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破茧 第1节 《破茧》作者:陈一岚 简介: 章若卿循规蹈矩活了二十八年,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站在床边若无其事穿上衣服对方子聿说: “我觉得你技术不错。” “要不,下次继续?” 冷淡女vs多情男 第1章 苍蝇蚊子天长地久 中学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让章若卿印象深刻的话。 “什么锅配什么盖,苍蝇蚊子天长地久。” 话是不好听,但出发点却是苦口婆心。 那时,青春萌动,早恋风气盛行,为遏制少男少女飘忽流转的眼神,老师会花费大量的时间不厌其烦列举早恋的危害,不惜以如此恶毒的口吻痛批某某班成双入对不知羞耻的男女生,并让讲台下一双双迷朦的眼睛引以为戒,将目光放远不要在蚊子堆里找苍蝇,苍蝇堆里找蚊子。 坐在教室第一排的章若卿没敢抬头看讲台上的老师,她虽然知道老师句句说的是别人,但她仍觉得后背一凉,寒毛直竖。 后来,这阵风也刮到了章若卿身上。 同桌是一位瘦小安静的男生,从高一开始他们就当同桌,因为男生个子小所以一直坐在第一排,一年下来除了轮换大组从教室右边挪到左边,位置再无变动。 都说班对是从同桌做起,但她怎么都没想到,身边安静到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男生会对自己有意思。 因为一年下来,他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端倪,安静学习,安静上课,安静占据课桌中线那一另半位置绝不逾矩。 如果没有他那天临近午夜的告白短信,章若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察出半分。 后来的结果是,他们被调离到教室对角线,她依旧坐在第一排而他则在最后一排。 高考结束后,章若卿找到他想跟他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可他视她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其实不止是他视自己为洪水猛兽,甚至学校里很多学生都是如此。 她不是其貌不扬,性格孤僻,举止怪异。相反的,她入选过校园论坛里校花评选前十位,成绩大榜上常年占据前 30 名,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班级里文艺汇演都有她一份力。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依旧被孤立,被视为自视过高,不易接近的那一类人。 这种情况甚至持续到了现在,每每有熟识的朋友在饭局中为她张罗合适的对象,总有人会说: “……我哪敢轻易介绍,章若卿眼光那么高怎么会看上我身边的朋友”。 “……她眼光高,条件又好,肯定有资格挑。” “……我朋友不行,一看就入不了她的眼。” 一次两次她还以为是别人客套,可三五次之后她就明白,大概别人说的是真心话。 可这别人扣给她的“眼光高”的推辞,到了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就会变成“眼光太高”,就有了另一层含义,“挑挑选选的至今没着落,活该单身”、“三十一过,看你还有什么资格挑”。 事不关己看你要挑到什么时候的人占大多数,但幸灾乐祸等着看老姑娘笑话的人也不少。有时候连发一条自拍的朋友圈,都会有人窃窃私语,还把自己当小姑娘“明码标价”呢?早变成超市临过期半价都不会被人挑出来评头论足的商品。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比身边那些结了婚养育孩子幸福圆满的女人强多少或差多少,一样担心这顿多吃,工服裤腰就要发出警告,一样是晨起对镜眼角又添一丝细纹拍脑门懊悔昨晚不该熬夜,一样挣平常的工资朝九晚五再累再苦也不敢硬气一回说一句“f**k work”。 真的是自己眼光高吗?她有时候也会问。 “…章小姐跟照片上一比,”眼前的男人呵呵一笑,眼睛鼻子皱成一团,跟桌上那笼狗不理的褶皱不能说十分像,至少也有七分,“有些不一样。” “美颜嘛。”章若卿毫不在意微笑起来。 这几日亲戚来访,嘴角下颌生出几粒顽强坚韧的红色痘痘,已经不能称它们为“青春痘”,但生命力依旧不减当年。 “您太谦虚,还是很漂亮的,我阿姨果然眼光好会挑人。” “哪里哪里,您也一样,皮肤好,白白嫩嫩,女人都羡慕的。”章若卿夸人的话张口就来,全然没有留意到对面的男人白皮镀上一层粉, “我阿姨还说你性子腼腆,不爱说话,”男人扭扭捏捏不住看她,“让我多少不要冷场,没想到你这么健谈。” 章若卿知道,“腼腆”、“不爱说话”是委婉的表达,介绍人张姨原意应该是“性子冷淡”、“不好相处”。 原本以为相亲会在这样不热络但也不冷淡的氛围中结束,母亲章淑嘉突然打来电话。 章若卿对男人说了句抱歉,走出去接通电话。 “在相亲?”章淑嘉在那边问,语气听不出是好是坏。 不过,她妈说话一向这样,除了真正发火的时候,平常说话都一个声调,有人曾经形容过说是像老人机的来电报号提示音,如果深夜响起能将人吓掉半条命。 当然这是太夸张了,章若卿听了二十多年寿也没折多少。 “嗯。”她应一声。 “你还挺上杆子的,介绍的是人是鬼你都去?” 章若卿大概猜出她妈估计是知道里头那男人的基本状况,才会发作——年近 45 还跟母亲一起生活,跟母亲分开最久的一次是一个月,他公司要求他外出培训,但一个月没到就自己跑回来,说衣服没带够,脏了不能穿要妈给洗好。结果可像而知,他委婉被公司辞退,在老妈的小卖部里帮忙搬搬货,收收钱,母子二人一天也不会分开半小时。 她也是来了才知道的,因为男人跟她说婚后要跟母亲同住吃喝拉撒都不用操心,他妈愿意洗他的衣服也绝对乐意洗她的。 “现在就走,我丢不起这人。”章淑嘉说完就挂了电话,她知道自己女儿,说东绝不会往西。 果然,进去之后,她就十分抱歉告知对方银行有事她要赶紧回去,顺便将五笼包子三碗粥的账结了。 走出餐馆之前,她发现一位阿姨眉开眼笑望住自己,那眼睛鼻子皱起的程度跟那男人一模一样。她瞬间醒悟过来,难怪过程中他不住望自己身后的位置张望,原来是在征询妈妈的意见。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能细数出这个见面不到十分钟的男人身上的优点。 比如,他虽然一个人快占满了能容下两个人的沙发,但衣着整洁没有发散出任何奇怪的味道,他虽然胃口异常好,但仍会礼貌地将最后一个包子让给对面的女士,他没有表现出对她的过分好奇,追问她怎么会一直单身,为她留足面子。 眼光高吗?她觉得并不高。 介绍相亲的张姨是很好心的人,在章若卿刚大学毕业回来工作的时候就给她介绍过相亲对象。公务员,老师,隔壁银行的客户经理,都是正儿八经与章若卿条件相当的人。 可那时候,都被章淑嘉以“不着急,工作稳定要紧”,“再看看,会有更合适的”为借口,一一拒绝。 这唯一的好处就是,母女间从来不会因催婚闹得不可开交,一个端起架子不慌不忙,一个乐得轻松单身万岁。 时间走着走着就到了现在,从一周能收到五六个合适对象信息,到如今大半年也不见一个。 时间教会她认清现实。 其实,眼光太高的并不是她。 幸好,她不是恨嫁、一个人过不下去的人。 “…人怎么样?” 轧完帐,等钞车来接钞的空档,王茹终于试探着问章若卿。 上午开完晨会她进办公室说中午要请半小时假。年底了杂七杂八事一堆,大堂拥挤得像开锅的饺子,这时候她突然来请假,王茹不大乐意,但听到她说是去相亲,还是心软地批了半小时。 章若卿反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一般还没结婚的年轻小姑娘问“人怎么样”多半潜台词是“长得怎么样”,而在婚姻这口大油锅里滚过一圈的人问的就是“有没有不良嗜好,会不会疼人”。 “他说他妈会愿意帮我洗衣服。”章若卿想了想说,看王茹脸上泛起了然的神色便将这桩相亲当是笑话一样讲出来,以消磨着漫长等待的时间。 “什么锅配什么盖。”听完后王茹评论道,“他就应该找一个身材相当的,他妈就给他们夫妻做两块大饼挂胸前,正面吃完了两人还能相互帮对方把背面的挪前头,饿不死。” 上个月,王茹刚递了离婚申请,现阶段视男人为粪土,对于一个还未步入围城的下属唯一能给的忠告是,宁可被人笑话死,能不入围城就不入围城。 “我妈也说过这样的话,但她后半句更毒。”章若卿若有所思。 王茹挑挑眉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蚊子苍蝇天长地久。”她说。 “是挺毒的。”不知是不是被??x?触碰到了什么心事,王茹没再说话。 负责押钞的公司打来电话,说上个网点柜员错账还在清点,会耽误些时间。她们就继续安静无声地等,各想各的心事。直到被楼梯间传来的声音打破。 “王主任,王主任,你们还没走可太好了。” 听见着略显夸张的惊呼声,两人有种不详的预感,还没等交换完眼神,一个圆圆润润的身影便一摇一摆到他们面前。 “走,走,李行今天和吾源的方总吃饭。” 来的人是公司部副总何康,王茹私底下称他为“笑面虎”。 “你们公司部的客户跟我们营业部有什么关系,不去不去,钞车还没来。” “李行点名道姓要你们去,不去我怎么交代,车停外面了,一会送完钞上车就走。”何康继续乐呵呵陪笑脸。 “点谁的名道谁的姓了?” “这……”何康面露尴尬,瞥一眼一直坐旁边的章若卿。 “就知道你们专打小姑娘注意。”王茹骂道。 “没有没有,”这大帽子何康可不敢顶,“点了您的名,您就别难为我了,这大客户拿下来您部门的存款绩效我们部门的年终奖不就有着落了,互惠互利。” 谁都知道饭局不去是不可能的,可谁也都不愿意平白无故挨一顿酒,总要卖卖关子让自己多少好受些。 关上闸门落下锁的章若卿和王茹一人吃了一粒护肝片,挂上笑脸上了车。 章若卿走进包厢,看见圆桌上立着的“行酒令”时,脑海中突然闪过章淑嘉那张常年严肃堪称教导主任标准的脸。 如果眼高于顶刚直不阿的章淑嘉女士知道,自己的工作除了面对形形色色来往不绝的客户,还要在酒桌上斗智斗勇以求全身而退,不知该做何感想。 却在下一秒看见窗前站着的男人转过身,那张脸突然将章淑嘉的脸挤掉,像是从记忆深处跑出来占满她脑海,也同时为她回放起章淑嘉那句名言“苍蝇蚊子天才地久”。 她突然想起来眼前的人是章淑嘉口中那只苍蝇,不对,应该是蚊子。 灰蓝色西裤包裹住的那双腿,笔直修长,可不更像是只蚊子。 第2章 行花都要去相亲,那我去就更不稀奇了 前一阵子,章若卿独自逛超市,惊喜地发现她居住的十八线小城竟然开始售卖鳄梨。 一颗颗油绿微带点皱的绿色果实被放置在黑色托盘,外包一层晶亮薄膜,远远望去娇羞又矜贵,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推车走过去,毫不犹豫拿起一盒,经过身旁一群赶来捡漏的阿姨们。她们议论这圆不圆方不方,长不长短不短,不知是水果还是蔬菜的不明生物,询问店员如果这果子也半价,她们乐意尝尝鲜。 “不打折,”店员的声音似乎也沾染点拒人于千里之外,“进口的新品。” 等隔了一周,章若卿再去的时候,发现单独辟出来摆放鳄梨的摊位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堆成山的水萝卜。 “本地产,包甜,买一斤赠送一颗鳄梨” 破茧 第2节 大大的红字促销信息看得她眼晕,见她驻足摊位前,店员好心推销,也没有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 回到家里,当她将鳄梨和水萝卜摆在眼前,怎么都是别扭。 不信邪的她对半切开鳄梨,拌进酸奶,撒上麦片,挖出一勺送进嘴里。 不对,搭配水萝卜廉价促销的鳄梨,味道怎么都不对。 她想,需要插入牙签水培到生根发芽悉心照顾的鳄梨,和随处可见沙土里长出来的水萝卜,如果没有同时出现在这十八线小城的超市里,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绑在一起的。 可它们能有什么区别?喉管,胃,小肠,大肠里面轮转一圈出来,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然而在学校的时候,她就是那只格格不入的鳄梨,或者说章淑嘉觉得她是那只鳄梨。 要说青葱岁月有什么遗憾,章若卿会列举出很多,比如没有早恋,没有光明正大喜欢过一个人,没有真诚地对别人的真心报之以感谢,还有就是教导主任章淑嘉是她的妈妈。 中学的时候有一阵子青春疼痛文学在女生当中风靡,上课躲在书桌底下看,下课了三三两两讨论剧情,查起字典将一个个稀奇的大牌单词记下来,如果学英文的时候有半分这精神头,英语老师做梦都会笑醒。 然而章若卿一直没能有机会参与其中,每次她经过,前一秒还热烈的讨论下一秒就消失,一双双眼睛瞥过来飞回去,那表情现在回想起来像看在大庭广众之下没带口罩又咳嗽的人,恨不得立刻将她隔离起来,以防秘密传进教导主任耳朵里。 她其实也很想看的,可她只能是想想而已。 她的书柜里,除了教材教辅再无别物。就连寒暑假,她申请看的课外书都是章淑嘉帮她从学校图书馆借的,《甘地自传》、《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所以,她的议论文总是写得很好,年年看同样的书,名人例子手到擒来。 直到上大学的时候,天高皇帝远,她才开始恶补以前落下的“功课”,在读到张爱玲的《第二炉香》里,“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即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 “蜜秋儿太太的家教非常严明,即使女儿读的报纸,她也要检查过才给女儿看”,她心生一阵悲凉,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也有人认真在意过她的长相,不然为何会入选校园论坛的校花评选,只是在她妈偶然发现之后,那帖子便如石沉大海般消失,十位候选人仍没较出个高下。 也有人认真欣赏过她,半夜的告白词真意切,“我想和你一起上你想去的大学”,只不过半夜她的手机都放在章淑嘉房间里。 也有人给予她中肯的评价,“她其实挺可怜的,有那么一个灭绝师太般的妈。你看学校里哪个女生还天天穿那老奶奶都嫌丑的校服。” 她听到以后内心毫无波澜。 也是,一个灰黑色的母亲是无论如何都教不出一个色彩斑斓的女儿。 到如今,就连王茹出去应酬都知道还一声漂亮的淡蓝格子纹大衣,补了干玫瑰色口红,给暗沉阴雨的冬夜注入一丝彩色。 而她,因为早晨贪睡那五分钟,裹上银行统一发放的黑色防寒服就出了门,身上唯一彩色的丝巾还在下班离开前仍进了更衣室。 所以当她在蚊子……不对,方子聿。 她想起了他的名字,校园广播通报违纪,一星期他会上榜三次,所以印象深刻。 当她在他对面坐下的时候,她突然有些后悔,该换一身行头,至少不要再是一身黑。 这念头一跑出来,她又暗自嘲笑起自己,自中学起就看遍各种颜色的人,怎么可能会记住一个无意评论过、灰黑色的女生。 坐在她身旁的何康见章若卿兀自发了很久的呆,小声在一旁提醒,“小章,李行往你这边看了两次。” 章若卿这次回过神,赶紧提起酒杯,将脑海中的蚊子赶跑。 酒过三巡,大家都不再拘谨,开起了玩笑。 “原本想昨天请方总吃饭,结果方总同佳人有约。”公司部总经理程锡举起酒杯。 “家里安排的相亲,必须去。”方子聿同他碰碰杯子,歉然解释。 “方总一表人才,竟然也需要去相亲?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都排斥相亲。”何康赶紧将话题续上,能在酒桌上谈起私事说明这关系就进了一步。 方子聿扫了一眼酒桌,这桌上能称的上“年轻人”的,勉强就是自己和对面那位从进包间就没再说过话的女生。 何康就守着方子聿的眼神,等他往这边递过来,立马解释:“我们行花今天也去相亲了。” 被点了名的章若卿,在心里咒骂一声这人果然是笑面虎,就不该在车上说漏嘴中午相亲包子没吃一个只喝一碗粥,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现在被他逮着了。 她虽然知道何康是在替她解围,饭桌上所有人都找了这样那样的理由跟方子聿敬了酒,李行往她这边看也是这个意思。但她怎么都想不出该如何跟他搭上线,总不能问他还记不记得中学时在厕所抽烟被教导主任抓现行的事。 可是眼下刀架在脖子上,这酒怎么都得喝。 大概是看出她为难,方子聿端起了酒杯,杯角轻磕玻璃桌,一双眼睛似笑非笑,说:“行花都要去相亲,那我去就更不稀奇了。” 他干了酒杯里的酒,又说:“你随意。” 他说随意,可真不代表她真的能随意。但他至少是说了这句话,不像其他人会不依不饶,非要喝到一滴不剩。 “小章也敬一杯,过来这边,我们换一下位置。” 李行发了话,章若卿不得不从,赶紧拎了自己的酒杯坐到李行的??x?位置,方子聿的旁边。 “年轻人坐一起比跟我们这些中老年有话聊。”何康继续谈笑,张罗起下一轮酒。 一轮一轮,空酒杯在圆桌围了半圈,还不见散场的踪迹。 章若卿酒量在女生中算很好的,不然也不会频频被抓来应酬,现在只后悔在入行的时候没有学着精明一点找个酒精过敏的推辞。 但今天这酒竟像是老奶奶的裹脚布长得没边没界,推杯换盏之间也没谈及到项目,身边这男人很会到太极,刚说到正题又被他兜回去,眼看着程锡脸越来越绿,应酬酒喝出了闷酒的架势。 可是苦了他们这些陪酒的。 章若卿亲戚来访本就不适,再加上饭桌上的菜凉了大半,吃进胃里混着酒水,更是难受,她将椅子悄悄往前移了移,让腰背完全靠住,一只手掌藏在桌布下,掐住腰,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能揉一揉。 知道今天再陪着喝下去会出问题,她便趁着没人在意的时候能吐一些吐一些。汤碗里,茶水杯里,都是不明混合液体。 正当她愁杯里碗里都满了,要不要悄悄出去找服务生再拿个空碗的时候,手边的位置被推过来一个空茶杯。 章若卿心一紧。 酒桌上躲酒避酒都是常事,只要不被发现抓个正着一般都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也有好事的,看见了抓住不放,非要你自罚三杯也只能自认倒霉。 可这主动递“工具”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章若卿下意识抬头去看他,他侧身半靠在椅子上,正跟人聊天,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她默默收下茶杯,假装呷口茶,实际将嘴里的酒吐了大半出来。 服务生在这时候突然推门进来,给她右手边放了一大盒牛奶,侧身又给旁边的方子聿也放了一盒,悄悄退了出去。 章若卿不解,看看桌上的人,没人注意,自然也不会是他们点的。于是,只可能是身旁这位。 只见身旁的人若无其事,将杯里的酒倒进自己碗里,再将牛奶倒进酒杯,晃一圈喝起来。等终于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开始疑问怎么好端端的喝起牛奶,是不是酒不好喝。 方子聿摇了摇头,又唤来服务生给桌上的人都上了一盒,“睡前喝牛奶容易入睡,要不今天就到这?” 虽然他是征询的口气,却说的不容置疑。连对面的李行虽然是差异,但也没说什么,招呼大家一起散了。 临走时,她站起身,刚挎上自己的包,手里就被塞了盒牛奶。 “别忘了。”方子聿说完转身出去,跟前方的李行道别。 章若卿有几秒愣神,反应过来后心虚的往周围望了望,一群人勾肩搂互送道别,根本没人在意她。 背手里的牛奶还是温热的,她握紧了些,和王茹一起走出包厢。 “第一次应酬是以牛奶结尾,还什么都没谈成。”回去的车上,王锡少见的抱怨了一句,可谁都没有接话。 车上的人都心知肚明,方子聿手上拽着大鱼,待价而沽,抛出橄榄枝的可不只他们这一家银行。 章若卿手上握住的牛奶,温度渐渐降下来。 现在她才知道,方子聿才是那只鳄梨,大鳄的鳄,人人都想分的一颗鲜甜多汁的梨。 第3章 我们是不是见过 大学的时候,章若卿谈过一个男朋友。 那人是她学长,在体育系就读,两人是在游泳课上认识。 章若卿不会游泳,在得知游泳课属于必修,不合格不记学分,毕业证就成问题之后,憋着不是她溺水就是水载她的劲头拼了命在水里折腾。 水花四溅,远远看去她像一只扑腾的大鹅,老师同学在岸上的讥笑,让这只大鹅更加颓丧,原本纤长白皙的脖颈更无法从水中抬起来,想一头扎进这墨水一样的蓝色中,永远不要抬头。 “…你姿势不对。” 岸上安静了,戴着泳镜的章若卿闻声抬头,她其实看不清岸上人长什么样子,泳镜里起了雾,进了水,她没有说话,继续扑腾双手双脚转个身,朝对面游。 身后“扑通”一声,漾开一阵水波,将她推远了些,面前原本平静的水面冒出颗人头,拦住她的路。 “打开,合上,打开,合上。”他边说边示范,有节奏,有韵律。 后来,她每天去游泳馆都能遇见他。 “打开,合上,打开,合上……” 节奏、韵律从岸边喊到了她隔壁的泳道,喊到她耳边,再从耳边顺延向下,脖颈、肩膀、双臂、越过她小巧柔润的乳,到腰为止。 他亲手纠正她的动作,托住她的腰,像深蓝的水能载起她那般自然地,载起她在水里打开、合上、打开、合上…… 考试结束后,她顺利合格,也理所当然成为他的女友。 她摘掉泳镜,深蓝色中的脸在她眼前清晰,一张阳光的属于体育生的脸。 其实,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但他会在早晨给她带二餐厅火爆的煎饼,会早起去图书馆站位,她学习他打盹互不干扰却心照不宣。 但他会让她找到那久违的虚荣心,室友同学都会羡慕,又高又帅温柔体贴的男友,谁不羡慕。 又高又帅,温柔体贴。 她看着他因为长期在户外而晒得黑了些的脸,短暂分神。 她记忆中,也有人被如此形容过。 - 酒精的作用,让章若卿在第二天醒来时觉得不仅头痛欲裂,还浑身酸软,梦里她跌入深蓝,拼命游向一座小岛,而那岛却像会漂移一般。 偏巧今天轮到她站大堂,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 披一条猩红色绶带,在营业大厅里像个只会微笑的机器人窜进窜出,如果今天运动步数排行榜有人超过她,她估计是会当场跳脚的。 偷偷瞄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下班还有 10 分钟。 加油,章若卿朝自己努努嘴,趁没人靠住服务台,敲了敲自己酸胀的小腿。 方子聿从电梯出来,余光扫到这一幕,原本该径直直行的脚步转了个弯,嘴角也弯起来,朝她走去。 “累了?” 听到这声音,章若卿虚扶的手臂滑了下,连带单独受力的小猫跟鞋也崴了一下,差点一个趔趄。 方子聿出声的时候没想到会吓到她,赶紧伸出手扶了一下她的腰,谁知下一秒,她就像触电一般弹开,拖着一条腿往旁边挪了挪。 “方…方总。”她赶紧站直身子,眼睛不忘往四周瞟。 破茧 第3节 “抱歉。”方子聿颔首。 “没有没有。”她将腰颔得比他还低,脸上重新挂上标准微笑。 方子聿觉得这公式化的笑脸有些刺眼,比她胸口处别的黄色“微笑之星”笑脸勋章,还要刺眼。既然人家露出职业微笑,把自己当成了客户,不麻烦人家也说不过去,于是他想也没想就说:“帮我办个业务?” “对公还是对私?” 临时起的意,方子聿没多考虑:“对私,密码忘了。” “好,”章若卿应道,引着方子聿往一旁的自动柜员机走去,“流程很简单,您就按照提示来,如果有疑问您再叫我。” “眼睛疼,刚在楼上跟王总签完合同,看字都有重影。”方子聿将银行卡塞进她手里。 秉承“客户就是上帝”,“上帝”眼睛疼那就是真疼,但银行的规定是“上帝”都不能违背的,她只好柔声细语:“抱歉,规定是您必须自己操作。” “好。”上帝耸耸肩,一边伸出他修长的手指,一边说:“就我的生日吧,不然我老忘......哎,要不换成你生日?” 章若卿沉默一会,回:“我过农历生日,每年都不一样,今年是什么时候我还真不知道。” “确定好了,记得告诉我。”方子聿笑,知道她实在搪塞自己,也不跟她计较,输了密码。 操作完毕,章若卿帮她取出卡。他不接,只是看着她,一双眼睛满是笑意。章若卿只觉得发毛,后背汗毛倒竖。 “其实我从昨天就想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空气短暂凝滞,最后被何康的笑声打断。 章若卿囤积在胸腔中和闷气一下舒缓了,第一次觉得何康的笑声如此悦耳。 “方总这搭讪方式也太老套了——走,李行说一起吃个庆功饭,旧友还是新交我们换个地方接着聊——小章也下班了,先带方总去车上。” 还是昨天那家餐厅,不同的是她从开始到结尾一直坐在方子聿身侧,没人来让她喝酒敬酒,相反地,李行发话让她负责安全将方子聿送到家。 方子聿喝了多少,清醒还是醉了,她都不知道,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后座,手肘撑住扶手搭在额头。 前方的挡板被放下,夜色在安静中流过。 突然,他从这安静中抬起头,望住她,眼底流光似火, “要不要上去坐坐?” 夜似乎更静了些,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毫无规律。 中学的时候,章若卿听过许多关于方子聿的传说。 说他对待自己女朋友,温柔体贴,有求必应。 说他最知道??x?女孩想要什么,每每送出的礼物都送到心尖上。 说他喜欢你的时候,眼里心里盛满的全是爱意,容不下其他人,可以说是一百分的男友。 虽然,他也可以在一天换三位女朋友,但是,他的前女友们不但不会反目,相反地能相约坐在一间奶茶铺里,细数他总总的好。 无外乎又高又帅,温柔体贴。 但他的爱来得快,同样去得也快。 第4章 “打开,合上,打开,合上” 现在回想起来,大学时那场恋爱的体验,开头有多惊艳,结束就有多狼狈。 他们交往了一学期之后,有天男生对章若卿说每到周末寝室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想组个团打游戏,哥儿们都说手指都挪不出来哪有空跟他打。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章若卿是懂了。 她没有什么保守的思想,初夜一定要留到结婚,也知道恋爱谈着谈着,总会谈到床上,虽然想到要与面前这个男生肌肤相亲,她说不上排斥也谈不上渴望,但他既然说出来,那她也就顺水推舟,自然而然接受。 是在校外 80 块一晚的小旅馆里,进去的时候老板连身份证都不查,曲折幽深的楼梯通进去,是更加曲折幽深的甬道,一扇扇房门整齐排列,挤出一束束整齐排列的光线,和一致单调的声音。推开来是一间只容得下一张大床的房间,显眼又张扬,像是在昭示只要走进这房间就理所应当在床上消磨掉夜晚。 章若卿尽量表现得自然不局促,环顾四周发现磨砂玻璃后面是只有盥洗盆和抽水马桶的浴室,她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让自己洗好澡再出来,虽然他的理由用的是他喜欢闻她身体沐浴露的香味,可那明明只是很廉价的味道,8 块钱 500 毫升。 她突然觉得自己也很廉价。 看到他脱掉 t 恤准确地抛向椅背,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肌,张开修长的手臂邀约她一起躺在床上,弹簧一角深陷,她被他压在身下。 没有温柔的爱抚,情动的深吻,柔软的情话。 他准确地找到她牛仔裤的搭扣,连同内裤一起扯下来,扔到地上,金属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某一部分被他手指撑开,插入,抽出,越来越深。 章若卿身体紧绷蜷缩在一起,不适感席卷全身,她抓住他的手想让他停下,却被他拉开,架到了头顶。 借依稀的光,她看他熟练咬开避孕套,撇开脸吐掉包装屑,那带有粘液的碎屑落在她身体,像被人无情丢弃的某种生物的壳衣。 她别过脸,让自己无视眼前熟练的他。明明他告诉过自己,他是第一次,在今天到来之前紧张、兴奋整整一周都在期待。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他熟练得倒像是整整一周都没从床上下来过。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的腿被折成奇怪的羞耻形状,她本能想要合上腿,又被掰开。 “打开,合上,打开,合上……” 他继续指导她,像在水里指导她学会游泳一般。 理所应当,自然而然。 可当这句话被放置在床上,突然间失去了它该有的节奏,韵律,俨然变成一句命令。 有些暴躁,有些怒气,有些不满。 章若卿在他身下随他的节奏无意识晃动,脑海里却想起那句话: 又高又帅,温柔体贴。 她不知道另一个被如此形容的人,在这种时候会是怎么的。 黑暗中,落下一滴泪。 她用手抹干,狠狠地抹干。 - 35 层全景落地窗的视野很好,站在窗前看星光点缀的江面,章若卿第一次觉出这座她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小城很美。 “在看什么?”方子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将一只高脚杯递给她。 “江景。”章若卿接过来,抿了一口,香气浓郁的赤霞珠,跟她今天的唇色很配。 “上周下了初雪,那时候更美。” 章若卿回头,看见他闪烁的双眼,两人心照不宣笑起来。 上周就是他在车上发出邀约,而她以不方便为由拒绝的那一次。不过,成年男女交往都会为对方留下一个可大可小的豁口。 那时,她虽怔忡片刻,还是说了句,下周。 这整整一周里,她如常工作下班,约定不能说被她全然抛掷脑后,但也不敢拿出来细细计较。谁知道他说的那句话是真是假,左不过临时起意,也许背过身就抛去九霄云外。虽然不像是手里握着潘多拉魔盒,打开就万劫不复,但能称得上是颗烫手山芋。 当周五他打来电话时,章若卿刚跟同事虞欣苒约定好下班去吃城东新开的一家泰国餐。 “刚跟同事有约。”她如实相告。 站在银行二层休息区外面的平台上,她裹住冷风等待电流里他的回复,瞧见光可鉴人的玻璃反映她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睡得好的缘故,她穿着“道袍”似的黑色防寒服竟然也有几分颜色。 “地址?”电话那头在问。 她短暂失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吃完我去接你。”他继续说。 挂断手机,盯住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长,短短不到两分钟,她竟然像是在七月正午的阳光里滚过一圈,手心里覆上一层汗。 按照常理,不应该在她说有约时,他就应该挂断电话或者客气一点说那么改天。她突然觉得他是不是也跟这天气似的,被冻傻了,不然怎么会如此耐心地对待一个拒绝他两次的女人。 城东的那家餐厅人满为患,等坐进去点完菜已临近八点。 虞欣苒一道一道细细品评,饭桌上滔滔不绝,而章若卿却吃得如囫囵吞枣,连酸辣的冬阴功汤都没细尝出半分酸辣。 全程频频看向窗外,马路对面那辆扎眼的不知何时出现的车子。 也许是见对面的人心不在焉,虞欣苒也自觉加快了速度。 等位两小时,吃饭半个钟。店家最喜欢的莫过于她们这样的顾客,微笑给打了折上折。 章若卿也觉得愧疚,争抢间付了账单,明明是自己提议的,却无意扫了别人的兴,两人约定下一次找人少的时候再来。 送走虞欣苒,章若卿朝对面走过去。 见她走过来,方子聿下车替她打开副驾的门,她以为他会揶揄几句,因为刚刚她明明看见他下车跟自己打招呼,而她碍于有旁人在对他视而不见。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在询问她愿不愿去自己家后,就安静开车,将她带到眼前的 35 层楼中。 黑色防寒服被他挂在玄关,里面是她下班前临时换上的白色针织打底衫,从更衣室柜子最深处找出来,挂烫机刚修平了褶皱,可仍旧一股陈旧味,幸好跟同事借了一支香水,细细喷洒在双肩,归还回去的时候问了它的名字,叫做午夜飞行。 此刻,白木香的辛辣味已然散去,包裹她的是淡雅甜麝香和檀香,不似从前那廉价的 80 元 500 毫升沐浴乳的味道。 她觉得这味道跟今夜很配,高悬在半空中的飞行,极不真实。 “泰餐好吃吗?”他背靠玻璃窗,面朝她,轻碰水晶酒杯。 “还不错,只是新店人多有些拥挤。” “可我感觉味道不怎么样,都没有闻到辛辣味,反而很香。”他说完突然凑近,吸吸鼻子,在她耳边笑说。 “很香。”他又轻声重复一次,双手环住她的腰,稍稍往自己那边扣了扣。 成年人之间好多话语不用说得那么一板一眼,章若卿仰头喝完杯里的酒,随手放在一旁的立柜上,“在这?” 游走在她身后的手顿了顿,继续往上攀升,“也可以,外面看不到里面。” 可如此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她内心无从接受,摇了摇头。 他抱起她穿过客厅,转进走廊,章若卿伏在他肩膀,留恋最后一眼今夜无波无澜璀璨的江面,不知道下一次再看见,会是什么时候。 好景,总是不常属于她的。 就像眼前的人褪尽衣衫,俯身将她衣服推高,香气完成最后的飞行,落向地板,悄无声息,夜从他眼中落下,落到她身上。 她也觉得这般好景更像是种虚幻。 身后是柔软似水的丝绸床单,身前是他温柔的安抚,手指攀援抚平她肌肤每一寸不安,原本整装待发似要面临一场恶战,却不想被春风化雨。 破茧 第4节 她绷紧的四肢终于缴械,摊成一汪水,他要什么形状她就变成什么形状。 能感觉出他是很懂技巧又有十足耐心的人,研究她身体敏感的地方,不失温柔又饱含热情的抚慰,她柔软地发出一声轻吟,是一种讯号,他终于结束前戏,如箭离弦。 她也意识到,还是不受控制身上发出一阵颤抖。 “很久没做了?”他说出到床上后的第一句话,不戏谑,颇真诚。 不能示弱,章若卿告诉自己,抬高双腿缠上他的腰。 被她的举动逗乐,他笑了出来,而后严肃正经将她一腿推高,调整姿势,他停在那一处??x?,给她时间同时也留意她的反应,发现她一直盯住头顶那种明亮的吊灯,他伸手准备揿灭所有光源。 “别,”她轻声阻止,“我想看看。” 灯光能给她安全感,能看清眼前人的面孔而不至于害怕恍惚,能明白眼前的人并不只是将她当成欲望的宣泄口,她也是被珍视的,就算他们之间开始得莫名起来,也不知以后会怎样。 慢慢,慢慢,有节奏,有韵律,没有“打开,合上,打开,合上”,没有指令,没有怒意,只有温柔的本能和敏感的神经,在告诉她,听这声音多美妙,一点也不廉价。 她伸手攀住他的后背,在短暂分神中又想起那句话: 又高又帅,温柔体贴。 原来是这样的,这时候的他原来是这样的。 第5章 要不,下次继续 现在,章若卿依旧能回忆起在校外小旅店度过的那 80 元一晚的夜,过程十分痛苦。 她仰头目光穿过男生不断落下又升起的发丝,停落在斑驳的天花板上,像是自己被自己推到局外,悬在空中安静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机械一般随着他的动作一沉一浮,仿佛是被抽掉魂魄的洋娃娃。 最后,他伏在她身体上重重喘气,将又湿又黏的液体弄到她身上,她才恢复了些神志,胃里一阵恶心,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往浴室走去。 章若卿在浴室里将纸巾沾湿水一点一点将自己擦干净,像是一点一点将被打碎的自己又一点一点拼起来。 过程缓慢而又痛苦,破碎而又飘零,伴随外面喧闹的游戏联机声,男生张嘴骂出的脏字,又像会穿破玻璃,将刚拼起来的她又一次打碎。 推开门,她收拾好自己,没有打一声招呼,也没有在阖上门时听见门背后一声询问。 寂静校园里,夜幕当背景,她坐在游泳馆外的台阶上,并不是在怀念水里他每一次耐心的指导,她只是在数着时间,等公共浴室第一缕热水,可以将自己洗得透透彻彻。 那天,她洗了此生最奢侈的一次澡,将校园卡里所有的钱用尽,借了一位好心同学的沐浴露,是樱花的味道,不似自己那廉价的沐浴露,真的将她周身包裹出香甜,她觉得她也可以在飘零坠入泥土遭人践踏之后来年再重新开出淡粉色纯洁的花瓣。 同寝的室友,尚在梦中,一张张悬在半空各色的帘子将本不宽阔的空间分割开来,每个人都像是安睡在茧中,唯独最里面那个角落,属于章若卿的地方,空荡荡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遮挡。 以前在家中,她就从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家中的每一扇门,每一扇门上的锁芯都存着钥匙。 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她曾经在章淑嘉面前拔出钥匙,关上房门,而接下了的就是猛烈的敲门声,和一脚将复合板材的木门踹出一个坑的声音。 自那以后,她从未关上过家里任何一扇门。 直到上大学,当同寝的室友都纷纷拉上帘子,藏进自己的空间中,荧荧透出的光线才提醒起她,原来她也是可以拥有自己的空间。 然而习惯是很可怕的,可怕到她竟然觉得敞开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天,她爬上空荡荡的床,失魂落魄地希望自己能拥有一颗茧,能躲进茧中安睡一场。 没有就没有吧,章若卿安慰自己,将脸埋进被子。 就把昨天和今天发生的所有,当作一次成长,一次破茧,尽管体验极差,但哪有不痛苦的成长。 我可以的,她这样告诉自己。 但并不是所有的破茧都痛苦。 至少,在方子聿这里,体验十分美好。 浴缸里水温适宜,蒸腾起来的雾气如梦似幻,似乎想让她继续沉浸在梦中,不让她醒来。 章若卿抱膝坐在浴缸中,困意横生,撑起一丝眼皮,分辨沐浴乳的香味是不是曾经她钟爱的某一款,是十分少见的朗姆酒味。 章若卿有一个癖好,是收集沐浴乳。 大概就是从那次的樱花味沐浴露开始的。那时候她独自一人去了距离学校车程一个多小时的市区,第一次踏进充满雅致香味的商场,在商场的第一层找到了那个沐浴乳牌子的专柜。明黄色空间中各式琳琅的商品整齐陈列,一眼便看见那瓶通身淡粉,瓶身上有浮雕樱花的沐浴乳。 她只是看着,没敢上手,也没敢问一问百无聊赖却丝毫没有主动上前打算的导购小姐,可它仿佛又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一直蛊惑章若卿。最终,她拿起那瓶沐浴乳,头一次没有问价格,刷卡买单。 回学校的路上,她坐在最后一排,时不时瞄向明黄色袋子中那瓶沐浴乳,摸一摸那浮雕的花瓣,虽然这花费了她将近一星期的饭钱,可那种开心是显而易见的。 从樱花开始,她逐渐收集了越来越多的沐浴乳,大众的小众的,价格高昂国内买不到的,超市里打折却平价颇好的,有药草香气的也有沙龙香系列的,这些形状各异,香气芬芳的沐浴乳被她悉心收集在房间的五斗柜中,开心或不开心拉开来,任取一瓶闻一闻,无论味道如何,总让她想起那年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时的那种喜悦。 浴缸里的水毫无征兆地往外溢了出来,她抬头看见对面大喇喇坐下的人,正掬水往她泼过来,她偏头躲开,仍是不自觉笑出来,嘴角牵起了弧度连她自己都惊讶。 “在里面呆这么久,我都以为你睡过去了。” 他试试水温,怕她冷,打开热水龙头,又往浴缸里放了些热水。探手捉住她脚踝,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一下,浴缸壁很滑,章若卿没握住边缘,被他迎了满怀。他顺势抱住她翻了个身,让她背靠他胸膛,手臂圈住一片柔软。 “累了。”章若卿意识到不对,立刻拒绝。 “那好,抱你起来。” 他也颇有风度,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抽了块浴巾将两人裹住,走出浴室,温柔又体贴。 丝绸床单早已凌乱,皱皱巴巴没有之前矜贵的模样,章若卿心里升起异样,别过脸,弯身一件一件拾起自己的衣服,从胸衣开始穿最后套上那件香气已经飘散的白色打底衫。 “不是累了吗?”一直默默看着的方子聿终于开口。 “我回家。”她说完便往外走。 尽管体验十分舒适,甚至可以称得上完美,她承认整个过程中她没有体会到半分不适,他尊重并且在意她每一个反应,甚至在最后时刻,随着他的动作有一刻真的进入了所谓的欲仙欲死。 但一切结束,从云端落下来的时候,她还是清醒了,一切到这里结束就刚刚好,再待下去性质就变了,她无法纵然自己,心里画好的那根线在提醒自己,赶紧离开。 “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方子聿突然问。 她停在门边,转过头看着床上的人,扬了扬下巴,十分认真地总结:“我觉得你技术不错。” 短暂停顿,床上的人似乎是气笑了,没想到她说出的竟是这句,他是应该谢谢她的夸奖还是应该摊开手掌问她要今晚的费用。他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但接下来她的话,更让他哭笑不得。 她说,“要不,下次继续。” 方子聿愣在床上,其实章若卿自己在说完这句话时,也愣住了。 她本应该就此打住,她是疯了才会说出那句离经叛道的话,她脚步有些凌乱的冲出他家门,她只想赶紧让自己离开。 直到听到大门阖上的声音,方子聿才回过神,穿上裤子抓起一件衣服就往外追。在电梯阖上之前截住了人。 “你来干什么?” 进了电梯后,章若卿才将将松了一口气,但在他手掌拦住快要阖上的电梯门时,心又徒然提到嗓子眼,她直直望向他,眼神里带着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情绪,有些惊恐但还有隐隐的期待。 “你说干什么?”方子聿气得反问。 丢下一句将人的心撩起来的话就走?!要不是她刚刚在床上生涩又紧张的表现,他还以为她是个老手。 可反差就在这里,他被她吸引的地方就在这里。 她明明不是会说出这话干出这事的人,可偏偏她总能一鸣惊人带给他惊喜。 那天在车上,他是喝得醉了些,在问她要不要跟自己上楼上时已经做好了被她一巴掌扇到脸上的准备,可谁知峰回路转。而今又是这样,他还在绞尽脑汁怎么跟她发展下去,她就给他指明了路,他料想是她一时冲动料想她会反悔,但他绝对不能给她机会。 “睡完了人不留就算了钱也不给?”他走进电梯里,将她禁锢在角落里。 这下,章若卿倒是被问得哑了声,衣袋里找出手机,翻开他的聊天界面,发了个 200 的红包,问:“够吗?” 方子聿瞄到,冷哼一声。 她就再发了两百。 “四百多不吉利,你再来一百。” 她就又发了一百,还不??x?忘挖苦一句:“想不到方总是靠这事发的家。” 他笑了一下,也不跟她计较。 电梯门正好开了,章若卿从缝隙中想要挤出去,又被他拦了回去,顺手将电梯门阖上,按了上行,35 楼。 “你干嘛?”她终于像是被惹急了。 短短几次相处下来,方子聿发现章若卿这人很有意思,看似淡然冷漠,有自己的原则,但实际上却被它所累,活得很拧巴不松弛,常常是在自己的原则里跟自己较劲,老想打破它但总缺少那么一点勇气。他想今天她能对自己说出下次继续那句话,应该也是经历了内心痛苦的挣扎,像一只藏在茧中的蝶,终于伸出一双触角试探地望一望四周。 “车钥匙忘带了,”他牵起她手腕,往电梯外走去,“为这句‘下次继续’,我也得将您安安妥妥送回家。” 第6章 你在哪,我去接你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是章若卿头一次叛逆,违背章淑嘉的意愿去了省外一所高校。 那年试题剑走偏锋,许多考生发挥失常,章若卿尤为严重,只将将过了一本线。 记得她坐在电脑前,忐忑输入准考证和密码,章淑嘉就站在她身后,呼出来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凝滞的。 分数弹出来的时候章若卿懵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屏幕上的分数,章淑嘉照着她的右耳就是一巴掌,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耳畔嗡嗡,刹时回想起之前有许多相似的场景: “…这么简单的一道题你都不会,上课没有听讲吗?” “…手机是方便我联系你的,不是用来和男生发这种不知羞耻的短信的。” “…给你买新衣服不是让你穿去学校招摇的,明天上学就换回校服。” 她以为她成年了就脱离小时候在她眼皮底下算不出计算题,不由分说被一耳光伺候的处境,然而她在那一刻才明白那一耳光不会因为年岁渐长而消失,反而会越来越重。 在上传志愿的那最后一秒,她趁章淑嘉不注意,偷偷改了志愿。她头一次这么不顾一切,觉得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她能逃离章淑嘉,逃离这个家的机会。 录取通知单下达的时候,章淑嘉竟意外地平静,大概是知道生米煮成熟饭,她再说什么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那整整两个月里,章淑嘉对她横眉冷对,仿佛如空气一般,直到临走前的一晚,她在房间里检查行李,章淑嘉经过将一张银行卡扔在她床上,说:“走出这个家,有本事就别再回来。” 她那时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回头,别回来,就算撞了南墙也别回来。 可是如今,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章若卿在家属院门口的水果摊上挑了些应季的水果,拎着走回五栋六楼,她和章淑嘉住了二十多年的家。 直到她工作用自己公积金按揭买了位于新城的一套 80 坪小公寓,以方便工作为由,才从这里彻底搬出来,只在每周末回来一次和章淑嘉吃一顿晚餐。 走到楼下碰见正遛弯的张姨,见到她回来立刻拉住她问那天相亲两人聊得怎么样。 “我们小刘说的,对你印象可好了,他妈妈也满意,让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进一步发展。”张姨眼睛溜溜转,似乎对自己牵出的这门亲事十拿九稳。 经张姨一提醒,章若卿才想起来那天相亲的男人姓刘,至于全名叫什么,她都实在记不起来,更别说什么进一步发展了。可面对张姨殷切的眼神她还是得说:“抱歉阿姨,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破茧 第5节 “哪里不合适?”张姨追问。 年纪相当,虽然相貌两人差距大了些,但相貌又不能当饭吃,况且男方家里守着自己铺面又有套房产,收入稳定,最大的问题就是跟婆婆住一起,但这一点章若卿肯定能拿得住,从小在她妈高压似的教育下听话又懂事,她妈指东不敢往西,是远近闻名的乖孩子她都能应付她妈那样挑剔又严苛,古板又刁钻的人,对付婆婆简直小菜。 所以,她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他跟他妈住这一点就不合适。”章若卿捡了个重要的说。 “你们年轻人真是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家里有个老人帮你们操持家务回来又有现成热饭有什么不好的……”张姨摇头唉声,表示不理解。 章若卿见长篇大论就在耳畔,急急忙忙打发了张姨,赶紧上楼去,翻出钥匙开了门。换鞋的时候就闻到厨房里一阵呛蒜的香气,才算松一口气。 听到动静,磨砂玻璃门吱吱呀呀缓慢挪开,章淑嘉探出头来看一眼,不咸不淡说一句回来了。 章若卿应一声,将水果放在竹篮中,撇一眼餐桌上摊开的书,是高中物理教材,中间夹一张用费旧试卷折成的书签,她收起来摞在桌角一边,转头去洗手间洗手。 面前的镜子一尘不染,不像她自己家里的那面,一半都是日积月累的泡沫结痂,章若卿在洗手的间隙抬眼打量了自己,不用早起的周末,她一觉睡到自然醒,虽称不上容光焕发但气色不错,且没挂上黑眼圈,她目光一路向下落在自己露出来的脖颈,镜子里的人眉心立刻蹙起来——锁骨的地方隐隐约约露出些暧昧红痕。出门前也没仔细看,出门了她系着围巾,更没机会察觉,直到这会儿,她才看到不由得背上一层冷汗。早知道这样,她是绝对不会穿一件 v 领毛衣出来。 章若卿出了洗手间溜进自己房间,记得刚入冬时天气还不稳定刚冷几天又热起来,她穿了件高领毛衣回来,吃完饭觉得热就脱了扔在这,想不到能在这时派上用场。 衣橱一打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入眼就是那件叠得整齐放在最上面的毛衣,她赶紧拿出来换上,走进餐厅菜刚好上桌。 “怎么换衣服了。”章淑嘉盛了米饭放在章若卿手边,自己的碗里却是空的,坐下来拣一筷子青菜。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章淑嘉的眼睛,从前上学的时候就这样,马尾扎低些束高点都逃不过她眼睛,如今就刚刚进门那一瞥,还都是同色系的两件毛衣,依然被她一眼看出来。 章若卿盛了一口汤泡进饭里,搅弄一会才说:“脖子有些冷就换了。” “楼下张姨问你相亲的事了?”章淑嘉问。 “嗯。”她默默点头,到底还是没躲过全被她看见了。 “她介绍这么一个人肯定心里有愧,这一星期见了我都躲着。倒是你,还挺当回事跟她在下面那么半天都说了什么?”章淑嘉习惯性的语气里总带有轻蔑意味。 章若卿也不吭声,眼睛在盘子上瞟,也不见落筷,章淑嘉瞧见她又是这一副挑三拣四,有话不说心里打主意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拍下筷子说了句爱吃不吃,不吃下次就别来了。 她其实也不想来的,人生中最难熬的两种饭局一是银行的应酬,二就是家里的。 都说家宴最抚慰人心,但在章若卿的印象中,家里的饭菜花样不会超过三种,青菜,肉碎,骨头,三样随机搭配出两菜一汤,以前是因为章淑嘉工作忙,拣简单的对付,章若卿体谅她自然是给什么吃什么,但要让她表现出吃得开心乐意,十几年如一日的确有些强人所难。等到章淑嘉退休了,原本以为她会花些时间在厨艺上,想不到她宁可继续研究物理教材也不愿在厨房里多变出些花样。 章若卿才明白,“食”这一许多人列为人生头等的大事在章淑嘉眼里就是浪费时间。 大概就是因为从前吃得太过贫瘠,才让章若卿开发出了自己探店的爱好,城里哪个犄角旮旯开了间小店,寻着味她都能挖出来,如果让章淑嘉知道她这一大爱好,估计会被痛批一顿吃饱了撑得浪费生命。 除此之外,饭桌上总免不了说教也是章若卿害怕跟她妈吃饭的另一大缘由。 所以,她从刚工作开始,就为自己订下了一个小目标,无论如何都要有自己的小家。在同事讨论这季新款衣服,那个新出的包包时,她向来都不为所动,省吃俭用终于攒下首付又用公积金为自己买下一套小窝。 不大,但足够了。 在她的小窝里,没有人规定她不能把房门关上,钥匙必须插在门锁上,洗脸台的镜子花了也没关系,反正足够将她的脸照得清楚,吃饭挑三拣四也不会被数落,东西随意扔在沙发背上也无所谓,她像是呆在自由自在的茧中,无人能管她。 “隔壁栋的王姨说她女儿今年升了客户经理,不用天天坐柜,我记得她比你还晚入银行一年,怎么你还天天替人数钱?”章淑嘉还在继续念叨她。 “她在支行我在分行,她那边人员流动大城里几个支行都可以互调,我这边都一个萝卜一个坑,要等上头的人升迁离??x?职或退休才能轮到我们。”章若卿继续扒拉碗底的残羹。 “坑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这么死脑筋不知道走动走动?” “妈,我怎么记得上个月你才说我跟着现在女领导挺好的?” 章若卿难得顶一句,见章淑嘉脸色暗下来,立刻埋头吃完碗里的汤水,收了桌上的碗,进厨房。 “说你是为你好,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不要我管。大学毕业的时候怎么不再硬一点,干脆别回来岂不是更痛快,当初填完志愿拖两个行李箱走出去就没想过还有原封不动灰溜溜又拖回来的时候?” 水龙头被她拧大了些,水花喷在水槽里依旧盖不过章淑嘉十几年教导主任练就的一副金刚嗓,她有些麻木地将碗浸在热水里,等手都泛起皱才从厨房里走出来。 离开前,看见章淑嘉伏在餐桌上点一盏她淘汰下来的护眼灯继续翻看那本物理教材,她买的橘子也没见动,她说了一句我走了,等了一会等来一句不咸不淡的“嗯”,关上外面的铁门,慢慢走下楼去。 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小窝中,再舒舒服服点一顿家楼下的麻辣烫,将晚饭没吃够的都补回来。 停在二层的露台上,章若卿看见隔壁栋的王姨和她在银行刚升职的女儿手挽手上了楼梯,不知在说着什么笑声都飘到这边,帮她将声控灯点亮,她撇开眼,低头继续下楼。 走到最后一级楼梯,刚好灯灭了,手机响了一下,她拿出来看一眼,是一张尚在加载的图片,跟着后面来了一句话,后悔没来吧,今天有海胆和牛饭。 这时图片也弹出来,果然满满当当一碗,立刻勾起人的食欲。 似乎光这些还嫌不够诱人,对话框里又弹出一句话:要不要来接你。 “好。”手指先于思绪,章若卿回复。 电话立刻打进来,来电人:方子聿。 她接起电话,海胆和牛饭打败了家楼下的麻辣烫。她笑着跳下最后一级楼梯,灯光立刻应声而来,他的声音也跟着钻入耳朵:“你在哪?我去接你。” 第7章 我没你这么大的孙子 为什么走出去了还要回来,章若卿每次走出家属院都会这样问自己。 关于大学时那场恋爱,她始终不愿意拿出来回忆的原因除了初夜的体验太糟糕,就是她无缘无故成了同学们口中专抢别人男朋友的无耻之人。 那时正值期末,她忙复习忙到晕头转向根本没有空闲去计算原本在期末都会给她占位买早餐的男生有几周没有联系过自己。 直到有天晚上,她在图书馆复习到闭馆的时间,跟随大部队出来,刚刷卡出了闸门就被外面站着的三个女生拦住。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抱着书本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出来的同学,书掉了一地,正当她低下头准备将书捡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被挡在面前的女生揪了起来。 女生质问她都这时候了还装可怜博同情,真是不要脸。 章若卿被问得发懵当下抽了一本书打在对方的脸上,余下两人女生迅速扑上来抓住她的手。 当时人流量堪比中午的饭堂,且又是个无聊到爆炸的考试周,所有人的精力都快被书本吸干,只剩行尸走肉。如此一来,这出大戏,像是给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无论大小都能激起一片水花。 断断续续类似小三,贱人,专抢别人男朋友这样精彩的对白,让校园 bbs 当晚就炸开了,讨论热度一层高过一层。 章若卿肿着脸回到宿舍的时候,那一个个彩色的茧里探出一双双眼睛,像是同时收到讯号要亲眼看一看网络上发酵的当事人是否真如形容的那般精彩,在收到章若卿的视线后,她们又一阵风似的,同时闪回去。 章若卿不期望会有人出来替她抱不平,但以为她们至少会问一句“还好吗”,可是她们只是沉默。看 bbs 上的楼层越起越高,看她被压得喘不过气,也没有人替她说一句:明明是那男生先追的她,她们都目睹过那个男生在早晨 6 点提着早餐站在寝室楼下。 她没有力气去怨她们,真心有时候换不来真心她是清楚的。 她只怨自己先前那一点虚荣心作祟,只怨自己天真地以为真的会有人用全新全意对待自己,只怨自己真的以为那句“做我女朋友好不好”不再是玩笑,以至于被蒙蔽了双眼没看清他的真面目,到如今再向他发一条信息打一通电话寻一个解释想得一回清白,换来的却是绵长的忙音。 “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第一次是在中学校园的广播里,第二次是在大学的游泳馆。 可是无论哪一次,不管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谁,原来都只是他们开的玩笑。 后来,她去食堂里吃饭的时候有人指指点点,图书馆里上自习的时候有人窃窃私语,公共课上被点名喊到的时候有人发出不屑的声音,就连辅导员都找她谈话旁敲侧击让她注意影响。 人人只看中结果有多么戏剧,却没人在意过程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只是因为她不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就必须接受一个加害人的待遇。 没人告诉她为什么。 她只能惯常反思自己,如同章淑嘉多年对她的教导一般:出错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不要想着找借口,怪别人。 她想不通,也无从解释,就算身上长了百十张嘴,依她的性格也无法如同祥林嫂般道出自己的苦水。 她只能选择逃避,逃回自己熟悉的地方。 毕业后,她原封不动拖两只箱子回到了家里。虽然迎接她的是章淑嘉毫不掩饰的冷嘲热讽,但总比背后的指指点点更能让人接受。 可是,总是有不甘的。到如今,每次她站在熟悉的家属院大门前,依然会问自己,怎么就回来了,为什么不试着辩驳一次,而不是一味逃避。 然而今天,她没有自问。 因为如果没有回来,她也不会再遇见方子聿。 站在寒风中,裹紧大衣,看满街穿梭的流光,章若卿第一次那么期待一束灯光是为自己而来。 短暂也好,但为着一霎那的精彩,也是值得的。 “冷吗?” 方子聿走下车来,捂住她的手。老远就看见她在张望,跟上次他在街边等了她一晚上,只得了个半生不熟的眼神比起来大不一样。他格外开心,话也就多了起来,如数家珍一般说着菜色有多精致,她去了一定不后悔。 等他们进了隔间,日式木质隔门一拉开,满满当当坐了一桌人,章若卿才开始后悔自己那个“好”字答应得太草率。 一群人见门外站着的两人,都开始起哄,说难怪这人不声不响打了通电话就走,原来是佳人有约。 在座的都是一帮狐朋狗友,方子聿早习惯他们编排自己,也不计较,招呼着让座斟茶,给章若卿腾出个位置。 来的人是位大美人,但看起来有些疏离,他们也就不敢将玩笑开得太过,各自照旧聊起天来,留那位向来是有了佳人忘朋友的方大情种旁若无人地将体贴入微发挥到极致,又叫来一桌子新菜,眼神不错地儿盯着身旁的人。 章若卿有些如坐针毡,借着去洗手间透了口气。她原本以为,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有些事情是可以心照不宣的,比如见不得光,只在床上才坦诚,其余时候当个陌生人。她觉得,以他的经验不用她挑破他自然明白的,可今天这阵仗,他带她见的这些人明显地跟他关系匪浅。她突然有些疑惑又有些后悔,有些话再不堪,还是说开了好,问清了好,不明不白落下些话柄是不行的。 再回来时,章若卿拉开隔间门就傻眼了,隔间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一群乌泱泱的人,只留方子聿坐在原先的位置,剥好了虾示意她赶紧过来。 “饭都凉了,我让重做了一份,先尝尝这鳌虾,吃芥末吗?”方子聿问着,见她点了点头,筷子尖挑一点芥末放在晶莹的虾肉上,送进她口中,“甜吗?” 她依旧点点头,问:“他们都走了?” “嗯。”方子聿轻描淡写地回,又剥了一只虾放进她碗中。 发现她一进来就不自在,再加上自己那帮发小本来就是开玩笑没个轻重的,她刚一离开就打起赌来,赌年后再聚会见到的还是不是眼前这位。 本来方子聿对于他们这些玩笑向来是不在意的,可不知今天怎么了生怕她一进来听到这玩笑,回去就跟他翻脸,她是干得出来这事的人,从那天她不肯在自己家里过夜,下了床翻脸不认人开始他就知道,她没有看起来的那般温顺圆润,别扭较劲起来是动真格的。 所以,他干脆将一帮骂骂咧咧的人打发走了以免闹出些尴尬场面,更重要的是能跟她清??x?清静静吃顿饭,再了解了解彼此,总不能真的就“下了床谁也不认识谁”。在他的感情观里,是有“临时起意”,但绝对不存在“just one night”。 见她吃得认真,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说:“下周三我去你们银行办点事,到时候等你下了班我们一起吃饭,朋友新开了家餐厅,提拉米苏做得很好。” 章若卿筷子停了半刻,才又想起来原是想去拣那道天妇罗。 “不了吧。”她说。 “有约?”他挑眉问,察觉到这顿饭里她情绪起起伏伏。 章若卿打定主意要把话说清楚,自然也就不会拐弯抹角,“银行人多嘴杂,我们这样的关系被人看到了,会说不清楚的。” 她实在是害怕闲言碎语,也切切实实体会过闲言碎语的杀伤力。社会对女人都太过苛责,而对男人大都宽容。于她,是连脸面都可以被削掉的事;于他,只不过是风流薄上淡淡的一道水印。 “我们什么关系?”方子聿眉眼依旧带点笑意,而声音徒然冷了一截,像她握在手心的茶水,袅袅雾气蒸腾散去……知道他盯牢了她,她没敢回视,只看住手心里易碎的玻璃盏。 露水情缘,千帆过客,床伴,炮友……她百转千回地想,挑了一个最要紧的说:“炮友。” 方子聿被她这个词堵得哑口无言,但转念一想,的确。相识一周,见面两次就上了床,下了床转账讨价还价,速食的时代成年男女你情我愿的事,什么关系也显而易见。 可他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这大帽子他必然不能戴。 “既然我们是你说的那种关系,那你也应该清楚我犯不着带你来见我朋友。”他试着冷静,心里清楚跟她应该循序渐进,但语气明显急了些。 破茧 第6节 “是啊,”见他着急跟她掰扯清楚的模样,章若卿反倒镇静了许多,“从进来我就纳闷,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不然怎么会打赌节后你再带出来的会不会是我。” 从洗手间回来就听到这玩笑话,隐隐约约地还有位不知道是蒋小姐还是江小姐的名号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笑笑骂骂揶揄他没有空窗期,她只好又折回去,在洗手间里发了会儿呆才进来。