 加上府内的百余杂人, 想在诺大的南山范围搜找樱雪与你婶母, 也是难如登天!既然不能找官府, 那便以我的令牌去调动军营旧部!” “父亲切莫急昏了头!眼下您是在京师之地,天子脚下,不是战场唯您独尊!”穆景行适时的一盆冷水, 将穆阎浇醒。是啊,他险些冲动铸成大错。 穆景行接着提醒道:“官府许与他们有勾结,但父亲与孩儿的知己好友却不会!” “你意思是要将此事广为宣扬, 联合众府的私兵?”穆阎当即有些忐忑, 若如此做了,那些人卖了他的面子定是会出人出力, 但待人找寻回来, 怕是两位女眷的名声也要闹坏了。 穆景行自是看出了父亲的顾虑, 然他心下有底。赵德海的舆情网早已布满京城, 京城的舆论如何搅动, 基本可由他来轻松掌控。 说通俗些, 若是赵德海想搞坏谁的名声,便是那人只上街买了回菜,也能被他胡扯出花儿来, 沦为荡妇人人唾弃。反之, 若是赵德海想帮谁挽回名声,即便那人流落风尘一点红唇万人尝,他也可尽情讴歌,将她塑造成明珠蒙尘的侠女红拂。 故而这口舌相传的闺誉之说,倒也不是穆景行最在意的。再说以那些劫匪的习惯,想是也无心女色,只一心劫财杀人灭口。 但要说动父亲,他便只有换一种说辞:“父亲,眼下搜山的那两百余人,也并非孩儿的心腹。即便我们不再刻意去张扬此事,也是纸里包不住火,与其如此,倒不如拼尽全力先将人给救回。” “好!”穆阎终是被儿子说动,再无半点儿顾虑,“为父这便逐府去搬救兵!”说罢,穆阎便出了门。 随后穆景行也写了几封亲笔信,派人以急报形式连夜送往各府。短短一个时辰,父子二人便又集结了四百余人手,一百多马匹,就着夜色奔赴南山。 整整六七百人,在南山经过彻夜的找寻,终于在天亮前,将穆庾氏带了回来!而穆樱雪,却仍是未能找着。 天刚亮,柳家的人便来了。柳公子和父亲母亲皆听到了消息,担心的赶来。 穆景行和穆阎皆去了南山,家中只余女眷们在。柳家人听穆阎说穆樱雪还未找回,便表示要在将军府等待,直到事情有了结果才能安心回去。 等到太阳落山时,穆阎和穆景行回来,准备报官再争取些人手。事到如今,已派各府私兵搜了一夜,那些劫匪早听到风声了,回避官府已然无甚必要。 而就在此时,突然门房来报,穆樱雪回来了! 果然,在门房进来后不久,一个破衣烂衫的姑娘在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子搀扶下,往这处蹒跚走来,二人旁边还有丫鬟小厮照扶着。 见这幕,堂内众人皆迎了出去,穆阎扶住女儿的胳膊,慌着问道:“这……这是怎么弄的?” 菁娘则从护卫手中接过樱雪,扶着她往屋里走去,“先别问这些,先让樱雪进去坐下,喝点热汤慢慢说!” 佩玖也赶忙吩咐了厨房去准备暖胃的热汤,想到樱雪大约有两日未曾进食东西,便又嘱咐她们蒸个蛋羹,补些养分。 进屋,穆樱雪边哭着边讲述了经过。除了将三人共同经历的部分又说一遍,之后便是她与护卫骑马一路狂奔。因着将军府的马匹占优,便是两人同乘一匹,也奔了近半个时辰才被后面的两个劫匪追平。之后一番激烈厮杀,护卫终将两个劫匪杀掉,而这时他们却发现已找不到回官道的路了。 漫无边际的荒原难以辨清方向,常常是自以为向着一个方向走,实则却兜了圈子。就这样走了两天一夜,才终于见到了官道,然后返回家。 穆家人与柳家人嘴上都说着“回来便好”“人无事便是大喜”,但穆樱雪却看到未来婆母眼中不时闪过的狐疑之色。樱雪知道自己与个护卫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独处了两天一夜,这是犯了柳家的忌讳。更何况那护卫和人厮杀时衣衫全破了,光着膀子,更是给了外人遐想空间。 送走柳家人后,穆樱雪回房洗了身子,换了新衣,然后回到偏堂,见穆阎与穆景行都还在。她便上前问道:“父亲,大哥,那个护卫呢?” 穆阎以为女儿是心中挂记救命恩人,便慈爱的安慰道:“樱雪啊你放心,那护卫拼死救你立了大功,为父已请了大夫为他诊治箭伤,如今正在房中休息,已无大碍。” 可说完这放在,穆阎却未从穆樱雪的脸上看到松泛的意思,而是见她敛眉凝绪若有愁思。便纳闷道:“樱雪,你还想着让为父再做些什么?” 穆樱雪抿嘴看了看坐在椅子里饮茶的大哥,想说却又忌惮着什么似的,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开口。 倒是穆景行抬眼间,看到妹妹偷瞥自己,便将茶碗儿放下,代她回道:“父亲,看来樱雪是想让你帮她将那人打发出府。” 此言一出,穆阎立时瞪眼看着穆樱雪,不置信道:“那是雪儿的救命恩人!也是整个穆家的恩人!怎可能有这种心思?!” 穆景行勾唇邪笑,不再说什么,只抬着眼皮儿瞪着穆樱雪,似在逼迫她亲口说。 今日柳家人的反应,父亲母亲顾不上细细观察,可穆景行却格外留意了。且连樱雪当时的焦急,与对恩人的刻意疏离,他也尽收眼底。如今樱雪这神情的找来,一开口就问那护卫下落,穆景行便猜到了,她这是想要驱人出府好避嫌,给柳家递投名状表忠诚清白! 见被大哥戳穿心思,穆樱雪也没什么再避讳的了,便如实道来:“父亲,再有几日便是女儿出嫁的大喜日子,可偏偏在这节点儿上却摊上了这种祸事,柳家人心里能不生芥蒂?” “你……”若是平时,穆阎定要开口训斥女儿,可想想她刚遭此大劫,他又不忍骂出口,只虚悬着食指微微发颤。 樱雪则得寸进尺的继续说道:“父亲,女儿自小便被您教导要知恩图报,可是您又可知,对于女孩儿家来言,性命是小,名节是大!若是因为报恩,而惹得未来的婆母与夫君猜忌,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那你想怎样?”穆阎收回手,阴深的望着女儿,语气冷淡。 穆樱雪丝毫未在意父亲的语气,只沉浸在先前沐浴时梳理的各种处置后果中,并一一分析给父亲听:“女儿的后半辈子是要生活在柳家的,若是将这人继续留于将军府中,挂着个救命恩人的名头,那日后女儿每回回娘家来,不去关切问候吧显得失礼无情,去关切问候吧柳家人又会心中别扭。况且不论女儿去不去,只要回娘家,柳家人就会心里犯嘀咕!” “而他自己呢,也会自持着救主有功,说不定还会三五不时的与身边护卫下人们提起,使得这桩丑事总也过不去!” 穆樱雪转头看看大哥,又道:“可若是如大哥所说,多给些银子将他打发出府,又怕他在外面拿着此事说嘴,搞得更多人知晓女儿的丑事,甚至还有可能给将军府扣上一个恩将仇报的帽子!” 说到这儿,穆樱雪蹙眉起来愁道:“故而这两样都不成……” “你给我住口!亏你还知道是丑事!” 应声,就见穆樱雪打了个哆嗦,她抬头看到穆阎一张愤然至极的脸。接着穆阎双眼一眯,眸带狠色的问道:“得人恩情,又恐人宣扬,难不成你还想杀了救命恩人灭口?!” “没……没没。”见父亲当真动了怒,穆樱雪也怯懦起来,小幅度的挥挥手,怯生生的道:“我……我这不是把各种处置可能造成的后果给父亲和大哥说说么,然后大家一起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呀……” “毕竟……毕竟女儿日后在柳家是否能幸福,也决定了会不会给娘家添麻烦呀……”穆樱雪低着头又小声嘟囔一句。 穆阎这厢已是气的快要吐血,就在一个‘滚’字将要出口之际,突然被儿子穆景行劫了去。 “父亲,这个人对主忠心,且身手不错,日后就让他跟着我吧。” 穆阎转头看看儿子,这倒是个好法子。做护卫无多大前途,即便赏人再多金银,也只虚华于表面。而凭着他今日与那护卫的交流,可看出那是个真正的男儿,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只当个将军府护卫到底是糟蹋了。 第77章 南山乱匪, 乃京郊多年之患, 而因着南山山势绵延, 加之作案时间无迹可寻, 回回非但不留活口且又遍寻不到尸首, 官府始终无处下手剿匪。每回富户家眷出事, 官府都象征性的派些兵去, 然而回回落空而归。 而这回镇国将军府,只两日的时间,非但将三名女眷尽数救回, 就连劫匪亦是无一漏网的擒拿回京!那些个劫匪在酷刑之下当即便如实招了这些年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一时间镇国将军府为国除害的名声大噪,京城百姓们称道不已,富户苦主们更是感恩戴德。 两日后, 处理完家急的穆景行, 向圣上秉明后,再次上路赴北境。而这回可就走的不似第一回 时那般平淡了, 甫一打开府门, 便可见京城百姓们夹道欢送, 商贾富户们更是举府前来送行。 穆景行与父亲母亲妹妹一一告别后, 走到佩玖身边, 温和又带着几分逗趣的对她说道:“家中只你最小, 日后若遇到何难事,不要总想着自己去抗,能告予父亲母亲的便告予他们, 他们总比你有主意。不方便告予他们的, 便给大哥投信,若不急的就一一记到纸上,待大哥回来了为你出气。” 大哥玩笑中透着语重心长的一番话,佩玖明白他是真的不放心她,怕她会吃亏受委屈,便笑着挑挑眉毛:“大哥放心好了,玖儿定谨记大哥教诲,也会以大哥为样,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 穆景行眉眼含笑,抬手揉揉佩玖的头,然后转身上马。随着口中的一声“驾!”便绝尘而去,身后的两百余骑兵紧紧跟随,夹道两旁是京城百姓们由衷的祈福声。 与身后的队伍拉开几十步距离后,穆景行轻勒了勒马缰绳,放缓了些速度,回头远眺一眼,见家人仍站在门外目送着他。只是他已看不清他们的面目,渐渐的只成了一个个的点。 穆景行转回头时带着一瞬的落寞,既而是勾唇苦笑。刀枪不入?这世上哪里会有刀枪不入的人?只是有的人受了伤可以将伤口展示给旁人看,并被别人医治好。而有的人受了伤,却只能捂着伤口远离人群,兀自舔舐。 慢的这会儿,恭六与另一名侍卫便追赶了上来,一左一右的骑马伴行在穆景行身侧。穆景行转头看向右侧的那名新侍卫,正是穆樱雪的救命恩人,如今他的贴身长随。 “委屈你了,明明是我们穆家的恩人,可如今箭伤尚未痊愈便要跟着我上战场。”穆景行略带抱愧之意的说道。 想到妹妹为了维护自己的闺誉,而给柳家去报了护卫箭伤命中要害,回天乏术,恩人已逝的假消息,穆景行心下更添惭仄。只想着日后定要好好提拔此人,报答他对樱雪的救命之恩。 那侍卫憨厚的笑笑,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将军府才是于属下有恩,属下无父无母一人漂泊,幸得将军府收留作了名护卫,自当拼尽全力保护家主。如今属下不过是做了份内之事,大公子却肯给属下建功立业的机会,这可是属下往日求都不敢求的!报个假死而已,属下又不会掉块肉。” 见他心中并不计较这些,穆景行便释然道:“那好,你日后在军中就易名为彦七,如恭六一样,做我的左膀右臂。”说罢,穆景行笑笑,猛夹了下马腹,带着身后众人加快了行军速度。 将军府门前,看着行军的速度加快,望着他们的后身儿,佩玖心下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继兄 第54节 穆济文穆济武当初上战场时,她也有不舍,但更多的是高兴。高兴大好年华的热血男儿们,又可上战场绞敌寇立功名!可如今大哥走,她心中的感觉却是有些许微妙变化的。果然是不知不觉间,她对这位大哥太过依赖了。 不过此次大哥上战场,佩玖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上辈子的事本有许多细枝末节她记不甚清了,可这回在山中洞穴梦那一场后,脑中复又清明了起来。大哥此去,半年间战功无数,不仅一一击退了三方敌寇,甚至还乘胜反扑,夺回了大梁的故土,北境更北的北疆区域。 大哥这一趟,当真是为建功立业去的。 直到军队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了,穆阎才短叹一声,说道:“回吧,都回去吧。”说罢,便率先带头回了府中,见家人都跟回来了,便命门房关了府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嚷。 接下来的日子,将军府的人为穆樱雪出嫁之事日夜忙碌。而琵笆巷德海茶社的人,则依照主子走前的吩咐,为防京城百姓们闲了去议论穆樱雪与护卫沦落郊外之事,便特意大肆宣扬穆家此次为民除害的过程,编出了无数版本传送。一时间,穆家的威望,在京中无能出其右。 这日,终于迎来穆樱雪出嫁的大喜日子! 菁娘昨夜便派了全府下人们封红,安慰大家今日的早起辛苦,且也讨个彩头儿。穆家天未亮便点灯开始忙碌,宫里专门请来的嬷嬷给穆樱雪早早梳拢好了发髻,上簪八支翠鸟叠丝金步摇,与一应细锁饰物,涂粉施朱后,又换上了缕锦暗花云金缨络吉服。 再由两名全福太太架着穆樱雪出了镇国将军府,登上八抬喜轿,一路往柳府而去。送亲的喜队绵延数里,敲锣打鼓,排箱倒笥,好不热闹! 进了柳府,新郎满面春风的来迎新妇,二人进入正堂行过六肃六跪三拜礼后,一对儿新人便入了洞房。 洞房内,柳公子封赏打发了所有下人,这会儿便只有他与穆樱雪在。 穆樱雪坐在床沿儿上,还蒙着红盖头,柳公子手执金秤杆儿,轻轻挑起,看到樱雪正低头藏笑,腮边两抹飞红。 二人同饮了合卺酒,早早换下沉重的衣饰,便熄灯休息了。 这晚一对儿新婚夫妇休息的早,可穆家人却是早睡不了。 房里穆阎与菁娘聊着穆樱雪小时的事,自她出生,到菁娘进府的那段日子,穆阎搂着夫人一路细细追忆。再之后的便是菁娘也参与进来的,二人聊至五更,方才歇息。 佩玖这厢亦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大哥与穆济文穆济武都没能送着穆樱雪出嫁,这自然是一种遗憾,可他们也是舍小家顾大家的大义之举,怨不得。倒是那位柳公子,佩玖此刻只希望他能悔过自新,对姐姐一心一意,二人好好的过日子。 柳府昨晚彻夜明灯,天亮时,终于将灯烛熄了。 洞房内,新郎官儿坐起,扯过床前木施上的一件里衣,兀自在床上坐着穿起。樱雪被他吵醒,转了个身儿见夫君起了,便也跟着起来。 “柳郎,你我新婚之日劳累许久,为何不晚些再起?”穆樱雪似个体贴的贤妻样子,轻偎在相公的肩上喃喃说着。 新郎官儿垂眸看她一眼,没说话,脸上也没半点儿好表情。穆樱雪也是会察言观色的,旋即意识到相公不对劲儿,便坐直了认真问起:“柳郎,可是有何不快之事?” 穆樱雪问这话的同时,自己心下也在细细思忖,昨夜他们夫妻相处和睦,与相公更是数度温存,到底为何天一亮就变了脸色? 新郎官儿没去管自己的夫人,而是将衣裳穿好,下了床。穆樱雪蹙眉,以为相公是打算一言不发的就离开,当即脸色也变了,委屈之意袭满心头。然而新郎官儿站在床边面无表情的瞥她一眼,伸手掀开了她身上的锦被,将入洞房前丫鬟铺好的一方白帕子提起。 第78章 柳兴平就提着那方洁白的帕子, 举在穆樱雪的眼前, 一句话不说。穆樱雪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帕子, 无言以对。 在昨日嫁入柳府之前, 她明明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可为何这新婚垫床的帕子上, 却无半点儿眼色?穆樱雪当下也顾不得害羞, 只着亵衣跳下床来仔细检查床榻上所铺的毯子, 亦是无半点儿血迹。 “柳郎,我……我也不知怎会如此……”穆樱雪委屈的看着相公,无力的说着。 虽是初经人事, 穆樱雪却也听菁娘仔细教导过新妇之事,故而她也知那新婚的帕子上,该是有证明她是好姑娘的一抹殷红。 “你不知?”柳兴平此时脸上镀着层冰霜, 短短三个字的话, 冷淡的骇人。这副脸色,是穆樱雪头一回见识到。 穆樱雪一下便落了泪, 原本那泪珠儿已在眼眶中打转已久, 她以为至少能听到一句安抚, 然而他的语气中只有怀疑与蔑视。 “我真的不知道!可柳郎你该相信我,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男子有过不轨接触……” “孤男寡女共处两天一夜, 不算不轨?” 闻言, 穆樱雪突然止了哭,她怔怔的望着眼前人,不敢相信自己的新婚夫君, 竟然拿着她落难之时的境况说嘴。可她一时又不知应该如何辩白, 似乎此刻无论她说什么都会显得份外苍白。 “我和那个侍卫除了同乘一匹马外,没有半点儿逾礼之举!况且他救我之初便身受箭伤,如今更是不治身亡,你怎会有这般腌臜想法?!” 柳兴平阖眼转过头去,似是不想看穆樱雪的脸,也不想听她说的话。 穆樱雪眸中的哀怨渐渐转为绝望,当即从木施上取下衣裳匆匆穿上,“好!你既不肯信我,那我便只当自己心瞎眼盲选错了人!”说罢,便哭啼着往屋门走,打算回娘家。 想她当初选亲,有多少达官显贵之家前来为自家儿子递庚帖,或有钱的,或有权的,或有势的,而她动独独选中了最不起眼的柳家。就因着柳兴平主动提出,若能得她为妻,定终生不再纳妾生外心。 娘家不缺金银,也不缺权势,穆樱雪只想挑个能让自己无忧无虑,唯她是从之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安适日子。可如今,竟是低嫁了也得不来对方的敬重。 “好了好了,我可有断言你与那侍卫有何首尾?!”柳兴平急急跑上去拉住穆樱雪的胳膊。如今新婚,他疑归疑,气归气,却也不想让穆樱雪回娘家去闹腾。 穆樱雪被他抓着离开不了,却也是寒透了心。明明他先前的意思就是如此,可此刻又能反口不认,她还能说什么?她从不擅口舌之争,柳兴平又是个会吟诗弄对的儒生,与他咬文嚼字她占不到半点儿便宜。 穆樱雪也是要面子的,都说嫁出门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若她新婚第二日便逃回娘家去,以后怕是也没脸再见人了。想及此,她便也不再用力挣脱柳兴平的手,被他扯着。僵持着。 见她不再掐脱了,柳兴平心下明白她也怕闹大出丑,便上前软语哄了几句,算是给双方个台阶下。只是他所哄的言辞中,却始终没有提及相信她与护卫无染。 就这样,大清早新婚夫妇的一段吵闹告了终。 *** 经过十数日的跋涉,这日穆景行等人也到达了北境,与穆济文穆济武兄弟顺利汇合。 边境苦寒之地,物资受限,简单的接风后,穆景行也看出了两兄弟脸上的难色。屏退下人后,他便直截了当的问起:“可是又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 穆济文与穆济武相互看了眼,似乎都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快就告诉大哥,毕竟大哥才刚到此地,该是先让他好好歇歇再操劳的。 穆景行却是不耐烦的将筷子往桌上一掷,虽未出言,却是没了先前的亲厚脸色。 应着那筷子的声响,穆济文穆济武兄弟打了个激灵。两人在战场上虽是热血男儿,骁勇将领,但私下里在兄长面前,却还只是长不大的小弟模样。 “大哥,”穆济文敛了面上难色,将事情如实说来:“当初你为我和济武送行时,咱们只注意到草料被人动了手脚,却完全未注意那人吃的粮食!” 刚听个开端,穆景行面色便冷肃起来,很显然,是粮食也出了问题。这可以马料还要棘手。 穆济文则继续说道:“一路上将士们吃的粮食都是由外及里的取用,故而根本未能发现中间的那些粮袋里装的都是坏粮!每车只有边上的一圈儿是好的,待得到了北境,将粮食全卸车点数,这才傻了眼!” “啪!”一声,穆景行的拳头捶在桌子上,桌上的碗碟也随即跟着跳了跳。接着便命人绑来一路负责押送粮食的人。 穆景行断定,定是有内奸此计才可行。毕竟动手脚的人并不清楚他们一路如何取用,虽说大部分是先取用外侧的,均匀为每个粮车减负,但也保不齐先可着一车的取用,待吃完了再拆第二车的。故而这种事没得赌,必是安插了眼线从中掌控。 一夜酷刑,穆景行终是将那两个内奸给揪了出来!他坐在虎皮椅子上,睥睨着下面被五花大绑着的两个叛军,冷冷言道:“你们也不是专门的细作,家室底细一一记录在册,若是不想得个全家被斩的下场,最好老老实实将幕后之人交待出来!” 其实问这话时,穆景行心下已是笃定此事亦出自兵部尚书曹衍之手。他是诚心不想让穆家打赢了这场仗。 而穆济文与穆济武这一夜始终在一旁看着不敢插言,若论粗鲁,他俩可谓是穆家的典范人物,可今晚见识了大哥的那些阴狠刑罚,他们兄弟也要甘拜下风了。 经过一夜的酷刑,那两人早也被搓磨的不成样子,此时更是没有半点儿再抵抗的胆量,穆景行问什么,他们便乖乖答什么,最后果真一切与穆景行的判断一致。 待该审的都审问完了,穆景行便叫来两名兵卒,睨着下面的两人,命道:“将这两人拖下去砍了,两颗人头给我八百里加急挂到兵部尚书府曹家的大门上去!” 闻听此言,不只那听令的两名兵卒诧异,就连穆济文与穆济武也是面上一惊!曹衍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都知道,可问题是这样做了,无异于公然的撕破脸面。将军府与兵部本应是戮力齐心的关系,即便曹衍使绊子那也是偷偷摸摸的伎俩,从不敢明刀明枪的来,故而对大哥的这个命令,兄弟二人也是心下存着腹诽。 “大哥,当真要如此做?会不会……” 穆济文刚开口,穆景行便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截了话头,说道:“满大梁皆知穆家与曹家不睦,而曹家每每使些阴毒手段,我们穆家却只被动还击,从未给他们一些难堪。平日里在朝堂上,那么小手段圣上也都是和稀泥调停,如今他们既然敢在战事上找麻烦,我们正好便将此事闹大,闹到皇帝想睁只眼闭只眼都做不到!” 听闻大哥所言,穆济文与穆济武一边是受教,一边也隐隐觉得大哥有些变化。虽说大哥此前便是嫉恶如仇,但难免心存仁善,凡事留一线,可这回的行事作风却是狠辣了许多。 兵卒领命返京,穆景行处置完这事便要回房休息,同时也让穆济文穆济武兄弟回去休息,明日还要去调度私粮。 回到营中,穆景行解下外袍,掏出一方帕子拿在眼前细细端详,脸上终于不再崩着,露出个和暖的笑容。那笑容持续了一会儿后,便渐渐黯淡下来,眼中转而爬上一丝阴鸷的意味。他想起了那个家破人亡的梦。 他若是还如同过去那般,只做个凭能耐安稳升迁的臣子,怕是只有抱憾终身了。因为梦里的那些都会实现,即便不全中,发生其一亦是他不能承受之重!他选择暂时离家,并非是甘于放手,而是他想通了,他得让自己的双肩和双手获得足够的力量。只有那样,他才能在双肩抗起穆家兴衰荣辱的同时,还有一双有力的手,去拥抱心爱之人。 穆家的名誉与兴旺他要,佩玖,他也要。 若是此次不抓住机会给曹衍那老东西一记重击,如何能打散以他为首的穆家敌对势力?这些人若是镇不住,日后他随性而活时,他们便会成为插在穆家府门上的一把把利刃! 三日后,兵部尚书曹衍的府上,下人一早开了府门来提灯笼,却惊见那灯笼的旁边还挂着颗人头! 下人禀了曹衍后,曹衍派管家去辨认,得知那二人正是他们买通对军粮下手的两个人。曹衍明白是穆家人所为,可是思量再三,也只能咽了这口憋气。若他闹到朝堂,穆家定会趁机追究他军粮动手脚之事,虽说未必拿得出什么证据,但这种事一但捅到明面儿上说,圣上总是对他抱出五分疑。 最终,此事便不了了之。明面儿上看是谁也没何损失,然而跟在曹衍身后的那些人开始慌了,他们明白穆景行不似穆阎那般好相与。穆阎虽是战场上的阎罗王,但面对自己的同僚时倒是宽厚容忍,可这穆景行处事却是杀伐决断,不拖泥带水。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朝堂上这些人便安静收敛了许多,不敢再如往日般帮腔起哄,暗暗挤兑穆家。而曹衍这边自己也泄了底气,不愿再事事与穆家呛声。 此时的穆家,在民间的风光无人可出其右,朝堂上又是一边倒的局势,很快便有些王公勋贵的靠拢过来,比如与将军府一巷之隔的璃王府。 原本璃王府与镇国将军府就常年走动,只是这走动也仅仅限于邻里之间的关系,多是女眷们往来。比如璃王妃请来戏班子或是唱曲儿的了,便派人过来邀穆家的几位姑娘也过去热闹热闹。而此次亲自登门的,便是璃王本人。 被穆阎招呼着在正堂坐定后,端着下人们奉上来的热茶,璃王便开始寒暄起来:“穆将军,你我为邻十数年,这是多大的缘分!” “是啊,只是平日里王爷与我皆公务缠身,后院儿间往来频繁,王爷与我却是未坐下来喝过几回茶。”说到这儿,穆阎笑笑,又道:“王爷今日突然登门,想是有何要事?” “呵呵,本王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璃王将茶杯放下,突然肃了肃神色:“穆将军的大女儿刚刚出嫁,正值喜气盈门,本王也有意占占喜气,看看能否与穆将军在这邻里之亲外,再亲上加亲。” “噢?王爷的意思是……” “穆将军的小女儿佩玖已是到了碧玉年华,不知可有物色合适人家?” 第79章 听璃王的开场白, 穆阎便明了其此行目的, 也只笑笑端起身侧方几上的茶碗儿, 揭了盖子朝对面的璃王让让:“王爷请。” 这也不是推杯换盏的席面, 一杯茶有什么好让来让去了?璃王明白穆阎这是想拖延片刻, 便也只得端起茶碗儿来再轻啜一小口, 之后便只抬着眼皮子盯着对面。 穆阎这一口香茗品的长久。如今亲生女儿樱雪嫁出去了, 他也真的是想给佩玖那丫头寻个好人家。特别想到儿子的那些心思,他更觉得此事宜急不宜缓。 可穆阎又想到儿子走前特别叮嘱过弟弟妹妹的亲事,需待他回来再行思量。若是自己直接瞒着儿子操持起来, 会否动摇了儿子在北境的心,凭添麻烦?特别是曹衍家的两颗人头之后,穆阎对自家儿子的心性也有些掌控不准了。 待得放下茶碗儿, 穆阎再次朝着璃王笑笑, 模棱两可的说道:“确实有几家前来相说过,但夫人总觉得玖儿还小, 想在身边多留两年, 故而未曾敲定。” 说到这儿, 穆阎敛了笑容, 神色认真起来探道:“不知王爷今日是想替谁家牵线儿?” 听到这含糊的说辞, 璃王倒是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穆阎没一下把他的话堵死。便详加说明起来:“噢,实不相瞒,是本王的妻侄。那孩子虽非出身豪门显贵, 但其父经手盐务, 家道殷实,自己又上进好学,今年堪堪及冠,便已中得举子。若此次春闱再得中试,前途则不可限量!” 璃王对妻侄一番夸夸而谈的褒奖之辞,也没把穆阎说动了心。璃王乃是大梁的异姓王,王妃出身不高,娘家富庶却也只是商贾。虽说这孩子有心仕途,然当前只中得个举子,也保不得什么好前程。对一般人家的姑娘而言,兴许是门好亲,而对与镇国将军府的小姐而言,这的确是门楣太低了。 便是如樱雪那般心思,不求高门深院儿,只求随心所遇活得惬意,可柳家至少也是诗礼簪缨,书香世家,与商贾之家不同。 见穆阎僵持着迟迟不肯接过话去,璃王知道他是在意当前的门楣悬殊,便又退了一步,按王妃叮嘱的话说道:“穆将军不用心急此事,孩子们的姻缘咱们做长辈的也只是牵线儿搭桥,是否能成还是看他们自己。不若这样,待过半月后会试放榜,若那孩子有出息,本王便先带他来府上拜会拜会,至少日后在京城谋职,也多个熟面儿照应。” 璃王这话说的意思明显,显然是指妻侄若中榜,便带他来府上相看相看,若是未中榜,此事也就罢了。穆阎略微思忖片刻,觉得此提议倒也可行。毕竟当今圣上看重贤能,凡能中进士者,日后多少都会有些前途,若是那孩子真有这本事,倒也不失为个好人选!若再能殿试夺魁,那便是公主也配得的。 想及此,穆阎终是露出个真心实意不敷衍的笑脸儿来,“王爷说的对,孩子们的姻缘咱们也只能牵线儿搭桥,最终能否成事还得看他们自己是否合了眼缘儿。若那后辈当真有此出息,欢迎来家中作客。” 璃王一听这话,心下暗暗满意,这便算八字有那么一撇了,另一撇就得看他那个妻侄有没有这个能耐中试了。 既然事已办得差不多,饮下杯中茶后,又寒暄了几句,璃王便起身告辞。穆阎直将王爷送出大门,才肯罢休。 接下来的日子,北境接连传回退敌捷报,这让每每在朝堂之上看到龙颜大悦的穆阎,心下快慰不已!然而另一方,曹衍那边的脸色却是每每阴沉得难看,这也就更添了穆阎的畅快!直心道是此前自己太过客气,才使得那些人真以为穆家宽容可欺。 果真还是孔夫子眼界高,从来没有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以直报怨方可获得想要的安宁。若不是儿子下了狠手,将矛头直指向曹衍府上,怕是那些腌臜的卑劣伎俩还会层出不穷!被这些蚍蜉使着坏阻着路,如何能与敌军放手去搏? 转眼间,也到了会试放榜的这日。 继兄 第55节 因着柳兴平也参加了此次的春闱,故而穆樱雪提前一晚便回了将军府来,等着相公得了好消息第一时间报给父亲。毕竟将军府位皇城根儿,也是看榜必经。 只可惜的是,穆樱雪在娘家等了一个白日,也未等到柳兴平来。结果不问便知,他这是落榜了。 为了哄樱雪,佩玖特意亲自下厨房,做了几道这些日子潜心研究的江南小点。待四道小点做好,佩玖和香筠一前一后各端着两个碟子回到前堂时,却惊异的发现家中来了客人,而这客人竟是极少登门的璃王与璃王妃。 佩玖的一只脚已然迈进屋子,若再撤就显得太过失礼,可她盯着眼前端坐的几位客人,却是手都在不自觉的发抖!