本来她也不想提起,就当是个笑话,可他偏偏一本正经为自己澄清,不知怎么的,她便脱口而出。 偏偏他听到耳朵里,七拐八绕地竟听出了别的意味,她这是在吃醋吧。方子聿突然笑了一下,“祖宗,你真是我祖宗。” “我没你这么大的孙子。”章若卿反唇相讥。 “好好好,你是孙子,可以吗?”方子聿手搭在她椅背上,将她放下的筷子又递回她手中,“先把饭吃了,待会又凉了。” 章若卿白了他一眼,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生生又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跟他这种被广播里点名批评通报全校还无所谓爱谁谁的无赖讲不清道理。更何况,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也讲不清楚,本就没打算跟他要发展成什么样,太过较真反倒显得她认真了。 她没好气从他手中抽回筷子,开始专心对付眼前的美食。 方子聿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她收起话头便也没再自讨无趣。头一回开始认真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给人太随意的感觉。可是他敢保证,每一段感情他都是认真且百分百投入,只不过他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次能持续多久,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至少眼下是认真且全情投入的。 他看着她大快朵颐,鼓起腮有些满足地眯起眼睛,发现这姑娘还是不说话的时候可爱。他没忍住,上手捏了下她脸颊,说: “还想吃什么,祖宗我给你点。” 第8章 要么让我上楼,要么跟我回家 方子聿将她送到了家楼下,停好车,侧头看见她低垂着眼眸,靠住车窗玻璃,似乎睡得正熟,毫无防备,跟刚刚对着自己说出他们只是炮友关系的副可恶模样全然相反,那时候他真有种冲动,想一口咬掉她那可恶的张嘴。 身随心动,想到这样,他凑近她,张开嘴牙齿碰到她柔软的唇畔,又心生不舍,只轻轻嘬了她一下,离开一些,观察她的反应,见她皱起眉头抬手像是赶蚊子似的在脸上虚晃一下,他捉住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她指尖。 他不准备吵醒她,侧身从后座拿过自己的衣服,展开,轻轻盖在她身上,谁知这下到真将她弄醒了。 “到了?”她埋在他大衣里,慢吞吞地问。 他点头,“再睡会儿?” 章若卿摇摇头,将大衣还给他,拉开车门准备下来。方子聿突然拉住她胳膊,顺势往自己那侧一带,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干嘛?”她惊声问。 方子聿抬抬眉毛,似笑非笑地问:“就这样走了?” 她回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扭着自己胳膊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他瞬间败下阵来,但仍没有放手,软着声音问:“什么时候再见?” 此时的章若卿满心都是自己楼上那张凌乱但舒适的床,只想早点回去一觉睡到周一好好奋战年终非人的工作,随口说道:“下周末再见。”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车落了锁。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瞪他,结果这人回她一个“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 方子聿当然不能接受下周末再见,下周末对他来说不是七天后再见而是七百年!如果真是下周末再见,那就真成炮友了,还是明里暗里说明“他不行”的那种炮友。 他不想他们之间变成这样的关系,他需要趁热打铁。 “要听听我的意见吗?”他抛出谈判的橄榄枝。 章若卿抱起手臂,扬扬眉毛示意他继续。 “要么让我上楼,要么跟我回家。” 这不是谈判而是霸王条款。 章若卿不吃他这套,侧身越过他想解开车锁,结果反而中了他的圈套,他一手扣住她的腰侧,一手托住她臂部,整个人被禁锢住半俯在他身上,身后抵住方向盘硌着她后背生疼,她只好挺直腰背却将两人的间距离拉得更近,严丝合缝贴住他。 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掐了一把她臀臂,凑到她耳边,语气轻佻地说:“我突然想到另一个选项,在车里其实也不错。” 他话音还没落下,手掌已经撩开她毛衣的下摆,一路攀升触到了内衣搭扣的边沿,手指尖捻着蕾丝,却只在边沿徘徊。 车子正巧停在单元楼的路灯下,虽已不早但还是有寥寥晚归的人,时不时经过车前,目光似不经意往车内瞥。月夜之下,一男一女在车里姿态亲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什么旖旎的事。 章若卿觉得自己都快要烧起来了,攥起拳头捶在他胸口,压低声音说:“你放手。” “不放。” 他说着,手指沿内衣边沿从后背往前胸移动,章若卿觉得身后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一般,酥酥麻麻。 “除非你选,上去,去我家还是,在这?” 上楼是绝对不可能的,自从她从家属院搬出来终于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就从来没有让外人涉足过自己的领地,连章淑嘉都没有自己家的钥匙,让方子聿上楼跟她共享她的床,她想想都觉得别扭。 “还不选吗?”见她有片刻走神,方子聿的手已经移到她胸前,不重不轻地捏了一下。这时候了,她还在想些什么。 她惊呼出声,无奈深吸一口气,“你家。” 一路上,方子聿都没放开她的手,捉在自己手里把玩,指尖穿过指尖,十指紧扣,一会又松开放在唇边,章若卿被他弄得没了脾气,转过脸望向窗外,在想,怎么又跟他回家了。 章若卿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快第二次走进他家,这次她不想之前那么紧张和不安,而是细细打量起这属于他的空间。 主色调是灰白色,清清冷冷但丝毫不显单调,随性点缀了装饰品,玄关的一幅波谱风格挂画,色彩明快将整个空间的气氛活跃起来,显示出了主人标新立异不拘一格的态度。 章若卿在心里对比了一下自己家,果然钱是万能的。 方子聿换了一身舒适的衣服出来,细羊毛质地的杂灰色套头衫配同色系的坠地长裤,仗着实木地板下铺的地热系统,光脚踩在上面,拎一瓶冰啤酒,闲闲走到她身边,“喜欢那幅画?” 章若卿笑笑没说话。 “我妈有一年去欧洲拍回来的,后来不喜欢就扔在地下室里,我觉得不错就拿过来了,如果你喜欢的话……” 他顿了顿,章若卿以为他会说喜欢的话送你好了,结果他说,“常来我家看啊。” “方总,”她哭笑不得,觉得他笑里处处陷阱,“你还真不按套路出牌。” ”套路?”他走过来,揽住她的腰,真诚望??x?住她,“我从来没有套路,只有真心。” 他牵起她的手按住自己心口,心跳有力。章若卿想,他的真心可真多。 看她还裹着大衣,方子聿手指勾住她大衣上系好的蝴蝶结,帮她解开,说:“给你找件衣服换上舒服一些。” 章若卿被他推着走到衣帽间,他找出一套跟他身上款式一样的衣服,递到她手中,说:“可能会有些大,这次先将就下次再给你买女装款,跟我身上的一样,正好凑成一对。” “每一位来这的女生都有一套,都跟你凑成一对?”章若卿半开玩笑般脱口而出,笑盈盈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方子聿也笑了下,半真半假地说:“对,上次那位的是粉色,你想要什么颜色?” “哦,这样,我最讨厌的就是粉色。” “好,我知道了。”他说完关上衣帽间的门,细心留给她换衣服的空间。 章若卿将手里的衣服放回了原处,没打算换上,说不出来为什么,她本应该不在意这些的。她一直知道的,还在中学的时候他一学期就可以换三四个女朋友。 室内空间温度适宜,穿大衣和厚厚的连裤袜太热,她索性将外衣脱了,身上只留下凑不成一套的白色秋衣和黑色秋裤,她没什么好讲究好在乎的,也不去费心讨好他更不管他看着会怎么想,反正自己舒适就好了。 她大剌剌地走出来,浴室里方子聿刚好放满水,见她没换上他的衣服,也没说什么,一把将她拉进浴室。 氤氲的水汽已经蒸腾起来,满室都是橙花的馨香,她敏锐分辨出来他换了一款沐浴露,更偏女性的气息。 “衣服不喜欢?”他撩着她耳边的发丝问。 “我喜欢你身上这件深灰色的。”她反客为主,手指轻轻在他身上点一点。 “早说嘛,”他反手勾住衣领,将衣服褪下来,递给她,见她不接,随手扔在毛巾架上,思忖着说:“好像从没见你穿过亮色的衣服,总是灰白黑。” 章若卿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他耸耸肩,解释:“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挺特别的。” 章若卿心想,这话他从前也说过,不过那时他的结论不是她特别,而是无趣。 但这事他肯定记不得了,不过也不怪他,那时候他眼睛里只有颜色鲜亮的女生,而且他向来喜欢那样的,张扬,自信,目中无人的。 可是现在,为什么他会突然对她感兴趣。 她想到这,脱口而出:“我应该不是你那盘菜吧?” 他愣了一愣,意识到她似乎还在纠结那位虚构的“同款粉色睡衣女士”,笑着说:“不管你是哪盘菜,反正我是碗米饭,百搭,不挑!” 章若卿知道他又在嬉闹没句真心话,瞪了他一眼,他好像明白了她的别扭,故意激她,“要是我说床上也有别人躺过,那今晚你是不是不会去睡了?” “对。”她回。 “那就在这里。” 下一秒,她被他拦腰抱起,两人一起跌进浴缸。 水漫过周身,带来一阵暖意,秋衣秋裤浸入水中,吸饱水紧贴她身体,将曲线一寸一寸勾勒清楚,章若卿意识到他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抬起手臂抱住前胸。 方子聿笑了起来,“这才哪到哪?” 他交叉手臂将 t 恤脱下,倾身俯向她,找到她的唇,结果她将脸偏过,他扑了个空。方子聿也不恼,人都在他怀里了,还能躲到哪去,吻不到唇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吻。 比如,他很喜欢她单薄但线条明晰的肩膀。 指尖将衣料褪下,内衣细细的肩带将白皙勒出一丝红痕,他细细吻上去,感觉到她微微扣起了肩膀,他拇指轻轻抚慰。 “放松,别紧张。” 水温的加持,的确让她的紧张有所缓解,但不像上一次是酒精的作用,彻底将她的理智侵蚀。 此刻,她很清醒,内心在该与不该之间徘徊。 他手指顺她的身体滑落,丈量她每一寸纹理,最终深入她无尽的秘密之地,她瞬间清醒,绷紧了身体,他手指感受到一阵紧缩。 “不要吗?”他停下,轻声问。 章若卿咬住嘴唇,摇头。不应该这样,他们应该在上一次就打住。 “好。” 他不问为什么,也没有丝毫的不悦,只是慢慢将手抽回,却依旧在温暖的水中紧紧抱住她,温柔的,手指为梳,理顺她的发丝,安抚她的情绪。 他很温暖,她知道。 但这份温暖能持续多久,她不知道。 第9章 哟,是不是帅得让你挪不开眼了 闹钟在 6:50 准时响起的时候,章若卿像拧上发条似的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天花板,悬挂的枝形吊灯,厚重的窗帘外照进一丝光线,她呆了一会,直到感觉腰间搭着温热的手臂锁紧了自己,她才意识到身旁还睡这一个人。 方子聿此刻还没完全清醒,但依靠着本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动,他下意识缩紧手臂,鼻尖又嗅到熟悉的发香,触到柔软的皮肤,他才又像是饱食一顿睡去,可是美梦并不长,感觉到手臂被人狠狠掐了一下,他瞬间睁开眼睛。 章若卿此时彻底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身处的地方,气不打一处来。看见她眉间紧蹙十分气急败坏的模样,方子聿那点起床气反到是烟消云散,展臂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蹭着她柔软的发顶,说:“再睡一会儿。” 破茧 第7节 “方总,我们不一样,我是可悲的打工人今天是要上班的。” “那也要再睡会儿,就当是补偿我昨天陪你纯盖棉被失眠。开车送你,一定来得及。” 听到他说要送自己,章若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身下来。 周末放纵的结果就是周一在晨会上要下地狱的。 早晨晨会散会时,王茹找到她,半是揶揄半是疑惑地问:“劳模怎么会在周一迟到? 章若卿有些哭笑不得,在心里又狠狠骂一遍方子聿那个始作俑者。 王茹见到她那个表情,猜到几分,但也没追问,笑笑拍拍她肩膀让她回到工位,开始今天的工作。 章若卿整理好自己领间系好的丝巾,卷闸门正好缓缓上升,今天第一位客户恰好走了进来。 “请 0001 号客户,到 2 号柜台办理业务。” 这句话章若卿每天都会重复播放许多次,机械女声毫无感情,却颇有效率,没一会就见顾客急匆匆地来,生怕错过了号,又要一等再等。 而每到这时候,章若卿总是一副笑脸,提醒他们别着急一项一项来,一件一件说,特别是对待年老些又独自一人来办业务的顾客,她总是有无尽的耐心,慢条斯理解释,一桩一件叮嘱,收好证件、资料、存根,不着急,慢慢来…… 从毕业到现在,五六年过去了,几乎每一位老顾客都知道分行营业厅有一位小章同志,耐心最好、业务最熟,都爱来找她,有时候错过了宁愿多等几位也非要到小章的柜台办业务,实在是拖太久大堂经理来催着在隔壁办完,还不忘趁间隙跟小章打声招呼再走。 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刁钻的客户,有一回连着好几个星期,每到星期五快下班的时候总有一位中年女客户抱一袋分分角角的硬币纸钞来让存款。头一次正巧赶上在章若卿的柜台上,她一枚一枚数完核对好,入了帐。 隔周同一时间,那位女客户又来了,又是一袋分分角角,是章若卿隔壁的同事接待的,眼看离下班就差五分钟,同事拉下帘子,说钞车在外面等着了,耽误不得,请明天再来。 见状,女客人当下变脸,破口大骂,章若卿正好办完手头的业务,立马让她到自己柜台前,叫来了大堂经理倒水安抚,才平息了女客户的怒气。 后来一连好几星期都是如此,整个营业部都知道这位女客户的意图就是来找别人不痛快,但章若卿还是像对待寻常客户一般对待她。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拎了礼品水果来,问清楚后知道,他是那位女客人的丈夫,特意来感谢银行工作人员想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他有精神疾病的妻子。 客户和银行里的同事都知道小章话不多,却柔风化雨,对待工作认真又耐心。同期入行的同事,能力不及她的,有的进了业务部门再不济的在低柜办公司业务,只有她。按说应当青云直上却工作了好几年依然在原地踏步。 王茹开始也问过她,为什么有那么多次调动的机会她都委婉拒绝了。章若卿的理由是她没觉得柜员有什么不好。见她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王茹也就此打住,毕竟她也希望这员省心的虎将留在她麾下。可惜是可惜了些,但人都有私心。 其实,章若卿说的是真话。 大学毕业那一年,回到老家的章若卿混混沌沌,没有目标,找不到工作,还有忍受章淑嘉对自己的白眼和冷嘲热讽。直到有一天,??x?银行卡过期她到家附近的网点补办,她坐在柜台外面,看柜台里面的工作人员将麦关闭跟里面的同事说话,她听不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同样里面的人也不知道她在讲什么。 那一刻,她突发奇想,也许到银行工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厚厚的防弹玻璃将她和外界隔开,窄窄的几尺工位不至于会让她手忙脚乱,对讲机关上之后她听不见外面人的说了什么,来来往往的客户很多但工作是一尘不变的,所有这些都给了她一种安全感,就像是呆在茧中。 此后,一呆便是六年。 但如果这份工作在中午放饭的时间不用搭电梯从一楼行至九楼,不用好巧不巧遇见刚外出回来的行长,而刚好电梯里就只有她和行长两个人,就更好了,这样她能在茧中呆得更安心。 “小章也上去吃饭?” 李行按下数字九的时候,章若卿觉得电梯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对,您也去九楼?”章若卿微笑开启无效对话。 “早餐没赶上,中午饭就赶个早。” 章若卿没去深究这话是直白的那意思还是在说她吃饭挺积极,因为她正发愁数字从一到九怎么像从一到九十九。 “工作四年了?”李行问。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电梯里单独碰上李行的概率是百分之十,而他问这问题的概率则是百分之百。 “有六年了。”章若卿回。毫无疑问,他答错的概率也是百分之百。 “啊,没看出来是老员工了。”李行呵呵笑了笑,仰头看看数字。 放在往常,章若卿一定是回一个微笑然后若无其事的瞥一眼头顶那红色跳动的数字,计算着是数字九先到还是下一个问题先到。但今天,电梯里的香气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叮”电梯门开,饭菜的香味冲淡了那点似有若无的气味,她也将这点遐思抛之脑后。 挑一个远离人群中心的位置坐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快过节的缘故,连食堂里的菜都有了些过节的气氛,小酥肉,黄金蛋卷,红烧鸡平时三素一荤直接变成了三荤一素,章若卿有点懊恼紧绷的裤腰,但美食当前还想减肥就是暴殄天物,吃完了这顿再说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照这样的吃法,不用等过年就胖了三斤了。” 章若卿刚咬一口炸酥肉,听到这话抬头一看,王茹在她对面坐下来,再仔细看看她餐盘里,全是绿央央一片,自律使你自由,难怪经常有客户夸王茹跟刚毕业的姑娘似的。 “一年就靠这几顿回本了,就算胖也值了。”章若卿死鸭子嘴硬。 “还是年轻,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就知道了。”王茹白她一眼,而后正色道:“跟你商量件事。” “我知道,”章若卿举起筷子打断她,“春节安排我上班是吧。” “跟你商量呢,我们营业部家在外地的同事多,让他们跟家人过年,本地的几个同事就轮流安排上班,一人轮三天。” “我没问题,不过……”章若卿凑近桌子,却愣了下。 她本来想趁机提年后休假的事,但突然闻到王茹身上的香味,跟电梯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有些诧异,本能地愣了下,忘了将话说完。 “不过什么,别买关子。”王茹见她欲言又止有些奇怪。 章若卿回过神来,踌躇着:“休…休假。” 听完这话,王茹似乎也松口气,“我还当什么事,你那表情我还以为你要辞职。想休几天?我批了。” “谢谢主任,一星期吧。”章若卿点点头。 “行,别跟我假客气。”王茹凑近,压低声音说,“方总那单项目的绩效我算在你头上了,这项目本来就是那次我们被灌酒谈下来的,不能让你白喝。” “啊?”章若卿反应了一会她说的方总就是方子聿,莫名心虚起来,连连说自己其实就去吃了顿饭什么也没帮上。 王茹白了她一眼,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章若卿一时语塞,幸好这时,王茹的手机响起,她看了一眼接起来,眉眼立刻明亮起来,语气温柔地对视频那边说:“媗媗有没有想妈妈?妈妈今天能早点下班接你,想想下午吃什么大餐。” 章若卿看着她慈爱的模样,又想到李行,脑海中那点猜想持续翻腾。 一直到下午走出银行,她都还在思考中午的事,她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从入职到现在,她就在王茹手下,她们的关系虽谈不上亦师亦友,但绝对超越了大多数领导与下属的关系,因为王茹在她们面前从来没有端起领导的架子,对他们颐指气使,从来不会只说话不干活,就连送钞这样基本的工作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她都一定会等在办公室或是大厅确认一切顺利结束,才跟当班的员工一起下班回家,年终决算的时候更是跟他们一起奋战到最后一刻,途中的宵夜小食全由她一手安排。 章若卿虽然没有太大的志向,但的确将王茹视作工作上的榜样。同事对她诸如对待客户柔风化雨,认真耐心又讨巧的方法都是从王茹身上学来的,她也始终相信王茹能走到今天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想什么呢?” 手腕突然被人从身后拽住,章若卿吓了一跳,转身举起另一只手,刚准备朝那人打下去就又被钳住,她这才看清自己对面的人。 方子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不同于往常的西装革履,今天他穿了一身全黑的运动装配一双骚气的全白跑鞋,发梢有些湿无规则地搭在前额,摘下的耳机挂在颈间,乍一看还真有几分纯情大学生的模样,特别是当他的眼睛垂下,温和但毫不掩饰地看过来的时候。 章若卿看得愣住了,忘记他们双手一高一低相互钳制举在半空的滑稽模样。 “哟,是不是帅得让你挪不开眼了?”他放开她举在空中的那只手,却依然牵住另一只,“原来你喜欢这一挂的,早说啊。”他猜对了她一半的反应,至于此时停止她脸上的另一半,他厚脸皮的将此归结到自己这张帅脸上。 见此招在她身上颇受用,她没有牙尖嘴利地将这话驳回来,方子聿不知道见好就收,信奉蹬鼻子上脸,“你不让我来找你,那我只好乔装一下,万一遇见你们某某领导某某同事也有个说辞。为这,我可是真从我家夜跑过来的,知道有多远吗,摸摸我这一头的汗,累的。” 他不由分说抓起她的手往自己额头上蹭。原本以为她会抽回手,然而见她任由自己胡闹,只是愣愣望住自己,方子聿心里炸开了双响炮,这汗没白流,这冷风没白吹。 于是,他继续臭屁:“跟你说,你是没有见过我穿校服的模样,简直迷倒学校里所有女生,你要是跟我一个学校,绝对会偷偷喜欢我。” 章若卿好半天没有回答,她像是被点醒了一般,静静看着他的这张脸,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还是少年时期穿校服背书包的他。 她突然想起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被她藏起来几乎都快要忘了。 如果不是那次在饭局上偶遇他,她大概再也想不起,她曾在中学的时候偷偷喜欢过一个叫方子聿的男生,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她都十分清楚,这个秘密也许不会有除了她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 因为,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她都十分清楚,他们就像是赤道与北极的关系,她在寒冷的一角目睹热带的雨来了又去,却没有一道彩虹是属于她的。 就算是现在,看着眼前的人,他真真实实站在自己眼前,真真实实握住自己的手,他脸上的笑意足以融化冰川,像热带的风将她周身包裹,温暖柔和,灿若骄阳。 她心里却打了一个寒战,涌出掉头就走的念头,脑海中闪过银行营业厅里那被厚厚防弹玻璃包裹起来小小如茧一般的工位。 她想,如果此刻她坐在里面,也许这阵风就刮不进她心里,那她就是安全的。 她回过神来,抽回被他贴在湿润额头上的手,冷着声音说:“感冒了可不关我的事。” 第10章 十二点前一定送你回来,南瓜马车不会变成南瓜 中学时,章若卿对方子聿的了解,大多源自于道听途说。 特别是当她有一个八卦且消息灵通的同桌时,真的假的、荒唐的古怪的消息络绎不绝,而她对这个人也就越来越好奇。 那时候每到课间,一群女生就围在周围,听她同桌讲方子聿的事,而她埋头于练习题,注意力却全被她们吸引。 “……今天早上我进校门的时候看见方子聿和他女朋友了,手牵手进的校门。” “还是上次那个吗?” “早就换了……你们听我说完,重点不在这里!我们猛抓早恋的教导主任章老师今早值班??x? ,旁边还有校长视察,见他们牵着的手主任脸都快绿了……”同桌说到这里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侧头看了一眼章若卿,声音低了下去,“更精彩的是你们猜他跟主任说什么?” “什么什么,快说快说。”女孩子们迫不及待了。 “他说,”同桌咽咽口水,故意卖个关子,“他说,这是他异父异母妹妹,今早他爸刚给他认的,让他要跟妹妹培养培养感情。” 女孩子们瞬间爆发一阵大笑。 章若卿听了也差点没憋住,她能想象到章淑嘉听到这无赖一般的话时的脸色,那是她觉得更好笑的地方。因为,每当她被章淑嘉数落教育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一万句反驳的话,但没有一次说出口过。 那一刻,她觉得出了一口气,仿佛他说出了她心里憋了好久的话。 后来她想,她之所以喜欢上他就是因为他们南辕北辙。 她处处循规蹈矩,步步走在规则之内;而他视规则为无物,我行我素。她如上紧发条的木偶,拧上一分就走一分的路,不敢松懈;而他像是天上的云朵,松弛又自由,想画成什么形状就画成什么,没有规则束缚,没有边界限制。 就像所有女生在心里都有那么一个耀眼的人一样,在章若卿黯淡的少女时代里方子聿就是她的光。 她喜欢听到广播里通报他的名字,他这周迟到三次,旷课六节,还在课间操期间翻出围墙被保安抓个正着。 她喜欢在上课时偶尔走神,转头望向窗外的篮球场,那个黑色的身影一下一下拍着篮球,信心十足站在三分线外投出漂亮抛物线,在球入篮筐的刹那,飞奔绕场一圈,当自己的观众为自己欢呼。 她喜欢允许自己那么一两次掐准时间到学校,沿着那一条梧桐小路,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上去,看他牵起女生的手走过光斑洒满的梧桐叶,走进校园。 她以前不喜欢在章淑嘉的办公室等她下班,可自从有一次她碰见方子聿被罚站在门外,吊儿郎当斜靠住门框,在看见她走近时漫不经心帮她推开门,虽然是他的无心之举,但那一刻她觉得这间幽暗的办公室像被阳光闪过,短暂但足够温暖。 她喜欢他身上所有的不规则,所有的毛边,所有的不屑一顾和肆无忌惮。 所有这些,都是她没有但无比期待拥有的。 就算是到了现在,她依旧活在自己有意无意画好的边框内,而他依旧在自如,告诉她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甚至拉起她的手,让她越过自己的边界,去看看他那边的世界。 就像此刻,人潮如织的街道上,落下稀疏的雪,他们并肩走在雪中,方子聿侧头看看她,她平静的脸上没有情绪,低头看脚下的路,他突然觉得这氛围意外地好,突发奇想,说: “下雪了,我们要不要去泡温泉?” 章若卿顿住脚步。 破茧 第8节 明天依旧是可以忙到脚不沾地的工作日,特别是在年底堪称银行人一年到头女人当牲口用都不够用的日子,而他在向自己提议要去跑温泉只是因为下了一场还没有落下就化掉的雪。 章若卿觉得这人的脑子里就没有“明天要上班”这条社畜铁律,而她也永远不会因为下雪就要驱车 3 小时去泡个温泉。 方子聿当然不会有这条铁律,有了这条铁律他就不叫方子聿了。而他想的只是每年过年,雷打不动的他要去南城陪陪外婆,机票订好了明天就走,他认真算了算,下次再见她就要到年后了。 整整半个月,简直度日如年。 章若卿充耳不闻,白了他一眼还不忘讽刺一句:“感冒跳过直接到发烧了。” “那是因为谁啊。”讲道理没用,他直接赖上了,“我就是发烧了,现在就希望泡在温暖的池子里,看看雪,品品酒。走吧,我知道一处地方,就在景山上,能看全城夜景。” “我也一处地方,”章若卿礼尚往来,“就在隔街两条马路对面,全城的人都知道。” “市中心有泡温泉的地方?”方子聿疑惑,居然还有他不知道地方,那必须去瞧瞧。 “大众浴室啊。”章若卿像看傻子似的看他,“有热水,有酒,有池子,还有大爷帮你搓背,问你够不够力道!” 明白过来她是在怼自己,方子聿也不恼,追上她,倒退着走,说:“我说的是真的,陪我去一次,明天我就走了你要想再见我就到年后了。” 再往前走就是车辆如织的马路,章若卿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下,认真且期待地望住她。 “我明天还要上班。” “12 点前一定送你回来,南瓜马车不会变成南瓜的。”他见招拆招。 “我没带泳衣。” “我也没带。”见她脸色变了变,他又立马说:“我们现在回去拿,去你家,我无所谓。” “方总,”她被他紧张的模样逗笑了,“这时候你的台词不应该是‘刷我的卡买’吗?” 他知道成了,笑起来:“走,刷我的卡买。” 章若卿站在更衣镜前,系上胸前交叉绑带的蝴蝶结。 泳衣是他挑的,因为她调侃说既然是刷方总的卡,当然要挑一件符合方总喜好的。 芽黄色,她衣柜里从来不会出现的颜色,穿在她身上衬得像开在雪地里的腊梅,每一寸皮肤仿佛都在闪光。 窗外是漫天的雪,簌簌落在枝头,周围很静很静,静得她呆在屋内能听见雪落的声音,能看见他说的全城灯火,极不真实,明明不久前他们就在那片热闹吵杂的灯火里,而现在却逃到了这里。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式让老板将这间不轻易使用的房间让给他们。反正他总是有办法。 她看一眼手机屏幕,距离 12 点不到一个小时,而在 12 点之前,她大概率不会变回灰姑娘了。 总是这样,面对他,她一再地打破自己的规则。 屋外,他轻轻扣了扣玻璃,提醒她快些准备好。 她再次望向镜子,深吸一口气,心想:管他呢,悬崖边上风景极好,在摔下去之前先看够一遍。她被自己这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心思逗笑了,于是没再犹豫,推开门,冷风袭来,差点将她吹清醒,幸好居高临下瞥见池子里他的眼神,赤裸裸地,一点不掩饰将她全身上下溜了一遍,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环抱住手臂挡在胸前,以眼神回敬。 他瞬间体会过来,大剌剌站起身,颇自信地将身材秀出来,宽肩窄腰,分明有致的线条,袅袅婷婷的水汽和身上簌簌滑落的水珠将效果放大,他自己似乎也很清楚,一步步靠近池边。若是比无赖和厚脸皮,怕是没人能赢过他,章若卿败下阵来,移开视线,坐在池边试试水温。 “快下来,上面冷。”他掬水往她身上淋,想让她暖和起来。见她还在犹豫,伸出手臂让她握住,将她带下水,“水不深的。” 水温极舒适,让每一次皮肤都舒展开,她试着游起来,水池不大手臂一张一合就触到池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游起来,她应该讨厌游泳的,所以她准备站起来,却感觉到自己腰部被他手臂轻轻托起。 “还以为你在池边犹豫是因为不会游泳怕水。” “也不算会游,只是有些讨厌,他们都笑我的姿势像狗刨。” “多可爱啊。”他下意识回答。 “真的?”她侧头看他,想确认他只是随口一说还是真实的想法。 “真的,”他肯定,“游泳嘛,其实就是体会在水里的舒适感和自由感,又不是运动员,只要能浮起来,标准或是不标准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也不会想要纠正我?” 他摇头,“为什么要纠正你,你选择这样的姿势一定有你的道理,只要它是适合你的,你没有任何的不舒适就好了,何必在意别人,在意规则呢,是吧?那些笑话你、要纠正你的人也许根本不了解你甚至都不在意你自己的感受,你要——”他说到这停了下来,发现她目光里有说不明的意味,他问:“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 她有些不知所措,急忙侧过脸轻声说自己没事。她只是突然想起大学时候在游泳池里的窘境以及她身旁那个只会发号施令一遍遍规训她的男生,她忍不住在做比较。 他当然觉察出来,将她揽入怀中,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这样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安抚地拍拍她后背。但就是这轻轻的一下,让她探出手臂攀上他肩头。 “要进去吗?”隔了好久他才问。 她下颌抵住他肩膀,点点头。 “雪下大了,大概已经过了 12 点。” 两句不搭调的话让她大概猜到了接下来会是什么,主动说:“太晚了,不走了。” 他短暂愣了几秒,明白过来后将她拦腰抱出水中,她没有感觉到冷,直到皮肤贴上柔软但冰凉的床单,但他??x?很快覆了上来,手指缠在她胸前,似乎是在研究那交叉捆绑的蝴蝶结,他探求的眼神看向她,想寻求帮助,但明显的她没有丝毫要解围的意思,只轻声说一句你自己挑的。 自作自受,不外如是。他只好认命,低头较劲,就当是解开鞋带,但系带越解开越他的手越不受控制。 她依旧没动,只是静静观察他,就算是到了现在这样箭在弦上的时刻,他也依旧耐心温存,没有丝毫的暴躁和粗鲁。 如果说第一次肌肤相亲时是有酒精的作用且她的害怕不安与紧张大于实质的感受,那么这一次她想要全心全意的体会一次。 她探出手握住他的,牵引他轻轻扯开细带,简单轻易到他不可置信,瞳孔有片刻失焦,忽而瞧见她眼底的促狭,负气似的捏一把她圆润的胸,那片皮肤立刻红了一片。 “疼吗?”他故意问。 她咬住嘴唇,转开脸,不答。酥酥麻麻地感觉像海浪拍打沙滩,牙关快要失守的时候她垂眼一看,他埋头在轻吻那片红了的皮肤,那神情有心疼、有小心翼翼,有珍视,像初次品尝一块奶油蛋糕。 “方子聿。”她突然开口。 他不明所以,抬头看她,等她说。 “吻我。” 她没等他反应,撑起身子,嘴唇覆上他的眼睛,一路向下吻住他唇角。他明白过来,反客为主,侵入她唇舌,感受到她攀住自己肩膀的手臂在放松,跟着自己的节奏频率,他才安心开始加深这个吻,手指顺延她后背像藤蔓寻找滋养似的寻到她最深处。 “方子聿……” 她声音轻颤,埋首在他颈间呼,喊他的名字。他听得有片刻分神,他喜欢她此刻的声音,不像平常那样冷淡,添了几分娇柔,他不自觉加快了频率。 “还可以吗?”他这样问是在意她蹙起的眉心,他没法控制自己在此极致的时刻停下来,但又懊恼于她的反应。 她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很奇怪的感受,一边想要他快些停下来一边又希望就这样持续下去,像是沉溺在水中一边渴望氧气一边又留恋那片五光十色的蓝……她轻轻点点头又摇头。 “那我——”他退出来一些,却又被她双臂攀住,“不要,”她有些倔强地说,“我喜欢的。” 第11章 你有没有想我 章若卿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大年初一的早晨依然如往常一般按时起床上班。 她不喜欢过春节,特别是大年初一。这个热热闹闹、人人团圆的节日反倒衬出了她的孤单。 因为大年初一,是她爸爸的忌日。 二十三年前的这一天,原本应该一家人围炉团圆的日子,她得知出差的爸爸也许再也不会回来,永远沉睡在山间冰冷的悬崖下。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明白什么叫永远离开,甚至还在期待爸爸说好的要给她带回来一只小熊玩具。 她只是记得每个大人都过来摸摸她的头,用一个可怜的眼神打量她让她别哭,可是她明明没有掉过眼泪。还有她奶奶,这个从她出生到现在仅见过两次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揪住章淑嘉的头发,让她跪在爸爸的灵堂前磕头,这画面在她心里留下极深的印象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后背发凉。 自那以后,大年初一变成了她们家里再平常不过甚至想要跳过的一天。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天,饭桌上的菜会比平时丰盛,桌上会多添一副碗筷,她才会想起竟然又一年了,而对爸爸的印象又淡了些。还有就是章淑嘉会少见地不在饭桌上数落她,默默吃完饭,上完一炷香,这一天就算结束。 每到这天晚上,姨妈章淑慧会打电话到家里,以表姐许嫣然想妹妹为借口,让她到乡下住几天。对于章若卿来说,这才是新年的开始,是她一年里最期待的事。 这习惯甚至到了她工作后也没有改变。 初一这天的下午,她去了趟洗手间,发现姨妈早已打来电话,见她没接转而发来条信息问她什么时候放假。下班后刚刚拉下闸门,跟同事道别后,手机就又响了,她接起来,迅速调整成欢快的语调: “姨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卿卿。才下班呢?这年初一你们领导也不早些让你们下班,家家都在吃团圆饭谁还去银行呐。” 姨妈语气里又是心疼又是埋怨,让章若卿一天的坏心情一扫而光,她拢了拢围巾,决定听着姨妈的絮叨一路走回家属院。这熟悉却很少仔细打量的街道突然变得很美,满街满巷都张灯结彩,路上行人却寥寥无几,就连号称一年无休的便利店都在熄灯打烊,她突然觉得自己赚到了,因为眼前的流光像是只属于自己,只为自己闪烁着。 “姨妈,今年城里的彩灯真美,等开春了接你到城里住几天。哦,对了,上次体检也是一年前的事了,这次正好一块做了。” “你这孩子,大过年的别提医院。姨妈在乡下什么都好,倒是你们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回来一次,还净让人操心。” “嫣然姐今年又不回去?” “可不,本来说初三回来的,谁知道上周突然打电话来说她婆婆让全家人去三亚过年……这嫁了人就由不得自己了。”章淑慧叹了口气。 “她肯定是想着您的,是不是又寄了许多好玩意儿回来?”她安慰道。 “东西再多有什么用,人又不回来。” “我回来陪您,这次领导特批一周的假。”本来想给姨妈一个惊喜,但听着电话里她低沉下去的语气,章若卿挺不是滋味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年到头的,也就指望年节能见见儿女。然而表姐嫁了人,有好多身不由己。 “真的?”听到她这样说,章淑慧声音提高了些,“什么时候来,家里今年准备了好多腊肠腊鱼,我还正愁吃不完准备给你们都寄去,这下好了,你这只小馋虫来了。” “初七一早我就来,开心了吧。” “哎,好好好。” 章淑慧一迭声应着,章若卿也眉开眼笑继续细数她想吃的姨妈做的拿手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属院底下。 她仰头看看眼前灯火通明的小楼,也不知道今年是不是社区里的要求,此刻家家户户窗台上都闪烁红色的灯串,喜气洋洋,就连以往从不会布置任何红色的她家也少见地合群,她慢慢走上楼去,觉得脚步似乎不那么沉重了。 “快到家了?”姨妈听见她上楼梯的声音问道。 “对,在上楼了。” “那快些回去,跟你妈好好吃顿饭,这就挂了吧。” 章若卿笑着挂断电话,拿出钥匙开门,一眼瞥见餐桌上碗筷都还没摆上,厨房也没有动静,有些奇怪地喊了一声妈,等了一会才看见章淑嘉从房间里走出来,见她头发整理得极好,穿着一条她平时极少穿的羊毛连身裙,像是刚外出回来。 “刚回来?”章若卿有些疑惑。 “晚上吃饺子,你先去烧水,我等会来煮。”章淑嘉没回答她的问话,又走进卧室里。 冰箱里速冻饺子剩得不多,母女两人将将够。章若卿点燃燃气炉,守在炉边,水还没有沸腾起来,家里此刻很安静,她能听见卧室里章淑嘉压低声线在打电话,很轻很轻的笑声传进她耳朵里,她极少听见章淑嘉这样笑过。 她听得出神,直到楼下的突然响起一连串鞭炮声,才回过神来,锅盖早已经被水蒸气蒙上水雾,噗呲噗呲往外溅。 “水都开了。”章淑嘉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掀开锅盖将水饺全部到进去,沸腾的水又恢复平静。 章若卿还站在一旁,看章淑嘉一边用筷子翻动锅里的饺子一边把溅出来的水擦干,她等了一会发现她并没有要数落她因为发呆而让水溅满炉台的意思。 “对了,上周你不是问我周围的朋友有没有要办信用卡的,我帮你问了问正巧岑校长要办一张可以出国用的,年后你把资料给我,我让他填好,你帮他尽快弄好。” “今天你遇见岑校长了?”章若卿问。她听到“岑校长”这三个字就会莫名一阵条件反射,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记得啊,别说了一次又丢到脑后,或者我去你银行找你拿,人家也是卖我个人情,这信用卡哪里不能办。”章淑嘉没理会她的问题,眼睛没移开锅里,见饺子一个个浮起来。 破茧 第9节 “今天你遇见岑校长了?”章若卿沉住声音再重复一次。 章淑嘉依旧没回答,“再拿双筷子和两个蘸碟,准备吃饭。” 章若卿没有动作,沉住气问:“妈,今天初一,你忘了吗?” 章淑嘉面无表情地接一碗凉水往沸腾的锅里倒。半晌,才冷冷地说:“没忘,这辈子都忘不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锅里沸腾的水像是好容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沸沸扬扬溢出来,溅在炉盘??x?上,刺啦刺啦的声音占领片刻的安静。 章淑嘉关了火,将饺子盛进白瓷盘里,又恢复惯常平静的语气说:“吃饭。” 章若卿依旧站在原地,望向章淑嘉的背影,直到她快要走出厨房,才突然开口: “也许奶奶当年说得对,我就不应该跟着你过。” 这么多年,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响。那时候,她虽然还小,但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她也知道有人给章淑嘉介绍对象,知道拖油瓶是什么意思。 每一次,她无缘无故被数落,一言不合被打,战战兢兢在章淑嘉眼神底下过活的时候,她都想说出这句话,她想说既然你不喜欢我觉得我耽误了你,为什么当初奶奶要带我离开,你却不愿意,而今又让我忍受你所有的怨气。 她甚至会恶毒的想,要是离开的不是爸爸,也许她会过得快乐一些,至少不会这样每天担惊受怕,怕自己哪个举动又惹得章淑嘉不高兴了。 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说出这句话,可她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用这样平静的语气。 话说出口的瞬间,心口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恨不得将所有空气通通宣泄出来,见章淑嘉也愣在了原地,面色苍白,她心底竟闪过一丝快感,接着说: “你不会到现在都还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岑校长是什么关系。” 说完,她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像压在心上的石头被击碎,虽然这碎石都击中了她们,但她仍有一种说出来了真好的感觉。 她都径自走出厨房,拿上自己的外套,出了门,走上那条张灯结彩的街。 此刻,街上热闹起来,都是吃完团圆饭出来遛弯的人,大人牵起孩子,孩子伴着老人,一家一家,热热闹闹,没有落单的。 她突然觉得很讽刺,可要问她后悔吗,她会说不……她拢起围巾,低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手机在衣袋里震动,她以为是群里的拜年信息并不想理会,可是它太过执着,让她只好停下脚步拿出手机,准备将消息屏蔽,而入眼的却是一连串来自于方子聿的信息。 那个她曾经吐槽像鬼画符而他辩解说是抽象画的头像,清晰映入她眼中,现在看起来真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美感。 她点开,从最后一条往上拉动,整整齐齐的七、八行文字,都在问: “你有没有想我?” 其实,是在说,我想你了。 她在人群中停下脚步,心跳跳得很快很快,像是上学的时候,跟在他身后为追上他脚步,那般紧张而热烈地跳动。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点也不孤单。 在听到他声音压过周围的吵杂,送到她耳畔时,她都忘了拨出电话要跟他说些什么,幸好他提醒了她。 他压住笑意,在问:“你有没有想我?” 该说什么呢? 她仰头看见绽放的烟花,心想,说吧,遵循自己内心,反正此刻他应该听不见。 “想。”在烟花绽开的瞬间,她对这电话那头大声地说。 果然,他在那边问:“什么?我听不见。” 第12章 你还真是睡完……翻脸不认人 如果要问章若卿,记忆中有没有哪段时光是一想起来就觉得闪闪发光的,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住在姨妈家的时候。 每年寒暑假,她最期待的就是逃出章淑嘉的视线范围,逃到乡下的姨妈家里。因为在那里,她才能真正体会到家的感觉。 跟章淑嘉截然相反,姨妈总是温和,说话轻声细语。就连她懒床到日上三竿,都不会责备她,甚至将早饭温热在锅中,提醒她记得吃。 姨妈会记得她所有的喜好,一日三餐变着花样,从不会责怪她挑食,不会强迫她吃不喜欢的食物。 在她眼中,姨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 她曾经天真地说要是姨妈是她的妈妈,那该有多好。 姨妈刮了刮她的鼻子,“傻孩子,这话千万别当着你妈妈的面说,她会伤心的。” “她才不会伤心,她总是打我骂我,明明我没做错什么还是责备我。她才没有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她喜欢嫣然姐姐多过于我。” “就像我也不会打你骂你,而嫣然做错事我也会责怪她一样啊。你妈妈只是要求你有些严格而已,并不是不喜欢你。”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是我妈妈。” “可姨妈却觉得你妈妈样样都比我强。她可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是女大学生。你要知道,那时候女孩能读书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更别说上大学当老师了,连男孩都不敢想,可你妈妈却做到了。她为了争取这个机会,跟你外公抗议,整整把自己关在牛棚里一星期不吃不喝,是你外婆实在心疼偷偷给她送水送饭才扛过来。最后,你外公也知道她性子倔,再这样僵持下去要出大事,才勉强同意再供她一年。” 这故事章若卿听过不下十次,每次姨妈说起这事都是满脸的骄傲,“可是姨妈,外公也就供了她一年,后来都是你打零工资助她才能继续读下去的,你不会觉得遗憾吗?” “不遗憾,”姨妈摇摇头,“我和你妈妈不一样,我不是读书的料,早点出来工作还能帮着家里。可是,我唯一羡慕她的是,她从这小山村里走了出去。” 那时候,章若卿并不明白走出村子有什么好的,再也见不到无边的田野,追不到的夕阳,山间游走的流云,夜晚数不清的星星和冬夜围炉的暖光。 这里对她来说像是秘密花园,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留在这里。 直到现在,当她踏上泥泞的田埂,呼吸间都是冷冽的山风,远远看见那扇窄窄矮矮的灰色小门前一双期盼的眼神,她才真切地将城市里那无边的喧嚣抛诸脑后,拥抱片刻的安宁。 回来了,她长长舒口气,又回到她可爱的小山村里。 “你姨妈一早上就在门外守着了。”邻居阿姨将晒干的芥菜收进簸箕,笑着说。 “外面多冷啊,”章若卿握住姨妈的手,摩挲她皲裂的手背,想让她的手快点暖和起来,“快进吧,我好饿,早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就等这顿了。” 两人说笑着走进屋子里,屋内升起炉灶很是暖和。章若卿环视一周,问:“姨夫没在家?” “早晨就出去了,没说什么事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不管他我们吃我们的。”章淑嘉往炉灶里添了些煤,让火烧得更旺些。 章若卿摘下围巾,挽起袖子就要帮忙,却被姨妈拦回去,说都提前准备好水一烧开,蒸一下就可以吃饭。她知道姨妈向来麻利,说不用帮忙就不用帮忙,便也安心坐在炉边,抓起盘里的瓜子花生,一颗一颗嗑起来。没一会,三菜一汤上桌,抬眼一看都是她喜欢的菜,尖椒香干,小炒鸡丁还有一盘姨妈亲手做的腊肉腊肠,顿觉食指大动。 “动筷吧。”姨妈招呼她快些吃。 “等一会,”章若卿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嫣然姐,馋馋她。” “前些天她倒是打来了电话,没说几句那边就有人叫她,匆匆挂了电话,说有空再回我,到今天也没个消息,不知道是回来了还是在三亚。嫁人了还不让我省省心。” “就是就是,”章若卿在一旁附和,“等我们吃完给她打视频通话。” “你也不让人省心,”姨妈拣了一筷子腊肉放进章若卿碗中,“说好了一起过来,今早你妈来电话说她有事不来了,是不是你们又吵架了。” 章若卿不说话了。 章淑慧瞧着她那不言不语的模样纳闷,以往,她都会反驳一句,说她只有挨骂的份儿难敢跟她妈吵架。但今天,从姐姐章淑嘉的电话中就听出她语气也不对,难得听见她满是疲惫和无奈,但知道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来,只好等若卿来了好好问问。结果,两人像是说好了似的,一个赛一个,都当起闷葫芦。 “亲母女哪有隔夜的愁,”她只好宽慰道,“你别跟你妈置气,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等她气消了,跟她说说软话。” “又不是我的错。”章若卿声音突然高了些,想想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突然,歉然地对姨妈笑笑,讨好似的给姨妈拣菜盛汤。 “你们呀,”章淑慧无奈摇头,“真是亲母女,一模一样的倔,谁都不服软。” 章若卿不置可否,只让她赶紧吃饭,等会该凉了。章淑慧轻轻叹了口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饭后,章若卿帮姨妈收拾完,觉得有些困便进屋休息了。刚躺下就收到嫣然的信息,她赶紧拨出视频通话,准备喊姨妈进来,还没接通就被挂断,嫣然发来文字:“正在机场等飞机,下午到。” 章若卿回复:“有空回来吗?姨妈念叨好几次了,你再不回来她真把你当成泼出去的水了。” “只有等清明假期??x?了,学校有个项目要提前筹备,我才能先回来的,你姐夫他们一家都还在三亚。” 紧接着,嫣然发过来三个省略号,章若卿能从那几个点中读出大段大段的无奈。也惊讶于,她竟然会用这样直白的表达方式。 她们不太相像,嫣然是那种无论有多困难都不会轻易表露在脸上的个性,万事都能妥妥帖帖办好,从来不会说丧气话,从来都积极像个小太阳般。如果说章若卿是月亮的阴影面,那许嫣然就是照亮她的那束光,将灰暗变得明朗。这也是为什么,章淑嘉会更喜欢嫣然。 但无论再明朗积极的人,也都会遇到波折的时候。 章若卿安慰道:“你安心工作,姨妈姨夫都挺好,而且我陪着她呢,你放心。” “我爸他没喝酒?” “没喝,”章若卿撒了个谎,“放心吧,我盯着呢。” 跟嫣然聊完后,章若卿看了看工作群,群里人人都在汇报今天开了多少张卡,安装了几台 pos 机,又拉来了多少存款,一条一条应接不暇,生怕晚一秒自己的成绩就被淹入大海。章若卿看得眼睛发酸干脆将手机关掉,眼不见心不烦,反正现在她休假,一切都自动往后延。 她拥紧了被子,埋头深悉一口气,是熟悉的姨妈爱用的肥皂的香味,这次一定能睡一个好觉。小屋里光线极暗,唯一的窗户被窗帘遮蔽得严严实实,章若卿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听见门外有谈话声。 “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真是闲事管得宽,我高兴喝,还要问你!?” “卿卿今天来了,你多少收敛一些。” 她听出来是姨妈和姨夫在吵架,本来想着继续听下去不好,可突然听到自己名字,注意力又集中了几分。 “又来白吃白喝了?”姨夫梗着声音,透过门格外清晰,“供她妈读书还嫌不够?还要让小的来白吃白喝?当个教导主任就把自己当多大官似的。也不见她帮帮我们。幸好我女儿争气,读书好,工作好,又嫁得好。不像她家这个,老大不小也没个着落。” “你小声点。” “我说错什么了?我哪句话说错了。” 声音越来越小,接着一阵桌子椅子拖动的声音,章若卿深吸一口气,默默呆了会儿,等到彻底安静下来才披上衣服走出卧室门。看见姨妈没开灯坐在炉灶边,火光映照在脸上,她开了灯,章淑慧回神看看她,轻声问:“把你吵醒了?” 走过去在姨妈身旁坐下,大大伸个懒腰,打打着呵欠摇摇头,“睡得太熟,一睁眼都忘记时间了。怎么了?刚刚有人来?” “你姨夫喝了点酒,闹腾了一会,现在睡去了。饿了吧,我去热菜。” 章淑慧说着就站起来,她赶紧拦下,说:“不饿,我出去买点东西。” “这么晚了要买什么?不能明天去?” “忙忘了日子,睡醒了肚子疼才想起来。”章若卿吐吐舌头。 “那快些去,拿上电筒,穿厚些。”章淑慧了然,赶紧叮嘱。 拿着手电筒出了门,阖上那扇咿呀作响的旧木门,章若卿才长长舒口气。外面真冷啊,远处只有几声炮响,寥寥落落回响在山间,呵气成冰的季节里,人人都躲在家里拥着炉火,就连贪玩的孩子都不见踪影,选择这个时候出来,还是找了个借口出来,真是不明智的选择。可是,姨妈脸上残留的泪痕,看着心疼,让她不得不出来走走。 四周漆黑一片,她低头望着手电那道光圈,出神地想着心事,全然没有注意小道上赫然停着的一辆车,和从车里走出来的人。直到手突然被拽住,她被吓到一激灵,手电堪堪滚过到地上。 瞬间,唯一的光亮消失了。 脑海里瞬间闪过恐怖片、刑侦剧、悬疑小说里的各种画面交替出现,章若卿在心里告诉自己敌动我不动,敌若动拔腿跑,直到黑暗中传来一声—— “章若卿。” 怒气冲冲,阴阴冷冷。 章若卿脑海中那根理智的线断了,只剩下恐怖片的画面,她吓破了胆,尖叫差点冲破喉咙,又被一双大手捂住。 破茧 第10节 “是我。” 谁知,她挣扎得更严重,手脚并用又蹬又踢,嘴里一边咬一边含糊喊救命。 “是我,方子聿。” 这下,她似乎冷静了一些,可还是挣扎着要掰开他的手。 “你保证不叫我就放开你。” 他本来想吓吓她,惩罚她这几天对他不理不睬,发出来的消息石沉大海,拨出的电话刚接通就掐掉,今天更是直接关机查无此人。可偏偏他又惦记她,心里像上万只蚂蚁在爬,一刻也不想耽误想见她。回程高峰机票高铁都售罄,他愣是一路开回来,回来才知道人优哉游哉在这小山村休假。 可现在,她真一嗓子喊出来,说都说不清了。 她转过脸看看他,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他似乎也意识到这问题,找出手机,往自己脸上照,直到发现她眼中不再是惊恐的神色,才慢慢松开她。 “方子聿,”她又气又恼又害怕,没控制住音量。顿时,不知哪家的狗吠起来,“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他也没跟她客气,“你还真是睡完……翻脸不认人。” 第13章 新年快乐,是一定一定要快乐 呆在姨妈家的日子里,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快乐。 记忆中,姨夫爱喝酒,一喝酒家里就不安宁。 那时候,每每他在客厅里闹腾,嫣然姐和她就会躲在卧室里,说故事或是小声唱歌,再不行就捂住她的耳朵。 每次他发泄一通之后,在酒醒的第二天又会恢复沉默木讷的模样,给她们一人买一颗棒棒糖。可姨妈微肿的眼睛和低落的情绪是真真切切印在她脑海中,并不是一颗棒棒糖的甜就能够抹去的。 好在姨夫不是天天如此,这种还算过得去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章若卿初中的时候。 那时候章淑嘉当上了学校的教导主任,这对于一个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家来说,就是可以扬眉吐气的天大喜讯。 章淑嘉回村子的那一天,老远就听到了鞭炮声,街坊邻居都出门迎接。章若卿记得那天姨夫对她们格外热情,好酒好菜摆满一桌,他们大人在桌上从来不好好吃饭只顾聊天,小孩们却乐得钻了空子,她和嫣然姐姐吃碗里望锅里,撑到眼睛看不见肚皮,在院子里转圈消食,却突然听见屋内一阵摔酒杯的声音。 姨夫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耳里:“她辍学供你读书的时候你又想过回报她吗?现在你好过了,就看不起我们这种穷亲戚了,别忘了你也是从这个穷地方走出去的。” 后来,她才知道姨夫和他的几个朋友想去城里做点小生意,问章淑嘉借钱请她帮忙找找门路,而她拒绝了,只答应以后只要嫣然能读书,就算读到博士她都供。 自那以后,每次她们一回姨妈家,姨夫就是自动消失几天,而每次回来都是酒气熏天,心情不好的时候,隔着门,她能听见他在喊:吃白食的又来了。 她可以不在意姨夫对她们的冷嘲热讽,但她不能不在意姨妈脸上的眼泪。 嫣然姐姐曾经说过,她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离开这里,不是有多想出人头地,也不是有多想跃过龙门,只是想让自己的妈妈如果有一天实在忍受不了,还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她现在好像理解了这句话。 从姨妈家走出来的时候,寒夜里的小山村并没有那么可爱。她举目四望,没有一处可以去的地方。村头的小卖店这个时间早已关门,如果姨妈没有那么伤心难过的话,一定能及时觉察出她说的谎话。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坐在方子聿的车中,空调送出暖暖的风,她的手被他捧在手心,一点一点,给她捂暖。 她盯住他由于长途驾车疲惫的眼,不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下巴上青虚虚冒出的胡茬,突然想给他一个拥抱。 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柔软的细羊绒大衣上落雪才刚刚化,她不在意,贴在他耳畔轻轻,且真诚地说:“谢谢。” 谢谢你在寒夜里,容我一处落脚之地。 “终于良心发现了啊?”他有些戏谑的语气,调侃她这只刺猬终于收起背刺,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谢谢”,但能从她嘴里说出一句好话他自然是受用的。“别说这些虚的,想想怎么补偿我。” 可能还嫌自己不够委屈,手掌伸到她眼前,“这,刚被你咬的。还有肩膀和腿都被你踢疼了。知道我开了多久的车吗?知道这地方有多难找吗?” “那你为什么还来?” 她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这话有点伤人,可后悔也来不及了。 真是好不到一秒。 方子聿气结,突然凑近她,惩罚似的咬住她唇瓣,恶狠狠地说:“你真没良心??x?啊。” 她唇上闪着水光,被他咬了一口之后,更加饱满诱人,鲜嫩欲滴,章若卿好像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懵,半天没有反应,微张着嘴,像只缺氧的金鱼。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睑,算是败给她了,突然玩心大发,想让这只金鱼再缺氧一些。 一手钳住她落在自己胸口的手,一手扣住她腰身,往自己身上带,方子聿不在压抑自己,将思念化成吻。 章若卿觉得自己快要缺氧了,可禁锢在她腰后的手丝毫不肯放松,她无法挣脱,只能尽力仰起脖子,寻找氧气。 哪知拥住她的人会错了意,以为她想要更多,终于松开了她,却在她喘息的间隙,一路从下颌吻到脖颈。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小 v 领羊绒衫,包裹性很好,领子边沿正好贴着她的锁骨沿至胸口,停留在若隐若现的位置,勾勒出完美的线条。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是小 v 领,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讲她的衣服从肩膀勾落下来。 章若卿感觉到肩上一阵凉意,下一秒他柔软湿润的唇就覆了上去,胸前裸露一大片肌肤,他借着车内晦暗的光线看她的旖旎风光。 