能让她有此反应的并非璃王与王妃,而是他们身边那个清隽的公子。 这不是冯卿臣么?她前世的最后一任相公,也是直接将她逼的再无活路之人。 不论是杜茂远那种骗婚的,还是姜翰采那种心术不正的,至少他们都是真小人。这种人再可恶再腌臜,你至少还可以去唾弃、去反击!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烂好人,他用钝刀子生生割伤了你的心,践踏了你的尊严,甚至剥夺了你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你却恨他不得,怪他不得,反击不得。 这种人,便是如冯卿臣这种悲天悯人,有求必应,本着普度众生的信念,铁了心要做一个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活佛! 再见此人,佩玖的胃里翻滚着陈年的黄连水。苦涩难忍。 “哎呀,玖儿来了?”璃王妃端坐在椅子里同佩玖热络的打招呼,这孩子她见得次数多,也不当外人了,故而也不端什么长辈的架子。 佩玖恍过神儿来,将手中一对儿糕点碟子转身交托给身后的丫鬟,然后上前给璃王和璃王妃见礼。 见过礼后,佩玖又转头给父亲和母亲禀道:“玖儿刚刚做了几道小点,这会儿还温热着呢,若王爷王妃不嫌弃,母亲可拿与几位尝尝。玖儿就不碍着长辈们谈正事了。” 说罢,便又冲着各方长辈行了个礼,意欲告退。 这时王妃却起身拽住佩玖的胳膊,像待自家闺女般毫不生份的说道:“来,玖儿来这边坐,正巧有个人想介绍你认识认识。” 听闻这话,佩玖心下“咯噔”一下,想不到璃王与璃王妃此次登门,竟是为了撮合她与冯卿臣,这可要比上辈子整整早了四年!佩玖尤记得上辈子,她是双十年华才在璃王府与冯卿臣相识。而这辈子,兴许是因着她避过了前两桩亲事,故而这第三桩亲事便来的如此之快。 可只要看到这张脸,佩玖便本能的抗拒,不想再与他有半点儿纠葛。于是福了福身略失礼的婉拒道:“谢璃王妃好意,只是玖儿还要回小厨房照看小点,马上快要出炉了……” “哎~那个自有丫鬟婆子们去照看,哪有个做小姐的还像你这般辛劳忙碌?”说着,璃王妃便不由分说的扯着佩玖的胳膊,拉到她身边的位子上。 身不由己的坐了下来,便是再不情愿,佩玖也不能再从椅子里跳起离开,只得先静观其变。何况璃王妃扯在她衣袖上的那只手,直到现在也没撒开,仿佛生怕一个按不住她又跑了似的。 接着就见璃王妃空出的另一只手拉了拉身后站着的亲侄儿,说道:“来,卿臣,你也坐下。” 冯卿臣是个读书人,且可算作书呆一级,故而对于谦恭礼让这些缛礼烦仪很是往心里去,在佩玖来前他坚持这里皆是长辈及贵人的座位,自己只是刚刚取得功名却尚无官职傍身的一介白丁,不适宜同坐。如今佩玖入坐了,他便也不好再矜着,寻了与佩玖隔着两把椅子的末位也坐下。 璃王妃看到亲侄如此拘谨,心下又气又觉好笑,这么好的机会,坐得近些递茶说话的,岂不也近水楼台一些?然已经这般,璃王妃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给侄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再做一回自我介绍。 冯卿臣只在佩玖入堂之时无意看了一眼全貌,心下惊叹不已。而这会儿明知佳人在身边了,却是不敢再轻易转过头去唐突了,只稍稍斜了斜身子朝着佩玖的方位,以示尊重,但头却微垂着,眼皮子也低着不敢抬起,说话时客气至极。 “小生姓冯,名卿臣,字仰之,乃桐州人,是璃王妃的亲侄儿。年前堪堪及冠……” 冯卿臣这厢正说着,璃王妃却有些恼他总也说不到点子上,便笑着插了一嘴:“我这侄儿啊,还刚刚中了进士,名次前列,下月的殿试保不齐还能及第呢!” 见璃王妃帮腔为侄儿缪赞一番,佩玖也不好太薄了璃王妃面子,只得点头敷衍着说些恭维的话,并托上两句祝词,望他真能借璃王妃的吉言,待得下月殿试时提名一甲。 嘴上说着过年话儿,佩玖心下却是暗暗诅他,只愿他的前程到此为止。没有金钢钻,便不会去揽那么多瓷器活儿,像上辈子似的,得了个一官半职的,就开始广发善心,许多事他不施手还好,他一施手,才是将别人生生往那死路上逼! 想起上辈子的几件小事,佩玖至今亦是义愤填膺,苦不自胜。 第80章 上辈子, 冯卿臣做了个小官儿, 原本俸禄就只够维持家中吃喝用度, 而他偏偏却生了一颗救人于水火的善心。行善本是好事, 但行善需有度, 需量力, 冯卿臣行善却只凭一时冲动, 从不思量后果。 嫁冯卿臣时,佩玖只图他是个老实人,且不计较她过去的两段孽缘。嫁进冯家之初, 夫妻倒也算和睦,冯卿臣的善良还让佩玖一度以为是捡到了宝! 谁知有一次,冯卿臣被同僚唆摆着去了酒肆, 几杯黄汤入了肚听一妓子哭泣自己的悲惨身世, 他便起了挽救之心,将自己积攒下的所有银钱皆送予那妓子攒赎身钱!孰不知拿身世作文章卖惨只是那风月场上的惯用伎俩, 那妓子见他好唬弄, 便几次三番寻求援助, 而冯卿臣也每每施以援手。 后来那个妓子见他倾囊相助, 且又不像其它男人那样对她身子有所贪图, 便当真被他的善良感化, 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要为他从良,非君不嫁!这下便引得周围的街坊邻居看足了笑话,搅和的好好一个家生生要散了。后来还是佩玖厚着脸皮回娘家借了银钱, 花大价钱善了了此事。 原以为将那妓子打发走, 便能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挽救回来。佩玖却不料没多久后,冯卿臣那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白月光,又死了夫君无力安葬,找上门来。冯卿臣怜人命苦,便时常接济,佩玖几番为此吵闹,他却只说做人不能太薄凉。 然而寡妇门前是非多,两人一来二去的,邻里都开始传冯卿臣与那小寡妇有了首尾。终于有一日回家后,冯卿臣与佩玖说因着他的好意,却惹了口舌毁了人家的清誉,事已至此,他便要承担起一个男子该担负的责任来,他打算要将小寡妇以平妻的身份抬进门来。佩玖自是不愿,最后只得要了一封和离书,兀自离去。 而佩玖坠河的那晚,正是冯卿臣抬那个白月光小寡妇进府的大喜日子。 如今再想起这些,佩玖只觉好笑,戏台子上折子戏也没她的遭遇荒诞。又寒暄敷衍了一阵儿,佩玖终得以先回房去。 璃王一家今日来倒也不是为了能马上定下什么,只要达到让两家孩子相看相看的目的便可。既然佩玖离开了,璃王一家也很快便告辞了。 待送走璃王一家,菁娘便去汀兰阁问询女儿的心意。佩玖能说什么?她只见冯卿臣这一面,总不好在品性上对其指摘一番,便只说与他无半分眼缘,请娘不要再操心这档子事了。 菁娘回屋将佩玖的原话转述给穆阎,穆阎咂砸嘴说道:“当初樱雪头一回见柳兴平时,也是说这不好那不好。” 在穆阎看来,女儿家的心事有些难猜,有时心口不一,嘴上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 菁娘略微寻思一番,也觉得不无可能。照她来看,这个冯家公子要人品有人品,要才识有才识,相貌亦是堂堂,女儿没有理由豪不动心。 “罢了,女儿这边的说法咱们听了,等再碰头儿时听听璃王妃那边的话,再做打算吧。”菁娘想着若是他们在此猜半天女儿的心思,人家冯公子压根也没相看好,那岂不是白猜了? 穆阎笑笑,打趣道:“怎么,夫人觉得还有人能相看不上咱家玖儿?” “你看你这话说的!”菁娘笑笑,转身去抱宝儿,这事便暂且先略过了。 隔了数日,璃王妃单独又来了将军府一趟,只见了菁娘,两位官眷在偏堂细细聊了一番。 璃王妃将侄儿的心思转达,并添了无数好话,说侄儿这些日子时常挂念起佩玖,连读书都时常走神儿。总之就是冯卿臣对佩玖是极其中意,殷切盼着这门亲事能成。 菁娘原是想将佩玖的话原样转达,可一听王妃这番说辞,又觉得不宜拒绝的太过直白。毕竟那冯公子都为了玖儿看书看不进了,若此时给人泼上一盆冷水,半月后的殿试失利,难保璃王妃不是怪上自家。 想了想,菁娘也只得先打起了太极,说道:“玖儿是女孩家,问起这些总是腼腆一些,我这当娘的也有些不明其真正心意。算算时日,离殿试的也就半个来月了,不如还是先让冯公子好生读书,待殿试过了再商议这些。” 璃王妃迟疑了下,接着便笑笑,道:“那也好,那我就回去让那孩子暂且将儿女私情放一放,一心研读要紧。” “是是是,有劳王妃了。”菁娘附和着。 离开镇国将军府后,璃王妃却是误解了菁娘的意思。说什么殿试过后再提,这八成就是想看看自家侄儿的殿试结果如何,再依功名下菜碟。不过璃王妃也是真心喜欢佩玖这丫头,心忖着若是自家侄儿争气,也不过就是多些时日的事。 转眼间,又到了殿试的日子。 这一个月来,穆樱雪未再登娘家的门。夫妇自大婚后本就不太平,加之柳兴平会试又落榜,便将一切祸由归罪到穆樱雪头上。在柳兴平心中,因着穆樱雪的不知检点,造成了夫妻的不和睦。又因着夫妻不和睦,使得他整日心烦意乱,从而造成了他考场上的失利。 今日殿试,想着昔日同考场的考生们定是雀跃不已,而这份雀跃却没他的份儿,柳兴平越发心中难平,唯有借酒浇愁,暂缓心中愁闷。 而另一方,冯卿臣却是春风得意,喜提传胪。虽说此次未能及第入一甲前三之列,然传胪位居二甲之首,总榜第四,亦是极佳的名次。 璃王府特意散了喜饼糕点给邻里,传达这个喜讯,自然也包括一巷之隔的镇国将军府。且借着来送吉礼的机会,璃王妃再次问及佩玖的心意。 既然此时殿试已然结束,且菁娘也再三探过女儿的心意,明白她当真是对这位冯公子无半分好感,故而这次便与璃王妃直言相告。璃王妃失望回府,给侄儿说了这个消息。 原本璃王与王妃皆以为侄儿是个懂事的,好劝的,却不料在三日后的进宫面圣时,素来老实的冯卿臣却捅出了个大篓子! 召见今科状元、榜眼、探花、胪位,乃是大梁历朝皇帝需做的事。今年梁文帝亦是于紫辰殿设御宴,款待四位朝廷新得的栋梁之才。席间,圣上除了问他们对朝中之事的一些见解外,还有心关切了下他们生活及需求。 待前三人说罢后,冯卿臣竟直接跪地,求圣上赐婚!原本圣上还是笑脸问他相中了哪家的姑娘,在冯卿臣说出是穆家的小姐后,圣上也徒然意外。 圣上是在意穆家人的,自然也不会乱点鸳鸯谱,便随后召见穆阎,先问明他的想法。见事情闹到了御前,穆阎也是深感彷徨,当即未能明确答复,只说回去再与家眷商议商议。 而两日后,北境传来兵败噩讯。 下朝后,穆阎既难过,又百般疑惑。明明此前捷报频传,怎的突然会迎来大败? 当晚,恭六带着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回到将军府。穆阎急急展信,却见信中寥寥几字,且未提及战事,只写着:“家中弟、妹亲事,请父亲勿要插手。” 穆阎眸中怒火中烧,一把将那信撕烂扔掉!难怪,难怪会输。儿子竟欲拿战事来作要挟?还有一点让穆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当初为防影响了北境战况,他对府中负责与北境通传家书的属官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将小姐近来议亲之事传往北境。那属官也确实未将此事写入信中,那穆景行究竟是从何处得知的? 竟会消息如此之快。 穆阎自然不知德海茶肆的存在,也自然不知自从穆景行离京后,德海茶肆每日都会将府中及京中的几处动向整理在书信上,飞鸽传书,确保身在北境的大公子随时掌握京中境况。 这厢,北境的营帐内,穆景行与穆济文穆济武三个兄弟正围在舆图边上探讨军情。 穆济文尚能保持克制,穆济武却有些沉不住气的蹙眉挤眼:“大哥,我就不明白了,为何这几日咱们明明打得正占上乘,你却说撤军就撤军了?害得营中将士们丧气满满,赢了却摆出副输的架势来!”说罢,穆济武将拳头捶在自己的大腿上,还伴着一声叹气。 穆景行只淡定的看着那舆图,嘴角甚至勾了丝笑意:“若只为退敌,的确可一鼓作气击退敌寇。但那样他们得不到教训,每每休整得当,便会再来骚扰。若想让他们与大梁共守和平契约,就需令他们吃些教训。犯境一回,自损一城。” 说到这儿,穆景行修长的食指沿着舆图上画了一个弧儿,“今晚,我们便趁其在大梁边境骚扰得尽兴,绕道反攻其边城!” 第81章 北境战事焦灼, 如今又传回败北的信儿, 满朝心系北境。梁文帝纵是再爱仕才, 也不得不歇了给今科殿试传胪指婚的心思。 没了皇上的主动提及, 冯卿臣暂时也无缘再有二次面圣的机会, 指望圣上赐婚的事就此凉了下来。 其实以冯卿臣这软趴趴的性子, 璃王与璃王妃如何也不敢相信, 他竟能在御宴之时做出求圣上赐婚的莽撞之举!如今好事虽没成,但至少也没得怪罪,璃王妃便松了口气。同时璃王妃也明白, 侄儿这回当真是红鸾星动,才会如此疯魔。 穆阎这厢原本就不太看中此事,如今被儿子拿着战事来要挟一番, 更是只能憋着口气将亲事作罢了。 接下来的数月, 边关又不断的传回捷报,龙颜大悦。而将军府的人也继续过着与寻常相差无己的日子。 直至这日穆景行班师回朝, 带着一份足以让皇帝也喜极而泣的大礼! 想当年, 崇宁长公主在北境之域卧薪尝胆整整六载, 才配合大梁将半个北境收回, 并一举成为社稷的一大功臣, 被皇帝感激了半辈子。而此事也成了缩掉一半国土的胡人心中的一根刺, 故而年年犯境,饶是他们心知难以夺回旧土,也要时时恶心大梁一下。 而此次穆景行带回的, 便是那时未能收回的半边疆域! 朝堂上, 梁文帝看着舆图与羯人的认降书激动落泪,双手抖着,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早早准备好的一肚子嘉奖之辞,此时却因着脑中空白一片,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曹衍那派的人,自然皆是脸上笑着,心里骂着。而平日里被曹衍他们欺压惯了的大臣们,却抓住了此次的良机,你一句我一句的,表面看似赞扬穆家,其实句句带着刺儿,暗讽兵部戏谑曹衍。 被挤兑了几句后,原本想低调不争的曹衍终是憋不住了,绝地反击,带着笑脸儿却不怀好意的问道:“穆大人,圣上此次原只派你去退敌,你却为何突然动了反攻的心思?虽古语有云,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做为忠臣良将,还是应将圣意放在前,而不是贪天之功,急功冒进!” 曹衍也知如今的圣上大喜若狂,可是他若不适时的点醒,更没人敢站出来泼这盆冷水了。圣上故爱江山旧土,却也更爱自己的皇位,哪个皇上能容忍臣子功高盖主,却任意妄为? 经曹衍这一点拨带头,其它同派的人似乎也惊觉过来!穆家此次的功劳是大,可这功却是在圣意之外的,自作主张的。建立功勋的同时,也展示了穆家儿郎不按圣意行事的狂妄作风! 思及此,多位与曹衍交好的大臣们抓住这个痛脚,大作文章,开始反攻。他们想着即便此刻圣上不清醒,被穆家的功劳暂时蒙逼了双眼,那有此一提点,日后圣上冷静下来时也会事事防备着穆家。届时穆家便是得了功勋,失了圣心。如此一来,他们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待得一波声讨诘斥过去,与穆家交好的众位大臣气的哆嗦,他们忠良之臣委实是想不到曹衍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两方人马纷纷堂前辩驳,穆阎也气的恨不得上前抡上两拳头!而始终淡定立于一旁的穆景行,却神色从容,仿佛那些大臣们不是为他而吵得不可开交。 圣上不知是有意看戏,还是痴迷于手中的大梁新舆图无心他顾,反正对此毫不理会,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直至两方吵的都累了,渐渐停歇了,穆景行才缓步走至曹衍身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卷儿递给曹衍,“可否请曹尚书大声宣读一下圣意呢?” “圣意?”曹衍迷惑不解的接过那个小纸卷儿,将之轻捻。伴着那张纸条的展开,他额头上蹙成的那个‘川’字越发显着。 这张纸条虽小,却明明白白的盖着圣上的御印。所以,这是一道飞鸽传达的圣旨! 既是圣旨,曹衍自然不敢拒绝宣读,他瞪大了双眼盯着上面半个大米粒大小的字迹,声音颤颤:“爱卿所奏,朕已详阅,既得良机,务请竭力!收回故土,成朕心愿……待卿凯旋,加官进爵!” 念到此处,曹衍方意识到这从开始就是一个坑儿!穆景行这是诱他当朝出丑,再借他之口当朝宣读出这道圣旨,一边提醒圣上该兑现诺言了,一边又敲打了与穆家作对的人。 如今满朝皆知这道密旨,那之后无论圣上给穆家有多重的赏赐都属正常。而以圣上的惜才之心,封赏从来是要高过众人的预期,如今众人得知了圣上许诺重赏,那么原本的重赏便没了惊喜意义,需得在原定的基础之上再加一重,才能彰显圣心。 “曹尚书可还觉得下官所做,有何不妥?”穆景行冷声问着,脸上如覆了层寒霜。 继兄 第56节 曹衍自觉出了丑,低头红着脸跪在堂前,给圣上请罪:“是微臣愚蠢,未能及时体察圣意。” 梁文帝抬起眼皮儿看了看曹衍,又扫了眼玉台之下的众位大臣,心下暗暗思忖着,以穆景行此次立下的耀世功绩,便是连提他两阶也不为过!可是想到朝中这些左右设绊子的,他又担心提得过快,使得朝中众臣有非议。 而眼下穆景行提前诱出了曹衍他们的不满,故意等他们慷慨陈词的闹够了,才将圣旨拿出,让曹衍当堂自扇耳光。经此一闹,先前所有帮着曹衍说话的一个个都成了笑话般的人物,这些人的尊严一但被打压下去,接下来对穆家如何封赏,这些人也没底儿再多言了。 原本圣上也在犹豫将穆景行提为正三品还是从二品,既然穆景行有本事自己堵住了悠悠众口,那便干脆提他做从二品的参知政事。 梁文帝当朝宣布此封赏,果然台下无人敢再有异议。与将军府交好的大臣们纷纷给穆阎和穆景行道喜,曹衍脸上是又气又羞,红着脸立在原地,直至下朝没再说一句话。 因着穆景行今早班师回京,圣上连早朝都是特意为他延后了半个时辰,穆景行亦是马不停蹄的入了京,过家门而不入径直进了宫。终于等到下朝,正想策马回将军府见家人,却是一出午门便被穆阎唤住。 “景行,随为父一同乘马车回府。” 穆景行迟疑了下,既而也只得松了手中缰绳,将马交给身边的恭六,登上了马车。 一路父子聊了些边关战事,期间穆景行问及家中可好时,穆阎说樱雪有半年没回娘家了,听说他今日回京,昨夜特意赶了回来。接着再想说佩玖时,穆阎突然止了口。他想起儿子的心思,也不知在外这半年有否收敛,最后只轻描淡写的带了句,府里一切如常。 没多会儿马车便停了下来,穆景行请父亲先下车,随后自己下车,门房敞开府门后,穆景行见继母与两个妹妹,带着全府下人都等候在院子内。 半年未见的家人们,如今整整齐齐的站在这儿为自己接风,穆景行不禁感到一股酸意袭上眼框。他上前给菁娘请安,然后又来到两个妹妹跟前,樱雪不由分说的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大哥,你可回来了……”说着,穆樱雪竟嘤嘤哭了起来!自嫁去柳府,他吃了多少气受了多少委屈,可不敢给父亲说,更不愿跟母亲和佩玖说。 母亲与佩玖待她再好,终究只是府里的女眷,更莫说母亲只是个慈悲宽宏的性子,佩玖更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哪个可以为她出头?而穆阎作为一家之长,一但他出面,那与柳家的关系基本也就到头了。更何况柳家总是看不起武将,觉得秀才与兵无可多讲。 故而穆樱雪唯有盼着大哥归来。大哥的才识与智谋皆是柳兴平最为敬仰的,加之又是同辈,教导柳兴平一番,定能恩威并施的将他给震慑住! “怎么还哭上了?半年不见,我这妹妹是倒着长了不成?”边调侃着,穆景行伸手给穆樱雪擦泪。他虽是个男人,但毕竟善谋,自然看得出樱雪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想他。 穆樱雪破涕为笑,暂且将心中委屈掩下,毕竟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她还是得私下去与大哥诉苦。 将穆樱雪暂时安抚好,穆景行将视线缓缓移至佩玖脸上。 半年未见,可这张脸始终清楚的印刻他的脑中,不曾有一刻变模糊。只是如今再见活物,竟是比记忆中的样子又出挑了不少。天生便是个妍姿娇媠的,近来又似惯熟了妆掠,眼尾一抹红云,风娇水媚的,添了几许成熟女子的风韵。 若佩玖还是之前那般清丽,穆景行此刻该是已将思念多时的人儿揽入怀里,表面像对待樱雪那般不引人注目的拥上片刻!而如今,佩玖越是漂亮,他越是心虚起来,似乎兄妹的身份都不足以在众人面前掩盖他的私欲熏心。 倒是佩玖大大方方的向前一步,拉上穆景行的胳膊,笑吟吟道:“大哥可回来了。快回去换下朝服,来偏堂尝尝我和樱雪为你新调的茶,也解解一路舟车劳顿的困乏。”说罢,她将穆景行往玉泽苑的方向拉去。 穆樱雪自然也跟上,菁娘则对穆阎笑道:“将军还是先回房去换下朝服,再去品茶。” “好。”穆阎应声,又看了三个孩子一眼,这才带着一丝不安又无可奈何的情绪,跟着夫人先回了房去。 第82章 偏堂内, 已然换好一件玄色曳撒的穆景行与佩玖和樱雪围着茶案而坐。 佩玖将三杯新调好的茶倒好, 穆樱雪手快的自己取了一盏饮起, 佩玖便将一杯推至大哥身边, 笑道:“大哥快尝尝。” “玖儿以前不喜欢调茶, 如今竟也学了?”穆景行笑着接过, 端到鼻尖前品闻一番, 露出个满意的表情。 佩玖嗔怪道:“大哥以前也不喜穿深色的衣裳,总说那样显得死气沉沉的,可如今却也着了件玄色的!” 闻言, 穆景行突然眸中掠过一抹哀伤,既而是苦笑:“呵,营中穿不得浅色, 一来是点眼, 二来四处是血迹,随便抿上一把又要回帐内更衣。” 佩玖正笑着的脸上一怔, 就听得樱雪抢先问道:“大哥又不用上战场, 只运筹帷幄, 怎还会有血?” “营中每日亦会有伤兵。”品着茶, 穆景行轻描淡写道。 不知为何, 只是几句简单的描述, 佩玖脑中竟浮现出了战场厮杀的画面。那些血腥,那些可怕,看似离她那么遥远, 可父亲与大哥, 还有穆济文穆济武他们,却是时常要面对的。果然,百姓们的安居乐业,是靠边关将士们的拼死搏斗挣来的。 佩玖抬起眼帘看穆景行,却恰巧撞进他那双幽深的黑瞳里,她莫名其妙的觉得慌乱,竟匆匆逃开。大哥虽只是入幕,无需提刀驾马的上阵拼杀,可这半年来的边关历练,也让他变的成熟了许多。那种成熟并非是五官轮廓上的,而是眉眼间的气韵,散发着迫人的威压,这便是佩玖莫名而慌的原由。 而她的那瞬慌张,尽收入穆景行的眼底。他有些不解了,是半年不见这丫头对他生分了,还是……她害羞了? 思及此,穆景行竟觉心头猛地跳了两下,打乱了他平稳的呼吸。 正在此时,穆阎也换好了便装和夫人一同来陪孩子们品茗。似觉得这一霎的气氛有些怪异,穆景行赶忙提起了件事:“对了,过几日便是秋猎,圣上让我随皇子们一起去玩儿玩儿,可以带家眷,你俩可想去凑凑热闹?”他视线在佩玖和樱雪身上扫过。 樱雪脸上先是一喜,这等开眼的机会父亲可是都没给她争取过呢!只是很快又黯淡下来,想到柳兴平的多疑,她如今是真的不敢多生事。 上回只是在府里待得闷了,随丫鬟一起出门采买透了口气,回去又是一顿吵闹,他不信她出门只是为了买菜。这次若是她答应去了,且去的还是个柳兴平没有能力核查的皇家之地,怕是他要活活气死了。 “呵呵,谢大哥好意思,我们就不去了。”穆樱雪回道。 听到这个“们”字,佩玖意外的转头看穆樱雪,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连问也不问一句就做了她的主。但想了想,这么好的机会,亲妹妹都不去,继妹上赶着往前凑,的确是不怎么妥当。 穆景行没管穆樱雪的话,看向佩玖,“玖儿,你可愿去?” “谢谢大哥,我也不去了。”佩玖诺诺的答道。说完这话,她看到穆景行眼中渐失光彩,顿时又为薄了大哥的意感到愧疚。 这时菁娘释然的笑笑,“不去也好,皇家狩猎尽是些皇子公主的,万一不留心开罪了哪个,岂不是要终日里提心吊胆的。” 穆景行冲着继母淡然的笑笑,“母亲说的是。”随后便低了头端起佩玖又添好的热茶,啜了一小口,不再说话。 穆樱雪这厢急着单独与大哥说话,故而没喝完手中这一盏,便说有些累了,想先回房休息下。依着她的判断,不论是用饭还是品茶,但凡有一个先退的,很快局儿便也就散了。 果不其然,穆樱雪这厢一起身,穆景行也立马道:“我也有些事情需要回房处理,父亲母亲,孩儿先告退了。” 见哥哥姐姐全走了,佩玖也只得收了茶具起身离开,如此,午飨前的一个简单茶局儿便就此散伙了。 刚回房,佩玖便听到叩门声,隔门问道:“谁啊?” “是我,大哥。”穆景行的声音,清越中夹着磁性。 佩玖微微一怔,大哥才刚说回房有事处理,这么快就过来找她了。佩玖前去开了门,穆景行正想抬脚先进屋,却见佩玖抢先一步出来了,随着将身后的门一带。 “大哥找玖儿有何事?” 穆景行看着她,突然明白了她为何这样避嫌,她这是还记着半年前,他说的兄妹之间应有大防的话。思及此,穆景行突然就觉得启口有些困难了。 顿了顿,他还是问道:“秋猎你明明是想去的,为何刚刚却说不去? “没有,我不想去。”佩玖笃定的看着大哥。 “去年张大人家设宴时,张家千金提及皇家秋猎的场景,你艳羡不已,还说即便不会骑马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别人猎,都觉得刺激。” 闻言,佩玖双颊微微泛红的低下,这是被人拆穿的窘迫反应。她没想到私下与其它贵女的对话竟被大哥记在了心里。如今都没话可以辩白。 “樱雪不去,是因着她已嫁为人妇了,凡事还要顾及着夫家的意思。而你无需有这些包袱,即便想玩儿,为何还要躲躲闪闪的?”穆景行带着丝咄咄逼人的味道,继续怂恿她。 许是触底反弹,佩玖蓦地抬起头来认真反问:“大哥为何一定要怂着玖儿去?” 穆景行微微一愣。为何? 因为圣上赐了他官邸,下月起他便要离家自己开府了,此后再想见佩玖,便不是跨过一道月拱门便可的了。虽说皆在皇城根儿里,与这里隔不了几条街远,但只要分了家,便是邻得再近也一年走动不了几回。 秋猎往返要十日,一下便占去了分家前珍贵日子的一半儿,他不舍。可他却不能如此答她。 穆景行只道:“因为大哥擅骑射,想多几个自己人跟着去捡拾猎物。” “呵呵,”佩玖失笑,她还是头回见大哥如此恬不知耻的吹牛,但想了想,她爽快道:“好,那我陪大哥去,帮大哥数数到底能猎几只猎物!” 说这话时,她眼睛亮晶晶的,波光潋滟,让人移不开眼。再配上那眼尾添的一抹红妆,灵动的无与伦比。穆景行不错眼珠儿的盯了一会儿,总算完成一个心愿似的,小小舒了口气。 若是过去,佩玖如此调侃他,他满可以像对待亲妹妹一样揉揉她的头,或者抱她一抱。可此刻,他下不去手,越是渴望,越是却步。最终,穆景行就这么平淡的离开了汀兰阁。 穆景行回房后不久,穆樱雪便来了,进门就哭哭啼啼。穆景行让她好好说,她便边哭边诉说这半年的委屈。说完了,她便静静的等着大哥的决定,期待着大哥要如何帮她。 然而穆景行只是轻叹一声,说道:“樱雪,若是你夫家有人胆敢动你一个指头,大哥自会为你去出气!若是你夫君敢在外面养女人,大哥也会责无旁贷的尽教导之责!可如今你们的问题仅在于你们二人之间,大哥插手能解决表面争端,却无法帮你去征服人心。” “夫家的后院儿,便是你们女人的沙场,想要被婆母敬重,被夫君信任,你需得用自己的智慧和本事去解决。大哥训斥他再狠,也无法左右他心中对你的看法。” 听完大哥的一番说教,穆樱雪怔怔的坐在椅子里。大哥说这么多,她只听懂了一个意思,那就是他不会插手。 “呵呵,”自嘲的笑笑,穆樱雪从椅子里起来,眼神涣散的朝着穆景行,“大哥说的冠冕堂皇,可若是今日之事发生在佩玖身上呢?佩玖在婆家受了气来找大哥哭诉,大哥还会不慌不忙的坐在这儿讲些大道理说教么?” 穆景行双眸微眯,有些厌倦妹妹这不讲道理的样子,“好端端的你又扯玖儿做什么?” “呵呵,呵呵……我还真是蠢呢!”穆樱雪又是一阵冷笑,笑的自己都发起颤来,“大哥连玖儿一年前说过想去看皇家狩猎的事儿,都记得一清二楚。这般体贴入微的好哥哥,也只会对着玖儿如此。有时我真的怀疑,到底是不是母亲进门时,我年纪太小给记混了,其实我才是被母亲带来的那个拖油瓶吧?!” “啪——”一声!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落在了穆樱雪的脸上,顿时右边的脸蛋儿红红肿起。伴之而来的,是穆景行刻意压低了的怒吼:“在婆家受此憋气,却跑回娘家来搓磨揣度自己亲兄妹,你可真是有头脑!” 第83章 “呵……呵呵……”穆樱雪捂着右脸抬起头来, 嘴里发出的声音也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她表情略显扭曲的狠狠盯着穆景行:“听闻大哥今日早朝被圣上亲封了参知政事, 二品大员……果然好大的官威呐!” “父亲堂堂镇国大将军, 自小将我呵护如宝, 从没有打过我一下, 今日大哥竟然甩我耳光?!”说到最后一句时, 穆樱雪的口吻已近癫狂, 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更是满布着血色红丝,有些骇人。 穆景行收了手转向一旁,不愿在看妹妹。一方面是出于心疼, 一方面又怒其不争。他又何尝不愿让这个唯一的亲妹妹安安生生顺顺遂遂的过活? 当初不论是他还是父亲母亲,都曾挑下良人无数,奈何妹妹就认定了一个下下之选的柳兴平。她只道:镇国将军府已有足够的权势地位, 不需再牺牲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去攀附什么高门大户。她只想随心所愿, 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闲适生活。 是,这话句句在理儿, 是以家中无人阻挠她凭真心选中的人。然而她千挑万选的这个人, 成亲之后却回娘家来哭诉选错了?若柳兴平真是对她动手, 亦或对她不忠, 娘家尚可为她出头。然而小俩口关起门来的这些琴瑟不调, 让娘家如何插手? 沉默许久后, 穆景行终是声色沉沉的开口了:“樱雪,方才那一巴掌,是大哥不对, ” “大哥不必道歉。”不待穆景行的话说完, 穆樱雪便急着将话截断,颇带着几分呕气的意味:“大哥只需记得今日这一巴掌便好,日后樱雪若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大哥需记得,是你们对不住樱雪在先!” 说罢,穆樱雪转头跑出了屋去。她未回将军府的始终为她留着的闺房,而是直接命人备好车,回了柳府。 中午,一家人在膳堂用午饭,菁娘纳闷道:“怎么樱雪还没来?”说着便伸手招唤丫鬟来,准备让她们去樱雪房里唤人。 穆景行却阻道:“母亲,不必派人去请了,樱雪刚刚回柳家了。” “怎么这么快?樱雪说是要明日再回的……”刚问出口,菁娘心下便估摸出了个大概。看穆景行和佩玖的脸色,她知道定八成是兄妹三人间闹了不愉快。 原想仔细问问发生了何事,但见穆景行沉着一张脸低头夹菜,菁娘觉得即便问了,他也未必会如实说。便心道罢了,孩子们间的事,有时长辈的确不适合掺和,孩子们都大了,自有他们自己解决问题的智慧。 这时穆阎也来了,菁娘便给他的碗前摆了一副玉箸,轻描淡写的提道:“樱雪提前回婆家了,咱们吃饭吧。” 穆阎一武将,大大咧咧的性子,自然未看出这其中蹊跷,只看着一桌琳琅菜色,搓搓手感慨道:“那傻孩子没口福了!”说罢,便动筷开吃。 因着封赏穆景行的圣旨刚下,故而将军府今日也是给厨房吩咐下去,做了一大桌子佳肴美味庆祝,的确不输年节! 用完饭,佩玖和穆景行一前一后回了自己院子。佩玖回汀兰阁时,恰巧看到穆景行也刚回到他的院子里。便唤了声:“大哥!等下。” 穆景行转头,正看到佩玖在自己的院子里采着花,便走了几步跨过月拱门,奇道:“平日里你莳花弄草像伺候宝贝似的把它们养成材,如今好容易开花了,怎又舍得一枝枝摘了?” 边继续摘着,佩玖笑笑:“花草再珍贵,也只有一个功效,那便是悦目娱心的。如今它们开的正盛,留在自己院子里便只有我一人赏心悦目,倒不如摘下几枝送去父亲母亲那儿,还有大哥屋里添添生气。” 说话间,佩玖已采了十数枝各色花朵,凑成小小的一束,往穆景行身边递了递:“大哥找个好看的瓶子插起来,让下人勤换着些水,不比在土里凋谢的早呢!” 穆景行眼底显露出一抹动容,伸手接过,无价之宝似的捧在手心儿里,终是露出了与樱雪吵架后的第一个笑容。 见大哥这会儿心情愉快了,佩玖便适时问起:“大哥早上可是打了樱雪?”这话儿的声量很低,佩玖也是有些怯生生的,毕竟樱雪是大哥的亲妹妹,她一继妹试图从中调停,也是有些没底气。 继兄 第57节 就见穆景行唇边的那抹笑意瞬时淡了下来,他突然明白了,佩玖舍得将院子里的花送给他,并非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樱雪。她这是怕他真生了亲妹妹的气,想来当个说客。 “你都听到了?”穆景行将视线从那花束上移开,投在佩玖的脸上。 这垂眸抬眸间的无意比对,竟令他恍然明白古人口中的‘人比花娇’是何感觉。那抹旖旎,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他,蛊惑着他。不过当下谈的是正事,这感觉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见大哥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佩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逃开他的视线,“是……”应了这句后,又蓦地将头抬起,诚恳的对着大哥的视线,急急解释道:“不过你们聊什么我一个字儿也没听见,只是樱雪捂着脸跑出来时,我恰巧站在窗边赏院子里的花。” 见她急着解释自己并未偷听,穆景行不由得失笑,安慰道:“好了,别担心,大哥自然是为了樱雪好。” 这点不必大哥说,佩玖也是相信的。只是她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何事,一家人之间竟要通过动手来解决。 见佩玖的眉心仍是微微蹙着,穆景行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前抚了抚,笑着详细解释起来:“樱雪在婆家受了些小委曲,想让大哥出面去教导教导她的夫君,然而那样多半是会好心办了坏事。表面柳兴平会改善对待樱雪的态度,但夫妻间也会因此彻底离了心。” “那大哥也不该……不该打樱雪呀。”佩玖低声喃了句,似是在为穆樱雪叫屈。 穆景行收回手,神色笃定:“许是明日,也许是后日,最迟不过三日,你便会看到他们夫妻和如琴瑟,共挽鹿车的一幕。” 听闻大哥此言,佩玖疑惑不解的望着他,但大哥似乎也没有再详加说明的意思。他只闻了闻那花香,甚是满意的点点头:“大哥这就去找个好看的瓶子,给它们安个家。” 说罢,穆景行转身回了隔壁院子。 佩玖怔怔的望了一会儿,心想罢了,大哥既然有意吊起来卖,那她暂且等两日看看。 这厢穆樱雪回了柳府,拿帕子掩着面进了自己房里,然后就再也不肯出屋。婆母命人来唤了几回,然不论是叫她出去用午饭亦或处理家中庶务,她都一概不理。 过午柳兴平耗不过了,回屋亲自去唤夫人,却见夫人半边脸红肿着,哭的泪眼婆娑!不禁有些意外,关切起来:“夫人,你这是怎么弄的?谁欺负你了?” 在柳兴平看来,穆樱雪好不好的总归是柳家的人,谁欺负她岂不是也在打柳家的脸?故而即便不因着疼惜,也会因着面子而仔细问问。 穆樱雪本就没什么心眼儿,做事只凭着本性。在婆家受了气时跑回娘家哭诉,在娘家受了气后自然也跑回婆家哭诉,边哭着边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讲给相公听。 最后不忘圆上一句:“我也不是想让大哥对你怎样,就是想着大哥与你皆为男子,又属同辈儿,沟通起来自然也更贴己些,这才为了你我长远考虑,让大哥从中调停一二。谁料大哥非但不肯做这个和事佬,反倒将我给打了……呜呜呜……” 柳兴平这一听,心下不由得一哆嗦! 大舅爷今日刚刚坐上参知政事的宝座,就闹了兄妹反目的一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联想近日崇宁长公主与景王殿下姐弟反目之事,柳兴平更觉彷徨起来。 崇宁长公主与景王殿下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弟。一位是为国付出青春,远嫁北境于社稷有功的圣上妹妹。一位是才学具佳,小圣上整整二十岁的幼弟。姐弟两人势头正盛,长公主亦对这位同父同母的亲弟期望颇深,想他去争夺储君之位。 之前的景王对长公主是言听计从,可自从娶了位王妃之后,许多时候便不按长公主的意思行事。长公主与亲弟弟吵了几回无果后,竟寻了个名目处决了王妃,做为敲打。 这是典型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例子。 想及这些,柳兴平越发的不安起来!穆景行虽无崇宁长公主那般狠辣的必要,但如今也是当朝二品大员,较之其父空有个镇国大将军的头衔,不上战场却根本手无实权来,穆家今时已不同往日! 他不过就是关起门来给穆樱雪些气受,一没动手打她,二没在外拈花惹草。原以为即便是穆樱雪回嫁家哭诉,娘家人也只会随意宽慰上两句,却不想穆景行竟小题大做的打了穆樱雪! 那……那这就是兄妹彻底反目了?不论穆景行当下气的是谁,穆樱雪毕竟是他亲妹妹,回头他气消了便只会觉得是他这个当妹夫的坏了穆家的兄妹亲情!若是穆樱雪始终不肯服软儿,那穆景行岂不是会将所有账都算到他头上?那他的仕途,他的前程,甚至他的小命儿…… “夫人,”柳兴平赶忙过来抱住樱雪,紧紧搂着她,在她的背上轻拍了几下,哄道:“都怪我不好,害得夫人与大哥失和……夫人受委屈了,我明日便备下厚礼陪夫人回趟娘家,若是夫人与大哥不能和好如初,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第84章 果真不出穆景行所料, 无需三日, 只翌日中午妹妹与婆家便上门了。这回不只是穆樱雪与柳兴平, 连同公婆也一并来了, 说是要给亲家贺喜! 菁娘吩咐厨房备下一桌好菜招待亲家, 穆阎也陪着亲家说了许多寒暄的话。席间, 柳兴平频频为穆樱雪夹菜, 每每将菜夹入碗里,还要小声秀上一句关切之语,以表伉俪情深: “夫人尝尝这个, 我刚刚试过了,很是对你胃口。” “夫人,你近来总是食少脾虚, 藤豆可暖脾胃袪湿气, 你多吃些。” …… 见‘模范’姐夫如此体贴关怀樱雪,佩玖不由得停了筷子, 微张着小嘴儿呆呆的看着。这可是落榜以来半年不登岳丈门的柳兴平? 正傻傻看着, 佩玖的身子微微晃了下。是桌下有人踢她的鞋底儿…… 佩玖低头看去, 那溜着金边儿的皂靴是大哥的, 她抬头便往穆景行的方向看去, 正好与他的目光对上。四目相交间, 佩玖明白大哥是在提点她。于是忙敛了面上的大惊小怪,拿起玉箸往自己碗中夹菜,闷头老实吃饭。 看她这副样子, 一直端着的穆景行不由得绷不住脸色, 忍着将要晕开的笑意。他哪里是要提点她什么,只是刚好伸腿时不小心踢到她了,然后想要递上个眼色道歉。谁知她却好似做错事的那个,昏懦懦的就将眼神儿逃开了! “对了樱雪,过几日的皇家秋猎,你也去见识见识吧。”穆景行倏忽开口。他自然知道妹妹此前是因何推了这事儿,也知道如今她的问题已解决了。 不待穆樱雪开口说什么,柳兴平就先抢过了话来,高兴道:“既有这般热闹好凑,夫人还有何可推拒的?这可是多少豪门显贵求也求不来的荣耀!” 穆樱雪转头看看夫君,不禁由衷的高兴起来。之前的这些小关切只让她觉得夫君有转好之意,如今竟连此事也爽快同意,竟好似换了个人儿。 佩玖也适时哄道:“是啊姐姐,那么好的机会你若不去可惜了!大哥到时只顾着陪那些皇子们比拼狩猎,就我一个人站在旁多无趣……”说着,佩玖撅了撅小嘴儿,一副委曲的模样。眼睛吧嗒吧嗒的眨着,带着期盼之意。 若是平时只自家人,她觉得喊樱雪‘姐姐’显得生分,可如今樱雪嫁了人,她便觉得这些敬称不能省,尤其是在樱雪的婆家人面前。 樱雪转头也看看佩玖,终于笑了出来:“好,那就去陪你!” 佩玖和穆樱雪高兴的笑开了,将军和将军夫人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再看穆景行,亦是边夹着菜嘴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下柳兴平可暗暗舒了口气儿!总算是哄得穆家上下和和睦睦的,不然他可背负不起苛待发妻,搬搅是非,害得家人失和的责任。 事情到这儿,穆樱雪便是再迟钝也似开了窍儿,想明白这一切好的转折便是从大哥打了她那一巴掌开始。穆樱雪虽还是想不通透这其中道理,但她一来相信大哥不会真因这点儿小事对她动手,二来也相信大哥是个城府极深又擅长谋略之人,故而她笃信定是大哥为了她好。 思及此,穆樱雪端起酒盏敬了穆景行一杯,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冲着大哥笑笑意思她不怪了。 饮下杯中酒,佩玖直道这买卖值。挨大哥一巴掌,换来婆家的好脸色,说到底是自己以后的日子过的舒坦了。少了心中的火和气,脸上的一巴掌又算什么?再说如今细细想来,那日也的确是她有些疯魔了,便是没有这许多算计,这一巴掌也不能说冤。 如此,两家人一团和气的用了顿午饭。饭毕,柳家人没急着走,而是分波各自被亲家招待。穆阎拉着亲家公去后院儿下棋,佩玖和樱雪回闺房说些悄悄话,穆景行则招待柳兴平在茶室品茗。 品茗之时,自然他又兜兜绕绕的敲打了几句,还特意又提了嘴崇宁长公主与景王之事,如此柳兴平心下更加确定自己险些铸了大错!也当即下了决心,日后好好善待穆樱雪,不管遇到何事,表面都断不能再流露破绽,不能再发生樱雪回娘家哭诉之事。 穆景行素来喜好恩威并施,信泰棍棒甜枣一起下,方能真的拢住人心。故而也给落榜在家待四年后再考的柳兴平安排了个户部协助造册的临时差事。就任的日子便是皇家秋猎起程的日子,这样一来也无需担心樱雪不在京的这段时日,他会出去游手好闲。 柳兴平自是感恩戴德,惊喜欲狂!其它中试了的同窗至今尚无差事分配下来,他个落榜的倒近水楼台先得了月,虽说只是数月的临时散差,但一来俸禄丰厚,可贴补家用;二来也提前进衙署历练一番,这等阅历可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三来还可在官贵面前混个脸儿熟,据说散差若是得到上峰的保举,还可有望长久安顿下来! 故而自离开将军府的这日,柳兴平便盼啊盼,盼着夫人的秋猎之行快些动身。 终于到了这日,天将亮将军府的大门便敞开,两辆马车自大门内驶出。一车上坐的是穆景行,另一车上坐的是穆佩玖和提前一晚便回娘家来准备的穆樱雪。 这若是平日里自家人出游,兄妹间还无许多戒防,但既是随皇家出行,自然讲究颇多。便是亲眷之间也需分得男女,除夫妇外不宜同乘一车。 穆家的两辆马车行至官道,便靠边儿等候皇家礼队。因此次是陪圣上出行,自然穆景行提前准备了许多,到的也早些,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皇家仪仗自远处缓缓驶来。 依着司礼监的安排,汇入队列后,穆家的两辆马车排在皇上与众位皇子的马车之后,却在其它官家马车之前,属于极靠前的位置。 皇家秋猎这等游乐项目,一品大员多是年老龙钟之流,加之朝中不能无人坐阵,故而无人参与。三品之下的又不具伴驾资质,故而来的多是二品、三品朝官,及勋爵之流。 大梁国的皇家围场在出京一百余里之处,需二日路程,路上亦需多次歇脚喂马。如今行了一日半的路,在某处寺庙前,车队又停下来歇息。 前面几处歇息时,穆景行已然带着两个妹妹介绍给其它官眷认识,为的是女眷间相互多些照应。穆樱雪也得知户部尚书的夫人与千金亦在此列,便想起来前柳兴平曾叮嘱她的事。 柳兴平说他很快就要去户部任个临时的职务,若是能与户部的上峰打通关系,那么便有可能将这个只做数月的临时职位延为长职。若是那样,他便无需愁这待考的四年光阴虚度。而户部最有权势的人自然是户部尚书,若是穆樱雪能借此皇家秋猎之机,与户部尚书大人的官眷拉近了关系,那便是再好不过! 想到夫君如今待自己极好,穆樱雪便也一心想为他做些什么,故而一路凡遇歇脚喂马之机,便蹭去户部尚书的千金身边儿讨一番巧,只求路上先混上个脸儿熟,待得到了围场,再寻机亲近,一但能处成闺中密友,那许多话也就方便说了。 穆樱雪的直爽性子也有个好处,交浅言深放得开,容易短时间便与那些惯于端着的贵女们称姐道妹的。因此几个回合下来,尚书千金竟极爱与她说话,并邀她去自己的马车里一路做伴儿。穆樱雪自然欣忭点头。 车队出行前,穆樱雪先回去找了佩玖,见佩玖只一人坐在角落里品茶,心下多少有些抱愧。不过想到此行对于柳兴平仕途上的重要意义,她又不得不先冷着妹妹,倒贴着尚书府千金。 以前她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小姐,如今她的身份是举子之妻,娘家权势再盛,也无法直接作用在夫君身上。比如若她要父亲卖着老脸去给柳兴平讨个一官半职,父亲死也不会同意。再比如大哥,顶多也就给柳兴平安排个临时凑手的活计。 说到底,这人脉还需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有用。 思及此,穆樱雪那点儿惭仄之心也没了,俯身贴在佩玖耳畔说道:“玖儿,我和户部尚书的千金有些事情要谈,过会儿起程时你不必等我,我搭她的马车。”说罢,穆樱雪撤回身子。 佩玖看着姐姐,面上怔了怔,一时想不通穆樱雪为何如此,但她还是很快点了点头,“好,那你……” “咳咳咳咳——”话未说完,便是一串儿剧烈的咳嗽。引得不远处正与朝中同僚寒暄的穆景行,回头看向这边。 第85章 清秋的光景, 带着几分衰飒苍凉, 故而这一路行来, 贵人们难免身子有些吃不消。 特别是穆樱雪想到这一两日行来, 佩玖总是先将暖炉紧着她用, 她便更有些愧意, 蹲下身来关切道:“玖儿, 可是因着这几日把暖炉薄被都给了我,自己反倒着凉了?” 如今想来,难怪佩玖自下了马车总一副恹恹的样子缩在角落, 樱雪还以为她是气自己总往尚书千金那边掺和不理她,现在看来竟是身子不舒服。 见樱雪抱愧,佩玖强打了打精神, 凝着她笑笑:“母亲说了姐姐正在备孕, 一路不可受凉。我不打紧的,没有着凉, 只是先前的锅子吃的辛辣了些, 喉咙有些不适而已, 多喝些水就好了。” “那就好……”穆樱雪半信半疑, 但想到自己的任务, 又不得不下了这台阶, 只又说道:“那我去给你多拿几个热水壶带上马车,一路用暖炉偎着棉被裹着,你多喝一些!”说罢, 便去一旁取水。 见穆樱雪离开, 佩玖此前强打着的那丝精气神儿,瞬时萎了下来,两眼无光的落在地面上,头脑浑浑噩噩。她知道,自己这是真的着凉了。 正在昏沉之际,一道黑景笼过佩玖的身上,她抬头看,面前直立站着的男人是穆景行。 “大……”哥字还没吐出口,一只白皙清癯带着微微凉意的手便抵上了她的额头,将后面那个字生生逼了回去。 “着凉了?”穆景行清越的声音响在佩玖耳边。 大哥自然没有穆樱雪那般好唬弄,佩玖知道即使自己说没事,大哥也不信,便轻描淡写的回了句:“可能是有点儿……不过着凉之初,只需多饮热水便可。”她抬眼巴巴的望着穆景行。 穆景行试完温度便收回胳膊,那骨节分明的右手即刻攥成个拳头,声音也严厉起来:“都这么烫了,还在胡闹!” “我……”佩玖心下委曲,她哪里有胡闹?就是因为不敢胡闹,不敢引起麻烦,她才默默撑着呀!毕竟这一趟来的都是皇亲勋贵,她这一点儿伤风着凉的,还能烦随行的御医大驾不成? 正巧此时动身的号角声吹起,零散休憩于各处的贵人起身准备回自己的马车,佩玖也起身,这时正与众人往外去的穆樱雪远远朝着这边喊:“玖儿,热水我命人送上车了,你记得多饮一些!”边说着,人就出了门。 “好……”佩玖的这句应,明知穆樱雪是听不到了,便也高起低落,没发出太大声响。 听了号角声,与各府下人们一同坐在屋外等候自家主子的香筠也进来了,穆景行便交待一句:“搀着你家小姐先上马车。”说着,人大步先离开。 佩玖想唤住大哥,却张了张口没发出声。她感觉大哥应是去给她问大夫要药了,可是又怕开口阻了大哥说不是,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落个尴尬。是以,只得不说什么,被香筠扶着先上马车。 安顿好佩玖后,香筠回了下人们共乘的大马车。这时马车将行,佩玖倚靠在厢壁上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却突然听到动静,抬头看,竟是穆景行上来了! 佩玖先是意外一瞬,接着看穆景行不慌不忙的在自己对过儿坐了下来,整理着手中提的药包。她便急急催促道:“大哥,马上就要动身了!您把东西放这儿,先下去吧。” 话音儿刚落,便听到马夫一声吆喝,随着一声鞭策,马车动了起来。 “大哥?”佩玖眉头蹙着,这会儿也顾不得身上爽不爽利,只一心急着穆景行破了规矩。 被她连催两回,穆景行蓦地抬头,面上透着丝不耐:“行了,人都病了,哪来的这么多规矩?樱雪不也串去别的车上了。” 说罢,穆景行又低下头去整理药包,将三个草纸包里不同颜色的药粉匀了匀,分成六份儿,然后取了一份儿拿纸托着递向佩玖:“先将这褪热散服下去,待安顿下来再行熬药,那样会好得快一些。” 佩玖抬手抬住,见大哥又拿起一只水壶递过来,她便乖顺的将褪热散就着那热水服下。这才后知后觉的道了句:“谢谢大哥。” 她说这句前,穆景行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说了这句,穆景行的脸色一沉,似是嫌她对自家人规矩多了。佩玖连忙取过另一只水壶递拔开盖子递给大哥,讨巧道:“大哥也趁热多饮些水才好,免得跟我一样着了风寒。” 穆景行接过水去,象征性的小啜一口放到一边。然后道:“太医说这褪热散服后易困乏,你若是觉得困了,就小睡上片刻,尚有半日路程。” 佩玖点点头,撩开帘子看了一会儿田间风光后,果真打了个哈欠。然后不好意思的冲大哥笑笑,将头歪靠在厢壁上,轻轻阖眼小憩。 正午的金阳正是刺眼,穆景行起身将两侧的厚绒窗帘拉实,舆厢内立时黯淡许多。佩玖先前还不自觉蹙着的眉心渐渐舒缓下来,安心的入了眠。 继兄 第58节 马车的厢壁是木质,又在肩背等倚靠之处裱了软毡,而佩玖枕着头的位置较高,是没有软毡的,故而车子每回小小的颠簸都会使她头在硬木上磕响几下。许是药劲儿上来困的厉害,她显然也顾不得这许多,就这么死死的睡着。 穆景行起身移了座位,坐到佩玖这一侧的厢椅上,然后伸出右臂轻揽她入怀。迷迷糊糊间佩玖也极为乖巧配合,枕在穆景行的臂弯里睡的极为安稳。 马车一路疾行,隔两盏茶的功夫穆景行便伸手试试佩玖额头和脸蛋儿上的温度。这回又试,许是佩玖睡梦间被他吵得烦了,无意识的挥了挥手推他伸过来的手,眼睛却紧紧的闭着,毫无意识。穆景行被她这婴儿般的小动作逗的失笑,不由得低头在怀中人的额侧轻吻了下。 这个吻,佩玖没有任何反应。许是如此,穆景行的眼中先是显露出一丝理智与欲望的自我挣扎,之后便陷入深深的欲罢不能之中!他的薄唇沿着佩玖的额侧,至脸颊,一路点吻下去…… “嗯——”一声不自在的娇哼,才使得穆景行停了下来。他直回身子略显错讹的看着怀里的人儿,她并未睁眼。 就在穆景行疑惑佩玖是否已醒之际,她的脑袋不自觉的往他肩头偎了偎。 她是真的没醒。 穆景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接着又陷入惭恧之中。他一瞬不瞬的凝着怀中安然入眠的佩玖,心道自己竟卑劣到要趁人不备来解相思之疾,这与苟且之徒又有何异? 深吸一口,定了定心气,穆景行安抚自己:快了,快了,离着他所布局的正轨已然近了。 和缓了心态,穆景行将佩玖揽好,只静静的垂眸赏着她的睡颜,不再扰她一下。 因着急于赶在天黑前到达围场,故而这半日的路程比之前快了一些,特别是在临近目的地时,更是加快了行进速度。 行进的快了,自然舆厢内晃的厉害,这晃啊晃的,佩玖就醒了。醒来发现自己靠在穆景行的怀里,佩玖先是慌了下,接着羞怯的撤回身子。 若是以往,她便是醒着也可同大哥闹腾。可不知是大哥走的这半年生疏了的原故,还是穆樱雪几次三番因大哥待她好过亲妹而发作的原故,如今再与大哥举止过于亲密时,佩玖会下意识的浑身不自在。 见她介意,穆景行便主动解释起:“你刚刚睡着了,头磕在厢壁上怕你到地方时磕伤了。” “噢……”佩玖点了点头,头便低着没再抬起,只出声道:“大,大哥费心了。” 尴尬之际,马车蓦地驻下。穆景行知道这是到地方了,毫不迟疑的掀开帘子率先跳下了马车。 因着反应快,穆景行是头一个下马车的,加之大步走远了些,待其它皇子与大臣携家眷们下车时,并不知他是同继妹共乘了一辆马车。而前后两辆穆家的马车驾车的又皆是自己府中的马夫,自然也落不下什么说嘴之处。 佩玖在舆厢内理了理衣裳和发髻,毕竟睡了一路,怕有失礼之处。待理完,蓦然意识到左侧脸颊有些润涩之感…… 随便擦了两下后,佩玖被迎来的香筠扶下了马车。 已是太阳将落山的光景,景王梁鸿誉动作麻利的背了箭笼,提了弓箭,走到圣驾前,双手一拱,说道:“皇兄,趁着天色还有些光亮,待鸿誉去林子里猎两只野兔亦或山鸡来为晚饭添点儿野味!” 梁文帝掀开御帘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既然鸿誉已是按耐不住心中雀跃,便早去早回吧!” 景王谢过恩后便转身开始,上了马,带着十来个亲随往远处的林子里奔去。 梁文帝正想放下帘子,却见自己的儿子梁建祺也朝这边走了过来,梁文帝不由得皱了皱眉。 梁建祺便是已被废的大梁太子。 说起来,这孩子自身并无什么错处,奈何其有位容不下后宫龙嗣的母后。在后宫多位嫔妃的龙嗣遭其毒手后,皇上毅然决然的将张皇后废除,同时也废了梁建祺的太子之位。 然而因着张皇后霸凌后宫多年,圣上子嗣凋零,废了这位太子后,其它皇子小的小,病的病,一时竟没有一个能挑起这副重担来! 如此,圣上才想着哪怕将皇位传与皇弟也好,总不能真让那毒妇人奸计得逞。害尽了龙嗣,自己的儿子便当了皇帝。 第86章 废太子梁建祺走至梁文帝的御车前, 恭恭敬敬的双膝跪地, 请示道:“父皇, 儿臣也想去林子里为父皇猎几只野味。” “你, 还是老实在营帐里呆着让朕省心吧!”撂下这话, 梁文帝便怒丢下帘子, 与外隔绝。 挨了个没脸, 废太子一脸落寞的兀自站起。转身欲离去时,恰巧对上穆景行,四目相对, 梁建祺颔了颔首,敬道:“参知大人。” 看着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废太子,穆景行心下突然生出一丝怜悯。再怎么也是位皇子, 向自己的父皇启禀小事亦要行大礼, 与臣子寒暄亦要放低姿态颔首恭敬,实在是太过卑微。 “六皇子。”穆景行也微微低了低头, 与他还礼。 这时佩玖和樱雪正搀手往这处走来, 远远的佩玖望见大哥与梁建祺面对面寒暄, 不禁想起此次秋猎会发生之事。 上辈子穆景行便是在秋猎之际救了这位废太子, 废太子认了穆景行做自己师父, 之后太子复位, 穆景行也便添了个身份:太子太傅。 而这一切本应是发生在数年后,只是不知为何,这辈子许多事都提前了多年。比如大哥赴北境, 回来后又做上了参知政事, 这一切皆比上辈子提前了四年。佩玖隐隐觉得,是因为自己这辈子拖至今日不嫁,才使得许多事态发生了变化。大哥提早去了战场,提早升任参知,也提早结实了太子。 “大哥!”樱雪远远的唤穆景行,穆景行回头看了眼,便与六皇子匆匆道了别,去与两位妹妹汇合。 先送两位妹妹去营帐安顿好,穆景行又回了自己的营帐整理行囊。穆家兄妹所居的营帐紧挨着,却离皇上与诸位皇子营帐有些远。这也是穆景行特意安排好的,防的自然是两位妹妹有所不便。 两日的劳累,这晚用了些膳食,大家便早早的回营帐歇下了。穆景行命人熬煮了药,给佩玖送去服下。景王日暮才归,出去打猎这么久也没能猎回半只麻雀,悻悻的回了营帐。 翌日,风和日丽,秋风骀荡,正是狩猎的好天气! 皇子与诸贵人们早早用毕了饭,换上胡服翻身上马,大有阵前拼死一搏的劲头。大梁会骑马狩猎的也不仅仅是男子,许多公主与官眷亦是善骑射的主儿,故而这马队中男女掺杂,这会儿却有点儿各不相让的意思。 穆景行也列于其中,他回头找寻佩玖和樱雪,想临行前再嘱咐她们一句不要乱跑。可回了几番头都没找到人影二人人影,直到最后这次回头时,才骤然发现两个妹妹亦是骑在一匹马上!就在自己的不远处。 被大哥发现了,樱雪得意的笑笑,回头给佩玖小声说:“走,去大哥那边儿。” 佩玖双手握着缰绳,小腿儿一夹马腹,那马儿便驮着二位姑娘往前挪了几步,挪到穆景行身侧。穆景行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们两,最后视线落在驾马的佩玖脸上。 “玖儿你何时学会骑马的?”在他印象中,佩玖从小没碰过马,就在半年前他离京时亦是不会的,难道竟是这半年间长了本事? 佩玖望着大哥胳膊上缠着的臂护,抿嘴一笑:“自打上回出事,玖儿就意识到技多不压身的道理。” “是啊大哥,玖儿可历害了,才几个月的功夫,不但自己骑的溜了,还能带我呢!”樱雪满脸得瑟的跟着起哄。 “你……”穆景行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没亲眼看过妹妹骑马,总担心是三角猫的本事,骑不到几步就从马背上摔下来。 佩玖却神色笃定的挑衅一句:“怎么,大哥之前不是说的让妹妹们来给你数猎物吗?这是怕自己的牛皮要被识破了?” “呵——”穆景行失笑的别了别头,一脸无奈。 