似乎光是吻,已经不足够了,他手掌握住她胸前那片柔软,不轻不重地揉捏。 她觉得握住她的那双手似乎有一种魔力,让她将意识抛开被感官左右,贪恋着他手掌的力量,手心的温度,她不自觉地贴紧他,无力靠住他肩膀,呼吸在加速,牙关快要守不住,终于她轻哼一声,在他耳畔呼出一阵春风。 方子聿觉得,她这一声嘤咛像是一把利刃几乎割断他脑海中最后一丝理智。如果不是这几日跟许久没见的朋友厮混导致,如果不是因为太想念她而长途开车,他现在、立刻就要了她。 “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是我还不太想死,我还想跟你长长久久。” 他轻轻松开她,吻住她额角、眉心,“留着下一次,我记好了的。” 章若卿迷蒙的一双眼望住他,看着他脸上摸到吃不到的表情,十分不厚道地笑了,“你不行。” “我行不行你知道的。还有,不要轻易说这句话,你以后会后悔的。” 车窗外面,不知是谁家放起了烟火,将黑夜里的寂静打破。 章若卿伏在车窗前,仰头看着烟花,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水雾。方子聿凑过去,手指在上面画下一个小小的桃心。 “新年快乐。”他突然说。 “嗯?” “外婆说看到烟花的时候要说出一个愿望。祝你新年快乐就是我的愿望。”他笑。 章若卿也笑了起来,因为这简单却实际的祝愿。 “那我也祝你新年快乐,是一定一定要快乐。” 第14章 迷晕你扒了你的衣服再把你车卖了 长长久久和一定一定要快乐的前提是方子聿能让车平稳地开往目的地。 此刻章若卿坐在副驾上甚至比自己开上路还要紧张,因为她需要时不时掐一下方子聿的手臂,来提醒他千万别瞌睡要注意前方的路。 国道上路灯稀少,幸好车也不多,可是越往前开越荒凉,方子聿就越纳闷。 “你不会是要对我意图不轨,劫色不成只能劫财然后杀人抛尸?我可告诉你,我很有钱的,帐户开在你们银行你应该很清楚的,银行卡密码也是你改的,所以最明智的选择是你乖乖跟了我,能得到的比现在更多。” 章若卿狠狠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他嗷的一声嚎出来,转头抗议。 “真应该把你嘴堵上……你好好看前面别看我!” “谁叫你下手这么狠。”他回怼。 “谁叫你一直打呵欠。” “谁叫你让我开这么偏僻的路,不是说在县城里吗?怎么越开越偏。”他嘟嘟囔囔,大少爷脾气窜上来。 “谁让你——”章若卿将“来的”两个字咽下去,不跟他计较,越计较他越蹬鼻子上脸,最好的方式就是晾着他。她转过头仔细瞧着外面的路,终于在前放看见一盏模糊的小灯牌:柚子酒店。 “到了!”章若卿让方子聿停车,朝早已站在店门口的人开心地挥手。 在这小山村里,除了嫣然姐之外,章若卿还有一位记挂的童年玩伴,董招娣。 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从她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家里对她的期望就只是招娣,招弟。 然而就像所有的满怀希望都注定落空一样,招娣并没有如家人所愿,反倒是自己活成了男孩子一般。 她刚跳下车,就被招娣一把揽进怀里,将身上披着的一件绿色军大衣脱下来裹住她,边问她冷不冷,边说:“怎么就突然打电话说要来,我都准备好明天去找你。” 章若卿支支吾吾,跟一直站在一旁乐呵呵看着她们的招娣老公,小田哥打了声招呼,说抱歉临时要来,麻烦他了。 “你跟他客气什么,他这人要是知道什么麻烦就好了。”招娣笑说,转头让小田哥去招呼车里的人,却也没着急让章若卿进去,意味深长望望她又望望车里的人,“电话里说的那人就是他?” 一个小时前,她接到章若卿的电话,电话里她问自己宾馆有没有空房间。这个时节,又是过年期间,没有游客最是冷清时,别的没有就只有空房间。她问章若卿不在姨妈家呆着怎么来她这里,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告诉她收拾利落些,等会她就过来。 十五六岁出社会,各式各样的工作都做过,也接触过各路牛鬼蛇神,招娣不敢说阅人无数,但是人是鬼她一眼便能分辨。车上这个男人,相貌衣着皆为上乘,虽然眉眼间尽是倦怠,但也掩饰不住那双眼是睥睨众生的眼。 她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一尊大佛,得好好供着瓜果鲜蔬都的紧着好的来的那种,大佛。 “好冷,进去说吧。”章若卿准备含混过去。 屋内开着暖气,电视上在重播春节年欢晚会,她们刚一进门一个小人影就冲到她们面前,章若卿望着眼前奶乎乎的小孩,忍不住捏了捏她鼓起的脸蛋,小孩笑起来,要往她怀里扑。 “柚柚,你的小脏手别碰章阿姨衣裳。” 招娣将扑在章若卿怀里的女儿抱了起来,刮刮她的小鼻子,小孩子在她怀里扭动,又挣脱出来,用沾满巧克力的手伸向章若卿。 “没事,”章若卿重新将她抱回去,蹭蹭她脸颊,问:“柚柚想没想姨姨?” 柚柚眨巴眨巴大眼睛,点点头,卷起章若卿的头发,害羞地埋进她怀里,章若卿也不管她满手的巧克力沾到自己发间衣领,搂紧了怀里的孩子,她身上甜甜的味道,软软糯糯的手感让她觉得很窝心。 从客房放完行李的方子聿下楼来看到这一幕,眼神呆了呆,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柔软无害的章若卿,站在有些陈旧灰扑扑的房间里,闪烁柔软的光环。 那一刻,他脑海中不知怎的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以后应该会是一位好妈妈,而如果他最后的那个人是她,婚姻这座坟墓或许他愿意跟她一起下去。 仅仅是一闪而过,这念头立刻被他赶跑,活了三十多年,在别人眼中潇洒肆意,游戏人间的他,竟然在一家半旧不新的小县城宾馆里,产生了要跟一位认识不久的姑娘结婚的念头。 这念头,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有。 爱情有多美好,婚姻就有多可怕。 他对爱情有多向往,对婚姻就有多抗拒。 爱情有多自由,来去可以不沾身,喜欢就多在一起一秒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二话不说去摘,不喜欢也能立刻抽身而退,冷血冷情,没有束缚不必负责。他一直抱有这样的念头,他从来都承认自己是个混蛋。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因分手跟对方撕得太过难堪,甚至偶尔遇见还能笑笑打声招呼,但身边的人都说他迟早会遭报应。 报应吗?他且等着呢。 然而今天,这念头一闪而过,在他心底吹起一阵凉风。他觉得他一定是冷风吹多了,吹傻了,要不就是长途开车累傻了……他无力的抬手摸摸眉心,慢慢往楼下走去,刚停在门前,就听到里面的谈话声。 “你确定要让他住我这小破店?”招娣压低声音问章若卿,既然直接问问不出什么来,那干脆换一种方式。 “这哪是小破店,再说有地方住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章若卿嘟嘟囔囔,一脸不悦。 原本这个时间点她应该是窝在姨妈新换过的被单里,嗅着阳光下晒过的味道,暖烘烘地入睡。就在她准备下车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将车门锁住,故技重施,软硬兼备,说自己可怜说她良心喂了狗,放着感冒发烧的自己不管,说如果她现在就走他就大喊大叫让全村的人都知道。 破茧 第11节 最后,她没有办法只好带他来这里。 至少招娣是她能相信决定不会将她的秘密抖出??x?去的人,但代价就是,她八卦,这是章若卿觉得她唯一一处像个女孩的地方。 “对自己男朋友都这么狠心?我都不敢这样对我老公。” “瞎说,”章若卿白她一眼,“也不知道刚刚对小田哥大呼小叫的人是谁,幸好是小田哥让着你,容忍你的暴脾气。” “他也就这一个优点了,不然我干嘛找他结婚,疯了么。” 招娣的丈夫小田哥不是本地人,是她当年离开家去南边打工时认识的,跟着招娣回到老家,用两人打工攒下的钱,在县城盘下这家小旅馆,夫妻两招娣主外他主内。与招娣泼辣的性格完全相反,小田哥是个安静又稳重的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慢慢悠悠,好像从来没见他有任何着急的时候。 招娣结婚那年,也是在这间小旅店里,章若卿和嫣然作为伴娘陪着新娘子坐在大红喜被上,一整晚三个女孩都没睡,谈天说地,谁都没有想到最像男孩子的招娣是她们三人中第一个结婚的,那时候她们问她,小田哥到底哪里好,让她决定跟他结婚。 招娣沉默了好久,摸着喜被上绣着的鸳鸯,才开口:“他不像我爸一言不合就打我和我妈,说我妈生不出儿子,说我是赔钱货,他从没对我发过脾气,更没有动手打过我,就这两点,已经足够了。” 后来女儿柚柚出生,幸福的两人变成了更幸福的三口之家。 招娣虽然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但却是最实际的那个,在她们都还在憧憬爱情的时候,她早已看穿了婚姻的本质不过就是搭伙过日子,合拍且能相互包容才最重要。 章若卿没理会招娣暗搓搓撒的一把狗粮,又悄悄剥开一颗巧克力塞到柚柚手里。 “我正儿八经问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招娣朝门外挤挤眉毛。 “我没交男朋友。” “那楼上那位是?” 章若卿没吭声,但招娣看到她那表情,也猜出个一二,无外乎就是男男女女那些事,可往往就是这点事,最后受伤的总是女孩。 “你可想清楚了,别一时糊涂。” 从小她就知道,章若卿一直在她妈的教育下循规蹈矩,是大人眼中的乖孩子,可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有大胆想要冲破束缚的时候。 “我知道,你放心。” 章若卿若无其事地说,慢吞吞转着手里冷掉的茶水,她说出这句“你放心”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多少底气。想起在车上时,他半真半假说出的“我想要跟你长长久久”那句话,她竟然有片刻当真。 她有些恨自己,这么多年也没点长进,又把他的玩笑当真。 而此时,站在门外的方子聿听到这后半截对话,自嘲地扯扯嘴角。 他站在门外想到了结婚,而人家呢,轻轻松松说一句“我没交男朋友”,将他这一天,甚至是这几个月付出的真心通通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他是有脾气的,又从来没有在女人这吃过亏。章若卿这个例外,对自己时冷时淡变脸比翻书快不说,甚至还从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同事面前避嫌就算了,连自己朋友也瞒着。别人都是上赶着,就她视自己为洪水猛兽一般。 方子聿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窜起一阵火气,转身往楼上走去,老旧的楼梯被踏出阵阵重响。气不顺的时候,好像喝口水都塞牙,他进了房间扔了大衣,往床上倒去,不小心撞到了床头,“嘭”的一声。 他抱住脑袋,低咒一声,“f**k。” 章若卿见他上去很久一直没下来,担心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便上楼来寻他,站在门外听见他这句中气十足的咒骂吓了一跳。 “方子聿?”她敲敲门。 “谁?”他语气恶劣地问。 “是我。” “我哪知道你是谁。”他耍起无赖。 章若卿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在耍什么脾气,不想跟他废话,“感冒药退烧药我放门口了。” 她说完,跺跺脚,假装走下楼梯。 果然,没一会儿,门开了,他探出身看见她站在门外倒也不惊讶。 “多幼稚啊?发烧发到年纪都烧小了一轮?”章若卿虽然嘴上在揶揄他,但手背却贴住他额头,试试温度,没有刚刚那么烫人,心落下来一些。 他往后仰头躲开她的手,没理会她的揶揄,十分无情地哼一声,“不会是什么毒药吧?” “是毒药,迷晕你,扒了你的衣服再把你车卖掉。”她想这人怎么阴阳怪气起来,但也没跟他一个病人计较,叮嘱他退烧药吃一片,如果再不行就用退烧贴。 “还算你有点良心。” 他说完突然靠近,钳住她下巴,重重咬在她唇上,片刻又松开。 “干嘛呀?”章若卿吃疼,捂住嘴唇瞪他。 他没说话,拿过她手里的东西,“嘭”的一声将门关上。 掀起的冷风扑在脸上,好半晌她才回过神,里头那位好像是真生气了,可是她也没想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第15章 放心,就算出什么事也不会讹上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传染的,反正章若卿是成功地感冒了。 她缩在雪白的被子里,迷迷糊糊中开始想念姨妈冲的藕粉。 小时候她老爱生病,三五天一次小感冒,章淑嘉有时候忙起来顾不得她,将药分好放在她床头,电饭锅里煲一锅白粥,一日三餐全指望那锅粥。本来就因为感冒味觉失灵,那锅粥喝下去更是食不知味,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喝不完等章淑嘉回来又免不了一顿数落。 直到有一次她喝到姨妈的冲的藕粉,同样是清清淡淡的味道,却有蜂蜜和桂花的甜,姨妈说她生病肯定没有胃口想吃甜甜的东西。后来,每次生病她都会想念姨妈的藕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如果生病可以攒起来就好了,她一定留到姨妈家。 她翻身坐起来,觉得浑身骨头像被拆碎了一样,哪哪都疼,忍不住在心里怨念,方子聿那个大病毒,转而又突然想到自己都这样难受,那他岂不是更甚。 裹上衣服去他的房间敲了敲门,发现里面没人回应,下楼正好撞见了招娣。 “醒了?” 章若卿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凑到暖炉旁,绻起身子取暖。 “他走了。” “走了?”章若卿突然坐直了身子,抬眼往窗外看去,果然没见到那辆骚包的豪车,像是这人就像从来没来过,一瞬间她又像漏气的气球瘪了回去,“哦,走了就走了呗。” “你倒是说得轻巧,”招娣将一叠厚厚的红包放到她面前,“走之前塞到柚柚手里的,他走了之后我才看到,但我没打开,你帮我还给他。” 章若卿拿过来掂量了片刻,想了想又推回招娣手边,“他既然给了又不说,你就拿着呗,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了,不用惦记这人情。” “你傻了啊,我哪是惦记他人情,我是怕你在他面前为难,”招娣见她萎靡不振的模样,正色起来,“你怎么回事?以前你不是这样拎不清的人。” “我也不知道。”章若卿突然烦躁起来。 昨天他浓情蜜意说得好像一秒没见她就活不下去似的,今天又整一套不告而别,翻脸比翻书还快,情绪比三岁小孩还不稳定。更让她烦躁的是,她自己竟然被他牵动情绪,在听到他走后真有一种失落感。 招娣看出了她的情绪,但也不好说什么,章若卿是聪明人,向来一点就通,除非就是偏要执迷。所以,作为朋友点到为止就好。 “走吧,送你回姨妈家。我的小车跑山路更合适,比他那个好,我看那车刮得都不成样子了,啧啧……中看不中用。” 章若卿“噗呲”一声笑出来,头顶上的乌云跑了一半。 回去的路上,招娣绕道开到了县城中心的商场,买了些水果和保健品一类的东西,又到银行取了些现金,上车后她将现金交到章若卿手中。 “这什么意思?”章若卿疑惑。 “东西是做做样子买给我爸看的,钱你找机会趁他不在悄悄给我妈。不然每次我回去,他都死盯着我和我妈不放生怕我悄悄给我妈钱,他现在老了喝酒喝得身体也不好,是打不动我了但嘴还是不饶人,不骂我赔钱货改骂我有钱不认爹了。我当然不认他,管生不管养,15 岁之前我妈养我 15 岁之后我自己养自己,我凭什么认他。”招娣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车快开到村口,正好经过一片稻田。每年暑假,漫长的夏日下午,烈日炎炎没有动画片游戏机打发时间,这片水稻田是她们常去的地方,因为有清凉的水和水里的鱼。 招娣顺章若卿的目光看过去,回忆起那时候,笑说:“还记得那年我抓了别人田里的一条鱼,我爸差点没把我打死,要是没有你挡在我身前,估计你这??x?会儿应该提着水果拿着花到山上去看我的。” 招娣是很感谢章若卿的,别看她柔柔弱弱闷声不吭甚至有些清冷的模样,但真要是伤到她在意的人,那股子老母鸡护鸡崽儿的劲可是很能唬人的。 “呸呸呸,大过年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尽说些不吉利的。” “是是是,我不对,我说些吉利了,希望你今年能找个好人,咱仨可是只剩你了。” “不好,换一个。你祝我今年发大财都比找个好人实际些。” 招娣呵呵笑着,“对了,嫣然姐好久没回来了,其实嫁人了也不好要顾及丈夫和婆家,不像我找了个不是孤儿的孤儿。算了……你还是晚点嫁人吧。” “说嫣然就说,怎么又拐到我这了。” 两人一句一笑,很快就开到了村子里。 章若卿回到姨妈家,喝了桂花藕粉就躺到床上,临睡前想起这会儿他应该开回城里了,发了条微信问他到没到。结果,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人回信,索性拨出电话,这次倒是很快接通,只是电话那头声音嘈杂,重低音震得耳膜疼。 “你在哪?”章若卿不确定地问。 “怎么?”他不答反问。 “问问你到没到城里?”她耐住性子。 “放心,就算出什么事也不会讹上你的。”他语气不善,继续呛她。 章若卿脾气果然窜上来,骂了他一句神经病,关掉手机,蒙进被子,她真是疯了才会在意这么个阴晴不定的人。 听见她带着浓重鼻音的这句“神经病”,方子聿竟然觉得被骂得神清气爽。 昨天晚上睡到一半,接到发小许执涛的视频通话,他接起来还没来得及将他们臭骂一通就听见那边一群人在起哄,说他这次过分了,骗他们是去南边陪外婆过年结果等他们组团去了才知道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听完,他瞌睡醒了一半,只好承诺明天尽早赶回去,他们一帮人才没再揶揄他有了美人忘朋友。 早晨他本来是想跟她说一声再走的,可敲了敲门没见章若卿有动静,再加上自己还在气头上想晾她一下,看看她到底心里有没有惦记自己,干脆一声不吭直接走了。 这会儿接到她电话,听到她关切自己有没有到家,又听到她声音闷闷的料想她肯定是因为自己感冒了,那点气也没了。 他点开她的对话框,编辑信息: “感冒了?” “早上有事就先走了,没敢吵醒你,想不想吃米糕我带些回去给你尝尝鲜?” 许执涛凑到方子聿身旁,见一上午都阴云密布的人此刻突然阳光灿烂,他碰了碰他酒杯,笑着说:“从早上就守着手机,这会终于守到了?” 方子聿晃着酒杯里的冰块,不答。 “还是上次带来的那位?”许执涛继续追问。 方子聿挑挑眉,当是默认了。 许执涛掰起手指算了算,说:“时间挺长啊,快三个月了,看来这次是认真了?” “我哪次不认真?”方子聿漫不经心地反问,将杯里的酒一口饮下。 “是是是,谁还不知道你啊,大情圣,二十四孝好男友人设常年屹立不倒。”许执涛赶忙附和,“可是从前也没见你因为什么人情绪低落到连我们这帮人都带不动你兴致。” “谁连续开了一天一夜的车兴致还能 high 起来。” “那怪我们啰?” 方子聿语塞,而后无奈地蹭蹭额角,“主要是她太不一样。” “怎么?都有你搞不定的人?” 破茧 第12节 想到她,又是一阵苦笑。热情有,冷淡更有。《冷静与热情之间》他很多年前看过这部电影,现在想起来,形容她最合适。 许执涛见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连忙问,“去哪?” 他关掉包厢内震耳欲聋的音响,勾肩搭背唱得鬼哭狼嚎的几个人立刻抗议,他没理会他们,叫来服务员结账。 “方总,方公子,您这一早上不是喝闷酒就是看手机,我们玩我们的哪惹着您了?” “就是就是,赶紧把音响给我开了。” 那一帮人喝了酒也不怵他,没跟他客气,抱怨着。方子聿没理会他们,刷了卡存了酒,心情颇好给足了小费。 “来了一趟南边,不逛逛古镇,泡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你们回去好意思说你们到过江南吗?” 他拎起被他们蹂躏得皱皱巴巴的大衣,十分嫌弃地抖抖领子上面落的烟灰,昨天这地方可是她蹭过的,还留有她的味道,不是香水味,是一种古朴的像他外婆老榆木衣柜里的味道,他很喜欢,所以一路开始回来的时候,香气似有若无钻进他鼻子里,衣袋里还有她昨晚给他的退烧药感冒药,贴心地用小药盒分开装好了,他心里那点火也被冲散了些。 包厢里剩下那几个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方子聿,他们认识小二十年,从来没想过方子聿会提出“逛古镇”这样文艺有腔调的活动,他和女孩子去当然另当别论,毕竟他是“有应必求”的男友,但几个大男人在寒风瑟瑟中结伴逛古镇,那画面不要太好看。 听说要去逛古镇,许执涛彻底崩不住了,赶紧出来打个圆场,“我作为代表去就好了,你们几个继续喝,”转头对方子聿说,“他们都喝成那样了,就别带出去丢人显眼了。” 方子聿一听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他要挑些小玩意带回去哄人,带这一大帮什么都不懂的大男人简直就是累赘。 两人走出温暖如春的会所,被江南并不柔软的风刮了个迎面,许执涛竖起衣领缩紧脖子,呵气成冰,而一旁的方子聿则像是睡醒的神龙,步伐迎风迈得飞快。 “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方子聿心情颇好,应了他的话。 “赌我能叫她一声嫂子。” 方子聿笑了,“你本来就应该叫她一声嫂子。” 许执涛停下脚步,心里有种预感,他觉得方子聿这次估计是要栽了。 章若卿当然不知道此刻方子聿真就走在烟雨飘渺,寒风凛冽的水乡小巷,一家店一家店为她挑选小礼物。 她睡到一半,梦见自己追着他跑了大半条街,还是学校前那段梧桐小道,他们似乎都还穿着校服。最后他终于停下来,一双明媚的、看狗都深情眼睛,半真半假地问她,“你为什么追我?是不是喜欢我?” 章若卿像是被问到了症结,张口结舌差点要把秘密脱口而出,她瞬间惊醒,醒来后发现后背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靠在床头缓了好一阵,她才缓过神来,感冒倒是因为激出的汗好了大半,拿过手机看到几个小时前他发过来的信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给一巴掌再赏颗甜枣? 章若卿没理会他的信息,掀被下床,“啪”的一声,早上他送给柚柚红包掉到地上,她捡起来,手中掂量片刻,仿佛一颗烫手山芋。 第16章 你是清醒与混沌的结合体,很矛盾但合理 假期总是一闪而过,章若卿这几天在姨妈家呆着,生活作息竟比上班时还规律,没有工作和繁杂的人际交往,她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最主要的是方子聿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再来找过她。 临走前,姨妈给她装了好些自家做的腊肠腊肉和熏鱼,一袋子一袋子分装好密封好,叮嘱她哪些是送同事的哪些是自家吃的,最重要的是带给章淑嘉的那一袋,里头有姨妈自己晒的萝卜干。 “你妈从小就爱吃这个,你一定记得别搞混了。” “您别拿这么多了,给嫣然姐也寄一些。” “没事,还有多的,嫣然现在不爱吃这些,带回去让你妈洗好冻在冰箱里,吃完了给我说我再做些,千万要记得啊。” “我知道,姨妈你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章若卿当然知道姨妈的意思,亲母女哪有隔夜仇,让她拿回家里母女两吃顿饭,这结就解开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姨妈哪里知道这个结已经缠在她在心里很多年了。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高一的暑假。她忘了一份重要的暑假作业在家,怕被章淑嘉知道又免不了一顿骂,特意算清楚时间,赶在她值班的日子,搭一位大伯的顺风车从姨妈家回到城里。就在她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家门的时候,听见楼下传来章淑嘉的声音,她吓得赶紧往楼上跑,躲在楼梯缝隙中往下看。 章淑嘉被一个男人半抱着走上楼梯,停在自家大门前。那男人高高瘦瘦,穿一身熨烫妥帖的衬衫,衣摆扎进皮带,理着小陆军头,黑发间夹杂零星的白发,章若卿一眼就认出来这男人是岑校长。 他背着章淑嘉的包,从包里拿出一大串钥匙也没问是那一串钥匙中的哪一把,驾轻就熟开了家里的门,然后搀着章淑嘉进了家门,门在他们身后轻轻阖上。 躲在楼上的章若卿呆了片刻,刚才紧张到快忘记呼吸而现在是心跳加速快要呼吸不畅??x?。 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们都说岑校长跟一般秃顶大肚便便的校长不一样,他文质彬彬,有一种儒雅的文人气质,开会从来不啰嗦占用课间时间,同学跟他打招呼也会和蔼地回应。她也这样觉得,特别是每次在办公室遇见岑校长,他都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问问她是不是又等妈妈下班,他的笑容总是亲切又随和,让她觉得他一点也没有校长的架子。 然而那天,她坐在楼道里,从下午一直坐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等到里面的人出来。自那以后,她在学校里遇见或是听见岑校长的声音都有一种条件反射,想起那个下午在自家门前看到的一幕,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个秘密缠了她好些年,甚至都从来没有跟嫣然说起。她无从说出口,就连在脑海中偶尔想起都会泛起一阵恶心。她也无法问出口,问章淑嘉和岑校长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同时也担心如果有一天事情暴露,老师和同学会怎么看她。所以她才会执着于离开这里去遥远的地方上大学,逃离让她提心吊胆的事和人。她以为她离开了章淑嘉就会不再顾忌她,但直到现在,一切都相安无事,岑校长也鲜少出现在她们生活中,仿佛在楼道中看到的一幕只是她自己的幻想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在父亲忌日那样特殊的情况下,她看到他们依旧亲密保持联系,看到章淑嘉脸色少见的笑容,她以为自己早已将它埋进心底,任其腐烂。然而事实是,她依旧对这事耿耿于怀。 下午回到城中,章若卿看时间还早便想着应该去王茹家拜个年,毕竟她是自己的直属领导,从毕业就在她手下,她从零开始培养,是严师但在私底下又很随和,且一直对赏罚分明公平公正,章若卿并没有将她和王茹之间的人际来往当作负担反而是是真心觉得应该多走动走动。不管年前的那次“香水”事件是巧合或是意外,那也是领导的事,跟她没有直接关系。 于是,她跟王茹发条信息,说自己带回来些自家做的腊味如果她有时间,就给她送去。王茹很快回复说自己正好在家。 章若卿在王茹家楼下按了门禁,等了一会没人回应,这时恰好有住户进门她便解释了一声跟着进了电梯。 王茹家在 16 楼,上次章若卿来是因为王茹将部门聚餐的地点定在自己家里,那时候她和她老公蒋正楠还没有闹到离婚的地步。 章若卿对他的印象很深刻,圆圆脑袋圆圆的身材,挺乐呵的一个男人,穿着一件老头衫肩上搭着毛巾,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颠勺炒菜,跟正儿八经的大厨似的,他一道道端上桌让他们品尝,要等他们吃到频频点头称赞才又钻进厨房忙下一道,一顿饭下来,同事们都觉得像是吃了一次法餐,前菜正餐甜品一样不落。 有同事开玩笑说不会楠哥在银行浪费了,应该自己开一家私房菜绝对能俘获一众老饕,这话一出果然正中他下怀。没过多久,就听见王茹说她老公从银行辞职,自己准备开一家餐厅。 后来,也就是半年的时间,餐厅没有撑下来关门停业,再后来就是王茹准备离婚。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只是讲不讲得出口的区别而已。谁都没办法在生活这场战役里全身而退。 电梯在十六楼停下,她走出去一眼便看见王茹家大门上贴着印有她们银行标志的对联,红红火火,十分扎眼,大门敞开,她往前走几步,突然听见门内一阵争吵,一个洪亮的男声在说: “王茹我告诉你,这婚你别想离,真要走到上法庭那一步,我绝对把你和李峰那点龌龊事抖出来,别以为他是行长老子就怕他,到时候看看谁比谁难看。” “蒋正楠你闭嘴,我走到这一步是谁逼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站在门外的章若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屋内的人就在玄关处,蒋正楠背对她所以他自然没有发现她,而王茹已经看到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转而很快消失。 在蒋正楠转身准备出门的时候,章若卿迅速闪到一边将出口让出来,两人四目相对,蒋正楠突然停下脚步,涨红的一张圆脸,布满血丝像是彻夜未睡的眼睛扫向她,诡异地笑了一下,全然没有之前见到时的那副乐呵模样,回头对王茹说:“巧了不是,这好来了位目击证人,果然我妈初一去算命说我今年事事顺利,要走大运了!” 他带着一身酒气从章若卿身旁走过,摇摇晃晃走进电梯,楼道间瞬间安静下来。 章若卿看向王茹,见她一脸疲惫,无奈朝自己扯扯嘴角,她跟在王茹身后走进屋里,站在玄关看客厅里一片狼籍。 她弯身捡起摔落在地上的一个企鹅水晶装饰,小企鹅的翅膀被磕碎了一个角,但不明显,她重新将它放回木质托盘内,跟还完好的那一只并排摆在一起。 王茹给她泡了杯茶,从厨房端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她放下茶杯,将那只摔坏的企鹅拿起来,顺手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坏掉东西就应该及时扔掉。” 章若卿一时没接住话,赶紧有些局促地将自己手里拎的东西放到桌上,“茹姐,这是我姨妈自己做的腊肠、腊肉,很好吃的,可以冻在冰箱里要吃的时候拿出来蒸一下就好,还有这个,腊鱼,也是一样的做法,嗯,对…还有…”她突然忘记姨妈还放了什么进去,打开袋子看了看。 从到王茹家门口到现在也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她却觉得像是经历了一个小时那么漫长,甚至有拍死自己的冲动,刚刚在楼下的时候就应该等到王茹给她开了门再上来,不然也不会撞上这可以纳入职场社死的一幕。 她脑海中自动反复播放提问:我撞上了直系领导跟老公吵架闹离婚,意外得知领导跟大大领导有不正常关系,我是应该主动辞职还是主动把嘴缝上? 王茹看着她表情动作很不自然,跟平时稳重的模样比起来判若两人,她紧绷着的情绪突然松弛下来,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啊?”章若卿呆了片刻,眼神从腊味袋子移到王茹脸上,发现她脸上已然没有了刚刚的那种无奈。 “你是清醒与混沌的结合体,很矛盾但合理。要说你世故呢也的确,你知道过年过节给我送东西,也会主动提出加班为我分担,出去应酬你也爽快不像其他人找些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理由。可是要说你高傲清高呢,也有,这么多年你没想着往上走走,跟你同期的同事最起码也到了客户经理的位置,除了跟我走得比较近,其余的领导你基本不来往甚至遇见了还想躲着。就好比今天,你明明什么都看到了,也知道不该说出来,你尽力想掩饰,可总是能让人看出你的尽力。其实在这样的情况下,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好的方式是直接说出来,说‘茹姐,我听到了也看到了,但你是知道我为人的,我不会说出来’,这样是不是更好?” 章若卿抿抿唇,挤出一丝笑脸,觉得耳根有些发热,“茹姐,我跟你不是客套,是真的想谢谢你这一年的关照。至于……你和楠哥的事,对,我绝不说出去。” 王茹也笑了笑,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坐下,“我知道。心意我领了,也会好好吃的。我刚刚说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这样挺好的,自己有自己圈起舒适区,只在自己规定的范围内活动,看着你就经常想到我小时候养的蚕,到了一定时间它就自己作茧将自己圈起来,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出来。我就不能这样,没有原则,总是被迫打破自己的圈子。” 仿佛被说中了一般,章若卿沉默了片刻,端起放在她眼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已经凉了大半,有些苦和涩。她明白王茹的话,也知道她的确像王茹说的那样是个矛盾体,就像她明明知道方子聿是个深坑,她不应该陷进去却还是义无反顾跳进去;就像一方面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为什么王茹和李行会有这样的关系,可另一方面她的确好奇,好奇王茹其实更是在好奇章淑嘉,为什么她们都会与自己的领导发展出这样的关系。 “想问什么?”王茹向来八面玲珑,仿佛看穿了章若卿的内心。 “我高中的时候撞见了我妈和她领导进了我家,直到晚上两人都没出来。她以为我不知道,但前不久我和她吵架,我一时冲动说出来了,”章若卿顿了顿,“我没法问出口,问她为什么会跟领导做这样的事,我也知道我问了她也不会跟我说。” “所以,你想问问我?” 章若卿点点头。 “我需??x?要钱。”王茹直截了当,“蒋正楠辞职、投资失败基本将家里的积蓄耗光,到我们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靠我一个人。李峰用业绩和职位威胁,我必须保住我现在的位置,就这么简单。至于你妈妈,我记得你说过她时学校的教导主任?” “是。”她回答。 “其实无论在哪里,无论哪个职位,一个女人要面临的问题就是那些。升职、加薪甚至有时候没有任何野心只是想要保住这一份工作,都要付出代价。代价或大或小,自愿或被迫,只有走到那个节点,必须要交出些什么的时候,你才会明白、才会感同身受那种无奈。我没有在为自己辩解什么,也不是在替你妈妈辩解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时候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我这样说,你是不是会觉得轻松些,因为有时候不是你跟她过不去,而是在跟自己较劲。” 第17章 感情要慢慢培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从王茹家走出来,章若卿并没有觉得轻松许多。 她甚至更不想去家属院跟章淑嘉吃顿和解饭,而且很显然,章淑嘉也没想跟她和解的意思。从姨妈家回来到现在大半个下午过去,她也没打来电话或是发来信息问问自己有没有回到城中,要不要回去吃饭。 问题积累了好些年,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讲明白的,她和章淑嘉就从来没有心平气和讲道理的时候,她们之间从来都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章淑嘉负责说她只管听。 章若卿回到家楼下的时候,正巧看见她喜欢的烧烤店节后开门营业,她在内心挣扎了两秒最终败给馋虫,管他呢,胖几斤长几颗痘又有什么大不了,生活都这么糟糕了,就别再委屈肚子,活在当下好了。 于是,她决然走进店里,将所有想吃的都点了一遍,收银系统播报收到的金额时,数字特别吉利,简直就是开门红,所以老板笑呵呵地又赠她一瓶可乐,感谢她作为老顾客一年来的关照。 就在她快步往家里走去,想赶在烤串热气腾腾的时候吃上一口时,突然在单元楼那棵树下看的一辆熟悉的车,这车牌这车款在城中找不出第二辆,如今被洗得蹭光瓦亮,一点也不像招娣口中那样“中看不中用”。 车门打开来,方子聿长腿款款迈下车,抖抖烫贴妥帖的深灰色长大衣,头发似乎剪短了些,更精神了,跟前几天深夜里他那狼狈的模样判若两人,一见到她走过来,脸上热情洋溢比过冬日暖阳,咧嘴笑开来,朝她张开手臂,大衣随风而起,在揽她入怀的瞬间又将她周身包裹。 方子聿抱紧怀中的人,箍住她手臂往上提了提,如果不是碍于人多她面薄,他一定会将她抱起来原地转圈再亲上一口。 可是,这人怎么一股油腻腻的烧烤味,他吸吸鼻子,找到了气味来源于她手里的塑料袋。 “没吃饭?”他松开她,然而手臂仍环住她腰侧,“我也没吃,想吃什么?带去你?” 章若卿将手里的袋子举到他们中间,隔开他如狼似虎的饥饿眼神,说:“我的饭。” “这有什么好吃的?” 她哼了哼,“这可好吃了。放开我,我要回家。” “还生气啊?”他扯扯她衣袖,“那天我是真有事,不得不回去,我还给你带礼物回来了。”他指指后备箱,又看看她。 “我跟你有什么气好生。”章若卿嘴硬。 “真的?那最好了。我们上楼?”他打开后备箱,果真提出一大袋子礼物。 “没有‘们’只有‘我’上楼。” “那你就是在生我气。” “……” 章若卿气结,跟无赖讲不通道理,刚准备转头往楼上走去,他突然拉住她,神秘兮兮的指了指车子后座,说:“打开车门看看?” “什么?” 破茧 第13节 “绝对不后悔。” 章若卿将信将疑地拉开车门,看见座椅上放这一个宠物航空箱,里面伸出一只白色毛茸茸的小爪子,一双绿松石般的眼睛望着她,奶声奶气“喵”了一声。 “喜欢吗?”他问。 她看看他,又看看猫,肯定地点点头。 小时候,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养一只宠物,同学们或多或少都养过小动物,兔子、仓鼠、有小猫小狗的更是说出来都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再不济也养过蚕,而她呢,因为章淑嘉有轻微的洁癖,连偷偷养在矿泉水瓶里的蝌蚪都被她发现后倒入楼下的下水道里。从那之后,她再也没生过养宠物的念头。 章若卿将小猫抱在怀里,摸着它柔软的毛,心像是被什么填满一般,“它有名字吗?” “没有,它刚出生不到两个月。” 方子聿看着她,从回到她家里,十多分钟过去,她的手就没从小猫身上离开过,像是摸不够一般。而自己,她看都不看一眼,真后悔听许执涛出的馊主意,还说什么两个人增进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一起养一只小动物,她跟动物的感情是增进了,跟他的呢?直接被无视了,他还是头一次吃一只动物的醋。 “叫她什么好呢?”她思忖片刻,算算日子,“就叫它初十吧,十全十美。” “好。”他轻声应着。 手里的小猫也喵了一声,趁她没注意,从膝上跃下,一溜烟跑进了卧室,钻到了床脚。章若卿跟着走进去,趴在地板上往里面看,初十揣手缩尾躲在角落里,警惕地瞪着大眼睛。 “初十,快出来。”她朝里面喊。 小猫又喵了一声,但仍旧不挪地儿。 “它这是害怕吗?”她回头求助方子聿。 “我这就问问。”他俯身也趴在地板上,跟她头对头,她安慰猫,他安慰她。许执涛倒是回应得快,解答了他的问题,顺便不忘八卦,成效如何,被他自动忽略。 “说是到了新的环境有点应激反应,给它一段时间适应就好。” “一段时间是多久?”她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再问问。” 方子聿又编辑信息,不久又收到回复,“快则两三天,慢则一星期。”他逐字逐句念,念到“感情要慢慢培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觉得许执涛这人话里有话,阴阳怪气的。 “哦,那我在这守着好了,你回去吧。”章若卿眼不错地,打发人走。 “别呀,万一它又有什么幺蛾子——”他说着,章若卿回头瞪他一眼,立刻改口,“不对,新的不适应,我这也好给你解答。” 章若卿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扭头继续看猫。方子聿心中一阵暗喜,这么简单?他原本还准备了一大套想留下来的说辞,结果全没派上用场。 看来许执涛说得有些道理,之前她连门都不让他进,现在有了猫,他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了! 早晨,章若卿是被一只小尾巴逗弄鼻尖弄醒的,她睁开眼,和初十的眼睛四目相对时,还有一点不适应,头脑中反应了两秒,意识到初十似乎是适应了家里的环境,转而开心得差点失声惊叫出来。她赶紧压抑住内心的兴奋,伸手挠挠它的下巴,小猫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扬起尾巴,从枕头跳到了被子上。 睡得正熟的方子聿,感觉到肚子被什么东西踩了一下,条件反射要翻身,卷起被子要翻身,翻到一半,又被人生生拉回来,露在外面的手臂还被无情拍了一巴掌,章若卿全然没有顾及他,提醒他说:“别动,初十在你身上。” 他醒了大半,扫一眼被子上一脸无辜无害的猫,无奈抬起手臂遮住额头,这一大清早又是在闹哪出? 小猫中气十足地喵喵几声,仿佛在说:我饿了,赶紧给我弄吃的。 章若卿似乎懂了它意思,慢慢起身下床,小猫也随她一起蹦下来,一摇一摆走在自己的粮食袋边上,下巴蹭蹭袋子,前肢撑地,坐在一旁,等食。 她给它盛一勺干粮,又给它换了新的水,才去浴室里洗漱,正刷着牙,听见身后有极细的声音,透过镜子看去,发现初十已经吃完早饭,蹲在浴室外面的地垫上,清理自己的毛发,它蹲坐的地方正好占据了天蓝色刺绣单词“sweet home”中那两个字母 e,而这时,一双修长的光脚踩在了“home”上,地垫瞬间变得拥挤起来,方子聿揉着眼睛斜靠在浴室门边,懒懒说一句,“早。” 她弯身吐掉嘴里的泡沫,再抬起头来,看向镜子,他和猫盯着她刷牙而她在盯着他们,空间瞬间变得拥挤起来,可是她反倒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好。 她的小家,几乎没有外人来过,她不想被别人打扰,想起之前还信誓旦旦在心里下决心,不然他踏足自己家里半步,然而现在他带来了他自己还有一只猫,一猫一人此刻正盯着她刷牙……她突然笑起来,也轻轻说一声:“??x?早啊。”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上班,在电梯里遇见王茹,她笑着问,怎么今天看起来状态这么好,看来是休假的作用。 章若卿也笑,翻出了手机给她看初十的照片,“小奶猫,刚出生不到一周。” 电梯恰好停下,人有走进了,她抬头无意看了一眼,才发现是行长李峰,一瞬间她莫名紧张起来,小声跟他打了声招呼。 “看来你们心情都挺好?刚刚在说什么?”李峰背手问。 章若卿还在发懵,王茹倒是反应快,将手机递了过去,笑着解释:“小章昨天养了只小猫,正给我看照片。” “哦,是吗,”他凑近手机,撇一眼,抬头对章若卿说,“是挺可爱,难怪我在群里昨天发的红包你没领,原来是逗猫去了。” 章若卿被问住了,不好说群里的消息她一般在休假时都屏蔽,但也确实纳闷李峰怎么会注意到在一百多号人的大群里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有没有领红包,她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王茹替她解围: “小章就是这样的人,从来拼手速抢红包她都赶不上。电梯到了,李行您先走,今天早餐有核桃包,我记得您很喜欢吃。” “哟,你倒是记性好,”李峰满意点点头,“那今天是有口福了。” 李峰走出电梯后,王茹和章若卿交换了一个眼神,提醒她领导都发话了下次一定得注意,还有就是要机灵些,他既然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那她也就脸皮厚些含混过去。 章若卿觉得自己还是道行太浅,她光是知道王茹和李峰的秘密都觉得刚刚在电梯里快要窒息,生怕自己表现出什么破绽。要是她处在王茹那个位置,绝对是不可能如此自然地跟他以上下级相处,还能时不时拍拍他马屁的。 第18章 那你先娶了我再提这些要求 节后的营业厅似乎比年前还要热闹, 而又刚巧赶上章若卿轮班大堂经理,从开门营业到大半个上午,叫号机都超负荷运转快要崩溃吐不出纸来更何况是她。 营业厅内乌泱泱的人头攒动,抱怨窗口少,效率低,她安抚好这个阿姨,另一个又拉住她的衣袖问是不是叫过了号,还没解决这边,那边一位老伯刚买的鸡拉了屎,气味弥漫开来,一众人赶紧散开,掩鼻蹙眉,堵在出口出,办完业务的人出不去,着急的又进不来,便吵嚷开来,她赶紧叫来保洁阿姨,清理消毒,放置警示牌,又小心提醒老年客户注意脚下。 她刚靠在接待台上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回过头一看,是章淑嘉,她身后笑容可掬的男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岑校长,除了原本是黑发间夹杂的白发,现在是白发里零星一点黑,他基本没怎么变样,依旧文气儒雅,穿一件合身的立领藏蓝色小棉夹袄,熨烫平整,温和地望着自己,而章若卿却不怎么笑得出来。 “我们顺道过来找你办信用卡。”章淑嘉看门见山。 “哦,拿个号吧。”章若卿没看她们,手指戳着叫号机。 “还要拿号?你不能帮我们办了?”章淑嘉看着她那冷淡的模样,压住火气,本来就是送人情帮她挣业绩,这倒好,还甩上脸子了。 “今天我不做柜。”她抽出小纸片,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前方的叫号屏幕,说:“1036 号,现在叫到 1011,还有二十几个,请那边座椅上等等。” 她准备扬手示意下一位,章淑嘉一把拽住她,音调提了提,“我们赶时间。” “大家都赶时间呢,前面那位阿姨一早就来了,只是出去了一下叫过了号,刚刚才又拿了新号。如果大家都跟我说赶时间,都想走个后门捷径,那不就乱套了,真把银行当菜市场,什么人都让进?” “章若卿,你怎么说话的。”章淑嘉吼了一声,也没管这里人多不多,场面尴不尴尬,在她的潜意识里,章若卿从来不敢这样跟自己说话,她一向说一不二,而章若卿竟然敢和自己顶嘴,现在更是在外人面前一点面子不给她留,她气得攥紧了手,若是在家里,这一巴掌早就打在她脸上。 岑校长见状,赶紧跨前一步圆场,“等不了多久的,我们不赶时间,你别为难孩子,她公事公办是对的。” 从办公室走出来的王茹恰好看见这一幕,她之前在银行年终的家属答谢宴上见过章若卿的妈妈,对她一板一眼,一看就是当老师的模样有印象,在看到她身后站着的男人和章若卿的态度,便猜出了一二,赶紧将章若卿支开,自己带着他们去里面 vip 厅办理业务,等送走他们再出来时章若卿已经不在大堂里,她看看时间,料想这会她估计去了食堂。 章若卿果然坐在食堂角落里一张单人桌上,王茹走过去,坐在她对面,拧开温好的牛奶,喝下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工作六年,要是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跟客户发生冲突吧?” 章若卿放下筷子,态度诚恳但又有些倔,“您要是要罚我,就罚,但是我觉得我除了态度不好没做错什么。” “是,但如果换一个人,或者是你妈妈单独来的,你还会这样吗?而且,我们银行对职工家属有照顾政策,无论业务大小都可以进 vip 厅,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章若卿没吭声。 “不罚你,下午替我看好家门,我要去一趟市财政。对了,刚刚接触下来感觉他人似乎也挺好的。再说,站在妈妈的角度考虑,人老了都想有个伴,你也别跟她较劲了。”王茹说完,一阵风似的又走了。 章若卿看着面前的餐盘,没了吃下去的心情。她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自己在较什么劲。只是在看到章淑嘉和他走进来,说着一口一个 “我们”的时候,心底又泛起一阵恶心。然而,她在看到王茹和李行在电梯里伪装正常上下级时,并没有那种不自然的感觉。 也许,这区别就在于,王茹对自己的欲望十分坦诚,而章淑嘉却缄口不语,还要装作是因为顾及她,才要独活一辈子。 可是,如果章淑嘉坦诚一些,告诉她“我虽然是你的母亲但我首先也是个女人”。自己能接受吗?章若卿不知道。 她将餐盘送回回收处,食堂阿姨小小惊讶了一声,问她从不浪费食物的小章是不是最近胃口不好,看着脸蛋都瘦了。她在心里懊恼一番,浪费可耻,保证下次一定吃得干干净净。 等电梯上来的时候,她手机在衣袋里震动起来,她拿出来一看,是方子聿发过来的几张照片,她一一点开放大,小猫躺在他怀里睡觉,前爪搭在胸前,竖着、横着、前置角度,自拍角度都各来了几张。 她边跨进电梯里,边回复说照片真好看。 不一会儿,他发过来一句话:“你不嫉妒吗?” “嫉妒什么?” “它躺在我怀里睡觉,而你在上班,有没有一种被鸠占鹊巢的感觉?” 章若卿被他这套逻辑打败了,还鸠占鹊巢呢!明明是他占了她的巢。“方总,你都不需要上班的?” “不上,今天我当家庭妇男,专职猫奴。对了,晚上回来记得给我带吃的,家里只有猫粮冰箱里连颗鸡蛋都没有!你怎么过的日子!” 他在句末重重加了三个惊叹号,强调他的不满,她视而不见,回道:“这些事不是该你这个家庭妇男做吗?” “那你先娶了我再提这些要求!”他理直气壮。 电梯正好到了一楼,门打开了,章若卿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好,见看见李峰站在电梯门外。 “小章今天一天心情都很好嘛!”李峰停在门外呵呵说着,拍拍她肩膀,“你们王主任今天不在,下午银监的领导来检查,你陪着去应酬应酬,到时候何康会来通知你。” 他说完走进电梯,章若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心里默默叹口气,将打工人守则复习一遍:领导的命令就是圣旨,虽然操蛋但你能怎么办! 下班的时候,何康果然在门口守着,一见她出来笑眯眯地请她上车。路上收到方子聿发来的微信,在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并附上一张购物清单,面包蟹、蓝龙虾、2ph 澳柑外加一束蓝鸢尾,什么稀奇买什么,她还未来得及回复,就到了饭店,被何康催促着下车。 走进包间的时候日影才偏西,再出来时已是星月寥落,章若卿抬头望了望天,觉得这一晚上真是浪费,被烟酒味熏得头晕眼花,胃里空空荡荡一晃能吐出红白不明混合液体,但领导们似乎还没聊够站在夜风里大侃特侃,她被早春的寒风吹得酒醒了一半,鼻涕横流,仍不敢抱怨半句,等到最后看见何康朝自己招招手,她赶紧裹紧防寒服小跑过去,何康小??x?声说:“李行今天喝多了些,你和司机老邓送他回去。” 她不明就里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推辞就被何康推上了车子副驾。李峰今天是喝得不少,毕竟来的都是银监的领导他不好不陪,上了车之后就闭眼小憩,车内很安静,章若卿坐在副驾看着前方的路,夜晚没什么车的路上,路灯次第闪过,看着看着觉得自己有那么几秒像是睡着了一样,直到听到有声音从后面传来。 “小章工作六年了?”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神是大领导在问她,心虚地回过头,答道:“是,李行,有六年了。”她意外于他这次倒是记清楚了。 李峰仍旧半阖着眼,她这才松口气,自己刚刚溜号应该没被发现。难怪都说伴君如伴虎,她这才哪到哪,就是看着他似乎睡着了才松懈了那么一分钟,结果呢……她只好又在打工人守则上加上一条:领导闭眼不是真闭眼,不喘气了才是真闭眼,才能溜号! “工作还适应吗?”他接着问。 这是道送命题,一定要好好回答,既不能说得自己太如鱼得水不然会被无形增加工作量,也不能说自己处处辛苦,不然会被以为效率不高没有工作思路。她吸取今天早上的教训,默默在心里打好腹稿,不疾不徐回答:“都适应,刚入职的时候领导培养得好基本业务都了解到了,后来在工作中通过跟客户接触积累经验,加上又有同事切磋琢磨,目前来说都挺适应的。” 她答完觉得还可以,却听见李峰轻微的笑声,说:“小章,你还是太一板一眼,我们就是闲聊,别把我当领导。” 章若卿在心里腹诽,怎么可能是闲聊,领导的闲聊就是套路,说不准哪句话没说好就惹怒了您,她可不能冒这个险。 这时,她手机连续震动了好几下,车内的人都听到了,李峰笑说:“这是男朋友来催了?” “啊?”章若卿连连摇头摆手否认,心虚地不敢拿出来看,猜测这时候也只有方子聿会找她了。 “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谈恋爱有什么好遮掩的。赶紧回复他,好好解释解释,当银行人的家属就得适应这些应酬啊,加班啊,他要是找你发脾气,你来找我,我跟他说说。”他说着身体往前倾了倾。 “真不是男朋友,李行您误会了。”章若卿诚恳解释。 “啊——”他拖长语调,靠回椅背,说:“真不是啊。” 章若卿心虚地瞄一眼后视镜,发现他脸上有些若有所思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 “李行,到了。”司机老邓提醒他,“我送您上楼。” “哟,今天这么快,我跟小章才刚聊上。”他拍拍大腿,又看看窗外果然是到了小区门口,“那行,太晚了,你们就不下车了,老邓你好好送小章回去。” 破茧 第14节 第19章 抱歉抱歉,她跟我闹脾气呢 方子聿等不到章若卿的微信,在她家里有些坐立难安。 初十他是安抚好了,优哉游哉找到了一处向阳的窗台趴在地板上抻懒腰。可他呢?急需安抚。 正心烦气躁的时候,突然接到自己老爸方霖的电话,他本想直接撂下,无奈对方太过执着。 “有事说事。”他接起来,语气极其不善。 “我是你老子,你就这样跟我说话的!?”那头也不客气起来。 “对您,我就这语气,这么多年您还没习惯!?” “你—”方霖被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没事我就挂了。”方子聿准备挂电话,听见那边吼一声。 “公司你也不去,又到哪里鬼混了?” “到哪鬼混也是跟你学的,”他吊儿郎当地回,“听说上月去海边了?那小姑娘跟我一边大是吧?还拍什么海滩比心照?老爸,不是我说您,您找张镜子照照,你不害臊我还替你害臊。” “我说一句你要顶十句,我是你老子还是你是我老子?” “要不您叫我声爸试试?”方子聿也不着急挂电话了,抱起手臂靠在沙发上一只毛绒绒靠枕上,怼方霖这事他可在行也乐意干。 果然,那边气急败坏起来,“方子聿,你怎说话的!” “还是您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问我您公司那点钱的事,您大可放心,公司在我手上做到现在的规模,我不在乎您那点九牛一毛,更何况这一毛里还有我妈的份,我要是真跟您计较起来,怕是您连一分都保不住。所以,您还说别管我的事,该玩小姑娘玩小姑娘,兴许我哪天心情好了送您一分两分,您余下几年也不愁了。” 方子聿说完便挂了电话,正巧,收到许执涛发来的消息,说南城那块地皮谈妥了。 这次春节去南城也不光是陪陪外婆,他有在实地考察,想将以后的重心往南城发展。 他还没来得及回复许执涛的信息,母亲周奕的电话就跟着打进来。刚接起来,就听见她故意压低了声调在那边问: “哟,这个点,深夜了你不应该正忙着吗?” “您知道怎么还打电话来?”他也故意反问。 “准备挂来着,没想到你就接了,怎么,看来,不太行啊?” “妈,”方子聿苦笑不得,“您就不能想点我好?” “好好好,既然你不太行我就跟你说点正事,”周奕风风火火,开门见山,“听说你在南城拿了块地皮?” 方子聿一听,在心里“嗬”了一声,远在澳洲的周女士消息似乎比自己还灵通,他是前一秒才知道后一秒她电话就来了。 “您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啊?” “别跟我贫嘴,你小姨告诉我的,说春节回去也不好好呆跟个猴子被火燎腚似的,晚上还见到你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人影,她还以为你被什么狐仙勾了魂去。” 火燎腚!这是什么形容词,他一听这口气绝度不是从温婉的小姨口中说出来的。“又是我小姨夫告的状是吧?这一口大碴子味。” “还真是被狐仙勾了去?” 方子聿笑了一下,那晚他不是被勾去的,是自己去的,而且章若卿不是狐仙,她要是狐仙就好了,夜夜来见相会,不是现在这样他死乞白赖地还只落了个一期一会。 周奕听了他这笑声也猜了个大概,“你我还不知道?情场失意了才到商场上来得意一下。用现在的话来说,你这就是纯粹的恋爱脑。” “妈你这些词用得还挺洋气的,不过您这话也太绝对了,我怎么恋爱脑了?再说了,我就算是恋爱脑也没耽误正事。” “恋爱脑好多啊,爱情是永葆青春的养分,不过你这养分只吸三分钟热度的话,那也无法供给开花结果。妈妈还是希望你能开花结果的,商场得不得意无所谓,反正你能啃老。” “您这啃老的教育理念到我这就打住好吧,别去祸害别人了。”周女士经常性语出惊人,他倒是见怪不怪。再加上她从小对他就是放养式教育法,让他活得无拘无束,只要不过分一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两人的关系更像是朋友,什么都能说。他虽然嘴上说着嫌弃,但心里是十分感激周女士对他的宽容,人活一遭嘛,及时行乐最重要。 “所以那姑娘是怎么把你抛弃的?” “妈,”他赶紧打住,“要不我还是跟你说一下南城那块地皮的事。” “丑丑——”周女士突然叫他的小名,语重心长,方子聿一听这称呼,只觉得脑仁儿疼,一通大道理即将抵达,但还是没打断她。 “妈妈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和你爸那一地鸡毛就不相信婚姻,不相信一段长久的关系,其实没有这么可怕,我们只是都不是对方那杯茶而已,再看看你小姨和小姨夫,他们多美好婚姻多美好。你还是可以期待有位女孩,你们彼此陪伴,彼此珍惜,生活里那么多的开心和快乐,你就不想跟她一起分享吗?” 他没说话,突然叹了口气。 周女士这一席话,今天他听着挺对的,特别是那一句“爱情也要开花结果”。 他头靠在沙发背上,碰巧枕在章若卿早晨洗完头留下的干发帽上,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钻进他鼻息,让他想起早上她贪睡那几分钟又着急上班慌张的模样。当时他还赖在床上,抓住她的手将她拖入自己怀里使坏,不让她走,他喜欢看她气急败坏,张牙舞爪的模样,那样才鲜活不像藏起来的人。 他突然想,似乎这样也不错,周女士说的有些道理,比如此刻他就很想跟她分享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一天里,他想了她无数次。 “妈,我会好好想想的。” “真的?”周奕差点跳起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说会考虑考虑,不像之前那样敷衍,说爱情是鲜活婚姻是坟墓。她赶紧趁热打铁,“妈妈什么时候能见见她,要我现在订机票吗?” “妈,”他赶紧打住,周女士的执行力他是领教过的,他说了一??x?句她会考虑,她也许已经想好孙子的名字了,“没这么着急,您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 “什么叫没这么着急?这话可不像你说的,以前不是信誓旦旦说没有你搞不定的人么?我就等着你翻车呢!终于有这么个姑娘收拾你,我可真开心!” “您真是我亲妈。”他低头无奈笑了下,有些沮丧,“她是有些不一样。” 此时,他走到了窗前,低头往下看去,小区花坛中央似乎坐着个小小的人,他赶紧对电话那头说,“妈,先不跟你说了,我得去哄人了。” 章若卿坐在花坛中央,想散散身上的酒气,也定定心神,因为在回来的路上,她收到李行单独发来的微信红包,后面跟着发过来一句话:今天辛苦了,昨天没领的红包和今天的一起发给你,记得领别又去逗猫了。 她不知道要回复什么,更不想领那个红包,只是觉得莫名一阵心慌,想将这条信息删除,最好能连同看到这段话的记忆都删除。 “手机里是有我的照片吗?盯得这么仔细。” 章若卿吓了一跳,赶紧将手机锁屏,再回头看始作俑者那张欠揍的脸,笑得一脸得逞,“大半夜你装鬼啊!” 方子聿看她气急败坏,笑得更灿烂了,“你才装鬼,披着个长发盯着手机屏光返照到脸上坐在这不回家。” “我——”章若卿语塞,转而想起来反问,“这话该我问你,你不回自己家赖我家干嘛?” “等你嘛。”他一把抱起她,目光灼灼。 章若卿觉得自己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放自己下来,“有人过来了。” 他不才信,“连鬼都没有,怎么会有人。” “真的!”她看的一束白光闪过来,手上力道加重了些,转脸看到两位穿着保安制服的人走过来。 “干嘛呢?是这住户吗?”其中一个闪着手电筒问。 章若卿赶紧将脸埋到他肩窝,方子聿转头对他们说:“抱歉抱歉,她跟我闹脾气呢,我们就住三栋 2018,老住户了。” 章若卿一听他把自己门牌报了出来,掐了他一把,他嚎了一声,又安抚她说,“乖,别闹了。” 保安大哥听到他准确说出门牌号,又撞见小情侣之间深夜的把戏,也就没再说什么,只叮嘱道:“哄好了赶紧回去吧。” “唉,唉,给你们添麻烦了。”方子聿态度极好。 等他们走了,她才抬起头来,瞪着他,而他也不理会,嬉皮笑脸说:“回家。” 方子聿觉得周女士的主意是不错,看着她,他的确有一堆话要说,的确有一些事要分享,甚至都想告诉她自己从来不会说出口的糗事,比如他为什么会叫“丑丑”,是因为小时候他觉得“聿”字太难写,擅自改成了“丑”。但对章若卿,一切都急不得,他需要有耐心,极度的耐心,还有就是攻略她的方法:死皮懒脸,先从驻扎在她家里开始。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大抵就是这样。 她这颗月亮,他必须摘下。 第20章 一千零一夜 周五下班前,得知临时有个会,章若卿和营业部的同事乘电梯去六楼的会议室。他们部门是最早下班的,所以几个人占到了最后排黄金溜号位,一直等到六点多,才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章若卿低头翻看手机,想起中午吃饭的时候方子聿问她下班后要去哪家餐厅探店,他列了好几个选项给她,她那时有事没来得及回复,现在又有会要开,而且这架势没两小时下不来,她只好让他别等自己。还没等到他回复,办公室主任何康已经在上面请大家将手机静音。 他们银行的会议,果然不负众望,就是交代下周贵金属展的事情,就絮絮叨叨说了一个多小时,各部门主管表决心,立军令状,这个完成多少,那个赶超去年,一个赛一个,若不是眼前写着大大“银行”两字,章若卿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传销系统。 散会后,走在前面的同事唉声叹气:“boss 们在台上一时口快,完了可苦了我们。” “小章,等等我,”章若卿刚走到电梯口,就听见王茹叫住了她,“下周六贵金属展当天要求每部门抽调一个人手,你去可以吗?你知道,别人我不放心。” “行啊。”章若卿答应得很爽快。 她们正站在电梯口说话,何康从会议室善后完走出来,听到她们的对话笑嘻嘻地说:“小章就是爽快人。唉,对了,昨天没喝难受吧?” “昨天又有应酬?”王茹问。 “王主任您瞧您这话,像是第一天进银行的愣头青说的,银行有不应酬的时候?”何康笑说。 “哪家客户?” “上头的。”何康仰脖,指指上头。 “银监的,”王茹反应过来,但转念一想银监小组这次来主要检查的是小微企业,关她们营业部什么事,也就没压着脾气质问:“关我们部门什么事。” “这话说得,”何康啧啧道,知道王茹向来不好惹又护犊子,他也没准备跟她硬杠,打着哈哈,“什么你们我们的,都是一家人。再说了,是人李行亲自让小章去的。” 王茹听完,回头看看章若卿,见她不言语默认,也就没好再说什么,恰好电梯来了,他们一同走进去,到了一楼,电梯门刚一打开,遇见正给其他部门总交代事情的李行,他看到三人走出来,说:“正巧要找你们,何康安排一下,晚上有个饭局,是水投公司的杜总,人一直等着。” “唉,好,我这就叫邓师傅开车过来。”何康麻利去安排。 “走,我们去外面等。”李行说。 “李行,”王茹立刻说,“我让小章帮我做份报告,下周着急要。” “什么报告?”李行问。 “昨天市财政开会的资料,我让她帮我整理出来。” “啊,对,”章若卿反应过来,“还有几个数据要找会计部的同事核对。” 李行没说什么,看看章若卿,点头出去了。王茹给她使个眼色,也紧跟着往外走。章若卿见他们身影消失在门口,松了一口气。 这下可好,刚开完会又领了一份加班任务。 她上三楼找会计部同事要数据,一进去差点撞上急急忙忙跑出来的虞欣苒。 “哎呀,你怎么来了?”欣苒扶住章若卿手臂站定。 章若卿耸耸肩,晃晃手里的一叠资料,“找你们要数据呗。” “哦——还说呢,还久没见你找我这个饭搭子了,”欣苒凑过来,撞撞她肩膀,小声说:“是不是找到新人忘旧人?” “什么呀?”章若卿心虚地一口否认,“最近不是忙么,前一阵子年末大厅就忙得不可开交,这不刚放完假就在忙开门红的活动。” “也是,”欣苒点点头,想起来好几次在大厅撞见她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客户叫走了,她刚想说什么最近本地博主推荐来一家意大利餐厅,手机就响了,“不跟你说了,肯定我主任找我了。” “快去忙吧,找到好店第一时间叫你。” 等她收集好数据,将报告写完,整理发送的王茹邮箱再抄送给同事,再一看表已接近 11 点,她靠在椅子上,揉揉酸涩的眼睛,手机突然响起来,她瞬间睁开眼睛,生怕又有什么幺蛾子,看见屏幕上是许嫣然的来电提示,心又落回去,接起来,懒洋洋喂了一声。 破茧 第15节 “哟,这么早就睡了?”许嫣然在电话那头说。 “没有,”章若卿放心地倒回了椅背上,“刚加完班还在单位。” “怎么你也要加班了?调岗了?不守着你那一亩三分地了?” 章若卿笑,“没有。还是我那一亩三分地的活儿。你今天怎么有空打给我?” “刚跟我妈聊完,听说你又惹我大姨生气了?” 章若卿不说话了。 “你妈那脾气你还不清楚?她当了一辈子老师教育人惯了,现在退休在家没学生不教育你教育谁,你当个闷葫芦她说什么不吭声不就不起冲突了,以前不都这样过来了,”许嫣说到这,突然灵机一动,“不要你干脆来南城好了,我同学刚让我帮他转发个招聘公告,这边新成立一家省级银行听说待遇不错。你看啊,既涨了工资又摆脱了你妈,是不是两全齐美。” “南城?”章若卿想了想,大学的时候跟同学一起去那旅游,温润如玉般的城市,记得那次是三月去的,空气里都是丁香的味道,真有一种“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感觉,于是就说:“其实这提议也不错?” “真的?” “姐姐,要不您先让我出了我现东家的大门再商量叛变的事?” 章若卿话音刚落就听见嫣然那边有个男中音在问她跟谁打电话,嫣然回复了一句跟妹妹在说话,那边声音就远了,隐隐约约听见在叫她看着点时间,别太晚,明天还要去妈家。 “姐夫叫你??x??”章若卿问。 “对,但没什么事。”嫣然像是换了一处说话的位置,声音低下来。 “姐,那你去忙吧,我收拾收拾也准备回去了。” “好,自己注意安全,到家给我来条信息。”嫣然细心叮嘱。 “嗯。” 章若卿走出银行大门,保安帮她开了门,笑着说他们今天打赌,还以为营业部回拿下今晚的劳模,没想到她还是没熬过会计部的同事。章若卿听完转头看看,果然三楼还亮着灯。 她站在路边,准备拦一辆出租车,深夜的街道并不热闹,疏疏落落几辆车经过,就安静了下来。 她想,看来要花一点时间了。 她拢紧了身上的薄羊绒短外套,想起今早上出门的时候,方子聿还懒在床上,看她从衣柜里掏出这件外套,是杏粉色的,一下子翻身下床,立在她旁边看她穿上,边看还边评价,说认识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穿浅色的衣服,真美。他话说得老气横秋,仿佛他们真认识好些年似的,其实不过是从冬天到春天,短短几个月。可是,为什么她也觉得这短短几个月像是几年那般漫长。 从开始下定决心一次,两次,到现在一个月、两个月眼看就要往半年奔去,原本一星期见一面的人,现在天天懒在她家里,家里那点小小空间,安放她自己的物品已经很紧凑了,现在再加上他的,简直快要透不过气来,可他似乎还不满足,仿佛要在她家重塑一个他的家,就连那幅从欧洲飘来的画,现在都挂在她家玄关处,放在他家恰恰好,而放在她那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鞋,极不和谐。偏他还嫌不够,嫌弃她家这里设计不合理,那里又多出奇怪的摆设碍他眼,赶他又赶不走。 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每晚挤在她那张单人床上,这时候他倒不嫌挤了,有时候做有时候不做,主要看她的心情,这事能由她决定她开始是没想到的。 不做的时候,两人就窝在沙发上看文艺片。 他爱看文艺片,是她没想到的,而她不一样,就喜欢大开大合热热闹闹的喜剧。所以,她看着看着就犯困,困了栽到他怀里。有时候片子放到一半又迷迷糊糊醒来,他会不经意调侃说她口水浸了他一身,故意拿在她眼前让她看见。然而,他嘴上是这样说,可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继续搂住她。 电视屏幕闪烁的光印到他脸上,半认真半开玩笑的,电视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调小,茶几边的灯光也灭了,所有一切都被镀上一层薄薄的温柔。她似乎又困了,继续埋进他怀里,伴着他臂弯里的温度和轻微平缓的呼吸声。 隔天是在床上醒来,他看她手忙脚乱,在床上事不关己,说一句上班愉快继续翻身睡去,而她拖着高跟鞋去挤恐怖的早班公交,在人挤人中,包子煎饼味道里才渐渐清醒,明白过来那就像是一千零一夜,故事到第二天就被吹走,眼前才是真实的,他的温柔填不满白天里的八小时。 这个时候,她就开始思考,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没等她想明白,广播播报到站,她又挤进熟悉的银行大厅。那些想不明白的得与失,眼前和以后又都被人声淹没挤到角落。 想不明白的确不影响时间的前进,那就干脆享受当下。她这样想着,被夜晚的风一吹,瞬间清醒,仿佛冬天又卷土重来,今年的天气是有些奇怪,春天是到了,可气温一点也没有要回升的迹象。她抬眉四处张望,还没有看见一辆出租车,却突然看见马路对面,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方子聿似乎一直站在对面。 那一刻,她不知怎么,突然笑了出来。 一千零一夜,按时降临。 第21章 不是,我是对跟你去山顶有特殊的偏好 章若卿刚准备走到对面和他汇合,却突然听见欣苒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你怎么也这么晚下班?”欣苒追上她,问道。 章若卿急忙将视线从对面收回来,问到:“你比我还晚些,怎么回去?我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出租车。” 欣苒似乎见怪不怪,“要往前走一截,那边有条小食街出租车都爱在那边等客……唉,对了——”她笑得贼贼地,“要不要晚上罪恶一把,撸个串去。” 章若卿没想到她会临时起意,眼神瞥向对面,已经走出好长一截路,方子聿依旧跟着,走在她们对面,她刚想拒绝,谁知欣苒已经嚷嚷起来,拖着她往小食街走,她只好给方子聿发一条微信,让他别等自己先回去。 人声鼎沸,烟熏火燎,站在小食街里才有周五夜晚的感觉。欣苒边走边看,拿不定主意,询问一旁一直没有给出任何建设性意见的章若卿,“加班累了?怎么今天都走到小食街了还没见你兴奋起来,这不像吃货的正常反应啊。” 章若卿的视线和思想都还在神游,想着一路上没在看见方子聿,大概他已经回去了,所以足足反应了两秒才回答说:“要不就吃前面那家砂锅了,天冷吃点暖胃又不刺激的。” 欣苒想了想,点点头,说:“好,你先帮我点碗小酥肉的,我去隔壁烤些串儿,先来点小烤肉还有你最爱的猪蹄?”还没等章若卿回答,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开了。 章若卿跟老板点完餐坐在最外侧的桌子上,无意中抬眼望过去,人潮涌动的小街里,缕缕燃起的蓝烟中,方子聿站在对面的烤红薯小摊前,在接到她的目光时,朝她耸耸肩膀,委屈巴巴的撇了撇嘴,似乎是在说“我很可怜”。 从发出信息到现在,半个多小时过去,章若卿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没走。寒风天里跟着她走了一大段路,现在独自站在烟熏火燎的小摊前,实在不符合他的气质。她心里隐隐地有些感动又隐隐地有些心疼他。 “在看什么这么出神?”欣苒不知什么时候捧着喷香的烧烤回来,抬手在章若卿面前晃了晃,见她没反应,眼神盯住一处,便顺她眼神望过。 章若卿这才回神,那点念头也被赶跑,赶紧收回视线,而方子聿也默契背过身去。 “咦——”欣苒拉长语调,顺她的眼神望向对面,“这背影挺括可惜没看见正脸,帅吗?” “什么呀?快吃,别凉了。”章若卿装傻,等她抬起头来再看一眼,发现对面的人已经不见了。瞧着面前的事物,突然有些食不知味。 等吃完宵夜,送完欣苒,章若卿再一回头,方子聿果然站在她身后,他走上前揽住她肩膀,忍不住抱怨:“加班也不告诉我,打个电话发条信息就这么困难吗?” 章若卿本来就理亏,也没反驳,突然嗅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忍不住问:“你喝酒了?”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鼻子哼了哼,“要不是以为你也在今晚的饭局上,我才不去喝你们李行那顿酒,幸好我溜得快,不然今天够你受的了,肯定折腾死你……唉,不提了,你想想怎么补偿我吧,我现在吹了风头更晕了。” “嗯?怎么哪都有你啊?”章若卿不解,说完又忍不住心疼,喝了酒还站在外面吹风不知道回去。 “嘿……瞧你这话,真没良心。”他借着搭住她肩膀的手臂,歪身将重量全压在她身上。 章若卿拿他没办法,柔声说:“你司机呢?车停哪了?” “我本来想接你,然后一起压马路散步回家的,所以让他下班了,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满脸不满,嘟嘟囔囔。 “那我们打车回去?”她半哄半问。 “不,回家哪是补偿啊。”他摇摇头。 “那你想干什么?”她不用问光从他表情中就猜到,他准在打歪主意。 他知道她今天好说话,歪头蹭蹭她肩膀,准备更进一步,“要不要去露营?” 果然,章若卿知道他一装乖绝对没有好事,一定是有坑在等着自己,但回想起那次下雪天跟他在山顶的温泉一夜,内心还是有些动摇。按照往常她,上了一天的班又开会加班这会儿只想窝进自己的小窝哪里不去,可是现在,她竟然还有些期待,所以不禁反思,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见她在动摇,方子聿乘胜追击,“后天我要出差一周,你将有一周见不到我,不要好好珍惜一下这次机会吗?” 章若卿笑,在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后悔之前点头答应。 不到十度的夜晚,时间逼近午夜,她和方子聿在小食街拦住一辆出租车,将地址报给司机的时候,他回过头眼神惊讶地向他们确认,是不是真的要往山上开,看看章若卿,又不住上下打量一旁的方子聿,那表情像是在跟她说:姑娘要是你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睛。最后开到目的地的时候,方子??x?聿多付给他一倍的价格,但司机师傅还是不放心,趁方子聿转过身的时候,又多看了他一眼,悄悄对章若卿比了个手势,指指自己车窗上的电话,意思是记好电话有事就拨。 章若卿领情地冲他摇摇头,让他放心。而在看见方子聿的背影默默地想,她活到现在做过的离经叛道的事,都是跟他在一起。 方子聿转过身,见她还在后面便站在前方等她,她小跑追上,被他用大衣裹住,半拥着往前走。 山顶的露营地零零星星闪着灯火,山风很凉卷起篝火,走近了才知道,来露营的人竟然不少。方子聿冲其中一圈人挥了挥手,其中一个眼尖发现了他们,站起来喊了一声:“不是说不来嘛!” 方子聿笑说:“你们一个个都成双成对的,我一个人来找罪么。” “你这话说的,把你旁边的大美女放哪了?”他说着朝章若卿笑了笑,自我介绍说:“我叫许执涛,方子聿的发小兼损友,他从小到大的糗事都在我本子上记着呢。”他手刚伸出去一半准备跟章若卿握手,就被挨了方子聿一掌。 “爪子往哪伸呢!”方子聿说着,夸张地握住章若卿的手往自己身后拽了拽。 许执涛没跟他计较,趁章若卿转身的时候,朝方子聿挤眉弄眼,意思是:演过了。方子聿无可无不可地朝他扬扬下巴,懒得跟他计较。 那边烧烤啤酒闹得正欢,章若卿坐在最右边,方子聿递过来几轮烤串她都没什么兴趣,聊的话题她也插不进去,捧着一瓶矿泉水,像是要把它捂热似的。方子聿见她这百无聊赖的模样,有些后悔大半夜将她带来这里。 “无聊啊?”他凑近小声问。 章若卿摇摇头。 “跟我你都不说实话,虚伪。不过,我也无聊,要不要走走去?” “去哪?后面就是山乌漆麻黑的。”虽然这样问,但章若卿还是被勾起了一丝兴趣,因为比起跟一群不熟悉的人寒暄客套,深山老林明显难度就低了 一个八度。 “山顶有幢小木屋,半悬空建在山崖上,两面都是全景玻璃,躺在床上就能看日出。” “又是山顶?你好像对这个地方有特殊的偏好。” 方子聿没理会她的揶揄,笑着歪头靠在她肩膀,强调:“不是,我是对跟你去山顶有特殊的偏好。” 语气轻飘飘落进她耳朵,酥酥麻麻的,她抬手轻敲他心口,他不躲开,拳头连人一起收入怀中。 “去不去?” 她当然知道他打的注意,严词拒绝:“不去,你叫我来露营就是打的这主意吧。” 虽然被一语中的,但他摇摇头坚决否认。 许执涛见角落的两人挨在一起窃窃低语,那模样亲密无间旁若无人,忍不住大喊一声:“角落那两位注意一下,麻烦抽个空看看我们这边的镜头,数一、二、三,茄子,微笑,当然要接吻也可以。” 他话音刚落,章若卿配合地微笑看向镜头,而一旁的方子聿却凑近吻在她侧脸,闪光灯定格这一刻。章若卿回过头,皱皱眉看向他,他没有理会她的抗议,声音压得低低地又问一次:“去吗?” 第22章 要不要检验一下成果 上山的路上没有任何灯光,只一条石砌小径弯弯折折向山顶攀延,方子聿一手拎一盏提马灯,一手牵起章若卿往山上走。 她走得有些气喘吁吁,停在小屋前等他开门的时候轻轻舒出一口气,这轻轻的一声却被他捕捉到,笑着问她:“累了?” “你吗?”章若卿嘴硬。 “怎么可能,等会试试不就知道了。”方子聿笑,推开门,暖黄色的光线随之而来,照在人身上一阵暖意,像是要替人将一路上山而来的寒意都驱散,跟他此刻笼罩在她身上的目光一样灼热。 她被他轻轻推进去,房门扣上,“咔哒”一声,她被放在雪白柔软的床垫上,后背被托起又陷下,让她感觉格外的舒服,紧绷了一整天的后背和脚踝得到了伸展和放松,她忍不住想要伸个大大的懒腰,就这样想着身体就不受控制,手臂延展开来,从十指到脚尖大大展开,像小猫抻抻前爪,又踢踢后爪。 方子聿掐腰站在床边看着她的模样,十分惬意舒坦,看得他也想试一试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么舒适。他随即倒下,枕在她发间,也学她的模样将四肢排成大字。其实,让他感到舒适的并不是这张床而是躺在她身边,鼻息间有他熟悉的香气。 “方子聿,”她鼻音哼了一声表示抗议,“你压到我头发了……还有你的手好重别压我胸口。” 她说着将方子聿的手扒拉开,往一侧挪了挪,他半撑起一只手臂,撩了撩她耳侧柔软的小碎发,手指间力量轻飘飘弄得她有些痒,她笑着侧过脸躲开,反而露出了脖颈处大片的肌肤,让他得以细细地吻上去。 相处得越久的好处就是,他越熟悉她的每寸肌肤的纹理。他轻而易举的探手直抵她胸前那片柔软,随着起伏连绵。耳畔是她细微的轻哼,叮叮铃铃钻入心扉,他能分清哪些是喜哪些是怯,哪些是迎哪些是拒。 就好比现在,她轻轻推住他肩膀,似有若无地说一声:“一身酒味。” 他笑起来,半推半就移开流连于她胸前的唇,目光却无法那么迅速地移开那片经自己染红的更鲜艳的地方。他慢慢抬起头来,不用确认就知道她的意思,自觉地半跪于床尾,一粒一粒解开衬衫的纽扣,说:“我去洗澡,要不要一起?” 章若卿知道他是故意放慢了动作,那一粒粒纽扣捏在他手里像是穿不进针眼的线。记得前一阵子他说过,不能让自己往中年油腻大肚男的方向发展,去健身房里报了个私教课,平日她加班的时间里都泡在健身房,回来后要跟她炫耀人鱼线,嘲笑她少得可怜的体力,为了两人的体验不能光他努力,让她也一起加入。那时候,她累得连眼睛都不愿动,暗骂他吸血鬼不知人间疾苦。不过,现在看来,时间短短却收获颇丰,前胸到腰腹间线条优美流畅,多一分过少一分缺……她不自觉地盯牢了忘记移开眼睛,被他捕捉到,颇得意地笑出声,轻飘飘扔下一句等会让你看够,转身往浴室走去。 美色当前,不看就亏了,但章若卿也觉得自己今天是大胆放肆了些,准确地说应该是在他面前越要越胆大且随意自如。这变化大概就是从他抱着初十赖进她家里开始,从她说服自己享受当下开始。 破茧 第16节 浴室里,水声渐停但人却还不见出来。她想也没想,掀被去衣橱里找他的衣服,拉开柜门发现里面仅挂着一件雪白的浴袍,才恍然大悟,而浴室里头却传来他的声音:“帮我拿件衣服。” 这变化,大概就是从她越来越清楚他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并且逐渐成为一种习惯开始。 她拥住浴袍走到门边,他恰好将门打开,看见她手里的浴袍也才反应过来哪里有什么换洗的衣服。 他突然起了坏心,湿漉漉的手拉起她,将她带入氤氲的浴室。浴缸一侧就是山崖,一整片玻璃被水雾覆盖,深蓝色的夜里是墨绿的树影,影影绰绰在闪动却听不见窗外的风声,只听得到他逐渐不平缓的呼吸,一轻一重落在她身上。 她被他托起来,被带进了浴缸,被推到了边沿,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尽数褪去,后背的皮肤触到蒙着水雾的玻璃,玻璃是凉的,水雾也是凉的,一阵心悸,凉意直抵神经,她没敢往身后看,双臂交叠攀住他,严丝合缝贴住他,他的身体很烫,但她觉得这温度恰好。他似乎很满意,一只手掌撑住玻璃借力,而另一只竭力在她身上探索。 “要不要检验一下成果?”他问。 “什么成果?”她被他的手攥取得无法思考,觉得他的指尖像是能将她拉入身后山崖的藤蔓,咬紧了唇,齿间发出来的声音像是靡靡之音。 他将她一只腿曲起,搭在浴缸边沿,倾身贴进,酸楚的感觉侵入,她才明白过来他所谓的“检验成果”,腿部不自觉发软,在身体快要贴着玻璃滑下去的瞬间又被他拦腰抱来起来。 “试试?” 他是征询的口吻,行动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也后知后觉,他说的“试试”是如何试试。 “你去健身房挥汗如雨就是为了在这里??x?……”她喘了一下,感受到他的炙热和力量,在一点点侵入的时候忍不住十指嵌入他后背的肌肉,嘴里吞吐着说不出的滋味。 “在这里怎么样?接着说下去。” “在这里也挥汗如雨。”她断断续续。 “‘也’这个字用得不对,这里的‘雨’可不太一样。” 他明白,可是此时却无法停下,他只有将她往自己身上提了提,让她攀紧自己,而后柔声哄道:“很快。” 她轻声应着,感受到他真如他保证的那般轻柔了许多,渐渐放松了神经,突然的一阵撞击才让她明白过来,那句“很快”不是她所理解的那个“很快”。可是,她连抗议的声音都发不出,被他全数吞入喉咙,没入彼此,隐隐有一种极致的愉悦在穿透她的身体。 窗外的风似乎更猎了,不是听见的,而是在她睁开眼睛看见的,树影晃动得更厉害……或许也不是……那更像是他们的影子。 直到雨声噼里啪啦敲响天窗,章若卿才睁开眼睛,朦朦透进的一束光让她怔忡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看日出……她转过脸,一旁是熟睡的方子聿,轻而浅,平顺的呼吸着,揽住她腰的手是他特有的温热。 “喂……” 她推推他肩膀,想叫醒他,想让他看看四面玻璃蓄满了水雾哪里有太阳的影子,他分明就是,大——骗——子。 这样想着,这三个字便从嘴里溜出来,耳畔一阵轻浅的呲笑,她就知道他醒了。 “我怎么骗了你?”他依旧闭着眼睛,手臂揽紧了她。 她在心里腹诽,送他们上山来的师傅果然没看走眼,他就不是个好人!“不是为了看日出才上山来,你看哪里有太阳。” “等会……”他将松软的被子拉上来盖住她,“你闭上眼睛等会就能看到了。” 他话是这样说着,但也知道她绝对不会照做,干脆没跟她藏着将藏了一晚上的项链拿出来,在她眼前一晃,要感谢天花板上的射灯刚巧将钻石的光泽凸显出来。“虽然不是太阳,但都能发光,不白来吧。”他说着撩开她颈后的长发,帮她戴上。玫瑰金色的项链衬得她肌肤更雪白,他轻轻吻上。 章若卿摸到颈前那颗凉凉的石头,分量不是足够了而是太重了,“为什么突然送我礼物?” “猜猜?”他吻得突然重了些,像是轻轻咬了一下,“我都不指望你能记得,那好歹猜一猜?” 最近也没什么年节,而他们更谈不上有什么纪念日,她摇摇头,直言猜不出。他倒是一脸早料到的表情,语气佯装不在意,“怕我出差回来又像春节那次一样找不到人,所以让它拴住你,时时刻刻提醒你……不准摘下来,洗澡的时候也不行。” “哦,”章若卿半信半疑,觉得应该不止是这理由,可既然他都解释了,至于真正的原因她觉得也没那么重要而且她也没那么想知道,就没有追问下去,他有他送的理由,她接受但至于心里接不接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末了,她倒是不忘噎他一句,“它也不一定拴得住啊。” 方子聿气急狠狠咬住她肩膀,松开口看见自己留下暧昧的红印子,又觉得十分满意,可章若卿却不一样,她发现他这人大概是属狗的,一不满意就咬她,那位置不上不下的,又不像冬季能穿高领的毛衣遮住,她忿忿地想要挣脱开他去看看印子严不严重,被他提前预判紧紧箍住,不然她动弹半分,“不重,一会就消了。” “真的?” 假的。但他当然不说。 “真不知道我为什么送你礼物?”他有将话题圆回来。 “你不都解释了吗?” “你不是明显不信么,也不再问问?”他知道,她就是这样心里存着对他的疑问,却也不会主动进一步,他直觉这样不好,可也告诉自己不要心急,再等等她或者自己再进一步也不是不可以。 他轻轻叹口气,那就再进一步好了。 “25 号,”他强调,“今天也是 25 号,半年前,12 月 25 号,圣诞节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 第23章 我不找你的时候,能不能主动找找我 25 号。 圣诞节,原来那天是圣诞节。 章若卿摸着项链怔怔地想,原来他还特意记住了那天,那他对她其实也不算临时起意,就算是,但此后还是有些真心的。 虽然,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确切时间并不是半年前的 12 月 25 号。 方子聿一边开车一边注意到她指尖绕住项链一圈一圈打转,似在想什么,他不想浪费跟她独处的最后一小时,于是开口:“送你回家?” 章若卿回过神来,看看时间才发现自己手机之前因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这回充上电还处于关机状态,她开机,看看时间,心想这时候正好去一趟家属院,宣传一下贵金属展的事。她一边点开接连弹进来的微信,一边将家属院地址报给方子聿。 “这是哪?”他问。 “我妈家。”她一边回他,一边盯住屏幕最上方的一条来自李行的信息,她点开,上面写着“小章一般晚上都干些什么,除来逗猫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 她盯住那行短短的文字有大半秒的大脑空白,视线像是被那文字粘住。一旁的方子聿在回应她上一句话,半真半假地说正好提前去认认门,她听到了却也只是听到了,丝毫没有要噎回去的力气。如果之前李行的意图没有明显地表示或者说她有意阻止自己往那方面想,那么现在是赤裸裸地,让她不能不正视。 “在看什么这么认真?”方子聿也觉察到她的不对劲。 章若卿迅速锁屏,含混道:“工作上的事。” “哦,是挺心烦的,我最讨厌谁放假找我。”他顺势附和。 “那你会大半夜找女下属问她有什么爱好吗?” “别给我扣大帽子,我从来不干那么龌龊的事,再说我找不找女下属你不是最清楚?”他笑说,转脸看见她脸上神情凝滞,才意识到她似乎不是在开玩笑,敛起情绪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她摇摇头。 方子聿也没再说话,心里却留了个神,在脑海里翻了翻通讯录,拣出几个她银行里自己熟悉的人,留心下次组个饭局旁敲侧击问一问。 车开到了家属院,方子聿没坚持送她下车,但不忘锁上车门叮嘱她别他一走就找不到她人了,“我不奢求你三餐汇报但至少一天一通电话不过分,两天一次视频不算强求吧。” “嗯。”她点头。 “别一忙起来就忘记吃饭,又三顿堆一顿不回来,本来胃就不好还折腾。” “嗯,嗯。”她耐心听着,手却在扣动门锁。 “我不找你的时候,能不能主动找找我?” “嗯——嗯?”她下意识点头,才反应过来,不过为时已晚。 “好,你自己答应的,去吧。”他挥挥手。 章若卿如得赦令,然而车门依旧打不开,她回过头看他,见他轻轻摁下车锁,说:“有事记得告诉我,别憋着。” 她怔了一怔,反应过来他大概是猜到她藏有事,就这样细微的一句话,一个神情,他都能捕捉到,她心里头有一次阀门松了松,这一次她没有敷衍郑重点头,“好。” 她轻轻靠过去,环住他肩膀,说:“到了记得告诉我。” 方子聿目送她身影消失在老旧的居民楼里,在导航里添加这处地址,才缓缓往机场开去。 章若卿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拿出钥匙开门,刚一推开门,看见站在客厅中央的岑校长,愣了一下,对方见到她,也是一怔,房间里传来章淑嘉的声音:“老岑,谁来了?” “噢,小卿来了。”岑歧反应过来,招呼着她进门又赶着将手上端着的热水送进房间里,站在原地左右徘徊,“这不刚从医院回来,折腾了一上午还没缓过神来。” “医院?”章若卿听到医院二字,也有点懵,连带着将见到岑校长那点惊讶和别扭都抛到了脑后,想着章淑嘉一向身体健康,平时连感冒都很少,连忙问:“我妈生病了?” 岑歧刚开口,就被房间里头章淑嘉的声音打断:“没病,就是例行体检。” “唉,对对,你妈年底的体检她忘了做,一直拖到现在。”岑歧赶紧解释。 看到他脸上难掩的慌乱,章若卿仍旧狐疑,直到章淑嘉从房间里走出来,章若卿见她依旧和往日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有数落自己两句的架势,心也落回了原地,没再追问下去。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章淑嘉不咸不淡地问。 “下周银行办贵金属展,我过来跟院里的阿姨们说一声。” 章淑嘉哼了一哼,说:“难怪呢,没事你还不回来。” 章若卿倒是习惯了她对自己这样阴阳怪气,也没说什么,将包里装的??x?宣传资料往餐桌上放了一叠。 岑歧在一旁听着觉得母女两这样的气氛实在不对劲,想着应该是自己的缘故,最近几次见章若卿对自己的态度都不冷不热,直觉她应该是知道到自己和她妈妈之间关系不一般,所以才会有所排斥。同时,也庆幸当年章淑嘉让自己一直等,等到章若卿长大成人的决定是正确的。她这个女儿,的确如同她说的一般,面上温顺柔和,内心却是有很敏感。 “你们母女俩好好聊着,我去市场里买点菜,小卿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 “不用了,”章若卿果断拒绝,“下午我还要加班。” 听到她这话,章淑嘉也没有留人的意思,只是眼神目送她出了家门,绷住的肩膀才一下子垮下来,无力靠到餐桌边。 岑歧赶紧扶住她,叮咛着:“快进去歇着吧。” 章淑嘉摆摆手,示意他自己还行。 “刚刚,我是不是多嘴了……我也是着急了,一不留神就说——”岑歧有些语无伦次。 “不告诉她,告诉她也没用。” “可是今天医生不是还说——”他没说完就被章淑嘉打断,也就自觉噤声,不想再惹得她有半分不愉快,医生叮嘱过他,她需要保持愉悦的心情,“你再歇一会吧,今天我做饭,想吃什么?茭白肉丝、清炒荷兰豆再煮一个汤?” 章淑嘉笑起来,“你做的都好,不像我就会那几个菜还炒得不好吃。” 岑歧见她笑,也跟这心情好起来,就更加有动力,“你爱吃就好,我这就去买。” “我跟你一起下去,正好把资料拿给她们。” “不急这一会儿。” 章淑嘉固执,“她们这是要算业绩的,去年她做的好,领导还有奖励,做不好会扣工资。” 岑歧也就没再说话,心想这母女两人之间缺点润滑剂,可谁都不愿意先服软,还真有些难办,可再仔细想想,天底下做父母子女的都是一个样,做儿女的总是觉得父母不够理解自己,而做父母的又总是端着一股劲不肯服软,可心呢又无比柔软。 方子聿出差的这一周里,章若卿的二十四小时像是比往常充裕了些,甚至有时候下班回到家,没有见到那亮起的一盏灯都又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有好几次,她挠着初十的下巴,怔怔地想这才相处了半年而他才离开不到一周,往后……往后还没有想下去,手机就打断了她的思绪,方子聿的电话按时拨入。 “今天又是我先找你的。”他率先发难。 章若卿也不狡辩,乖顺点头。现在倒是越来越摸清楚他的脾性,顺毛捋,他说什么听着就好。 “项链怎么没见着戴?”他倒是眼尖,隔着屏幕都能一针见血。 其实项链她一直戴着,只是昨天下午的时候,vip 柜来了位女客户,帮她办理业务的时候章若卿就发现对方一直盯住自己,等到离开之前还不忘夸一句说项链真好看。隔壁柜台的同事听到了,下班后纷纷凑过来,惊叹她们怎么现在才发现这分量十足的钻石。原本银行规定是不允许戴夸张的饰品,章若卿是觉得这项链虽然分量在但设计十分低调才没摘下来,这样被她们一闹不得不谎称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莫桑石,之后就没敢再戴。 此时他问起来,她只好解释说银行不允许。 破茧 第17节 “哦,”他想了想,“那手表总可以吧?” “可别——” 她赶紧打断,如果是手表的话,那她就更难回礼了。想起周六那天,她从家属院出来没处去,难得地逛进了商场里,绕了大半天出来没有选到合适的礼物,最后在步行街上找到一家小店,主打手作皮具,她光是敲着小锤子定位打孔就耗费了大半下午,回到家里看了半天那歪歪扭扭的车缝线,心想怎么就入了老板的圈套说手作才能代表真心实意。 “不喜欢?”他问。 “不是,我其实更喜欢你带我去吃好吃的。”她随意找了个理由。 “那行,你留意新开的店,我负责当司机。” 她点头应下。 “对了,工作上没什么糟心事吧?” 章若卿短暂愣了下,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上次那位买鸡的大爷又来了,不过这次买的是鸭子,更臭,都到下午下班了我们还觉得臭!” 他那边,听见她声音轻快跟他诉说着工作上的顺心与糟心,她软软绵绵的尾音通过电流传到他耳中,微漾至心底,虽然是说的无关风月,但他仍觉情动。 第24章 工作上如果没有糟心事,那还叫工作吗? 工作上如果没有糟心事,那还叫工作吗? 只不过这一次,章若卿觉得这糟心事估计不会像之前一样睡一觉或两觉就解决了。 李行的半夜微信就像是枚定时炸弹,时间一点一点倒数,她知道距离爆炸不远了。她不知道这事怎么跟其他人说,特别是如果让方子聿知道的话,李行是颗炸弹而是他则是火山,那威力可想而知。她不想惊动任何一个人,那代价太过惨烈。 她躲进茧里的想法再次涌现,她想也许她一直视而不见装作一无所知,是不是等时间久了李行觉得无趣了,这事就不了了之? 但不了了之是幻想,现实就是炸弹炸得措手不及。 是在周六贵金属展当天。那天章若卿一早就到了,帮着同事布置展厅,安排摆件,水果茶点备齐,看看时间距离开展就只剩几分钟了,她跟同事打了声招呼趁这空隙去平台外透口气。 刚走到楼梯拐角,她就遇上了从楼上下来的李行。章若卿在心底低咒一句怕什么来什么,本来不搭电梯就是为了避免跟他狭路相逢,结果这下可好。 她硬着头皮挤出个惨淡的笑脸,喊了声“李行好”。 李行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正巧挡住章若卿的路,他知道她的意图,以前没怎么注意,但近几个月留心她,发现她爱往平台跑,常常是一个人在发呆。他闲适地抬腕看表,“马上开展了,要去哪?” 她当然不能实话实说,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我去平台那看看我朋友到没到,怕他们找不到。” “那下去接他们不就完了,跑上来干什么。” 章若卿忙不迭点头,转身准备走,却被李行叫住。她看见他脸上挂起不怀好意的笑容,心底一凛,果然他说:“这么着急干什么?大厅都有指引肯定能看到,再不济还有接待的同事,不缺你。倒是你,你得帮我看看这领带系没系正,我总觉得有些歪,你帮我调整调整。” 他说着不紧不慢走下一级楼梯,直接拽住章若卿的手臂往自己身上靠,她触电一般往后撤,动作有些大,后腰撞到了楼梯的扶手,一阵钝痛。 她这反应让李行着实一愣,他没想到她防备心还如此的重。他想,既然有防备那就是懂自己的意思,就直截了当不跟她弯弯绕了。 “发的信息你都有收到吧,可是你都不回复,员工不回复领导信息这好像有些不对,是不是,小章?” 章若卿听到他那句“小章”,泛起一阵恶心,她没说话,又往后退了半步,但仍能感觉到他粘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是像是苍蝇锁住餐食。 这次他倒是没逼过来,彻底挑明了不装了,就等收网,至于这条鱼知不知趣,他反倒不那么在意了,因为能治她的方法很多,他也不缺这一条鱼。 章若卿明白这事是躲不过了,他是头顶大 boss,要想在他手底下过活要么就顺从要么就鱼死网破,在这种事上她永远处于下峰,没有两败俱伤只有她遍体鳞伤。她突然想到,当被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章淑嘉是不是也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岑校长做过这样的妥协。她也突然理解了王茹跟她说的那句“有时候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对不起,李行。”她声音低沉却十分坚定地说,她的确是一条案板上的小鱼,也的确有事怕事总是找茧藏起来,但也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她垂眼,余光瞥见黑色皮鞋往后退了一步,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半截。 李行看了她好几秒,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笑笑说:“看来你还是不开窍呀,你这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你自己……年轻人在工作上还是应该努力上进的……” 他说完绕开她往楼下走,章若卿在原地站了好半天,等平复了心境才往展厅走去。等到了展厅,已经有不少客户在浏览展品,一小簇一小簇围在展台前,王茹见她才进来,赶紧招呼她过来,示意她赶紧去接待,悄声说,“那边的客户,就是长卷发穿粗花呢套装哪位,说是找你的,赶紧去招呼……大客户。” 章若卿云里雾里,没有影响自己有这么位大客户,但仍旧挂了笑脸迎过去,问她??x?需不需要详细介绍。等她侧过脸来,章若卿认出来眼前这位就是那天夸自己项链好看的女客户。 “你好,戚小姐。”章若卿记起来她的名字。 “章小姐好记性呀。”戚笛微笑,“今天没戴项链?“ “你也是,”章若卿笑,避开话题,将一页宣传资料递给她,“有没有看中的,金饰都可以试戴,有需要你跟我说。” “这倒是真有。” 戚笛果然如同王茹说的那般是位豪爽的大客户,帮她一举拿下了当天最大的单,这一笔买单工资让同事们十分艳羡,有了这一笔月底拉存款的任务就轻了不少,所以纷纷打趣让章若卿请客。 “她是得请客,”王茹走过来,笑着将章若卿叫到一旁:“下月底省里面要评个省级个人先进,我给你报上去了,你好好写一份自述再整理整理这几年的个人事迹……当回事做,尽快。” “我吗?”章若卿有些发懵。 “对啊,各部门先推一个,咱分行再挑三个,最后报到省分行……最近一堆事,县支行又是员工辞职又是休产假,上面说再找不到人就只有从分行调......头都大了,他们找不到干嘛找我们买单,”王茹少见地抱怨起来,看看四周人仰马翻,只好又说:“好了,先去聚餐,别的事吃饱喝足再想。” “聚餐我就不去了吧,我妈下令我今天必须回去。”章若卿实在没什么心情,找了个借口离开。 王茹倒是没勉强,只叮嘱她对评先进的事上上心就离开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晚,章若卿没开灯,坐到玄关的地垫上,细腻柔软的羊毛垫子还是方子聿买来的,她双手触到才觉十分窝心,踢掉鞋子,解开西装外套,后颈肩膀跟着垮了下来,但当手掌触到袖口,那位置正好是下午是李行拽住的,又突然想到他那一幅无赖般的笑,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她将衣服狠狠脱下,扔到地上,但仍觉得不解气,站起身狠狠踩了几脚,她靠在墙壁上看着地上被她揉拧得发皱的外套发呆。 直到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她才回过神,门已经被打开,方子聿看见一片漆黑里突然凑近一张人脸,吓到差点将手里的东西扔掉,待看清了,才松口气,气哼哼地问:“灯不开就算了,怎么连气都不喘?” “你怎么回来了?”章若卿愣愣看住他,昨天明明还在说事情没处理完,要下周才回来。 他顺手开了灯,才发现她脸色不对,眼睛还有些发红,他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捧住她的脸仔细看了看,“受委屈了?” “没有。”章若卿撇开脸,弯身捡起地上的外套径自走到阳台将它扔进洗衣机。 方子聿倒也没再追问,靠在阳台的门边,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回答她上一个问题:“有好吃的,赏味期限就这几天,所以特意带回来给你尝尝。” 章若卿本来兴趣恹恹,听到他说“特意”,也特意提了几分音调:“什么?” “酥饼,桃花酥饼。” 他小心取出一块,摊在手心里,淡粉色的外皮被捏成五瓣花的形状,起酥一层一层的,他轻轻掰开一块,酥皮就簌簌落下来,透出内里绛红的馅。 “红豆的?”章若卿问。 他讳莫如深地摇摇头,纠正道:“是相思豆。” 章若卿“噗呲”笑出来,从他手中接过一小块放进口中,酥皮脆像小时候吃过的跳跳糖一般在口中炸开,而红豆馅料绵软又细腻,仿佛一抿就化,她吃完这一小块仍觉不够,摊手将剩下的全数收入腹中。 “以前吃过一次,我表姐嫁到南城有一年春节她带回来过,我吃了就一直记住了这味道。 章若卿盘腿坐在沙发上,又掰了一半送进嘴里,数了数盒中就只剩 3 块,又将手中的一半再掰了一半。她打算省着一些吃,最好能平均分到下一周的每一天。因为,她有预感,下一周将会非常难熬,在难熬的时候,她需要甜食带来的多巴胺。 “等下周我回来,再给你带。”他见她如此喜欢,也跟着开心。 “嗯,”她点点头,“你一定要记得。” 方子聿那天是当晚就离开的,7 点飞来,11 点飞走,他坚持没有让她送,仅仅是在门口吻住她,长长的一个吻。他松开她的时候,她感觉内心像被什么抽空了一般,像是潮退后的落寞,没着没落的。 她站在阳台看他小小的背影一点一点远离她视线,她头一次对他产生依恋,其实此刻她脑海里产生的多巴胺不是那块桃花酥带来的,而是他。 她放任自己去思念他,全然不顾这超出了她划定的他们之间关系的界线,也愿意承认他总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出现,是雪中送炭也是锦上添花。 第25章 的确没什么特别的,但方子聿现在跟她在一起,你说她特不特别 章若卿虽然对评先进这事不怎么上心,但还是按照王茹交代的,一板一眼整理了工作这几年的个人事迹,写成了小作文,在周一上班当天带去,她敲了敲王茹办公室的门,将资料放的她桌上准备去上班的时候,却被王茹叫住,她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资料,说:“评先进的事要先放一放了。” 章若卿反应了一会,才笑说:“没事。” 临近上班,人多口杂的,王茹不好多谈,跟她约定下班后一起去一家简餐餐厅。两人入座,王茹将菜单递给她,说:“先点菜,边吃边聊,这顿我请。” 章若卿从善如流选了一小份口菇意面,在服务生下单的时候王茹又加了一瓶白葡萄酒,笑说既然吃西餐当然少不了要配酒。 王茹似乎并不急于直奔主题,反而弯弯绕绕说了些银行最近的人事,谁谁看似升迁实则下放渡劫,谁谁留下一烂摊子因为有位厉害的老爸拍屁股走人调到了省分行,守着一份闲差,钱一分不少,谁谁累死累活地干话劳碌命一般却一点好处落不着。 “其实这些鸡零狗碎的事里你没发现什么吗?”王茹最后问道。 “朝中有人好办事。”章若卿啜了一小口酒,不紧不慢地回答。 王茹不置可否,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章若卿本就打算不瞒着她,一直打算将李行的事跟她说,她倒也不遮掩,将他深夜发的信息和贵金属展那天在楼梯处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王茹听完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难怪我一报你名字,他立马给否了,我就觉得应该有什么事。但是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我必须把后果跟你说清楚,其实不用我说今天你就看到了,评先进这事仅仅只是开始。他的任期到后年,这段时间你怎么熬?本来就是你升职的好时机,各项考察都合格,能力又不错,但遇上这么个领导实在没办法。” “我其实不想升职,就只想好好工作完成我该完成的事。” “我知道,但在职场上不是你安分守己麻烦就不会来找你的,不是你守着一亩三分地就能收获那一亩三分地的粮。”王茹话说得有些重,她是心疼也更是气,气她们都遇上了同样的事却也都无能为力。 她看章若卿垂头不说话,手中的叉子挑起意面又放下,仿佛是一下就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在遇到同样的境况时的无奈与无助,想了想还是开口:“我有同学在省分行,听说要借调人手测试新系统上线,你要有意向我帮你去问问。你身边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能帮你走动走动的,尽快想想办法,都这时候了还矫情什么,这叫借力,是人情,礼尚往来有来才有往。” 章若卿一听,知道借调省分行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的事,她害怕麻烦王茹,更何况借调也要由李行经手。至于她说的人……倒是有方子聿这么一尊大佛。 王茹看出她的顾虑,安慰道:“现在能怎么办,小鞋都穿上了,不是只得死马当活马医!” 一顿饭食不知味,两人聊得都有些沉重,出了餐厅,王茹大手一挥,突然提议:“要不我们走下一轮?找个精酿酒吧?” 章若卿见她今夜不醉不归的架势,也愿意舍命陪君子,一口答应:“走着!” 两人打车到了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一家酒吧,刚下了车正往里头走,王茹的手机就响了,她一看屏幕,脸色立马一变。章若卿瞬间了然,一边帮她拦下还没离开的出租车,一边安慰:“茹姐你有事就先走,我们改天再约。” “行吧。”王茹无奈接起电话,又一边用口型告诉她小心回家。 等王茹走了以后,章若卿漫无目的地独自站了一会,气氛都烘托到这又临时冷掉,突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她还暂时不想回家,以往有方子??x?聿在,他就像一只不知疲惫的工蜂,“嗡嗡”不停在她眼前晃悠,绝对不让她有一刻感到无聊。那时候觉得他金属属性过分活跃,现在却突然开始想念。 她拿出手机想打一个电话给他,“嘟嘟”两声响过之后,他那边接起来,入耳就是一句:“想我了?” 章若卿没说话,却笑了出来,因为光凭他这一句“想我了”,听他洋溢的音调,她都能想象出他此刻脸上一定是挂起笑,这笑里有八分不正经外加两分得意忘形。 方子聿听到她的笑声,更是百分百确定:“想我就直说嘛!” “才没有,”章若卿继续嘴硬,“我就是想问问你周末回不回来,如果不回来我好有别的安排。” “哟,什么安排,算上我呗!” “你别管,就说回不回来嘛!” “如果我不回来,你就不能来找我?” “啊?”章若卿还没反应过来。 “就这么定了,这周末来南城找我!我现在就订机票。”他就想趁她还来不及反应就敲定一切,让她连反悔都来不及。 “方子聿!” “好了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我这边还有事晚点再给你打,别太想我,很快就见啦!” 破茧 第18节 他挂了电话之后,章若卿盯住电话愣了半晌,紧接着就收到了航班出票的短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方子聿一时起意就板上钉钉,她没办法心说去就去,谁怕谁,正好还能去见见嫣然姐。就这样想着,心情却放松愉悦了许多,将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光。 回去的路上正巧路过商场,她想起来前几天听他抱怨说南城的气温突然回暖,他带去的衣服,特别是睡衣还是偏厚一点的,想在那边买却没有他穿惯的那个品牌的专卖店……他这个人有时候随意不讲究但有时候又矫情得厉害。 章若卿跟着商场导航,走进那间专卖店里,她逛了大半圈,挑了几件,正在纠结那件更好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说了一句:“藏青色那件更好。” 戚笛是在章若卿一进店里就注意到她的,冲她一笑,说:“好巧,给男朋友挑礼物?” 章若卿手里拿着男士睡衣,再怎么否认也是苍白,她笑笑算是默认了。 “这牌子的品质很不错,送他一定喜欢,我保证!”戚笛笑说。 导购员走过来,询问戚笛需不需要将她购买的衣物送到她车里,戚笛递出车钥匙,刷卡结账。 “哦,对了,”戚笛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问:“这周末你有空吗?我有几个好朋友想咨询你买些理财基金之类的事。” “这周末吗?” 戚笛看出她有些为难,“有约?” 章若卿点点头,解释:“要去南城。” “哦——”戚笛拉长音调,笑着打趣道:“我懂的。南城我也去过,江南水乡这时节出去适合满街都是丁香的味道……对了,那里有一种桃花酥很好吃,一定要尝尝,有家小店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具体位置,等我帮你问问。” 章若卿客气道:“不用特意去问的。” “也不是特意,我当然要回报的,”她眨眨眼,“正好今天她们聚在一起,要不麻烦你加个班?” 章若卿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跟戚笛去了一家高端美容中心,穿过花影扶疏的天井,绕过曲折幽静的回廊,空气中一阵阵清香,让人每一寸神经都松弛下来,最后她们停在最深处的一间隔间,戚笛将门一推开,笑着跟里头的人打招呼:“哟,不是说要等我吗?” 里头穿着白色浴袍,包着发巾从后面看一模一样的几个人一齐回头,一回头每个人脸上都还贴一张面膜,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我说什么来着?一般说不来的才是最准时的,你看果茶刚煮上,你的杯子在这呢!”其中一个开口。 戚笛笑着坐到最外面一张沙发,在桌上一堆精致的点心里挑了两块,一边顺手递给章若卿,一边说:“这地方不错吧!” “刚刚试了老板推荐的产品,还不错,跟上次我们一起去的日本那家比起来不差的。” 她们的话题聊从护肤聊到了医美,章若卿在一旁听着,也开了眼界,明白过来这张脸上竟然能玩出那么多花样。直到聊到她将茶杯里的茶喝见了底,戚笛才想起一旁坐着的章若卿,向大家介绍到:“新朋友,章若卿。” “你好,我叫梁夏,戚笛发小,你刚进来就注意到了,你这一身这是 cosplay?” 章若卿看看自己,摇摇头,说:“工装。” “啊?”梁夏惊讶。 戚笛赶紧解围:“若卿在银行工作,这是人家的工作服装。” “哦——我想起来了!”梁夏一把撕下面膜,“上次那条我家阿姨都嫌弃的大金链子就是从她那买的吧!” “夏夏!”戚笛喝止。 “没事。”章若卿听了这话倒是无所谓,虽然梁夏的话有些直接难听,但事实的确如此,她们银行的那些贵金属产品的确没什么收藏和装饰的价值,大多数靠内部销,内部早已怨声载道。 “你看你,人家都说没事,我这不是好奇嘛,”梁夏瞪了一眼戚笛,继续问道:“笛笛那一单下来,你提成不少吧?我好像听说你们银行基本工资一部分,买单工资才是大头!我有个远房亲戚就在银行,都做到副行长还经常找我爸拉存款,一到年节数他最积极,节还没过他就来了比日历还准。” 章若卿在心里慢慢点头,这倒是他们银行人的常态,他们也很讨厌这无止尽的任务,但自己讨厌是一回事,被人这样贬低着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提成这回事,的确是有,各行各业都有业务嘛,银行人为了奔口饭跟商人为了利益,本质上就是一样的,怎么能评个高低呢?” “但脸皮总是不一样厚的呀。”夏夏说。 “可我看你坐在这里,敷这么一层层厚厚的面膜,脸皮也不比我薄呀。”章若卿一般不主动得罪人,但遇上这种阴阳怪气的,上班时也就忍忍过了,但下了班她必然不能忍。 戚笛反应过来,章若卿是在讽刺夏夏,见夏夏还想说些什么,赶紧打住:“夏夏,差不多得了。” “太晚了,明天我还要上班,就先走了,戚笛下次再聊。”章若卿说着站起来。 戚笛送她到了门外,有些抱歉地说:“她向来不怎么会说话,你别在意。” 章若卿摆摆手,“没事,有事电话,如果有需要的话。” “好,我之后把店名发你,玩得开心哦。” 见章若卿离开后,梁夏推开门,倚住门框,撇撇嘴说:“没看出来她有什么特别的呀。” 戚笛笑了一下说:“的确没什么特别的,但方子聿现在跟她在一起,你说她特不特别? 第26章 我在看你长高了没 章若卿是在登机前接到章淑嘉的电话,才想起来自己要去南城的事还没跟她说过。她接起电话,章淑嘉就质问道:“你要去南城?” “就去几天。”她反应过来,应该是姨妈告诉她的。前几天,她打电话问姨妈,下周去南城有没有要给嫣然姐的东西,她可以帮忙带去。后来就陆陆续续接到了姨妈的快递,都是嫣然爱吃的。她打包装箱整整占据她打半的行李箱,满满都爱和思念。 “怎么想着突然去南城?”章淑嘉问。 章若卿当然不能说是为了见方子聿,所以只能用嫣然当挡箭牌,“好久没见到嫣然姐了,再说也趁着这段时间银行不忙,出去玩玩。”说完,她又心虚地补了一句:“妈,我回来给你带桃花酥。” 章淑嘉没再说什么,只叮嘱了几句让她路上多注意,到了报个平安。挂断电话之后,坐在她旁边的岑歧发现她盯住屏幕发呆,将切好的苹果叉起一小块递给她,安慰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世界了,你还当她是三岁时天天跟在你身后的小尾巴啊?” 章淑嘉接过他递来的苹果,却没放进口中,只拿在手里还在想刚刚的电话。她记得淑惠明明说起过嫣然清明节是要回来的,现在距离清明没剩几天,回来见和去南城见,没什么区别,犯不着要章若卿跑去南城,她越想越觉得不对,章若卿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她突然站起来,走进卧室了,从衣橱最下面的柜子找出一把钥匙,这钥匙还是章若卿当初买房要搬出去,她偷偷去配的,至今都没有用过。孩子大了的确有他们自己的世界,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从此不需要大人的教导,这把钥匙就能打开他们的世界。 “你这是要做什么?”岑歧从她手中夺过钥匙,又放回了柜子底。 “我总觉得不对劲,这孩子一定有事瞒我。”她的直觉一向很准,“那天你不是在商场看到她吗?” 前几天,岑岐的确??x?看见章若卿在逛一家男装店。他说了一嘴,以为女孩大了谈恋爱是正常,是件好事,谁知又让章淑嘉多想了。 “别想这么多,医生不是告诉你要放宽心,多想愉快的事。”岑歧想着下次一定找个地方将钥匙重新收好。 “我是担心,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走错了,我怎么跟他和他那边的人交代。从小我就管她管得严,到现在她长大了我一样不放心,我知道她怨我,可是我……” 章淑嘉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岑歧见状赶紧扶她起来,一边又怨自己不该这样跟她讲话,应该顺着她的意思来,一边从抽屉里将药盒找出来,轻轻抚着她后背,告诉她别担心,别激动。 飞机顺利落地南城,章若卿老远就看到在接机人群中呲一张嘴笑得无比灿烂的方子聿,她朝他挥挥手随人流走到他面前。方子聿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也没着急着要走,而是站定在原地不住地打量眼前的人。章若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皱皱眉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他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又继续盯着她看。 “说话呀。”她故意嗔了一句。 “我在看你长高了没。” 章若卿白了他一眼,“傻啦?我这岁数了还能长高?” “可不呢,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老了,就阿兹海默了,到时候连你名字都记不住,看你找谁哭去。”他不满意地撇撇嘴,拢住她往外走,一边问:“想吃什么?” “有约了。”她笑着摆了摆手。 南城的风,迎面都是温柔的,章若卿吸吸鼻子,果然有淡淡的丁香味,一路上这香气如影随形,她站在跟嫣然约好的餐厅前,将手指探出去,忍不住在心内感叹一句:真好。 将工作的烦心抛到脑后,管他什么存款客户信用卡,攒了好久的公休终于派上用场,逃到一个陌生城市的感觉,真好。 她给嫣然打了一通电话,电话还没接通就看见一辆车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来,许嫣然跟她挥挥手,明媚一笑说:“等很久了吧?路上有些堵车。” “没有。”章若卿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副驾上还坐着一个男人,有些闷热的傍晚他还穿着西装系好领带,一丝不苟,她一眼就认出这位应该是同行。她有些意外,因为跟嫣然说好了的,今晚是姐妹局,谁都不带的。 但她及时收好了表情,等在原处,远远看他们在停车场停车,大概是车位太窄,嫣然试了几次都没能将车停进去。那男人下车来,站在一旁指导,往前一些,往右一点,还绕道车后查看,十分有耐心又十分细致,一点也不像在路上堵了大半小时的模样。车停好后,嫣然急忙往这边跑来,他还十分妥帖地拉了拉车门,确认车锁上了。 章若卿在心里细细盘算,还从来没听到嫣然提起过她身边有这一号人物。她想,等他走了一定要好好盘问盘问。 “哎呀,都等饿了吧。”嫣然一把抱住了她,笑说,“我们家的小吃货脸上些着两个大字‘我饿’!” “有这么明显么?” 章若卿视线越过嫣然,悄悄打量了两眼她身后的男人,身高很高,长相周正,比方子聿那张桃花脸靠谱许多。她这样在心中一比较,忍不住暗笑自己怎么又把方子聿拎了出来。 等三人入座,嫣然才向她介绍:“这位是杜淼,我同学,跟你是同行。” 章若卿笑说:“刚刚在车上我就发现了,你好。” “你好,”杜淼颔首,“抱歉今天打扰你们姐妹聚会,你姐姐是看我刚来人生地不熟,不忍心让我一个人吃饭。” “哪有,还要感谢你帮我一个大忙,先点菜,这顿我请,都别跟我客气。”嫣然将菜单递给章若卿,推荐哪一道是特色,哪一道她一定爱吃。 等菜上齐的间隙,杜淼跟章若卿聊起了银行工作,她才知道杜淼原来一直在上海一家国有银行工作,今年才被本地一家新成立的银行高薪挖回来的。这样一比较下来,他们之间的这个“同行”,差别之大肉眼可见。 不过,他这人倒是丝毫没有任何优越感,对章若卿最基层工作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很感兴趣,三人边吃边聊,似乎大有还未尽兴的意味。 等到嫣然出结账,才发现杜淼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结过,面对嫣然递过去的刀子眼,他全然不在乎,耸耸肩道:“下次,机会很多。” 送走杜淼,嫣然回过头看见章若卿脸上写满了四个字:我很八卦。她没忍住捏捏她脸颊,笑说:“人还不错吧?介绍给你?” “别了吧,”章若卿赶紧打住,“你赶紧从实招来,怎么没听说过你朋友圈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边走边聊?” 她们找了一家街边的咖啡馆,沿窗边坐下,看着夜色中穿行闪烁的车灯。 “你还记得有一年我去英国交换吗?”嫣然问道。 章若卿点点头,那时候她就十分羡慕,等嫣然回来的时候还给她喜欢的一个小众香氛牌子的沐浴露作为礼物。 “我那时见到黑头发的人就觉得亲切,上去就问他食堂在哪,就这样认识了。不过我只呆了一年,他是要读完研究生,后来回国联系就少了。要不是你姐夫公司有一笔贷款资料要送去他们银行,我们还碰不上。” 说到这里,章若卿突然想到什么:“上次你转发的银行招聘信息就是帮他忙吧?