而此时,出征的号角吹响,就见人们都扬起鞭,驾着马儿往前方的林子里奔去!佩玖也给穆景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追上,穆景行见她颇有信心,便也不欲再泼凉水,扬鞭的同时,提点了句:“过会儿紧紧跟在大哥身后,别乱跑!” 说完这话,他的鞭子还没落下,就见佩玖那厢已挥了鞭子冲刺出去!竟是抢先了他数步。 穆景行急急追上去,心下是又惊又气,这丫头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有时却比樱雪还有那股子穆家人的拗劲儿! 起跑时大家都挤在一处,而跑入林子后便渐渐分散开来,几波人一个方向。因着佩玖抢在了前面,故而穆景行也没得自己选,一路追着两个妹妹跟六皇子走在了同向。 凭着佩玖的记忆,上一世大哥是在六皇子遇险之后才出现,故而搭救六皇子时六皇子已受了不轻的伤,而大哥的胳膊也中了刺客一剑。故而佩玖今日紧紧跟上太子,以便遇险时及时出手相救。且她昨晚便送了大哥一副臂护,内里藏了铜,一般的刀剑伤不透。 接下来,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发现歹徒后立马带着樱雪逃掉,让大哥带着恭六彦七他们安安稳稳的去立下这次大功! 到了林子深处,六皇子与穆景行各自猎了几只猎物,两人的注意力皆集中在林子里的猎物身上。而佩玖则时时关注着四下的动静,保持警醒着。 这时,六皇子与穆景行同时发现了远处的一只麚鹿,两人齐齐拉弓,朝着麚鹿的方向瞄准。就在那弦上之箭近乎同时射出之机,佩玖仿佛听到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咻——”的声音! 她回头,果真见一支羽箭正朝着六皇子的方向飞去!当她喊出“有刺客!”三个字时,那箭已然插在了六皇子身旁的树干上。 这一箭,所幸偏了。 因着佩玖的及时提醒,六皇子身边的亲随,及穆景行身边的侍卫立马挡在了主子身前,呈围护之态。而刺客显然是看明白此时再暗中出手已然无甚意义,便纷纷自树下树来!三十余人,将这十数人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是何人?!”双方对峙间,六皇子神色惶惶的问道,可见已是异常紧张。 穆樱雪也是吓的不轻,但她不敢出声,只仅仅的拽着佩玖的胳膊,快要将她的皮肉掐破。佩玖这厢虽也有些怕,但想到上辈子大哥最后救六皇子成功,那么想来不至于在此覆没,她与樱雪也应当是能全身而退的。思及此,她稍稍安定了些许,驾着马儿悄悄躲到了大哥身后。 要说镇定,当属穆景行。他扫视一圈儿刺客,以寡敌众,毫无怯意。只冷静的道:“六皇子不必浪费口舌了,他们都是死侍,自然不会做出卖主之事。” 经穆景行这样一提醒,梁建祺才注意到那些人的额头上皆缠着玄纱。梁人无丧不缠玄纱,这些人果真是没想活着回去的。梁建祺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蠢笨,侧头看向穆景行,一脸期冀,似是将身家性命全压在了穆景行身上。 就见穆景行神色笃定,缓缓抬起胳膊,向前一挥的同时吼了句:“给我杀!” 此言掷地,不论是效忠于六皇子的还是穆景行的,皆冲上前去,主动迎敌!有了半年沙场阅历,这等小场面在穆景行眼里简直不值一提。 厮杀过程中,穆景行紧紧护着身后的一双妹妹,与身侧的六皇子。穆景行挡在他们前面击杀了几个零散冲过来的刺客,而其它大部分刺客都被恭六彦七他们缠着。 拼杀了许久后,刺客倒下了十多个,六皇子身边的随从也尽数全倒,倒是穆家的侍卫拼杀得长久,虽有被砍了几刀受伤的,却还未有倒下的! 又过了一会儿,刺客又倒下了十多个,而穆家的侍卫除了恭六彦七外也只余两人站着!只是如今双方阵营已是人数相当,四个侍卫加上略通些功夫的穆景行,对刺客五人,自然没几下之后,便轻松搞定! 眼见刺客除尽,六皇子大喜若狂,不禁伸手抓上穆景行的袖子,大呼:“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赢了!” “建祺,这是发生何事了?”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伴着马蹄的‘嘚嘚’声。佩玖转头看去,见是景王带着一众随从朝这边来了。 “小皇叔!”六皇子刚刚经历了劫后余生,见景王来了,忙骑着马儿迎上前去,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家人诉说先前的险难经历。 佩玖不禁心下唏嘘。这单纯的废太子,竟不知这些刺客八成就是他这位小皇叔派来的。 第87章 六皇子骑着马行向自己的皇叔, 景王殿下跟前。 一场硬仗下来, 佩玖仍是心有余戚。她此刻正四下里远眺, 似是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就收了场。 若是春猎, 围场林子深处自是蕃庑茂密, 处处可作藏身之用。可眼下是秋狝, 林子里枝头枯槁, 红衰翠减的,能供藏身的也不多。放眼望去,倒是一览无余。 突然, 佩玖眼角余光瞥见一丝异动!她侧转头看去,是地上堆积的落叶中露出一张人脸来! “小心!那边还有刺客!”边大喊着,佩玖边伸手指向那张脸。 众人面色再次愕然! 景王身边的随从也是警醒的, 听到这提醒立马顺着看过去, 果然见地上趴着一人更拉着弩,瞄向景王与六皇子这边!那几名随从其中两人当即挥剑, 将射来的矢一剑拦砍!另两人则迅速拉了弓, 反射向地上刺客! 地上那刺客躲过一箭, 却没能躲过第二箭, 当场毙命。 六皇子惊骇的看着那人, 吓的头也在晃, 先前他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想不到这第二劫第三劫随时就会再次发生!吓得他立马调转马头,躲到了景王随从们的身后。 较之六皇子, 景王算是镇定的, 颇感恩的转头看向佩玖,喊道:“幸亏小姐发现得及时,这才救了本王一命!救命之恩,本王定当相报!” 佩玖怔然。先前那箭应该是射向六皇子的,她救也是救得六皇子,景王却为何要揽下这被救的情份? “呵……景王殿下言重了,民女只是预了个警儿罢了,还是王爷身边的随从机敏。” “他们身手再机敏,若非是得了小姐提醒,等看到时再出手也是迟的!待过会儿回营帐,本王定要禀告皇兄,小姐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景王坚持,语气笃定。 这下佩玖明白了,景王这八成是要借她来避嫌洗脱罪名!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多时,无人可与景王相争,若说唯一可能成为绊脚石的,便也只有这位废太子梁建祺了。故而此时梁建祺遇袭,从受益角度思量,很难不让人怀疑到景王头上。偏巧刺客刚失败,景王就出现在此处,更添迷雾。此时景王来这么一出,大肆宣扬她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么他便理所当然的成了苦主之一,此次便成了景王与废太子同时遇袭,谁还会将矛头指向景王? 想通这些,佩玖只得敷衍的回应了句:“民女谢过景王抬举。” 佩玖既然已经破坏了景王行刺六皇子的计谋,若这会儿再不配合他脱责,想是景王定会认定她是纯心为之。那么接下来她便有可能给父亲和大哥,甚至整个将军府招祸!既然当下各方的危机已然化解,佩玖便想着不防作个顺水人情,免得自己太过招恨。 回了营帐,几人一同去到御前。 梁文帝听罢先前林中发生之事,当即调动了人马去林中搜查,再坐下来时,先是对遇险众人关切了一番。 即便外人都道皇上是对废太子厌弃至极,但佩玖看得出,大难当前,这位皇帝对自己的血脉还是难掩关切之意的。说到底,六皇子又有何错?不过是受母家牵连罢了。 继兄 第59节 佩玖尚且能发现这一点,穆景行又怎会发现不了?适时上前宽慰几句,圣上对他亦是充满感激之情,言辞恳切:“爱卿先是解国之难,如今又救下朕的皇儿……于社稷、于朕,爱卿皆是难得的忠良啊!” “皇上言重!于公于私这些皆是为人臣子的本份,自当做好。”穆景行言辞谦逊。 这时六皇子突然跪在梁文帝跟前,无比诚恳的看着父皇,求道:“父皇,儿臣感怀穆参知的救命之恩,且在此前已对穆参知的文才敬仰多时,儿臣想着认穆参知作儿臣的师傅,还求父皇成全。” 闻言,穆景行只低头看了六皇子一眼,没有惶恐,也没有居功。穆景行身后的佩玖就更加镇定了,局势的发展与上一世相同,没有让她意外的地方。可是站在一旁的景王,此刻脸上就不那么镇定了。 景王梁鸿誉当即皱了眉,看着跪在地上的六皇子暗暗发恨。心道这皇侄平日里看似傻乎乎的,实则精明的很!他知道如今穆家在朝堂上最为得势,也最得皇上信任,便干脆认了穆景行为师,想着借穆家再次上位! 思及此,梁鸿誉微微抬头看向穆景行。穆家武有穆阎和穆济文穆济武,文有他穆景行,合着朝中文武大旗皆是由他们穆家人来抗!若穆家人真与六皇子统一了战线,岂不是这颗小小的绊脚石将成为挡于他皇位之前的一座大山? 梁文帝沉默稍许,也悄然扫视了一圈儿众人的脸色,而后将目光落在穆景行的身上,一脸慈祥的问道:“爱卿可愿意收下这个徒弟?” “臣之荣幸!”穆景行笃定应道。 闻声佩玖略微抬头看向大哥,心想大哥在官场上是这样直爽霸气的吗?这种事……也不先假意客套一下? 佩玖这厢正如此想着,穆景行的余光瞥见了她瞄着自己,便回头斜她一眼,显然是看透了她此时所想。这一眼,佩玖明白了大哥的潜台词:大丈夫行事,不屑扭捏作态! 接着见圣上开口,佩玖忙又低下头去,恭敬听着。 “那朕今日便作个见证,待回京后再行拜师礼!哈哈哈哈——”爽朗的笑着,梁文帝习惯性的抬手捊捊自己的胡子。 见龙颜大悦,景王也不甘人后,站出两步,跪在地上,恭敬且面带春风的禀道:“皇兄既有成人之美的意思,臣弟也有一事相求!” “噢?鸿誉快说。” “皇兄,穆家的确于公于私皆对我梁氏有恩!今日不只穆参知救了建祺,穆参知的妹妹也救了臣弟一命!臣弟又怎能知恩不报?” 这事皇帝先前倒是粗略听闻了,这会儿见景王正式提起,便看着佩玖笑笑,又回头看景王:“那鸿誉打算如何答谢穆家姑娘啊?总不好也学建祺,认什么师傅吧?哈哈哈哈——” “臣弟……”拖了个音儿,景王抬头看了眼佩玖,而后更加笃定道:“臣弟想要求皇兄为臣弟赐婚!” 闻言佩玖心下一慌! “这……”梁文帝面上的表情也僵了下,并非觉得此事有何不妥,只是太过出乎意料。毕竟此前他为景王的亲事亦是操碎了心,奈何景王的先王妃去后,便再无心纳娶。 倒是圣上犹豫间,闯入了一个男子笃定的声音:“万万不可!” 众人向外看去,见是崇宁长公主与附马刚刚进帐。而刚刚反对的声音,正是出自驸马秦纶之口。 闻听此言,穆景行已然迈出的半步悄然又收了回来。本来听到景王所奏,他欲站出来阻拦,却不料被附马抢先一步。既如此,他不妨先偃旗息鼓,听听附马如何说。 佩玖这会儿便是不慌了,只余了意外!秦纶这种人,怎的还会管起她的死活来了?不过转念一想,她又似乎想明白了,秦纶这八成是怕乱了辈份吧? 秦纶是长公主的夫君,而他的女儿却成了长公主的弟媳,那么日后他的妻弟便要唤他的前妻为岳母……这怎么算都是一笔烂账! 景王亦是深觉意外,毕竟自从先王妃被姐姐处置后,他与亲姐姐的感情都疏离了不少,与这位姐夫更是算不上亲厚,哪里轮得上他来反对? 不仅众人意外,崇宁长公主更是惊讶不已!她原是听到亲弟弟景王遇险便急急赶来的,虽说一进门儿就听到弟弟向圣上求赐婚她也有些意外,但附马怎会比她这个亲姐姐反应还强烈? 众人骇然之际,还是圣上开了口,平和的道:“附马既然反对这门亲事,不妨将道理说来给朕听听。” 秦纶略显心虚的看了长公主一眼,知她定不想自己多事。随即他还是抬了脚上前,与景王一道跪在了圣前。 有些事,他不得不管。且不说景王品性如何,就凭着景王有个长公主这样霸道的亲姐姐,他就断不能让佩玖嫁入景王府! “皇兄,微臣记得此前赐宴今科前四时,传胪乃一位冯姓儒生,曾在御宴当场也向父皇求赐一门亲事。他所求的,正巧与景王一致,就是穆家叫做佩玖的这位姑娘。”说罢,秦纶才缓缓抬起头看了看皇上脸色。若是可以,他也想看一眼佩玖,可是他知道不可以。 就见圣上眉头皱起,额间的那个“川”字愈发彰着。思忖了片刻,才喃喃自语道:“是有这么个事儿……”他想起来,当时他的确是有意答应下来的,奈何很快传来了边关败北的加急战报,令得他再无心管这些锁碎之事。 思及此,梁文帝不由得转头又看了看佩玖,神色复杂。 佩玖心里冤啊!天知道,她这半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从未主动去招惹谁啊!可圣上看她的神情,分明就透着股子看狐狸精的味道! 也难怪,哪有这么巧的事?两个人都求赐婚求到了圣上跟前儿,圣上如何还能把这姑娘想成是淑女? 佩玖想解释,可她也明白御前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她能站在这儿,完全是因着刚刚与几位皇亲一同目击了刺客,只是个来佐证他们说辞的外人。 想到这儿,她又抬头看穆景行,想着大哥若是此时能为她美言上一两句,也能“洗脱”下这污名! 怎奈何佩玖看着大哥这会儿,嘴角竟有微微笑意,眼神也透着锐芒……倒好似极满意这境况? 第88章 废太子梁建祺, 认了穆景行为师, 算是拉拢了将军府。那么景王梁鸿誉便求圣上赐婚, 直接欲与将军府结亲, 做一家人。 景王一来借佩玖的恩情, 将自己也归为苦主之位。二来借赐婚, 拉拢将军府的同时还得了个美娇娘, 这一箭三雕的如意算盘,穆景行明白,佩玖也明白。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会半路杀出个驸马爷, 令得景王又一计划落了空。 梁文帝的眼神从佩玖身上移开,看看秦纶,又看看景王, 叹了声:“既然如此, 那此事便待回京再议吧。” 圣上颇有从长计议息事宁人的意思,然而景王眉头一蹙, 委实不甘!当即便在地上叩了个头, 带着哭腔儿禀道:“皇兄明鉴……自从先王妃走后, 臣弟再也无心纳娶, 便是因着臣弟笃信, 这世上再也遇不到一个能如先王妃那般待臣弟好的女子……而直至今日, 臣弟才终于发现一个待臣弟与先王妃一般好的女子,臣弟纵是拼死也不忍心再将其撒手了……皇兄……呜……” 一番泣不成声,撕心裂肺的告哀乞怜, 让佩玖听的寒毛卓竖, 却让圣上听得是愁肠百结。站在景王身后的崇宁长公主亦是跟着亲弟弟落了泪,王妃被她处置乃是为了大计,可她又岂是个铁石心肠?如今看弟弟这般痛心疾首,她也想弥补。 思及此,长公主低头看了看另一边的秦纶。自己的亲附马,何苦要为难自己的亲弟弟?就让他娶了那穆家的姑娘,又能如何?反正于大计亦是有利而无弊!可是圣上当前,崇宁长公主也不敢举止太过点眼,只轻轻啜泣两声,故意让附马听见,好让他明白她心疼弟弟的心思。 而秦纶此时完全未将长公主放入眼中,他只知道绝不能让女儿跳第二次火坑!当初是他贪功,是他无能,害得她们娘俩往将军府那个火坑里跳。虽说十多年下来,表面看上去穆阎待菁娘不错,可秦纶认为菁娘喜欢的,始终是他这种志趣高雅的读书人,而不是那种莽夫! 是的,不管是甜水镇里那些屠猪宰牛的屠夫,还是穆阎这种上阵杀敌的大将军,在秦纶的眼里,他们都是上得不台面儿的莽夫! 菁娘已然迫于生计嫁与了不适宜的人,秦纶不能让女儿也嫁与个不适宜的人。虽说景王不是武夫,可他终归也是个杀人如麻的。 秦纶见皇上已有动摇,便晓之以理:“皇兄,以微臣之见,这位穆家姑娘与景王并不熟识,救他仅是出于对旁人的善意,并非景王认为的待他好。不然皇兄可以问问这位穆姑娘,若今日换作是任何一位皇亲或是大臣,她是否都愿意出手相助?” 说完这话,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佩玖,连梁文帝也开口问道:“那穆姑娘,你到底是因着对方是景王才相救,还是换作任何一人,你都愿意仗义相救?” 这问题,分明是道送分儿题啊。难道佩玖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换成其它人就不救了么?那她的仗义之心是多狭隘。故而佩玖依礼跪到御前,思量也未思量的便答道:“回皇上,换作任何人,民女能救都会救。” 闻听此言,景王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也很快寻得另一条路,出言夸赞起:“皇兄,臣弟欣赏的便是穆姑娘这种大义的女子!她心存善念,故而一视同仁,这样的女子,正如先王妃啊!臣弟若是错过了这么好的姑娘,怕是……怕是终生都要沉浸于痛失先王妃的痛苦之中了……皇兄……呜……” 闻听这段悲切,佩玖不禁打了个寒颤,神色复杂。梁文帝则再次蹙眉,陷入两难境地。 然而秦纶既有决心,便不会轻易退让,景王以装哭卖惨来博得皇帝同情,那他便要以国之大义来敲醒皇帝! “皇兄,景王痛惜先王妃,可见景王是个长情之人。然而穆家姑娘就是穆家姑娘,不是先王妃再世,也不是先王妃的替代品,景王若以她似先王妃而求娶,则对穆家不公。况且先一步求娶穆家姑娘的那位冯姓传胪,虽官职卑微,却也是食天子俸禄的大梁臣子!古训有道是,君不可夺臣之妻。而景王身为皇族一员,一言一行亦代表着皇家威严,帝王兄弟与臣子争妻,传出去实在是不好听!” 附马的慷慨陈词,与先前景王的哭哭啼啼形成了鲜明对比。而景王听完这洋洋纚纚的一段说教,已是按耐不住心下郁愤!当即转过头来直对上附马,反驳道:“穆姑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并非那姓冯的家眷!” “可凡事皆有先来后到。冯公子提亲在前,若非边关战事突然生变,皇兄早便下旨赐婚了!”此时秦纶心中,哪怕佩玖真的嫁给那个不知品性如何的冯公子,也远远好过心爱之人都保不住的景王。 “你……”景王心里发狠,气的咬牙切齿!可碍于跪在身边的是他姐夫,也不敢太过僭越,生生将那团子邪火压下,没将那难听的话说出口彻底撕破脸面。但景王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抬头瞪了眼身后的崇宁长公主,大有管管你家夫君之意。 崇宁长公主眼下也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一个是本就心中有愧的亲弟弟,一个是自己深爱的亲附马,要她说哪个的是?何况即便对附马有微词,她也无法当着众人的面儿让驸马面上难堪,故而她始终一句话也未说,做了个局外之人。 眼见景王与附马为了自己吵成这般,佩玖一时竟分不清应该支持谁,反对谁……两个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人。 见气氛演变至此,圣上亦是头疼,以手扶额,他才突然想起何不问问人家姑娘自己的心意? “穆姑娘,”圣上睨着依旧跪于面前的佩玖,一脸慈祥的问道:“你对自己的亲事,如何看呐?” 佩玖忙羞愧埋下头,低声喃道:“回皇上,民女的亲事自有父亲母亲做主。” 不管是景王,还是冯卿臣,佩玖都不会嫁,然她却无法当着景王的面儿将话说的这般决绝,好似她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似的。故而推至父母身上,便是一身轻松。 “嗯。”圣上捊着胡子点点头,心道也对,一个丫头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么。权衡过后,圣上终是决定道:“此事待回京后,朕亲自问过穆将军,及那位冯姓儒生后,再做定夺!” 话毕,景王原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皇上朝他和附马这边挥了挥手,接着听圣上说了一句:“朕乏了,都退下吧。” 行过礼后,众人起身退出,梁文帝却又对着穆景行的后身儿唤了句:“穆爱卿留下。” “是。”穆景行调头回来。其它人暗暗用余光向后斜了一眼,带着一丝不安,但还是乖顺的出了帐子。 大哥留在帐内,佩玖担心景王趁机找她说话,便在景王还驻步关心皇上为何单独留下穆景行时,快步出了帐子,跑回自己的营帐。 景王缓过神儿来时找佩玖,果然找她不见。想到她与穆家另一姑娘同营帐而居,只得将找她说几句的念头作罢。 御帐内,众人退下后,梁文帝终是露出一脸的轻松。然后指了指下手的椅子,“爱卿,坐吧。” “谢皇上。”穆景行没多客套,坐在了椅子上。他抬头认真的等着皇上开口,他知道皇上留他下来定是有要事要问。 果然梁文帝苦笑一声,带出一些无奈:“呵呵,如今外人皆退下了,朕想跟爱卿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这话时,圣上恳切的望着穆景行,竟只如个长辈,而毫无君尊臣卑之感。 这反倒让穆景行觉出一丝惶恐,他拱手颔首道:“皇上,先前退下的皆是皇上的亲人,微臣才是这里唯一的外人。” “哎~”梁文帝抬手,亲自将穆景行的双手按下,示意他无需拘礼,并道:“爱卿满门,皆是为大梁鞠躬尽瘁的勇士忠良,亦是朕最信任之人!有时这亲疏之别,并非只看那一丝血脉。亲兄弟亲父子间,为了皇位大打出手自相残杀的,还少吗?” 穆景行抬头看着帝王,竟徒然生出些怜悯。至高无上,却是孤家寡人。跟着,他也只轻轻叹息一声。 梁文帝则带出正题:“爱卿,朕留下你,是想听听你对今日林中行刺的看法。” 穆景行低头苦笑一声,显露出为难:“呵,若是没有皇上先前的几句话,臣大约只会将景王与六皇子所说的事件经过,再复述一遍作为回答。可是既然皇上说想与臣掏心窝子,那臣便想问上一句,皇上是想听伯埙仲篪,和气致祥的回答,还是想听真相?” 梁文帝蓦地怔住。他的确料到能从穆景行的口中再套问出些什么,可他未想穆景行会如此直白。 “自然是想听真相!”梁文帝笃定道。 “想听真相,那臣得先请皇上恕臣冒犯皇亲之罪。”说这话时,穆景行坐在椅子上作了一揖。 “爱卿大可放心直言,朕保证,不论你所说为何,朕定不追究你冒犯之责!” 有了皇上的承诺,这下穆景行便完全放了开来,开口第一句便是:“皇上,刺客自始至终都只有六皇子一个目标,最后的那支箭,亦是射向六皇子,并非景王!” 梁文帝愣了下,“那景王是……” “景王在刻意避嫌。”穆景行接着他的话说道。 第89章 “皇上, 今日林中刺杀六皇子的刺客刚刚伏诛, 景王就出现了。诺大的皇家围场, 皇上不觉得太过巧合吗?” “那支箭明明是冲着六皇子去的, 景王却一口咬定那是意欲射死他的!且还认定了舍妹为救他命的恩人。” “当初那么多宫人站出来指证张皇后是害死后宫龙嗣的幕后黑手, 口径如此统一的齐齐卖主, 皇上就不觉得蹊跷吗?那时的六皇子已然是东宫太子, 张皇后却还要冒着母子皆被废的险,再去害别的龙嗣,这合乎情理吗?!” “正所谓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若是这后宫之外,有个人借张皇后之手除了其它有竞争之力的皇嗣, 再借皇上之手除了皇后与太子……那这算盘的确是打得太妙了。” …… 直到穆景行都退出去良久了, 梁文帝的耳中还不断回响着先前他说过的这几句话。穆阎虽能征善战,但却从来不敢在御前说这种话。而这穆景行, 显然是比他父亲要大胆的多! 可这些话, 也的确是有些道理的。只是这一日发生的事委实太多, 梁文帝只觉得头疼的厉害。他回到龙榻上躺下, 他要歇歇, 他要好好歇歇。 出了御帐, 穆景行往佩玖与樱雪的帐子方向走了两步,却蓦地驻下步子,低头看了看袍子上。一场厮杀下来, 多处是血迹, 偏偏他今日又穿了件白色的袍子。 罢了,还是先回营帐沐浴更衣,免得吓到她们。如此想着,穆景行朝着自己的营帐大步走去。 沐浴更衣完,也差不多到了用晚饭的时辰,穆景行站在床前,将佩玖送他的那对儿臂护拿在手里细端了端,既而唇边露出抹浅笑。 继兄 第60节 难怪那日接下时他便觉得这臂护与寻常的不同,格外沉重,如今细看竟是在里面夹了薄铜板。若非这个臂护,今日起码有两刀落在他的胳膊上,这会儿哪还能无恙的站在这儿? 她是在乎他的。 思及此,唇边那抹浅淡笑意晕化开来,春风怡悦浸染了满面。他将东西仔细收妥,而后往帐子外走去,准备去找两个妹妹一同用晚饭。顺道开导开导她们,想是今日经此一劫,要吓得腿软了。 一出帐子,穆景行恰巧见六皇子梁建祺往这处来。梁建祺走到三步之距,蓦然双膝跪地!清朗的道一句:“徒儿拜见师傅!” “六皇子快快请起!”边说着,穆景行忙伸手去扶。民间自有拜师如认父的规矩,可眼前的是皇子,这一跪叫他如何受得起? 梁建祺执拗的很,穆景行明明比他有力的多,可他偏就坠着身子不肯起,说道:“师父需得说‘免礼’,徒儿才可起!”他这是铁了心一套礼仪有始有终,郑重对待。 穆景行无奈的阖了阖眼,最后妥协的叹一声:“免礼。” 这下,梁建祺便高高兴兴的起身了,扑拉扑拉前襟上的土,笑得跟个孩子似的又鞠一躬:“徒儿今日拜师,甚是激动,已为师傅备下酒席一桌,只待师傅移步帐中。” 穆景行面上迟疑了下,而后转眼看看佩玖和樱雪的营帐,蹙了蹙眉。皇子又跪又拜的邀约,他不忍再推拒,只得待用过晚饭再去看她们。 “好,六皇子请。” “师傅请!” 因着今日高兴,六皇子竟叫人备了四坛好酒。塞子一拔,香气四溢,一闻便知不是寻常的好酒。 “师傅尝尝这酒,应是放足的味道。”说着,六皇子亲自动手给穆景行斟满一盏。穆景行知徒儿虔敬之心,故意未再虚让,只由着他的孝心。 穆景行举杯轻啜时,六皇子不错眼珠儿的看着他,眼中亮晶晶的,似在等待一种惊喜。 果然,原本只是轻啜一口品品味道的穆景行,竟在尝过这酒之后神色一滞,仔细咂了咂,既而将那整盏都饮了下去!将空掉的杯盏往桌上一镇,他颇觉意外的赞了一句:“好酒!” “这酒是从何地进贡而来的?”穆景行转头看看翘头案上整齐码摆的四只酒坛,坛子外面虽明显被人清理擦拭过,但他注意到拔塞子时,仍是能带出些碎落的土坯。故而他笃信这酒至少埋了十年以上,宫内很少能存住这么好的酒。 六皇子脸上的喜气更甚,再次抱着坛子为师傅满酒,同时笑着解释起这酒的来历:“师傅有所不知,这酒乃是母后当年随父皇来围场时,突然得知有了喜脉后命人埋在林子里的。母后对徒儿的乳母说,若诞下的是位公主,便在她出嫁时将这几坛酒挖出来添了嫁妆。若诞下的是位皇子,便在他被立为太子时,将这酒挖出来庆贺。” 说到这儿,六皇子放下坛子,面带惭仄的低了低头:“我非如母后所愿被父皇立为了太子,却还没等到秋猎,便又被废了……” 正说至低落时,六皇子端起杯盏,话锋一转:“今日徒儿能免遭刺客毒手,全仰仗师傅的保护!徒儿因祸得福,认了穆参加为师,这对于徒儿来说,意义不逊于被立为太子!故而这几坛酒,徒儿便特意让人挖出来孝敬师傅!” 说罢,六皇子端着手中杯盏往前敬了敬,一仰头先干为敬。见状,穆景行也跟着干了杯中之物。 推杯换盏间聊得尽兴,如此,十斤的土陶大酒坛,师徒二人竟一晚上就干了出来! 起身离开六皇子的营帐时,六皇子早已不省人事的倒在了酒桌上,而穆景行自己也已是醉玉颓山,摇摇晃晃。 “穆大人,您小心!”守在六皇子营帐外的几个随从见状忙去搀扶。若非他们眼疾手快,这会儿皇子新认的师傅大约已趴在地上啃泥巴了。 杯中之物能使人失智,饶是城府深如穆景行,亦是难免。他不耐烦的将扶在自己胳膊上的两个人一甩,万分不屑道:“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个路还得用你们扶?!” 被甩开的两个随从很快又搀了上去,其中一个为难道:“是是是,穆大人您不需要奴才们扶,但奴才们若是让您给摔了,明日六皇子得要了奴才们的命呐~” 任性了一把,穆景行也的确发现自己走不利索,虽是醉的历害,却也残存了一丝理智,便借坡下驴道:“行……你们既然怕被责罚……那且扶我回营帐……” “是,大人。”说罢,两个随从左右夹搀着穆景行,往营帐送去。 将穆景行安置到榻上,为其褪了皂靴,又盖好了棉被,两个随从相视一眼,仍是有些放不下心来。 其中一个有些气道:“也不知穆大人帐内的下人都去哪儿了!大人醉成这样,咱们总不能就这样把他扔床上不管吧?万一醉出个好歹来,咱俩的小命儿也别想要了。” “是啊,太不像话了!贴身侍卫与小厮皆只顾着自己出去玩儿,居然把营帐空撂在这儿。”另一个随从也面色作难,搓搓手思忖一番,又道:“对了,穆大人的两位妹妹就在邻近的营帐,咱们不防去知会一声?” “好法子!那你先在这儿守着大人,我这就去隔壁给穆家小姐通报一声。”说罢那随从便出了帐子。 来到两位穆家小姐的营帐外,六皇子的随从恭恭敬敬的颔首立定在帐帘旁,大声禀道:“穆小姐可在帐内?” “什么人?”帐内传出一个姑娘好听的声音。 随从回道:“穆小姐,小的是六皇子的贴身随从,您的兄长穆大人在我们皇子帐内吃醉了酒,小的刚刚给护送了回来。只是穆大人帐内的下人皆不知去了何处,小的便来禀报小姐一声。” “知道了,你们回六皇子那儿吧,我这就过去照看下大哥。” “有劳姑娘了。”