还问我要不要来的那次。”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嫣然笑,串掇起来。 “有什么好处吗?”章若卿问。 “能常常见到我还不够吗?” “够!”章若卿挽住嫣然的手臂,靠在她肩上,“姐,真想你。” “我也是啊,”嫣然揉揉她头发,“怎么突然就情绪泛滥了?遇到什么事了?” “就是工作上一堆糟心事嘛。社畜社畜,谁没有过深夜失眠想躲在角落默默舔舐自己伤口的时候,正常嘛。不是谁都像你,工作好又疼你的老公,我跟你说啊,你要是敢到处随意散发魅力,比如刚刚那样,我可是要打小报告的。” “我哪有到处散发魅力,还有我工作也很累的,昨天才通宵写论文!看我这黑眼圈,谁会喜欢熊猫眼啊!” “我看看,”章若卿凑近了,“没有啊,明明还是那么布灵布灵的。” “别闹!”嫣然戳戳她眉心,又心疼的收回了手,“要是不开心就跟我说,别老憋在心里。你的个性我知道的,小刺猬一个,偶尔也要露露肚皮才可爱。” “嗯,”章若卿点点头,“我的深夜来电可别不接哦。” “深夜?难道不是你正忙着的时候?我可是听说了,有人深夜带男人进了家酒店?” “姐!”章若卿心虚的红了脸,“肯定又是招娣说的,她还真是!什么都说,还乱说。” “你要不做亏心事,怎么会怕别人说。再说,这事也挺好的,你就应该多谈恋爱,多体验,别浪费大好的青春,没听过哪句话么,一直单身一直爽,其实一直恋爱但不结婚也很不错的。” “打住,”章若卿坐正了身子,不住打量嫣然,“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呢,不像是从一个初恋就修成正果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破茧 第19节 嫣然不置可否,只是耸耸肩,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正说着,嫣然手机响了,拿过来一看是老公谢淮打来的,等接起来,还没说话就听见那边在问她在哪里。隔着窗户正好看见对面停了一辆熟悉的车,她转头对章若卿说:“你姐夫到了。” 两人结账出了店门,谢淮正巧站在路边打电话,见她们出来立刻收了线,笑着跟章若卿打招呼。 “姐夫好,这是姨妈让我带给你们的,都是好东西,我都馋了。”章若卿笑说。 “表妹要是馋了就自己留下,你姐姐来南城受我妈影响口味变了,这些辣的烟熏制品她老早不爱吃了——” “爱吃的。”没等他说完,嫣然赶紧打断,从章若卿手中接过袋子,说:“你别听他,他不爱吃我爱吃的。” “快回去吧,不耽误你们二人世界了。”章若卿没再说什么摆摆手催促,目送他们穿过马路。 第27章 倘若真心诚则灵,那就愿所愿皆如愿 风拂过水面,穿过小院,绕过窗沿的风铃,吹进章若卿耳朵里,吹来的都是江南的春,润的,软的,无限明媚的。 她枕住手臂,伏在窗沿,悠然看着水面偶尔飘过的乌篷船和……对面悠然看着她的方子聿。 “水好看吗?”他问。 章若卿点点头,舒畅地长叹一声,“真美,可惜就是时间太短了。以前在小视频上看那些博主去乡野过自给自足的生活,砍柴烧饭,归隐田间,也只是看看而已,从来没动过想要自己也试试这样生活的冲动,可是现在似乎??x?真想这样下去,哪也不去,光是看这水面都能看一下午。” “哟,”方子聿凑近她,左右瞧瞧,“这话可不像劳模说的。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感慨?” “人还不能做做梦么?” “能啊,”方子聿捏捏她嘟起的脸,揶揄道:“不用做梦,有我啊,这事还不简单吗?你不是说过我是‘方总’么,刷‘方总’的卡买呗!这房子怎样,我去跟房东聊聊?” “有钱了不起啊!”章若卿瞪了他一眼。 “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养你足够了!” “真的?我现在就辞职?” 见她这半真半假的模样,方子聿反倒正经起来,“你这演技太拙劣,说吧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平常连病假都不请的人居然愿意花一星期在这陪我。” 章若卿沉默了一会,才说:“李行这人,你跟他有交集吗?” “不算熟。”方子聿没打算继续说,只是等着她的下文。又隔了好一会,见她只是盯着自己手指,才又问:“他为难你了?” 章若卿这几天一直在想王茹的话,借力。但从那时到现在问出口的瞬间,她都没有想明白,借力于方子聿和答应李行的要求,这二者之间本质上有什么差别。 “去年年底的时候,他托人找到我小姨,我才答应去你们银行的。所以,要真有什么事,我还能说得上话。” “也没什么,”章若卿还是无法说出口,“就是老叫我出去应酬,但在银行工作嘛,总免不了的。” 她说完也没再开口,方子聿又是不愿勉强人的性子,但见她情绪明显低落下去,留了个心,说:“出去走走?总不能来一趟旅游区哪里都不去光看水,有家小店的桃花酥,要不要尝尝?” 章若卿被方子聿拖出去,穿过被游客塞满的青石板街,往更深处的人家走去,终于停在一间小院前,没有招牌,门扉半掩,却在门前就闻到清甜的味道。 “有人也跟我说起过这家店。”章若卿在来南城的飞机上收到了戚笛发来的旅行指南,特别标注了这家店,说没有招牌,店门前的标识就是一棵野逸的桃树。 方子聿挑挑眉,“哟,行家!这家可是连本地人都鲜少知道的店。” 他跨过门栏,朝里面开开心心喊了一声:“阿婆!我来了!” 从屋门内走出来一位满头银发的阿婆,阳光下眯起眼睛,待看清来人,眉开眼笑起来:“哎哟,我当是谁呢!” 阿婆放下手里的簸箕,走过来牵起方子聿,左看看右看看,方子聿配合地原地转了一圈,笑着揽住阿婆,“阿婆,您是不是又想说我瘦了。” “嗯,可不呢,小脸都捏不起来肉了。” “饿的,”他没脸没皮笑起来,“为了留肚子吃您的桃花酥。” “又唬我,”阿婆笑着转过脸,对章若卿说,“丫头啊,阿婆跟你讲哦,这会唬人的嘴可要不得的。” “您又拆我台!”他笑着捏捏阿婆的肩往天井里走,边走边说埋怨:“阿婆,给您买的按摩椅是不是没用,别舍不得,您看看您这肩膀比门外的石狮子还硬!” 天井里种着一棵琼花,上了年头的花树,此刻花期正盛,花开洁白如雪,衬着这古朴的清灰色砖墙,章若卿坐在竹椅上吃着刚烤出来的桃花酥,温温热热的熨贴她的心。 “要不要试试做一块?”阿婆笑着问。 掀开棉纱布盖住的木盆,雪白的面团在阳光下闪着光。章若卿爱吃却并不是擅长于动手,但仍然愿意试试,特别是当有一位比自己还要手笨的人在时。 她按照阿婆教给自己的步骤,水油皮包住淡粉色油酥,轻轻擀开,又轻轻卷起,重复几次,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而一旁的方子聿在擀到第二次的时候早已没了耐心,油皮破了,溢出油酥,被阿婆用擀面杖敲打,他倒是不躲,脸上、肩上都沾满了面粉。终于战战兢兢到了包入豆沙馅,捏成桃花形状的步骤,方子聿彻底败下阵来,一朵朵开在案板上的粉色六瓣桃花中,出现了一朵不速之客——太阳花,形状类似于煎失败的煎蛋。 “我们子聿,最好的一点就是持之以恒。丫头啊,他还是有那么一点闪光点的,是吧?” 章若卿看着那朵太阳花点点头,别的不说这花的属性和他还挺像的,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他被阿婆这么一说,刚刚的挫败都抛到脑后,乐呵呵给自己的太阳花点缀上黄色的花蕊,和余下的整整齐齐的桃花们,挤作一团。 阿婆忙了大半天,眯眼歇在了花影下,不忘叮嘱他们一切自便。 他们守在烤箱前,看他那朵太阳花逐渐膨胀将她那朵勉勉强强的桃花挤到变了形,到最终出炉的那一刻,两朵花彼此相连,难舍难分。方子聿笑说这花真像我们。 章若卿沉默不语,接过他手里的酥饼,没忍心将它们掰开,一齐装进纸盒,细心缠了麻绳,系好。 阿婆说,过了石桥,穿过一片竹林,就能看见一间小庙。不似烟熏火燎、香火鼎盛的古刹,但附近久居的人每逢佳节都会去烧一柱香,灵与不灵,全在心诚。 方子聿其实不信这些,世上碌碌众人都祈求神明保佑,神明也没有功夫庇佑那么多人,所以他来过这么多次也从未起心去过,然而今天他却突然想去看看,特别是和她一起去看看。 果然就像阿婆说的,小庙连一扇像样的门扉都没有,只一棵合抱的古银杏,树上缠满了半旧的红绳,树旁一个小小的木龛里放一尊白瓷的观音,供奉的蔬果倒是新鲜的。 “你信佛吗?”章若卿突然开口问。 方子聿没说话,将阿婆给的两根红绳系在一起,打个死结。他本就个高,绕着银杏树走了大半圈,终于找到一个合适且高的位置,将自己外套脱下来,扔进章若卿怀中。红绳系在枝桠上,迎风舒展,他满意地跳下来,仰头望住,低低回答:“不信。” 挂红绳就跟在情人桥上挂同心锁一样,桥会不堪重负,树也一样,所以到一定时间就会被清除掉,但总还是会有年轻的爱人相信且络绎不绝,认定这份爱情的象征会如同他们一样,长久且牢固。他倒是没想过,自己也会迷信。 “那你——” “但阿婆说这是棵古树,灵得很,不然我爬那么高干嘛?吃饱了撑的呀?”他嘴硬,但身体却诚实,摊开掌心,给她看上面被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委屈地撇撇嘴。 “什么愿望值得方总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章若卿故作不解地揶揄他。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白了她一眼。 她眨眨眼,说:“世俗中那么多愿望,家和安康,福禄双收,平安喜乐,事事顺意,哪一条都值得。” “你少说了一条。”他纠正。 “什么?” “有情终成眷属。”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少见的正经,甚至还有那么一丝虔诚……章若卿不知道这是否是她的错觉,但在那一刻她是相信的。 她转过身,双手合十。 倘若真是心诚则灵,那就愿所愿皆如愿。 第28章 她的确是想到的,可靴子掉得有些突然 阿婆做的桃花酥,章若卿没舍得送人,自己留了些。周一上班时,她拎了从机场带的伴手礼去银行,分给本部门的同事后,单独出一份给王茹送去。 她敲了敲门,走进去,王茹从电脑后抬眼瞧了她半天,叹口气让她关门。 “怎么了?”章若卿有点二丈脑袋摸不着头脑,她鲜少见到王茹在工作时露出这样无奈的表情,内心有些凝滞。 “oa 系统没看?”王茹问。 “坏…坏了,收不到邮件。”平时也没什么跟她那一亩三分地有关的事,年初坏了她一忙起来就忙忘了。 王茹将电脑屏幕转过来,说:“你自己看看吧。” 是一封人事调动的邮件,县城一家支行本就缺人手,一位同事突然辞职,位置空缺出来加上有同事休产假,更是没了人手。她扫了一眼就看到自己名字,再往下看时的心态就完全变了,有一种当年坐在电脑前查成绩的紧张感,直到看到自己要借调到一家县支行时,那种尘埃落定又无力反抗的实感压住她。 王茹见她脸色黯淡下来,将电脑屏幕转开。 章若卿要被调到的那家县支行效益不好,又特别偏远,是属于“流放地”那一类的。早前分行有人事变动提拔人才都要去县支行锻炼,做出了成绩才有机会晋升,然而唯独就去这一家县支行不下指标,做得好的锦上添花,做得不好也情有可原。她平级借调过去,就是“流放”。王茹没办法,只有安慰道:“只是借调,先呆半年再看看有没有转圜的原地。 “没事,茹姐,”章若卿扯扯嘴角,“我应该想到的。” 她的确是??x?想到的,可靴子掉得有些突然,那种措手不及被当头棒喝的感觉,还是让她心凉了一大截。 隔天报道的时候,章若卿连笑都很勉强。 县城里拢共就一条街,走通头不用三分钟,人也稀少,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早晨 9、10 点,阿妈阿婆们从菜场买完菜出来,背着竹背篓来银行大厅里,从背篓里掏出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一边闲聊一边择菜。 同事周娜解释说这会儿是春天,阿婆们只呆小半天,等到了夏天开冷气的时候,她们就跟竹笋似的,整天整天长在这里,还会抱怨银行结束营业的时间太早了。不过,有阿婆们在银行大厅还能热闹些。 刚开始的时候,她十分不习惯,一天办不了几笔业务,还总有一些诸如手机转账转不出,支付密码忘记了,手机密码跟支付密码难道不是同一个这样业务之外的业务,有时候章若卿觉得她好像到了居委会。轻松是轻松了,可业绩绩效就十分不可观,章若卿也是入职头一次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工资。 人似乎就是这样,忙的时候想要清闲的日子,可一闲下来又会焦虑,总是想哪头都占可哪头又都抓不住。 周娜说,久了自然会习惯,甚至都能跟阿婆扯起闲篇,对小县城里的八卦了如指掌。可章若卿总觉得,这个年纪就开始扯闲篇,会不会有些太早了,如果王茹知道她现在的工作状况,会不会更加恨铁不成钢。 周娜比章若卿还小一些,也许是因为年纪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周娜在她来的第一天就直白问过她是流放还是当跳板,她回答了前者,所以算是 8 个新同事中,跟章若卿比较投缘的。她本来以为周娜也跟她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结果她竟然是为两岁孩子的妈。知道周娜一毕业就放弃了在省分行工作的机会自请回到这家县支行,章若卿好奇问她为什么。周娜说,对街一整条街的门面就是我家的,我在家躺着收租都比出来挣得多,我妈说女孩子还是要有个正经工作,不然我才不上班。 章若卿默认点头,难怪周娜性子直,不仅主任管不了她,甚至连行长都敢怼几句。她是的确有些羡慕了。 所以,小县城的生活简单,但也无聊了很多,她有一种每天都在浪费光阴的感觉,按部就班下班以后,除了回到那一室一厅的宿舍,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而嫣然就是那个拯救她的救星。 刚来的那天晚上,她收拾完自己的行李,打扫完房间里的陈年旧尘,坐在客厅老旧掉了皮的沙发上,听着四周寂静连车流声都没有的街,面对陌生的一切,她才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落寞。 嫣然的电话就是那个时候打来的,前因后果都没问,只问她晚饭吃了吗,吃的习惯吗。 她借调的事情,只跟章淑嘉说起过,但她没想的章淑嘉会跟嫣然说起。 “……你妈告诉我的,她虽然嘴上没说但很担心你,让我有空打电话问问你。我说呢,怎么突然来南城找我了,问你你也不说。你跟姨妈还真是亲母女,都嘴硬又都心软,说句‘妈别担心我’,会死啊?” 这是嫣然专属的安慰人的方式,绝对不嘘寒问暖做些无用的关心,她只是大大咧咧的将你骂醒。章若卿听着,却还是鼻子有些发酸,所以就将遇到的事跟嫣然和盘托出。 “难怪姨妈说你临走时突然问她,以前在工作上有没有遇到需要妥协的时候。你也不想想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她会不会胡思乱想。一个劲问我是不是遇上什么人什么事了。” 章若卿当然没敢全然说出症结所在,解释:“我这不说心情低落时没过脑子说的话。” “你呀,姨妈其实很心疼你的,别一天跟她对着干,别老气她,多跟她打打电话,你说不出嘘寒问暖的话,难道不会问‘你吃了吗’、‘吃什么了’,这样聊着,话题不就来了吗?” “哦——我算是知道了,原来你就这样哄婆婆开心了,学到了学到了。”章若卿笑。 “别贫嘴,”嫣然的口气突然正经起来,“我这次跟姨妈通电话觉得她好像有些不对劲,平时她多干脆利落,说一不二的一个人啊,这次一连给我打好几个电话,有时我上课手机静音没听见,等我下课一看一连有十几个未接,你妈怎么会是这样不干脆的人……但也可能是我多想了,她对你关心则乱,但是说真的,你要多关心关心她,别到时候后悔。” “嗯,知道了。”章若卿点头。 “还有你工作这事,总不能呆在这小县城浪费光阴。” 破茧 第20节 “我知道,正想问你,杜淼他们现在还招人吗?” 章若卿这几天一直在考虑这事,本地的几家银行都没有招聘计划,至于方子聿那条路她一直没去想,每次一想到他就不知该怎么跟他开口,一开口必暴露,他多精的一个人啊,一听到她被调到县里肯定能闻出猫腻来,但瞒也是瞒不住的,比如这几天她没敢跟他视频通话,幸好他南城那边的项目开工,正是最忙的时候,他嘴上闹几句就被人叫走,再找她的时候已是深夜。两人没聊两句就各自挂了。 嫣然也替她留意着,说:“招的,前几天我还看他又在发朋友圈,要不我帮你问问?不过,这事你可得想好了,还得跟大姨也打好招呼,毕竟是换一座城市,全新的环境。” “嗯,我知道,你先帮我问问具体的招聘计划,也别说是我问的,我自己也再好好考虑考虑。” 第29章 如果我说,他是蚊子,而我就是配他的苍蝇,你会不会更满意 周五下班,章若卿原本打算去赶班车回城,但突然交代临时有个会要开,错过了最后一班。 “这么晚你约车回去会不会不安全,”开完会走出银行时,周娜问道,“今天我有空,婆婆来帮我带孩子,你来这整整一周,我作为地头蛇都没请你吃饭,走对街有家老馆子,请你!” “这顿先欠着,等下周我回来再去。” “这么着急回去,有什么人在等吗?”周娜贼贼笑起来。 “人没有,不过有只猫在等我。就是给你看过照片的那只,我放寄养处都一周了,想它。” “那行,上车前把车牌号发给我,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放心吧。” 送走周娜,章若卿站在路旁约车的时候,一辆车停在她面前,“滴滴”按了两下喇叭,隔窗一看,车内坐着的竟然是戚笛。 “你怎么会在这?”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戚笛笑说,“先上车,这不让停久。” 章若卿上了车,扣好安全带,才发现今天戚笛穿得格外随意,一身卡其色工装,十分飒爽,一点没有之前见她那一股子矜娇气。 “认不出我了?”她问。 章若卿点头。 “今天来看项目,农场项目,顺便体验了一下,到现在都还饿着,不着急的话,找家店,边吃边聊?” 有家米线小店干净又实惠,章若卿带路,两人到店里,一人叫了一碗米线。 “上次抱歉啊,把你叫过去咨询结果闹得挺不愉快的,我那朋友她不会说话。”戚笛主动提起。 “没事,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出差?” 章若卿摇头,“借调。” “难怪,那天我有笔定期到期去银行找你,你同事说你不在,我也就走了,”戚笛想了想,又说:“看你这表情,借调的原因应该不是升迁吧。” 章若卿耸耸肩,不置可否,“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业务要办可以直接找营业部主任,姓王,我现在把她电话发给你。” “不急,”戚笛摆摆手,又说:“其实我找你也不全是为了办业务。” “嗯?”章若卿不解。 戚笛将自己手机递到章若卿面前,上面是一张照片,她瞥一眼,发现是那次和方子聿去露营时,在营地拍的合照。 “要是我没猜错方子聿是你男朋友吧?”戚笛直截了当问了。 章若卿静默不语,等着她的下文。 “你不问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戚笛这样一问,章若卿其实猜到了大半。戚笛喜欢的那家睡衣品牌也是方子聿喜欢的,阿婆做的桃花酥出产量极低,基本不对外零售。巧合有一次是巧,多了就不对劲了。 但她还是沉得住气的,语气平淡地说:“他的朋友圈子我其实了解不多。” “你是猜到了吧?”戚笛无所谓地笑笑,“我也不是要跟你对峙或是宣战的,我们女孩子为一个男人嚼劲多没意思啊。刚开始见到他朋友发的照片时我只是好奇,因为你跟他一贯的审美不太一样。你们是去年圣诞节那时候在一起的吧?” 章若卿依旧没说话。 “圣诞节的时候我跟他赌气出国旅游,本来以为他会??x?追过来,结果没想到他和你在一起了。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一下,这个时间点。” “无缝对接?” 戚笛点点头,“但你好像并不意外?” 其实,章若卿是有一点意外的。但她只是淡淡解释,“他从中学起就这样。” “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你呢?”章若卿反问。 “都是一个圈子的朋友,家庭背景经历都相似,所以就谈谈试试,不合适就分开,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不会闹得太难看。但我的确是有些不甘心,为什么他能分得这样干脆。” 戚笛送她回到小区,离开之前,章若卿也没能回答出她的问题。她像一只蜗牛一样,一遇到有关他的话题就像蜗牛遇到危险,戳一下就缩回壳里。 她去寄养中心,接初十回家,却被店员告知方子聿已经将小猫接走。她听到这话,心里像有了什么决定似的。 家里的门没有反锁,她知道方子聿一定在家,可满室漆黑又沉静。 听到有动静,初十从柜子底下钻了出来,喵喵朝她叫了两声。她蹲下抱起初十,随手开了灯,看见方子聿垂头坐在沙发上。 她将初十重新放回地上,静静走过去,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方子聿抬起头,看住她:“这话应该我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你都知道了?”她依旧沉得住气。 “今天去你们银行了,你不在,王茹说你调走了。” “她都跟你说了?” “如果我没突然回来,如果我没问她,这么大的事,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章若卿听出来,他声音有些发颤。 “章若卿,”他竭力克制住自己,“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对待过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难道非要我说‘章若卿当我女朋友’这关系才算数吗?既然你需要这样一句话,好,我现在就说,你听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手。他太愤怒了,听到王茹说完,他甚至有种将李峰揍一顿的冲动,但他同时也太生气了,他气章若卿什么都不说,明明好多次她话到嘴边,但她就是不说。 “章若卿,请你当我女朋友。我没有在征询你的意见,你也不能拒绝。 “方子聿,”章若卿看住她,心里意外的平静。沉默了好久,才又开口,声音轻飘飘的,“这句话,你曾经说过,你不记得了吗?” 就在这时,门锁突然转动了一下,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门就已经被打开,章淑嘉从门外走了进来。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章淑嘉冷着声音打破僵局,她问方子聿:“你是谁?” 方子聿原本一头雾水,但听到这声音,像是脑海深处某个角落的记忆被翻了出来,这声音对他来说很熟悉,甚至是听到就会有生理反应起一身冷汗,像是机械报时的女声,他看看章若卿,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朋友,来家里拿点东西。”章若卿回答,转头对方子聿说你先走。她没理会章淑嘉,开了门,将方子聿往门外推,门外的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她的眼神瞪回去,沉默着看她将门关上。 “他是谁?”等她关上门后,章淑嘉问。 “不是说了,我朋友。” “我问的是这个吗?章若卿,你是不是以为你翅膀硬了,搬出去我就管不了你了?我说过的话你当耳旁风吗?跟你说过多少次,女孩子一定要懂得自尊自爱。你以为我就想处处约束你管着你吗?我是你妈,我会害你吗?我都是为你好,怕你哪一步走错到头来后悔,怨我怪你没有拉住你。” 章若卿没说话,从小到大她最讨厌的就是这句“我都是为你好”。无数遍了,听到它就是听到一个魔咒,紧紧箍住她。 “我当然希望你结婚,希望你找到一个真心待你的人,但你要好好找慢慢挑,不然我为什么宁愿得罪人,也不愿意让你去见你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些相亲对象。需要出来相亲的,能有什么好人。可你倒好,自己找了个不三不四的人就往家里带。” “你说他是你朋友。好,你来告诉我,朋友的鞋子怎么会放你的柜子里?”章淑嘉将钥匙拍在桌上,拉开玄关处的鞋柜,又走到浴室外,“还有浴室里,剃须刀牙刷浴巾又怎么会放在你浴室里?” 章若卿惊讶地张张嘴,她原本以为章淑嘉只是未经自己同意配了把钥匙,但意识到自己家里早被她巡查过一遍时,“腾”地一下脑袋像充了气要炸开的气球,但她知道这时候顶嘴一定自讨苦吃,只好压抑住火气沉默不语。 章淑嘉一看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是气不过,径自走进她卧室里,将床头柜里的两盒东西拿出来,摔到她眼前,抖着声音说:“朋友?什么样的朋友会有用这种东西的时候?” 章若卿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炮友。” 周围的空气有那么一秒停滞,章若卿的脸被盒子边角擦到,有点火辣辣的刺痛,她侧过脸将头发撩开,下一秒章淑嘉一个巴掌打过来,脸上就更疼了。 她没躲开,因为知道自己说出这两个字必定会激怒章淑嘉。 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怨恨,怨恨她不经自己同意配了家里的钥匙,怨恨她不经自己同意随意翻动自己的东西,怨恨她还将自己当任由摆布的玩偶,怨恨她事事规训自己处处看不顺眼,更怨恨这不管是什么时候都躲不过的巴掌。 “满意了吗?”她笑着问。 “如果我说,他就是在中学时你最讨厌的那个叫方子聿,你称之为‘苍蝇蚊子天长地久’的学生,你会不会更满意?” “如果我说,他是蚊子,而我就是配他的苍蝇,你会不会更满意?” 第30章 12月25日,圣诞节我们遇见的那天,是不是你跟她分手的那天? 方子聿被赶出门外时想起了那个名字,章淑嘉。 他中学时代的噩梦,教导主任章淑嘉。脑海中回闪过关于这个名字的片段,他后背冒出一阵冷汗。 许执涛就曾经嘲笑过他,说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子聿唯独见到章淑嘉,就像老鼠见到猫。高中毕业离校那天,同学没撕课本撕作业本,他不一样,他撕的是章淑嘉罚他抄的书,写的检讨。同学们说的是再见青春,他说的是再见章淑嘉,永远不见。 他倒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们竟然会以这样戏剧的方式见面。他更没想到的是,章若卿是她的女儿,而他对她毫无印象。 他没走远,在小区楼下的花坛边坐下来,有好几通未接来电,大概都是催他回南城的,今天要签一个大合同,他临时跑了回来,那边肯定急疯了。但这边,在他心里,也快急疯了。 电话又打过来,他恹恹接起来,许执涛在电话那头少见的气急败坏,“怎么回事,一帮人被你撂这,我怎么解释?” 他没回答,转而问道:“中学时候的教导主任,你还记得吗?” “你喝大了还是升仙了,教导主任关我什么事?”许执涛被问得一头雾水,他都快要急疯了结果方子聿怀起了旧。 “她女儿跟我们一个学校?比我们小几届?” “不是,你今天怎么了?这问题很重要吗?” “重要。”方子聿吼了一声。 许执涛愣了,他很少见方子聿发这么大火,只好匆忙回忆起说:“章淑嘉……是叫这名,我不会记错的,至于她女儿……我想起来了,就那次她罚你在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同学的面认错,你中午放学就去广播室跟她女儿表白,说让人家当你女朋友……哇,你不知道,我们都懵了,你当时的那小女朋友也懵了。” “我真干过这混账事?” 许执涛冷哼一声,“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你干过的混账事还少么?连那姑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去跟人表白,后来她还来班级里找过你,长得嘛……倒是挺白净的,但一定不是你喜欢那类,至于她叫什么……我真记不住了。” “她还来找过我?”方子聿诧异道。 破茧 第21节 “对啊,”想到这事,许执涛笑了起来,“我提示到这一步你还没想起来?怎么了?不会人家找你算帐了吧?我可告诉你,就你当时说的那话,我要是那姑娘一定上去就抽你两大嘴巴,太特么混账了。” “我说了什么?” “记得我们调侃过校服像丧服吗?” “记得。” “当时那姑娘就规规矩矩穿这么一身校服来找你,你那时说——”许执涛清清喉咙,模仿他那吊儿郎当的音调,“你说,穿成这样来找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对我死心塌地也不是这么个塌法。你说你这张嘴多损,伤敌八百,自毁一千。” 许执涛后来还说了什么,他都记不住了,只觉得头脑发懵。 他??x?算了算时间,又去对面章若卿爱吃的那家面馆打包两份雪菜肉丝面,觉得这会儿章淑嘉应该早走了,才又上了楼。 他犹豫着抬手敲敲门,等了一会才拿钥匙,开门就看见章若卿呆呆坐在沙发上,客厅地板上零零散散的都是他的物品,一只鞋子从鞋柜掉出来,衬衫和西服都散落在地上,角落里扔着两盒他刚买回来的安全套,十分突兀又十分扎眼。 他将手里的外卖放到餐桌上,再一一捡起地上的衣物,一边故作轻松地跟她讲起,刚刚去面馆时,他刚一进门老板就像多年未见他一样夸张地想拉上他喝一顿大酒,抱怨他很久没来以为是自己的厨艺退步栓不住他的胃了。 等他絮絮叨叨说完,见章若卿依旧没反应,保持刚刚的姿势沉默不语,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才发现她红着一张脸,肿着一双眼。 心口一下子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扶住她肩膀,拖起下颌仔细看看她的脸,才发现白皙的面颊上不只是发红充血那么简单,而是有一道清晰的划痕。 章若卿的脸本就发疼,再被他这样一钳制住,就更疼了,她拍开他的手,蹙眉拧过脸。 “她打你了?” 这样明显的答案,他却还要问,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年近三十还会被自己母亲打一巴掌,末了,旁人还要问一句,一点余地都不留。 “是因为我?”他继续问。 章若卿依旧不答。 知道她此刻不愿再说起刚刚的冲突,他只好起身去冰箱里找到一个冰袋,用毛巾包好握在手中,再轻轻贴到她脸颊,这下她倒是不躲了。 四周很静,是午后特有的宁静,阳光懒洋洋的,照在她发间,让发梢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金色,笼罩在光阴里,他看得出神,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是对她有印象的,但那印象就像此刻被笼在光里的她一样,模糊不清。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之前就认识?”他突然问,问完之后就觉得这话问得有些自恋。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问:“这很重要吗?说出来有意义吗?你会想起我来吗?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可能到现在你都不会想起我是谁。还是你觉得那样会让你有一种人人都应该记得你的优越感?还是你想让我想起你三个月换一任女朋友的事迹?” 她一连好几个问句,字字句句问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她又竖起了背刺,慌忙解释:“不是,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对不起。我当时的确太混账了。可是现在,我是认真的,如果是因为我,你妈妈因为对我有偏见,那我们可以找时间好好跟她沟通,我已经不是那时候不懂事的小孩了。我们可以跟她解释我们是认真的,是准备好好在一起的。” 他握住她的手心有些微微发汗,他看住她的眼睛是有些慌乱,章若卿注意到这一点也不像他,全然没有不正经,没有在开玩笑,可她还是很冷静,冷眼旁观。 “你跟戚笛也说过这话吧?” 他瞳孔微微收缩,没有开口。 “12 月 25 日,圣诞节我们遇见的那天,是不是你跟她分手的那天?” 他依旧沉默。 最后,她挣脱开他的手,轻声说:“方子聿,有些承诺不要轻易说出口。” 他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发愣着看住她。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原本我以为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出口。”她声音十分平静。 她觉得她此刻必须要说出来,因为只有当秘密被说出口,吹成了一阵风,秘密才能被称为秘密,不然只会在自己脑海中枯萎凋零,失去它该有的价值。 “从初中起我就喜欢你,所以当你对我说出那句话时,我以为是真的,哪怕到后来我知道那只是你开的玩笑,我也骗自己至少在你说出口的瞬间那就是真的。但是现在,我好像不相信了。” 方子聿说过的那句话和那一身色彩黯淡的校服,是章若卿青春时代里无论怎样都蜕不去的壳。 但她现在似乎可以将这颗沉重的壳,蜕掉了。 桌上放着他留下的雪菜肉丝面,他记得她的喜好,上面淋了一勺油亮亮的辣油,面放了好久,汤吸进面里,干了,坨了,也凉了。 她终于掰开筷子,吃了一口,又放下,静静盯住那一碗面,心想,也许他们就到这为止了。 她又想起戚笛问她的问题,为什么明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还会跟他在一起。 她依旧答不出。 总不能是因为酒桌上那一杯温牛奶,雪夜里的他怀抱的温度,深夜里为她而来的那盏车灯,雨夜里摇曳的树影,抑或是少女时代那一点念想。 可如果换一个人,她估计不会义无反顾。所以,大概还是因为那个人是他,明明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明明在开始的时候就没打算有结果,可真的走到了尽头的时候,还是会很痛,真的很痛。 手机突然亮起,是嫣然发过来的一条信息:杜淼看了你的简历,让我通知你下周面试,他们人事部明天会给你打电话,陌生号码记得接。 章若卿读完信息,将手机放到桌上,去浴室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还有些微肿,但嘴角却扬起微笑。 她想,总是会有好消息的。 第31章 有时候舍不得,也是一颗束缚自己的茧 南城的雨,一下就是一天。 章若卿将寄过来的快递搬进来,戳了戳纸壳箱,感觉它像一只吸了水的海绵。 初十在她进家门时,围着她脚边打转,本就窄小的走廊又被箱子占满,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嫣然怕不小心踩到它尾巴,温柔地将她抱起,又将一块干毛巾搭在章若卿头发上:“不爱带伞的毛病是改不了?你想周一去报道的时候鼻子里塞一团纸巾啊。” “搬箱子也没法打伞,还怪累赘的。”她不在意地甩甩头发,随手将毛巾扔到一边,数数收到的箱子,发现似乎还少一箱,准备先整理完堆成山的衣服,再查快递单。 因为刚入职,错过夏季统一量尺寸做行服,她将自己之前的那套行服也带了过来,整理它的时候只想着给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步留下个念想,倒是没想到它还有机会发挥余热。 “你跟我说确定要来南城的时候,我真是没想到。”嫣然推来挂烫机,将她的衬衫挂上,小心地熨烫。 章若卿没作声。 其实,她后来想想,的确是冲动了些。接到面试通知的时候,是她心情最最低落的时候,跟章淑嘉大吵一通,跟方子聿不欢而散,又接到要赶回县城加班的消息,烦心事接二连三的来,压得她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那条面试通知,就像一把利剑,在她的茧上划开了一个豁口,光亮透进来,暖融融照在她身上。虽然知道,前路未明,翅膀也许会被淋湿,也许并不比此刻轻松,但她突然就想要试试,试试走出去会怎样,再坏再难,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事实证明,并不会。 面试那天,杜淼就坐在正中间,依旧一身一丝不苟的西装,比初见时的温文尔雅中,又添了些严肃。 他其中一个问题就问到为什么会选择跳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家新成立的银行。她回答完那些套路的说辞之后,用了这个比喻结尾:蝴蝶振翅,必要破茧。 她太习惯于一尘不变,太习惯于遇事逃避,太习惯于隔着一扇窗户观望,然而事实证明,怕事,事也会自己找上门来,还不如直面现实,将窗户推开。 结束面试走出大厅的那一刻,雨刚好停了,她走出去,踏在积水的路砖上,仿佛能闻到四月的丁香。 收到正式通知的那天,她也跟老东家提交了辞职申请,等两个月保密期一过,她将正式为自己职业身涯的第一步,画上并不完美的句号。 办完离职手续,她又一次在电梯里遇见李行。也是头一次,她没有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躲在电梯角落,祈祷他别跟自己搭话,也没有心生一阵恶寒。奇怪,处境变了,心境跟着也变了。走出电梯时,李行叫住她对她说了句前程似锦。她站定,微笑回:会的。 她想,一定会的。 临走之前,她请同事聚餐,有人替她不值,有人替她惋惜。她看看王茹,两人相视一笑,她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死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另辟蹊径,在机会来时,毫不犹豫的抓住。 那天,王茹喝了很多酒,章若卿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说要好好干,千万别丢了她的脸。最后的最后,她说了一句真好。 回家的路上,章若卿一直在想这句“真好”,这短短的两个字里,包含了太多的意味。 直到真正落地南城,即将开始新的生活时,章若卿也对自己说了句,“真好。” 章若卿接过嫣然熨好的衬衫,晾??x?在阳台,说:“毕竟老话说人挪活,树挪死。” 嫣然笑,“我看你也没有完全活过来,还是有些心事的。” 章若卿没接话,拆开箱子,里头都是格式的沐浴露,开封的,空瓶的,用了一半的,花花绿绿,满目琳琅。 嫣然拿出一瓶,瓶身有些熟悉,打开闻了闻,记起这似乎是那年去英国交换时,章若卿托自己带回来的礼物,不说有七、八年,五、六年总是有了的。 “你怎么还留着这沐浴露,早过期了吧?你还真是什么破烂都留着。”嫣然惊愕道。 章若卿看了看,从她手中拿过来,闻了闻味道,似乎还跟从前一样,“因为是你送的,都舍不得用更何况是扔呢。” “行,那其他的空瓶子呢?留下来养鱼么?” “不是,”章若卿摇摇头,她头一次对嫣然说起,“这是我的小癖好,从大学时开始的。之所以有这个癖好,是想用味道遮盖别人留在我身上的目光,给自己造一个茧。每一次我不开心或是难过,我就奖励自己一瓶全新的沐浴露,让自己开心一下。每一次别人看我或是议论我,我就会很不开心。但是现在我发现,我好像不想去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了,这些瓶子也就没有意义,甚至是不愉快的象征。所以,除了留下你送我的,和这些没有拆过的,我准备断舍离!” “从没听你说起过。” “说出来,我也轻松了许多。” 嫣然没有追问原因,“都扔出去,舍得吗?” “有时候舍不得,也是一颗束缚自己的茧。” 嫣然听了这话,似乎若有所思。 突然门被轻轻扣了两下,章若卿愣了一下,轻声问嫣然:“谁呀?姐夫不是有事不能来了吗?” 嫣然也漠然摇摇头,只叮嘱:“问问再开门。” 章若卿租的房子是位于城中心的老小区,距离银行步行五分钟,通勤十分便利,但就是这老旧的木板门没有猫眼,只有外头一扇镂空大铁门,带来形同虚设的安全感。 章若卿刚走到门边,就听见外头说明来意:“我是住你楼上的住户,你有一箱快递送到我家了。” “抱歉抱歉。” 章若卿赶紧拉开门木门,隔着铁门,见来人是一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戴一副斯文的眼镜,理着精神的小平头。 那人见到她,白白净净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点红晕,有些激动地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蒋家桦。我们之前见过,在电梯里,我还问你是不是来我们银行面试的。” 他准确地说出来他们遇见的地点,还差点拿出自己的名片,生怕章若卿没想起来。她虽然对不上他的脸,但的确有人问过她是不是来面试的并且给她指路,让她顺利找到面试的会议室。 “那天谢谢你,不然我可能要迟到了。”章若卿颔首道谢。 “别客气,”他连连摆手,“你搬到这里是不是代表我们以后就是同事了?” 章若卿点点头,“周一报道。” “欢迎你,”他笑起来露出六颗牙齿,“我就住在楼上,有需要叫我。” 章若卿谢过他,关上门转身往回走,看见嫣然朝她笑起来,说:“不错呀,这么快就遇见新同事了。如果我不在,估计他会邀请你吃顿饭?约着一起去上班?” “都是客套话,你怎么会看不出来?”章若卿反问。 “不太像,没看见他笑容都咧到耳朵了。” “那是银行人的自我修养!”她反驳。 “不过说真的,就算房东不让你换门,但监控总让装吧?不然连门外敲门的人是谁都看不到,怪心慌的。你要是一个人在家千万别自己开门,外卖或者快递留门外,隔一会儿再出去取,还有啊,阳台上晾几件男士衣服,等明天我收拾几件你姐夫不穿的旧衣服,记得晾。” “嗯,”章若卿用小刀划开箱子,整理里面的物品,“监控已经下单了,我不吃外卖,外卖没灵魂,楼下有小面馆,快餐店,银行有食堂,别操心我……还有,我怎么觉得你比我妈还唠叨。” 说到这里,章若卿顿了顿,想起那次吵架之后,她跟章淑嘉之间似乎就有了一种隔阂,离开那天她也只是去家属院,通知她,自己要去南城工作了。 嫣然见她那表情,自然猜到她在想什么,拿出手机,将自己和姨妈的对话框调出来,递给她。 破茧 第22节 章若卿接过来,大致翻了翻,都是章淑嘉在问她安顿好了吗,房子怎么样,离工作单位远不远等等这样琐碎但从来不会亲口问她的事。就像嫣然说过的,她们都是同样嘴硬的人。 她将手机递回去,叹一口气,“我等会给她打电话。” 嫣然临时接到婆婆的电话,要她尽快回去,她离开后,章若卿放下整理了一半的东西,想了想,还是拨通了章淑嘉的电话。 那边响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她一听竟然是岑歧的声音,她犹犹豫豫问:“我妈呢?” “是小卿啊,你妈她刚刚睡着,”他的声音压得低沉,“要是有什么事,我让她醒了再给你回电话。” “没事,”章若卿拒绝,“不用让她回了,我有时间再打。” 她挂断电话,觉得有些奇怪,章淑嘉向来作息规律,觉得不会在下午四、五点还睡午觉。 但她没来得及多想,微信弹出来一条新消息,来自于方子聿,等她点开,发现他已将消息撤回。 上一条对话还停留在几个月前,他说,抱歉这周不能回去,他很想她。 这一阵子,她一直没有去想他。毕竟,话已经说到那样的程度,她猜他是绝对不会回头的。 所有,这条发来又撤回的信息,她就将它当作是个意外。 虽然这个意外,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第32章 很奇怪,仿佛认识他、跟他相处一场像是梦一场,醒了就本能地知道,该忘了 方子聿这段时间仿佛变了个人,不仅许执涛发现了,周围跟他熟或是不熟的人也发现了。但谁都没敢当他面提,提了一准像炮仗一样,炸了。 私底下一帮人也聊过,说他哪次分手不是要死要活的,跟这到坎过不去了似的,但只要遇见下一个,立马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以往,最多一周,方子聿就能翻篇,又重新春心荡漾。 但这次,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 一星期过去,方子聿倒没有再要死要活的,一个月过去,很少再提起这事,但许执涛知道,这次,方子聿还没过去。 “我觉得自己特别混账,如果能回到中学的时候,我一定把我自己摁地上揍个稀碎,我怎么能说出那种话。”他猛灌一口酒,许执涛成了他的垃圾桶,喝了酒就把苦水往人家身上倒。 “人呢,是到南城了,这都不见?” “我没脸见她。” “这话真不像你说的。”许执涛觉得有些幸灾乐祸,但忍住了,这么多年终于出了个能治他的人,不忍心两人就这样错过,于是出主意:“她不是刚来,人生地不熟,这时候你就应该多关心关心她,也不多说什么,就关心吃什么玩什么需要什么。” “她需要的不是这些。”方子聿摇头。 “那她需要什么?” 章若卿需要什么,方子聿也不知道。但至少,他不想再用这些对待其他人的套路去对待她。他们从一开始就偏离的航线,再想要拉回来代价太大。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认识她,因为那样,就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对于那天方子聿发过来又撤回的微信,章若卿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想。很奇怪,仿佛认识他、跟他相处一场像是梦一场,醒了就本能地知道,该忘了。 生活被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忙着跟新同事相处,忙着熟悉新的工作,忙着应付蒋家桦,他像一本南城生活指南一般,总是时不时地出现。 “今天跟我领导去城郊看项目,路过一家烧饼店,回去给你带。” 章若卿收到他的消息,看了看,没回。主任正通知他们下班别急着走,简单讨论一下本周的业绩。 目前的领导谢葵是位工作一板一眼的人,少了王茹的圆融,多了几分严厉,但对章若卿不错,没怎么挑过她的毛病,所以章若卿自然谨慎,小心翼翼希望能将她心目中的形象保持下去。 报道那一天,谢葵通知她要提早去,所以她没在上班的路上遇到蒋家桦,等到他们在大厅开会时看见他拎两份早餐走进来,她还有些心虚,怕他就这样愣愣走过来将早餐给她。幸好,他只是点点头便进了电梯。 等到下班的路上,他才追上她,问她怎么这么早出门,他带了她的早餐没办法只好自己吃两份,到中午都不饿。 章若卿连连抱歉,说主任要求早到,而且自己早上习惯吃食堂的早餐,总类丰富可一样尝一些,并委婉拒绝了他帮??x?忙带早餐两人一起上班的提议。 他倒是没有强求,但还是时不时给她带一些南城小吃。 蒋家桦的意思,章若卿明白,但自己的工作生活刚刚步入正轨,她并不想再次稀里糊涂投入一段新的感情中,所以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隔了大半个小时,章若卿才回复:刚刚在开会看看手机。我已经跟同事吃过了,谢谢。 那边很快回复:挂你家铁门上了。 果然,章若卿回到家就看见门上挂了一袋凉掉的烧饼。 她跟嫣然说起过这事,然而嫣然关心的重点根本就错了。 “你扔了半个烧饼!那家的烧饼你知道有多难买吗?下次有这好事你必须立刻告诉我!” 章若卿哭笑不得,“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我的重点?” “有啊,别着急,我正准备问,”嫣然清清喉咙问:“他有其他让你不舒服的举动吗?” “没有,”章若卿回答,“他很有分寸……有时候在上班路上碰到,我们一起走,到了银行他会找借口让我先进去,给我带东西也从来没有当着同事的面给我,平时在食堂或是电梯里遇见,他对我也跟对其他同事一样……就是太有分寸了,也无法挑明了拒绝,万一是我自恋,想多了呢?” “八成不是你想多了,他看项目的地方跟卖烧饼的小摊可是南辕北辙。” “所以,我才苦恼啊。” “那就试试呗,还是你在顾虑办公室恋情?”嫣然跟她不一样,远比她洒脱,更不喜欢将时间浪费在自我内耗上。 “也不是,好像每段感情我都是稀里糊涂的开始,而且我总是被动接受。” 她想起大学时的那段恋爱,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并不喜欢那个男生,仅仅是因为他追求自己,觉得别人都这样主动,这样付出真心,自己再不领情,似乎有些说不过去,那种负疚感深深困扰着她,于是为了让自己好受就答应了。其实,这也是一种逃避,对自己、对感情是极不负责任的行为。 而同样的,蒋家桦现在也是如此,连同追求的手段都如法炮制。 “你喜欢吃什么,我帮你带;你想要去哪玩,我带你去。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我追求你,就是因为我喜欢你。可他们做的都是单方面感动自己的事,做他们以为女生会喜欢的那些‘我为你’,从来没有在意过,女生的感受。在这样的所谓追求中,女生真的觉得很负担。就像每次,我看到或者听到那种当众的盛大表白,点心形蜡烛,唱情歌昭告天下,如果被包围在爱意中心的女生是真的与你心心相印,那么毫无疑问,她是快乐幸福的;但如果,她对你毫无感觉呢?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她估计能脚趾抠出三室一厅吧。” “你这样一说,好像是挺有道理……”嫣然若有所思,“同时还自诩深情,如果我们不领情就说是我们作,故意端起架子,让他们追得更努力些。可事实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章若卿很认同:“如果是两情相悦,我愿意和你一起在清晨六点起床,只为了买一份热腾腾新出锅的早餐;但如果只是单方面的喜欢,那么也请你尊重且在意我的感受,千万不要以为我是欲擒故纵。”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他们好像从没弄明白过。” “大胆一些把‘好像’去掉。”章若卿叹气,重新拾起垃圾桶里被她扔掉的半块烧饼。不论怎样粮食是无辜的,且浪费可耻。 “感情真复杂。”她忍不住感概。 “比感情更复杂的还有婚姻,你一个单身狗没资格唉声叹气。”嫣然不认同,“如果每一段感情都像开始的时候简单纯粹,那该多好。” 章若卿敏锐觉察出嫣然话里有话,但嫣然似乎并不想多聊。 初十在她脚边打转,尾巴缠住她的脚踝,吸引注意力。章若卿拆开蒋家桦送来的一盒猫罐头递到它嘴边,初十吸吸鼻子,闻了闻,抖抖猫爪子,掉头走调,留下一摇一摆的小屁股给她。 奇怪,初十一向有奶就是娘,前几次嫣然来给它带了小零食,小玩具,一人一猫立刻打得火热,等嫣然离开后,它蹲在门边朝外面‘喵喵’叫了好一阵。但对于蒋家桦,就像“老鼠见了猫”,它当然还是那只猫,趾高气扬,对他送来的一切‘进贡’不仅置之不理,还十分厌恶。 “初十,”章若卿戳戳它鼓起的腮,“你也不喜欢他,是吧?不喜欢的话,就要提早说清楚。” 章若卿本来做好了周末找机会跟蒋家桦聊聊的打算,约他去说好了但一直没机会去的一家早餐店,但他却说周末要陪陪父母,说完还附带了一张在小溪边垂钓的图片。她客气回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表情,说下次有空再约。 周一上班,她一打开门,就看见门上挂着的纸袋,上面印着本地一家咖啡馆的 logo,她打开来,一枚蓝莓贝果,一杯咖啡,还温热。 她叹了口气,拎着上班去。 等进了电梯,发现蒋家桦跟他同部门的同事张凝也在,三人打了声招呼,接着听见他们聊起周末的活动。 张凝抱怨银行狗没有周末,无止无尽的陪客户、陪客户,看见两人手上都握着相同的咖啡杯,笑着说:“一起去的?” 章若卿愣了下,听见蒋家桦漫不经心地说:“我这杯里装的是自己冲的速溶,没合适的杯子就用这个,而且都用好几天了。” 第33章 不用见,你配不上她 章若卿挺佩服蒋家桦这样圆融的人,人际关系中的分寸感被他拿捏得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开完会出来,电梯里遇见杜淼,介于是大 boss 且周围又有同事,章若卿跟他打完招呼就仰头数楼层去了,等他叫了自己名字,才愣愣回头问:“杜行,您…叫我?” 杜淼有些无奈,想起之前许嫣然跟自己提过,她这表妹入职多年,业务过关,但就是人情世故这方面似乎有些不开窍,还一根筋。面试的时候,他就问过她愿不愿试试新岗位,她一板一眼回,暂时没这样的想法。这话一出发现场面不对,她赶紧找补,倒是自圆其说解释得头头是道。 入职后,他旁敲侧击问过营业厅主任谢葵,她向来对员工要求严苛,提到章若卿时竟少见地夸赞她业务能力强,对客户亲和有加,刚入职不久就已经发展了自己的客户。他准备找个机会,好好提点提点她。 “新工作还适应吗?”杜淼接着问。 “适应。”章若卿连连点头,却诚实地在心里腹诽,电梯并不是个谈心的好地点,那么多同事听着看着,就算不适应也不能直说呀。 杜淼听了她回答,也若有所思:倆字!比领导还简洁! 他只好又说:“毕竟你的推荐人是我,我要尽到自己职责,确认员工在新的环境中有没有适应工作,跟同事关系怎样……既然你适应,那就好。” 说完,电梯正好行至他的楼层,他朝她点点头,走了出去。 章若卿还在想刚刚他说的话,没有掩饰也没有解释,坦坦荡荡又十分有分寸感的说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起蒋家桦,她其实更佩服杜淼这样的人。行得正,坐得端,如一枚铜币,外圆内方。 她觉得,这才是大 boss 该有的模样。 下午下班的时候,章若卿跟嫣然约好去附近一家小馆吃饭。小馆就在临水的老城墙边上,距离银行步行不过五、六分钟,她跟同事告别,穿过华灯初上的街。 走在城墙脚下的时候,遇见了下班前的最后一位客户——老太太有八十多岁了,但穿一身裁剪妥帖的藏青色斜襟短褂,搭配同色系长裤,缀着一对玛瑙耳坠子,来办业务的时候口齿清晰,眉开眼笑地说过来存外孙给自己的压岁钱。当时,章若卿就在想,这应该是多幸福的一家人。 看见老人不紧不慢走在前方,章若卿也放慢的脚步,似乎是觉察到自己身后有人,老人随即让出路,章若卿笑着走上去,说:“阿婆,一个人回家吗?” 阿婆觑眼睛看了看来人,发现是银行里那个耐心极好不嫌自己那银行卡、输密码、签字慢的的小姑娘,笑起来说:“是你呀!” 章若卿点点头,又问:“阿婆住的远吗,要不要我帮您叫辆车?”她猜也许是下班高峰,阿婆没能等到出租车又不会用现在的打车软件。 “不用不用,”阿婆连连摆手,“不远,走到前面右转,就在巷子里。我们老人家没那么娇气,能动的时候就要动。你呢?也住附近?” “我跟姐姐约好去一家小馆吃饭。” “喔唷,是不是阿辉家?”阿婆见章若卿一脸茫然才反应过来,赶忙解释:“巧月居!” “对对。” “我们老街坊都这样叫习惯了。??x?好吃的,我最喜欢他做的南乳小排,一口气能吃五、六块!”阿婆说着比划起来,“我外孙子本来说要来接我的,我让他不要来,赶紧帮我去阿辉那买小排,晚了又没了。” “阿婆,您胃口真好!” 阿婆被夸得呵呵直乐,催促章若卿先走,别等自己,“我就在巷口等我外孙子,你赶紧进去,就说是秦阿婆的朋友,给你打八折呢!” 嫣然开车,比她先到一步,站在小馆前看见她跟她挥挥手,等她走来问:“谁呀? “一位客户。” “跟客户都能相谈甚欢,什么时候也把这本事用到领导身上?” “客户是上帝,不知道么?”章若卿笑。 嫣然没理会她,说:“上帝不上帝的,先放一边。有位领导自告奋勇,来给你练练手。” “谁啊?” 破茧 第23节 章若卿吓了一跳,想转身就走,被嫣然锁住脖子拽了回来,连拖带拉往包间里赶鸭子上架,边赶还边警告,敢跑就别怪她不顾姐妹情深了。 方子聿谢过阿辉叔,从厨房另一份南乳小排走出来的时候,听见一阵熟悉的笑声,他回身去找,影影绰绰的花树间,看不清,只看见一闪而过的背影,他心头一悸动,连忙去追,脚下没留心,被一块年久失修的石阶差点绊倒,他趔趄往后退了一步,再抬眼看时,已不见人影。 手中温热的食盒让他回过神,也止住了再往前一步的想法。外婆已经跟他说在巷口等了,他整理好心绪走出来,果然看见老太太,在巷口翘首以待。 “外婆。”他扬起笑脸,几步跑过去。 “皮猴儿,好好走路,别打翻了我的小排。” “外婆,您还真是……小排亲还是我亲啊?” “小排。”秦阿婆不假思索。 “那您现在就吃一块。” “不。这样不文明。” “架子还挺大,事儿还不少。”外婆有自己一套行事规则,饭只能在桌上吃,食不言,寝不语,出门一定要换一套妥帖的衣服,不能有皱褶,这样对人不尊重。 “你们年轻人就是太随意,太儿戏……这样不好,我今天就遇见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 方子聿本来以为外婆又有一顿说教,到没想到她会突然拐到这里,懒懒回了一句:“哪里遇见的?” “不告诉你。”秦阿婆卖起关子。 方子聿“哟”了一声,这可不想外婆的做派,一般这个话题一开头,下一句就是“哪天安排你们见一见”。 猜到自己孙子这声“哟”里包含的言外之意,阿婆也哟了一声,说:“不用见,你配不上她。” 方子聿顿时被噎得无话可说,觉得自己手里的小排可能活不到上自家饭桌上了。 而另一边,章若卿的确也跟阿婆胃口一样好,一连也吃了五、六块小排。嫣然说,今天组这场局的是杜淼。 “今天在电梯里问你适不适应真不是客套话。这不,我立马用实际行动表示,这家没有熟人根本订不上。” 嫣然在一旁连连点头,“我作证,上一次吃到南乳小排还是半年前了。” “你们一唱一和的,我怎么觉得这是场鸿门宴呢?”章若卿虽这样说但手上的筷子没停过,“姐,你不带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还有,杜总,您直说是要我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杜淼不置可否,灵活转到下一个话题:“今天去办一项不良资产清收,处置一位才 20 出头的姑娘的房产,是她父亲给她置办的嫁妆,当时他父亲找到我们的时候风头正劲,意气风发,可谁能想到呢?才一年不到资金链断裂,留下一堆债务,女儿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所以呢?”嫣然听完问。 杜淼啜一口茶,不疾不徐,“所以,这个事件就告诉我们……对了,”他说到一半,突然问章若卿,“还是面试那个问题,为什么不考虑转岗?别跟我说那些废话。” 突然被点名的章若卿愣了下,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想了想说:“我大学毕业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我的职业规划,我当时回答我是学会计的,并且知道入行后所有员工都是从柜员做起,但仍然希望入职后在熟悉基本业务、在前台历练后,还能从事跟本专业有关的职位,能发挥所长。杜总,你觉得我这样回答有问题吗?” 杜淼被她这一声杜总噎了一下,正襟危坐说:“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你回答套话是有一定功夫的。” “但面试官说我的职业规划好高骛远。”章若卿没有说,当时说这句话的是李峰。 “这是职场 pua 吧。”嫣然听后有些忿忿。 “可是我当时没这样觉得,还以为是自己真的眼高手低。”章若卿无奈一笑,“入职后,也就安安心心当柜员,其实工作内容的确机械,但我觉得是遇见的形形色色的客人让我觉得这份工作还有些意义。特别是当你劝住了那些被蒙蔽了的客户,差点因为千奇百怪的诈骗方式搭上身家性命的时候,最有成就感了。” “所以嘛!”杜淼激动得拍了拍桌子,“我就知道你对人有一种关怀,有同情心,有……总之,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小微企业部试试?我们不仅关怀人,还关怀动物,今天就刚看了一个智慧养牛的项目。” “杜总,您劝人的方式还真独特。”章若卿打趣道,“那么你上一个处置房产的故事想要说明什么?” “不想说明什么,就是想表现我是个有人文关怀的好领导,绝对不会 pua 你。毕竟像你这样有同情心、同理心、包容心的好员工不多了。” “我怎么觉得这是另一种 pua 呢?”章若卿心里的小人提她敲了下警钟,“而且,你跟我见到时的第一印象,不太一致了。” “人都是多变的嘛,”杜淼呵呵一笑,全当她是在夸自己,“作为金牌客户经理出生,必须学会多变,这样才能吸引客户嘛!” 第34章 快叫救护车 章若卿的确有在思考自己今后的职业发展,就像杜淼说的她不能总在舒适圈里一呆就是一辈子。 以前总是有借口,一个萝卜一个坑,晋升路上不是突然杀出来个关系户就是遇见拦路虎问你讨些过路费,总之经历久久八十一难,各凭本事也不一定能取到真经。现在,有人抛出橄榄枝,她在推三阻四就是她不识趣了。 饭局结束前,杜淼只跟她说不着急答复,好好考虑。唯一的大前提就是,通过银行内部的考核。 周一早上,她就登陆内部网站查到了考试的时间,下载资料,下班也没着急回去,到银行图书室看两小时书,还遇到了同样备考的同部门同事于巧智,两人交流了一下心得,遇到不会的还会一起讨论。章若卿喜欢这样良性的竞争氛围,也越发觉得来到南城是正确的决定。 心态上的变化,带来的效益是显而易见的,就连嫣然见了她都称奇,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 “学习使人进步,这句话一点也没错。”章若卿没抬头将彩色便签贴到书页上,铅笔画一个圈打上一个问号,准备上班问问图书室的搭档于巧智。 嫣然在她书桌边的地板上坐着,怀里抱着初十,那块地板正好有阳光照进来,暖融融的,听到她这话,笑起来,“从前你要像这样说,姨妈也不至于看你哪哪不顺眼了。” “许嫣然,”章若卿放下手里的笔,哼了一声,“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拱火呢!” “还在斗气呢?”嫣然试探着问。 “没有,她倒是对我来南城工作这个决定少见的不反对,”章若卿说到这想起前几天熬夜复习,半夜还收到章淑嘉的微信,等她准备回复的时候瞄一眼时间才发现早已过了章淑嘉本该休息的时间,“不过我发现她现在作息不规律,有天都凌晨了还给我发信息。” “啊?”嫣然也同样惊讶,因为知道姨妈向来 10 点前必入睡,6 点必早起的人,于是严肃起来,“你可别当这是小事,姨妈更年期又退休,现在你又不在她身边,这事不可以马虎的……前一阵子我同事的姑姑也是更年期综合症,家人都不理解还以为是作,最后闹了好几次,还是我这同事知道这不是小问题,带去医院看了精神科,医生说现在这病例很常见,但都不重视后果很严重。对了,有去体检吗?” “年后去做的,那天我还正好去家属院,说是没什么事。” “你还是应该上上心,有些事她们都不爱跟我们说。上次我妈帮村里人插水稻,把腰闪了,也是不小心自己说漏嘴了我才知道。说是为了不给我们添麻烦,自己可以解决,其实真的出了大问题不告诉我们才是真的麻烦。” 说到这两人都沉默了一下,初十在嫣然怀里翻了个身舔舔爪子,蹦下来,去找吃的??x?,章若卿手里的书停在那一页有好久没翻动,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干脆合上书本,说:“跟我出去做公益去?” “什么公益?” “给咱片区里的居民宣传反诈知识。” “啊?你还管这事?” “本来是该安全管理部的同事管,但这不人手不够而我又在前台工作时间长具体实例多,再加上老城墙那附近的居民都是老年人居多,他们说我对待老年人特别是老奶奶有一套,所以就让我也加入。” “老城墙那边,葫芦巷?” “对。南乳小排那块地都归我。” “可以啊,那边的住户可都是大户,那边一套房产随随便便都值这个数。”嫣然比出 7 个手指头,“听说里面的建筑、庭院都很精巧,有些还是保护性建筑,有位翻译家的老宅就在那。” 章若卿一边听,一边将资料装进印有银行 logo 的购物袋里,递给嫣然:“走吧,带你开开眼去。” 葫芦巷的居委会工作人员已经在巷子口等章若卿了,见到她穿着银行制服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小章是吧?辛苦你还要加个班。你叫我齐姐就好,我已经把老人家们集中在一起,也省得你挨家挨户跑了。走,进来吧,这是秦阿婆家,她是这片的老人们的主心骨又热心,一听是来给老人们普及反诈知识的,连忙让我问问有没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这不,把家里的院子腾出来,还自己挂上了大横幅,进去你就能看到了。” 果然,等章若卿迈进院门,迎面就看见横幅,上面写着“要想夕阳长红,必筑反诈高墙”,横幅下面排排坐着满头银丝,手捧笔记本的老人们,将原本章若卿十分放松的说故事心态一下子提到了当众演讲的状态。 “齐姐,这也太正式了吧。”章若卿发出求助的眼神。 “不正式不正式,”齐姐边说边蒋她推到院子中央,示意她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 被赶鸭子上架的章若卿看看嫣然,嫣然似笑非笑拿出手机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要当她的专职摄影师,再看看底下满脸真挚的老人们,其中有个熟悉的面孔——秦阿婆坐在第一排正中心,似乎看出了章若卿的紧张,乐呵呵地攥紧拳头对她比了一个加油打气的手势。 章若卿回以微笑,深吸一口气,开始:“大家好,我叫章若卿,爷爷奶奶们可以叫我小卿。你们当中也许有人见过我。对,就是隔着厚厚的玻璃,所以今天跟大家面对面,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感觉很亲切。大家应该都看到了手里的宣传册,但今天我想用实际的例子,说一说生活中会遇到的电信诈骗,教一教大家如何识破他们。我想问一问,爷爷奶奶们你们都有手机吗?有收到过陌生人打来的电话或是发来的短信吗?如果有而且还记得大概内容,愿不愿跟大家分享一下呢?” 话音刚落,老人们踊跃举手,他们的积极性完全超出了章若卿的预期,也给了她很大的信心。 日影从正空移至西,这场超乎预期效果的宣讲会成了名副其实的讨论会,老人们发言的发言,提问的提问,都大有意犹未尽的感觉,留下章若卿的号码,说让她常来葫芦巷里,给他们这些老人家多科普科普知识。 “大家先让小卿喝点水,以后机会很多,不过你们也别太常去小卿工作的单位找她聊天,会影响她正常工作的。”齐姐高声喊道,“那今天就先到这,趁着还有天光,咱们合张影。” 大家齐声附和,将章若卿拉到了中间,齐姐在一边指挥站位,这个蹲一些,那个高一点,秦阿婆让出自己的小板凳给章若卿,小声问她站着么久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章若卿连忙将凳子又移回去,拉住秦阿婆让她坐下,再三跟她说自己不累,这才作罢。 那边照相机已就位,摄影师喊着“一、二、三,茄子”,爷爷奶奶们却喊出了“cheese”。章若卿在相机按下快门的瞬间,因为这句“cheese”,没收住笑容,她想自己一定笑得十分傻气,可又觉得应该没有人会看,傻就傻点呗,所以在摄影师问大家要不要再来一张时果断摇头。 正当大家拍完照,散场时,章若卿站起来,准备将坐在一旁的秦阿婆也扶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阿婆的脸色有些发白,她赶紧蹲下去问阿婆有没有事,阿婆摆摆手,示意她将自己扶起来,却在还没有站稳的时候,面朝地,栽了下去。 章若卿反应及时,挡在阿婆面前,抱住了她,一面高喊:“快叫救护车!” 第35章 哎,丑丑,你看外婆手机上这姑娘好不好看 救护车来得十分及时,章若卿和齐姐一起随救护车到了医院。齐姐去打电话通知阿婆的家属,而章若卿独自守在急救室门外,才后知后觉自己衬衫全湿透了。 刚刚在救护车上,阿婆有短暂的清醒,她一直握住章若卿的手,拇指摁了摁她虎口,像是在告诉她,自己没事。 “秦阿婆一直身体都很硬朗,会没事的。”跟阿婆家的家属通完电话,得知他们很快就到,齐姐也松一口气,看看一旁的章若卿煞白的一张脸,心知她应该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于是拍拍她后背,安慰道。 章若卿木木地点点头,被齐姐拉到一边坐好,可心还悬着。她不知怎么地,对阿婆有莫名的亲切感,也许是因为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会温柔的握住自己的手,会将慈爱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会柔声细语地嘘寒问暖……所以,在救护车上,她脑海里阿婆为自己打气的画面一直在脑海里,放电影似的一遍又一遍。 她希望她没事,希望她健康,希望她还能小声地乐呵呵说她能一口气吃掉五块南乳小排。 “我妈她没事吧?” 章若卿的思绪被一声焦急的问候打断,一旁的齐姐赶紧站起来,见来人是秦阿婆的小女儿秦霏,上前握住她的手,宽慰说:“没事没事,送来很及时。多亏了小卿,当时她就在老太太身边。” 秦霏连声道谢。 三人正说着话,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见三张焦急的面孔,拉下口罩,说:“没事,老人家已经醒了,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你们谁是家属,等会来一趟办公室,就在左转第一间。” “我就不进去吵她老人家了,社区那边还有些收尾工作要做。”齐姐在医生离开后说,又问章若卿要不要也跟她一起走。 “我进去看看吧。”章若卿仍旧想要亲眼确认一下秦阿婆的状况。 她同秦霏走进病房,阿婆见到是她们眨眨眼,示意自己还好,一旁的秦霏没绷住,哑着声音说:“妈,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跟我姐交代。” “说什么呢! 这还有小孩在,你这样子像什么话!”阿婆皱起眉,转而温和对章若卿笑笑,“我们家的小女儿,被宠坏了,不经事,还没有我那个皮猴一样的孙子经事。” 说到这,阿婆想起什么又问秦霏,“这事没告诉丑丑吧?他这段时间忙,今天是不是去外地去了,都忙瘦了,别让他来回跑,操心我。” “一接到电话,我一着急就跟他说了,这会儿应该在来的路上了。”秦霏小声解释。 阿婆摇摇头,叹了口气,又说:“小卿,我没事你放心,快回去吧,一定饿坏了。” 章若卿上前握住她的手,阿婆的手显然比之前暖和的许多,反倒是她自己的更凉些,被阿婆握住暖了暖。 “阿婆把你吓坏了吧?” “没有,”章若卿摇头,压抑住眼底的酸涩,“一点也没有,我觉得阿婆就是中暑了,我还想给你买根雪糕呢。”她笑起来,说些开心的也让阿婆笑一笑。 “等明天你就给我买,阿婆爱吃那种有巧克力外壳的。”阿婆说。 见阿婆说些话又有些累了,章若卿便跟她告辞,才出了病房。 嫣然的电话正好拨进来,电话里她说自己就在医院大门外。 章若卿边走边聊,出了急诊大厅,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她站定回头去找,发现问诊台处只有一位值班的护士。 她看见嫣然已经走过来,将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三个字赶跑,没再多想。 方子聿接到小姨电话时,正在高速上,准备去去看一个新项目,听到外婆昏倒进了急救,立刻掉头往南城赶,这会儿才赶了回来。 破茧 第24节 他一口气跑到病房外,隔着玻璃看见外婆在跟小姨说话,提到嗓子眼的心才一点点落下。 在路上他就哭成了狗,心里设想一百种结果,越想泪流得越狠。恨自己太混,做任何事都太儿戏,外婆都还没能见到孙媳妇。思维发散开,??x?又从孙媳妇想到了重孙子,一系列的排开来,只有悔恨。 听到小姨到医院,确认人没大事,这才收住情绪。 进门前,他才不想让外婆笑话,抬手抹一把脸,又打开手机摄像头照了照,确认脸上没有明显泪痕,才轻轻敲门进去。 秦阿婆转脸见到他来,朝他招招手,方子聿忙不迭过去,就差“扑通”跪在地砖上,他握住外婆的手,脸颊贴上她微皱的手背,泪水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想想算了,算了,丢脸就丢脸了,反正这又没有外人。 “老太婆我还没怎么呢!把眼泪收回去。”秦阿婆笑骂。 方子聿哭得抽抽嗒嗒,一时半会还收不回去。秦霏在一旁看了半天,没忍住偷偷拍了一张照片,说:“行,你先哭着吧,我去医生办公室一趟。” 秦霏走后,方子聿才抬起头,左瞧瞧右看看,确认外婆没有任何事才止住了眼泪,吸吸鼻子说:“您可吓死我了。” “就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秦阿婆刮刮方子聿的鼻子,瞧见他满头的汗,心疼起来,又安慰道:“阿婆没事,还硬朗,还能看你娶媳妇呢。” “您是没事了,可全家都被您吓惨了,我妈,估计现在已经到机场了。” 方子聿正说着,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果然是周女士来电,他将电话递给秦阿婆说:“您自己跟她说吧。” 秦阿婆手里被过电话,一看已经接通,她瞪一眼做出一脸看笑话模样的方子聿,无奈接起来:“喂——” 刚“喂”了一声,那边立马炸锅了,秦阿婆立马把手机拿远一点,生怕自己耳膜被震,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因为方子聿也被声波殃及,皱眉揉揉耳朵。 “好着呢,好着呢,你赶紧地,别回来折腾我。”秦阿婆也不示弱。 “妈,你让丑丑开视频,我要亲眼看看。”周奕说。 “找你找你。”秦阿婆赶紧将烫手山芋抛出去。 “妈——” 方子聿刚说了一句被她打断,周女士撂下一句:“明天 8 点机场见。” “完了,外婆,您大女儿明早到。” 祖孙俩齐声叹了长长一口气。 阿婆心里的算盘是,赶紧将自己房间里那些布料、盘扣、尺子藏好;方子聿哀叹的是做牛做马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我姐要回来了?”秦霏回来就看见这一幕,一猜准是,想起刚刚医生的话,开始盘问:“妈最近晚上一般几点睡?” 秦阿婆一听,眨眨眼,说:“就正常时间。” “正常时间是几点?”秦霏耐心继续问。 “就……吃完饭,刷刷碗,完了,新闻联播,天气预报,再就看看 8 频道播什么我看什么。” 秦霏知道老太太在跟她打太极,“那 8 频道昨天在播什么呢?” “好像是……是讲……哎,丑丑,你看外婆手机上这姑娘好不好看。”秦阿婆连忙摆弄起手机,刚刚微信上就传过来一张照片,是下午拍的集体照,她像得到了救星似的,要拿出来转移注意力,将火力引到丑丑身上,并在心里默念:抱歉了小卿,你就牺牲这次救救阿婆。 “妈,您别转移注意力,医生都说了您这次晕倒跟颈椎压迫脑神经有关,您是不是又偷偷做旗袍了?” 听到“旗袍”二字,秦阿婆神色闪躲,方子聿便明白过来,赶紧帮外婆抗雷,“什么照片?让我来看看?” “方子聿,你别替你外婆打掩护。”秦霏快被这两人气死了,掐腰站在一旁,心说等明天,能收拾你们的人就来了。 方子聿没理会秦霏,拿过阿婆手上的手机,故意眯起眼睛,装作认真端详,阿婆将照片放大,指了指,说:“喏,就中间这个,穿着银行制服的,好看吧。” 方子聿本没在意,想着本来就是转移火力的,什么照片不照片的,估计就是阿婆凭空捏造的。 结果,顺着外婆的手指看过去,他心“突突”跳了两下,以为是自己这几日魔怔了,看谁都是她。等他镇定下来,再仔细一看,那熟悉的,含着笑的一张脸,可不就是章若卿。 “今天要不是她就站在阿婆边上,说不定你还真得哭呢……” 外婆在耳畔还说了什么,方子聿仿佛听不到似的,木了一会,才问:“她送阿婆来的医院?” 第36章 他承认,对她的确有临时起意,但现在看来,远不止于此 方子聿跑到急诊大厅外的时候,早已看不到她人影了。 他坐回大厅的长椅上,手肘撑住膝盖,低下头。细细回想了一下,那天在巧月居见到的背影,一定就是她,当时就应该追上去的。 又或者,今天他应该早些赶到医院,那就一定能遇见她。 可想来想去,见到了她,又该说什么呢。 这一阵,他一直在想,他遇到她的时机不对,应该早一些,或者在一开始他就应该认出她,但早到什么时候呢?早到中学的时候,他不该说出那样的话。又或许,如果那一次银行的饭局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该多好,那样一切就可以重来。 那次在饭局初见她,一群人当中她最后走进来,似乎是以为没人会在意她,在临进门的前一刻,她闭上眼睛长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上战场一般。 当时,他正巧看到,撞上了她的视线,四目相对他没避开她,笑了起来,他自认为自己这个笑容表示的是明白她此刻内心一百个不情愿的意思,哪知这姑娘似乎理解成了她被抓了包,迅速且慌张的移开了视线,在接下来的饭局中十分心虚地再没敢看自己一眼。 直到,她被行长点了名,才不情不愿跟自己敬酒,那表情似乎比进来时还要难看,让他觉得这姑娘十分有意思,想要逗逗她,也跟她同事叫了她一声“行花”。 直到她坐到自己身边,近距离看见她的样子才觉得这声“行花”名副其实。他向来看遍各花各色,那一刻也着实被迷住了。 不加任何修饰,不带任何颜色,一件普通到甚至有些难看的黑色工服穿在她身上都没有遮住她的美,反到是让人觉得她本该这样,美不自知,美不自傲,清清淡淡的像雨后的栀子。 那天酒一轮接一轮,她也陪着喝,他知道在这种饭局上,她没办法拒绝,只能自己想办法能少喝一些就少喝一些,所以看到她往茶杯里倒酒,他没说什么默默递上自己的茶杯。直到最后看见她的手藏在桌布下揉着自己的侧腰,他才知道该叫停了。怜香惜玉的心态谁都会有,特别是面对这种倔强的美人,那点保护欲就更泛滥了。 后来,再次见到她,在营业厅大堂里忙得不可开交,脸上依然笑意盈盈也没有丝毫倦色,跟那天在饭局上“视死如归”截然两个人,他站在楼梯处看了好一会,觉得这样灵动的才是真正的她。 他承认,对她的确有临时起意,但现在看来,他对她远不止于此。 医院的急诊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似乎都想抢在时间的前头,可是方子聿却在想,如果时间倒流,那该多好。 隔天早晨,方子聿到机场接到周奕,路上周奕见他丧起一张脸,笑问:“小姨和外婆吵架,又把你当枪使了?” 方子聿耸耸肩,“耳朵里的茧子都快被她们给磨没了,反反复复就那两句话。” “你小姨也是,比太平洋的警察管得还宽,一会电视看多了对老人家眼睛不好,食物太过油腻对肠胃不好,限制这限制那,老太太没辙才只好背地里操起老本行。按我说就应该让老太太爱干嘛干嘛去,她裁了一辈子旗袍,哪是说放下就放下的。就像你,从中学就开始谈恋爱,哪是能说断档三个月就三个月的。” 方子聿听着前半段还频频点头,赞成周女士开明自由的观点,哪知她话风一转,竟然扯到自己身上,只能赶紧打住:“妈,你这就是典型的殃及池鱼了啊,说外婆和小姨呢,扯我干嘛。” “我这叫抛砖引玉,你说我哪句说错了?” “您哪句都对!咖啡既然都堵不上你的嘴,我还给您买了蓝莓马芬。” 周奕刚拆开包装袋,听到他这句话赶紧住了手,说:“我的好大儿,你妈我最讨厌蓝莓你是忘了,还是哪个小妖精喜欢蓝莓你记岔了。” 方子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蓝莓是章若卿的最爱,而周奕喜欢的是草莓,于是随口回了句:“我喜欢的,总行了吧。” 自己儿子最讨厌的就是甜食,她怎么会不知道,但看在他明显有心事,也就没有戳穿。她这次回来,一来是看看老太太,二来就是解决方子聿的问题。因为根据眼线秦霏来报,方子聿这一阵子都呆在南城,不是疯狂加班就是借酒消愁,且三个多有保持单身,周奕清楚这是“非典型方子聿失恋症”,且病??x?得不轻,她想看看这不正常症状到底是由哪位姑娘一手种下。 两人到了医院时,秦阿婆已经换到住院部,医生建议是在医院修养一阵,虽然阿婆自己是百般不情愿,但秦霏坚持,两人就开始新一轮讨价还价。还没进病房,他们就走门外听见了动静,方子聿瞄一眼周奕,她撸起袖子就风似的冲了进去。 “既然这样,我们就不住了,收拾东西各回各家?” 周奕掐腰站在病床前,让刚刚你来我往慢悠悠打太极的两人都是一愣。秦阿婆见大女儿回来了,有点偃旗息鼓,而秦霏却不一样,直愣愣瞪着周奕,惊讶道:“周奕,你怎么回事,说好了一起劝妈,你怎么还煽风点火起来。” “她都多大的人了,自己身体什么样清楚得很,不用我们瞎操心。是吧,妈。”她握住秦阿婆的手,轻声细语,“妈,回去想吃什么?去阿辉那叫一桌菜怎么样?” 秦霏在一旁看着,心说好人可都让你当了,放我在前面挡炮火,没这么好的事。正好瞧见了斜靠在床尾的方子聿,心生一计,笑说:“那妈的事不用我们瞎操心,子聿的事你又跟着瞎操什么心,还跟我说这次回来要见个姑娘什么的……哎,丑丑,什么姑娘小姨不能见?” 周奕面上不动声色,帮阿婆整理睡乱的发丝,内心却翻了老大一个白眼,还没等她噎回去,老太太也来了精神,开口问:“什么姑娘,我这有个好姑娘,你们都得见见。” 说着就找出手机,把昨天手机里的照片又找了出来,递给周奕,指着中间的人说:“就是这姑娘,有长得好,重点是心眼也好,昨天还是没有她,你就见不到你妈了。” “哪有这么夸张。”周奕说着,云淡风轻瞥一眼上头的人,模样的确是好。 “小霏见到了本人,”秦阿婆连忙寻求支持者,“一直等到小霏来了,她都没走,等我醒了没事了,才走的。” 昨天是那样着急的状况,秦霏哪有功夫注意人家长什么样,只有个大致印象,是清清秀秀的长相,但她明白过来老太太的意思,当然齐声附和:“漂亮,大美人。” 秦阿婆连连点头,心内小女儿直呼上道,终于跟老妈一条心了。 “当事人都没说话,我们在这干着急。”周奕本来没怎么当回事,但说完看见方子聿的神色不对,凭借知子莫若母的第六感,似乎又觉察到什么。因为,以往按他的性格,这时候早就应该粘过来,看照片并且嬉皮笑脸说赶紧介绍,约见面之类的话。虽然他在这样做是为了开玩笑逗乐自己外婆。但此刻,他沉默得十分反常。 “找天要去她的工作单位表示感谢,最好能请她吃顿饭,起码也表达了我们家的心意。妈,你有她联系方式吗?” “哟,”老太太想了想,“这还真没有,我可以问问居委会的小齐。不过,我知道她在哪上班。” “在哪?”久未说话的方子聿,突然冒出一句,让余下三个人都愣了一下。方子聿说完,也醒悟过来自己太过突然的反应有些奇怪,于是找了个借口,走出病房。 等他关上门,周奕朝二人眨眨眼,问:“什么情况?” 秦霏猛然间恍然大悟,“昨天我跟他说那姑娘刚走不久,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追出去了。难道,有故事?” “真的?!”周奕和秦阿婆异口同声。 三个攒起来往两百岁奔的人像是回到了在宿舍里谈八卦的少女时代。秦家三位女人,两姐妹见面就掐,掐完了又和好,久不见面还能说些肉麻的话,在加上一个老太太,三人能唱出八台戏。但唯独只在一件事上,三人能达到前所未有的和谐,那就是谈论方子聿的八卦。 最后,她们一致决定,将答谢章若卿的任务全权交由方子聿——跑腿。而她们,负责策划。 第37章 秦阿婆是我外婆 章若卿这天上班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耳朵也红红的,总觉得有人在念叨自己。趁午休的时候,泡了一包巧智给的花草茶,还没有等她喝下一口,巧智急忙慌进来说外面有人找。 “谁啊?”章若卿放下手里的杯子,疑惑这个时间点嫣然也不会来找自己。 巧智讳莫如深,说出去你就知道了。但显然,笑意中含有些看热闹的成分。 等她们到了营业大厅,发现主任谢葵也在。她招收示意章若卿过去,章若卿这才看见谢葵旁边站着的人是秦阿婆的小女儿秦霏,再一眼看到她手中的锦旗,心想这下可算是要出名了。 谢葵见章若卿有些扭捏的神色,上前一步拉过她,小声说:“这是好事,怎么都不跟我们打声招呼。” “那天也是太匆忙,光顾着老太太,都没好好跟小章说声感谢,”秦霏笑着将手中的锦旗递过来。 章若卿接过来,尴尬地瞥一眼上面“助人为乐”四个大字,明晃晃地耀眼,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谢葵已经招呼同事过来帮她们拍照,似乎光一张还不够,一行人又移至银行门口那两尊石狮子处,咔嚓咔嚓闪了好几张。一直到章若卿觉得脸都快僵掉了,才罢休。 送走秦霏,谢葵一张张挑选照片,越看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笑容越清晰,“这几张照片照得都不错,挑选挑选送到办公室,这周公众号文章内容不就有了嘛!” 这边,秦霏送完锦旗,一回车上,点着方子聿鼻尖说:“你妈可是说好了你跑腿的,又临阵脱逃,这回饶过你,帮你蒙混过关,但封口费你得给。” “哪有亲小姨还坑自家外甥的,再说我不是来了个重要电话嘛。不然这丢人现眼的好机会我怎么能忍心让您一人承受。”方子聿说得有些心虚。 “你这张嘴,”秦霏戳了下方子聿脑门心,“不过刚刚真的太丢人了,拿着土掉渣的锦旗拍照,你妈也真是,怎么想出这八百年前就过时的东西。” “我早跟你们说了她肯定不习惯这样的‘表扬’,没什么事吧?” “哟,就这么关心,你怎么不自己进去看看呢?”秦霏揶揄道。 这下,方子聿不说话了。 秦霏趁热打铁,决定套套这小子的话,“真有故事?” 破茧 第25节 方子聿没摇头也没点头,朝大厅里瞅了一眼。虽然他一早知道章若卿来了南城,但却一直刻意压抑自己想要知道她确切下落的心,一来怕自己冲动去找她,二来也的确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这还是他头一回,畏手畏脚,摇摆不定,有时候他都嫌自己窝囊,也骂自己活该。 “不会她就是过年时那个勾走你魂的聂小倩?” 秦霏突然想到他过年的时候也魂不守舍,盯着手机好半天,不是痴笑就是叹气,有天还凭空消失,回来就跟欠他大白米还了糠一样。那时候,她就猜,准是吃了爱情的苦。 “我才是那个狐狸精,人家根本不为所动。”方子聿没撤了,只好堵上他小姨刨根问底的嘴,“头顶上还有一位董事一位 ceo 等着我们回话,再不回去,催命电话就要打来了。” 果然,方子聿话音刚落,秦霏的手机就响了,她一边赶紧接起来,说已经顺利办完在路上了,一边催促方子聿赶紧开车。 这一天下来,章若卿这个名字就已经在银行传开,先是谢葵在营业部的小群里通报表扬,到下午的时候办公室宣传文稿也发到了银行的大群,甚至连杜淼都来凑热闹,说他果然没看错人,连带发来一串点赞加油表情包,让她再接再厉。顺便再关心了一下她备考进度,又列出一串书单。 好不容易下了班,章若卿哪还有心情去图书室,收拾东西赶紧回家。路上却好巧不巧碰到了同样下班的蒋家桦。 “今天你出名了。”蒋家桦几步追上她。 章若卿自动忽略这话题,问:“今天没加班?” “老大出差,我们就自行摸鱼一天。”他看了一眼章若卿手上的书,又问:“你最近是不是在准备行里的考试,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对了,你上周找我有什么事?是问我备考经验?我周末一般都要陪父母。” “没什么,就是你经常帮我带东西,挺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同事又碰巧住同一幢楼,互相照顾很正常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但还是要谢谢你,不过以后不要这么麻烦了。”章若卿委婉拒绝。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她家门口。 “你快进去吧,书上如果有不懂的可以问我……那我就先上楼了。”他说完转身跑上了楼。 章若卿关上门后,叹了一口气,还没等她放下背包,门又被敲了两下。 她拉开门,一本书和厚厚一摞资料递过来,蒋家桦说:“之前准备的资料,一直没找到??x?时间拿给你。” “谢谢,但是图书室里都有。”这次,她拒绝的语气更坚定了。 蒋家桦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往回缩也不是往前伸也不是,“这都有我画的重点,以前都考到过。而且我都说了,大家都是同事互相帮助,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你说是普通同事,那么心里一定坦荡,但为什么那天在电梯里却不承认我们喝的咖啡是你当天买的;你明知道我下班会去图书室,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把书拿到图书室给我。” “我……”蒋家桦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抱歉,我说话有些直接。” 他仍然觉得应该还有一线生机,“那我们就从普通同事做起。” “不是,”章若卿纠正道,“我们就好好当普通同事。” “你有男朋友?” 章若卿摇头。 “那为什么拒绝我?” “那你为什么追我?” 蒋家桦被问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章若卿笑,“就像你说不出为什么追我一样,我拒绝你也没有理由。” “我明白了。”他垂眸。 隔天,两人又在电梯里碰见,说开了的好处就是两人反而更能像普通同事那样相处。成年人之间哪有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相处之间彼此都留一线。 章若卿昨天还真有一处弄不清楚的地方,她晚上跟巧智讨论了好久,都没有结果。她找出手机里拍下的题目问他,他倒也乐意解答,果然一下就得到了答案。 站在一旁的巧智还有些没转过弯来,章若卿跟她交换了位置,麻烦蒋家桦再讲一遍。他倒是耐心极好,认真拆解开,一步一步讲给巧智听。 等他走了以后,巧智悄悄问章若卿:“你比我入行晚,竟然还能认识这样一位厉害的人?” “哦,也是挺巧的,他住我楼上。”章若卿解释。 巧智是一位比章若卿还不爱社交的姑娘,跟客户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的那种,两人能相处,多是因为彼此气场相合,且能在彼此身上找到相似之处。 “今天晚上又不能跟你一起自习了,明天,我保证不放你鸽子。” “行,”巧智点头,“你说的,再放鸽子你请吃饭。” 章若卿本来以为送了锦旗这事就算翻篇,准备过几日买些水果去医院看看秦阿婆,哪知昨晚接到秦霏的电话,说是要单独邀请她去家里吃饭。她再三推脱,最后秦霏搬来秦阿婆当救兵,她只好答应下来。 章若卿知道阿婆家的地址,所以没有让秦霏来接自己。下了班,她到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沿老城墙走过去,青石板路上偶尔响起自行车车铃的声音,让她仿佛走在了时光里。她记得阿婆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很好认的,她走上台阶,轻轻扣了下门环,老旧的木门“咿呀”一声被拉开。 她抬起头来,微笑打招呼,才发现里头一盏昏黄的廊灯落下来,光晕洒落一地,台阶上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她眯起眼睛一看,竟然是方子聿。 她有些愣愣的,觉得自己一定是走在了时光里,不然怎么会在这里不期然地遇见他。 “抱歉。”她退后两步,“我肯定敲错门了。” “没错,”他跨过门槛走过来,“秦阿婆是我外婆。” 第38章 我见过他穿校服的样子,我们是校友 章若卿坐在阿婆房间的竹椅上,依旧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方子聿引她走进来,之后就钻进了厨房里,没再出来。倒是秦阿婆一直陪她说着话,唠家常。 阿婆房间里有淡淡雪花膏的味道,那是一种专属于时光和外婆的味道。她虽然对外婆基本没有印象,但她仍然能想象出那一种感觉,就是有人疼、有人撑腰的感觉。房间里的陈设也很简单,不过临窗的墙上有一张黄梨花木长案,方方正正,宽宽长长。 “这是我裁剪旗袍的案几,以前靠墙那还有绣花案,不过老眼昏花连针眼都找不到了。” 秦阿婆注意到章若卿在细细打量那张桌子,桌子面上用玻璃面板压着一张张老照片,她戴上老花镜,一张张说开来: “你看这张照片,我三十周岁那年拍的全家福,两个女儿,大女儿跟她爸姓,小女儿跟我姓,刚刚引你进来的是我大女儿的儿子。后来他妈又跟他爸离婚去了国外,他就跟他爸过。人家都说宁愿要叫花子的妈,不愿要当皇帝的爹,这小子……”秦阿婆说着,叹了口气,“他爹没教好,从前没少被老师请家长,找不到他爹,电话就打到我这里,没给我气坏了。” “还有这张,”阿婆手停在一个圆乎乎的小婴儿脸上,小婴儿穿一件枣红色棉袄,被一位年轻的女人抱着,咧嘴朝镜头笑,“满月那天,就在那棵槐树下拍的……他妈怀他的时候以为他是女孩,所以我给他做的衣裳都是女孩的,有小旗袍,对襟短褂,棉夹袄……用的还都是上好的料子。结果,是个小子。她妈就说何必浪费,照样给他套上。喏,原本这里还有几张他穿旗袍和光屁股的照片,今天早晨被他悄悄藏起来了。” 阿婆眯起眼睛,咯咯笑起来,“小时候有多可爱,长大了就有多不让人省心……不像你,一看就是让父母省心的孩子。” “我妈还经常说,我要是有我表姐一半省心就好了。” 章若卿还在看着照片,一张张全家福,从他小婴儿时期一直到成年,似乎他一直都是那种明朗有没有烦恼的笑脸,她听人说起过,一般这样笑的人,一定是家里最受宠爱的,所以他才会潇洒肆意。 秦阿婆不认同地撇撇嘴,“大人都吝啬对孩子说赞美的话。” “您也是呀,您也说他不省心。其实,他还挺好。”她刚说完,就发觉这话说得有些仓促,会引起误会。 果然,被阿婆捕捉到,她问:“嗯?你们认识?” 章若卿没打算隐瞒,指着他穿校服的那张照片说:“我见过他穿校服的样子,我们是校友。” 话说到这里,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一阵闹腾,一个说丑丑你切的葱怎么跟狗啃的似的,另一个声音盖过前一个说丑丑你的锅铲再不拨弄两下锅就要糊了,章若卿探头往厨房望了一眼,看见方子聿手足无措,抄起锅铲,左看看右看看。 “让你看笑话了,他们凑一起就是闹腾。”秦阿婆无奈摇头。 “多热闹呀。”章若卿一直以来最羡慕的就是这样的大家庭,家人们拌拌嘴,过了又能围坐一桌亲亲热热吃顿饭,每年都能凑齐拍一张全家福,就连时光留下的痕迹都是用幸福写的注脚。不像她,连年夜饭都只有两个人。 “也有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他妈常年在国外,他小姨也有自己家庭,也就是这一阵子丑丑在这边有工作还能经常陪我,才显得热闹些。” “丑丑是他的小名吗?” “喔唷,”阿婆掩住唇,眯眼笑,“说漏了,他告诉我千万别在外人面前叫他小名。不过,你没关系,阿婆不当你是外人……小时候他不会写‘聿’字,自己给自己改的,等后来识字,别提多后悔,小嘴一撅,怪我们不提醒他,还说自己要是变丑了不帅了可怎么办。他外公听了这话,抄起我的长尺满院子追他,说男孩子要有本事,光长一张脸有什么用。你说是不是?” “是。”她还在想这个名字可真可爱,迷迷糊糊回了一个“是”。 “咦,是什么?是他阿公说得对还是他长得帅?”阿婆眉开眼笑。 而章若卿被她突然问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假装还在看那一张张照片。 饭厅那边,菜陆续上桌,周奕过来请他们过去吃饭,五人围一张八仙桌坐下,周奕说:“我们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菜不一定好吃,但一定能吃,出锅前都让丑丑试过‘毒’了。” “妈——”方子聿出声打断,都千叮咛万嘱咐别叫他丑丑。 周奕立刻改口,“哦,不对,是子聿试过了,他说可以吃。” “动筷吧,”阿婆说,给章若卿碗里拣一块熏鱼,“小卿不算客,她才跟我说她跟丑丑认识。” “哎哟,”秦霏筷子顿住,夸张张大嘴,“认识啊?怎么认识的?” 阿婆嫌她声音太大,皱眉,“食不言寝不语,忘了?让小卿好好吃饭。” 阿婆家的饭桌上的确食不语,让章若卿省去要解释她和方子聿关系的烦恼。虽然是这样安静的氛围,可是一点也不冷清,因为每个人都清楚的知道彼此的喜好,比如阿婆爱吃鱼却眼睛不大好,方子聿会帮她剔除鱼刺再把鱼肉放入她碗中,比如周奕喜素,那碟青菜就搁在她眼前,比如秦霏嗜辣,虽然每道菜都没加辣椒,可周奕专门给她做了一个专属辣碟。他们在意并且尊重彼此的喜好,是一种多年相处留下??x?的默契和家人不用言说的爱意。 她突然觉得这顿饭吃得很舒心。 饭后,因为要送阿婆回医院,章若卿便没再久留。 “让丑丑送你。”秦阿婆牵起她的手,不让她自己走路回去,“等会她们收拾完,秦霏开车送我,一样的。” “上车吧。”他帮她拉开门,这还是今晚他正儿八经跟她说的第二句话。 章若卿没再推辞。 车上很安静,方子聿问了她地址后就一直沉默开车,她借着窗外的夜色,悄悄观察印在车窗上的他。 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细细算下来,他们也有将近五个月没见过面。说来也是奇怪,有心想要见谁的时候,天南海北的都能见到;一旦不想见谁的时候,就算是门对门,估计也难碰上一面。 这不就是他们。银行和阿婆家相隔这样近,他们竟然一面都未曾遇见。 直到车停在她家楼下,她打开车门,回身对他说:“谢谢。” 他随她一起下车,走到她面前,时隔好久,终于离她这样近。他垂眸细细看她,发现她头发比之前短了,似乎是瘦了,“谢谢,对不起。” 攒了好久的话一出口只是这最平常的两句,他笑自己,而后又补充:“谢谢你送阿婆去医院,不管你接不接受,这句对不起我一定要说。” 章若卿低了低头,“那天我也不对,我心情太糟糕。” “没有,你没做错什么,都是我的问题,我那时候就是个混蛋。” “都过去了,”她打断他,“我早就不在乎了。” 他最怕她说这句话,她不在乎了,是她不在乎他以前的恶作剧还是她不在乎他这个人……他没敢问,沉默站在原地,不想让她就这么转身上楼,害怕他们就此打住,再无交集,只因为她说‘我早就不在乎’。 两相对望,空气里流转的都是开不了口的气氛,章若卿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我……”方子聿刚开口,她手机突然响起来。 章若卿转身接起电话,突然间松了一口气,这通电话就像是阵及时雨,刚刚他的状态就像是无故停摆的时钟,凝滞不前,她意识到他好像藏了许多话,可他却始终开不了口。其实,不止他停了钟摆,她从随他踏进院子的那一刻,心就像是被牵起的风筝。 她深吸一口气,听到电话那边传来招娣十分焦急的声音,“你在哪里,我现在在南城医院……你能过来吗?” 破茧 第26节 她电话都没挂断,因为听见招娣低低地啜泣声,她一时有些慌乱……招娣从来都不是爱哭的人,从前,她爸爸那样折磨她,她都没有掉过一滴泪。而此刻,听着这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哭腔,她心慌意乱。 转身便准备往小区外走。有一块翘起的地砖,刚好将她绊了一下,方子聿见状,一把拉住她手腕。她被他温热的手掌攥住,突然回过神,抬眼看见他望住自己的眼神,心神竟然定了下来。 “送我去医院。” “好。”方子聿握握她的手,点头。 第39章 “我爱你”、“我想你”这六个字、这几个月一直在我脑海里,可是我没法说出口 车子开到医院,刚停稳章若卿就下车住院部跑。方子聿一边找车位,目光一边追随她。虽然她说让他别担心快回去,但他仍旧放心不下。 她在病区外的走廊上看见招娣还有柚柚。柚柚见到她,开心挣脱招娣的手,张开双臂奔过来,她一把揽住柚柚,左右确认她完好无损又活蹦乱跳,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落下。 “柚柚,”章若卿抱住她,小孩软软的小手贴住她脖颈,身上满是奶香混合消毒水味,她才安心,“你妈妈快吓死我了。” 电话里招娣一直语无伦次,她这样的状态让章若卿以为是柚柚出了什么事,也跟着六神无主起来,幸好那时有方子聿,他虽然没说多余的话,稳稳当当开车,让她别着急、要镇定……她想到这里,突然回过头想确认他在哪里。果然,一抬眼看见他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柚柚记性好,一眼认出了他,小手朝他的方向挥舞,大喊:“叔叔也来了。” 方子聿知道章若卿在担心什么,见到活蹦乱跳的柚柚,似乎也松一口气,伸手摸摸柚柚柔软的发顶,跟招娣打了声招呼,才对章若卿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有什么需要一定记得告诉我。” 招娣轻声谢过他,目送他走进电梯,才对章若卿说,“害你也跟着担心了,我也是头一次遇见这事,一时没反应过来。” 章若卿见她眼睛红肿,拉她坐在长椅上,柚柚也心疼妈妈,小手握住妈妈的手,小声安慰她。 “我爸查出结肠癌,县里的医院不敢确诊,让我们去大医院,但我心里有准备了。今天到这里,所有检查又做一遍,医生确诊了,晚期。”招娣说到这里,顿了顿,“老头还不信,梗着脖子说医生是庸医,他一个祸害应该活千年,怎么能得癌。” 章若卿的心凉了一下。 这医院里人来人往,寻医问药,人人都希望能有一个好结果,连虚惊一场都是一种恩赐,最怕的就是一纸诊断,宣告无能为力。 “人真的不好说,春节那时候还跟我面红耳赤吵架的人,现在就睡在走廊那张床上。”招娣的视线望过去,病床上的人蜷起身子,只是雪白的一团,让她想起那只她捡到的小猫,也是这样缩在纸盒一角,等待命运的审判。“下午我就坐在这一直看,我都有点不敢认他,他什么时候是这一副样子的,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我印象里他不是在打我就是在打我妈,唯一没有动手的时候就是喝醉了。” 董爸爸留给章若卿的印象是极深的。 那是一年暑假,招娣从田里抓回了条巴掌打的小鱼仔,跟章若卿献宝似的说今晚终于有肉吃,可谁知话音未落,就传来董妈妈的大嗓门,水稻田的主人来告状,说招娣偷他家鱼就算了还踩坏了一大片水稻,问他们家打算怎么赔。 董妈妈揪住招娣的耳朵,哭丧着说:“这事瞒不住,让你爸知道又是一顿打,赶紧给别人赔礼道歉。” 招娣梗着脖子说:“我根本没有踩坏,鱼也是在田埂边上捡到的。”她话才刚说完,就被人一个推搡,差点栽倒在地。 董爸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进来,照着还没站稳的招娣又打又踢,满屋酒气中只听见他在咒骂:“赔钱货,白喂你大米,养条狗都比养你值钱,当初生下来就应该把你卖给人贩子。” 招娣不言不语,承受着她爸的毒打和咒骂,而董妈妈只是麻木的站在一旁,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章若卿在一旁被这一幕吓怔住了,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的手脚都没轻没重,没一会招娣脸色煞白,她本能冲了过去,护住招娣,肩膀挨了重重的一脚,疼得钻心。她连一脚都受不了,不知道招娣经年累月是怎么撑过来的。 董爸见到有人挡在招娣面前,撑起眼睛看了看,见是章若卿才没敢再动手,毕竟别人家的孩子,打坏了说不过去,但仍旧不解气,抬脚踹了董妈,然后摇摇晃晃走出门外。 那是章若卿头一次觉得,这样的父亲,没有其实更好。 “…我妈知道是癌,让我别管了,”招娣垂眼,盯着自己手上那块刚蜕皮的老茧,那是从前她在计件工厂里打工,磨出来的,“小时候他就没管过我,我妈帮村里人做做临工养活我,后来我十五岁出来,没再要家里一分钱。我是可以不管他,但他毕竟是我爸,他生了我,他再混蛋我再恨他,也改变不了他是我爸。我没他脸皮那么厚,我怕别人戳脊梁骨,我怕别人说我没良心。” 章若卿揽过招娣,让她伏在自己肩上,无声啜泣。章若卿的眼泪似乎也收不住了,她心疼招娣,被打被骂被忽视被厌弃都从不流泪的招娣,竟然为她的父亲流泪。 招娣订了医院附近的酒店,章若卿陪她一起回去,安顿好柚柚,又点了清淡的粥给招娣。招娣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 “今晚你好好睡一觉,我去医院陪叔叔。”章若卿见她状态实在不好,劝道。 “没事。”招娣摇头,暂时没有床位,陪护只能坐在走廊长椅上,就算两人关系再好她也不可能再麻烦章若卿,照顾病人是最累人累心的。 “万一柚柚中途醒了找不到你怎么办?我明天不用上班。”章若卿坚持。 话说到这。招娣也只能作罢,“等柚柚他爸打点好酒店,下周把她接走,我也能安心陪他治病。” 等招娣睡着,章若卿才回医院。已经是深夜了,她坐在住院部中心的小花坛边透了透气,抬头看见住院部大楼零零散散还有好些灯亮着,周围有病人的家属,似乎也是出来透??x?透气,绕着花坛一圈一圈走,也有的就像她一般,沉默坐着。 她坐了好一会,翻了翻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上一次跟章淑嘉通电话还是一周以前,而微信的聊天界面停留在了更早以前。她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有一种隐隐的庆幸。庆幸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不是她。 她想跟章淑嘉说说话,但她们之间本就不是无事闲聊的相处模式,冷不丁想发点什么,还找不到话题……思来想去,她只是发了一句下周末如果有空就回去。 方子聿从大楼里出来,一眼就看见坐在路灯下的她,坐在背光的阴影里,低头是在看手机,后背弯出一个弧度……他皱皱眉,心说也不嫌颈椎疼。 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章若卿认出了他那双鞋,猛地一抬头,果然,脖子“咔嚓”闪了一下,疼得她五官皱成一团。方子聿下意识抬手想帮她揉揉,手举到一半,意识到越界,攥起拳头抄进外衣口袋。 “还没走?”她没有注意到他奇怪的动作。 “阿婆才睡下。”他说。 今天阿婆不知怎么的,跟他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从他说到了周奕再到秦霏,他见老太太兴致好,没忍心打断,便由她去了。不过,他倒是遭了护士好几个白眼。 “你呢?怎么自己坐在这?” 她旁边的花坛边沿上,有几枚被随意丢弃的烟头,他没大在意,拂开坐了下来。 章若卿没答话,盯住手机有一会,也没有等来章淑嘉的回复。 之前在阿婆家吃饭那时候,她有观察到方子聿跟周奕的相处模式,虽然只瞥得一角,但她直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不像自己和章淑嘉一般剑拔弩张。 “如果你想关心你妈妈,你会怎么说?”她问。 方子聿没着急回答。他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问,那天在她家里见到章淑嘉的时候,他就猜到她们之间的矛盾已日积月累。他看着她因为紧握住手机,而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心没来由的像被针刺了一下。 “我其实一直都很羡慕你,羡慕你无拘无束自由得像一片云,无视规则规训,从不瞻前顾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的时候就绝不开口。后来我想我那时候之所以喜欢你就是因为我们太不一样了。就像现在,你遇到跟我同样的情况,我猜你一定是用最直白的方式,说‘我爱你’、‘我想你’,这样的话对你来说很容易。”章若卿无声笑了笑,她居然会和他在这样的地方讨论这样一个话题。 晚风有些凉,再不进去万一董爸醒来找不到人可不太好。见他也沉默着,她站了起来,往院大楼的台阶上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听到方子聿的声音: “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容易,”他沉住声音,“至少对你,‘我爱你’、‘我想你’这六个字、这几个月一直在我脑海里,可是我没法说出口。” 第40章 和你在一起就像是吃到了一颗心心念念很久但过期了的糖 章若卿失眠了。 当然,在医院走廊上那样嘈杂的环境,失眠很正常。可是,她知道,失眠的原因远不止于此。 嫣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她坐在长廊的椅子上发呆,脖子上挂着一个 u 型枕,盖着一条灰色绒毯。 “嗯,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嘛。”嫣然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捏住毯子,帮她将落在地上的一角往上扯了扯。 章若卿木着一张脸,摇摇头,说:“别人的。” “哦。”嫣然倒是没继续往下八卦。 章若卿取下脖子上的 u 型枕,活动活动僵硬了半宿的肩膀,说:“叔叔已经转到病房里了,右手边第一间,你要去看看吗?” 昨天,嫣然也接到了招娣的电话,请自己帮忙找找床位。当时他们正好在婆婆家吃饭,她没在饭桌上说,等在厨房洗碗的时候,趁谢淮到厨房给婆婆拿水果,她跟谢淮提了一嘴,谁知婆婆正好进来听到了,便说起前一阵子也是帮她朋友找了张床位,托了多大的人情,现在那人还在念叨。 “大医院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生老病死都是天意,我们谢淮脸皮薄,哪里愿意欠人情”,婆婆原话就是这样说的。嫣然听了没再说什么,后来回家,谢淮问她还需不需要他打电话问问,她谎称自己同事能帮忙,谢淮也就真的没再管,自顾自睡觉去了。 早晨章若卿突然告诉自己床位找到了,她吃了一惊,但电话里章若卿没细说,只是含糊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不急,招娣去给你买早餐,等她来了再一起进去。”嫣然说。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男人拎一袋早餐,从电梯里走出来。许是也同样在医院熬夜的缘故,他脸色倦意浓重,但依旧没有盖住那一身的自如,长腿一迈朝,如风般朝她们走过来,将手上的东西轻轻一放。 嫣然直觉,他应该就是章若卿口中的“有这么一个人”。她正好整以暇,看看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谁知,那男人一个没绷住,大大打一个喷嚏,将一个名场面活生生打掉。 “感冒了?”章若卿本能问出口,问完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且关心过度。不就是打个喷嚏,至于么。 不过,方子聿当然不这么想,心内如过山车一般:她是在关心我?关心我就代表还在意我,可是为什么昨天还走得那么决绝,头也不回? “这位是?”嫣然瞥一眼章若卿。 两人同时开口, “客户。” “朋友。”方子聿看看章若卿,而后改口,“一开始是客户。” 嫣然故作恍然大悟,“那么就麻烦这位客户送送我家章若卿,她熬了一夜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 方子聿没等章若卿反应,一口答应,“保证安全送到家。” 车子再次停到章若卿家楼下的时候,方子聿这次没让她直接下车,故伎重演又将车门落了锁。不过这次,他没敢造次,规规矩矩坐好,诚诚恳恳问:“我都送你回来了,能不能请我吃顿早餐?” 他手掌一直没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紧紧握住,是在紧张。很奇怪的感觉,章若卿记忆里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不确信,不自信,小心翼翼地试探从昨晚一直到现在,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正是因为太清楚,她才不敢轻易有所回复。 他还在等,头一次他这么耐心等一个回复,没有腆着脸要求她一定要答应或者二话不说替她做决定,额头是似乎沁出细细的一层薄汗,他甚至没敢抬手抹掉,生怕就这么一瞬间打破眼前的平衡,他和她一间仅存的那么一点平衡。 “好。”章若卿答应,“不仅仅是一顿早餐,我和招娣还要谢谢你帮她爸爸解决了床位,谢谢……真的。” 方子聿沉默了好一会,“我们之间,就只能这样了吗?” 就只能这样了……可是到底应该怎么章若卿自己也很矛盾。如果下定决心到此为止,她也不至于昨晚失眠;可是如果重修旧好,横梗在他们之间的问题依旧没有改变,她患得患失而且她并不认为自己是那个能让他降落的人。 “我不知道。”章若卿坦然,“和你在一起就像是吃到了一颗心心念念很久但过期了的糖,我一面品尝它的甜,一面如鲠在喉。它很甜,真的,但遗憾的是,它过期了。” “我现在想的是我下周末要回家,因为好久没有见到我妈,我突然有些想她,我也后悔跟她吵架,所以要记得买她爱吃的水果回去赔罪。下个月我有场重要的考试,关系到我的职业规划,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出我那小小的一亩三分地,可是最近都没有好好看书,计划表进度落下我要往前赶赶……还有老城区开了一家新菜馆,招娣和嫣然没去过,我们三好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一定要不醉不休一次。” 她一字一句细细数下来,发现真的有好些待办事项,一个一个完成打上勾,一定会很满足,“我想说的是,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终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像以前一直向往的那样,不再呆在茧里,跳出自己的舒适区,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里的舒适区。我做到了,最重要的是,我过得很充实……” 方子聿垂下手,因为一直握住方向盘的手有些发僵,“可是,感情上呢?你从你的茧里走出来了吗?” 他一针见血,将她问到哑口无言。 最后,两人都沉默没有再开口,他解开车锁,让她下车。 章若卿站在原地,看车子钻过羊肠小巷,直至消失不见。 她承认,遇到他,她有那么一刻又想要躲回茧里。 那天以后,方子聿像人间蒸发一般。 有好几次她去医院,明明只隔了一层楼,可她一直没有再碰见他。有时候阿婆知??x?道她也在医院,会和她在小花坛边走一走,还会把周奕炖的各类滋补的汤分一份给她,心疼她没几天都瘦了一圈。 秦阿婆出院那一天,周奕和秦霏都在唯独没有方子聿。办完出院手续,她送阿婆走出医院的时候,阿婆叮嘱她等忙过这一阵子,一定要去家里吃饭。 “阿婆给你做拿手菜……你别敷衍我,说来就一定要来,反正我知道你工作单位,我去那等你。” “好了,妈,”周奕笑说,“哪有你这样吓唬人的,真把人吓唬跑了不来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章若卿赶紧圆场,“阿婆的手艺我一定要尝尝。” 目送阿婆上了车子,跟她挥手告别,章若卿往回走,路过便利店的时候,她想起招娣有一天突然提起想吃小时候她们爱吃的可乐味棒棒糖。她说,突然想吃点甜的。章若卿明白的,招娣这阵子心情总是不好,起起伏伏的。 柚柚被小田哥接回去那天,临走时将一张银行卡交给招娣,里面是这几年他闲时帮人做散活攒下的钱,原本想作给她们母女存下的应急钱,如今董爸这样的情况,他拿出来交给招娣。小田哥心疼招娣,也清楚她和董爸之间的关系,他交给她就代表他是支持她的决定。救,尽力救,只是因为他给了招娣生命。 嫣然这一阵子,也有些怪怪的。三人在一起的时候,一般她是那个小太阳,开导这个又骂醒那个。可是最近,章若卿发现她老是发呆,心事重重。她医院,银行两头跑,一直找不出时间问问嫣然,直到有一天听到嫣然在跟谢淮打电话,声音压得低低的是在吵架,她才惊觉嫣然和谢淮之间大概是出了问题。等她开口问,嫣然只是摇头,说自己需要点时间。 章若卿懂嫣然的倔强,也懂每个人都需要那样一段时间,厘清自己。就像嫣然没有追问自己与方子聿的关系一样,她们都是会彼此留下空间的人。 破茧 第27节 那天,嫣然带了一瓶好酒来,三人挤在章若卿的小沙发上,仿佛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燥热的暑假里,满天星空做的凉棚下,三人分一瓶雪碧,“滋啦滋啦”的气泡在口腔里炸开的瞬间,快乐也就这样明显。 可是现在,沉默喝酒的三人对视,都是无奈。 似乎这一阵子,章若卿身边的人都陷入一种怪圈里,就像是紊乱的磁场,总要渡过低潮……她想,总会过去的。 但也,还是有些好事在发生,就像能量守恒定律。 桌上的日历,朝着她圈起来的日子越翻越近,杜淼丢给她的那些书也越翻越薄。 和巧智的学习小组,也因为她排满的时间,改成了见缝插针的线上交流。有一天,她发现单聊,变成了群组,小组里多了蒋家桦,她才发现原来巧智和蒋家桦已经那样熟悉了。章若卿不是八卦的人,但根据两人在小组里聊天的氛围,嗅出了那么一丝别样的意味。但等到了单位里,两个人见面却又只是跟普通同事一般,除了打招呼绝不多聊。 她想,大概因为性格使然,他们都不是喜欢昭告天下的人。 她替两人高兴,脑海里假象一遍他们在一起讨论题目的样子,一个温柔腼腆,一个文质彬彬,那画面很搭。她也终于体会到了些磕 cp 的快乐,那种“自己单身可以,但我的 cp 一定要结婚”的快乐,还是仅自己可见的 cp。 周五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巧智神秘兮兮的说下班有件事要跟她说。章若卿心下了然,巧智泛红的脸颊已然将秘密暴露。 送完钞车,拉下闸门,巧智挽住章若卿的手,笑说:“好饿,我们先出吃饭。” 两人刚转身,迎面对上一位年纪跟她们相仿穿一身紫色碎花裙的女孩,怔怔望住她们。巧智以为是赶来办业务的客户,笑着抱歉解释:“营业时间过了,您可以明天再来,9 点。” 女孩回神,问:“你是于巧智?” 巧智不明所以,点点头。 下一秒,那女孩扬起手,一巴掌落到了巧智的脸上。 第41章 我们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好害怕的,该担心、心慌的是那些做错的 眼看紫衣女第二巴掌就要落下来,章若卿回过神,一把握住她扬起的手腕,怒吼一声:“你干什么?” 紫衣女全然没在意,仍在怒火中,又扬起另一只手,章若卿反应迅速,反手抓住她,将她往后一推,一个趔趄,等她摇摇晃晃站定,眼看又要扑上来,章若卿赶紧扶住巧智,挡在她们之间,“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叫保安来,这里都是摄像头,你要是不怕闹到警察局,就继续!” “别吓唬我,有本事就叫,最好把你们领导都叫来,看看在这里工作的都是些什么人,穿得正儿八经的却尽做些不要脸的事……专当小三撬别人男朋友。让他们都来看看,我不怕闹大,闹大了丢脸的也不是我。”她语无伦次说着。 “你说谁是小三,”章若卿听得一头雾水,“你把话说清楚,你男朋友是谁?” 章若卿问完,回身看见从银行侧门探出半张脸,她看到那副黑框眼镜,瞬间反应过来,大喊:“蒋家桦。” 门后那半张脸,倏地缩了回去。紫衣女听到这个名字,脸白了一截,跌跌撞撞转身往反方向跑开。 章若卿见状准备去追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追,急得在原地拧眉跺脚。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拧头往她们这边看,一个个眼神里尽是看热闹的意味。也是,这样一出所谓“打小三”的好戏,不看白不看。 她一时恼火,喊道:“有什么好看的!” 行人匆匆撇开脸,装作若无其事各走各路。 章若卿低头看一眼还在发懵的巧智,见她解开发圈,将脸遮住大半,低垂着头,突然心抽了一下的疼。 她明白巧智此刻的心情,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被当众叫“小三”的心情,她知道此刻她一定需要一个地方藏起来。 “去我家吧,我煮面给你吃?”章若卿揽住她肩膀,柔声说。 章若卿的面,当然只是简简单单的西红柿鸡蛋面,将冰箱里最后两只鸡蛋一起炒了,淋在面条上,端到巧智手边时,餐桌上已经垒起了一个小纸堆。 “来尝尝我唯一的拿手菜。”章若卿将筷子递给她。 “一定好吃,不像我只会煮泡面。”巧智终于吸吸鼻子,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巧智是本地人,从小没离开过家里,就连读大学也是走读,因为她爸老来得女,对她宝贝得不得了,别说是一巴掌,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 而今天这遭遇,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我今晚不想回家,我爸看到我这副模样一定会刨根问底。” 章若卿点头,“需要我在一旁做个证吗?” 果然,于爸爸在听到章若卿说两人要一起刷题的时候才全然相信巧智不回家是真话,最后不忘嘱咐两人别熬太晚。巧智挂断电话,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章若卿以为,她是要跟蒋家桦对峙,结果她说了一句:“我想喝酒。” 家里的酒,那天全被嫣然和招娣一扫而光,章若卿只好去楼下的便利店,刚进便利店,看见一身熟悉的紫色碎花连衣裙,她心说,这可真巧,冤家路窄。 萧菁菁转过身,看到章若卿也愣了一下,这次章若卿没再给她机会,开口问:“刚刚为什么跑,不是理直气壮地打了人么?心虚什么?” 萧菁菁低头没说话。 章若卿叹了一口气,都是女孩子,出了这样的事,遇到这样个渣男,为什么首先想到的不是去跟渣男要说法而是去为难同为受害者的女孩。真应了那句话: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她也在我家,坐下来心平气和聊一聊?”她实在不想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她。 萧菁菁跟章若卿回到家里,看见巧智惊恐的眼神和红肿的脸,心里突然有些愧疚。 章若卿开了三瓶酒,说:“也算不打不相识,你跟巧智到个歉,再打自己两耳光,这事我们就算过了。” 萧菁菁和巧智同时瞪大了眼睛,巧智低声说:“不……不用的。” “开玩笑,”章若卿笑笑,酒瓶撞了下酒瓶,清脆的两声,“不然气氛多尴尬。” “对不起,我干了。” 萧菁菁举起酒瓶,仰头喝下一大口,被气泡呛住,猛地咳起来,巧智见状,连忙也喝下一口,被啤酒的味道刺激得皱起了脸,最好败下阵来,连连摆手说:“我干不了,随意吧。” 