说罢,随从转身去隔壁帐子,唤了同伴儿一齐离去。 佩玖撩开帐帘出来,见人已走远了,便抬脚去了隔壁的大哥帐内。 先前户部尚书家的小姐派人来告知樱雪,说听闻围场的后山有个泉子,四季温热,最宜泡澡。穆樱雪听了立马答应同去,只是想到白日狩猎时发生的行刺事件,仍心有余悸。便叫上了所有穆家的下人,就连大哥的贴身侍卫恭六与彦七也被叫了去,只让他们在外围远远守着。 而佩玖因着来时便着了凉,原本吃下药稍好些了,可今日被那厮杀场面一吓,又病恹恹的。故而未曾同去,只自己留在帐内想着早点儿歇息。却不料突闻大哥醉了酒,只得重新更衣,然香筠不在,发髻她自己无法梳拢,只丝带松松系一下,人前难免失仪。这才先让前来禀报的随从先退了,她再偷偷去大哥帐内。 这会儿佩玖来到穆景行的营帐内,见屏风后的蜡烛燃着。屏风后是床榻,但大哥醉酒定是合衣而睡,故而佩玖只犹豫了下,还是绕过了屏风。 穆景行身上的棉被已然被他踢到了地上,佩玖先过去将被子抱起,然后重新盖到大哥的身上。那动作极轻极小心,佩玖两手捧着棉被从脚到头一点点放下去。 当盖到脖颈时,佩玖恍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视线稍往上移了移,当即便撞进穆景行那双幽黑深邃的黑瞳里! 果然穆景行醒了,他那双眸子凛澈中还透着股子奸险,就这么恣肆的睨着佩玖,与平日看她时的温和有着云霓之别。 “大哥……你没睡?”佩玖声量极低的试探,音色中带着几许忐忑,因为穆景行这会儿的眼神明显不对。 第90章 穆景行却一个字儿也不应她, 只这么一瞬不瞬的睨着她, 他面上没何表情, 却也因此更令佩玖摸不透。她蛾眉微微蹙起, 复又唤了声:“大哥?” 便是这声落下的同时, 穆景行骤然抬手, 一把拎上佩玖的胳膊将她扯上了榻! 这动作快到佩玖连反应尚且来不及, 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也一通迷乱,下一刻便平躺在榻上。而穆景行, 正目光灼灼的俯望着她。 四目相交,佩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这的确不是平日的穆景行,他竟对她…… 且穆景行这会儿眼神比先前还要骇人, 佩玖不敢想, 不敢想穆景行在这种情绪支配下,会做出何出格的事!她挣扎着想要脱离穆景行的压制, 却被他一把按着胳膊撂回原地! “大哥……我是佩玖!玖儿!你的妹妹玖儿!”她拼命提醒着, 意图唤醒穆景行的意识。然而几声喊下去, 却绝望的发现穆景行的眸色未有丝毫变化, 依旧是透着骇人的邪佞。 穆景行两手分别压制着佩玖的两条胳膊, 将她按的死死的!佩玖甚至能听出,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大哥,我是佩玖……父亲母亲还在家中等我们回去……大哥, 你想想父亲……”佩玖语无伦次的说着这些, 一时也不知如何组织这些语言,只一心的提及家人提及亲情,好让穆景行能有所清醒,有所忌惮。 然而一切皆是那么的无力。 穆景行缓缓压下身子,佩玖竭尽全力做出最后的挣扎!然而不知是他本就有这么大的力气,还是吃醉了酒便格外的难缠,佩玖撼动不得他分毫,只如个狮爪下的雉兔,绝望而惊恐的瞪着魔爪袭来,将自己撕裂。 穆景行炙热的薄唇,不偏不倚的烙在佩玖那莹润饱满的唇瓣儿上…… 她眼尾落泪,他眸中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态,而后缓缓阖上,舍弃了身为君子的最后一丝仁德与毖慎,随心而为。 就在那舌尖儿灵巧的挑入花蕊之际,伴着“啊——”一声男子的痛吟!身下人儿趁势将他推开,向右一滚便滚至榻下! 佩玖就地打了滚儿便麻利爬起,头也不敢回的抬腿便往外头跑去!跑出帐外,佩玖先是往自己的营帐方向跑去,旋即意识到不妥,回头看了眼,转而跑向人烟稀少的方向。 如今樱雪不在帐内,且帐帘又不似房门可锁,若她回自己的营帐,一会儿大哥追过去她便逃无可逃!可是佩玖也明白,若她此时跑向人多的地方,虽可保全自己,却会使得大哥在醉酒状态下彻底失态于人前,那么整个穆家的脸面便损尽了! 故而佩玖无可选择,她唯有向着没有营帐的林场跑去。 黄昏人定相接之际,天黑的极快,才跑到林子边缘,佩玖便发现眼前的路变得漆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安全了,骤然停下狂奔的步子,回头看来时的路,也已是黑黢黢一片。 “没事了……没事了……”佩玖喃喃的自我宽慰着,比起先前营帐内所发生的事情,眼前的夜色已算不得恐怖。 佩玖至今,仍不敢相信先前那一幕是真的。可若是梦,她得心思腌臜至何地步,才会梦到与大哥这般?思及此,佩玖心下又是一阵子强烈的慌乱,她抬手拭了拭唇角。 虽然夜色下看不分明,但她知道那袖口上湿哒哒的一片,全是血。 他刚刚强吻她时,她出于本能,咬了他…… 压下心底的慌乱,佩玖四下里张望,企图寻找通往后山的路。这样她就可以在樱雪回来的必经路上等着樱雪,与她一同回营帐。 作好这番打算,佩玖是既希望樱雪快些回来,又希望樱雪慢些回来。纠结的本质是身在林中的危险,与身在营帐中的危险。 可是佩玖找寻了半天,竟寻不到通往后山的路……莫说是后山的路,准确来说,她这转啊转的连哪是来时的路她都辨不清了。 佩玖一下又慌了! 就在此时,佩玖好似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屏气宁神侧耳聆听,发现好似是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穆樱雪是乘马车去的,故而佩玖心中一喜,想是樱雪回来了。他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移了几步,就在她想开口唤樱雪的名时,恍然又意识到了不对。 没有车轮的“辘辘”声,只有马蹄的“嘚嘚”声。这分明是有人骑马而来。 想到白日在林中遇上的刺客,佩玖浑身开始颤抖,同时她也疾步往那声音相反的方向跑去。然而耳边那“嘚嘚”声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 是啊,两条腿儿的如何能跑得过四条腿儿的?佩玖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应该想着跑,越跑动静越大,便越容易被对方发现。这无垠的夜色中,与其瞎跑,不如缩在个树下。 思及此,佩玖就地蹲在一棵树下。天色本就黯淡,便是借着月色也朦胧不清,凡事只可看到个大概的影儿。而她往树下这么一蹲,便完全隐在了树影儿里,根本难以发现。 那马蹄声渐近,佩玖看到一个高大的马影驮着个模糊的黑影向她奔来!她屏住呼吸,紧紧蹙眉,连一双眼睛也阖上,生怕眼珠儿返了月光的幽芒。 就在那马蹄声掠过耳畔时,佩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然而竟真有一双大手抓上了她,捞着她的腋窝将她拽上马背!那马儿一颠一颠,佩玖姿势窘迫的横趴在上面,发出一声声惊恐的嘶吼! 马儿的速度渐渐放缓,直至停下,佩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被无知的恐惧侵占着,她不知是何人抓了她,也不知这人会将她怎样……她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因为她不知道来者是人是鬼! 这黑漆漆的林场中,让人如何不浮想联翩? 就在惊恐快要将人给压垮时,耳边响起一个略显慵懒的男人声音:“既然跑了,为何不干脆跑远点儿?” 佩玖蓦地抬头,即便依旧看不分明来人,但她已然听出是穆景行。不过眼下她倒没先前那般怕了,因为穆景行开口说话了!只要他说话,便证明他比先前清醒了。 “大哥?”佩玖声音略颤,她盼着穆景行能像往常那般自然的应她一声,然后告诉她自己已然清醒了。 然而穆景行没应,只玩味的看着她。他的角度借着月色,刚好可以看她清晰一些。 “大……大哥,你刚刚是……是怎么抓到我的?”佩玖支支吾吾的又问一句。在她看来,此时能拉着穆景行东扯西扯上几句,也能让他分分心,醒醒神儿。更何况这个问题她也的确是有些想不通,难道他的眼睛比她好使? “呵,”一声嗤笑,既而穆景行微微向前俯了俯身子,对佩玖造成一个姿势上的压迫,以低醇的声音道:“嗅着猎物的香气,就抓到了。” 这话音儿还没落,佩玖就心下一慌,从马背上滑落了下来!看来是她太天真了,吃醉了酒哪是这一会儿半会儿便能醒过来的。 见状,穆景行也从马上跳下,将佩玖扶起,然后就势搂进怀里! 先前佩玖逃走后,他往外追了下,奈何醉酒后腿脚受制,待追出帐外时,已然不见了佩玖的踪影。他回帐内,将铜洗内的整盆水泼洒在自己头上,加之被咬破了舌头,多少便清醒了一点。借着这丝清醒和对佩玖的了解,他笃信她不会逃往人多之处。是以,便牵了帐外的马,一路往林中追了过来。 如今穆景行紧紧揽着怀里的人儿,任她如何挣扎、捶打,他皆不放。穆景行也不知自己此刻是清醒、是迷醉,他只是觉得既然事态已如此,也有如此的好。 佩玖心下抗拒也罢,看不清自己的心也罢,至少他无需再像过去那般隐忍着!他恋慕她,想要她,她接不接受是一回事,但起码他想让她知道!爱而不得是一种痛,爱而不被人知亦是一种痛。 “玖儿,放弃吧,你逃不掉的。” 闻声,佩玖似乎最后一丝力气也挣扎尽了,无力拍在他后背上的拳头终于停下,手掌渐渐舒缓开来。她不打不挣脱了,于是便啜泣起来。 “为……什么……大哥……要这样……”她断断续续的哭诉着,语不成句,词不达意。穆景行却将她搂的更紧,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成为自己的肋骨!自己的血肉! “玖儿,你想哭就痛快哭吧,是大哥不好……”说着,穆景行也阖上了眼。他的手掌爱惜的抚在佩玖早已散乱开的长发上,像抚摸着最好的丝绸,爱不释手。 穆景行眉头深皱:“玖儿,大哥真的不想吓到你……可是这份感情已然太过沉重,我掩藏不下了。”这话的最后,已是情难自抑的破了音儿,更添无奈。 佩玖咬着牙止了哭啼,而后将牙齿落在穆景行的肩头,狠狠的咬了下去! 穆景行紧紧闭着眼,眉心因疼痛而跳了跳,很快又恢复平静,只将佩玖搂得更紧。 继兄 第61节 “想咬就用力咬!”穆景行知道佩玖这会儿心绪难平,满腹憋屈与彷徨无处发泄,那便让她咬个痛快!哪怕能减轻她的一丝痛苦也好。 他总说战场上他只运筹帷幄之中,然而哪有做人兄长的亲眼看着两个弟弟提刀阵前拼杀,自己却高枕而卧?敌他没少杀,血他也没少流!那些尚且不会令他皱一下眉头,她这几口又算得了什么? 她咬他,都是甜的。 第91章 夜风微凉, 还有些醉人。 被穆景行抱着一番倾诉, 佩玖终于认清了现实。她明白这不是穆景行一时酒后失德, 更不是噩梦一场, 穆景行对她的爱意, 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玖儿, 你在想什么?”穆景行不无关切的问起。被林中的小风吹了一会儿, 他的醉意又减退许多,如今他的心已剖开来给他的玖儿看,最令他担心的便是她会作何感想。 见佩玖良久不语, 穆景行稍稍放松了些环着她的双臂,近距离的凝着她,见她神色已归于平静, 不再哭也不再急, 只是眸中满浸着悲伤。 佩玖微微抬起眼帘儿,对上穆景行, 但四目甫一接触, 她立马又慌张的逃开了去。穆景行腾出右手来勾上她的下巴, 轻佻的将她下巴抬起:“为何不敢看我?” 佩玖被迫微仰着小脸儿对着穆景行, 一对儿亮晶晶的眼珠还是不由自主的向下滑去。见她铁了心不与他对视, 穆景行便不再饶她, 径直将嘴凑了过去,不及佩玖反应过来已碰在了一起。 “唔——”佩玖这会儿倒是想张口说话了,奈何晚了, 被穆景行的唇覆着, 除了哼唧声她什么也发不出。 有了先前在营帐中的教训,这回穆景行只贴在佩玖的唇瓣儿上轻轻印了几下,未敢再刺激她,免得又被她咬了。即便如此,佩玖依旧吓的腿软,她如此近距离的绝望凝着眼前这个男人。她最为尊敬的兄长……她最为倚仗的大哥…… 见她终于似有话想说,穆景行不舍的在她唇瓣儿上轻含了下,然后缓缓移开,“想说什么?” 佩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秋夜里的风凉,还是被穆景行吓的。她想质问待明日酒醒,他可会后悔今夜的莽撞?可她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愚蠢,没有问出口。 若是醉酒之人能判断出哪些举动能令自己事后后悔,那还是醉酒吗? “大哥可有想过,若父亲知道了此事……会如何?”闹,闹不过他。逃,也逃不过他。想来想去,佩玖觉得如今唯一能让穆景行有所顾及的,大约就是穆阎了。 听到佩玖提起父亲,穆景行的眼中没有流露半分畏怯,反倒是看透了佩玖的心思般,双手将她的腰枝揽得更紧了些,同时也展露出个了然的笑:“父亲母亲那边,我自有打算。如今,我只想问你。” “问……问我什么?” 穆景行微微笑着向前一俯,在佩玖和眉心轻轻一吻,既而直回身子问道:“可喜欢与我这般?” 平静中突然袭来的这一吻,又令佩玖打了个寒颤,她低下头。这样看来,她倒似埋进了穆景行的怀里,可这个姿势却也是对峙当下最安全的。 “不喜欢。”带着两分怨念,佩玖轻声啜泣着喃了句。事到如今,她仍然觉得大哥的怀抱是能温暖她的,是能让她安心的,可他偏偏不安于此,将这份好好的兄妹感情毁坏到这个地步。 “大哥不喜欢有佩玖这样一个亲妹妹么?为什么……为什么狠得下心来破坏掉这一切?那以后……以后佩玖就再也没有大哥了……”语无论次的哭诉着,佩玖一时也找不到声讨的重心,只是觉得异常难过,好端端的一个家,从此要变质了。 穆景行只抱着佩玖,任由她哭。这种场面总是难免,便是他能哄着她在他面前不哭,背过身儿去她还是会默默流泪,那倒不如干脆让她将眼泪都在他的面前流干。心疼,却也无奈。 佩玖那么敬重他,可他在意的却不是她的敬重!他要得到她,要让她拿他当个男人看待而不是大哥,那必然要打破此前在她心中经营的巍然形象,崩塌了方能重洗。 任由佩玖哭了良久,眼见她哭得有些抽搐起来,穆景行抱着她轻轻摇晃劝慰:“玖儿,你没有失去大哥,也没有失去我们的家。恋人之间亦可有多番角色,爱一个人并不影响做对方的良师益友。只要你肯点头,日后我依然是你的大哥,依然会像疼惜小妹一样去照顾你,但同时我也会是你此生唯一的男人!” 穆景行这话说得又温柔,又有力量,竟让佩玖迷惑了一瞬。旋即她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只是被他游说的犯了糊涂。大哥就是大哥,怎么还可以是她的男人?!她没有出言否定穆景行的话,但她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穆景行自然感觉得到,他像怕失去宝物一般紧紧搂着她,蹙眉继续说服她:“玖儿,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来你是否已然习惯于出事靠大哥来帮你?你也喜欢靠在大哥的肩膀上睡觉,也喜欢大哥牵你的手四处游玩……这些琐碎的依赖,本质上与恋人并无甚不同!” “不是!我那是像樱雪一样拿你当亲哥哥,才会喜欢那样!”佩玖急的抬起头来,怒目望着穆景行。这是她要坚持的。 而穆景行眸色一凉,带着逼问的语气向她脸前靠了靠:“樱雪与我同父同母,留着一样的血。你呢?樱雪投进我的怀里,便只如个长不大的孩子,让我觉得闹腾。而你投进我的怀里,却撩拨着我想要更多!” “我……”佩玖张了张嘴突然又哽在了嘴边儿,一时不知还能拿什么话来辩白。大哥的意思是说这些年来,都是她自作多情了?没有同样的亲生父母,没有同样的血脉,那么她就不该去痴念什么兄妹之谊。所以今日的一切,都是她摆不正自身的位置所至? 佩玖茫然,竟意识到好似一切都是她做错了!她重生回来,便急于改善自己与家人的关系,将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讨好继父与继兄上。甚至有时不知如何做了,便盲目的去学樱雪,总觉得亲女儿亲妹妹做的她也做了,便可打破那层隔膜,与他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而她现在才后知后觉,她错了。有道是欲速则不达,急功则失利,她过去那些刻意与大哥亲密的举止,无异于揠苗助长。 默默的垂下了头,佩玖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穆景行罔顾伦常,还是她先勾引了穆景行的心?可她自幼便失去了亲生父亲的疼惜,也从无亲兄弟姐妹关爱,她不知怎样才是与人正常的拉近距离,也不知怎样做才是不会产生不良后果的待人好。 然而有一点佩玖是知道的,那便是这件事的下场!她会背负个比上辈子还腌臜的骂名!引诱继兄,败坏伦常…… “玖儿你放心,我既然疼你就决不会让你在这事上受半点儿委屈!一切的路我都铺好了,只待些时日,我便可风光的娶了你。且无人会说半句嘴。”穆景行信誓旦旦。 佩玖蓦地抬头,穆景行竟好似能看穿她的心。然而她并不信穆景行所说的,事情哪会如此简单?即便这些都不是问题了,那只问自己的心,是否能拿昔日的大哥当个寻常的男人看待?是否能接受余生有他相伴,朝夕缠绵? 那些念头只是在脑中轻轻掠过,佩玖便打了个激灵。穆景行可是她一直认定的兄长啊! “大,大哥……” “私下里,不许再唤我作大哥。”穆景行极郑重的说了句,而后手下突然加了几分力道,箍得怀里的佩玖身子一颤! 他得让她适应一件事儿:他不是神,不是佛,也不是被她敬在心头上带着家长威严的那个朗豁无私的兄长。他是个男人,有血有肉有欲望的男人。 “那,那我唤大哥作什么?”佩玖吓的哆哆嗦嗦。 穆景行微微一怔,是啊,他让她唤他为什么呢?景行吗?可她一个小丫头这样唤他,他自己也觉得别扭。 迟疑了片刻,穆景行浅浅的叹了一声:“罢了,就唤声哥哥好了。”总好过大哥那般隆重。 “噢。”佩玖懵懂的应着,她心下已有打算。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回营帐,一切还是等穆景行明日完全清醒后再做定夺,指不定明日他一点儿也记不起了呢? 是以,佩玖便妥协的称呼穆景行,也带着些许诓哄的意味:“哥哥虽然有主意了,但也非三五日可行的,如今总是要避讳着些。这么晚了,樱雪一定回去了,咱们若是还耗在外头,过会儿都不好解释呢。” 见佩玖不哭不闹的像往日一般好好说话,穆景行也是整个儿松泛下来,抬眼看了看天,唇边淡淡浮起一抹浅笑,“的确是该回去了。” “好!”佩玖眸中闪过一道精光,捣蒜似的点着头,转身就想走,却还是一下被穆景行扯了回来! 他低声喃道:“道理是这样,但心下却不舍。” 闻言,佩玖强撑出的一副好面色,瞬时便垮了下来。 见佩玖变脸,穆景行也不想再闹她,犹豫了下还是松开了揽在她纤腰上的手,嘴巴微微动了下,带着一丝不甘:“上马吧。” 说罢,他先一步翻身上马,而后垂眸俯看着站在原地的佩玖,朝她伸出一只手。佩玖终于面上挂了一丝喜悦,够上大哥的手跳上了马背。 一记鞭子抽下去,马儿长嘶一声,放开前蹄奔了出去!无垠的夜幕下,男人双臂夹护着怀中娇小的人儿,紧紧拽着缰绳,朝着有莹莹灯火的地方跑去。 在二人快到营帐区时,远远便看到许多侍卫与兵卒手持着火把四处找寻。看那火把密集之处,穆景行知道定是樱雪回来后发现他与佩玖不见了,等到后半夜等的怕了,惊动了旁人。 第92章 马儿奔驰着未停, 佩玖张嘴想要说句什么, 却被迎面灌了口凉风, 堵了回去。 接着, 佩玖就感到一直被寒风侵袭的耳朵尖儿, 熏上了一团热雾。那个清越低醇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过会儿就说你见樱雪没回来, 不放心拉着我去后山找, 结果一起迷了路。” 佩玖双眼一亮,心道这是个好主意,比她刚刚想说的看萤火虫的借口像样一些! 马儿到了营帐区驻下, 立马便有许多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关怀道: “穆大人,您没事儿吧?” “穆大人您可回来了, 我们都找您半个时辰了。六皇子说再若找不到, 就要秉明圣上派遣御林军搜林子了!” …… 这时穆樱雪也带着香筠恭六他们迎过来,樱雪一脸急切:“大哥, 玖儿, 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啊?” “樱雪, 我是……是看你那么晚了还没回来, 想到白日之事心下不安, 才央着大哥陪我去后山找你。”说到这儿, 佩玖不自然的低了低头,“谁料大哥本就在六皇子那儿吃醉了酒,跑入林子里没多会儿便迷了路。”对关心自己的人撒谎难免心下惭赧。 “哎呀, 都怪我~”穆樱雪自责的念叨了句。香筠则伸手扶着小姐从马背上下来, 而佩玖因着急下马,落地时不小心崴了下脚。 “玖儿小心!”穆景行骑在马背上关切的往下低俯着身子,才搀着佩玖的腋窝稳住。 而佩玖好似没听见是的,甫一站稳便躲开那双手,拉上香筠往营帐方向走,一眼也没回头看的丢了句:“我累了,先回去睡了。”这话不知是说给穆景行听的,还是穆樱雪听的。 望着佩玖的背影,穆景行嘴角淡出抹笑容,低头看了看一脸怪异的穆樱雪,无奈的圆道:“呵呵,她这是气我不认路,带着她在林子里瞎跑了一个多时辰。” 穆樱雪狐疑的点点头,片刻后便说:“那大哥,我也回去睡了。” “嗯。” 回到营帐时,穆樱雪原想问些什么,却见佩玖已然躺了自己的榻上盖了被子。樱雪凑上前看看,见佩玖朝里侧着头,闭着双眼,显然是睡着了。便只得回了自己的那边。 姐妹俩的榻临近,中间却隔了一道屏风,不担务相互照应,又不会影响各自休息。是以,穆樱雪回到屏风另端后,佩玖这厢也睁开了眼。她不必再装睡了。 今晚发生的这事,对她的冲击比白日遇到刺客还大!毕竟刺客之事她早有预料,且那种危难过去了便过去了,而大哥做的这些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还会影响到明日和未来。 如今,佩玖甚至觉得连穆樱雪都无颜面对了。毕竟对于穆樱雪而言,一个是大哥,一个是妹妹,同样是亲人,却莫名换了种关系…… 佩玖不敢想象穆樱雪知道后,会如何看她。更不敢想像明日醒酒后,大哥会如何与她相处。不过有一点她是明白的,不论她日后与大哥如何相处,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胡思乱想着,头便昏沉起来。再睁眼时,已是天亮了。 因着昨日林中遇刺一事,原本该在围场待五日的秋猎,提前结束了。天亮便有公公下达圣意,请各帐内收拾收拾行囊,用完晌午饭便要启程回京了。 两日之后,秋猎一行人便抵达了京城。长街岔路口,穆家的两辆马车单独驶往另一条街道,没多会儿,便在镇国将军府外停下。 佩玖知道快是快不过穆景行,是以她便刻意放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和穆樱雪一同下马车。只是未料才掀开夹棉的厚缎门帘,便见穆景行立在步梯旁看着她。 那灼热的眼神似一团火,顿时佩玖便感到两颊泛起火辣的烧灼感。这一路,她已尽力避开穆景行,每逢喂马停靠,她定与穆樱雪寸步不离。就连穆樱雪去找尚书府的千金热络,她也一并腆着颜跟了去。 可这会儿回府了,佩玖便觉得自己再无可躲了,毕竟玉泽苑比任何一个院子离她的汀兰阁都要近。 心急则必生乱,佩玖心中胡思乱想着,脚下便也一滑,隔着一层步梯便迈了下去!越是想躲便越难躲过,她这一摔,穆景行一伸胳膊,正巧接了个满怀。 佩玖还未站稳便急着将穆景行推开,一推,人便更加失衡,重又栽进穆景行的怀里。 “玖儿,你没事吧?”穆樱雪见状也调头来扶,佩玖顺势扶在姐姐胳膊上,摆脱了大哥。 “没……没事。” “你这两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昨日崴了脚,今日又险些摔倒!”边往府里走着,穆樱雪边关切的责备着。 佩玖一边红着脸,一边喃喃解释:“大约是去时便发了病,一直未好利索,腿总打软儿。” “哎,出门在外饮食受限,过会儿可得要母亲好好熬些补品给你吃吃!” …… 这晚,一家人在膳堂好好用了一顿晚饭。用完饭,穆阎仔细问了些此行的情况,天将黑,菁娘便道孩子们一路奔波受累生病的,让大家都早些回去沐浴休息。 回了汀兰阁,佩玖特意让香筠将浴桶安排来房里沐浴,用毕抬出后,便牢牢锁了门,又堵了窗子,这才安心的上了床。 她大不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房门也不出了。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夜深了,佩玖仍未睡着。想着自从那夜后,她便再也没给过穆景行单独相处的机会,故而见他酒醒后也只如平时的样子,不知他心里真的醒了吗? 若不是第二日大家一起用饭时,佩玖发现穆景行的唇边有伤,她甚至怀疑前夜之事只是她烧昏了头发的梦魇。 二更天,分外静谧,只听到更漏滴答滴答的声响。佩玖仍是思绪繁复的干睁着眼,望着帐顶的承尘发呆。 这时,突然听到窗外有“喵——喵——”的叫声,伴着些窸窸窣窣脚爪乱挠的动静! 继兄 第62节 有猫?可是将军府向来守卫森严,说夸张点儿那就是连苍蝇都不多见,哪里来的猫儿狗儿?不过也正因着未曾见过,才越发的让人好奇。反正也是无聊睡不着,佩玖便干脆掀了被子起身,走到茜窗前将窗子轻轻推开。 一阵香风送入窗内,夜里的风儿丝丝凉,伴着泥土和花枝的清香,令人头脑一灵,格外舒爽。今晚的月亮又圆又大,连院子里的地都照的比平日里明亮。 佩玖看到,在院里一个高架着的花盆儿下,一只小小的猫儿瑟瑟缩缩的趴在那儿。月光映在它雪白的皮毛上,就像一只月宫里的玉兔。 可怜这小猫儿大约是还未满月,就孤零零的落在这座院子里。看着它,佩玖竟想起了初来将军府的自己,何尝不是这般弱小怯懦的寻个角落缩着? 想及此,佩玖心下更添怜惜。她推着窗户四下眺了眺,尤其是隔壁的玉泽完。见那边的灯早熄了,且无半点儿动静,佩玖便轻轻放一窗子,将门闩打开,悄悄溜出屋。 她蹲下将小猫儿拾进手里,她的手本就小巧,可那猫儿却也能四脚站好,一边怂得打哆嗦,一边歪着小脑瓜瞪她。佩玖不由得失笑,这小家伙太小了,太可爱了。 佩玖起身,打算将这小东西抱回屋里暖和暖和。可当她低头看着猫儿傻笑着转过身去,那笑容瞬时僵在了唇边。她缓缓抬起头,果真是最坏的那个猜测。 如果可以选,她觉得站在眼前的就算是个深夜入室的采花贼,都比穆景行来得安全。 “大……大哥,这么晚了还没睡……”佩玖客气的打了声招呼,企图蒙混过去。 她心下尚存有侥幸,想着穆景行那日仅是以酒壮胆,那么即便他的心思动摇不了,可至少他不吃酒时能冷静一些,矜持一些。然而很快,她的这丝愿望便破灭了。 打完招呼的佩玖抬脚想溜,穆景行一把扯住她的胳膊,“这两日为何总躲着我?” 佩玖用力阖上了眼,暗暗心道完蛋了!这猫儿,八成是个托儿。 “你害怕什么?”说这话的时候,穆景行伸手勾上了佩玖的下巴,迫使着她抬起头来面对着他。 佩玖蓦地睁开眼,知道逃不掉便只能应付,她脸往右侧倨傲的一摆,甩掉了穆景行的手,同时暗呛一句:“大哥今晚没吃酒吧?” 沉默了半刻,穆景行语气低沉的反问道:“你当我那夜掏心挖肺所说的话,只是酒后荤言?” 佩玖从这语气中听出了失望之意,便不敢再激穆景行,只转过头来诚恳的望着他,好言相劝:“大哥,今晚您没醉,玖儿也想对您掏心挖肺一番。” 听闻这话,穆景行敛了先前的那些失落之色,幽如深潭的眸子瞬时点亮,眼尾噙着期冀:“你说。” 望着穆景行,佩玖简单捊了捊思绪,便将这几日的心中所思如实道来。 她垂下眼睑,声量柔和而低细:“大哥,说起来佩玖和母亲皆算是苦命之人。佩玖自四岁便没了亲爹的疼爱,母亲带着我这个拖油瓶独自撑了半年。爹离家前,将仅有的田地给了亭长,那半年间我们过的是缸中无米锅中无粮的日子,还时不时有杀手登门,可想而知,那是怎样的无助!” 哽咽了下,佩玖抬手拭了拭腮边的泪,继续道:“娘的名字里有个‘菁’字,菁即水草,随波逐流,漂泊无依。可是娘何其有幸,结识了穆伯伯,有了怜她疼她的人,也给了佩玖一个安稳的家。” 第93章 湿凉的夜风吻过脸颊, 那滑落的泪珠儿给肌肤带过一阵寒气。 佩玖抬起头来, 春雨新洗过的一双杏眼凝向穆景行:“大哥从小有个安定的家, 有父亲, 有亲妹妹和两个堂弟, 佩玖于大哥只是个半道插入的别人家小孩儿。可是于佩玖而言, 不论是父亲, 还是大哥,还是樱雪她们,都是再圆佩玖一个家的人……”两汪清泉在眼眶里来回打着转儿, 就是倔犟的不肯落下。便是如此,才更显楚楚可怜。 “大哥惊才风逸,高贵清华, 自有这世上最美最好的女子来般配。佩玖自问, 便是没有父亲母亲这层阻碍,也是高攀不起的。大哥在佩玖的心里, 如皓月高悬, 只可抬头仰望, 不可贪心撷摘。佩玖恳求大哥, 做个一世照亮我的引路明月, 不要毁掉我心中最崇敬的……” “唔——”不及佩玖先前的那话说完, 穆景行猛的一倾身子将她吻住!她低而无力的发出一声轻吟后,旋即便被那强势的吻袭晕,甚至一时失去了反抗的意识。 她的手不自觉的垂下, 那小奶猫灵活的一蹬腿儿, 轻跃到了地上,重又钻回花盆下的阴影里,圆溜溜的一双眼睛瞪着堵在它面前让它无路可逃的两个人儿。 穆景行既像疼佩玖,又似罚她,餍足后撤回身子,双手满是怜惜的捧着佩玖的脸蛋儿,“我不会毁掉你任何东西,只会给你更多的爱。以前是兄长的疼爱,以后还会有夫君的宠爱。我也一样会照亮你,且会亲携你手,共走未来路。” 说到这儿,穆景行握着佩玖的手捂到自己胸口上,让她感受那欢舞有力的心跳,眼中流露出一抹哀伤与坚持:“玖儿,我不是天边的皓月,我是你身边活生生的人。我不需要你的仰望,我只需要你的眼里时时有我。” 佩玖慌乱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圆瞪着眼望着穆景行。若说那夜,她还可以拿他吃醉了酒情绪不受控来安慰自己,然而今夜他清清醒醒,心开目明的又做了一回这种事! 慌乱过后,佩玖垂下了头。她知道这会儿自己的脸颊烫得历害,定已是红的夜色都藏不住。可她这个不自然的小动作,却落入了穆景行的眼里,他不依不饶的捧起她的脸蛋儿,强迫她对他对望,同时咄咄逼人的言道:“你若当真不喜我先前那样对你,此时不该是羞怯,而该是羞愤。” “我……”佩玖正欲开口辩驳,却又被那贪婪的唇舌迎面堵上!只是这回,无论是嘴上功夫还是眼神,穆景行都不似先前那般客气。 他冷冷耷拢下眼帘儿,半露的黑瞳中闪着寒芒,周身散发的威压将佩玖欺迫包围!与之不相匹配的,是他那强烈而炙热的深吻,带着丝丝挑衅,霸道的吐诉着他的占有欲。 穆景行用眼神让怀里的人儿明白:她是他的,这辈子也只能是他的。 佩玖又推又捶的挣脱了半天,腰身在穆景行那双大手的钳制下扭动不了分毫。她想要喊来香筠,那么近,哪怕她能喊出一嗓子就能将人引来。可每每启唇,不及发出半点儿动静,就被穆景行侵袭的更深! 最终佩玖无力的阖上双眼,彻底认输了。 上回的事后,她辗转两夜睡不好,一直在思索当时的应对是否欠妥当。若是她当时不那么激穆景行,不逃不躲,冷静且真诚的与他沟通,会不会就让他找消了这股子邪念?穆景行喜好狩猎,兴许他就有种原始的本能,猎物越逃,他越有兴致! 故而想通这些后,佩玖便暗暗下定决心,若是再遇那种情形,她定不再一味抗拒,而会冷静冷静再冷静的好言相劝,将大哥在她生命中的意义及她对大哥由心的尊敬皆说与他听!是个男人在听了这些掏心的话后,应该都会放手了,且会因之前的自私而自惭形秽。 然而佩玖今日试过了,穆景行不吃这一套。如今她咬也咬过了,沟通也沟通过了,奈何穆景行软硬不吃,单单只吃定了她! 承着他的肆意,佩玖欲哭无泪。明明心下绝望的要死,可先前掏心挖肺时哭的太历害了,这会儿泪好似流干了。 在穆景行终于满足后,他移开唇,看着怀里的可人儿委屈巴巴的,却又因为无处可逃而无所适从。穆景行的眼神往下落了落,落在被他们堵在花盆架下的那只小奶猫的脸上,他不禁失笑。 难姐难弟。 穆景行蓦地将佩玖抱起,佩玖口中一声“啊——”还没喊完,人已被转了半圈儿送到自己房门前。他将她放下,轻佻的笑着勾了勾她的下巴:“回去睡吧,今晚这些已经够了,够让我睡个好觉了。” 说罢,人便转身。视线划过花盆儿架时,穆景行正巧看见那只小奶猫也得以逃开。原本一副跳脱样子,可贼溜溜的眼珠儿发现他在盯它,立马抖抖的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会装嗲卖惨,倒是随了某人。 穆景行伸手一把将小猫儿捞进手掌里,单手捧着它朝佩玖递了递,一脸风清云淡:“在府门外捡的,它的家人被马车冲撞了,只逃了它一个。” 言下之意,自然是想问佩玖可要养?只是这后半句还未问出,佩玖已伸手拽开房门急着进了屋,仿佛怕慢上半刻,便又会像那只猫儿又被逮回似的。 接着便是一声上门闩的动静。 穆景行望一眼那死死关上的门,再垂眸看看手中的小奶猫儿,低喃句:“小可怜儿,你没家了。”说罢,便弯下身子想将它放回地上,任它自生自灭。 这时“啪”一声响,穆景行半俯着身子抬头看,见竟是茜窗敞开了一扇。佩玖探出一双胳膊,荑手纤纤的伸向他:“给我吧。” 穆景行笑笑,将猫儿放进她的手中,抽回时还不忘在那葱白似的柔荑上贪心一把,捏着她的中指尖儿不放。佩玖接过小猫后愤愤的用力一抽,既而将窗扇关上。 银晃晃的月色下,穆景行的背影跨过月拱门,回了自己的玉泽苑。 拐入院子深处,穆景行负手站定,轻道一句:“出来吧。”便立马有一道黑影自墙头上跃下!那人双脚着地时,甚至未发出针落大的声响。 那人一身干练的玄色夜行衣,脸上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其它皆被黑纱遮着。他单膝点地恭恭敬敬:“大人,您吩咐的事情皆已办妥。” 穆景行微微低头扫一眼来人,声量亦是压的极低:“他可信了?” 那人眼中一亮,闪过一道精光:“大人尽可放心,两波人皆演得甚是逼真,由不得那姓冯的不信!咱们将军府的人上前搭救时,他已是吓的脸红筋暴,三魂丢了七魄。待属下给他讲明其中利害后,他便一个劲儿的跪在地上叩头,说一切皆听咱们的排布。” 听完这些后,穆景行的脸上展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今晚的事,皆是这般让人心中顺畅。 “将人藏好,下去吧。”淡然的丢了这句,人便径直进了屋。 这厢,佩玖改了个自己的旧褥子给那小奶猫当窝儿,放在自己床下。那小东西倒也乖巧,趴在里面一动不动,只时不时的抬头看看床上躺着的新主子。 有了这玩物作伴儿,佩玖这晚竟莫名睡的安稳。即便是刚刚发生了穆景行那些事,她却也不像前两日那般痛苦难以接受,甚至缩在被窝里不时会害羞的将脸藏进被子里。 说起来,她也是嫁过三回的人了,带着那些早经人事的记忆,竟还是……还是难抑少女萌动之心。 佩玖伸手摸摸嘴唇儿,还有些湿湿的烫烫的,当下一双好看的杏眼便流露出又羞又气的复杂情绪!之后猛地阖了眼,蒙头睡觉。 *** 翌日退朝后,赵公公追上穆景行,先是行了个礼,之后微躬着身子禀道:“穆大人,皇上请您单独去御书房一述。” 穆景行闻言并未有半点儿诧异,只转头给先行了几步的父亲递了个眼色示意。穆阎先是微微一怔,既而了然的点点头后先行离宫。 到御书房外时,隔着一道墙穆景行便听到书房内梁文帝龙颜大怒!皇上在斥责一个人,穆景行尚未看到那人,便猜到了是谁。 赵公公掀开帘子恭恭敬敬的请穆景行进去,自己则留守在了门外。进门后,穆景行的视线往地上一扫,果然见景王梁鸿誉正跪在地上,同时一册书朝他飞去。 那书山狠狠砸在梁鸿誉的头上,竟砸得堂堂七尺男儿一屁股朝后坐去!接着便听到圣上那暴怒的声音:“朕才刚说了回京后要召见那冯姓儒生,他就无端失踪了!你说此事与你无关,那为何就这般凑巧,他前脚失踪,你后脚就得了信儿来让朕给你赐婚?!” 梁鸿誉一脸冤屈,他昨夜回宫委实太累,倒头便睡,直至今日天亮才命人出宫去找那个姓冯的,原是想给些银子将人打发了,让姓冯的别与他抢穆家小姐。谁知下人却回禀说姓冯的昨晚彻夜未归,璃王府出动全府下人去找,也没能找到。 得知此消息,梁鸿誉以为是老天助他,蹚上靴子就来御书房等皇兄下朝归来!却不料皇兄进门,他才刚刚提及赐婚之事,就被皇兄一顿臭骂…… 穆景行微垂着眼睑候在一旁,见皇上不再吼了,才上前行臣子之礼。面上是毫无波动,眼底却透着半分逞心快意。 第94章 “爱卿平身吧。”梁文帝息了息怒气, 转头瞥一眼穆景行, 语气平淡的说道。 “谢皇上。”穆景行起身, 继续退到一旁, 听皇上继续训诫景王。 然而皇上斥责来斥责去, 无非就是先前那几句, 左右也拿不出个确凿的证据。景王解释的也是无力, 越急切想要撇清自身的关系,便越描越黑,惹得皇上更加怒气冲天! 最后, 梁文帝暴怒一句:“滚!滚出去!” 景王神色惶惶的迟疑了片刻,之后只能爬起退出御书房。走前还对穆景行挤眉弄眼的递了几个眼色,大至是让他劝慰皇上的同时也美言上几句。穆景行只微微颔首, 既不失礼貌的相送, 又避开了景王的眼色。 景王退出去后,皇上闭眼长长的叹了声, 而后转头看向穆景行, 语气深沉:“爱卿在围场对朕说那些话时, 朕尚且不敢信。可如今回了宫要召见那冯姓儒生, 却得知昨夜他莫名失踪了!” 皇上眉头蹙了蹙, 面色也越发沉重起来:“这个节点儿, 刚好是此行回京!除了景王此事还能对谁有利?!” 穆景行明白,如今的梁文帝便是没有半分证据在手,也已在心中认定了是景王所为。其实比起冷冰冰的证据来, 失去圣心才是一位皇位继承人最怕的事情。而皇上如今表面是在气姓冯的传胪失踪之事, 实际心里真正在意的,还是六皇子在林中遇刺之事。 那时穆景行对皇上说遇刺之事许与景王有关,皇上不信景王会做出这等事来。可如今景王连一个同他争赐婚的小小传胪都不肯放过,更莫说对他太子之位有威胁的六皇子。穆景行笃信,冯卿臣失踪之事发生后,梁文帝已是不怎么信任景王殿下了。 颔了颔首,穆景行有意将事情往刺客方向引,意欲再浇一把油:“皇上可还记得,在抵达围场的那晚,景王曾以天色未暗,想为皇上添些野味儿为由,先于旁人进了林场。” 说罢,穆景行悄无声息的抬头瞥了眼圣上的脸色,就见梁文帝脸上忽地一白。穆景行心下暗幸,想是不用他再多点明什么了,圣上自己已有揣度。 皇家围场戒备何等森严?特别在宫中下达圣上及诸位皇亲大臣们要亲赴之后,围场更是被御林军们一寸一寸的检查过!如何能混进刺客去? 梁文帝回想那日的情形,的确只有景王梁鸿誉,在落地当晚率先带人进了林子。且最终也没能猎回什么像样的野味儿,林子里奔走了近两个时辰,却只拿回一只山鸡,很是敷衍。若说他那日醉翁之意不在酒,进林子并非为了打猎,而是为了安排刺客,也不是没有可能。 思及此,梁文帝已是额间青筋暴起!他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半步,手撑在身后的多宝架上,才勉强站稳。口中颤颤巍巍的问道:“爱卿是当真认定了景王……” 穆景行再次又膝跪地,拱手义正辞言的答道:“皇上,穆家效忠的只有大梁君王!故而凡是对皇上及龙嗣安全有危害的可疑之人,无论他是皇亲贵胄,还是朝中重臣,微臣都当直言不讳!眼下看来,不论是六皇子林场遇刺,还是冯姓传胪京中失踪,的确都能看到景王的身影,还望圣上彻查此事,以解六皇子危机。” 稍稍思忖了下,梁文帝在龙椅上坐下,一脸疲怠之相:“这两桩案子,皆交由爱卿去查吧。” “微臣定不负圣上所托,尽快将这两桩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穆景行离开皇宫后,梁文帝便命人将景王府封锁,景王禁足府中,不准外出。此事当日就传遍了朝臣勋贵们的耳中,一时间人心动荡,毕竟此前诸多人将宝押在了景王身上,而如今看来,怕是太子之位又要有变数了。 人定时分,正是月色清寂,路上无人。 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了景王府侧门外,坐在副驭位的小厮跳下车,上前与守门的两名兵卫说了几句,请求通融通融,让他家主子进去探望下景王。然而那兵卫领的是皇命,不敢怠慢,推拒了那小厮孝敬的沉甸甸银袋子,小厮悻悻而归。 接着便是一位为人老道的嬷嬷下了马车,拿着银袋子上前威逼利诱一番,那两名兵卫终是败下阵去,悄悄开门行了方便。 之后便见嬷嬷回车上接下一位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华贵妇人,主仆二人先后侧身从门缝儿挤了进去。 景王府的正堂内点着灯,崇宁长公主在桐嬷嬷的搀扶下径直来到正堂,一进门便脱下兜帽,露出一张略显愤怒的脸来。 看到长公主突然出现,景王梁鸿誉倒似并不意外,只急切的迎上前去,从桐嬷嬷的手中接过长公主的胳膊殷勤托着:“皇姐,我就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一见长公主他便放声哭了起来。 继兄 第63节 景王心下是真的憋屈,皇兄素来对他信赖有加,他又是个要面儿的,可这次明里暗里都被人摆了一刀,颜面尽失! 空出手来的桐嬷嬷,则转身去将正堂的大门紧紧关了。 崇宁长公主猛地甩开景王的手,眼中带怒,愤然中透着隐忍,将音量压低了许多:“你因为一个小丫头就色令智昏,坏了我们筹谋多年的大事!如今还有脸在这儿哭?!” “皇姐……连您也不信我?”景王一时怔然,原以为再多人诬陷他,至少还有崇宁长公主为他谋划解围,熟料如今竟连长公主也听信了那些。 崇宁长公主怒火中烧的拂了拂宽袖,伸手指着景王,眸带一抹恨铁不成钢的怨愤:“你在秋猎时做下那等手脚不利索的蠢事,本宫好不容易才哄得皇兄没去细究!你竟不知收敛,堪堪回京又对付上了一个小小传胪!这下好了,两桩事一齐被皇兄追究下来,你以为自己还能平安无事?!” 顿了片刻,景王正想开口解释,崇宁长公主又忿忿的添了句:“皇兄废了六皇子的太子之位,那是因着气他生母为祸后宫!你还真以为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庶弟,能亲过他的亲儿子?” 这下景王真的沉不住了,急切的低吼道:“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崇宁长公主先是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以为弟弟又在死鸭子嘴硬。可再看看他那冤屈愤怒的表情,突然又意识到兴许是真的,“你……”长公主蹙了蹙眉,万分不解道:“刺杀六皇子的刺客不是你派去的?” “不是!刺杀六皇子和那个姓冯的失踪都不是我干的!皇姐,我就算再能闯祸,可哪回闯了祸后是敢做不敢当的?” 听了这话,长公主信了。的确,她这个弟弟骄奢桀骜,却是个敢作敢为的。可这下此事就蹊跷了,不是梁鸿誉,那会是谁挖了这么大一个坑来栽赃陷害他? 崇宁长公主低头思忖一番,而后无头绪的在椅子里坐下,让弟弟重又将当日林中所见的一幕细细说了遍。 再听梁鸿誉说起当时发生之事,长公主抓到一处要点!梁鸿誉说当日在林中,他是听到了有人不停的喊“救命”,故而才一路跟着那声音,骑了很远的马见到六皇子他们的。 “不对,”长公主缓缓摇头,细细分析此事:“依你所言,骑马尚且骑了那么久才到事发地点,那么就算打斗时真的有人呼救,你也定是听不到的。所以,当日是有人沿途诈喊,故意引你去的。” 景王面色一白,顿觉惊悚。“竟然……竟然真的有人设套儿陷害本王?” 稍稍平复了下,景王眼中冒着两团怒火:“是谁?皇姐您觉得是谁要害我?!” “哼,”崇宁长公主发出一声冷嗤,“看来,是我们小看这位废太子了。” “皇姐是说……设此陷阱的是六皇子?”景王脸色带着明显的难以置信表情,“他,他不过就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他是孩子,他身边的那些个谋士可不是孩子!张皇后早早的招贤纳士,为儿子谋好了未来的路。此次遇刺的戏码,想是筹谋已久,可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策!一来博得了皇兄的同情,缓了因张皇后所犯罪责的迁怒,重拾父子亲情。二来泼你一盆脏水,让你在皇兄面前失宠,便是不能一次搬倒你,也至少推迟了皇兄立你为储君的心思。三来借机认了穆景行为师,拉拢了穆家人。” “这……”景王起初还是不信,可再看看皇姐脸上笃定的神情,最终还是信了。便气道:“那当初我求皇兄给我和穆家那丫头赐婚,姐夫还出来阻挠!他再想拉拢穆家人,师徒能亲得过夫妻吗?” 想到穆家丫头,景王脸上显露出满满的遗憾!既可助他政途,又是个天生的尤物。这么两全齐美的事儿,怕是打着灯笼难找。 景王看向长公主,颇有点儿嬉皮笑脸讨好的意思:“不如皇姐再去穆家说说……” “住口!”崇宁长公主怒瞪着梁鸿誉,他若非是个王爷,她真想一巴掌抽过去!不成气的东西。 “你至今还念着这些莺莺燕燕?这都生死关头了!” 景王自知理亏,垂下头任着皇姐教诲,不敢再狡辩半句。长公主又训斥几句后,也有些心软起来,有心宽慰一二,便压低了声量劝道:“你姐夫那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你着想?你是未来的储君,本宫和附马皆是盼着你做这大梁的君王!若是日后被人翻起旧账来,一国的皇后,竟是皇上在臣子那儿夺来的,这是多大的笑话。” 第95章 夜色下, 靡丽的马车辘辘驶离景王府。 舆厢内, 桐嬷嬷察言观色过后, 问道:“长公主这是想好应对的法子了?” 桐嬷嬷是一手将长公主带大的奶娘, 比亲娘守在身边的时日还长, 是以长公主在她面前从不需要隐瞒什么。长公主盯着前方, 幽黯的环境中眼中似有两团火在燃烧, 与之相悖的,是开口那股子带着寒意的冰冷:“既然六皇子那么喜欢表演生离死别的戏码,那本宫便帮他一把, 让他假戏真作!” 闻听此言,桐嬷嬷不由得皱起了眉:“长公主之前不是说,此时动废太子, 是蠢举?” “嬷嬷, 之前是鸿誉正得圣心,眼看就要被扶上太子之位, 自然不宜横生枝节。可如今怕是皇兄已不信任他了, 那么此时除掉六皇子, 便有两层好处。其一, 鸿誉已被禁足, 六皇子无论出何事都算不到鸿誉身上, 反倒会洗清鸿誉的嫌疑。其二,皇兄的手里也没那么多选择可选了,六皇子一除, 他还能选谁?” 说到这儿, 长公主抬头冲桐嬷嬷笑笑,透着睿智与阴狠。桐嬷嬷也了然的回以微笑。 *** 这日一早,穆阎下朝后带回一个消息:六皇子昨夜在自己宫里中毒了,岌岌可危! 佩玖听了这个信儿,不禁有些同情起那位六皇子来。上辈子她只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命苦的,被亲爹抛弃,又三嫁失利,遇渣无数。现在看来,这含着金汤匙生在宫中的皇子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一而再的被人害命,且那无形的黑手就来自身边,想想都觉可怕。 不过佩玖倒也不太替六皇子担心,毕竟上辈子的六皇子做了太子。虽说上辈子佩玖消息闭塞,不知这位皇子一路经历了这么多坎坷,但她知道在大哥的拥护下,六皇子非但做了太子,还很快登基做了皇上!大哥亦是因此一路显达,权倾朝野!故而六皇子此次中毒看似凶险,最终必定九死一生,度过难关。 但因为此事想到大哥,佩玖不由得脸上泛起一阵儿红云…… 这几日是穆景行奉旨离京去围场查六皇子遇袭案了,若非如此,佩玖怕是连用早飨都不敢来膳堂。 “玖儿,你可是又发热了?”菁娘见佩玖脸上无端通红,便担忧的伸手欲摸。毕竟从围场回来后佩玖便连着服了几日的汤药,总是让人担心。 佩玖向后退了一步慌张躲开,“娘,没事,就是吃那些药的害热反应。”说到这儿,佩玖便趁机看眼窗外:“正好又到熬药的时辰了,玖儿去厨房盯一下,省得她们不仔细!”说罢,人逃也似的出了膳堂。 出了屋子,佩玖便放慢了脚步,慢慢挪移着往小厨房走去,一路上想着心事。 如今她对穆景行到底是怎么个感觉?依旧拿他当大哥么?可他抱了她,吻了她,做了那么多亲密的举动后,她如何还有脸说还将他视作大哥。 可是仔细想想,她厌恶那些吗?她似乎……只是怕。 视为亲人的人,突然换了种更为亲密的方式对待她,她当真被吓得不轻!可是每回穆景行那样做,她又心如鹿撞,莫名的,莫名的有种复杂的情素…… 纵是两世阅人无数,佩玖也依旧说不上来那是个什么感受,但她知道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极为复杂,极为难形容的……好似一颗心明明锁在了冰冷的铁匣子里,突然有人燃起一把火,那炙热的温度透过铁片儿准确无误的传达给它,灼得心焦,却又冲不破那层牢笼。 “唔——”正低头漫无目的的走着,佩玖迎面撞进了一人怀里,抬头看,是已离府数日的穆景行。她那脸蛋儿上堪堪才被屋外的冷风吹退了红潮,这下立马又红得好似能滴血一般! 佩玖不自主的向后踉跄了两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立马抵在了她的腰上,令她站定。 “父亲母亲都在膳堂……”仓皇间,佩玖说出这么一句。毕竟她才出了膳堂不远,这处长廊仍在父亲母亲视野之内。 事实证明这一句也确实顶用,穆景行很自然的收回抵在佩玖背上的那只手,脸上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走路小心着些,得亏这回是撞在了大哥身上,若是外男,怕是要被人笑话了。” 他这话落地时,佩玖已然先一步错开他,朝着小厨房的方向跑去。只是话意,她是听明白了的。 一口气儿跑进厨房,佩玖靠在门上穿着粗气,心道大哥还好意思提醒她莫被人笑话?他做的又都是些什么于家门有光之事。 缓了几口,佩玖偷偷从厨房门向外探出去看,见穆景行刚好迈进膳堂,她不禁拍了拍胸口心下略觉松泛了些。偏巧这时,穆景行回头,朝她抛了一记邪佞的眼神。吓得佩玖忙撤回身子装作未曾看见。 这厢穆景行进了膳堂,果然见父亲母亲皆在,先是行了晚辈常礼,而后穆阎关切道:“圣上派你去查的事如何了?” 穆景行视线扫过母亲,而后笑道:“父亲,孩儿记得走前您说有幅字,想给孩儿看一眼?” “字?谁的字?”穆阎怔了怔。 穆景行以手扶额,一副无力应承的样子。 穆阎这才意识到儿子的意思,原来只是想借一步单独说此事。穆阎不禁懊悔起来,因着自己的迟钝戳穿了这美好的借口,因此他抱愧的转头看一眼夫人,想来是有些令夫人窘迫了,倒好似拿她当外人防着。 原本正亲手擦拭桌椅的菁娘见状,了然的笑笑,收起抹布往门口走去,说道:“别费劲移步书房了,你爷俩就在这儿说吧。门儿,我也给你们带上了!”说完这话时,菁娘刚好站在膳堂外,随手将门捎上。 穆景行敛了面上的笑容,转头看看父亲,眼神复杂,颇有几分无语的意思。穆阎干笑两声,既而指指一旁的罗汉榻,没事儿人似的:“坐,坐下仔细说!” 穆景行边跟着父亲移步过去,边想着一家人的和谐相处,不禁又生出一个新的说服佩玖的理由。 世人皆道婆媳关系难处,这点从樱雪身上也不难看出。可若这婆母刚好也是自己的亲娘呢,那丫头是不是该去拜佛烧香了? 想及此,穆景行不禁失笑。这猝不及防的笑声,引得刚刚落坐的穆阎纳闷儿抬头,眉毛挑了挑:“可是此行遇到了什么有趣之事?” “有趣。”穆景行顺着话头应道,一撩外袍坐在穆阎隔一榻案的位置,接着言道:“叔侄二人,一个上演假被行刺,一个就假戏真作真下毒。这血脉亲情,当真是从他们身上看不出来半分。” “噢?”穆阎蹙眉,心下明白儿子说的是景王与六皇子,他倒不意外儿子认为此次给六皇子下毒之人是景王,只是有些意外遇刺之事竟是六皇子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演出来的。不禁又催问起:“如何查证的?” 穆景行便将这两日在围场所查出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说罢,总结道:“父亲,孩儿去了连一下刑都还没用,就从那守林的人口中得知,他是受过景王府的恩惠,才在圣上抵达的前一夜,放了三十余个景王府的人进了林场。甚至连受贿的那块来自景王府的玉佩,他都还留在身上!” “这案子,甚至无需孩儿去审,就已然有人将答案明晃晃的呈摆于案面儿。人证物证都备的齐全,只需借孩儿之口转奏圣上。” 说到此处,穆阎也明白了,叹了口气:“看来太子此次是做足了功课,要一举搬倒景王啊!”说罢,他不禁又好奇的看向穆景行:“那你准备如何禀告圣上?” 穆景行笑笑,抬眸反问道:“父亲觉得景王与六皇子,谁更适合做大梁的储君?” 穆阎蓦地怔住。的确,此案已不是论个是非对错这般简单,若有一人在此事上倒下了,太子之位也自然属于另一人了。 可立储之事,又岂是他们做臣子的该私下妄论的?穆阎摇摇头,示意这话不宜再继续下去。穆景行没再多说什么,只起身说要先进宫去复命。说罢,人便出了膳堂。 即便父亲不说,穆景行心下也是明白,这太子之位不管能不能落到六皇子手中,父亲都不会希望落到景王手中。 为何? 路过拱门时,穆景行恰巧看到正在院子里带着丫鬟们打扫落叶的母亲,还有一旁跟着忙和的佩玖。看着她们乐此不疲的同下人一起洒扫,穆景行眉宇间不禁添了几许笃定。 就为了守护她们。 长公主,附马,继母,佩玖……他们之间到底为怎样一种关联,以今日眼线遍布京城的穆景行而言,又怎会不知? 景王若是坐上了储君之位,未来新皇登基,崇宁长公主彻底得了势,怕是穆家的羽翼也难护这娘俩周全。 想着这些,穆景行抬脚上了马车,命人往宫里驶去。 穆景行明白,以父亲对圣上的忠诚,断不会主动去设计景王。但如今既然有人给景王造好了一副枷锁,只让穆家做个睁只眼闭只眼的顺水人情,还是尚可的。 入宫后,穆景行将此行查来的东西一一秉明梁文帝。只是在禀奏这些时,略微夸大了些审案的难度,使得一切看起来更显周密合理。 不仅如此,穆景行还带回了一份冯卿臣亲手写的血状。其上写了他那日如何遭遇景王府的人当街截杀,又如何被江湖义士仗义搭救,保住了一条小命! 第96章 待禀报完已然查明的景王种种罪状, 穆景行恭立在侧, 等候圣裁。 这回梁文帝的脸色可是比上回还要那堪!如今围场京城两桩案子的人证、物证, 及苦主的指认, 皆已明白的呈现于眼前, 由不得梁文帝不信。 “如此说来, 建祺昨夜中毒……”梁文帝眉头深蹙着, 开了口,却还是没将话说完全。若只是前两桩,尚可留下自己这皇弟一条命, 毕竟蓄意谋害与真的造成不堪后果还是有些差别的。 “皇上英明!”穆景行拱手躬身,不将话言明,却是赞同了圣上心下的猜测。 六皇子饭菜被人下毒之事, 先前在将军府时穆景行便听父亲说了。之前围场所遇刺客, 因着并未伤到六皇子分毫,故而穆景行笃信那是六皇子的苦肉计。而如今这毒却是实实在在的伤了六皇子, 穆景行便笃信, 绝非六皇子自己所为。 既然不是六皇子, 那便只能是景王这边的人。而景王自己被禁足于景王府中, 见不得外人安排不了此事, 那么便只有崇宁长公主有机会做下此事。 哼, 穆景行不禁心道,这崇宁长公主空有副蛇蝎心肠,奈何手段却是不怎么高明的。她以为这招儿围魏救赵, 可以解了景王的困, 实则却是将自己也算计进去。 原本无论景王被圣上如何处置,长公主凭着于社稷有功的那些过往,总可以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而如今,牢狱里景王倒是不愁无伴儿了。 “来人!”梁文帝蓦地掩下面上忧伤,待赵公公听令过来,他则命道:“传朕口谕,将景王梁鸿誉,即刻下入宗人府大牢!景王府其它一干人等,皆下牢待查!” 赵公公闻之一怔,既而恭敬应道:“是,皇上。”说罢便急急退了下去达圣意。 近些日子宫中每个人都猜测圣上对景王殿下只是一时之气,禁足几日后便会消了火气。眼下看来,景王是要真的失势了。且在六皇子中毒的当口,皇上将景王送去宗人府,不难猜测这其中是有什么关联。 见目的已然促成,穆景行便上前请示道:“皇上,微臣有些不放心六皇子的身子,想去探望。” 原本穆景行身为外臣,与大梁的皇子应当避嫌,以免圣上猜度结党营私。可六皇子既已喊了他为师傅,生死关头不表示下关切之意,也是难免让人寒心。 梁文帝一脸疲怠的摆了摆龙炮宽袖,“去吧,去吧。爱卿去看看也好,建祺是打从心底里敬你。” “谢皇上。” 继兄 第64节 离开御书房后,穆景行径直来到六皇子的寝殿。 六皇子这会儿在床上平躺着,看起来面青唇白,极度虚弱。他起初是阖着眼的,但显然有些意识,听到宫里下人给穆景行见礼,他也睁开了双眼,费力的将头侧向外面。 看到来人果然是穆景行时,六皇子便小声命身边的小太监:“扶我……起来,给师傅……见礼……” 那小太监面露难色,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为难的看看刚进门的穆景行。 “六皇子无需多礼!”穆景行忙迎上前去,轻轻使力将梁建祺按回床上。 “那徒儿失礼了。” “无妨。” 见穆景行体谅,六皇子便又转了转眼珠儿,看向先前那个小太监,强撑着力气命道:“你们全都退下。” 那小太监再现难色,心道圣上可是命他们寸步不离的伺候在床前。六皇子虽是主子,中毒以来却是说了不少糊涂话,小太监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听,满脸的不放心。只好又带着请示的意思看了看穆景行:“穆大人,您看这……” “六皇子既然让你们下去,且先下去吧。” 得了皇子师的肯定,小太监便放心的带着众人退出寝殿。一时间寝殿内只余垂危于榻上的六皇子,与站在榻前的穆景行。 “师傅请坐。” 穆景行不想看梁建祺为这些锁事着急,便不客气的在床前椅上落坐。接着关切道:“六皇子现在感觉如何?” “师傅这次又救建祺一回。”眼下既然所有下人都退下了,六皇子便也无需再为避人耳目言辞闪烁,躺在床上望着师傅直言道:“上回师傅赠予徒儿的保命丹,果然灵验……连太医都惊奇,我中了红矾毒竟还能活下来……” 说起这保命丹,原本是穆景行随身携带之物,上回围场遇刺后,六皇子突然拜师,穆景行一时没想到有何可赠,毕竟金银玉器之类皇子又怎会缺?想来想去,便将随身的保命丹给了六皇子,想着留在身上应个急也是好的,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六皇子,保命丹也只是暂缓了毒性的发作,并不能解毒。故而最终还是要看太医能否顺利为你驱毒。” 梁建祺扯着嘴角笑了笑,如此简单的动作如今在他身上却好似费了不少力气,“太医说……红矾毒并非不可解……只是毒发太快……往往来不及解。若非有师傅赠我的保命丹护命……如今怕是已无机会……等太医研制驱毒汤药了。” 这一小段儿话,六皇子续了几口气儿才辛苦的说完。他如今,是打从心里感恩这个因着某些现实目的认来的师傅。上回围场只是一出戏,可这一回,师傅是真儿真的救了他的命! 如今听来,六皇子倒不至有生命之危,穆景行稍稍放下了心来。宽慰几句后,穆景行又问起一个好奇多时的问题:“外头传言,说是六皇子在自己宫中饮食中了毒。可皇子殿内的饮食皆会经过层层试毒,红矾也不是什么稀世奇毒,银针便能试得出,且还有小太监试菜,下毒之人是如何下的?” 穆景行这话堪堪问完,便见梁建祺惨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羞赧。他眼神张惶的逃开,无处安放。 见状,穆景行知道定有难言之瘾,便道:“既是有所不便,六皇子便无需回答了,眼下还是解读为先。” “师傅……”见穆景行起身想走,梁建祺有些着急的伸手扯住他的袖子,以为师傅在怪他有所隐瞒,只得暂抛开心中羞涩,如实相告:“他们是……是将红矾涂在了我宫中一个婢女的身上……” 说完,六皇子便松开了手,将头微微朝向里侧,似是羞于面人。他才十四岁,原是不想让人知晓他早早宠幸了婢女,好似不务正业,贪图淫乐。可眼下已是纸中包不住火,便只得老实认了,何况他也不愿欺瞒师傅。 便是上回在围场行刺事件为假,可穆景行一心救他却为真,这是个当真比谁都靠得住的人,且睿智无比!梁建祺明白,若想真的收服穆家人,需得拿出一颗真心来。 “呵,”穆景行不由得被气笑,神色也是复杂,接着道:“这些人为了达成目的,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连这种招儿都能使得出!” 梁建祺费力的仰头看站在榻前的穆景行,“师傅,那如今,如何是好?”梁建祺一时也不确定,父皇这次会不会为他作主。 穆景行垂眸看他,“六皇子放心,圣上此次也是铁了心要彻查此案。且刚刚已将景王送去宗人府了。” 听到这儿时,梁建祺溃散的双眼中蓦地闪过一道精光,似是枯灯重燃,发出令人意外的光芒。心道果真是此前的假戏不能真的打动父皇,这回他赔了半条命进去,父皇便真的坐不住了。若能就此搬倒景王,也算是因祸得福。 思及此,六皇子意识到此事还是得指望穆景行,神色郑重的请求道:“接下来……还得有劳师傅……为徒儿操心一二。” 六皇子的心思全呈现在一双城府不深的眼中,穆景行了然的笑笑,又问道:“如今那个侍婢在哪儿?” “临时被关去了慎刑司。” “嗯,还请六皇了给我一道令牌,特许我去慎刑司见一见那婢女。” 太阳平西时,穆景行出现在了慎刑司。 他拿着令牌进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出来了。站在慎刑司的门口,穆景行看着手中一张按好手印儿,书着供词的纸,脸上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恭六和彦七立马迎上去,彦七欣喜道:“大人,那个小宫女这么快就招了?” 穆景行只笑着将那张纸折好,塞入袖袋,没多言一句,抬脚往前面的岔路走去。 恭六紧紧跟在他身后,用大声且夸张的手势,边比划着边对彦七说道:“这大半年来在北境,什么样的细作卧底咱们大人没驯服过?不管是一身铁骨的蛮汉,还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侍,大人总有法子从他们嘴里撬出想要的东西!又岂会对付不了一个见识短浅的小宫女?” “这倒也是,哈哈哈哈——”彦七憨厚的挠挠头,看着大人的背影,似在心中更添一分崇敬。 拐进一道宫门后,穆景行忽的驻下步子,转身小声命道,“跟着那个小太监,用轻功,别被发现。” 恭六与彦七先是一愣,接着悄悄往门外看去,见慎刑司旁的夹巷里,果真有一个行迹可疑,正鬼鬼祟祟跑开的小太监。二人立时心领神会,轻轻一跃便踩上了宫墙! 落日之际,天色本就黯淡,加之宫墙高厚,恭六与彦七二人轻功又好,一路跟着那小太监神不知鬼不觉的。偶尔遇到巡逻的禁卫,二人也能轻松避开,直跟着那小太监来了一处隐蔽的闲院儿,见有位公公已焦急等待于那处。 恭六认出,与这小太监接头的那位公公,正是崇宁长公主的大太监刘公公! 第97章 小太监面色青白的上去, 急急道:“干爹, 儿子刚才看到了, 穆大人是拿着供词出来的, 且一脸得意, 还说什么没有他撬不开嘴的细作!那个小贱婢定是全招了!” 刘公公今日是特意奉了长公主之命, 进宫探听消息, 但因着他已非宫中之人,走动有所不便,故而找来旧时曾提拔过的干儿子去望风打探。 听干儿子这么一说, 刘公公不禁蹙起眉来,右拳狠狠的砸进左手掌里,气道:“那小贱人真是活腻歪了!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命, 难道她也不在乎老家里爹娘和弟弟的命了?” 小太监亦是急的团团转, 想那时的红帆毒是经他手给小宫女的!以小宫女被绑家人的性命作要挟的话也是他说的!想到自己深陷此事,小太监便急急追问:“干爹, 这下可如何是好?您得想个法子补救啊!” 思忖一番, 刘公公镇定道:“这样, 我这就出宫去将那贱婢的弟弟剁一根手指下来, 你带给她看!告诉她, 现在反口还来得及, 到了御前就一口咬定是穆景行刑讯逼供,逼她栽赃长公主!” “是是是!”小太监满口应着,心道也只能如此了。 墙头儿上, 恭六与彦七对视一眼, 恭六小声说道:“我继续跟着刘公公出宫,找到那小宫女的家人所在,你回去禀报大人。” 彦七点点头,两人分别行动。 当晚,恭六便将亲手救下的两位老人与一名年轻男子,带回穆家的一处私产院子里,好生藏起,并回府将整个过程禀告与穆景行。穆景行让那二老写了封亲笔信,命恭六拿着六皇子的令牌,趁宫门尚未下钥,将信送去慎刑司给那个小宫女看。 小宫女看后得知父母与弟弟已安然被救,终是踏下心来同意当堂揭发长公主府,并亲笔写下认罪书,按了手印。 恭六将这份供词带回给穆景行,穆景行看过后收好,又掏出袖中那封假供词撕掉,终于露出个释然的笑。 今日去审那个小宫女时,那小宫女如何也不肯招,并几度寻死。穆景行便猜到,定是有比她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东西,被别人抓在了手里要挟于她。 是以,穆景行没对那小宫女用刑,只对她说会设法救出她的家人。小宫女本就并非真心要害六皇子,一听穆景行有此把握,当即便发誓,只要救出她的家人,她就愿当堂指证!并以命偿还六皇子之失。 如此,穆景行便想出此计,在随意写了一首诗的纸上,自己按了个手印儿,来充当假供词,引蛇出洞。 谁要他打一出六皇子的寝宫时,便发现了有人跟着他呢?既如此,那便正好借力打力,拿来利用一番。 如今已近戌时,穆景行因着正事缠身未去膳堂用饭,但算着,这会儿已是用完晚饭的时辰了。 他站在自己院子里,透过花窗看向隔壁的汀兰阁。没多会儿,果真见佩玖带着香筠往院子里走来。 许是这些日子被穆景行吓怕了,如今佩玖连回自己的院子都是提心吊胆,且不自觉的往那道月拱门看去。 所幸,穆景行不在,佩玖不由得松下一口气来。然就在她的视线从月拱门旁扫过时,不经意看到花窗后的一双眼睛!她顿住步子的同时,也打了个寒颤,愣了片刻,立马疾步往自己房间走去。 香筠见小姐如此,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小姐进了屋,便站在门外说道:“小姐,奴婢先去将晒的衣裳收回。” “先别!”佩玖从窗子里探出个脑袋来,看着香筠,既而笑吟吟的道:“进来帮我打个珞子。” “噢。”香筠茫然的开门进了屋,心下也是奇怪,就她那粗手笨脚的也能帮上小姐打珞子? 佩玖这厢关窗前,又特意扭头往花窗处看了一眼,见那花窗后已无人盯着了,便将茜窗关好。 耗费大半个时辰,打完了一个珞子,香筠再提去收衣裳的事,佩玖看看天色的确太晚了,便许她去了。香筠出去时,佩玖紧跟着她一同去了外屋,在她出门后随手将门闩上。 回里屋时,佩玖惊见穆景行坐在自己的床边儿!再看那窗子,已是敞开着了……她慢了一步。 一时间佩玖愣在原地,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她知道退是没用的,门闩着,她开门的功夫穆景行便可两个箭步追上去。既是逃不走,还是先不要露怯的好,反正香筠很快就会回来伺候她盥洗。 四目相对,沉默半晌,最后还是穆景行先开了口:“再有三日,我便要离开将军府,自己开府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个好消息,佩玖不自禁的露出个笑容,“那恭喜大哥。” “是恭喜我,还是恭喜自己?”穆景行戏谑了句,从床上起身往佩玖跟前走来。 佩玖心下一慌,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半步,不想露怯,还是露了怯,“大……大哥开府是合家喜事……刚刚用饭时父亲还说了……”边支支吾吾的说着,佩玖边半步半步的往后退去。 “说过私下不许叫大哥。”说这话时,穆景行的手已揽上了佩玖的腰,将她的退路封死。 被他这样单臂揽着,佩玖极不自在,本能的朝着另一侧躲去,而穆景行正好另一只手也拦过去,将她牢牢的夹在两臂之间,“总我做躲什么?” 佩玖身子僵直的被他箍在怀里,心下腹诽,明知故问。然而这话也只敢哽在喉咙里,不敢拿出来挑衅。 今日早上穆景行才堪堪回来,晌午景王就被送进了宗人府大牢!佩玖心里清楚,大哥这是对景王下手了,就如上辈子一样,景王很快将落个惨死的下场,而崇宁长公主日后也将失了倚仗。 想到这些,佩玖对眼前人的畏怯又添两分。不禁心下暗恨,自己真是毫无记性! 这辈子重生之初,她立意要讨好穆景行,为的不就是上辈子他权倾朝野,大杀四方,故而她才想着抱上了他的大腿,就能保一世不再受人欺负?可是他才对自己温柔了几回,她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忘记他上一世的可怕,还有她自己的初心,真儿真的打心里拿这人当宽厚仁慈的好大哥了! “怎么不说话?”穆景行纳闷的看着佩玖,身子往前一迫,微垂着眼睫,低声喃道:“看来你这张小嘴儿,除了吃饭,也只有做这个有用了。”说罢,他那薄唇已不容拒绝的覆了过去。 “嗯——”佩玖一边推,一边发出些拒绝的声音。只是较之前两回,这次佩玖明显未有使出全力,既没有咬他,也没有发狠,这倒让穆景行觉得她这是半推半就。 思及此,那邪火一涌,体内四窜,穆景行紧紧的拥着怀里人儿,将她逼至墙角。而后轻轻松开,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儿抵着鼻尖儿,重重的喘息下声音略带沙哑:“这是,认了?” 佩玖也缓了缓狂乱的心跳,如今她想明白了,这件事已非她个人这点儿力量可抗拒的了。如今能压住穆景行的,也只有一人,那便是父亲。她这样处处躲着苦苦拒绝终归无用,倒不如移一座大山到穆景行的身前。 “哥,” 穆景行不让佩玖叫‘大哥’,可佩玖也委实学不来那些娇娇女叫‘哥哥’,故而就折中吧。 所幸穆景行对这个称谓,倒也觉得新鲜,没有不满,而是饶有兴致的问道:“想说什么?” “哥可还记得,上回季芙菱雇的那个贼人要毁玖儿容貌时,哥说了些什么?” 听闻这话,穆景行蓦地一怔,心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这事儿来了?他自然记得,当时说了许多伤佩玖的话,尽管是为了救她,却也委实让她记了好久的仇。 佩玖突然提及此事,穆景行也略微觉得窘迫,不自主的离开了她些,带着两分心虚应道:“记得。” “哥当时曾说,玖儿只是穆家的继女,因着穆家有余粮,才愿意赏玖儿一口饭吃。玖儿的生死和体面,其实你根本不在意。” 穆景行急着解释:“当时那刀就架在你脖子上,我那样说是为了让贼人觉得你毫无绑架的价值!并非……” “那哥就是在意玖儿的体面了?”佩玖根本没有半点儿生气,也无意让穆景行多说下去,只语气天真的问他。 穆景行眉头一蹙,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丝心疼来,既而郑重的点点头:“自然在意。” “镇国将军府的小姐,理应算得上名门贵女,即便是继室带来的,也是拜了穆家祠堂入了穆氏族谱的。哥你就打算这样无名无份的,每日与玖儿私下苟且?” 这话带来的震撼,显然比刚才更大,穆景行连捧在佩玖脸上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他眉心跳了跳,夹着丝不被人理解的愠怒,低声重复了遍:“苟且?” 佩玖倒也不怕,义正言辞道:“毓秀名门,理当洁身自好,大门罕出,二门少迈。行,不与男子同乘。坐,不与男子同座。出嫁前,连未婚夫婿亦不可独处,更不可私相授受。闺誉既是体面,体面既是孝道。” 她说了这一通,穆景行不知她到底是何目的,但他听明白了,她是怪他没有给她相应的体面。可是他如何给?体面即是距离,若给了,何时才能将她拉近身边,何时才能破除重重阻碍! 继兄 第65节 “玖儿,你到底是何意?” 佩玖撞着胆量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的与穆景行对视着:“大哥若是真心爱惜玖儿,便应先去禀明父亲,待父亲准允了,三书门礼,明媒正娶之后,再行夫妻间事。不然这些,便视为苟且。” 第98章 夹着丝丝冷峭之意的秋风, 从半敞的轩窗灌进来, 激得佩玖打了个寒颤。 她满以为能劝退穆景行的那些话, 似乎并没起到多大的作用。此时穆景行依旧将她逼在墙角, 嘴角勾着清清浅浅的笑, 眼帘儿微耷, 一双黑瞳泛着明显动容的幽光, 一错不错的逼视着佩玖。 佩玖不禁心虚起来,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搬出了伦理道德和父亲这座大山,都吓不退他么? 对望了片刻,穆景行那抹笑意在脸上晕开, 似是心情颇佳:“明媒正娶?玖儿,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迟疑一瞬,佩玖点点头, 如今她骑虎难下, 只得这么说才能稳住穆景行。之前是她太碍于情面, 不敢第一时间将发生之事告诉父亲母亲, 才导致与穆景行的关系愈发不受控制。如今她既然自己处理不好此事, 便只能交由父亲母亲去处理, 他们的话,穆景行总是会听些的。 “好,”边应着, 穆景行往前压了压身子, 在佩玖的眉心烙下一个浅吻。捧着佩玖脸蛋儿的那双大手,拇指不安分的在她脸颊上轻轻拨弄了几下,凝脂似的触感,让他真是有些不舍。但他还是撤回身子,明确应了句:“那十日之内,我不再碰你。” 原本佩玖还在抵触他的轻佻,可此言一出,她也怔住了,暂时忽略去计较那些侵犯动作,只呐呐了句:“十……十日?” “嗯。”穆景行神色从容,手从她脸蛋儿移开时,顺势捏了下她的小下巴,戏谑道:“你若是等不及,我便再快些。” 佩玖吓的身子往后一缩,背脊平平的贴覆在墙上,瞪大眼睛看着穆景行,怯生生道:“那……那你可以出去了吗?” “呵呵。”穆景行干笑两声,眼睛在她身上留恋了片刻,带着丝不舍转身离开。 佩玖忙跟在穆景行的身后闩了门窗,身子发僵的倚靠在墙上,想着他走前说的话。若是旁人说这种大话,佩玖定是当笑话听听,穆阎是何许人,能容许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有辱穆家列宗,为乱纲常之事? 可说这大话的偏偏是穆景行!依照上辈子所发生的事来看,穆景行完全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成就比父亲还要大。且他的成就与父亲的以命相换不同,他善于谋略,直至上辈子佩玖落水死掉时,都没听说过有谁能算计过穆景行的。 难道穆景行所说的,真能成真?佩玖难以置信的摇摇头,慌乱中寻得一丝冷静,自我宽慰: 穆景行算计外人能行,那是因着他不在意外人的死活。可算计起自家人来,他必有所忌惮,不会真的令家人受伤害。而以穆阎的执拗,定是死也不会同意自己儿子娶自己女儿的!那么多半,到头来穆景行只能是撞了南墙后,彻底死心。 思及此,佩玖终于身子柔软下来,不再如先前那般僵直僵直的,随时应战一样。 *** 翌日早朝过后,穆景行带着所有物证与供词去了御书房,将东西一一呈给梁文帝过目。 身上涂毒的小宫女之供词、经手红帆毒且以小宫女家人作要挟的小太监之供词、被绑小宫女爹娘及弟弟之供词,以及作案时所涉及的一应物证,统统摆在书案上,且所有证据整齐划一的指向长公主府! 梁文帝眉头微蹙着坐回龙椅里,流连于书案上的右手发狠的抓挠着,生生将一份供词抓烂。 龙颜大怒,穆景行也不催着皇上当场决断,只恭候在一侧,静待皇上自己气消了,想通了。 两刻后,梁文帝终是神色镇定了些许,起身命人去传崇宁长公主及驸马,也命宗人府将景王带来,同时也将一干涉事之人秘密带至凤栖殿。皇上决定,要亲自密审此案。 凤栖殿及是张皇后被废黜之前,主持后宫事务之处。如今废弃无人,正好掩人耳目。 殿内,当着崇宁长公主与景王殿下的面儿,小宫女与小太监将事情再说一遍,同时圣上也命人将所有罪证拿与他们看。人证物证事实俱在,就连一模一样的红帆都从公主府搜出了一瓶,长公主府无可抵赖。 崇宁长公主跪在地上,落了倨傲,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圣上连问三遍时,崇宁长公主知道再耗下去也无用,匍于地上给皇兄行了个大礼,而后嘴巴终于张了张:“皇兄,崇宁……” “长公主无罪!” 听闻这个突然插入的男子声音,崇宁长公主与众人齐齐回头看,见说话的是驸马秦纶。秦纶出列跪于殿前,“皇上,长公主的确对此事毫不知情,一切皆系臣所为。” 穆景行双眼微眯,透出两分阴鸷,这倒是出乎他预料的一幕。看来他这位潜在的“岳丈”,还是有几分担当的。 “驸马,你……”崇宁长公主不可置信的瞪着秦纶,她为了弟弟,瞒着他做了那么多累及全家的祸事,他非但没有恨她,反而还站出来保护她? 秦纶轻飘飘的看公主一眼,眉心也跳了跳,随后便目光炯炯的看向皇上,将所有罪责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将长公主洗脱的如朵出泥不染的清水白莲。 的确,所有人证物证的直接指向,到了长公主府的刘公公那儿那断了。刘公公一个奴才,没有那么大的脸面揽下主子们的事,而驸马就不同了。他既揽下,便是穆景行也无可奈何。 最终,梁文帝将驸马与景王暂押宗人府大牢,崇宁长公主则安然被送回公主府。 事情既已水落石出,梁文帝唯一觉得愧对的便是他的亲儿子,六皇子梁建祺。待所有人退下后,穆景行说起昨日去看六皇子时,昏迷中六皇子还在一声声的唤“父皇”。 梁文帝既愧疚又动容,当即移驾去寝殿看望六皇子。六皇子身上施着针,一动不动的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几乎看不到胸前起伏。就像死了一般。 梁文帝落泪,问穆景行除了指望说不出个确切定数的太医外,可还有别的法子?穆景行便说起民间有冲喜之俗。 “何为冲喜?”圣上郑重问道。 穆景行便道:“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皆可算。” 圣上眉头皱了皱,“既然冲喜管用,自然是双管齐下。前一个倒是好说,可这‘金榜题名’落于寻常百姓身上是大喜,落于建祺身上……”一国的皇子怎会稀罕登科? 话不及说完,圣上突然醍醐灌顶般脑中一清明!转头看看榻上的梁建祺,笑道:“马上传朕旨意,即日起,复我儿太子之位!” 听闻此言,穆景行眸中噙了笑意,只是薄唇抿成一条线儿,没有将半分喜悦流露于外。 当日,梁文帝便给之前择好的太子妃人选家中下了聘。姑娘是张皇后尚未被废黜时便挑好的,这份聘礼,不过是比规划中早下了三年。 那位贵女自然不敢抗旨,当夜便被接进了太子的东宫,草草了结仪式,只待太子恢复后再补大婚。 说来也怪,这太子之位一复,太子妃一娶,待翌日天亮太医去请脉之时,竟发现太子的余毒清了不少!这两日来,太医署的确给太子用了各种法子驱毒,但之前因着不敢将话说太满,故而如今起了效,他们也不敢夸口居功。 更何况提议冲喜之人,乃是参知政事兼太子太傅穆景行,太医署的人明知民间之法多是唬弄人的,却也不敢开口去抢功。就连圣上问起时,他们也得说得亏穆大人想出这等办法! 经此一事,穆景行在梁文帝和太子那儿也就更受看重。 又过两日,太子的余毒已清了大半,身子一天天好转起来,甚至能倚在软枕上自己拿着汤匙服药。而穆景行也已如期开了府,搬进皇上所赐的离镇国将军府仅仅两条街之远的新府。 自从驸马与景王皆进了宗人府的大牢,崇宁长公主便吃也不下,睡也不下。她命下人规整出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每日带着这些财物乘着马车,逐府逐府的亲自去送!希望以前与她交情甚笃的几位大人能联名劝谏,让圣上念及亲情,饶景王与驸马一命。 然而涉及谋害太子的大案,哪位大臣胆敢命也不要的去揽这茬子?一连跑了几日,崇宁长公主眼看瘦下了一圈儿,却什么事也没能办成。 这日,长公主进了宫,与皇贵妃哭诉一番,又是跪又是求的,请皇贵妃吹吹枕边儿风。毕竟自从张氏被废后,皇贵妃便主理六宫,算是后宫第一人。如今前朝指望不上,便只能来后宫想想法子,毕竟圣上如今是连见都不肯见她这个皇妹。 皇贵妃几番明言后宫不得干政后,实在敌不过崇宁长公主的膝盖眼泪攻势,便给她出了个不算主意的主意。 “崇宁,你便是对再多的人哭跪,也无人敢为你揽下这谋害当朝太子的罪责!不过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与其在这求不想干的人,倒不如转头去求求苦主。” 崇宁长公主跪在地上哭着摇摇头。这主意她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太子如今病未痊愈,他的寝宫她靠近不得。莫说如今的东宫连只外来的苍蝇也飞不进去,便是能给她带句话进去,这等求人宽宥之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动的? “皇贵妃,崇宁如今见不到太子……又如何去求?”说罢,又是一阵儿抽噎。 皇贵妃微俯下身子搀扶崇宁长公主,并意味深长的言道:“太子只不过是那个‘铃’罢了,本宫所谓的‘系铃人’,崇宁你再仔细想想。” 第99章 见崇宁长公主悚然, 皇贵妃便松了拉她的手, 踱开了两步。 “哎, 太子如今被皇上视作眼珠儿一般珍贵, 莫说你本就与此案有关, 便是本宫这个与此案无关之人也进不去东宫的大门呐。” 说到这儿, 皇贵妃顿了顿, 垂眸看着长公主,话锋一转:“况且即便是太子肯对圣上说原谅不追究了,你认为圣上真就能宽宥了景王与附马?” 长公主忽地止了抽泣声, 脑中清醒了一瞬,既而绝望的摇摇头:“不。太子若是说了,圣上反倒更觉得太子是宽仁可欺。” “崇宁啊, 莫在本宫这里白浪费时辰了, 眼下时辰耽误不起啊。” 听了这话,崇宁终是不再赖在地上, 自己起身, 而后匆匆告别皇贵妃后, 出了宫。 坐上马车, 桐嬷嬷问:“长公主, 可是回公主府?” 崇宁抹了把泪, 神色镇定且冰冷:“不,去穆参知的府上。” 桐嬷嬷先是一怔,既而掀开帘子传达给马夫。 马车轻轧缓行, 崇宁长公主心下思忖着皇贵妃的建议。皇贵妃的确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此事看似是皇上在气景王与她暗害太子,其实从头到尾,皇上只是坐在龙椅上听个结果的那位。真正主理此案,一次次揪着不放的,还是穆景行。 眼下太子无恙,皇上又是个念旧记恩之人,只要穆景行肯高抬贵手不再逼迫圣上严惩,皇上未必会狠下心肠处决景王与附马。 半个时辰后,参知府,正堂。 崇宁长公主坐于主位,穆景行坐于下手的位子。府上丫鬟上过茶后,候在一旁。崇宁长公主见下人没有退出去的意思,便客气的给穆景行道:“穆大人,本宫此次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还请大人屏退左右。” 下人齐齐看向自家大人,见穆景行果真点了点头,她们便应景识趣的退了出去,并将门也带上。 “长公主殿下?”穆景行带着明知故问的语气,半笑不笑的唤了声。 崇宁长公主在宽袖的掩盖下,用力绞着帕子,其上丝已近绞断。她暗暗咬了咬牙关,紧抿着嘴唇起身走到穆景行面前。 穆景行半抬着眉眼玩味的看她,知她是屈尊纡贵前来求情,却不知她会如何求他。 崇宁长公主垂首站在穆景行面前,眼前人轻慢的逼视,令她几欲启口复又咽下!端得是一副俊极无俦的好皮相,偏偏那皮子下的心,黑如碳。 穆景行薄唇轻启眼微眯,复又唤了声:“长公主殿下?” 宽袖下的拳头用力一攥,崇宁长公主直截了当的“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字一顿的咬牙言道:“求穆大人开恩!” 眼前这幕,稍稍出乎穆景行的预料。再怎么也是皇室,怎可对个臣子下跪?不过再想想这位长公主过去做的事,也的确是个能忍的性子。为国低嫁,与没半分感情的人共枕了六年,说杀便杀了,顺道还灭了人家的国。 于大梁,她是功臣。于人性,她却是个可怕的。 “长公主这话……是要折煞微臣了。”穆景行不慌不忙的说道,却无丝毫要去搀扶的意思。 他这反应,并不令崇宁长公主意外,她来前便想到了各种被羞辱的可能。面对她的下跪,面对她的眼泪,面前这个男人不会如此轻易就被打动。要他放过他们,需得让他笃信他们不会再对太子有半点儿威胁! 于是接下来,崇宁长公主掏心挖肺的说了她此后的意愿,无非就是只要附马与弟弟可以活着,她愿意放弃梁姓,放弃长公主身份,远离京城,过田野自甘的小日子。 只是听完这些,穆景行笑了,大笑。 “哈哈哈哈——” 崇宁长公主始终跪于他面前,茫然的仰头看着她,语气卑微:“即便只如个蝼蚁般活着,也不行吗?” 穆景行止了大笑,向前俯了俯身子,轻蔑的问道:“长公主,你觉得你的附马,会甘于田园度日吗?” 崇宁长公主面色一怔,惊骇的凝着穆景行。比起驸马,她与景王姐弟才是真正的金尊玉贵长大,然穆景行不问她与景王是否甘愿,却独独提了附马。 “穆大人,您这话是何意?”她心中已有了某种猜测。 穆景行又冲她露出个清浅笑容,带着丝嘲讽讥刺道:“长公主是个做惯了细作的人,又怎会被自己的枕边人给骗了?” 穆景行笃信,秦纶有妻有女之事,长公主早便知道了。当初有杀手去甜水镇企图杀害佩玖娘俩,也应当是出自长公主的手笔。 话挑明至此,崇宁长公主也不打算再装傻了,干脆认道:“本宫的确是对不起穆大人的继母与继妹,可是那件事上,本宫又何尝不是苦主?”她垂下头,边落着泪,边说起当年之事。 “那时本宫堪堪回大梁,皇兄有意补偿本宫,便让本宫自行挑选一位附马,本宫选中了自诩未有过女人的秦纶。直至大婚之夜,本宫才发现他撒了谎,是以本宫命人去查,很快便查出了他的底细。非但有过女人,还有过孩子。” “本宫亦非完璧,故而并未因此厌弃附马,可附马犯下的是欺君之罪!当时本宫已别无选择,为保此事不被泄露,只得动了抹掉那些人的念头……” 抹掉?听到这个词,穆景行不由得眉头深蹙。纵是他见过战场上尸横遍野的残酷,也无法认同盛世高位之人,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更何况那条人命,还是他心尖儿上的。 有那么一瞬,穆景行简直想放弃自己对于迎娶佩玖的筹谋!他怎么忍心看她跟这种人多处一刻…… 继兄 第66节 可是咬牙镇定了片刻,穆景行清醒过来。他不能放弃,想要一辈子守护她,便要舍弃当前。 