章若卿哭笑不得,就她们这模样,一个想学小太妹闹大街,一个想学大姐头装豪爽,结果都学了个四不像。 “我大学的时候,也被人当众打小三。” 章若卿突然说起,这伤疤被自己揭开来,猛地发现肉竟然已经长好,不疼了。 “她们下手才叫??x?真狠,”她对萧菁菁笑,“我猜你是头一次遇到这情况吧,你那一巴掌不算什么,真正狠的人是薅头发,薅住头发,一巴掌一巴掌地打。” 章若卿边说边示范,“可是这样解气吗?当时那一下子估计是真解气,过后呢?打完之后,他的心就会回到你身上?还是说,他再也不会出轨、分心?” “并不会,他们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躲在你们身后看另一个女孩被打被骂,心里可能也没有任何内疚感。然而,身处战场上的我们,却被围观人的眼神洗礼,被议论、被嘲笑。不该这样,被议论、被嘲笑的不该是我们,而那也不该是我们的战场。如果是我们明知故犯,当然无可厚非,可如果是被蒙蔽被欺骗的,冤有头债有主,剑应该刺向的是躲在身后的他们,而不是我们。” 萧菁菁突然低低啜泣,“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对,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每一次他都跟我说是别人先主动的,他说他会处理好。我是偷偷看了他手机才知道,他每一条朋友圈都有分组,就连我们的合照纪念日都是仅我一个人可见。” 巧智听了,将自己手机拿出来,找到和蒋家桦的聊天记录,“从最开始的那条到现在的,没一条我都留下了。开始,我真的只是当同事相处,偶尔问问他我不懂的工作上的问题。后来,他开始每天早晨给我分享一首歌,晚上跟我说晚安,只有周末的时候他不会分享这些,但回跟我解释是因为陪父母。我才发现,他是不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有女朋友。” “他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只有过年的时候他才回老家看看他们。周末他不给你分享这些因为他跟我在一起,他不敢。每次都用同一个手法,每次的托词都一样,他是清白的无辜的,他是一时糊涂,他一定会改。可结果就是,他一次次犯错我一次次原谅。” “那为什么还不分开?”章若卿问。 “六年。”萧菁菁脸色神情落寞,“从大学到现在,我的初恋,我最好的时光都是跟他在一起。好多美好的记忆都是关于他的。” “我下不了决心,他一求我我就心软,我知道自己很没用,他就是捏住了我的软肋,所以才一次次折磨我。” 章若卿和巧智听完,都沉默着。感情的事情并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往往总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似乎也不清。 酒喝到最后,清醒的就只剩下章若卿,她给巧智和萧菁菁一人搭上一条毛毯,收拾完桌上零零散散的酒瓶,薯片和瓜子皮,坐在窗边的矮塌上,刷开手机,才发现几个小时前章淑嘉发来一条信息,问她这周回不回去。 她看时间还不算太晚,便拨通章淑嘉的电话,隔了好一会,那边接起来,“还没睡?” 章若卿听着她声音里有些疲惫,以为自己打扰到她,“妈,你睡了?”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事,我就是跟你说原本这周是要回去的,但临时有些事……我下周,争取回去。” 章淑嘉沉默好一会才说:“工作要紧,你忙,家里没什么要紧事……挂了,早点睡。” 比陌生人相互寒暄都更简短的对话,让章若卿心头涌上一阵说不清的意味。她承认,和章淑嘉从不亲密,可这一阵子,她总觉得她们之间隔着的这堵墙越来越厚。她甚至都不想去打破它,就像今天她可以在陌生人面前坦然说出自己的伤疤,而在章淑嘉面前则会选择将秘密掩埋。 她永远永远都不会说出这件事,因为她本就没能成为那个让她骄傲的女儿,更不能让她觉得丢脸。 “你也睡不着吗?” 巧智的声音将章若卿的思绪打破,她回过头,看见巧智裹住毯子走到自己身旁,她拍拍坐垫,示意她坐下。 “头疼,喝酒一点也不好受。”巧智下巴枕住一个松软的靠垫,神情恹恹。 “这可是你自己找的罪,不好受也得受。” “你说,周一去上班,这事一定都传开了吧。” 章若卿没说话,她收到了同事的微信,旁敲侧击问她知不知道内幕,她一律不理会。但谣言,往往就是这样,解释都有人不信,更何况缄口不语。她懂巧智在担心什么,同样的境遇自己也曾遇到过,只不过那时的自己胆小且孤立无援。 但是现在,总不能光长岁数不长本事。她向巧智保证,她一定会站在她身边。 她揽过巧智的肩膀,安慰:“你当好公主,我就是你的骑士。谁说骑士就一定不能是女生。况且,我们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好害怕的,该担心、心慌的是那些做错的人。” 说完,她无奈笑了一下,她鼓励别人认真坦诚正视自己,却在面对自己母亲的时候依旧胆小怯弱。 时间吧,她想,她们之间都需要时间。就像伤疤会痊愈,那堵墙也许会随岁月风蚀,一点点倾塌。 第42章 这不是橄榄枝,这是招魂曲呀! 话虽是这样说,但周一的晨会上,谢葵明里暗里提醒他们,别将私人生活带到工作中。散会后,她让于巧智和章若卿去她办公室。 “你们两先坐,就不跟你们绕弯子。都是成年人,私生活我管不了,但周五下午那事就发生在银行门口,这影响太不好,客户、同事都看见,流言四起的,”谢葵开门见山,“巧智,你是女孩子,有些事情不能太主动,而且人家还有女朋友,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我主动什么了?”巧智有些发懵。 “蒋家桦都跟我说了,是你先找的他。”谢葵本不想讲话说得这么直白。 巧智听到这话,脸腾地一下红了,跟着眼眶也红了,张张嘴半天没出声。坐在一旁的章若卿听不下去了,攥住手,猛地站起来说:“谢主任,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他这叫恶人先告状。”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谢葵示意章若卿坐下,又赶紧安抚巧智的情绪,才去开门,外面站着的人是杜淼。 他进门,坐到一侧的沙发上,刚刚站在门外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轻声说:“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谁都年轻过……谢主任,你先别忙着下结论,听听小于怎么说,蒋家桦虽然是我部门的员工但我绝对不偏袒。” 巧智听完,哽着声音说:“杜总,这事我没错。聊天记录我都留着,你们若是不信,我可以整理发到你们邮箱。” “没有这么严重,我们相信你,”杜淼安抚她。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女孩子并不愿意将这样私密的聊天拿出来,供人血淋淋的评头论足,“至于蒋家桦那边,我去跟他沟通。谢主任,我知道这事发生在营业厅门前不好,但这不是小概率事件,没有那么严重。” 杜淼一次性说了两次“没那么严重”,他向来不是这样爱啰嗦的人,他双手搭在长腿上,搓了搓,斟酌着如何安慰巧智同时又让谢葵宽心。章若卿在一旁听着也知道这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问题。 毕竟也是私事,杜淼跟谢葵商量完后,决定这事先到此为止。 随后,章若卿和杜淼一前一后走出谢葵的办公室,等电梯的时候,杜淼瞥一眼她,说:“挺能耐嘛,看不出你还能帮人出头。” 章若卿笑笑,知道他说的是那天在营业厅门口她“母鸡护小鸡”的事迹,说:“彼此彼此,您断这家务事断得也不错,大有站在女性立场考虑问题的思维,远超常人,下次行里工会选举委员,我一定投您一票。” “可别,”杜淼敬谢不敏,“年节选员工礼品选不好还会被吐槽,这委员我可不当。不过,我听你这话,是在夸我?” “对啊,您没听错。” “可我怎么觉得,这夸奖听起来有些别扭?” 破茧 第28节 “那一定是您的错觉,电梯来了,慢走。”章若卿眨眨眼,抬手送客。 杜淼进了电梯才反应过来,章若卿这是在说他是“妇女之友”。他气笑了,摇摇头,妇女之友就妇女之友吧,反正她也不是第一个对他下这样定义的人了。 章若卿下班的路上就接到嫣然的电话,嫣然笑着问她今天是不是给别人起外号了。 “哇,”她忍不住感叹,“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吧,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要是下次我真说了什么,你胳膊肘子就要往外拐了。再说了,‘妇女之友’这四个字我可没说,是他自己承认的。” “你听见了?她亲口说的‘妇女之友’。”嫣然笑起来,对着身边的人说。 章若卿听着那边好像不止是嫣然的声音,立刻反应过来杜淼应该也在一旁,忍不住抱怨:“果然胳膊肘往外拐了。” 她边走边说,到了家楼下。低头在??x?包里找钥匙的。这时,楼道里冲出来一个人,猛地撞了她一下,夹在肩腮处的手机被撞落,掉在地上。 章若卿回头看了一眼,想找他理论,只见那人穿一件宽宽大大的黑色卫衣戴着帽子,急匆匆走开。 她弯身拾起手机,幸好只是贴膜碎了,于是就没在意,抬头看见蒋家桦从楼道里下来,黑着一张脸,下巴冒出青虚虚的胡茬,见到她,瞳孔微缩,没有打招呼,低头走过她身边,但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叫住她。 他说:“看不出来,你还挺爱管闲事。” 章若卿没说话,回身望住他。 他警告:“有些事情不该你管,手也别伸得太长。” “蒋家桦,你就没有那么一点羞耻心吗?哪怕你有那么一点点,我都不至于这样看不起你。”她想起那天下午,他缩回去的半张脸,真提替萧菁菁和巧智不值。也感叹人不可貌相,他在人前树立一个温文尔雅、谦虚低调的形象,实则是这么一个道貌岸然、遇事缩头缩脑,只会反咬一口的人。 章若卿上了楼,越想越生气,甚至想去楼上他家门口写下大大的“渣男”二字才解气,她开了门将钥匙摔在了玄关柜上,掐腰站在原地,大口大口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 还没等她缓过来,门被敲了两下,她没忍住朝外面大声问一句:“谁啊!” 外面的人似乎被她这一声洪亮的嗓音喝住,好半天没了动静,隔了好久才又轻轻敲了两下门,不过明显比之前那两下,气势弱下去一大截儿。 章若卿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态度着实不善,语气软下来,轻声问:“请问是谁?” 外面那人咧嘴轻笑,理直气壮:“隔壁领居!” 章若卿开了门,隔着铁门看见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觉得自己就该就将刚刚那句“谁啊”的气焰进行到底。 “不认识!”她瞪了他一眼,反手准备将门关上。 可方子聿是谁啊,他早有准备,知道她准会翻脸,一掌将门抵住,从一丝缝隙争取到看见她大半张脸。 他这几日是想明白了,对待她就应该贯彻没脸没皮耍赖的行动准则,反正都铁了心,只要结果好,管他过程狼狈不狼狈呢! “你不是消失了?”章若卿没好气地问。外婆出院那天都不去接的人,跑来她面前当什么大尾巴邻居。 “哟,这是想我了?”方子聿腆着脸问。 章若卿抱起手臂,不答话。 他继续嬉皮笑脸,“你这么问我就当你是想我了。这不是项目开工忙嘛,他们恨不得把我当三头牛使唤,好才不容易脱身,立刻就搬家来见新邻居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章若卿翻一个大白眼,说:“惊吓好差不多。你别闹了,你方总能住这小破地方?没什么事我就关门了。” “别呀,”方子聿真是一刻不敢松手,刚刚歇了片刻就被她逮到空子,门关上大半,只看见她半张脸了,“你这是心情不好?” 何止是心情不好,就差脸色写“很生气”三个字,偏就他没眼力见。她耐住性子,点头:“对,非常不好。” “楼下那男的惹你了?” “你看见了?” “对,”他鼻子哼哼,“我本来都快进楼道了,见你们两人堵那,都没敢上前,生怕坏你好事。不过,他哪里好了,就因为他戴个眼镜,比我多两只眼睛?” “方子聿,”章若卿笑起来,“你这是在吃醋吗?” 他被戳中也不恼,理直气壮:“对,我家里醋坛子都翻了。我搬来就是盯住你的,牢牢盯住!” 章若卿这才看见他手里托着的行李箱,犹疑着问:“真的?真住对门?” “对,真是来对了。”他说着,忿忿掏出钥匙,将对面的门打开,行李箱搁在中间,朝她宣战似的。 “方子聿,你真幼稚。” “对,比不上你那成熟的四眼田鸡。” 章若卿被他这个形容逗得直不起腰,觉得自己在楼下骂蒋家桦的那两句都还抵不过“四眼田鸡”这个形容。 她突然觉得,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想起上次还没兑现的早餐,于是大发慈悲地问:“邻居,请你吃饭?” 方子聿不知道哪里点中了她笑穴,她倒是开心了,笑得见牙不见眼,而自己却被一股醋味萦绕,堵得慌,本来都做好准备不打算理她转身进屋了,哪知她来了这么一句。 这不是橄榄枝,这是招魂曲呀! 她轻轻一招手,他就跟见了骨头的小狗,尾巴翘得老高,一摇一摆过去了,他都能想象出自己那副模样,伸长舌头,嘴角还流着未擦干的口水,问:吃什么?” “南乳小排。” 第43章 哟,是遇见哪一笔没完没了的风流债了 两人去了巧月居,刚跨进小院,方子聿拍脑袋想起周奕今天也在这请客。果然,迎面就见到了那一群乌泱泱的阿姨。她们都是周奕朋友,少说都有二十几年的交情。 方子聿从小就怵她们,一见就头大,转身拉住身边无知无觉的章若卿躲到一旁的隔间里。 “怎么了?”章若卿疑惑问。 他一面回头察视,一面小声说:“嘘,小声点。” 见他鬼鬼祟祟的模样,她揶揄:“哟,是遇见哪一笔没完没了的风流债了?” 方子聿抽空斜她一眼,“还说我吃醋,我看彼此彼此嘛。” 话音刚落,藏身地就被一位阿姨发现了,她音调一扬,说:“刚刚还在说,这人怎么看着这么像丑丑。果然,这不就是嘛!” 绿衫阿姨说着,笑眯眯捏捏他的脸,“怎么见到阿姨就躲?一点也不像小时候可爱,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还追在我女儿屁股后面说要她给你当媳妇,她不愿你还耍赖皮求阿姨来着。怎么?长大就不认账?” “关阿姨,这都多久的事了。”方子聿有些急了。他最怕她提这事,都多少年了,他自己都不记得偏偏每次见面她都提,偏偏今天他身后还有个憋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的章若卿。 “哎哟,”关君怡一惊一乍,“没看见你身后还有个姑娘,一高兴把你糗事给说了。这不会是你女——” “朋友”两字还没出口,就被周奕打断,“你怎么也在这?小卿也在?还没吃饭吧,快去进去,让阿辉赶紧上菜。” 方子聿在心里连说好几遍“谢谢老妈”,赶紧跟章若卿溜进了包间。 “这是准儿媳妇?”关君怡目送那一对璧人,八卦之心仍不平息。 周奕没说话。 “还卖关子,”关君忆撇撇嘴,“我看丑丑可在意着,我哪次提他糗事都没见他跟我急过,还会开玩笑说让我把我女儿电话给他。你看这次,他急赤白脸的巴不得把我嘴堵上。” 周奕此时也有点想把她嘴堵上的想法,“对了,老太太是不是说馋了?” 周奕突然问,想起这一阵子老太太遵医嘱,清淡饮食,听说她们要来阿辉这里下馆子,还生闷气,忿忿说自己都快成兔子了。 “对啊,”关君怡说,“走之前还跟我念叨说你虐待老母亲。” “这罪名,我可担不起。”周奕拨了通电话,见关君怡还没错开眼,赶紧催她别看了。 那边,方子聿刚点完菜合上菜单,就见门被推开,秦阿婆走了进来,瞪眼说:“你们都吃独食!” 听了着话,方子聿忙不迭将阿婆搀进来坐好,轻声安抚:“我哪敢呀,特意让阿辉叔多做一份小排,准备偷偷给您带回去。” “真的?”阿婆不信,转头问章若卿。 章若卿配合地点点头,但还不忘叮嘱:“不过也不能吃太多,太油腻对您不好。” “哼,连你也跟他们一伙,都不来看阿婆,这一阵子阿婆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夜里饿醒,心头直叫唤,难受得我呀,都想去见他阿公了。” “阿婆,”方子聿连忙宽慰,“您怎么还越说越起劲了?被外人听到,还以为我们怎么虐待你。” “小卿是外人吗?”阿婆眉毛拧起来,说完反应过来,眯起眼得意洋洋噎回方子聿:“哦——你你当小卿是外人,可我不是,她就像我亲孙女。” 方子聿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给外婆盛汤拣菜,“您就快吃吧。食不言寝不语,可是您教我的,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忘了?” “他恼羞成怒了!”阿婆点点他,笑眯眯对章若卿说,“我们说我们的,不理他。来,小卿也吃,多吃些肉,我看你都瘦了。” 章若卿在一旁看祖孙俩斗嘴,看得不亦悦乎,一顿饭吃得极舒心。 三人吃完饭,沿深深的巷子送阿婆回家。进了院子,阿婆神秘地朝章若卿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进房间。 房间里,阿婆的木雕床上摊开几匹丝绸,光滑细腻的触感透过指尖传递到心里,老樟木箱子有一股特殊的味道,细细闻起来特别舒心。 阿婆展开其中一匹胭脂粉竹纹样??x?的料子,戴上老花镜在章若卿身前比划了一下,问她:“好看吗?” “嗯。”章若卿点头。 “我就说这匹适合你……他妈妈还说你们年轻人不一定喜欢粉色。我这眼光,怎么会错。来,阿婆给你量量身。”阿婆得意,扯出软尺挂在肩上,让章若卿站起来。 “阿婆,这……”章若卿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什么这……不乐意?”阿婆轻轻拍拍她肩膀,示意她挺胸,皮尺从她肩一侧拉到另一侧,“阿婆没什么一技之长,就会做衣服。再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做喜服……还是你想要阿婆给你做身喜服?你让阿婆做阿婆还不乐意了,我那压箱底的正红色云锦是留给我孙媳妇的呢。” 章若卿笑,知道这是阿婆的一片心意,没再说什么,转身老老实实配合阿婆,“不过阿婆,您得答应我千万别累着,不然我怎么过意得去。” 阿婆在本子上记下一个数字,看看十分满意,这丫头的身段就是最适合穿旗袍的,“知道知道,怎么比丑丑还啰嗦。” “老远我耳根就红了,原来是你们在说我坏话。” 方子聿给阿婆泡了一杯助眠的茶水送进来,搁在桌上抱起手臂,看阿婆摆弄章若卿——她像一尊雕塑似的一动不敢动,吸气收腹,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很轻。于是,打趣道:“你别吸肚子了,反正吸了最多也就少那一寸两寸,别待会缺氧晕过去。” 章若卿抽空瞪他一眼,念在阿婆的面子上没空跟他计较。心说,早知道我就不吃这么多了,旗袍宽了一寸两寸的区别可大了。 阿婆看不过,用软尺抽了他腿一下,他立刻猴似的龇牙咧嘴往后缩,嘴上嚷嚷:“我都这么大了,您还用皮尺打我,疼着呢!” “该打,打你腿还算轻的。” 阿婆恨铁不成钢,就他长的这张嘴,自己那压箱底的正红色云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挥动手中的“武器”将他轰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等阿婆量完尺寸,归置好布匹,累了歇下,章若卿才轻轻关上门出来。回身就看见方子聿手执一根木棍,对着地砖敲敲打打,她走过去问:“真成孙猴子了?准备练好棍棒好跟唐三藏的皮尺斗?” “你就不能想我点好?我这是才测试地砖哪块空了该补,没看见地上都有我做的记号?” “哦,太黑了,真没看见。”章若卿转身往门外走去。 “……” 方子聿放下木棍,追上人,认真打量她,“你说我以前怎么觉得你这张嘴每次噎我、讽刺我‘方总’的时候,都那么可爱呢?” “那现在呢?方总?” 方子聿没听出她现在也在讽刺自己,认认真真回答:“也可爱,但更多了一种真实感。” “怎么真实了?难道以前我假?” 破茧 第29节 “以前我们总隔着一层,不像现在一切说开了反而自然,你该讨厌我讨厌我,该讽刺我就讽刺我,更加明目张胆了。” “那你也可以不受这气。” “偏不。”方子聿可不能轻易敲退堂鼓。 “看不出来你还有受虐的倾向。” “那也分人,”方子聿凑近她,“我就爱受你的虐。反正我话放这了,你想摆脱我,没那么容易。” 他突然凑近她,软软的气息落入她耳畔,一阵柔风似的,让她浑身有种异样的电流流过。手里的钥匙没拿稳,“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感应灯随即亮起来,她看见近在咫尺,他眼睛里,直白又志在必得的神色,耳根刷一下红了起来。 她推了他一把,弯身捡起钥匙。 “你慌什么?”他明知故问。 “你让开,我回家了。” 他侧身挡在她面前,“没慌你耳朵红什么?” “热的。”她嘴硬。 这下,他见好就收,撤开身子,让她将门打开。他低头看见墙上有一个记号,皱了皱眉,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扔到了一旁的脚垫上。 “干嘛?”章若卿踢踢他鞋子,“你家在对面。” “你就不能想我点好?”将她拉出来,指着墙上的记号,说:“你自己看看。” 章若卿这才凑过去,一看明白过来。以前在网上看到过,如果家门的墙上有记号,说明被人盯上了。难怪嫣然叮嘱她记得在阳台上挂些男士的衣物,她原本没当回事,这下一看到竟有些后怕。 “现在知道着急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这老旧的小区本来就鱼龙混杂且治安又不好,你一个人住,真是心大。”他一着急,嘴就没注意念叨起来,想想又不忍,“我去给你拿几件衣服。” 章若卿没说话了。 “监控或者可视门铃也不知道装一个。” “买了,忘了。”她自知理亏,小声说。 方子聿简直想挖开她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是不是只有塞满各种噎他词句。 他无奈去对面抱出来一堆衣服,一股脑塞到她怀中,叮嘱:“立刻就晾起来,还有我的鞋,别给我踢过来。” “谢谢。”她轻声说。 方子聿回头瞅她一眼,半晌才说:“不是为了你这句‘谢谢’。” 说完,他似乎还不放心,“有事给我打电话。” 第44章 章小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章若卿站在门前看着那个记号,拿出钥匙将它狠狠划掉。 对门,方子聿打着呵欠走出来,见她恶狠狠的模样,懒洋洋说:“划掉也没用,人早记得一清二楚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搬我这边,房租算你一半还外加一免费保镖。章小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考虑考虑?” “方总,”章若卿切了一声,“就没见过你这样趁火打劫的。” 方子聿几步追上她,“跟你开玩笑,说真的,你几点下班?” “怎么?要接我?” “可以吗?”方子聿眼睛亮起来,“我到你们银行门前等你也行?” 还没等她回答,手机响起,她拿起一看是章淑嘉的电话,于是朝方子聿摆摆手,接起来:“妈?今天这么早?” 方子聿一听她这一声“妈”立刻噤声。 两人正好走到分叉路口,方子聿上了车,目送她汇入早高峰的人潮中。 章若卿不大听得清章淑嘉在那头说什么,一手捂住耳朵一手将手机音量调大,又问一遍:“妈你说什么?我在上班的路上,不怎么听得清。” “没什么,就是问问你……吃饭了吗?” 章若卿愣了一下,转而竟然有些“受宠若惊”,她和章淑嘉从来就没有说过这样嘘寒问暖的话。她停下脚步,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站定。距离上班还有一阵子,她还有时间。 于是,她笑说:“还没,不过我去食堂里吃……我们食堂的早餐可丰富了,有面、米线、粥或者包子,都可以选。” “那午餐呢?” “午餐也有,我们的食堂号称最好吃最良心的银行食堂,每天都变着花样,阿姨也从不手抖,力求把我们都喂得圆圆润润。”章若卿耐心解释,末了,又补充一句:“晚餐也有。” “那我就放心了。对了,听你姨妈说,招娣他爸没再治了?” 听完这话,章若卿一下子沉默了。 是上周的事,那天她正好轮休,中午特地打包清淡可口的外卖送去医院,刚出电梯就看见招娣坐在长廊的椅子上发呆。 见她那模样,章若卿心一下就揪起来。那几日,就一直没有好消息,董爸的情况一直不好,招娣也愁眉不展。身为旁人的她们,除了安慰,束手无策。 她走过去在招娣身旁坐下来,说给他们带了午饭,是上次董爸特别喜欢的那家店,有清粥还有滋补的汤。 招娣抬起头来,笑了一下,但那笑容只能用惨淡形容,原本她是圆嘟嘟的娃娃脸,这大半个月熬下来,快瘦成了她一直羡慕的瓜子脸。 她说,不治了,癌细胞扩散到胰腺,我爸也接受了。 短短三句话,像是尘埃落定一般。 那天晚上,招娣抱住她哭了好久,章若卿从来没见过招娣这样感性。 招娣说在十几岁的时候,每一次他打她、骂她,她最希望的就是突然有一天醒来,发现他从此消失在她们的生活中。可真走到了要生离死别的时候,就算他再十恶不赦,恨归恨,仍然会觉得心像被掏空了一部分。 章若卿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她没有说,她也曾这样恶毒地希望章淑嘉消失在她生活中。可现在,她却在庆幸,庆幸她还有妈妈,而妈妈还健康。 “…嗯,医生也尽力了,招娣也尽力了。”章若卿长长叹气。 章淑嘉在电话那边,也沉默了,隔了好半晌才说,“招娣是好孩子。” “要是早一点发现,不至于这样。”章若卿想到什么,突然问,“对了,妈,体检你记得按时去,要是有什么事千万别瞒着我。嫣然姐也说,上次姨妈闪了腰都不跟她说,??x?你们大人总说不想麻烦我们,可是有时候就是这不想麻烦的小事最好都变大事,那才叫真麻烦。” 章淑嘉听了,心头有股酸涩同时也欣慰,好像电话那头的女儿在一瞬间长大了,她们之间的角色发生变化,从前那个需要自己悉心照料、害怕哪一步行差踏错的女儿,现在反倒在呵护、叮嘱自己。 “我知道,”章淑嘉发觉自己在流泪,这一阵子她的情绪总是不好,怕她有所觉察只好匆匆结尾,“有事一定跟你说,挂了吧,你上班该迟到了。” 章若卿收了线,却觉得心情愉悦,脚步轻快往银行走出,快到的时候,听见有人从身后叫她:“今天心情很愉悦嘛。” 她回头一看,发现是爱告状的“妇女之友”,杜淼。 “您也一样嘛,百忙之中还有抽空递我一纸状书。”她发现,自从嫣然经常组织饭局之后,她越来越不把杜淼当作高高在上的领导了,甚至有时候还能跟他掰扯几句。 “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牙尖嘴利,”杜淼啧啧道,“你们姐妹还真不一样。” “杜总,‘牙尖嘴利’是贬义词,这还没进银行没到你领地怎么就开始批评员工了?嫣然姐当然比我好,这我知道……而且我只有羡慕没有嫉妒和恨,我们之间姐妹情谊坚固,外部轻易打不进来。” “我说一句,你回十句,这分明是员工驳斥领导。” “那我有错,领导您说得对,我一定改正。”她说完转身就走,又被叫住。 “光顾跟你闲扯正事都忘了,蒋家桦的事我已经处理了,还得谢谢你们闹这么一出。之前决定将他提拔为我的副手,他的确能力不错,可我这人不仅看中能力更要看人品,特别是我们的工作性质,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事也遇得多,诚实守信有底线是首要的。所以,我跟上头建议让他去支行历练,磨磨性子,调令今天就下。你跟你那同事说一声,该上班上班别有心理负担。” “真的?”章若卿之前还担心,以巧智的性子估计会别扭一阵,搞不好还会申请换到其他支行。现在可好,她不用离开了。 “快进去,你们谢主任已经站大厅里准备开晨会了。” 听了这话,章若卿脸上的笑意都没来得及收回,立刻缩着肩膀小跑进去,钻到了最后一排。 杜淼看得直摇头,拍了张她缩头缩脑的照片,点开和嫣然的对话框,手指落在发送上,停了好一会,又收回去。 他看到了之前他们的聊天记录,那是他邀请她一起吃晚饭,时间间隔了快两小时,她才发来一句:不了,谢谢。 冷冷淡淡。 电梯来了,他抬眉,收起情绪,将手机扔进衣袋。 巧智今天轮休,本来章若卿准备中午午休的时候将这消息告诉她,谁知今天忙到脚不沾地,就被抛到了脑后,一直到下班到了图书室翻开书本才想起这茬,赶紧跟她分享了这么个好消息。可是,巧智听完似乎并没有开心起来。 “你怎么了?”章若卿试探着问。 巧智沉默好半晌,才问:“你说他被调走是因为我们吗?” “你是傻还是太圣母?”章若卿有些恨铁不成钢,“那是他自作自受。” “不是,我当然觉得他活该。可是就是有些于心不忍,因为有听他提起过,他们家好像条件不太好,爸妈身体也不太好,他很珍惜现在的工作,今年年底还想升职有条件把他们都接过来。” “那也没办法,这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巧智没再反驳,她们又说了些工作上的事,才挂断电话。 章若卿看着书页发了会呆,想起下午临下班之前看见蒋家桦从大厅经过时的模样,的确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她没再任由自己想下去,将手机关了静音,开始复习。 等到再走出银行时,已临近十点,通往家的小路上摆摊的商贩,正陆陆续续收摊,越往里走,人就越稀少,她突然想起自己门上那个记号,不由得加快脚步。 快走到楼道里的时候,她觉察身后像是有人,跺跺脚,头顶的感应灯没有应声而亮,她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没注意脚下的楼梯,鞋尖磕到台阶,身子失去平衡,她失声尖叫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要摔一个狗啃,而是自己的手臂被人从身后拽住,猛地落入一个怀抱。 这比跌倒还要可怕。 “你别叫了。” 黑暗中,她听见这声音耳熟,立刻噤声。 方子聿觉得章若卿就是他生命中的克星,“微信不回就算了,电话你也不接?” “方子聿?”她不确定地出声。 “不然是鬼啊!”方子聿也不客气。 听到这话,章若卿彻底火了,抄起手中的书胡乱往他脸上、身上拍,还不解气嚷着:“你当然不是鬼,你装鬼,更缺德!叫你吓我,上次在姨妈家我就该叫得满村皆知,让他们都来收拾你这个大流氓。” 他捉住她双臂,缴了她手里的书,反剪在身后,将她牢牢箍在自己身前,“我也后悔了,上次就该让你叫唤,好让你们全村都知道你这么个黄花大闺女招来我这么个大流氓,看他们谁敢不让你嫁给我。” “你——”章若卿动弹不得。 “我什么我?真是快被你气死了。” “你放开我。” “不放。”方子聿得箍更紧了。 黑暗中,两人靠得很近,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胸口的一起一伏。而他亦是,似乎有些旖旎的气氛,他意识到,突然松开手。 “怎么不接电话?”他声音有些发涩。 破茧 第30节 “不是故意的,”她脸热着,庆幸他看不见,“看书的时候关了静音。” “我等了你好久,就在你们银行对面,差点错过你。” 听到这话,章若卿说不出什么滋味,半晌才说:“上楼吧。” 走到三楼,楼道灯终于亮了,她抬头看了看,昏黄的灯光落下来,落在他肩上,落在他背在身后的手上,落在他手里她的那本书上,意识到身后的人久久没有动静,他突然转身看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以为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一般。 他笑了,笑自己也笑她,犯了被害妄想症,“章小姐,要不您走前面?” 到了家门前,两人都看见地垫上放了一个盒子,章若卿没有去拿,方子聿看到,问她:“买的快递?” “没有,收货地址我填的是银行。” 他弯身拿起来,没有封口,打开来,里面是 a4 纸打印的一张照片,就是上次她去葫芦巷宣传反诈知识那次拍的,只不过照片上面她的脸被红色马克笔涂上一个大大的叉。 “客户?同事?”方子聿克制住自己。 这照片被放在银行的微信公众号上,谁都可以下载打印出来,根本就没有范围。章若卿脑海里冒出来一个人,但她没说出口,其实也不愿意说出口。 她走进家里,找出之前买回来的可视门铃,方子聿接过来,帮她安装好,转身准备下楼,她慌乱拽住他袖口,问:“你去哪?” 他举起手里的灯泡示意她,“去借个梯子,把楼下的灯都换了。” 第45章 客户变成邻居,关系更近一步 “怎么没进去?”方子聿回来的时候,发现章若卿还站在家门前. 章若卿没说话。 “害怕?”他问。 “你说,装了监控他还会来吗?” “不知道,”他坦言,“不过,你要是担心,不是还有初十在家。” “它?”章若卿笑了,“有一点风吹草动就钻床底,跑得比兔子还快。” “笑了?”见她眉眼舒展开来,他松口气。 “啊?” “笑了就好。”他低低说。 “笑了好什么?”嫣然的声音从楼梯转角传来,她抬头看见站着的两人,哟了一声,“客户变成邻居,关系更近一步。” “姐你怎么来了?这个时间点姐夫竟然没催你回家?”章若卿诧异。 听到章若卿提起他,嫣然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他有点事,我今晚住你这。 “啊?”她有些发懵。 “怎么不欢迎?还是你有约了?”嫣然的眼睛溜溜在两人间流转。 方子聿突然咳嗽一声,似有些慌张,原地转了半圈,抬手指着自己房门说:“那我进去了。” 对面的门阖上以后,嫣然才进家,一把抱起早已等在拖鞋旁的初十,说:“初十,你说我是不是坏了你妈的好事?” “许嫣然,你说什么呢,别带坏小孩子。” 章若卿从卧室抱一堆脏衣服走出来,扔进洗衣机里,转身又准备去收拾桌上剩下的空薯片罐子,嫣然看着她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急忙制止,“快别再转悠了,我脑仁都疼了。我不是大姨,不嫌弃你脏乱差,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章若卿这才回味过来嫣然突然来找她的原因。最近一直被这样那样的事耽误,都忘了嫣然的反常,忘了等她过完自己的‘冷静期??x?’要问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吧,”她抱起沙发上的抱枕,“知心妹妹在线答疑。不过条件是你千万不能跟我妈汇报我这‘脏乱差’的情况。” “傻,”嫣然戳戳她鼓起的腮,“从小帮你打的掩护还少了去。” “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嫣然抱起一个抱枕,下巴搁在上面,轻声说:“我想离婚了。” 章若卿手里的水杯差点没握住,温热的水滚落到手上,她竟然都没觉得烫,还是嫣然见她这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从她手里接过水杯,稳稳放到茶几上。 “姐夫他……你们……”章若卿语无伦次起来,想问又问不出口。 “他没做什么,可就是什么都没做我才这样犹豫。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没有任何分歧,我们就是一体。可只要牵扯进他的家人,我就会变成那个外人,他们才是一体。原来我以为婆媳关系、家庭关系在我这里从来不是什么事,我能处理好,就算是忍气吞声我也认的。可是,我气的是,他从来不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我的难处,也从来没有一句宽慰、体谅的话。时间久了,我就觉得,这样委曲求全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嫣然说到这,扯扯嘴角,“身边的人都说,你老公有能力家世好,能嫁给他是上辈子修来福气。他们明里暗里说我和他门不当户不对,我应该知足,不该有抱怨……可是,我真的是图他这些外在条件我才嫁给他的吗?” “你不图,”章若卿气不过,“我们全家都不图。是谁这样说的?姨妈都替你委屈,都多少年了,哪次年节你能回去陪陪他们?今年还跟我念叨,说本来都答应了要回去,临了又变卦,她这话当然不是冲你,就是心疼。同样都是做父母的,同样都是独生子女,难道他家就高贵些!还说什么口味跟他妈呆久了,变了,吃不惯那些腊鱼、腊肉,才怪!我们家嫣然,才不会为什么人改变,她就是她自己,永远都是。惹急了的兔子,张开嘴咬人,比谁都疼。” 嫣然破涕为笑,看着章若卿为自己忿忿不平,很是窝心,“而且,就算要比较门当户对,我又差在了哪里?学历、工作,我哪都不比他差,也就是原生家庭这一项,可是这也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你哪里都不差,你在我眼中就是最好的!我就是你的脑残粉!” 嫣然笑,“幸好你来南城了,不然我这堆苦水真没地方吐。谢谢你,真的。” “姐,你怎么还能说这样的话。”她揽过嫣然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不过,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嫣然语气坚定。 章若卿没再多问,因为她知道嫣然决定的事就不会反悔。她肯定痛苦过、挣扎过,但她从来不会将这些摆在明面上,从来都是自己消化。 “姨妈知道了吗?” 嫣然摇头,“等手续办完再跟她说。不过,她应该会体谅我的,如果在他们那个年代离婚是件普遍的事,她早和我爸离了。” 章若卿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嫣然笑,“你叹什么气,又不是你离婚。” “我是在感叹,做人难,做女人更难,结婚更更难!” “那就一直谈恋爱呗。”嫣然眨眨眼,“对面那位客户——哦,不对,现在应该是邻居,不准备再给人家升一级?” “姐,你卸磨杀驴了?”章若卿没好气白她一眼。 “聊聊,真的。”嫣然一脸真挚,“以我过来人的身份,点醒你一下。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要是真想继续下去,千万探个底,看看他家人,不要看什么富贵满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要看他家里有没有烟火气、他对父母亲人怎么样、家人们相处得怎么样。” 章若卿听完,若有所思,嫣然见她这副模样,胳膊肘捅捅她,又说:“发什么呆?我说的话都听进去没?” “他家里人都挺好的。” “啊?”嫣然吓一跳,“你可以啊,动作这么快。什么时候见的?” “什么呀,秦阿婆就是他外婆。” “原来这叫缘分!哎,你说这事怎么就这么巧。” “不巧!一点都不巧。” “好好好,一点都不巧。”嫣然打一个呵欠,“我困了,睡了。” “卸磨杀驴!”章若卿随手用抱枕敲了她一下。 章若卿是羡慕嫣然,特别是她能沾枕头就入睡的能力。小时候,不管她爸妈在外面吵得怎样的天翻地覆,她照样能睡得香甜。 她帮嫣然关了台灯,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检查门有没有上锁,确认监控是开启的状态。 手机进来一条信息,方子聿发来一个问号,她莫名其妙,也发过去一个问号。 没一会电话就打进来,他在那边说:“有情况?” 他压低了声音,在用气声说话,像是跟什么人在接头,章若卿忍住笑意,反问:“什么情况?” “我听见你那边有动静。” 章若卿正靠在玄关柜上,听到他说有动静,吓了一跳,立马弹起来,没留神踢翻了嫣然的高跟鞋。还没等她回神,门突然被敲了两下,她又被吓一跳。 幸好方子聿声音传来:“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吓我一跳!”章若卿猛地拉开门,瞪住门外的人。 他穿着的还是上次她买的那件睡衣,扣子系歪了几颗,一脸紧张的扒在铁门上,伸长脖子看她,“怎么了?” 章若卿气笑了,嗔怪:“你是不是除了‘怎么了’,就不会说其他的话?” “你别笑,我听到动静就从沙发上滚下来了。” “怎么还能从沙发上滚下来,你那 king size 的大床不睡了?” “你别说风凉话,为什么我不睡那大床你不知道?明知故问。” “为什么?我真不知道。” 他无奈摆摆手,说:“没事就好,我走了,睡你的觉吧。” “哎!” 他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谢谢。” 他嘴角一弯,又转瞬既逝,头也不回关上自己房门。 章若卿倚住门框,撇撇嘴,“嘁”了一声。 “‘嘁’什么啊?” 章若卿吓一跳,回头一看是半睡半醒的嫣然,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卧室门前,“你吓我一跳,怎么走路跟猫似的?” 一旁的初十像是听懂了,不满地“喵”了一声。 “我刚刚可什么都没看见啊,初十看见了。” “睡你的觉吧。”章若卿没好气地说。 - 隔天,只要一有时间,章若卿就看看手机里的监控,然而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方子聿也问她,中午吃饭的时候还给她拨来通电话,说自己今天要出差,晚上不一定能赶回来,问她要不要去阿婆家住。 “真没事。”章若卿让他放宽心。 “你几点下班?”他问。 “正常 6 点之前,但是我想在图书室复习,快考试了。” “知道了,我尽量赶回来。” “哎——”她还想说些什么,那边却没给她机会,直接撂下电话。 巧智在她对面看着,笑起来。章若卿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拣了一块南瓜饼放到她盘中。 破茧 第31节 “干嘛?”巧智笑问。 “封口费。” 巧智做出一个手指拉拉链的动作,立刻闭嘴。 下午下班,两人一同去图书室,章若卿原本习惯性地准备将手机调至静音,后来想了想又改回来,巧智见她这小动作,笑说:“等谁的电话呢?” “不是给你封口费了么?”章若卿翻开资料,默背昨天复习过的重点。 “就那块南瓜饼?早过期了。” 章若卿笑,笔尖敲敲巧智未翻开的书本,“不复习啊?” 正说着话,手机震动起来,巧智识趣地挪开椅子,蒙住耳朵,“我看书,我复习,我什么都听不到。” 章若卿看看手机,发现是嫣然的电话,接起来却听见那边一阵沙沙声。 “姐?”她急忙喂喂两声,却听不到那边任何回答。 第46章 我们没有错,我们为什么要害怕 章若卿急匆匆跑出银行大楼,在门口的停车场遇见了杜淼,他喊了她两声,她都没有回应,手上拿着手机,他最后只好按了下喇叭,她才回过头来,见她一脸焦急,问道:“怎么了?” “我姐…打电话给我,又没人回应,只听见她的一声尖叫,就被挂断,再打回去就打不通了。”她有些语无伦次。 杜淼皱眉,只说:“上车。” 章若卿是头一次看见杜淼神色慌乱,脸上有明显的焦急,在等着红灯变绿的时候手指不自觉敲了敲方向盘。 “她还是没接电话吗?” 他突然打破沉默,章若卿一直在拨嫣然的电话,无果,“现在变成暂时无法接通了。” 车子拐进小区的小路上,右边突然蹿出一辆电频车,幸好车速不快且杜淼及时刹住车,章若卿身子随惯性往前倾,听见他低低咒骂了一句。 杜淼偏过头确认,“??x?没事吧?” “没事,就快到了。”她探头往前张望,看见小区花园中心花坛坐了一个人,像是嫣然,“我好像看到她了。” 杜淼也看见了,像是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下,说:“是她。” 章若卿下车,一口气跑到花坛边,才停下脚步,弯身撑住膝盖长长舒一口气。嫣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脸来,看来人是她,笑了一下。 “吓坏了吧?” 章若卿垮下肩膀,慢慢走过去,“半条魂都快被你吓没了,怎么回事?” “是出了点状况,不过现在没事了。”嫣然正说着,抬头看见沉着一张脸的杜淼走过来,两人视线交错,她转开眼,没再说什么。 这时,一个模样不到二十岁的男孩走过来,将一根冰棍递给嫣然,小声说:“许老师,对不起。” 章若卿抬眼看那男孩,初秋的时节还穿一件厚厚的黑色卫衣,戴着卫衣帽子,快要遮住眼睛,她见他这一身打扮,想起自己似乎见过他。 “你是上次急匆匆走出楼道,还把我手机撞到地上的小孩,是吧?” 小向看看她又不说话,低头看自己脚尖。 章若卿突然反应过来,质问他:“去我家门口蹲点的是不是你?怎么会有我照片?你今天对想对她干什么?” 小向还是不说话。 “你别着急。”嫣然让章若卿坐下,从男孩手里接过袋子,翻出一根冰棍塞到她手里,“降降火。” 章若卿没接,看嫣然“嘎嘣”咬了一口,皱眉,心说嫣然可真有大将之风。 站在一旁的杜淼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他一把拉过小向,低沉声音说:“去派出所。” “许老师。”小向发出求救的眼神。 嫣然立刻起身,护住他,出声安抚:“不去,有我在,不怕。” 小向吓坏了,蹲在地上,抱膝闷声哭了起来,“是别人让我这样做的,说要吓吓住在里面的人。” “别人?叫什么?男的女的?” “男的,不到三十岁,戴眼镜的,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章若卿反应过来,翻出手机找照片,越急越慌乱,好一阵都没找到,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他的照片。杜淼将手机拿到男孩面前,说:“仔细看看,是他吗?” 是蒋家桦的照片,小向看一眼,肯定地点头,“就是他,就是他让我这么做的,我要是知道是许老师,我一定不会这么做。老师,我是不是上不了大学了,我做了错事,我只想攒够学费,他说他会给我钱。” 他说得越急,眼泪掉得更凶,一颗颗砸在地上。嫣然见了心疼,扶他起来坐在花坛边沿,拍拍他后背,小声安抚他没事。 “许嫣然,你跟谁拉拉扯扯呢!” 嫣然听到这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谢淮。 早晨上班前,她跟他说了离婚的事情。当时他们就大吵一架,谢淮问她为什么,他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为什么突然说离婚就要离婚。他想知道原因,所以请了假,整整一天都在观察她,她正常上班、上课跟同事吃饭,又下班,一切正常,正当他决定向她服软,自己没有错也道歉的时候,突然看见了这一幕,她和杜淼站在一起,那一瞬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谢淮上前一步,抬手指着杜淼,问嫣然:“你是因为他才要跟我离婚吧?” 他话音落下,杜淼震惊看向嫣然,他不知道她竟然要离婚。这一阵子,他意识到自己对她产生了些莫名的情愫,这感觉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知道这不对,这会影响她和她的家庭……似乎她也有所觉察,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再联系对方。要不是今天,她突然出事,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来找她。 嫣然听了这话,原本对他还有些不舍和不忍的,现在如同彻底掉进了冰窖里,她觉得自己勇敢迈出这一步,跟他离婚是最正确的决定。 “谢淮,你还不明白吗,是我们之间出了问题,没有旁的人。从结婚到现在,你自己数数我们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次数有多少?有时候我加班出差,你就跑回你妈那住;只要我和她出现那么一点点的分歧,你的天平永远倒向她那一边。这些我都可以忍,安慰自己那时因为你们母子感情好。可你知道吗,我最最无法接受的就是今年春节我们去海南,你竟然可以当着她的面脱下自己的沙滩裤换上泳裤。我那一刻只觉得恶心,单纯的生理反应,想吐……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会要开、项目要做,就是恶心,想离开你们。谢淮,你就像个没有剪掉脐带的孩子,你何必要结婚呢?” 他既然可以不在乎她的脸面,说出侮辱她和杜淼的话,那她也豁出去不管不顾了。 “你说什么呢?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和我妈!借口,你说的都是借口,明明是你自己的问题,自己出轨了还想赖在我头上。” 谢淮猛地冲过来,扬起手想要打嫣然,杜淼反应及时挡在她面前,他本就比谢淮高且壮了很多,抓住谢淮的胳膊拧到了身后,谢淮吃疼,但仍旧瞪眼怒骂,杜淼再一使力,他就只剩嗷嗷乱叫了。 杜淼说:“谢淮,这只是警告,话不能乱说。” 章若卿看见嫣然紧攥成拳的手在微微发颤,她心疼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没事了姐,他就是一疯子。” “你说谁疯子——疼、疼。” 谢淮还想再挣扎一下,杜淼直接将他两手有束缚住,让他反身像只煮熟的虾一样,头顶朝地,又松开手,将他往前一推。谢淮失去重心往前栽,差点吃个狗啃。 “不想吃拳头就赶紧走。”杜淼不想嫣然难堪,忍住怒意。 谢淮跌跌撞撞跑开了,边跑还不忘回过头来恶狠狠瞪他们。 章若卿扶嫣然坐会花坛边上,冰棍已经化了,黏在手上,很不好受……小向递过来一张纸,嫣然接过来,朝他笑笑。 “老师,您脖子没事吧?刚刚我勒住您的时候有些用力。” “没事,”嫣然摇摇头,“你用的是鞋带,还好。” “他原本让我用麻绳,可我一想那不是在害人吗。”他万分懊悔,当初不该为了那两百块就做这样害人的事,更何况对象还是对自己那么好的许老师。 嫣然见小向一直低头,那样子十分可怜,她于心不忍,只留下他电话,先让他回去了。这一晚上,事情一桩在一件件,她突然觉得很累。 他走以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杜淼才开口:“你们打算怎么办?” “没有证据,仅凭那孩子的一面之词,也不能拿他怎么办。”章若卿无奈。 “什么证据?你们怎么坐在这里,不上楼?”方子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听到章若卿的话一头雾水,转念一想,突然问:“是不是那人又来了?监控拍到正脸了吗?” “拍到了,可是——”章若卿说了半截,看见嫣然扫过来的眼神,只好立刻打住。 “报警啊,还可是什么。”方子聿有些急了,他不懂既然拍到了还有什么可是的。 “是这样的,”嫣然解释,“那孩子是我去招生的时候认识的,家里很困难,他考上了大学但父母不同意他继续上学,是我们同事劝说好久才勉强同意的。估计这孩子也是担心学费的问题、和家庭的经济压力,才来城里打工挣钱,但又没什么门路,遇上了个别有用心的人,这才差点误入歧途。所以,我的意思是就不报警了。” “什么别有用心的人,他为什么做这事?”方子聿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他这样问起来,嫣然也才反应过来,回头问章若卿:“对呀,刚刚照片里的那个人又是谁,他为什么这么做?” 章若卿这才将前因后果解释给他们,“我当时也没多想,谁知道他会是这样的人。” “他人在哪里?”嫣然问。 “跟我请假了,说回老家看看父母。”久未开口的杜淼解释道,“这事责任主要在我,他要是没被我调走,也不会铤而走险。我来解决吧,你们别担心了。” “这事跟你没关系,我们可以自己解决。”嫣然冷淡拒绝。她实在无法面对他,也不想再麻烦他什么。 杜淼便没再开口,最后只说:“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走。” 他离开的时候,嫣然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去看他,径自往楼上走。 方子聿跟在章若卿身后,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说:“我还不知道你竟然会为别人出头。” “我自己也没想到。”她自嘲笑笑,“可能是因为自己曾经经历过这种事,被人误解,被当作‘小三’。作为旁观者的角度再看时,就觉得当时的自己多么无助,如果当时有人愿意帮忙,应该就没有那么难了吧。我在忙她,其实是在帮助从前的自己。” 她见方子聿依旧不解,才又说:“你??x?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不愿意你去银行接我,不愿意让你将我们之间的事公之于众?” 他摇摇头。 “我害怕流言蜚语,曾经被它伤害过就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不确定那时候的你,对我是否真心,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能持续多久,我怕我们狼狈结尾,你可以潇洒的转身就走,而我则需要面对所有人的议论和眼光。” “你就对我那么没有信心?” 章若卿笑,反问:“那你自己呢?那时候的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又想到了多长远呢?” 方子聿被问住了,但他此刻仍旧愿意坦白一切:“一开始的确没想过,可是后来甚至到现在,我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什么?”章若卿重复他的话,心怦怦跳。 “想清楚我对你是认真的,想清楚我愿意和你走下去。” 她抬眼看住他。 “章若卿,要是我没记错我曾经说过,请你当我的女朋友,我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所以你不能拒绝询。就算拒绝,也是无效的。” 他突然上前一步,逼近她。虽然此刻,她站在楼梯上俯视着他,但她仍觉得自己没占到什么便宜,他像一只猎豹对自己的猎物,势在必得……她想要往后撤一步,却被他识破意图,提起攥住她手腕。 他掌心很烫,突然的肌肤接触让她既陌生又熟悉。 “你听清楚了吗?需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 她木木地摇头。 他见状,松开她手腕,“晚安,好好睡一觉,也好好想想。” 章若卿关上门,靠住墙壁,定了定心神。心跳还是不受控住,一直狂跳。嫣然从房间里走出来,见到这一幕,忍住笑意,问:“今晚你还能睡得着吗?” 章若卿冲过去,捂住她不怀好意的嘴角,猛地才看见她脖子上一圈淡淡的红痕,心疼道:“姐,对不起。” 嫣然揉揉她发顶,笑说:“你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傻。” 破茧 第32节 “疼吗?” “不疼,就是那一下真被吓坏了。脑海里,闪过我妈的脸,觉得再多一些时间陪她该多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只好拜托你了。” 见嫣然如此感性,章若卿也郑重其事:“同样的,如果我也有那么一天,我妈也拜托你了。” “不过,这事我们没有证据,而我又不想让小向受牵连。” “他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招数,我也不想跟他客气。”章若卿说,“之前,我同事巧智怕他反咬一口,把他们的聊天记录都存下来了。他这种人,最怕的就是名誉扫地,如果我整理出一份文字,列举他所有的脚踏两船,发到大群或者公司邮箱里,让所有同事都看看他真是的面目,估计会比打他一顿,更让他难受。只不过,不知道巧智会不会愿意将这样私密的对话公开。” “问问?” 章若卿拨通了巧智的电话,巧智听完前因后果,没有犹豫,将整理的聊天记录发过来,最后只对章若卿说,就像之前你告诉我的,我们并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害怕。 章若卿在键盘上敲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内心还很忐忑。她回忆起在大学的时候那种无助的感觉,像是沉溺在深海中,周身被席卷被裹挟,不由自己地被吞噬。 然而此刻,她敲下的每一个字就像是一串串被编织被连接的绳索,被抛向海底,救起那时候孤立无援的自己。 最后,她写下:“我们没有错,我们为什么要害怕。” 第47章 许多事情只是在开头的时候才是最美好的 蒋家桦离职的那天,章若卿陪嫣然去民政局递交离婚申请。 嫣然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谢淮没再跟她闹,也许就像她说的,他本就没有剪断脐带,跟她离婚对他生活本就没什么影响。 章若卿没有陪她进去,坐在大厅里,看见手机里巧智发来的消息,说蒋家桦已经离职,心里突然很平静。她记起,来南城面试那天,下雨天里她的伞一直在滴水,她有些局促,有些不安,因为时间紧迫,眼看就要到面试的时间,她却还没找到地点,是蒋家桦热心带她找到面试的会议室。如果,他真的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诚心友善该多好。 她在惋惜,并不是在同情......因为她知道,许多事情只是在开头的时候才是最美好的。 比如嫣然和谢淮......他们在婚礼上对对方说出“我会永远爱你”对的那一刻,是真的,但此刻说出“再见,祝你一切都好”也是真的。 走出民政局的那一刻,嫣然长舒一口气,像是背负沉重躯壳的蜗牛终于卸下包袱一样。谢淮走在他们身后,突然开口叫住嫣然,他问:“你真的想清楚了?” 嫣然转身,心里比任何时候都平静,“想清楚了。就像当年我觉得一毕业就义无反顾跟你结婚一样,此刻跟你离婚,我同样也是深思熟虑的。我为了幸福而结婚,现在同样也是为了幸福而离婚。” 谢淮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目送他背影消失的人潮,章若卿才说:“姐,刚才你可真飒!” “我哪里飒了?” “就是说那两句话的时候,什么‘我为了幸福而结婚,同样为了幸福而离婚’。如果以后我离婚,也要借用你这两句。”章若卿竖起大拇哥。 “那我只好祝你永远也不要用上。况且,再飒的人也逃不过要向老妈坦白,做好被臭骂一顿的准备。”嫣然笑,“我订了机票明天回去,你呢?这么久没回家,跟我一起回去?” “你是让我去帮你扛雷吧?” “回不回?你不是正好轮休吗?”嫣然威逼利诱,胳膊锁住她脖颈。 “回!我发现我妈变了,以前她从不会对我嘘寒问暖,问我吃没吃饭,吃的什么......现在,几乎定时定点问我,搞得我都不安心,觉得自己像抛家弃妈的坏女儿。” “人老了就会这样吧,再干脆利落的人也有软肋变得瞻前顾后......如果我在老个十岁、二十岁,也许就不会和他离婚也说不定?毕竟那时候就会想,如果要是生病了身边好歹有个相互照应的人。” “是吗?”章若卿喃喃自语。 她想起章淑嘉和岑校长那天相伴来银行找自己的那一幕——银行门前的那条马路车流如织,绿灯的时间极短,催促行人加快脚步。当时,其余的行人很快经过,只剩下岑校长一面搀着章淑嘉一面朝旁边的车辆示意。 那时候,她没有察觉到他们已经变老这个事实,而现在再回想起来,竟觉得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章淑嘉已经不再是那个风风火火,连走路都不旁人快,那个每次跟她走在一起都必须小跑才能跟上的妈妈。也许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意识到女儿也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她在某一刻也会害怕,怕老无所依怕生病怕衰老。 章若卿突然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她会和岑校长结伴......在她想要自己的空间追求独立搬出去住的时候,她只想到了自己都没有考虑过,她走了章淑嘉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 第二天早晨,章若卿出发去机场前,盯住对面的门看了好一会。那天方子聿说给她时间,让她好好想想,他也就真的没有在来打扰她。 突然间,对面门开了,方子聿走出来,见到她见鬼似的表情,又看见她手里拎着的登机箱,皱皱眉,问:“又想跑去哪?” “我为什么要跑?”她突然有些心虚。 “我是在问你呢!”方子聿气笑了,“既然不跑你心虚什么?是回家?” “你猜。” 章若卿懒得跟他啰嗦,拎起箱子就要走,他顺手接过来,轻轻松松拎着,说:“走吧,没准我们还一班飞机。” 三人果然上了同一班飞机,只不过方子聿是优先登机的公务舱乘客,所以当她和嫣然还在排队的时候,瞧见方子聿朝她们挥挥手,转头对工作人员露出笑容可掬的模样时,章若卿小声念叨了一句什么,被嫣然听到,笑话她说:“你说什么?大点声?” “我说,骚包,一共不到两小时的航程还买什么公务舱!” 飞机落地之后,经过公务舱,发现方子聿稳稳当当坐在位置上,嫣然说:“哟,真巧又见面了。” “不巧不巧,”方子聿站起来,“等你们一起走。” 嫣然打算不在城里停留直接回自己家里,将她送到汽车站,上了班车,方子聿才问章若卿:“回哪?” “送我到家属院。” 