他强忍着心下怒意,对跪于地上的金枝玉叶冷冷说道:“长公主一家可以继续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是,我要你做一件事。” 崇宁长公主细端着穆景行的脸,裹了层冰一样的冷,可是他该不是个言出儿戏之人。她半信半疑,颤颤巍巍:“穆大人要本宫做什么?” “认回驸马的亲生女儿。” “什么?”崇宁长公主以为自己听错了。穆家在她得势时费尽心机的保护了那娘俩,如今她失势了,穆家竟将那丫头交了出来? “此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面色无波的说着,穆景行站起身来,垂眸蔑视着脚下更显卑微的崇宁长公主:“给你三日时间,若能冲破一切阻碍认回那丫头,附马与景王的小命可保。” 说罢,人便一甩襟角绕开跪在面前的女人,兀自出屋了。走到门外时,刻意大声丢了句:“送客!” 虽一时仍想不明白,但崇宁长公主还是快速拿袖子擦拭脸上的泪,扶着椅子爬起,不愿让这府里的下人看到堂堂一国长公主的狼狈相。 出了参知府,崇宁长公主坐在马车里,开始与桐嬷嬷盘算起如何替驸马认回佩玖。妇人无力于前朝之事,但论起这后宅的伎俩,桐嬷嬷自是高手。 桐嬷嬷当下便出主意,将附马这一脉的族长耆老全弄进京来,去将军府大闹!就说秦纶将死,要给秦家认回一丝血脉。将军府的侍卫再武功高强,还能棍打上门寻亲的平头百姓不成?若穆家不嫌丢人,便将事情闹大!到时即便他穆阎保得了人,可保得了那对儿母女的名声吗。 听了这主意,崇宁长公主先是犹豫了下,既而便点头认可了。这事闹到最后,她的体面也全无了,可是以眼下的公主府,家破人亡的,空留个体面做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穆家正是在意民间口碑之时,而她公主府,已是人人眼中的笑话。撕破脸面,谁又怕谁? 更何况,将军府里还有穆景行这么个内应,事情办起来他自然也会出力。 思及此,崇宁长公主终是看到了一线曙光! 公主府伤体面不伤根本,老奴与下人还是多的,行动起来自然也便利。一日的时间,便将驸马在甜水镇的所有族亲长辈接来了京城! 长公主将事情与他们细说,大家纷纷赞颂长公主高义。自己与驸马的亲生骨肉病夭了,却有心将附马流落在外的孩子认回,这是多么疏阔温庄的人呐!长公主又命人搬出一箱金条,给众人分了,道,这只是初赐,一但认回女儿,再付两倍答谢各位的成全之恩。 众族长耆老当下信誓旦旦,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得为长公主和自家的晚辈办成此事! 当日,这些长者便疯魔了般,一窝蜂跑去镇国将军府闹。 此前因着德海茶肆,将军府经历了几回口碑高峰,京城人人皆道,将军府的人,上战场杀敌时个个狠如阎王,下战场面对平头百姓时却亲如邻家。 故而这些老者来闹时,穆阎在战场上的那股狠劲儿,也不敢冲着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使!不让他们进吧,他们就站在大门口嚷嚷,嚷嚷的邻里和过路人纷纷驻足观望。可让他们进吧,一副伸手就要抢人的架势! 佩玖被菁娘陪着紧闭房门,待在汀兰阁不出去。起先她天真的以为以父亲之能力,应付几个小老百姓那太简单了。却不料那些人吃了秤砣铁了心赖在将军府,不把人带走,誓不离开! 闹了一日一夜,穆阎实在是好脸色给够了,终是在天刚亮时打了大门,命下人拿着棍棒将一众人等怒轰了出去! 而这时,崇宁长公主的马车却正巧停在了门外。 第100章 崇宁长公主自然明白, 这认女之事非十几个平头百姓闹闹就可成的, 故而煽动驸马族亲的同时, 也透过皇贵妃给梁文帝递了句承诺, 只求面君一次, 决不会开口为附马与景王求情。 如此, 梁文帝便见了。 见了皇兄, 崇宁长公主先是叩头忏悔,既而提及新近得知,驸马早年曾与一村妇留有一女的事, 说那村妇死后,女儿便被同乡收养。 之后长公主又说起自己悲苦的一生,一个女子最好的六年青春搭在了敌国, 也因着服下的那些避子汤药, 使得刚出世的孩子没能成活。 如今驸马身犯重罪,不死也会被流放, 于是长公主便想替附马认回亲生女儿, 为秦家留下一丝血脉。 梁文帝听完, 心情复杂。若是好好的听到附马有私生女流落于外, 他定不轻饶!可如今驸马已是命不久矣, 似乎也没必要再为这些过往多定一重罪了。 思忖一番, 梁文帝终是准了长公主所奏。左右不过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儿,为妻的尚且能容下那个丫头,他又何苦做这个恶人?当即, 皇上便依长公主公请, 给了她一道圣旨。 而这会儿,崇宁长公主正是带着这道圣旨,来穆家宣读的。 只是在穆阎带着一众家小听完圣旨后,恭敬的跪在地上,却迟迟不肯接。 “穆将军,圣旨上明明白白的写着皇兄的意思,许驸马认回亲女,任何人不得违抗阻挠!你这是要打算抗旨不成?” “哼!”冷嗤一声后,穆阎压了压火气,然后以不卑不亢的语气质问道:“敢问圣上下这道旨时,可知是对着我们穆家?” 有圣旨傍身,长公主也恢复了往日高慢,倨傲的抬了抬下巴看着跪地听旨的穆阎,“穆将军,圣旨说的是‘任何人’不得违抗阻挠,难道将军自认为已是功高盖主,不算我大梁子民?” “臣不敢!但是臣要面圣,与皇上将此事捊个明白!” “呵呵,穆将军这是糊涂了么?捊个明白?将军的意思是要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吗?” 穆阎尚未明白其中深意,而他身后一同听旨的夫人和佩玖却明白了长公主的底气。佩玖和娘皆恭敬的跪在地上,这旨不接,穆家人一时也不敢起来。她抬头看着长公主的自信满满,想通了为何旨意上说自己是被娘收养的养女了。 显然崇宁长公主未敢将全部实情禀明圣上,因为她也怕附马坐实了欺君的罪名,更无可翻身。毕竟毒害一国储君本是诛九族的重罪,而因着附马沾了‘皇亲’的光,不能诛连家人,故而只一人落狱。然若此时爆出附马在娶长公主前,已有过妻女,那他便是罪上加罪,皇室亲眷诛不得,民间妻女却未必逃得过。 故而长公主这是走了一步险棋,逼穆家就范。 佩玖环顾四周,满院子的丫鬟婆子,还有堵在门口看热闹的那些秦家耆老。便是有话想问,这里也不是个说话的地儿。 “长公主殿下,”佩玖朝着崇宁长公主叩了个头,既而抬起请示道:“可否由您身边的公公先将圣旨请好,长公主先进屋喝杯茶?” 迟疑了下,崇宁长公主明白在此站着也是僵持不下,倒不如如这丫头所请,远离了不相干的人,打开天窗说亮话。 如此,长公主将圣旨双手递给身旁的公公。而后道:“好。” 佩玖跟在长公主和父亲母亲身后进了正堂,趁落下几步时,她悄悄拉住香筠,匆忙嘱咐了一句:“快去找大哥。” 不论看官职还是智谋,佩玖笃信唯有大哥才有望化解此事。 香筠去参知府找穆景行的空当,佩玖也问了长公主一个最想不通的问题,那便是为何突然要将她认回。长公主自然是将唬弄皇上的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可这些话骗得了皇上,骗不了菁娘和佩玖。 要她们如何信一个抛妻弃子,甚至还想杀她们母女灭口的人,狱中的最后心愿竟是想认回女儿? 就在穆阎与长公主近乎撕破脸面之际,恭六带来了穆景行写给父亲的一张字条,上书十二字:父亲切勿抗旨,孩儿自有它法。 最终,穆阎也不得不先接了那道圣旨,打发走长公主一行。之后便急急骑了马去参知府,要问清楚穆景行所谓的它法是何法。而菁娘则陪着佩玖在汀兰阁,温言细语的安抚女儿。 娘在耳边劝慰的话,佩玖一句也没听进去。嘴上敷衍的应着,心中则在细细捊着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她眉头微微蹙着,总觉得这些事来的有些蹊跷。 那些甜水镇的族长耆老们,定然是有人煽动组织的,可长公主这么做又于她有何好处呢?呵呵,什么留一丝血脉的说法简直是唬弄鬼般可笑! 这时香筠叩门后进屋,对菁娘和佩玖行过礼后,禀道:“夫人,将军回来了。” 从香筠的神色上,佩玖意识到一丝不妥,待娘走后,佩玖便拉着她问:“可是父亲回来时的脸色不好?” 香筠点点头。佩玖心下顿时慌乱起来,若是大哥也摆不平此事,难道真由着长公主说什么是什么? 踌躇了下,佩玖还是打算先去听听父亲会如何跟母亲说。她悄悄潜去了父亲母亲的房外,偎着墙根儿仔细听着。 奈何她来的迟了一步,只听到父亲的话尾:“哎,如今圣旨也接了,若想将玖儿继续留在咱们身边,怕是唯有这个下下策了。” “这……” 接下来,便是夫妇二人长久的沉默。在听到一声门响后,佩玖慌张的跑了出去,不敢再听。但从母亲先前听过主意后的为难反应来看,佩玖笃信定是个极其难为人的点子。 走着走着,佩玖蓦地停下脚步,脸色煞白,脑中晃过一个猜测,似醍醐灌顶…… 她立马命人备车,往参知府去! 穆景行好似料到佩玖会来一般,父亲前脚走后,他便命厨房做了几道小菜备下。门房一来通报,他便让厨房将吃食布好,命门房将小姐带去膳堂。 佩玖进屋时,见穆景行正坐在黄花梨高束腰方桌旁,手中执着青玉箸,小心翼翼的夹起一块儿糖醋桂花鱼,放在邻近空位的碟子里。 这才无事人似的,抬起一张清隽的脸来望着她似笑非笑:“玖儿,你自小最喜吃鱼,来尝尝我府上厨子的手艺。” 原本佩玖是带着满腔愤懑来的,被穆景行这风清云淡的一笑,她有些疑心起自己是否冤枉了大哥?她往前走两步杵在桌前,穆景行轻挥了下手,丫鬟们全都退下并将门捎上。 佩玖娥媚微蹙,说起话来也不似路上想的那般有把握:“大哥,你跟父亲出的……是何法子?” 穆景行面色无波,只一瞬不瞬的看着隔桌而立的妹妹,“自然是将你名字移出族谱后,还能再添进来的法子。” 他这一点,佩玖便笃定了,自己是当真没有冤枉了他。她目光愤然:“所以,崇宁长公主频频发难逼到府上,强迫我认回秦家,都是大哥指使的?!” 穆景行只凝着她,没再开口。有些话便是彼此了然了,他也不想亲口再说出来。这种小人的作为,他此生只会对她做这一次。 见大哥不承认也不否认,佩玖心下有了答案。她不敢置信的冷笑一声,质问道:“大哥就不怕长公主来个玉石俱焚?” “她不敢。”穆景行笃定道:“若只有附马,这险我便不敢冒。但有景王,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会保护她这个弟弟。” “所以你是算准了每个人的心思,我们都只是你眼中的一颗棋子?” “棋子?”穆景行怔了怔,既而笑道:“他们是,你不是。” “那我在大哥眼里就是个战利品。”一双漂亮的杏眸渐渐噙满了泪,水涔涔的惹人心疼。 穆景行立马起身绕过桌子,来到佩玖身前,掏出帕子为她擦拭眼角腮边。之后将木纳发僵的佩玖揽进怀中,俯身在她耳畔,“你现在只是因着和我置气,才凡事总以对抗的心绪来思量。但玖儿你可想过,你迟早是要嫁人的,你究竟想要嫁给个什么样的男人?” 佩玖的表情滞了片刻,穆景行则继续问道:“你之前总以伦理纲常来做借口,如今我可以解了这些缚,你为何不趁机问问自己的心,没了教条的绑缚,你可愿我常伴于身边?” 佩玖依旧无言。穆景行说对了一点,那便是从他表明心迹之初,她便因着伦理纲常持以对抗态度,从未有一瞬认真思考过,他这个人是否适合自己。 他高贵清华,风姿迢迢,如今又陵居高位,莫说是官家贵女们,便是适龄的公主也几番托人表达了亲好之意。 然他一一婉拒了,偏偏只对她起了心思。那她……她对他到底又是何心思呢?佩玖终于开始静下心来问自己。 见怀里人儿上了道,穆景行唇边勾起抹浅笑,不催她也不打搅她,就默默的将她抱在怀里,任她思绪翻飞。 待过午回到汀兰阁时,佩玖仍是没有想明白答案。用了几口饭,菁娘便来了,支支吾吾了许久后,菁娘终是将将军给她说的那个法子给女儿说了。 菁娘原以为凭佩玖的性子,会被吓到。可佩玖听完让她再嫁回将军府的主意后,异常冷静。 “娘,玖儿知道了,您跟父亲说玖儿会仔细考虑清楚。” 菁娘离开,佩玖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承尘发呆,不知不觉的也就睡着了。待她再睁眼时,已是天色黯了下来。 白日睡了这么多,如今到了人人休息的时辰,佩玖反倒睡不着了。她披了件衣裳,打算去院子里走走。 月色正好,奈何心绪不宁。此时佩玖想起家中还有一坛从甜水镇带回来的女儿红,是生父秦纶在她出生时埋下的,上回也一并将余下的给她带了回来。 拿了酒,她来到水榭边儿,坐在栏凳上,仰头喝着那甜甜辣辣的酒。不知过了多久,佩玖开始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想是醉了,她可以回房去睡了。 起身,佩玖扶着拦护迷迷糊糊的拾级而下,蓦地一脚踩空,人便失衡往一边歪去!这一歪不打紧,偏偏那拦护年久失修,经不起这般砸,佩玖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截断掉的雕木,人便冲破了拦护,坠入湖中! “啊——唔——”落入湖中的佩玖,痛苦的在水中挣扎着,时而冒出头来换不及一口气,立马又没了下去! 第101章 大结局 渐渐的, 佩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甚至有一种错觉, 自己仿佛回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的她, 可不就是这么死的。 很快, 那断气前该死的走马灯又再次袭来!佩玖以为她又要将前世那些不堪的回忆再过目一遍, 然而这回并不是。 这回佩玖看到的, 是一间华靡的寝殿。她虽从未见过宫里娘娘们的寝殿,但凭着臆测,也不能比眼前这座更加华丽了。佩玖细细扫量一圈儿殿内的陈设, 发现虽然装潢极致奢侈,但细看之下不难发现,这里的陈设习惯与她的闺房并无二样。 屏风、床榻、梳妆台、铜洗架、更漏……无一不是依着她日常的习惯。 继兄 第67节 这时, 忽地传来“吱嘎”一声门响!佩玖抬头看去, 见来人竟是穆景行。她顿时无措起来,甚至想要寻个地方藏身。 只是奈何迟了, 穆景行已径直朝着她走来。 佩玖垂下头不敢看他, 有意逃避着他的视线。可等了许久, 穆景行也并未伸手碰她一下。佩玖这才怯生生的抬起头来, 看着眼前人。 眼前的男人, 像穆景行, 又不像穆景行。 冷硬绝美的五官轮廓,的确是如出一辙,然那眉宇间的气韵, 还有嘴角惯有的弧度, 又与穆景行大大不同。 以前的穆景行,便是心机再如何深沉,面上却时常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唇畔柔和,总是一副清风朗月,岁月静好的模样。 而如今,这个男人的脸上、身上,皆散着不怒自威的迫人威压,和视天下众生为敌的杵倔横丧! 再细看,佩玖才恍然发现,他的头顶束着九龙金冠。纵是她再不通政事,也知龙冠乃是帝王退朝燕居时的冠戴。 这么说,上辈子她死后,穆景行竟做了大梁的帝王?! 她死后? 佩玖这才意识到,既然眼前这幕并非她在世时经历的,那为何她会在这儿?为何会看到这些? 正一头雾水之际,穆景行的手朝她伸了过来……佩玖本能的想躲开,可那手似乎牢牢的抓住了她,并将她拾起。 佩玖正迷惑之际,忽地发现对过儿梳妆台上的铜镜,可以映出穆景行的背影。只是她离他那么近,竟未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再看,穆景行的手哪里是抓在了她的身上,而是紧紧握着一支紫金簪! 她呢? 佩玖瞪大眼睛在那铜镜中寻找,除了发现那支紫金簪格外熟悉外,还是未能看到自己。 那个簪,佩玖记得,是她十五岁出嫁时,大哥送给她的唯一陪嫁。紫金在大梁是稀罕物,远远珍贵过真金白银,她喜欢的紧,也时常戴着,特别是每回回将军府时,定要戴在头上,也算是她与大哥间的唯一一点儿牵系。 这时,佩玖突然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压迫感!她惊恐的瞪大眼睛望着镜中的穆景行,见他攥着簪子的手越攥越紧……越攥越紧…… 噢,她明白了,她竟是附在了这支簪子上。 突然,佩玖感到好似淋雨般,有什么东西在将她浸润。细看下,是穆景行的手,被簪子割破了,流出的血,渐渐染上了她的身。 佩玖记得以前娘曾说过,龙血可通冥。果真,她如今被这真龙天子的血一包裹,就好似与他心神相交,瞬时读透了他的爱,他的恨,还有那些无休止无奈何的杀戮! 原来上辈子她死后,大哥为她拉了这么多垫背的。欺负过她的,抛弃过她的,视她为笑料的……一个也没能善终。 原来,他上辈子就爱的这么执拗了。 呵呵,可怜她到死都不知,这世上竟还真有一个惜她如命的男人。 藏的好深。 那浸着佩玖的热血,似乎在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变冷……冷到如深冬的寒潭一般,让她浑身寒栗! 佩玖睁眼,哪里是什么血,四周都是冰冷的湖水啊。她的最后一口气儿已撑了太久,她撑不下去了。她的手掌缓缓松开,与她一同坠下的那截断木也离她而去。 绝望的阖上双眼,她再也不想挣扎了。 就在佩玖彻底放弃的这刻,突然有个温热有力的东西,勾上了她的手!不待佩玖抗着水压将眼睁开,那东西已攀着她的胳膊勾在她的腰上! 终于,佩玖看到了!饶是那潺潺的湖水将物体映得扭曲,可她还是看清了!是她的大哥。 她露出个笑,大口大口腥咸的湖水自她的口中灌入!应是痛苦难耐的,可她偏偏觉得甜美异常,甘之如饴。 下一刻,佩玖便没了意识。 *** 晨光熹微,汀兰阁的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忙乱的不逊于接生! 屋里,将军、将军夫人、穆景行,一家人皆守在床前,泪眼朦朦的望着床上躺着的人儿。 “水都拍出来两个时辰了,身上也照大夫说的暖干擦净了,怎么人还是不醒?”穆阎搓着手,脑门儿青筋暴起,急的团团转。 菁娘坐在床畔,一只手抓着女儿的手,一只手捏着帕子捂在脸上,久久移不开,只闻得哽咽声连连。 穆景行直愣愣的杵在床前,轻易见不着落泪的那双黑眸,这会儿止不住的有东西滴落。即便如此,亦是克制了的。若非父亲母亲在,他早便要怒吼上几声! 昨晚怪了,他半夜被梦魇惊醒,浑浑噩噩的下了床穿上靴子就去看隔壁院子!可出了门,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搬府了,如今再想看一眼佩玖,已不是跨过一道月拱门便可看到的了。 那一刻,他的心像被一块巨石压着!憋闷的喘不过气来。之后,鬼使深差的他骑了马,回了将军府。 原本穆景行只是想在佩玖的窗前站一会儿,闻闻她院子里的花香。可到了汀兰阁后,他竟意外的发现闺房的门敞着!屋里床上没有人。 当即便有一个不详的念头涌上心头,穆景行边搜各处院子,边将府里下人们叫醒,一起搜找。想到整个将军府里最危险的地方,当属西跨院儿里的水榭,穆景行很快便冲去了那里。果真,远远便听到湖里的求救挣扎声。 人救上来后,请来大夫来看了,大夫说得亏穆景行水拍的及时,故而没什么太大的危险,于是开了几服药便走了。然而这都天亮了,人还未醒过来。 “咳咳——”一串儿明显气力不足的虚弱咳嗽声,将一家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佩玖醒了。 “玖儿” “玖儿” …… 每个人都亲口唤了几声后,就见佩玖终于缓缓的睁开了眼。长长的睫羽上挂着晶莹细碎的水珠儿,没有平日的灵动,只让人看了疼惜。 佩玖平躺着,故而最先入眼的便是站在床前的穆景行。看到他时,她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如枯灯复燃般,亮的动人心魄。 她张了张嘴,发现太过虚弱说不出话来,于是又试着抬了抬手。见佩玖的手指动了动,穆景行不由得眉头一蹙,他竟从佩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强烈的需要! 顾不得父亲母亲也在跟前,穆景行一把握过佩玖的手,又惊又喜:“玖儿?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他。可他已然握上了她的手,如此便够了。佩玖安心的重又阖上了眼,此时这层薄薄的眼皮似有千金之重,她想歇歇。 可见佩玖眼中光华落去,穆景行跟着也显露出一抹失落。她的需要,看来不是他。如今的他,近乎是她的梦魇一般。 不然她如何会想不开去跳湖,也不肯嫁他。 穆景行知道,佩玖此时是醒着的,他便将心中忏悔说了出来:“玖儿,是大哥错了,大哥不会再逼你了。” “你只想要个大哥,那我便只做你的大哥。一直照顾着你,直至你遇上良人,我便送你风光出嫁……”说到这儿,那哽咽终是压不住了,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溃堤而泄! “嗯嗯——”佩玖着急的发出些动静,可越是着急,越说不清话。她只得将视线移到娘身上。 菁娘知道女儿有话想说,便附耳去她唇边。听到女儿是想让自己和将军出去后,菁娘先是愣了下,之后还是怕惹女儿着急,匆匆起身拉着将军出去了。 穆景行虽不知父亲母亲为何突然离开,但眼下屋内只余他跟佩玖,他便也无需再顾及任何。紧贴着她坐下,“玖儿,你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佩玖动了动,因着虚弱动作幅度不大,但穆景行看得出她是想点头。便也跟着点了点头,“好,你别急,你慢慢说。”说罢,他也将耳朵附在妹妹的唇边。 “你……看着我……” 穆景行迟疑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至佩玖又说一遍,他才将脸转过去。如此近的距离,鼻尖儿都要碰在了一起,穆景行意识到可能会令她生气,立马有回撤的意思。 可佩玖强撑了下身子,将头微微抬高,两片冰凉的唇瓣,不偏不倚的覆在了穆景行的薄唇上!穆景行的眼睛立时睁大,难以置信的望着床上的人儿。 “玖儿……你?” 她唇边漾开个甜甜的笑,似是心情好了,气力也恢复了些,话竟说得清楚许多:“我落水了,定会生病……一个人病,好孤单呢……” “病气过给你……陪我一起病。”说罢,那笑中竟夹了丝与这病容不相协的俏皮。 穆景行怔在那儿,既有惊喜,又有不置信,仿佛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待病好了……大哥要拿八抬大轿,来娶我。” 穆景行终于放心的笑了,不是他听错,也不是他看错,佩玖果真是如此说的。显然之前是他想错了,她并非跳湖,而是失足。 想通这些后,穆景行郑重的点点头,“好!十八抬大轿也成,八十抬大轿也成!” 笑过后,很快佩玖便敛了笑容,突然不再似先前那般顽皮,而是极正式的求道:“大哥可愿……为我立个誓?” “你说!”穆景行不假思索的应下。 “大哥此生,辅佐太子,做个贤臣。” 穆景行面上微微一怔,这誓言本身没有什么,但她为何要此时说这些?不过见佩玖蹙了眉心,他连忙宠溺应道:“好好好。大哥此生都会一心辅佐太子,必会做大梁的贤臣!” 他心下笑,她还怕他会造反不成? 这下佩玖便满意了,她伸手够够穆景行的脖子,引得穆景行将她搂进怀里。撒娇似的在他脸上蹭蹭,两个人皆幸福满足的笑着…… 想到上辈子头戴龙冠,满面阴云凝聚的那个男人,她怎忍让他再成为他? 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不及鹣鹣,鲽鲽,相偎知冷热。 第102章 番外 云鬟雾鬓, 锦绣珠翠, 佩玖端坐于软榻沿儿上, 水葱似的凝白十指扣在膝前。 屋外的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 伴着五光十色的滋梨花冲上天空, 在夜幕里炸开一丛丛火树银花。只是佩玖的眼前, 此时只有一片喜庆的艳红。除此之外, 屋中各物皆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这时香筠俯了俯身子,对佩玖耳语了句:“小姐, 大公子在前院儿陪客人,尚不知何时回房,不如奴婢先帮您把凤冠和盖头取下, 歇一会儿?”她声量刻意压得极低, 避开屏风外的那些婆子女使,毕竟是偷懒逾规之举。 自打上回落水被穆景行救起, 佩玖在府里将养了两个月, 才算彻底好利索。如今香筠看着自家小姐顶着十数斤之重的凤冠, 在榻上板板正正的坐了一个时辰, 眼看着头都累得发颤了, 她是当真心疼。 就见那盖着红盖头的脑袋微微向下垂了垂, 好似姑娘羞赧时颔首娇笑。再开口时,果真就带着笑腔儿:“傻香筠,这个懒偷不得的。定要过会儿大哥亲手掀了才可作数……” “大哥?” 佩玖的话音儿还未落下, 便听到这突然切入的男子声音。清越酥骨, 意调温柔中夹着丝丝撩挑之意。显然是在怪她嫁都嫁了,却还在沿用旧日的称呼。 佩玖马上意识到,是穆景行回房了!她立马端正了坐姿,与此同时两腮也漫上一层粉霞…… 穆景行拐过屏风时,手中持着喜婆递上的金秤杆儿,微醺的他面带春风,淡然笑着缓步走至榻前。 他峨冠博带,风仪峻整,身上的淡淡酒气没能侵占威仪半分。 饮了酒的新郎官儿,邪坏心思也多些,原是想着多逗弄佩玖两句的,可如今见她微微发颤,又心生不忍。穆景行爽快的提起金秤杆儿来,在那红帕上轻轻一挑,将红帕撩至床上。 藏了一晚,蓦然露出来的人儿顿时又羞又怯,滑如凝脂的面容上春意淡含,娇美无匹,怎样的一副纤媚娇媠! 穆景行忍不住咽了咽,藏了眸中云雾,声音一沉:“都出去吧。” “大人,合卺酒还……” “我自己来,无需伺候。” 屏风里和屏风外的七八个下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儿,而后一齐退下。很快,房间内便只余身着大红色吉服的新郎和新娘。 看着俯下身来渐渐欺近的穆景行,佩玖本能的身子向后缩去,急的眉心蹙起:“大哥……还没……”熄灯。 然而不等最后二字说出来,佩玖的嘴唇已然被那带着室外丝丝凉气的薄唇堵住,只发出两声“嗯哼”的轻吟。接着便是一阵目眩神迷…… 穆景行移开薄唇,只与她鼻尖儿相抵,逼问的语气问道:“玖儿,你方才唤我作什么?” 继兄 第68节 “大……”佩玖习惯性的张了张嘴,立马又咽下。唤了十多年的称谓,一朝要改,委实是有些难适应。 顿了顿,她下决心似的再次开口:“夫君。” 这二字唤的生硬,可穆景行的唇边还是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儿,心下甜美且满足。而后他抬起食指,轻佻的将佩玖下巴勾起:“你呀,生病的那几日,反倒可爱。” 一听这话,佩玖的脸蛋儿更是红了几分,她自然明白穆景行所指。 落水将养的那些日子,佩玖每日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时时都盼着穆景行来陪她。只要他来了,她便央着他抱。 那时的佩玖,堪堪知道上一世自己死后的事情,她知道穆景行在她意外死后 迁怒了许多人,也知他自那后再不被情思羁绊,一心江山,竟在两位弟弟的鼎助之下夺了龙椅。更知他每晚回了寝宫如何怅然,如何思念…… 可怜她不淑之人遇了无数,最爱自己的一直就在身边。初初知晓,情难自抑,加之又病的迷里迷糊,佩玖便顾不得许多。较之清醒时,的确是肆意了。 如今想来,佩玖也觉羞濇,连忙摆脱开穆景行的手,低了头,喏喏的道:“那时病着,都记不得了。” 穆景行邪佞一笑,既而牵着佩玖的手向桌前走去,端起桌上的两只酒杯,“记不得不打紧,饮了这杯酒,我慢慢帮你回忆。”说着,他将其中一杯递到佩玖跟前。 佩玖伸手接过酒杯时,始终也没好意思抬起头来看穆景行,只依他意思绕过他的腕子,饮下了交杯。 不待佩玖将那杯子放回桌上,穆景行便将她手中空杯夺下,信手往身后的地上一扬,那空杯便跃着他的肩头摔落在地上。青铜落于地毡之上,跳了两下,发出几声低沉的闷响。 穆景行张开双臂,蓦地将佩玖打横抱起,边往榻前走去,边垂眸望着她道:“那日,我在湖中捞起你,就这样抱着将你放回床上。” 被他轻手平置于暖榻之上,佩玖近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穆景行的一只手托在她的颈后,他俯低了身子,与她脸脸相对,四目相交:“而后你说有话要同我讲,让我靠近些,之后你便……”说到这儿,穆景行的手撑一托,迫使佩玖的头向上抬去,嘴唇不偏不倚的与他贴在一起。 碰了两下,佩玖撑手将穆景行推开,有些理亏的娇嗔道:“我那日被水呛昏了头,早不记得了……” “你说要我。”穆景行全然不容佩玖的抵赖,云淡风清的笑着挑衅她,“那日你身子不许,今日我便准了你的要求。” 说罢,他信手一扯那床帐,厚厚的帐子顿时将暖榻密密实实的遮围起来! 外界的烛光再也透不过来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