车子停到院门口,章若卿照例去水果店里挑些章淑嘉爱吃的水果,方子聿也没离开,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橙子好,补充维 c。” “39 四粒橙子,我妈一般称之为冤大头,我才不愿意买回去就被骂。” “那这个呢?巨峰葡萄总不会错吧?” 章??x?若卿走过去,从他手中小心翼翼将那串价值 60 元的葡萄放回原处,“一看你就没有经验,一般妈妈辈的都不喜欢那样花里胡哨的水果,最好是糖分不要太高又营养健康的,比如苹果就是绝对不会出错的选择。记住了?” “首先应该考虑的难道不是喜欢什么吗?”方子聿提出合理的质疑。 “巧了,我妈最爱苹果。” “那我记得了,以后都送她苹果。”他说完,抢先付款结账。 章若卿瞪他一眼。他立刻明白过来,“没别的意思,谢师恩。” 章若卿似笑非笑,“要不方总您亲自上去谢?” 方子聿听到那声“方总”就头大,就明白她料定自己怵章淑嘉,肯定不敢上楼,所以才这样打趣自己。 目送她离开,他暗骂自己没出息,既然觉得一往直前,总有一天丑女婿要见丈母娘,逃不过! 下次,他暗下决定,买上一箱红富士,上门拜见丈母娘。 章若卿走的家楼下,抬眼看见自己阳台不知什么时候安装上了结实牢固的防盗网,她想起上次从这个角度去看,还是春节,还能看见高高挂起的两盏红灯笼。 张姨下楼来,正好看见站在楼底的章若卿,急忙跑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急切说道:“孩子呀,你怎么才回来,工作再忙也早该回来了。” “怎么了,张姨?”章若卿见她脸上的神情凝重,被问得一头雾水。 “你妈妈,哎,”张姨长叹一声,“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想不开呢,你看你家阳台,才装上防盗网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怕她再想不开。上次要不是老岑及时拉住她……” 张姨没再往下说,因为看见章若卿脸色,眼看就要站不住往下栽,幸好这时候有人及时扶住了她。 章若卿回过头,发现是方子聿,他眼中满是关切,让她一瞬间情绪失控。 “我陪你上去。” 她定定心神,摇头,“没事,我可以的。” 他没松开她的手,只是说:“陪你上楼。” 她突然觉得,楼梯似乎很长很长,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摇摇晃晃的多米诺骨牌上,不确定踏上哪一步就轰然倾倒。 不过,幸好,还有他在自己身边。她突然才意识到,原来他的手如此温暖宽厚。 章若卿停在门前,看着门框上那个大大的福字,和横批的“平安喜乐”,觉得有些刺痛。 那种矛盾的心理在交织,她既希望知道章淑嘉具体的情况,又害怕现实太过残酷。 方子聿静静陪她站了好一会,他知道她的挣扎,想起来飞机上他顺手拿走的水果糖, 才说:“进去吧。” 章若卿开了门,里头静悄悄的,岑岐听到门外有动静,轻手轻脚走出来,见到是她,微微吃惊,说了一声:“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妈呢?”章若卿问出口,已经控制不住,哽咽起来。 “在房间里,你进去吧。”岑岐侧身,让去门,“你们好好说会儿话,别跟她急。” 她轻轻推开门,厚重的窗帘遮住阳光,屋子里一片昏暗,她不太看到清楚,只隐隐一个轮廓,佝偻坐在床边。 她才想起来已经有很久,没有走进这间属于章淑嘉的房间。上一次,是 7 年还是 8 年前已经记不大清楚,总之是在她离开家之后,对于属于章淑嘉的一切本能地有一种抵触情绪,讨厌与她过分亲近,讨厌肢体接触,甚至连说话交流,都有一种话不投机半句多,每次都不欢而散。现在想想,她说的那些话,多半都是关心,只不过是那种命令式的口吻,如果能换一种方式或者自己在包容她一些,也许就不会像现在,看着她蜷缩的背影,愧疚感油然而生。 “妈。” 章若卿轻轻出声,等了好一会,才见章淑嘉缓缓转过头来。那一刻,她眼泪差点夺眶而出,眼前的章淑嘉她差点没敢认,原本应该是精心梳理的头发现在松散乱蓬蓬半遮住脸颊,穿一件半旧的绸衫,上面还洇有油渍水迹,松松垮垮罩在身上,她整整瘦了一圈,眼眶凹陷无神。 “妈。”章若卿哽住声音。 章淑嘉从床边站起来,不带表情的看了看她,突然朝外面大喊:“岑岐!你过来!” 正在厨房的岑岐听到这一声,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锅铲,急忙忙跑过来,还没等他开口问,章淑嘉指着章若卿问:“她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你跟她说的。” 她说着就冲过来,一把将章若卿往外推,那力道极大,章若卿差点没站住,幸好岑岐将她扶了一把,将她往自己身后带,关上房间的门。 “你妈妈最近情绪一直不是很稳定,突然看到你回来才这样不适应,你原谅她,我进去跟她好好说说。”他说完便进了房间。 章若卿静静立在原地,手心冒出一阵冷汗。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方子聿给她的那颗糖,她剥开糖衣,放入口中,一丝水果的甜在口中弥漫,才觉得缓过来些。 里头也安静了下来,只有岑岐的声音透过门缝,压扁了,磨平了送入她耳中:“今早不是还说想小卿了,要跟她通电话,她现在回来看你,跟她好好说说话。” “是不是你告诉她的,不是说好了不让她知道,你一定是受不了我才告诉她的……我早就说过,你受不了可以走我不会缠你。” “你别这样想,先躺下睡一觉,我给你拿药去。” 岑岐走出来,走到餐厅旁的柜子边,掏出一把钥匙,章若卿这才注意到柜门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上了锁。 柜子打开来,岑岐从里头找到药,放到手心里,又走回房间。 章若卿看着那把黑色的锁又静静站了好一会,岑岐才从房间走出来,他用极慢的速度将门阖上,又去检查了一下柜门是否锁上这才小声对章若卿说:“上次着急,锁没挂住,差点让你妈把安眠药都拿走。” 他语气寻常,如同再说“你妈今早吃了碗蒸蛋羹”一般,可听到章若卿耳朵里,却像针扎一样。 “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她的情况。其实年初就查出来当时以为是更年期综合征,没想到这几个月越来越严重,确诊她中度抑郁。你知道的,她这人要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生病,越是这样就越严重,整夜整夜失眠,情绪就像是过山车,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站在窗户边。” 章若卿听着,说不出话来。 “她平时多利索一个人,现在连自己衣服都不愿换了,就穿那件黑色 t 恤, 也没有胃口,她是最喜欢我做的饭,现在每天看她吃饭就像是吃药完成任务一样,看着都心疼。”岑岐说到这里也顿住了,叹了口气,才又说:“冰箱里没什么吃的了,我去趟菜场。你妈睡着了暂时不会闹,但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小时,我把她房间钥匙给你,要是时间长了,一定要开门进去看看。” 他将一直放在身上的钥匙拿出来,准备从金属环上卸下房间钥匙,章若卿见状说:“我去买吧……我妈她现在可能真的不想见到我。有您在她会更适应些。” “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岑岐想解释,可刚刚那情形,一定刺痛了章若卿的心,自己的母亲竟然发疯似的赶走自己,这事换做谁都一时无法接受,再多的解释都无力,他还想再说什么,也只能作罢。只好收起钥匙,叮嘱她不要买太多,够吃就行。 破茧 第33节 章若卿走出家门,还在发懵,她扶住墙壁慢慢滑坐到台阶上,抱住膝盖,头埋下去,眼泪堵住鼻腔,一阵酸涩。 方子聿没走,也等在楼道里,见到这一幕,他没敢出声,悄悄做到她身边,搂住她肩膀,她抬起头来看自己,眼眶里都蓄满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掉,她说:“我妈她好像不要我了。她赶我走,可是她是我妈,这也是我的家,我能走去哪里?我没有妈妈要怎么办?” 第48章 我为什么要放弃而不是继续走一步赚一步呢 曾经,这个家门是章若卿最不愿意踏入的地方。 她也曾经恶毒地想过,没有章淑嘉,她会不会过得更快乐一些。 可如今,看见她因为食欲不振几乎深陷的脸颊,因为无法入睡失焦无神的双眼,章若卿开始后悔,要是早一些回来看她,要是没跟她大吵一架,说出那样让她伤心的话,也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 餐桌上的饭菜,她几乎没动,一旁的岑岐劝她试试这个,尝尝那个,每一道都是她爱吃的,可她仍旧木木端起碗,只吃碗中的白米饭。 “妈,你说句话或者骂骂我也好。” 章淑嘉仍旧没说话。 她散乱的头发盖住脸颊,其中一缕甚至落到碗中,她没有伸手将它撩到耳后,而是仍有它粘住米饭。章若卿看着觉得心酸,抬手想帮她整理,章淑卿却迅速撇开脸,躲开她的手。 章若卿??x?的手僵在半空,隔了好一会才收回去。 她眼前的盘子里是她最爱吃的酸辣土豆丝,章若卿拣起一筷子,放入她碗中,说:“妈,你吃菜。前几天打电话,你不是还监督我有没有按时吃早餐,怎么你自己也不好好吃饭了?” 章淑嘉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土豆丝,筷子顿了顿,将碗“嘭”地一声放在餐桌上,离开餐桌进了房间里。 章若卿的心,一下子像坠进了冰窖。 岑岐见状,也知道再多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好安慰她再多吃些。 饭后,她收拾好碗筷,出来见岑岐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的摇椅上发呆,章若卿想跟他说自己要走,也不知道应该叫他什么,犹犹豫豫轻声喊了他一句:“岑校长。” 岑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称呼自他退休后就好久没人这样叫过了,直到听到第二声才反应过来,回头看见是章若卿,朝她笑了一下,解释自己一时走了神。 “没什么事,我就想跟您说一声我准备走了。”章若卿说。 “不在家里住吗?”岑岐从摇椅上站起来,“你妈不是说你房子已经租出去了?” “住酒店里,这里也不是很方便。”章若卿下午的时候就看到原来自己的那间房间里放有几件岑岐的衣服。 他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忙昏了头竟然忘记收拾房间给她住,“哪能住酒店,我去收拾,今晚你陪她,我回去。” “岑校长,”章若卿见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及时制止,“还是您住这,她万一……您熟悉些,而且比起我,她更需要您。” 岑岐没说话了。 自从那次和章淑嘉去银行找她,他就确认这孩子对自己一直有抵触情绪,她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这种抵触情绪似乎可以追溯到她中学时,就是从某一个暑假开始的,从那之后,她每次见到自己不是躲开就是低头避开对视,不再像之前那样发自内心地叫自己一声“岑校长”。 所以今天,在听到她这一声久违的“岑校长”,他才那样不习惯。 “小卿,”他试探地说,“我可以跟你妈妈一样叫你小卿吧?我想,你一定误会了什么,我跟你妈妈一直是清白的。当年,还是她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喜欢她,可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也就没敢告诉她。后来,我们再遇见但她已经结了婚,我们一直保持距离,她一直只当我是普通同事。直到你爸爸离世三年以后我才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她。但那时候,她说她已经答应你奶奶,在你成人之前绝不考虑自己的问题,她说这是她的保证,为了让你奶奶同意你留在她身边。而且,如果你不同意我们——” “谢谢您,”章若卿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她现在觉得唯一重要的是重新让章淑嘉做回章淑嘉,做回那个一丝不苟的章淑嘉,一言不合就数落她的章淑嘉,“谢谢您在我不在的时候,照顾我妈妈……我同意,只要她开心快乐,我都同意。” 这短短的半天里,她目睹章淑嘉过山车似的情绪起伏。 她可以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眼神失焦,对身边的人熟视无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可以突然间冲到窗台边,踩在摇椅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全然不顾旁人;也可以毫无征兆大喊大叫,只是因为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声音太吵,吵到她捂住耳朵神经崩溃。 章若卿目睹这一切,她知道这仅仅是冰山一角。而更多的,比如那晚,在阳台上的防盗网还没有装上的那晚,她双腿已经悬空的那晚…… 这短短半天,章若卿都几度处于崩溃的边缘,想哭想跟她一起大喊大叫,无助、失落、恐惧,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她连一天都坚持不下去,而岑岐却坚持了这么多个月。 她很愧疚,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当得真不称职。同时也十分庆幸,为章淑嘉感到庆幸,在最绝望的时候,有爱人陪伴身旁。 章若卿走出家属院,看见方子聿那辆熟悉的车子正停在路边。车灯没亮,她也看不清究竟里头有没有人,只好走过去。 车窗半开,透过那小小的缝隙她看见他阖眼靠在座椅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感觉十分熟悉,跟去年冬天,他说要来接自己,看见他的车灯将这一片黑暗照亮为自己而来,那种尘埃落定的雀跃。 是的,尘埃落定的雀跃。 章若卿在心里重复一遍,轻轻敲了敲车窗。 他似乎睡得很沉很沉,过了好一会才转醒,睁开双眼看见窗外的人,瞳孔从涣散到聚焦的短短几秒,笑意也从嘴角蔓延开来。 章若卿这次发现,他的眼睛是好看的,眼廓狭长微微上翘,而眼神是可以用纯净形容的,因为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眼中的自己。 “你怎么还在这?” “不太放心你。”方子聿打开车门让她坐进来,探身借车内的灯光仔细瞧她,才问:“还好吗?” 章若卿摇摇头。 “你妈真把你赶出来了?” 这次,她点头又摇头。 方子聿没再问下去,调转车头,上了主路,准备往她家的方向看去。章若卿看见中控屏幕上的导航,提醒道:“我的房子租出了。” 她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物业前一阵子提醒他说收到了几个大包裹,“你是不是把我的画给我寄来了。” “不止,还有你的衣服鞋子、成套护肤品……哦,对,还有你的鞋拔子。” “…” 方子聿算是甘拜下风,“你可真狠!” “也不能全怪我,你那幅画能买我一套公寓,我不放心留在那。而且这哪是狠,是为你着想。”她绞尽脑汁辩驳。 “是是是,您说什么都对。那请问,现在您要去哪?” “你家。” 幸好是红灯,不然他听到她这话准保要踩个急刹,他偏过头,看住她眼睛,认真地问:“真的?” “嗯。” “我可是有原则的,普通女性朋友不单独进我家门。” 红灯转成绿灯,后面的车子急切鸣笛,方子聿踩下油门。车子开进了地库,他没着急下车,静静等待她回应。 他格外有耐心,心想算跟她在这里耗一晚上,他都愿意。 “那天,你不是让我好好想想,”隔了好久,她才开口,“你也问过我,我有没有从感情的茧里走出来。其实,我一直都没有走出来,只是在逃避。我不去想你,不去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可是今天,看到你睡在车里,你明明是那么一个讲究的人,连我一米八的床都嫌不舒服的人,可因为我,你竟然睡在车里。” “我突然就想到,去年冬天,你带我去吃和牛饭那天,我站在家属院门口,本来因为跟我妈的争吵闷闷不乐,可看到你的车灯照亮我脚下一片黑暗时,之前的那些不愉快竟然被一扫而空。我头一次觉得我在这座城市里还有所期待,不再是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因为我见到了中学时暗恋很久的人,还很奇妙的跟他开始一段关系。” 方子聿轻轻抬手,将她脸上落下的泪拭干。 “我不自信,我爱躲在茧里,我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只会短暂交汇,我一直认为我们不可能、我们走不远,我抱着走一步赚一步的心态和你相处。但是现在,我突然觉得如果有一天我也跟我妈一样,觉得人生无望,连双脚迈出阳台半悬在空中都不害怕,到那时候,我想我唯一后悔的大概就是没有选择和你在一起。” “所以,我想要享受当下,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是快乐的,而快乐又太难了,我为什么要放弃而不是继续走一步赚一步呢?你以前总是三个月换一位女朋友,但我们在一起超过了半年,我应该有这样的自信,你非我不可,是吧?方子聿?” 她再次确认,这一次更加笃定:“你是非我不可。” 方子聿环住她,将她拥入怀里,说:“是,我非你不可。谢谢你同意重新和我在一起,希望你能像马里奥一样攒更多的快乐金币,在我这里赚得盆满钵满,最好能把我也赚回去,终身都抵押给你。” 她含泪笑出来,下颌抵在他肩头,那是她熟悉的久违的触感。 第49章 还不走吗?不走可就不止是吻你了 方子聿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客厅落地窗外那一片霓虹依旧让她心醉,江水在夜色里像是柔软的绸缎,轻轻落在她心上。 她立在窗前静静看了一会,才听到身后有动静,方子聿取回存在物业的物品,正一一清点。 他从纸箱子里拿出一件又一件零碎,嘴上不停:“方子聿先生收。真冠冕堂皇呀,你怎么不直接写‘方总’呢?” “我傻呀!要写大名,不然谁知道是哪个方总。”她拿起被他丢出来的鞋拔子,放回鞋柜边上。 “这??x?里就我一个方总!”他忿忿。 “哦,那我下次一定只写‘方总’。” “还敢有下次!”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而后弯身从背后圈住她膝盖,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转了半圈。突然腾空的失重感,让她不适应,只好紧紧搂住他,但也不忘调侃他,捏捏他紧实的肩膀,说:“好久不见,健身效果也没有荒废嘛。” 他将她扔到了沙发上,手臂没有抽回去,仍旧箍住她,两人之间的空间本就有限,他又压了压身子,快将她逼到角落,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他轻声笑,“光看哪里知道到底荒没荒废,不亲自试试?” 她手扬起,撑住他胸口,以防他再度靠近,可是根本就于事无补,他搂住她的腰往自己身上带,这位置刚刚好,将她抱了满怀,如果再一低头,刚好能吻在她唇上。 在地库的时候,他就在想,那时候应该吻她的……这么想着,他低下头,轻轻吻上去。刚开始,她还有些发懵,竟然生疏到不知该如何回应,直到他轻柔撬开了牙关,舌头探进来,她才开始有所回应,如法炮制……她彻底陷入他怀里,直到他松开她轻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章若卿恼了,掌心拍在他胸口。 他摇头,当然不能回答说他是在笑,笑她尽然生疏到如此地步……不然,会让她觉得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 “还不走吗?不走可就不止是吻你了。”他声音低哑,松开她的腰。 她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位置调转了,变成他在下方而她半躺在他身上,而且她双腿搭放的位置,隐隐有微妙的触感……她耳尖红了一下,瞬间从他身上滑坐到地板上。 他撑起身子站起来,往浴室的方向走去。没一会,传来一阵水声。 等他从浴室走出来,发现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正抬头看上方的照片墙。他走过去,也盘腿坐下,问她在看什么。 “阿婆家的书桌上也有好多照片,那次去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听她跟我讲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拍的时候那天的天气怎么,相片里的人为什哭又为什么笑……我特别羡慕有很多家庭相片的人,我和我妈唯一的合照还是我高中毕业的班级集体照。” 方子聿也抬头认真看起照片,这面照片墙还是周女士特意交代的,要在家里留出这一块地方……他那时候还嫌烦琐,虽然是依言照做,但确实敷衍,就连现在挂上去的照片都是随意翻开一本相册按顺序选了六张按尺寸放大裱进相框。挂在这里很久了,他都没仔细看过,如今一看才发现每一张都有故事。 他也是听了她的话,才意识到这些照片的珍贵。 “那张是小时候在阿婆家的槐树下拍的,你看我还穿着开裆裤。”他笑,想说些愉快的事给她听,他知道今天对于她来说,是极其难熬和痛苦的。 “嗯,我都看见你的尿布了。”章若卿也笑起来。 听见她的笑声,他轻轻松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书房了应该还有许多照片,于是将她带进书房,从书架上找出厚厚几本相簿,一一摊开让她看。 “我想看你穿旗袍的照片。” “肯定又是阿婆出卖我。” 他摇摇头,感叹自己这个亲孙子待遇还不如她,开始一本本翻相册,找那些被藏起来的“罪证”。终于在夹缝中找到一张——他穿着粉色旗袍站在石狮子桥上,双手比“耶”,脸颊被涂上两抹坨红,头顶一朵大红花,傻了吧唧笑得见牙不见眼,堪比年画娃娃。如此喜庆的一张照片,他愿意贡献出去,“博君一笑”。 果然,章若卿见了也跟照片上的他一样,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看了只说:“送你了,放你钱包里,不开心拿出来看看,我也就功德无量了。” “真的?” “真的,只要你不外传。” 破茧 第34节 “保证。”她比起三根手指指天。 “别保证了,你这哪是发誓,一点诚心都没有。”他说着帮她把一根手指掰回去,商量:“换一个条件,如何?” “你说。” 他拿出手机来,将调出自拍模式,说:“拍张照吧,放大了我们也挂在照片墙上。” 他说做就做,镜头里,他们头挨头,她手里还拿着他的照片笑得灿烂。 他又说:“以后我们定期都拍一张,都挂起来,这样你也不必羡慕别人了。” “好。”她答应,心里盛满蜜意。 —— 隔天,她再去家属院的时候,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 方子聿照例送她到楼下,她站在车窗边上对他说:“你别等我,回去吧,有事我打电话给你。” “看你进院子我就走。” 她挥挥手,在走进楼道之前,往后探身看一眼,那辆黑色的车子还停在原地。 岑岐帮她开了门,章若卿看见章淑嘉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正剥开一瓣橘子,机械地往嘴里送。 “小卿来了,吃饭了吗?” 岑岐笑着跟她打招呼,其实话是说给章淑嘉听到。今天早晨,她状态似乎还不错,吃早饭的时候还问了一句小卿什么时候来。 “岑叔,吃了。” 章若卿也语调轻松,看见章淑嘉抬眼看自己,只是短短一瞥,但也总比昨天连一眼都不愿意给自己,要好很多了。 她让出身旁的位置,示意章若卿坐下,从手机里找出一个电话号码让章若卿记下,“这是你小姑姑的电话,你记一下,昨天她打电话来说你奶奶去世了……这么多年你都没回去过,这次过去当时尽最后的孝,我就不去了。” “奶奶?去世?”章若卿机械地重复一遍,内心并没有多大的波澜,毕竟她对“奶奶”这称呼太过陌生。这么多年,除了在父亲的葬礼上见过一面,她仿佛消失在她们的生活中。 “她今年也有 90 多了,是喜丧,你小姑姑说她走的时候没遭罪,你替我去看看。” “好。”她答应。 在章若卿的记忆里,这座爸爸生活过的中部小镇只是出现在她童年的睡前故事里,故事是连载的,一周只有两天爸爸才有空闲,靠在床头给她说故事,直到如今故事都没有完结,戛然而止在她五岁那年,而故事的内容她早已记不清细节,只记得他反复提到过的大片稻田。 而此刻透过车窗,章若卿看见那片记忆中的稻田,在秋日的阳光下闪闪烁烁。 “快到了。”方子聿说,探身从行李架是取下箱子。 广播预报到站,他们走出车厢,陌生的气息拂来,她深深吸一口气,随方子聿出站。 电话里,小姑姑本来说要来接他们,但无奈葬礼事多且杂,只好让她女儿过来。在高铁上,章若卿已经跟表妹洪子凡联系上,对方发来一张照片,说她会站在出站口,穿一件黑色长外套,果然,她们一眼就看到对方。 “若卿姐,我还以为你一个人来呢。”洪子凡笑说,打量起自己这位传说中的表姐又看看站在她身后的男人,试探叫了一声:“姐夫?” 方子聿被叫得眉开眼笑,差点忘了要问她余下的路程怎么走。幸好,洪子凡大有做主人的先见,约了一辆车。 从高铁站到镇上还有一个多小时到车程,坐在老旧的面包车里,洪子凡开始跟表姐聊天:“若卿姐,在银行工作好吗?” 章若卿知道她今年刚好读大四,在找工作,于是耐心解释:“挺不错,至少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一份稳定也体面的工作,衣食无忧可代价就是工作生活不太能分得开,加班应酬都不少,而且都是从柜员做起,开头会很枯燥。” “我妈也这样说,体面又稳定适合女孩子……她是希望我也跟你一样毕业也去银行工作。” “小姑姑知道我在银行?”章若卿原本以为奶奶家这边的亲戚都不太清楚她的情况。 “对,还知道你去了南城工作……不过,这些都是我妈悄悄跟我说的,在外婆家你们的名字是不让提的。到了,就是绿色铁门那家。” 已经是黄昏时分,院子里支起塑料篷,摆满一张张小圆桌,人们围坐桌前正准备开饭,热热闹闹、人声鼎沸,似乎并不像葬礼反而更像是宴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洪子凡走在前头引他们往屋里走去,边走边提高音调说:“先去告诉我妈一声,她应该在厨房。” 她回头正说着话,没留意迎面撞上一个留中长发穿破洞牛仔裤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吹了声口哨,说:“一下午没见人,你又鬼混到哪里去了,没看见这里忙得不可开交,你们女孩子不在这里好好干活,要你来有什么用……去去去,厨房端菜去。” “张瑞,还好意思说我!?你是刚睡醒吧,那一头鸡毛睡得跟鸡窝似的。” “洪子凡,你说谁是鸡窝呢!别以为自己读了大学就高人一等,最后还不得嫁??x?人,就你这看谁都不爽的性格,以后谁敢娶你,等着烂在地里吧!” 从厨房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抄起擀面杖一人头上敲了一棒,“吵吵吵,一天能吵八架,有那些功夫还不赶紧帮我传菜招呼客人,没看见外面几十张嘴等着开饭!” 洪子凡像是见到了救星,赶紧申述:“妈,我是奉命去接表姐的,结果刚一到家他就来找我茬儿,明明是他自己偷懒又不干活还有嘴说我。” 张瑞听了这话竖起眉毛:“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咱家几个孩子除了你都是男孩,你哪来的表姐?” “这不就是么!”洪子凡侧身,让出站在她身后的章若卿。 第50章 她说的“小卿已被心仪大学录取”,其实就是“我爱你” 李瑛看见章若卿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失神手里的擀面杖一松,滚落到地上……她在心里反复说,像,跟她离世的哥哥很像,特别是眉眼,笑起来的时候舒展又柔和,总给人一种莫名的亲切……她看着就欢喜。 章若卿弯身拾起,交还到她手中时,轻声喊她:“小姑姑。” “哎,”李瑛答应,忍住眼中的泪意,“来了啊。去给奶奶上柱香……子凡,快带你表姐过去。” 子凡应声,下巴得意朝目瞪口呆的张瑞一扬,领着章若卿往外走去。 “就她?”张瑞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外婆知道了不得从里头爬出来,骂她和她妈三天三夜再阖眼?” 话音刚落,他头上有挨了一仗。 章若卿随子凡去给奶奶上香,她跪在软垫上,抬头看照片里那张脸——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只是那双眼睛,似鹰般注视着她。 她俯下身,仍旧虔诚叩拜,她记得爸爸的眼睛不似她这般冷淡疏离。 院子里在喊“开饭了”,章若卿走出去,随子凡坐到最里边的一张圆桌上,他们三人刚坐下,张瑞就跑了过来,不过这次他的目标是方子聿。 “大哥,”他戳戳方子聿肩膀,“没看见这里是男女分桌,你一大老爷们跟她们挤作一堆不害臊?走,跟我喝酒去?” “去去去,一边去,”子凡不耐烦,扬手赶他,“这落后的习俗就别拿在外人面前丢人显眼了,我们就坐这,怎么了?” “你是没什么关系,可他不行啊,没看见旁边的人都打量他么,除非他倒插门,那没话说,爱坐哪坐哪,坐他老婆腿上都没人说。” 他这话说得过分,子凡听了都嫌丢人,连忙跟方子聿解释:“姐夫,你别听他的,他就一二百五,城乡结合部那种‘精神小伙’你知道吧?” 方子聿摇摇头,洗耳恭听。 子凡清清喉咙,准备一段贯口:“就是头发五颜六色赛鹦鹉,尖嘴猴腮似山鸡,成天没正形骑一辆小电驴还当自己骑哈雷,口水歌震得满巷皆知的那种街溜子。” “你说谁呢?”张瑞气结。 “谁恼了我说谁。”子凡反唇相讥。 眼见两人又要呛起来,方子聿赶紧拉架,对张瑞说:“我就在这吃,你就当我是倒插门。” “你这多没种啊,模样倒是长得端端正正,要不你跟我混算了,我介绍你去我们发廊当学徒,点你牌的人肯定多,自己有门手艺还当什么倒插门啊!”张瑞见他“孺子不可教也”,摇摇头走了,跟一群同样“五颜六色”的人喝酒去了。 章若卿没忍住,笑说:“要不你去试试?争取当个头牌?” 方子聿白她一眼,真是好心没好报,往她碗里塞了一筷子肥肉,忿忿道:“吃你的吧,多吃点,以后我还要坐你腿上,就你这小身板,够你受的!” 一旁的子凡听不下去了,筷子敲敲桌,“这还有个大活人呢,注意点影响。” 饭后,等客人们都陆陆续续离开,章若卿才见到三位姑妈,除了刚刚在厨房见到的那位小姑姑李瑛,其余的两位姑妈见到她都皆是一愣,其中那位稍显年长的那位,章若卿猜测应该是大姑李珍更是站出来,质问她为什么来。 李瑛出来打圆场,说:“她是听到妈去世,特意回来看看,她一个小辈又是唯一的亲孙女于情于理都应该回来看看。” “来得真是时候,”李珍鼻子眼里哼一声,“人活着的时候没见来尽尽孝,人都走了倒是来得快。” 章若卿静静听着,没说话。 洪子凡早料到会是这样,悄悄带章若卿上楼去了自己房间。 小小的房间被她收拾得满是少女的气息,闪烁的灯串装点床头,白墙上贴满剪切拼凑的画报,书架上排排坐着各式玩偶,章若卿顺手拿起一只粉色小猪,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我男朋友送我的。”子凡靠在书桌边,一边发信息一边说。 章若卿见她脸色收不住的喜悦,笑说:“不是说要陪我好好聊天,一个人在笑什么,也分享给我?” 子凡吐吐舌头,收好手机,“刚刚大姨二姨她们这样对你,是不是觉得挺委屈?” 章若卿摇摇头,“抛开血缘,我们其实是陌生人,我突然来到这里,像一个闯入者,谁都不会适应。” “其实跟外婆有关,”子凡是个实心眼儿的姑娘,“虽然她老人家已经走了,不该这样说,但我始终觉得外婆在对你和舅妈的事情上过分偏执,她一直觉得舅舅的离世跟舅妈有关,说是舅妈命太硬,克的。” “你也看到了,我们这地方陋习特别多,男人就是天就是地,一个家族里要是没有个男的,在十里八乡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外婆就因为她没了儿子,心里一直有个结,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我记得她还说过,如果你是男孩,她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你留在舅妈身边,可你是个女孩,就算要回来了,也……反正你懂得,她们老一辈都觉得女儿迟早都要成为别人家的。” “我对她其实没多少印象,唯一一次见面还是在我爸爸的葬礼上,那时候我也太小,根本记不清发生了什么。”章若卿回忆起从前那一幕,只是些零碎的画面。 “希望她给你留下的都是好印象吧,反正我是没办法,跟她相处得太久,现在回忆起来痛苦的记忆占大多数……对了,她还差点没让我念大学,幸好我妈找出了你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才说服她让我去念书。” “我的录取通知书?”章若卿诧异。 “对啊,舅妈寄过来的。”子凡弯身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头都是她收集的老物件,“那时还给外婆看,外婆倒是没说什么,我妈把它当成了宝贝,回头就贴到我床头上,激励我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所以,当年你的名字对我来说就是噩梦!后来,你毕业又考进银行,舅妈也打来电话报喜。” 章若卿接过那张有些泛黄的 a4 纸,的确是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头一时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她翻到背面,看见章淑嘉用规整的字迹写道:小卿已被心仪大学录取。 短短一行字,章若卿却觉得眼眶酸涩,她吸吸鼻子问:“可以把这张录取通知书给我吗?” “行啊,”子凡爽快答应,“反正这个噩梦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就到了找工作的噩梦了。” 方子聿上楼找她们,敲敲门说:“你们倒是躲清净了,我差点被他们‘围剿’了。” 不知道张瑞从哪里知道方子聿是个“大老板”,带着他的几个小兄弟找他来喝酒,死乞白赖地要认他当哥。 “他又要说服你去发廊当学徒了?”章若卿笑问。 “你就不能想我点好?”方子聿在心里翻个白眼,“我现在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可高大许多,我可是‘方总’。” “哇,方总。”子凡学着他的口气,“那请问方总能不能帮我这个毕业生也找份工作呢?” “好说好说,到时候简历发我!” “得嘞!方总!” 方子聿听到这声“方总”喜笑颜开,准备下楼继续听张瑞他们拍他马屁,走到一半突然才想起自己上楼是要干嘛,转身又回去,“光顾着跟你们玩笑,忘了正事。子凡,你妈刚刚找你,让你下楼去。” “那我得赶紧下去。”子凡一溜烟走了。 方子聿这才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什么呢?” “我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我妈寄过来的。这所大学是我违背她意愿,自己选的一所外省大学,当时就是想离她远远,最好毕业了也不回来。我以为,她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毕竟那时我十八年来唯一一次违抗她……可是,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开心的,是自豪的,还专门把录取通知书寄给奶奶看。” 方子聿翻到背面,也看到了那一行字,“当年,我妈离开我去澳洲,临走前抱着我在机场大哭,好像我才是那个要离开她远走他乡的儿子。我其实也很伤心,不过,我能理解??x?她,因为她说妈妈离开你并不是不爱你,只是她也需要爱自己。后来我们之间,基本保持三天一小聊,一周一大聊,这习惯一直持续到大学,那时候我室友还以为我电话那头是女朋友,因为每次挂电话之前,我们都会说‘我爱你’。” “你是在炫耀吗?”章若卿皱眉。 他揽过她肩膀,让她靠住自己,“不是,我是想说,说出口的爱和没说出口的爱,其实没有差别。她说的‘小卿已被心仪大学录取’,其实就是‘我爱你’。” 破茧 第35节 第51章 妈,我们什么时候也去拍一张合照 葬礼结束后,章若卿准备离开。 临走前,她去李瑛房间,将章淑嘉准备的礼物,一一交给她。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面,但也许这就是血缘的关系,章若卿对小姑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李瑛接过她的礼物,说:“我们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我妈她临时有事来不了,这是她一点心意,小姑姑要是不收,我回去就无法交差啦。”章若卿让她千万别客气。 李瑛拍拍她手背,想起一些旧事。 哥哥离世那年她刚生下子凡,就没有赶去他的葬礼,这么多年,她一直愧疚。因为从小她和哥哥关系就亲近,他待她极好,有好吃的总会与她分享,教她认字,还告诉她要好好念书。他考上大学离家那一年,她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他不知道怎么哄她,还当她是小孩子不知从哪里找出一颗半融化的糖塞到她手中。后来,她结婚了,比他还早……他心疼,也惋惜,但也无能为力,在那个年代她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她知道在电话里他说自己不能来参加婚礼,只能隔着电话祝她幸福的时候,她哭了,他也哭了。 这些年,她一直不敢去看哥哥的照片,直到这次整理妈的遗物时,才看见一本相册,她找出来,递到章若卿手中,说:“里头有你爸爸的照片,翻开看看吧。” 爸爸离开后,章淑嘉就把他的照片都烧掉了,至于她有没有悄悄留下一张或两张,章若卿不知道。 她长大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爸爸的照片。所以,当小姑姑讲相册交到她手里时,那种紧张感,不亚于要打开潘多拉魔盒。 章若卿翻开来,是尺寸不一的黑白照,也许是年代久远也许是翻看太过频繁,照片已经不是很清晰,记录爸爸从稚童成长到少年。其中有一张,他穿一件白衬衫黑裤子,站在大片的稻田里,双臂随风迎展,正朝她笑着。 她想,这就是他曾在睡前故事里给她提过的大片稻田。 风一吹起来,她似乎能闻到稻香,也似乎能听到爸爸的笑声。 她小心翼翼揭起透明的塑料薄膜,从夹层里将这张照片取出来,问:“小姑姑,我能带走这张照片吗?” “当然,”李瑛笑,“拿去吧,孩子。” “小姑姑,我还想在走之前拍一张家庭合照,但就是不知道大姑、二姑她们愿不愿意。” “这有什么愿不愿的,我去跟她们说。”李瑛说完,顿了顿,才又说:“她们不会说话,那样对你,别往心里去,小姑姑先替她们给你道歉。” “您才说我们是一家人,现在又跟我道歉算什么一家人,我能理解她们更不会怪她们。” 离开的那天上午,阳光正好,李瑛果然说服两位姐姐,带着她们的家人来到院子里拍家庭照。子凡不知从哪借到了单反相机,站在院子里安排姨父姨妈们坐好,又指挥小的孩子们这个蹲下一些,那个保持原地不动,最后将相机交到方子聿手中,还不忘叮嘱他:“帮我腿拍长些!” 方子聿一边捣鼓相机一些念叨:“你站那位置前头有一排小孩挡着,哪看得到你的腿!” 她仍旧不放弃,“那帮我脸拍瘦些。” “你站在你姐旁边,她脸多小啊,这一对比,太明显后期都修不过来。” “姐!”子凡恼了,“你瞧瞧他那张嘴,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带这样贬损别人的嘛!我脸真这么大吗?” “洪子凡!”张瑞看不下去了,“你还拍不拍,赶紧的!方哥说啥都是对的,你认就完了。” 李瑛眼看两人又要呛起来,赶紧拉架:“快点站好,他们还赶飞机来不及了。” 子凡这才哼哼唧唧站到章若卿身旁,小声问:“我脸真的大吗?” “小,巴掌脸,你别听他胡说。”章若卿赶紧安慰她。 方子聿对焦,“哎,那两个别窃窃私语,面向镜头。三、二、一——” 镜头里,李瑛是在笑着,而在她的心里却回想起李家上一次拍合照,还是哥哥考上大学那一年,县里的报社来采访,结束后哥哥请求报社记者帮他们一家拍一张合照,等照片洗出来寄到家里,他早已去上大学,这张全家福他就没能看到。 想到这里,李瑛朝镜头笑得更灿烂些,在心里默默说,哥,这一张全家福你应该看到了吧。 离开时,车子驶过那一片稻田,章若卿请司机师傅停下车。 眼前是一片金黄,稻穗将要成熟,沉甸甸地垂下了头。章若卿站在田埂上将手机递给方子聿,说:“帮我拍张照吧。”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爸爸出生成长的小村落,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看到满眼绿意的稻田,这张照片就当是和爸爸的合照,他们一个站在尚未成熟的稻田里,一个站在硕果累累的稻田里。他们是父女,互为镜像,更是延续。 她学着他的模样,举起双臂。 风吹起来,一只蝴蝶停在她的指尖,煽动翅膀,转眼又飞进了稻田间。 -- 回到家属院,章若卿把照片拿给章淑嘉看,她没说别的什么话,只是问:“妈,我们什么时候也去拍一张合照?” 章淑嘉没说话,默默走进了卧室里。 回来这几天,章淑嘉没再排斥她,只是状态还是不好,不过她也接受了,没再像之前一样时常情绪崩溃。 章若卿只将她的情况告诉了嫣然,嫣然想要过来看她,但得知她连章若卿都排斥又想到她是这么要强的人,便没有贸然过来,叮嘱章若卿一定要带她去看医生。 她走到卧室里,轻轻坐到床边,说:“妈,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我要参加银行的考试,考试时间是下周末,你跟我一起回南城好不好?我一边在家复习一边陪你。” “你有事就回去,不用管我。”章淑嘉翻过身子,背对她。 对她,章若卿已经练出了极好的耐心,甚至还有些厚脸皮,没跟她计较也没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继续说:“你也没去过南城,就当是旅游,这个时节银杏树黄了、枫叶红了都很好看,嫣然有一次发过来的照片你还记得吗?她说了的我们去旅游她当地陪,不去白不去嘛。” “你不用哄着我,我没有在说气话……你工作要紧就回去,不用操心我。” “妈,”章若卿平心静气,“我也没有在哄你,工作再要紧也比不上你要紧……我就你这么一个妈妈,我怎么可能不操心你。” 她脱掉鞋子,躺在章淑嘉身旁,枕头上垫着一张枕巾,是老式的那种上面印有浅粉色的牡丹,和一个大大的“囍”字,不知洗了多少次,都褪色发白了,嗅一嗅有淡淡的皂香,她记起来是章淑嘉特有的味道,她一直爱用一款国产的贝壳膏,多年未变。 以前,她很讨厌这味道,因为每一次章淑嘉突然闯进她房间,突然靠近抽走她藏在作业里的课外书,或是扬起手打她一巴掌的时候,她都能闻到这个味道。然而现在,这味道像是帮她打开了记忆的大门,她突然觉得这味道令她心安。 “妈,”她慢慢贴近章淑嘉,额头抵住她紧绷的肩膀,“可能我是失败的女儿,你是不成功的妈妈,我们彼此都是第一次当女儿第一次做母亲,都还在摸索,却也跌跌撞撞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年……嫣然每次都说,我们很像,我一直不以为然觉得我们根本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甚至觉得像你是一种耻辱,我想剥下我身上所以像你的地方。” 她能感受到章淑嘉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她知道自己声音一定是哽住的,“可是现在我渐渐发现,我们真的很像,都倔强、都固执、都把话藏在心里,我们就像两只刺猬,会朝对方竖起背刺。但我们却都忽略了一点,我们都有柔软的肚子,柔软的心,也把爱都藏在心里。” “妈,我在小姑姑那里拿到了你寄给她的录取通知书……妈,谢谢你。”她本来想说“我爱你”,像方子聿对周奕常说的那句“我爱你”,用真诚的心戏谑的语气说出来,可是她发现,她还是做不到。 也许,她和章淑嘉之间,一句谢谢,就已经是最直白的表达了。就像??x?她不会强求章淑嘉会回应一句“谢谢”或是更加柔软的话一样。 但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发现章淑嘉回握住了自己的手,温柔的摩挲着,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哄她睡觉的时候一样……这样就足够了,她满足的闭上眼睛,在熟悉的贝壳膏的味道里,沉沉入睡。 第52章 妈,看镜头要拍照了 在一场秋风扫下纷纷落叶之时,像是讯号,在告诉人们,南城的秋天,如期而至。 嫣然这一阵子一直住在章若卿家里,她虽然说的是不放心大姨,但也总不能接连两三个星期都赖在这里,总会露出破绽。 刚开始的时候,章淑嘉根本没心情理会,换了环境的她在适应,在跟自己对抗,后来渐渐习惯,她才开始觉察到嫣然的异样。 直到有一天,她坐在窗户边,看见章若卿心血来潮买回来的绿植,因为久未浇水,一片片垂叶、卷曲,半死不活,她突然有些不忍,找到角落里的喷壶,蓄满水,一盆一盆浇灌,直到叶片重新充盈,她才停手,心里有种久违的满足感……她突然愣了一下,这种感觉似乎好久都没有过。 嫣然站在客厅里,也看愣了,不是因为那满地溢出的水,而是她欣慰于章淑嘉终于走出了自己的世界,虽然只是那么小小的一步。 “大姨?”嫣然悄然出声,走过去轻揽住她肩膀。 章淑嘉回过神来,看了看嫣然问:“你怎么一直在这?都几周了,你老公没意见?” 嫣然被问住了,支支吾吾。 章若卿下班回来,看见章淑嘉在阳台心一悸,等仔细看清她在细细擦拭叶片,才松一口气,嫣然从厨房出来朝她招招手,两人缩在厨房角落里,窃窃私语,嫣然说:“我跟大姨坦白了。” “坦白什么?”章若卿从回来就一头雾水。 “离婚啊。” “我妈问你了?” 嫣然点头,“大姨今天居然没有一动不动在阳台坐一下午,她今天把你买的那些绿植都浇了水,还把阳台的地板清理了,还问我为什么一直在这里不回自己家。” “所以,你就说了?” “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她开始过正常生活了,她居然问我为什么离婚,还赞同我,说我这婚离得对。” “真的?”章若卿心里涌出一阵喜悦。 “她还说让我带她去看看枫叶,明天去,正好你休息。” 隔天,她们一早准备起来,带了野餐垫,自制三明治、水果、小食,章若卿去房间里喊章淑嘉,发现她将几件衣服摊开铺在床上,拿起一件在身上比划几下又放下,拿起另一件,似乎在犹豫。 “妈,右边那件好看,黑白格子和枫叶很搭配。我在客厅等你,嫣然已经把东西搬上车了。”章若卿说完,轻轻关上门。 等章淑嘉出来时,她果然穿了那件黑白格子的外套。 嫣然等在楼下,看见她们走过来,微微一愣,章淑嘉头发重新盘了起来,搭配裁剪利落的外套,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雷厉风行的教导主任,她笑说:“大姨,你今天真好看。早知道我也精心打扮了。” 章若卿看看嫣然一身浅灰运动服,说:“现在还来得及上去换。” “不折腾了,我今天就是专职的司机和摄影师。” 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有雨,所以南城的人都像是约好了似的,选在今天去南山上赏秋,车开到进山的盘山路下就开始堵得水泄不通,嫣然看着这状态又些担心章淑嘉会不适烦躁,频频看向后视镜,章若卿跟她眼神交汇,了然,轻声问:“妈要不要我们先下车?” ? 章淑嘉看看窗外,说:“没事。” 正当她们随车流慢慢往前挪的时候,车窗被轻轻敲了两下,章若卿回头一看,是方子聿笑得十分得体收敛的一张脸。 是的,“得体”这两个字在她脑海里蹦出来,因为他这笑容跟以往全然不同,似乎是提前预知车里不止章若卿,所以故意在她们面前表现得这样“得体”。 她降下车窗,皱皱眉,还没等开口,方子聿先说:“阿姨好,盘山路从山脚一直堵到了山顶,那边有一条小路,步行十分钟就能到一处观景平台,您要不要先下车走过去,车子可以交给我开到停车场?” 他是用征询的口气在说,却说得滴水不漏,让人不好拒绝。可是他遇到的是章淑嘉,遇到她就像老鼠遇到猫,他看见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还是有些怵。 果然,章淑嘉问:“你是谁?我们也不认识,怎么能轻易就把车交给你?” 气氛有那么几秒尴尬,可方子聿早就料到,他笑容未变,说:“阿姨,上次匆忙没能跟你打声招呼,我其实和小卿在恋爱,认认真真在交往。” 他语气诚恳,听完章淑嘉没说什么,转而问章若卿,“你说呢?” “妈——”章若卿有些慌乱。 “问你话。” 她知道这次一定糊弄不过去,只好说:“我们是在交往,认认真真的交往。” “没问你这个,”章淑嘉转头拍拍嫣然肩膀,“把你车子交给他可以吗?” 嫣然也才反应过来,赶紧点头:“可以可以。” 三人下了车,往小路走去,果然有一条步道,等她们走上了观景平台,阳光刚刚好从云层里透出来,秦阿婆老早就在观景亭里坐着,见到她们,愉快挥挥手,章若卿这才发现她,惊喜出声:“阿婆你怎么在这?” 方子聿虽然人没在,但一早交代了阿婆,一定要说是她想来看枫叶,于是有模有样学道:“天天被她们关在家里,这不让做那不让动,都快成个废人了,今天趁天气好赶紧让子聿偷偷带我出来晒太阳……这没呆多久我渴了,让他去山下给我买水,你们见没见着他,都去好一会了。” 破茧 第36节 “见到了,他去帮我们停车。阿婆,我这有水有吃的,我给您拿。”章若卿笑说。 “哎,好好,”她拉住章若卿,又问:“那是你妈妈?” “对。”章若卿答。 章淑嘉刚好走过来,见到老人家,笑了笑。 “哎哟,你们母女两可真像,都一样好看。” 嫣然挽着章淑嘉手臂,笑说:“阿婆,你看我们像不像?” 秦阿婆细细瞅了瞅,点头:“也像!那是母女仨?” “对!”嫣然笑。 章淑嘉拍了她手臂,解释:“您别听她胡说,她是我外甥女。” “那也好看。” 秦阿婆眉开眼笑,拉着章淑嘉又讲起了那次章若卿送她到医院的情形,绘声绘色地,甚至还加了些没有的情节。在一旁铺野餐垫的嫣然听到了悄声说:“他是故意的吧。” “什么?”章若卿装听不懂。 “还放了张王牌在这里,你说他是不是有备而来。” “许嫣然,”章若卿将手里的牙签叉入小番茄里,问:“来南山这事你只我知,我敢发誓没给别人说过,你敢吗?” “…” 嫣然语塞,没再说话,谁叫他精准的抓住了自己的喜好,送了一本富兰克林真皮精装版的《尤利西斯》,这叫拿人手短。不过,刚刚他突然来敲车窗着实给她一个惊吓,没想到他还挺直球的,敢在章淑嘉面前直接亮明正身,足以说明这诚意。 “不过说真的,这样挺好的,省去了两家家长在什么饭店啊,家里啊见面的麻烦,你是不知道那场面,尴尬得脚趾都可以抠出一套三室一厅来。你看你妈跟阿婆聊得多好。” 章若卿转头看过去,阳光下,她们两人坐在观景平台的长椅上,阿婆正侧头对章淑嘉说着什么,两人一同笑起来,像是忘年的好友。 嫣然拿出相机,悄悄拍下这一幕,轻声说:“真好。” 方子聿转着钥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们身后,看了看照片说:“你们也去那边坐着,我来帮你们拍。” “阿婆,回头看镜头。” 嫣然连蹦带跳坐到阿婆身边,章若卿则坐到章淑嘉身边旁。起风了,风将她的发丝吹乱,章淑嘉抬起手,帮她帮发丝抿到耳后,温柔地看向她,眼含笑意。 章若卿突然鼻酸,移开视线,说:“妈,看镜头要拍照了。” “好。”她轻声说,拦住女儿的肩膀。 这张照片被洗出来,放大挂在家里的照片墙上。后来,陆陆续续地她们还有好多合照,但每一次,章若卿无意间看到这张照片总能想起这一天,这天阳光和煦,惠风和畅,而她们笑得是那样开怀。 第53章 尾声 接到方子聿电话的时候,章若卿正在南城郊区的一个厂房里观摩“延和黑牛”吃草。这是她调到小微企业部,在杜淼的友情指导下自己接手的头一个项目,因此她格外重视。甚至还和厂里的兽医、饲养员一同熬更守夜,等待小牛仔诞生。那天, 看着小牛奋力站起来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比母牛还兴奋。回去以后,她从床上拽起睡眼惺忪??x?的方子聿,绘声绘色跟他讲每一个细节,方子聿听完,没说什么,抬手探探她额头,说这也没烧坏啊,怎么脑子不清醒呢。 所以,当电话那头的方子聿听到她又在牛厂里,气得好半天没说话。 “喂喂喂?” 章若卿以为是厂房内信号不好,等走出厂房也没听见那边说话,才反应过来那边是在闹脾气,说起来也是奇怪,近来发现他孩子气越来越重……她无奈,只好威胁道:“不说话我就挂电话了。” 果然,他才气哼哼地问:“你是不是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他这样一问,她倒是跟着心虚起来,在脑海里翻翻记事本:初识纪念日上周刚过、相爱 520 天也不对、重逢纪念日是在圣诞节、生日在下个月……她实在想不起来,偏偏他还爱过这样稀奇古怪、自己杜撰的纪念日,每回她都忘而每回他都对她“施以重刑”,偏偏她总记吃不记打。 这回又是什么,她是真记不起来,只好软下声音来请教:“什么日子啊?” “哼,你真没良心!”他立刻控诉,“这都能忘!” “最近不是项目收尾嘛,事情太多了,我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四瓣,你就原谅一下、体谅一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嘛!”章若卿撒完娇,立刻变脸警惕看看四周,幸好没人。 “这事不归我管!你自己问问你妈!” 章若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母上大人旅游归来的日子,前天她答应了要去机场接她,结果真给忘了。 “几点的飞机?” “下午 3 点落地,你还有两小时时间赶回来。” “完了。” 章若卿扶额,还没等她说话,那头把电话挂了。 杜淼见她出去了好久没进来,走出来找人,看见她又是扶额又是抓头发,走过去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我妈下午回来,方子聿挂我电话。” 两件事情不太相关,但也不至于要抓头发。 杜淼知道章若卿的妈妈和嫣然的妈妈两人一起去新疆呆了大半年,终于要回来了,说:“这事好事啊,阿姨终于肯回来了。” “对。”章若卿点点头。 至于后一件,他知道方子聿在银行出了名,二十四孝好老公,能煲汤送饭接女友下班还能拉来存款完成任务,简直就是金光闪闪的人设。不过,这人设竟然要崩? 他笑问:“方子聿竟然敢挂你电话了!” “您就别在这看热闹不嫌事大了。”章若卿知道杜淼“不安好心”。 杜淼笑。她这个男朋友过分粘人,已经在私下抱怨过她对工作更上心,每次她加班找不到,电话就打到他这里来,于是只好说:“你先回去吧,这有我,省得他又打电话给我唠叨。”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句:“你怎么受得了的,他也不去上班,那么大的公司不管了?” “他说要我养他,他就负责貌美如花。” 杜淼听了被这一把狗粮塞满,直想翻白眼。 “那我真走了?”章若卿看看时间,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杜淼摆摆手,让她赶紧回去。 章若卿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调转回头问杜淼:“杜总,您真要走吗?” 年初的她就听说了杜淼要调走的消息,一时间还有些接受不了,毕竟刚刚来到他的部门,刚刚才把业务熟悉起来,本来准备在他手心尽心尽力工作,结果不到半年他就要离开。 杜淼笑:“还没适应吗?我可是把我的压箱底都交给你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剩下的路师傅帮不了你了。” “不是,就是……”章若卿欲言又止。 “你怎么还吞吞吐吐的,平时跟我叫板那劲头哪里去了?” “嫣然走了,你也要走——”她知道,虽然嫣然嘴上说她去英国进修跟杜淼没有直接联系,可两个人的状态分明是说明了什么的。不然好端端的,两人说不联系就不联系。她作为一个局外人虽然不好直接说什么,但他们对于她来说就是“手心手背”,她看着都心疼。 杜淼是知道嫣然走的,走的那天他打了通电话给她,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把一切都说了。他听到机场内的广播,站在机场外的停车场里,嫣然突然说她记得大学附近那家咖啡馆的司康配红茶,说这次一定要再去尝尝。他听着听着,突然有一种释怀……其实,只要她还记得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杜淼最后说。 其实,这句话是对章若卿说,更是对自己说的。 她又不是不回来了。 章若卿到底还是晚了,方子聿早早接到章淑嘉她们就直接去了秦阿婆家里。等章若卿赶到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满了一桌子菜。 章淑嘉和阿婆在聊天,分享新疆在新疆的见闻。见章若卿跑进来像没看见似的,继续嗑瓜子聊天,而一旁的章淑慧则笑眯眯朝她使眼色,让她赶紧认错。 “妈,您这一趟旅行走下来精神头都好了不少。”章若卿一脸笑意奉承道。 “就是就是,我们拍了好多照片,等会给你看。”姨妈在一旁附和。 章淑嘉还是没说话,给阿婆斟茶。 “妈,我今天去郊区了,你还记得我给你看的小牛仔吗?它长得可快了,现在都已经这么高了。”章若卿边说边比划,就为吸引章淑嘉注意力,可是无果。 最后,还说阿婆发话:“先吃饭。小卿去厨房看看丑丑折腾完了没。” 章若卿得了特赦令,一溜烟闪身往厨房里钻。 厨房里,方子聿正忙着给小排收汁,炒勺一刻不停在锅中翻炒,一边观察汤汁浓稠度,为的是在最合适的时候起锅装盘。 最近,他常常泡在巧月居,跟阿辉叔讨教,精进厨艺,不是都说“想要拴住心上人的心,首先必须拴住她的胃。” 可是啊,他发现自己的心上人被头牛牵走了,拉都拉不回来。 他发誓,他真的没有在跟一头牛吃醋……他吸吸鼻子,自己的汤汁里融进了股怪味,破坏了厨房里的平衡,于是十分嫌弃:“你可真味儿!” 章若卿注意力全被锅里的色泽莹润的小排吸引,探手也没管烫不烫从锅里想捞出一块,无奈方子聿比她还眼疾手快,筷子敲了一下她手背:“洗手了吗!” 她吃疼,缩缩手,不满:“饿了。” “哼,”方子聿没吃她这套,“没准备你的份,还以为你吃了牛排才回来。” 章若卿也不吃他这套,厚脸皮地环住他腰,“有你的小排我肯定不吃牛排啊,老远我就闻着味了。” “一边去一边去,别影响我做菜。”方子聿虽然嘴上嫌弃,但身体诚实地没有挪动半分,让她牢牢锁住自己,一面从锅里捞出一块小排,说:“尝尝,味儿够不够。” 章若卿张嘴,让他喂进自己嘴里,他一面看她狼吞虎咽一面叮嘱她别被烫着。 “好吃吗?”他问。 她点点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小排。” 他收下她马屁,继续细心翻炒,“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你胃口很好,吃得比我都多?” “有吗?”章若卿没在意,眼里都是小排。 方子聿也没细想,只觉得她胃口好是好事,她最近都累瘦了,他巴不得她快些养回来。 “出锅,叫阿婆她们吃饭。” 章若卿从他手里接过盘子,开心地往外走去,通知开饭了。阿婆拉住她,悄悄往自己房间指了指,示意她跟自己过去。她们走进房间,章若卿看见案几上铺展开一件胭脂粉旗袍,她惊讶地发现那次看见的缎子此刻像魔法似的变成了一件素雅的旗袍。 阿婆对她一直保密,没让她看到制作的任何过程,只说再等等、再等等,她当然没有催过,只是偶尔又看见阿婆手指又添伤痕缠上了白色胶布,觉得心疼。可是她知道,这是阿婆的心意,对她的心意,她除了默默等待,不能再说什么。 “试试。”阿婆笑眯眯看着她惊到说不出话。 “好。”章若卿答应。 料子很软,像阿婆柔软的手一样,穿在身上像水一样贴合包裹她的曲线,她没有看向镜子,因为她想要阿婆第一个看到,旗袍穿在她身上的模样。 她推门走出去,发现阿婆、姨妈和章淑嘉都站在门外,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怯怯问:“好看吗?” 阿婆点点头,连声说:“好看,好看。” 她看向章淑嘉,还从未在妈妈面前穿这样颜色的衣服,她想问问她的意见。章淑嘉点点头,替她抿了抿垂落下的发丝,说:“好看。”